一个专门为某个人设下的,必死之局。
几乎所有知晓内情的考生,都在第一时间,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瞥向陆渊所在的号舍。
他们想看看,那个敢在通天阁一掷千金,敢当众焚毁侯府手谕的狂生,要如何应对这第一道催命符。
陆渊坐在号舍内,听完题目,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只是拿起墨条,开始缓缓研墨。
【检测到宿主面临必杀之局,政治陷阱已启动。】
【是否开启思维风暴,检索历代变法案例?】
陆渊在心中回应。
【开启。】
他闭上眼睛。
那道题目的利弊两个字,在他脑中分解、消散。
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二选一的陷阱,而是广袤的边疆,是戍边数年不得归家的士兵,是朝廷每年投入的巨额粮饷,是镇北侯府借此不断膨胀的权势。
他要跳出这个棋盘。
不,他要掀了这个棋盘。
陆渊睁开眼,提笔,蘸墨。
他没有在草稿纸上构思,而是直接在正式的考卷上落笔。
巡场的考官正好走到他的号舍外,本想看看这个风云人物会如何窘迫,却看到他下笔飞快。
考官好奇地凑近了一些,看向他的卷首。
没有写题目,而是写了一个全新的标题。
《屯垦、军功、互市:边防经济一体化刍议》。
考官的脚步停住了。
这是什么?
刍议?这不是在回答问题,这是在提出一个全新的国策构想。
他屏住呼吸,继续看下去。
陆渊的笔没有停顿。
“屯田之策,解一时之粮草,然兵农不分,军心易惰,将领拥兵自重,此为弊端之根源。”
开篇第一句,就将屯田的现有模式批得体无完肤。
考官的心提了起来,这小子,果然是初生牛犊,这是在找死。
但接下来,陆渊的笔锋一转。
“欲破此局,当变‘屯田’为‘授田’。凡戍边之兵,立有军功者,按功勋大小,于边境授予田产,可自耕,可雇人耕,五年之后,此田永为其私产。”
“兵卒有恒产,则有恒心,守土即是守家,战力必将倍增。此为‘军功授田’。”
考官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
这等于是在挖空侯府对普通士兵的人身控制权。
陆渊还在写。
“边境之地,非仅有兵戈,亦可有商贸。开放关隘,设互市,与周边部族行商,以丝绸、茶叶、铁器,换取其牛羊、马匹、皮毛。朝廷设关收税,此税收足以充当军饷,甚至反哺国库。”
“商路一开,边镇自活,无需朝廷年年耗费国帑以养之。此为‘商路互市’。”
“军功、田产、商贸,三者互为表里。将领之权,在战时指挥,而非平日后勤。后勤之权,归于互市与朝廷税关。如此,则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从根源上杜绝拥兵自重之患。”
那位巡场考官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他看的不是一篇文章。
他看到的是一套环环相扣,逻辑缜密,具备惊人可行性的完整国策。
这个方案,直接挖掉了镇北侯府的根基。
这不是阳谋,这是诛心之策。
钱文柏在自己的号舍里,抓耳挠腮,写了删,删了写,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而陆渊的号舍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他写得酣畅淋漓。
最后,他在卷末,写下了总结之语。
“固边之策,不在高墙,不在坚兵,而在民心与活水。”
“军心可用,商路通达,则边镇自固,何须年年耗费国帑以养之?”
“此为藏富于边,远胜养寇自重。”
当最后四个字落下,陆渊搁下了笔。
整个考场,大部分考生还在为如何平衡利弊而苦恼。
而陆渊的答卷,已经完成。
……
夜深,阅卷房内。
十几位考官正在批阅卷宗,房内灯火通明。
一位姓刘的考官,是镇北侯府在官场中安插的人手,他特意将分到自己手中的卷宗翻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陆渊。
刘考官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酷的表情。
他倒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能写出什么花来。
他展开卷宗,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刺眼的标题。
他的表情凝固了。
他继续往下看。
越看,他的手抖得越厉害。
看到“军功授田”时,他额头见了汗。
看到“商路互市”时,他感觉后背发凉。
当他看到最后那句“远胜养寇自重”时,他手里的卷宗“啪”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周围的考官都看了过来。
“刘兄,怎么了?可是看到什么惊世之作了?”
刘考官的脸色发白,他慌忙捡起卷子,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没……没什么,是看到一篇胡言乱语的文章,气着了。”
他不敢让任何人看到这份卷宗。
他知道,这份东西一旦被主考官看到,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拿起朱笔,手却抖得写不出字。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深呼吸了几次,才在卷宗的封皮上,写下了八个字的批语。
“妖言惑众,哗众取宠。”
写完,他没有将卷子放在评定甲乙的格子里,而是悄悄地,把它塞进了最底下那堆注定要被黜落的废卷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现,自己的内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湿透。
乡试的第五日,贡院内已是一片死气沉沉。
连续数日的高度紧张与匮乏睡眠,让数千名考生的身体与精神都绷到了极限。号舍狭小,空气不通,弥漫着笔墨、汗水与食物残渣混合的酸腐气味。
钱文柏坐在自己的号舍里,手中的笔掉了三次。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面前的考卷上只写了寥寥数行,便再也无法集中精神。
“陆兄,全省城的人,都在等着看我们三个的笑话。”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尤其是你。”
隔壁的号舍里,陆渊正在整理考篮里的笔墨纸砚,他将用过的废纸整齐叠好,放在一角,动作不快不慢。
“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着。”
另一侧,林铮背靠着墙壁,那根铁笛就放在他手边。
“写你想写的。”
他对陆渊说了这五个字,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突然,一阵剧烈的呕吐声从不远处的号舍传来,声音凄厉,打破了考场压抑的寂静。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呕吐声和痛苦的呻吟声像是会传染,迅速在成片的号舍间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