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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5章 海瑞(上)

作者:刘杀千刀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陈恪听得入神,下意识往怀中摸去,想寻些银钱赏赐这两名多舌却也可爱的小吏,指尖却只触到几枚圆润微凉的物事——那是今早出门时,常乐怕他忙于公务又忘了进食,硬塞在他袖袋里的几枚香梨和一把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糖糕。


    他微微一怔,随即失笑,索性将这点心果子尽数掏了出来,不由分说塞到两名小吏手中,语气温和带笑:“说得有趣,拿去润润喉。那海主事后来又如何?可曾得罪了上官?”


    两名小吏猝不及防被塞了满手还带着伯爷体温的瓜果点心,一时愕然,面面相觑,显是从未受过如此“接地气”的贵人体己赏赐,受宠若惊之余又觉几分滑稽,脸上表情精彩纷呈。正待躬身谢赏再续闲篇,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浑厚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揶揄却又不失正气的声音:


    “百闻不如一见。名扬天下的靖海伯,竟也喜欢在背地里嚼人舌根,打听这些无聊琐事?”


    这声音……


    陈恪心念电转,只觉无比耳熟。


    他倏然回头,但见午后略显斑驳的阳光斜照入院门,光影交界处,立着一人。


    身形清癯颀长,如一株孤直的青松,旧官袍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衬得人格外瘦削硬朗。


    面容黧黑,刻满了风霜与不苟言笑的坚毅,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星,正直直地望过来,不是海瑞海刚峰又是谁?


    陈恪面上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尴尬,旋即化为朗然笑意,起身拱手道:“我道是谁,原是刚锋兄!失迎失迎!这哪里是嚼舌根?分明是市井坊间皆传刚锋兄甫入京师,便已异于常人,铁面无私,名动户部。可见兄台无论身居何职,到何处,都是这般传奇人物,想不听闻都难啊!”


    海瑞闻言,严苛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浅淡如波纹,顷刻便隐没于深潭般的肃然之中。


    他拱手还礼,声音平稳无波:“伯爷说笑了。下官一介微末主事,何足挂齿。倒是伯爷,别来无恙?”


    这一声“别来无恙”,语气平淡,却仿佛一道桥梁,悄然越过了当年杭州漕粮改银时,两人那并不算愉快的共事记忆——那时,他一句“下官不挡你的升官之路”,可谓斩钉截铁,将彼此划清界限。


    然而,时移世易。


    这些年,海瑞虽辗转地方,冷眼旁观朝局,却也听闻了陈恪镇倭寇、御北虏、乃至在扳倒严党这滔天巨浪中似有若无却又至关重要的身影。


    无论他海瑞心中对权术二字如何警惕,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年轻的靖海伯,所做之事,件件桩桩,似乎皆与国与民有利。


    他甚至隐隐觉得,自己此次能调任户部主事这等紧要职位,或许是眼前之人暗中举荐之力,他绝不会想到这竟是严世蕃临倒台前“顺手”挖的坑。


    这份猜测,加之对陈恪功绩的认可,早已悄然化解了昔日的些许芥蒂。


    陈恪自是了然于心,只是侧身一让,含笑延客:“此地非说话之所,刚锋兄若不嫌弃,请移步值房一叙。”


    海瑞微一颔首,并无推辞。


    陈恪的值房就在工坊旁侧,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墨香、火药微尘与陈旧卷宗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堪称凌乱。除了一张宽大书案,两把寻常木椅,几乎再无他物。而此刻,那书案、椅背、乃至墙角空地,皆堆叠如山般摞满了各式文书图册——有新式火铳的构造详图、火药配比实验记录、物料采购清册、兵部往来公文……林林总总,几乎将房间淹没。


    陈恪见状,也不尴尬,只笑道:“平日少有客来,疏于打理,刚锋兄见笑。”说着便亲自动手,将一把椅子上的图纸小心移开,清出一小块可落座的空间,又将书案一角腾出,动作熟练,显然平日便是如此。


    海瑞静立一旁,默默看着陈恪清理文书时那专注而自然的神态,目光扫过那些显然被反复翻阅、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卷宗图纸,尤其看到几份关于“颗粒火药水力压制新法”、“燧发机括改良难点”的详细笔记时,他那双洞悉世情的锐利眼眸中,不由闪过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欣赏。


    这绝非寻常勋贵或清谈官员的值房。此处无古玩字画点缀风雅,无香茗瑶琴彰显闲适,有的只是最实在、最迫切的军国实务痕迹。


    眼前这位靖海伯,并非仅凭圣眷与奇谋屹立朝堂,他是真正在俯下身、扎下根,做着最繁琐、最艰苦的夯实根基之事。


    这一点,瞬间触动了海瑞内心最深处的认同。


    他亦是此道中人。


    “伯爷此处,倒是与下官想象中大不相同。”海瑞缓缓开口,语气中那丝最初的疏离感已悄然消散,“案牍劳形,皆系实务,可见伯爷用心之深。”


    陈恪清出一杯未曾用过、积了层薄灰的茶盏,闻言笑道:“在其位,谋其政罢了。比起刚锋兄在地方任上,兴利除弊,造福一方,陈某这些,不过是匠作琐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甲之利,关乎社稷安危,岂是琐事?”海瑞正色道,目光扫过屋内,“能于此间潜心钻研,是真做实事者。下官,佩服。”


    陈恪闻言,朗声一笑,声音在堆满卷宗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清亮。


    他随手将最后几卷绘有新式铳机结构图的宣纸仔细卷起,用一根普通的青绳系好,置于案角那摞最高的文书堆上,动作间不见勋贵骄矜,反带几分工匠般的熟稔。他姿态随意地在那清出的榆木宽椅上坐了,抬手示意海瑞也坐。


    “刚锋兄说笑了。”陈恪眉眼间带着真诚的笑意,“你这‘佩服’二字,从你口中说出,份量可比陛下赏我十车金珠还重。我这人,就爱听实在话。不过,你今日总不会是专程绕过半个皇城,钻到我这儿满是硝磺味的杂乱值房里,就为了夸我一句‘用心’吧?”


    他特意用了“在下”的自称,语气轻松熟稔,如同老友闲谈,无形中消弭了官阶的差距,只余志趣相投的意味。


    海瑞面色沉静如水,依言在那张同样堆着几份物料清册的椅子上坐下,脊背自然挺直如松,仿佛这已是他刻入骨子里的姿态。


    他双手抱拳,竟再次向陈恪微微一礼,动作一丝不苟,透着金石般的坚定:“伯爷取笑。下官此次前来,是奉部堂之命。恐怕……日后要多多叨扰伯爷清静了。”


    “哦?”陈恪挑眉,身体微微前倾,肘部撑在案上,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此话怎讲?莫非户部那边,又有什么‘新奇’章程,要落在我这终日与铁砧火药为伍的火药局头上?是又要核减预算,还是改了拨付流程?”


    海瑞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自顾自取过方才下人新奉上、却因陈恪不常待客而略显陈旧的青瓷盖碗。


    他揭开杯盖,指尖轻轻撇了撇那几乎不存在的浮沫,动作沉稳得不像个即将谈论自身尴尬处境的人。


    他品了一口那滋味寻常的茶汤,方才不急不徐地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公务:“赵部堂或许觉得下官在部中稽核各省账目、诘问钱粮旧例,过于烦冗琐碎,碍了某些人的眼。除本部例行公事外,特命下官从即日起,卸去部分职司,专职负责与伯爷麾下神机火药局的一应银钱拨付、物料核销、账目稽考等专项对接事宜。言道,伯爷处所涉钱粮巨万,关乎军国重器,需得严谨之人方可胜任。”


    陈恪先是一怔,随即几乎要哑然失笑,幸好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掩饰了过去。


    这果然是赵贞吉的手笔!精妙又带着几分促狭的官场手段。


    火药局的账目,因着杨继盛那块“铁面”和自己立下的规矩,向来清晰严谨,流程分明,苍蝇飞进去都得照着章程来。


    与户部对接,原本派任何一位循规蹈矩的循吏前来都能办得妥帖。


    如今特意点了海瑞这位以“斤斤计较、锱铢必较、水泼不进”闻名的硬骨头来,其用意,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赵贞吉这手,一石二鸟,堪称教科书级的“难题转移”。


    既将海瑞这枚“烫手山芋”从户部核心、牵扯众多的钱粮账目中暂时支开,免得他再刨根问底,查出些不该查的、牵连甚广的陈年旧账;又将这难题看似“重用”、“专业对口”地抛给了陈恪,仿佛在说:“你不是圣眷正隆、善用能臣、且衙门清廉如水吗?这位最讲规矩、最不通人情世故的海笔架,就交给你了。正好替你‘严管’账目,看他能不能从你这‘清水衙门’里也查出耗子来?”


    其中未必没有一丝等着看两位“能臣”如何共事的好奇与揶揄。


    海瑞何等聪明剔透,岂会看不出这层“明升暗调”、“疏远冷处理”的用意?


    但他面色如常,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坦然接受了一项再正常不过的职分调整,甚至因其“关乎军国重器”而更添几分郑重。


    陈恪摇头笑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赵部堂倒是知人善任,人尽其才。也好,极好!有刚锋兄来掌这个眼,我火药局上下怕是连一枚铁钉的损耗、一两硫磺的配比都不敢有丝毫马虎了。日后账目往来,必是铜墙铁壁,无懈可击。刚锋兄,日后还请多多指教,若有不合规、不严谨之处,但请直言,在下必当督促他们立时整改,绝无二话。”


    他语气诚恳坦然,全然不见丝毫抵触与为难,反而显得欢迎之至,甚至带着点“正合我意”的轻松。


    海瑞见陈恪如此态度,黑瘦的脸上神情稍缓,紧抿的嘴角线条似乎柔和了半分。


    他放下茶盏,声音也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务实的态度:“伯爷治军治工,素以严谨着称,下官在地方时亦有耳闻。杨继盛杨大人在此,更是铁面无私。此番前来,与其说是稽核挑错,不若说是学习观摩。但愿能不辱部堂之命,亦不负伯爷信任,将此事办好,使国库银钱每一文都用在刀刃上,不致虚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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