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 第497章 尾声(上) 嘉靖三十四年的春末夏初,北京城的政治气候,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凝滞。 西苑精舍依旧沉静,道袍天子焚香默坐,仿佛外界一切纷扰皆与己无关。 严府大门虽不如月前车马盈门,却也并未被缇骑包围,严嵩告病不出,严世蕃依旧挂着工部左侍郎的衔,虽不再去衙门点卯,却也未被限制出入。 这异样的“平静”,让许多原本屏息凝神、准备迎接一场惊天风暴的朝臣们,渐渐心生疑窦,继而滋长出一种荒谬的侥幸。 “莫非……雷声大,雨点小?陛下终究还是念旧情,要放严阁老一马了?” “我就说嘛,严阁老侍奉陛下二十余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岂能真狠下心来?” “看来又是虚惊一场,这朝廷的天,还是严家的天。” 流言在茶肆、衙门、乃至勋贵府邸的后院悄悄流转。 一些原本已经悄悄与严党保持距离、甚至暗中向徐阶、高拱递过投名状的官员,又开始惴惴不安起来,犹豫着是否要重新修补与严府的关系。 徐阶府邸的书房内,几位清流核心人物对坐无言,眉宇间也带着一丝不解与凝重。他们看不懂皇帝这步棋。 按常理,拿到鄢懋卿那般确凿的巨贪罪证,纵不即刻锁拿,也该有所动作。 如此沉默,是何道理?难道陛下真被严嵩那老狐狸的乞怜打动了? 就连严党内部,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也在这种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开始微微松动。 最初的惊惶过后,一种“或许能熬过去”的侥幸心理,如同毒草,在部分严党官员心中悄然滋生。 他们互相串联,低声打气,试图维持住最后的体面与团结,甚至开始幻想风波过后,如何重整旗鼓。 然而,就在这虚假的平静即将麻痹大多数人的神经时,一道如同九天惊雷般的消息,毫无征兆地炸响在京城上空,瞬间击碎了所有幻想! ——陛下欲赐爵于浙直总督胡宗宪!太子少保衔已明发,礼部正依制议功,择吉日行册封之礼! 消息最初是从通政司和礼部泄露出来的,迅速以野火燎原之势传遍六部九卿、勋贵府邸、乃至街头巷尾! “赐爵?!胡宗宪?!!” “他何德何能?竟能得封爵之赏?!” “陛下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所有人都懵了。 胡宗宪是谁?他是严嵩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是严党在东南的擎天柱石!在严党看似风雨飘摇、首辅闭门谢罪的当口,陛下非但没有清算他这个“严党余孽”,反而要赐予他武臣极致的荣耀——爵位?! 这不合常理!这绝不符合政治斗争的规律! 但紧接着,所有明眼人,尤其是那些严党成员,在极度的震惊和困惑之后,猛地品出了这则消息背后那冰冷刺骨的帝王心术! 榜样!这是陛下立下的一个活生生的榜样! 胡宗宪用他的行动告诉了所有严党成员一条清晰无比的生路:与严党切割,向陛下效忠,不仅能保全自身,还能加官进爵,圣眷更隆! 反之呢? 那无声的沉默,那迟迟未落的雷霆,此刻不再是宽容的征兆,而是化作了悬在每个严党成员头顶、不知何时会斩落的利刃!陛下不是不动手,他是在等!等他们自己做出选择! 想通了这一节,整个严党集团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前所未有的分裂! 那些昨日还在互相安慰、试图抱团取暖的严党官员,一夜之间,眼神都变了。 往日因利益而紧密结合的同盟,在求生本能的驱动下,开始以惊人的速度瓦解。信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猜忌、恐惧和先下手为强的疯狂。 不再需要清流上疏攻讦,不再需要皇帝下旨催促。 一场严党内部的、针对自身核心人物的揭发检举风暴,如同雪崩般骤然爆发! “臣有本奏!臣要揭发工部郎中某某,借采办皇木之机,伙同严世蕃贪墨银两不下十万!” “臣要检举光禄寺少卿某某,历年节敬,大半皆送入严府,有账册为证!” “臣坦白!臣曾受严世蕃指使,构陷清流官员,这是当时密信!” “臣揭发!严嵩老仆严年,在外放印子钱,逼死人命,其本金皆出自严府私库!” 一道道奏疏,如同索命的符咒,从各个衙门、从那些往日对严家父子唯命是从的官员手中飞出,疯狂地涌向通政司,堆满嘉靖的御案。 揭发的内容五花八门,从贪腐受贿、卖官鬻爵,到纵仆行凶、欺压良善,甚至包括许多陈年旧案的隐情。 时间、地点、人物、数额,往往清晰得令人发指,显然非一朝一夕所能收集,而是在严党得势时,这些“自己人”就悄悄留好的后路和黑料! 往日里,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想要查办严党,无不阻力重重,证人口供随时翻覆,线索动辄中断。 而现在,这些案子好办得让他们难以置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人证?检举者就是最好的人证!他们为了减罪,争先恐后地站出来指认。 账本、密信、甚至藏匿的赃款赃物,都被这些“自己人”主动呈送上来,惟恐落后一步,便被别人抢了“首告之功”! 这些昔日核心成员的供述,将严党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利益输送的链条,勾勒得一清二楚! 三法司的官员们几乎只需按图索骥,整理文书,便可定案。 他们从未办过如此“轻松”却又令人心寒的大案。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往日里因利益而团结一致的团体,却在大难临头之际,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最锋利的刀,狠狠捅向了自己人的后腰,只为了换取一个或许能苟延残喘的机会。 精舍内,嘉靖帝面对这雪片般涌来的、血淋淋的揭发奏疏,脸上适时地露出了“痛心疾首”、“左右为难”的神情。 他甚至在一次召见内阁辅臣时,手持一份揭发严世蕃罪行的奏疏,长长叹息,对着徐阶、高拱等人道:“朕实在未曾想到,严家父子竟……竟至于此!更未曾想到,竟有如此多官员牵扯其中!唉……朕心甚痛!若非这些臣工幡然醒悟,自行检举,朕几被蒙蔽矣!” 他将自己完美地塑造成了一个被奸臣蒙蔽、后知后觉,最终因“忠臣”醒悟而得以看清真相的“仁君”形象。 所有的狠辣与算计,都隐藏在了这层虚伪的悲悯与无奈的面纱之下。 这场由皇帝亲手引导、严党内部执行的自我清洗,效率高得惊人。 不过月余时间,曾经盘踞朝堂、权倾天下的严党,便从内部彻底瓦解,变成了一盘散沙。 核心人物罪证确凿,羽翼爪牙纷纷倒戈。 严嵩这座大厦,甚至无需外力猛推,便已被内部的蛀虫掏空,轰然倒塌。 嘉靖帝几乎未动用诏狱,未兴大狱,便轻而易举地将严党连根拔起。 当最后一份定谳的奏疏送入西苑,标志着严党政治生命的彻底终结。 从此,嘉靖朝中,再无真正意义上的“严党”。 那些幸存下来的、曾经依附严嵩的官员,也早已吓破了胆,彻底沦为皇权的应声虫,再无法形成任何有威胁的朋党势力。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98章 尾声(下) 嘉靖三十四年 · 京师 西苑精舍的沉水香似乎比往日燃得更沉一些,青烟笔直,凝而不散,仿佛象征着御座上那位帝王此刻冰冷而不可动摇的意志。 嘉靖帝朱厚熜并未翻阅那已堆积如山的、来自三法司的定罪案卷。他只是微微阖目,指尖一枚温润的玉圭有节奏地轻叩着紫檀御案的边缘,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黄锦屏息立在阴影里,如同融入背景的古画。 他知道,皇爷不是在思考,而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以最“合规”的方式,为这场持续数月的风暴画上最终的句点。 所有的愤怒、算计、乃至那被触犯逆鳞的羞辱感,此刻都已沉淀为一种纯粹的程序性冷漠。 “黄锦。”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奴婢在。”黄锦立刻躬身,脚步无声地趋前。 “三法司的定谳,可都齐了?”嘉靖帝眼皮都未抬。 “回皇爷,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最终题本,已于辰时初刻一并送至司礼监。经核对,案卷、供词、证物链皆已闭合,诸罪……属实,并无程序纰漏。”黄锦的声音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每一个字都经过斟酌,确保只陈述事实,不掺杂任何个人判断。 “嗯。”嘉靖帝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汇报。“内阁拟票了么?” “徐阁老与高阁老已分别票拟,意见……一致。皆以为罪证确凿,律例昭昭,请陛下圣裁。”黄锦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两份密封的票拟条陈,并未呈上,只是示意。他知道,皇帝此刻需要的不是看内容,而是一个确认。 精舍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唯有玉圭叩击桌面的微声,如同命运的倒计时。 终于,嘉靖帝缓缓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深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绪也已褪尽,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法”与“权”的意志。 他伸出手。黄锦立刻将早已备好、蘸饱了朱墨的御笔恭敬递上。 嘉靖帝的目光扫过面前那份由司礼监秉笔太监预先草拟好的、措辞严谨到无可挑剔的圣旨底稿。 上面罗列着严世蕃、鄢懋卿等人的罪状,字字依据三法司定谳,并无任何额外添加的“私愤”之语。 他手腕稳定,落下朱笔。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朱批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划过每一个名字: “严世蕃,骄横贪渎,欺君罔上,罪证确凿,着革去一切职衔,追夺诰命,流三千里,充军烟瘴卫所,遇赦不宥。” “鄢懋卿,巡盐肥私,背公营党,罪同谋逆,着革职拿问,家产抄没,流三千里,永戍边陲,遇赦不宥。” “严嵩……”写到这个名字时,嘉靖帝的笔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但也仅此一瞬。朱批依旧冰冷:“年老昏聩,驭下无方,有负圣恩。着致仕归乡,朝廷恩赏之田宅仆役依例收回,念其旧日微劳,准其携眷返江西分宜老家居住,地方官府不必额外优容,亦不得刻意折辱。” 最后,是程序完备的结语:“朕承天命,抚育兆民,于律法纲纪,无枉无纵。尔等罪愆,皆由自取。着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即刻执行,昭告天下,以儆效尤。钦此。” 朱批落下,如同最终的法槌敲响。 没有额外的诛心之论,没有情绪化的斥责。 每一句处罚都紧扣《大明律》和《问刑条例》的条文,或源于“贪腐”,或基于“结党”,或定罪于“欺君”。 程序正义,无懈可击。 这便是嘉靖的“正道”。 他用最堂皇的法律文书,完成了最冷酷的政治清洗。 “发下吧。”嘉靖帝将朱笔一搁,仿佛只是处理完一件寻常公务,重新闭上双眼,手指再次捻动玉圭,回归到那玄之又玄的道境之中。 “奴婢遵旨。”黄锦深深躬身,双手捧起那份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圣旨,倒退着离开精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嘉靖朝持续近二十年的“严党”时代,正式宣告终结。 而陛下,已然超然物外,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同日 · 严府 昔日车水马龙的府邸,如今门可罗雀,朱漆大门紧闭,连门房都早已散去,只余两个老仆战战兢兢地守着。 圣旨到的时辰,不早不晚,正在午后。 宣旨的并非黄锦,而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和一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千户。没有额外的仪仗,只有一队按刀而立的缇骑,沉默地封锁了街道两端。 府门开启,严嵩在家仆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跪在庭院当中。 他脊梁彻底佝偻下去,脸上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麻木。 严世蕃跪在其侧,他肥胖的脸上肌肉扭曲,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但那微微颤抖的嘴唇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恐惧与怨毒,出卖了他内心的崩溃。 当听到“流三千里,充军烟瘴,遇赦不宥”时,严世蕃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瘫软在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猛地抬头,似乎想嘶吼、想辩解,想质问那深宫中的皇帝为何如此狠心! 然而,他目光所及,是锦衣卫千户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以及其身后缇骑们按在绣春刀柄上的手。 所有的不甘与愤怒,瞬间被巨大的、实质性的恐惧压垮。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几声嗬嗬的、无意义的嘶哑声响,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谢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反倒是严嵩,在听到“致仕归乡”的判决时,浑浊的老眼里竟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弱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悲凉淹没。 他深深地、几乎将额头抵在砖缝上,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高呼:“罪臣……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隆恩”二字,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无比刺耳而凄凉。 他谢的,是皇帝最终留了他一命,留了他一丝勉强维持残生的体面。 锦衣卫上前,熟练而冷漠地摘去了严世蕃的冠带,剥下了他那身象征权势的官袍,换上了一身罪衣。 整个过程,无人说话,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严府并未被立刻抄家,但那只是时间问题。 圣旨已明言“家产抄没”,后续自有户部、刑部官员按律前来清点封存。 严世蕃等人被缇骑直接押往诏狱,等待押解起程。 严嵩则被允许在府中暂留数日,收拾简单的行装,然后由地方官差“护送”回乡。 大门再次缓缓关闭,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门内是树倒猢狲散的彻底凄凉,门外是帝国机器冰冷无情的运转常态。 没有反抗,没有骚动,甚至没有激起京师民众太大的波澜。 对于百姓而言,这不过是又一场遥不可及的“神仙打架”,最终以一方轰然倒地而告终。 茶余饭后,或会唏嘘几句“严家倒台了”,旋即又将注意力放回自家的柴米油盐上。 为何不反抗? 问题的答案,正藏于这看似平淡的流程之中。 这就是皇权在成熟王朝中的运作方式。 它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张牙舞爪,不需要总是用鲜血和头颅来彰显权威。 它像天道,像水,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它制定规则,解释规则,并在必要时,用规则作为最锋利的武器,精准地清除掉那些试图挑战规则制定者本身的人。 严世蕃错就错在,他以为规则是可以用钱和权来玩弄的,却忘记了规则的最终解释权和暴力维护权,始终牢牢掌握在那个坐在精舍里、看似不管事、只关心修道的皇帝手中。 当他和他代表的利益集团,贪婪到试图侵蚀皇权本身的基础——比如,将本该属于皇帝的巨额税收私吞大半时,他们就已经越过了那条最致命的红线。 嘉靖的愤怒,并非源于道德上的厌恶,而是源于权力被觊觎、被愚弄的冰冷杀意。 但他处置的方式,却依旧是“王道”。 在这种“王道”面前,任何“反抗”都会被直接定义为“抗旨”、“谋逆”,不仅道义上彻底破产,还会招致更酷烈的、完全合法的镇压。 反抗不再是政治斗争,而是法律意义上的死罪。 而严党的权力,完全来源于皇权的授予和默许。 其党羽遍布朝野,并非因为他们自身有多强大,而是因为他们代表了皇帝的意志。 一旦皇帝收回这份默许,并明确表态,整个官僚体系会瞬间倒向皇权一方。 锦衣卫、京营、各级衙门,只会听从皇帝的旨意。 严党试图“扳手腕”的对象嘉靖,本身就是裁判和规则的制定者。 当规则制定者决定按规则清除你时,你没有任何在规则内反抗的资本。 正如陈恪之前所说,严党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松散联盟。 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必然。 嘉靖帝“赐爵胡宗宪”这一手,精准地给出了“投降输一半”甚至“反戈一击有赏”的信号,彻底瓦解了严党任何集体抵抗的可能性。 每个人都急于划清界限,用旧主的头颅换取自身的安全甚至前程。 无人牵头,无人响应,反抗从何谈起? 京师的卫戍部队牢牢掌握在皇帝及其绝对信任的勋贵和太监手中。 严世蕃或许能在工部、甚至在地方上影响一些军饷物资,但从未能真正染指核心的军事指挥权。 没有枪杆子,一切政治反抗都是空中楼阁。 最关键的一环是嘉靖“懂得要给人饭吃”。 他清洗的只是严党的核心层以及部分民愤极大的官员,对于大量中低层的、仅仅是依附求存的官员,他并未赶尽杀绝。 这既避免了官僚体系的彻底瘫痪,也给了大多数人一条生路,从而极大地减少了清洗的阻力。 “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的策略,成功地将打击面控制在最小范围,避免了形成广泛的对立阵营。 因此,严党的覆灭,并非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而更像是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皇帝用法律和制度的手术刀,冷静地切除了官僚体系中的一个恶性肿瘤。 肿瘤本身因其腐败和对皇权的侵蚀,早已失去了反抗的道德基础和组织能力,只能无声无息地在程序化的流程中走向终结。 这,便是嘉靖朝皇权的运作方式——至高无上,且精通于使用“正道”的规则,来实现绝对意志。 它不必总是张牙舞爪,但其冷酷和高效,恰恰根植于这种对规则和程序的绝对掌控之中。 夕阳的余晖洒在严府紧闭的大门上,镀上一层冷漠的金色。 京师的街市依旧熙攘,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唯有历史的车轮,在无声中悄然碾过,驶向一个新格局。 而精舍内的嘉靖帝,依旧在掐着他的子午诀,仿佛宇宙的中心,亘古未变。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99章 巨资 严党的覆灭,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卷走了盘踞朝堂数十年的参天大树,留下的,却是一片令人瞠目结舌、乃至匪夷所思的“沃土”——其庞大到难以想象的财富遗产。 抄家、清点、变卖严党罪产这最繁琐、却也最“实惠”的善后工作,嘉靖皇帝自然毫无悬念地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奶兄弟、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自督办。 陆炳领旨时,面色沉静,心中却深知此事干系重大,更牵动无数人目光。 他抽调北镇抚司最精干、也最可靠的吏员与账房先生,组成数个清点小组,同时奔赴各已定罪严党官员的府邸、别业、乃至暗中查明的隐秘库房。 过程虽繁琐,却异常顺利。树倒猢猢狲狲散,此刻无人再敢阻拦,甚至多有府中仆役为求自保或减轻罪责,主动指引藏宝之地。 然而,随着一箱箱金银珠玉、古玩字画、地契房契被贴上封条,一册册账目被飞快核算统计,饶是陆炳这等见惯了大风大浪、自认对严党贪腐已有心理准备的天子近臣,也被那不断累加、最终汇总到他面前的天文数字,震得头皮发麻,久久无言。 “这……真是泼天的富贵,泼天的罪孽啊!” 陆炳在值房内,对着初步汇总的清单,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对身旁的心腹感慨。 清单上的数字,已然超出了“贪墨”的范畴,近乎于一场对帝国财富的疯狂劫掠! 一个依附严世蕃、在工部任事的六品主事,其京中宅邸、城外别业及暗中购置的库房里,竟搜出现银五万两,黄金千两,各类名家字画、古玉珍玩折价近二十五万两!总计逾三十万两的可随时变现财产! 这甚至远超许多二三品大员一生的合法俸禄与“常例”收入之和!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六品官! 至于严世蕃、鄢懋卿等核心巨贪,其财富更是堆积如山,骇人听闻。 严世蕃在京中及江西老宅的地下金库,起出的现银、金锭、银票便高达四百万两! 其收藏的奇珍异宝、孤本字画、珊瑚玛瑙,许多连内库都罕有,估价更是难以准确衡量,保守已超过六百万两! 鄢懋卿在丰城老巢藏匿的私银仅是冰山一角,其各地购置的田产、商铺、盐引,价值更为惊人。 这还仅是已查抄的核心成员及部分罪证确凿的中层官员。 那些尚未被彻底清算、或仍在审查中的严党外围成员,其家产尚未完全计入。 当所有已抄没的现银、金器、易于变现的古玩字画、以及被迅速折价发卖的田产、商铺,为求快速回笼资金,售价往往低于市价。 汇总之后,得出的初步数额,达到了一个让所有人心脏骤停的数字—— 一千八百万两白银! 这还仅仅是已经落袋为安的现银和快速变现的资产! 尚有大量难以短期估价或处理的固定资产如庞大的田亩、矿山、宅院等未完全计算在内! 消息虽被严密封锁,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巨额财货押送入京入库的浩荡场面,以及市面上突然涌现的大量“官卖”良田、豪宅,足以让嗅觉灵敏的京城官民窥见一斑。 “严嵩跌倒,嘉靖吃饱!” 不知从哪个茶馆酒肆开始,这句带着几分艳羡、几分讥诮、几分麻木的顺口溜,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人们窃窃私语,眼神复杂。 谁能想到,堂堂大明朝廷一年的全国税银收入,不过一千万两出头,尚不及这严党一半核心成员的抄家所得? 这已非贪墨,简直是掘了大明王朝的根基以自肥! 嘉靖帝在精舍内听到陆炳最终的口头禀报时,正拈着一枚金丹欲服。 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寒的冷芒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挥挥手,让陆炳将详细账目呈上,便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那只是一串无关紧要的数字。 朝堂之上,经过短暂震荡后,迅速被一种新的格局所取代。 严党留下的巨大权力空白,几乎瞬间被以徐阶为首的清流集团及其关联势力填补。 六部九卿、科道言官,重要位置很快换上了“自己人”。 徐阶虽依旧一副谦冲淡泊、老成谋国的模样,但其门生故吏遍布要津,隐然已有了新任“首辅”的威势。 如今的朝堂,放眼望去,皆是“清流”气象。奏疏变得“正气凛然”,议事也多了几分“慷慨激昂”。 然而,在这看似“河清海晏”的新格局中,却有一个人,显得格外落寞与尴尬。 那便是刚刚被嘉靖帝从诏狱中放出、委以巡边钦差重任、准备大干一场的杨继盛。 他怀着一腔忠愤,带着必死的决心,奔赴宣大、蓟辽,夙夜匪懈,明察暗访,果真查获了大量严党昔日贪墨军饷、败坏边备、任用私人的铁证! 他摩拳擦掌,准备以这些罪证为利刃,给予严党最后一击,以雪前耻,以报君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他这边证据刚整理完毕,奏疏才写了个开头,北京那边却传来消息:严党完了!陛下根本没动用他这些边镇罪证,直接通过抄家清算和内部瓦解,就把严嵩、严世蕃给办得彻彻底底! 杨继盛拿着那厚厚一沓凝聚了无数心血、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罪证,站在边关的风沙里,只觉得一拳打在了空处,满腔的豪情壮志瞬间化作了无处着力的憋闷与巨大的失落。 他这巡边钦差,仿佛成了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一场事先张扬却未能登台的戏。 就在他茫然无措之际,新的旨意到了。 陛下没有忘记他。或许是为了补偿,或许是真觉得他人才可用,嘉靖帝一纸调令,将他召回京师,任命为神机火药局主事。 而原火药局主事吴兑,则因在任期间,尤其是在陈恪“养病”期间稳住了局面,且与陈恪合作尚可,被晋升为火药局总管,总揽全局,但仍需听从陈恪的“指导”。 而火药局,谁不知道那是靖海伯陈恪的地盘? 接到旨意的杨继盛,心情复杂至极。 从代天巡狩的钦差,变成专管火药生产的六品主事,这落差不可谓不大。 更何况,还要在昔日至交好友、如今圣眷正隆的陈恪手下做事? 他杨继盛一生刚直,不求显达,但求做事。 如今这般,算是被闲置了吗?他心中不免有些耿耿。 然而,当他硬着头皮,到火药局报到时,却意外地发现,靖海伯陈恪对他的到来,表现出了极为真诚甚至堪称热烈的欢迎。 但在陈恪看来,火药局乃未来强军之基石,重中之重。 它需要的不是圆滑的官僚,而是铁面无私、严守规章、不畏权贵、甚至有些“死脑筋”的执行者! 而杨继盛,这位连皇帝都敢硬怼、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的铁面硬汉,简直是完美契合了他对火药局管理者的所有想象! 有杨继盛这根“铁尺”镇守火药局,陈恪相信,之前困扰他的安全生产、质量管控、杜绝贪墨浪费等问题,必将得到雷霆般的整治。 吴兑为人稳重,擅长协调,但缺乏杨继盛那种破釜沉舟的锐气和不容沙子的严厉。 如今两人搭档,一刚一柔,一主内一主外,正是最佳组合。 “仲芳兄!你可算来了!我这儿正缺你这样一丝不苟、铁面无私的大才!”陈恪亲自在衙门口迎接,脸上笑容真挚,毫无虚饰,直接拉着他的手臂就往里走,“快随我来!让你看看咱们这火药局的新气象!也正好让你这位新主事,好好给我‘雷霆’整顿一番!” 陈恪的热情感染了杨继盛,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随着陈恪深入火药局,只见厂区规划井井有条,安全生产规程贴在醒目处,工匠各司其职,虽然忙碌却毫无慌乱,与他想象中衙门拖沓、工匠散漫的景象截然不同。 但陈恪却指着几处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如物料堆放的高度、防火水缸的储水量、工匠操作时一个微小的不规范动作——对杨继盛道:“仲芳兄,你眼光毒辣,最是较真!这些地方,我看得出有问题,却总觉整改起来缺乏那股子不容置疑的狠劲!你来了正好!以后这局里的规程纪律、安全生产监察,我就全权交给你!谁敢玩忽职守,谁敢阳奉阴违,不管他是谁的人,有何背景,你只管按规章严办!出了事,我陈恪替你顶着!” 陈恪目光灼灼:“我要的,就是你这股子六亲不认、只认规矩的‘硬’!火药之事,关乎国运,关乎前方将士性命,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唯有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仲芳兄,此地绝非闲职,实乃国之要害!非你这等赤忱忠直、不畏权势之人不能镇守!” 这一番话,如同重锤敲在杨继盛心口。 他忽然明白了陈恪的用意,也看清了自己真正的价值所在。 是啊,弹劾奸佞是忠君爱国,难道确保将士们用的火器弹药充足、精良、安全,就不是忠君爱国了吗? 这里同样需要刚直不阿,需要铁面无私,需要将一切人情世故、偷奸耍滑都挡在规章制度之外! 这同样是一场战斗,一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战斗! 杨继盛胸中的郁垒顷刻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崭新的、沉甸甸的责任感与斗志。 他挺直了腰板,那双因牢狱之灾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重新迸发出锐利的光芒。 “子恒放心!”杨继盛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石交击,“既入此门,继盛眼中便只有规程与质量!无论涉及何人,绝无姑息!定为你,为朝廷,守好这火药库!” 陈恪几乎可以预见,在杨继盛的主持下,火药局的生产效率、安全规范和质量标准,必将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0章 财富的再分配 西苑精舍内,沉水香的青烟笔直如柱,仿佛也凝固在了这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富足”之中。 嘉靖帝朱厚熜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御案上那厚厚一摞由户部、工部、兵部联署,并经内阁票拟“照准”的奏疏。 这些奏疏,在严党巨产抄没入库的消息尚未完全扩散时,便已迅速集结,经由新任首辅徐阶之手,井然有序地呈送到了他的面前。 每一份都关乎国计民生,每一份都刻不容缓,每一份都……言之凿凿,无法驳回。 他的目光掠过最上面一份,是陈恪与高拱联名上奏的《请扩神机火药局以固国本疏》。 详述了扩增厂房、招募工匠、采买原料、优化工艺的详尽计划,预算精确到了每一两银子、每一斤硝石。 末尾,高拱更是以兵部尚书身份力陈:“火器乃国之利刃,新军之胆魄。今虏患虽暂平,然海波未靖,东南时有倭警,北疆瓦剌窥伺。强军必先利其器,此正当其时也。臣高拱,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此策必行,银两绝无虚耗。” 嘉靖的朱笔在“照准”的票拟上顿了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在那“准”字上,重重地圈了下去,批红执行。 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陈恪这小子,倒是会抓时机。也好,这火药局本就是他一力推动,如今有了银子,正好让他放开手脚去干。 强军,总是没错的。 接着,是工部与河道总督衙门联名的《急筹银两以固黄河堤防疏》。 图文并茂地列出了河南、山东几处最危险的堤段,称“夏汛将至,危如累卵,若不及早加固,恐再现嘉靖二十九年前溃决惨剧,漂没万家,漕运中断”。预算同样庞大,但每一项都列得清清楚楚,雇夫、购料、器械、粮饷,分毫不错。 嘉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黄河……确是心腹大患。他想起多年前那场大灾的奏报,浮尸蔽江,饿殍遍野。 他朱笔再次挥动,“准”! 再下来,是户部呈报的《请发还历年加征及拖欠疏》。 奏疏里痛陈近年来为应对边饷、宫用、灾荒而不得已的加征,以及拖欠地方官吏、京官乃至军士的俸禄,如今库藏既丰,理当拨乱反正,将多征的税银酌情发还百姓,并补发所有拖欠俸禄,以“彰显天子仁德,慰藉臣民之心”。 嘉靖深吸了一口气。这一笔,数额最大,也最得民心。他几乎能看到圣旨下发时,万民叩谢、军士感泣的场景。这“圣君”的名头,他自然是想要的。“准!”朱笔落下,毫不犹豫。 随后是各地的赈灾请款、驿站修缮、官学补贴……林林总总,徐阶仿佛一位最精明的管家,将这一千八百万两巨资安排得明明白白,每一文钱都花在了“正道”上,每一份奏疏都理由充分,无可指摘。 精舍内,只剩下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黄锦小心翼翼更换奏疏的细微动静。 嘉靖帝起初是满意的,甚至带着一种“乾坤在握”、“泽被天下”的舒畅感。看,没了严嵩那条老狗,朕一样能掌控全局,甚至做得更好!朕用王道,一样能涤荡污秽,将这巨资用之有道,惠及苍生! 然而,当最后一份奏疏批红完毕,被黄锦恭敬地端走下发时,嘉靖帝靠在引枕上,下意识地捻动着玉圭,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御案,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空落感,悄然浮上心头。 以往,若是严嵩经办此类巨款分配,流程绝不会如此“顺畅”。 那老狐狸总会提前入宫,或是在青词中巧妙暗示,总会“体恤上意”,在诸多预算中,早早地、悄无声息地为他嘉靖皇帝单独划出一大块最肥美、最无需说明用途的“私用”或“内帑帑”份额。 或是用于修葺宫苑,或是用于炼制金丹,或是存入内库,供他随时取用赏玩。 那笔钱,往往数额巨大,且从不需要在明面的奏疏上列出详细去向,只需一句“留供宫用”或“以备不时之需”便可。 严嵩甚至会贴心地准备好相应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堵住清流的嘴。 嘉靖帝早已习惯了这种“默契”,习惯了他是这场财富盛宴中,理所当然拿走最大、最精华部分的那一个人。 可今天…… 他把刚才批阅的所有奏疏在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 火药局扩产?钱是给了,但每一两都有去处,受兵部和日后审计监察。 河工?钱是拨了,但专款专用,工部、河道御史层层监督。 返还多征、补发欠俸? 更是直接惠泽天下,银子出了库就直接散向民间和官员口袋,跟他内帑帑再无关系。 其他的,也无不是有主之项。 他,大明天子,这场抄家盛宴的主导者和最终裁决者,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圣名”之外,竟然……没有为自己留下任何实实在在的、可以自由支配的巨额银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徐阶……徐阶和他代表的清流,用一道道程序完美、理由正当、无懈可击的奏疏,将每一文钱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也……堵得严严实实! 他们就像一群最恪尽职守、最铁面无私的库房看守,拿着《大明会典》和祖宗成法,一丝不苟地清点着每一枚铜板,然后郑重地告诉皇帝:陛下,这些钱,都已按律用于国计民生之急需,无一文可挪作他用。 他们错了么?没有!他们甚至比严嵩更“忠”,更“正”,更“无私”! 可这种“正”,此刻在嘉靖帝看来,却“正”得发邪,“正”得令人窒息! 嘉靖帝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那丝因“圣君”自诩而带来的舒畅感迅速褪去,一股被愚弄、被架空、被窃取了胜利果实的暴怒,如同冰层下的暗火,猛地窜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目光锐利地射向垂手侍立的黄锦,声音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风:“徐阶……近日可还有别的奏请?关于……宫用修缮,或是丹料采买之类的?” 黄锦心头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回皇爷,徐阁老……并未有此类单独奏请。倒是前日,司礼监曾按旧例,向内阁询及万寿宫后苑荷花池清淤及几处殿宇漏雨的小修款项,约需银两万两。徐阁老回复说……说如今国库虽暂丰,然百废待兴,各处皆等米下锅,宫用不宜靡费。且陛下圣德,向来体恤民力,必不忍因区区小修而与国争利。建议……建议暂缓,或从内帑历年结余中支应……” “内帑结余?”嘉靖帝几乎是咬着牙重复这几个字。 他那内帑帑经过多年挥霍和严党后期“孝敬”的减少,早已空空如也! 好啊!好一个徐华亭!好一个清流正臣! 朕用王道正气扫清了严党,结果却请回来一帮比严嵩更“厉害”的角色! 严嵩是贪,是奸,但他至少懂得这天下是朕的,懂得把最大块的肉留给朕! 而这帮清流呢?他们不贪不占,两袖清风,却用着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拿着朕的刀子清除了对手,然后回过头,用“正道”把朕的手也捆得死死的! 把本该属于朕的利益,滴水不漏地全部分给了“国”、“民”、“军”、“工”! 他们赢得了清誉,赢得了实权,赢得了士林赞誉,赢得了底层官吏和军民的感激! 他嘉靖皇帝呢?赢得了什么?一个被架空的“圣君”虚名?一堆需要他批红“照准”的条陈? “呵……呵呵……”嘉靖帝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冰冷,在寂静的精舍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黄锦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浑身绷紧。 嘉靖帝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已是一片冰封般的阴沉。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滚着被触犯逆鳞的屈辱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算计。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西苑熟悉的景色。 徐阶……你以为朕批了红,事情就定了吗? 你以为朕会吃下这个哑巴亏? 朕能把你扶上去,也能……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些已被批红、等待发下的奏疏上,嘴角勾起一丝极其残忍而冰冷的弧度。 批红,只是同意了计划。 但何时拨付第一笔款,拨付多少,后续款项如何根据进度发放……这中间,可操作的余地,大了去了! 国库的钱,朕现在是摸不着了。 但你们想顺顺当当地把这些钱从朕手里全数拿走,拿去养你们的清望,固你们的权位? 做梦!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1章 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西苑精舍内,那凝固般的寂静被嘉靖帝指尖玉圭愈发急促、锐利的叩击声打破,声声敲在黄锦的心尖上。 御案上那些刚刚被朱笔批红、墨迹未干的奏疏,此刻仿佛变成了一摞摞灼热的炭块,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好…好一个徐华亭…好一群‘清正廉明’的国之栋梁!”嘉靖帝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极致压抑后的森然寒意,“他们这是…拿着朕的剑,斩了朕的狗,回过头来,却要用祖宗法度、天下大义,把朕锁在在这精舍里,看着他们分肉吃?!” 黄锦匍匐在地,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都可能引燃帝王心中那已达临界点的暴怒。 嘉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因急促的动作而带起一阵风,险些扫落案头笔架。 他几步走到窗前,背对着满室沉寂,望向窗外那片属于他的皇家园林,目光却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文渊阁里徐阶那副永远波澜不惊、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国库的钱,是朕的钱!是朕不惜自污圣名,默许严嵩那条老狗去刮地皮,默许陆炳去抄家灭门才弄来的!如今倒好,他们上下嘴唇一碰,一句‘为国为民’,就想全数吞了?连口汤都不给朕留?!”他猛地回身,眼中燃烧着一种被触犯核心利益的、近乎狰狞的光芒,“他们是不是忘了!这大明,是谁家天下?!这九五之位,坐的是谁?!” 然而,极致的愤怒之后,并非是立刻的爆发。 嘉靖帝到底是嘉靖帝,数十年的帝王心术早已刻入骨髓。 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竟强行将那喷薄欲出的怒火又压了回去,脸上露出一丝冰冷而扭曲的笑容。 “他们想跟朕玩‘王道’?玩‘规矩’?好,朕就陪他们玩!”他走回御案后,缓缓坐下,手指再次捻动玉圭,节奏却变得缓慢而充满算计,“黄锦。” “奴婢在!” “传朕口谕给司礼监。”嘉靖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的暴怒更令人胆寒,“徐阁老及各部长官所奏请之款项,朕已览毕,思之再三,深觉诸位爱卿公忠体国,筹划周详,实乃老成谋国之举。” 黄锦惊愕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听嘉靖帝继续淡淡道:“然,国库骤丰,亦当虑及长远。各项开支浩繁,需分轻重缓急,循序渐进,方为稳妥。着户部、工部等有司,就各项拨款细则,尤其是首批款项发放额度与后续拨付之条件,再行详议,务求万全,择日再奏。钦此。” 黄锦瞬间明白了——陛下这是用了“拖”字诀!明面上全部批准,无一驳回,彰显了帝王的纳谏如流与信任臣工。但实际上,却以“需详议细则”为由,将绝大多数款项的实际拨付无限期搁置! 除了…除了那份陛下亲自点头、已明确表示要尽快见到成效的——陈恪与高拱联名的火药局扩产奏疏。 “至于靖海伯所请火药局一事,”嘉靖帝特意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事关军国利器,刻不容缓。着户部即日依奏拨付首期款项,兵部、工部协同办理,不得有误。朕,要尽快看到成效。” “是!奴婢遵旨!”黄锦心头凛然,连忙叩首领命,快步退下传旨。 这道口谕一经传出,立刻在朝堂引发了轩然大波。 清流官员们初闻陛下全部“照准”,还未来得及欢欣鼓舞,紧接着就听到了“需再行详议细则”的后续,心情顿时如同坐了一场过山车。 他们岂能不知这是皇帝的拖延之术?但陛下理由冠冕堂皇,态度“诚恳”,他们若立刻反驳,反而显得急躁冒进,别有用心。 而唯有陈恪的火药局拿到了真金白银,即刻启动,这更是如同一根刺,扎在许多人的心上。 这无异于陛下在昭告天下:谁能真正为朕办事、让朕放心,谁才能拿到实惠! 文渊阁内,徐阶听完弟子的回报,枯坐良久,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那双老眼深处,掠过一丝了然而又疲惫的神情。 陛下的反应,并未超出他的预料。 甚至可以说,他前番那般“不近人情”地将所有款项都卡得死死的,本就是预料到了陛下必然反弹后,一种蓄意的“拉高踩低”。 他深知这位皇帝对财帛的执着远超对圣名的渴望。 想要一点不分给皇帝,是绝无可能的。 硬顶下去,只会激起陛下更强硬的手段,甚至可能动用厂卫直接干预户部拨款,那将彻底撕破脸皮,重现“大礼议”时期的朝局动荡,这是历经数十年隐忍才登上首辅之位的徐阶绝不愿看到的。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不让陛下拿钱,而是要尽可能地…压低陛下能拿的份额,改变以往严党时期动辄分润三成甚至更多的“旧例”。 所以,在接到司礼监“再行详议”的暗示后,徐阶并未让清流官员们立刻上书抗辩,而是选择了沉默,仿佛默认了皇帝的“慎重”。 暗地里,他却通过心腹,向陛下递去了“请罪”的密奏,言辞恳切,自称“前番思虑不周,只顾国用急切,未能体恤圣躬辛劳,宫中用度亦当有所预备”,并委婉提出,是否可于各项拨款中,酌情划出部分,例如一成或一成半,作为“内廷协理费”或“宫苑维护急用”,名义上由陛下支配,实则双方心知肚明,这就是给皇帝的“份子钱”。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已是极大的让步和姿态的放低。 然而,嘉靖帝在精舍内看到这份密奏时,只是冷笑一声。 “一成?一成半?徐阶这是在打发叫花子吗?!”他将密奏掷于案上,“告诉徐阶,朕不是严嵩!朕要的是堂堂正正纳入内帑、由朕支配的银子,不是他施舍般的‘协理费’!让他重新拟个章程来!” 谈判陷入了拉锯战。 双方通过司礼监和内阁中书舍人等秘密渠道,来回扯皮,互探底线。 徐阶咬死“祖制”、“言官监督”、“户部审计”等大义名分,一再强调若份额过高,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清流内部也无法交代。 嘉靖则或强硬或暗示,甚至不惜以“朕近日修道有感,或需静修数月,朝政恐需委于裕王与内阁”相挟。 最终,在经过数轮不见刀光剑影却凶险异常的暗中较量后,双方都感到了一丝疲惫,也知道谁也无法真正压倒对方。 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折中方案终于达成:各项抄没银两及后续变卖资产所得,最终结算后,总额的一成五划入嘉靖帝的内帑,由皇帝自由支配,无需说明具体用途。 其余八成五,则按徐阶等人最初规划,用于各项“国计民生”之需。 这个比例,远低于严党时期动辄三成甚至更高的“惯例”,但又高于徐阶最初提出的一成底线。 嘉靖帝虽然极度不满,但也知道这是目前情况下能从铁公鸡般的清流手中抠出来的最大份额。 徐阶虽然心疼,但也能对内对外有所交代,毕竟“保全”了绝大部分的国库收入。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抄家盛宴,一场看似正气凛然的拨款规划,最终以这样一种看似体面、实则充满了幕后交易和妥协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圣旨明发,天下称颂陛下仁德,体恤民艰,将巨资尽用于国。清流官员们弹冠相庆,歌颂徐阁老力挽狂澜,不负众望。 地方官府、卫所、受灾百姓也终于盼来了迟迟未到的款项,虽然过程中少不了各级官吏的层层盘剥与效率低下,但终究是有钱了。 而没有人看到,那笔高达总额一成五、数额依旧惊人的白银,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流入了西苑的内库,变成了嘉靖帝丹炉里更精贵的朱砂、更稀有的海外香药,以及万寿宫更精巧的亭台楼阁。 更没有人深究,那拨付给各地用于“退还多征”、“赈济灾民”、“以工代赈”的巨额款项,在离开京城后,是如何在各级官吏与当地世家大族的“通力合作”下,上演着一出出经典的“官绅共赢”大戏。 例如退还税款,世家大族往往拥有最多被多征的田产,他们拿回了大头的银子;而普通农户能拿到多少,何时能拿到,则全看胥吏的心情和效率。 采购赈灾粮,官府绝不会去找那些囤积居奇的小粮商,而是“优先”向素有“善名”、且与朝中某位清流官员或许连着姻亲的某地粮绅大户购买,价格自然“公道合理”,甚至略高于市价,以示“抚慰地方大族”。 工程款项下拨,承办的工头也必然是与某位官员沾亲带故,或是早早打点好了各方关系的“自己人”,工程用料、人工开销,其中可操作的环节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经过层层“漂没”、“周转”的钱,最终又会通过年节敬奉、冰敬炭敬、婚丧嫁娶贺仪等种种看似合法合规的渠道,悄无声息地流回京城,流入那些掌管着这些款项审批、拨付权力的清流高官及其门生故吏的腰包。 他们无需亲自贪墨,甚至不必过问细节。 他们只需在关键节点,对某些“合情合理”的流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在不经意间,为某位“名声颇佳”的地方乡绅说上一句无关痛痒的好话,自然会有无数人心领神会,将一切办理得妥妥当当。 他们身处高位,目光所及乃是经筵讲义、国家大政、党派平衡,怎会去操心底下那些“细枝末节”? 在他们看来,水至清则无鱼,能维持大局稳定,能将严党窃取的财富大部分追回并用之于“国”,已是莫大的功绩。 至于执行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损耗”和利益输送,不过是千百年来官场运行的“常情”与“惯例”罢了。 一场看似激烈的帝相之争,最终以各退一步的“折中主义”悄然落幕。 嘉靖帝拿到了缩水但依旧可观的好处,保住了颜面。 徐阶及其代表的清流集团,则成功掌握了绝大部分资金的实际分配权,为其后续的利益输送和政治布局铺平了道路。 只有那运河两岸眼巴巴盼着退赋减负的农夫,那黄河边上忧心忡忡的河工,那边镇之中依旧缺饷的士卒,还在懵懂地等待着朝廷那“浩荡皇恩”的真正降临。 却不知,那笔源于巨贪、本应普惠天下的财富,早已在庙堂的算计与妥协中,被重新标好了价格,注定将以另一种形式,流入另一个无形的巨大口袋。 而这,便是嘉靖朝堂的“正道”。 阳光之下,并无新事。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2章 蛰伏与积累 严党的轰然倒塌,如同京城夏日里的一场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疾。 雨水冲刷掉了盘踞庙堂数十年的污浊,却在阳光下蒸腾起更为复杂微妙的气息。 靖海伯府的书房内,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驱散着窗外的暑热。 陈恪一身素色夏布直裰,指尖沾着些许未净的墨痕,正俯身于一张铺开的大型图纸前。 图上所绘,并非诗词歌赋或山水意境,而是一种结构精巧、带有明显近代特征的后膛装填式火铳的分解结构图,旁边还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用料、以及改进膛线以提高精度与射程的设想。 这已是他“养病”告假以来,完成的第四种新式火器的初步设计。 “伯爷,徐阁老府上的管家方才送来帖子,言道阁老得了一幅沈周的《庐山高图》,听闻伯爷精于鉴赏,欲请伯爷得闲时过府一同品鉴。”老管家周伯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 陈恪头也未抬,目光依旧流连于图纸上的机构,只淡淡应了一声:“回帖,谢过阁老美意。就说我伤后体虚,畏热畏寒,不便出门,且于金石书画一道实乃门外汉,不敢附庸风雅,扰了阁老雅兴。待秋凉后,再备薄礼登门谢罪。” 周伯应声退下,并无多言。 这已是本月以来,第三位阁老级别重臣发出的、看似风雅实则意图明显的邀约,皆被陈恪以类似理由婉拒。 阿大侍立一旁,看着陈恪专注的模样,低声道:“伯爷,徐阁老如今声势正隆,几次相邀,皆被回绝,是否……” 陈恪终于直起身,拿起旁边一块细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阿大,你觉得,眼下这朝堂,我是该凑上去热闹些好,还是安静些好?” 阿大沉吟片刻,道:“严党已倒,徐阁老看似一手遮天,但陛下……心思难测。伯爷圣眷虽浓,然根基确不如他们深厚。远离是非,韬光养晦,确是上策。只是,全然不理,是否会让人以为伯爷心存怨望,或……示弱过甚?” “示弱?”陈恪轻笑一声,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葱郁的石榴树,“我不是示弱,我是真觉得,那幅《庐山高图》是真迹还是仿作,远不如我手中这新式火铳的闭锁结构来得重要。徐华亭那些人精,岂会看不懂?我越是沉迷于这些‘奇技淫巧’,他们才越是放心。” 他转过身,目光清亮:“严党倒台空出来的位置,是一块巨大的肥肉。徐阶要安插他的人,高拱也有自己的想法,还有那些蛰伏已久的清流、甚至暗中投靠的原严党边缘人物,都眼巴巴等着分一杯羹。此刻我若凑上去,无论表态支持谁,或想为自己的人争些什么,都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打破那微妙的平衡,引来陛下猜忌。不如退一步,让他们争去。我只要一样东西——” 他指向桌上的图纸:“实实在在的兵甲之利。” 陈恪的“知趣”和“专注”,很快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显现出价值。 正如他所料,徐阶虽总揽大权,但亦需平衡各方势力,更需稳住圣眷正隆、且手握部分兵权的陈恪。 这日,一份由陈恪署名、提请将京营及兵部辖下所有军械制造、火器研发、火药生产等事宜,统归新扩建的神机火药局统筹管理的奏疏,悄然送达通政司。 奏疏中,陈恪充分阐述了“事权归一、标准一致、资源集中”对于提升军工生产效率、保障质量、降低成本,尤其暗示可减少贪腐环节的巨大优势,言辞恳切,全然一副为国为民、为君分忧的纯臣模样。 奏疏在内阁流转时,意料之中地遇到了一些阻力。 几位与工部、京营将作监关系密切的官员提出异议,认为此举过于集中权力,且火药局原本职能单一,恐难胜任。 然而,端坐于文渊阁首辅值房内的徐阶,在仔细阅罢奏疏后,沉吟良久,最终提起朱笔,在票拟条上写下苍劲有力的两个字:“可行。” 随后,他甚至还特意在奏疏末尾附了一句:“靖海伯公忠体国,锐意革新,此议深得强兵固国之要旨。着兵部、工部及京营各相关衙署,尽力配合,不得推诿。” 消息传出,不少人为之愕然。 谁都看得出,此举一旦推行,陈恪掌控下的火药局权柄将急剧膨胀,成为大明军工体系的核心。 徐阁老竟如此轻易就点头了? 唯有陈恪接到消息时,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轻轻叩了叩桌面,对阿大道:“看,这就是‘不争’的好处。徐华亭这是在投桃报李,用军工领域的绝对自主权,换取我不去干涉他在吏部、户部、乃至都察院的布局。一笔政治交易罢了。” 他看得透彻。 徐阶需要的是掌控官员任免、钱粮流向、言论风向这些核心政治资源,至于军工生产,虽重要,但毕竟专业性强,且投入巨大、见效周期长,短期内于他的权力布局影响不大。 用一个他原本就难以完全掌控的领域,来换取一个潜在对手的“中立”甚至“合作”,对徐阶而言,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很快,皇帝的朱批也随之而下:“照准。着靖海伯陈恪悉心办理,务期实效。” 有了皇帝和首辅的双重背书,陈恪推行起改革来,雷厉风行。 他首先将杨继盛的“铁面无私”发挥到了极致。 火药局内部但凡有敢在用料、工艺、验收上动手脚、磨洋工的,无论背景如何,一经发现,立即由杨继盛按新制定的严苛规章惩处,轻则杖责革职,重则移送法办。 一时间,局内风气肃然,效率陡增。 吴兑则长袖善舞,负责与兵部、工部、户部各级官员打交道,协调资源调拨,化解外部阻力,将陈恪的意志顺畅贯彻下去。 陈恪自己则几乎泡在了火药局新辟的“匠作研造坊”内。 他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亲自提点那些挑选来的巧匠:如何优化颗粒火药的配比和压制工艺以提高燃烧效率;如何设计定装弹药以提升射速;甚至开始尝试用失蜡法铸造更轻便、射程更远的野战铜炮…… 他并非凭空想象,而是充分结合了这个时代现有的工艺水平,进行循序渐进的改良。 每一样改进,都伴随着反复的试验、失败、再调整。 汗水浸透夏衣,火药熏黑脸庞,是常有的事。但他乐此不疲,仿佛找到了比朝堂博弈更让他安心踏实的领域。 然而,陈恪的视野从未仅仅局限于几件火器。 他所有的心血,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经营,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宏大的目标——开海! 唯有开海,才能打破陆上资源的桎梏,通过海外贸易获取巨额财富,支撑起一支真正强大的、以火器为核心的新式军队的建设和维持。 唯有开海,才能打破现有利益格局,为大明注入新的活力,从根本上解决财政、边防乃至社会流动性的困局。 在军工体系初步理顺,新式火铳的样品试制取得突破性进展后,陈恪认为时机稍趋成熟。 他选择在一个嘉靖帝斋戒后心情看似不错的午后,于西苑精舍觐见时,看似不经意地,再次提起了开海之议。 他奏对的角度极为巧妙,并未直言开海通商之利,而是着重强调“御寇于外海”的必要性。 “陛下,”陈恪言辞恳切,“如今东南倭患虽暂平,然其根未除。倭寇如野草,烧之不尽,盖因其有海路可通,有巢穴可依。我大明水师虽勇,然战船火力、续航皆不及西洋夷舰。臣督造新式火器,虽可强军,然终为陆上之防。若欲永靖海疆,非打造一支可驰骋大洋、坚船利炮之水师不可。然打造维持此等水师,耗银巨万,非如今国库所能长久支撑。” 他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嘉靖帝的神色,见其并无不耐,才继续道:“臣愚见,或可于沿海择一二合适港口,仿宋元旧制,设市舶司,有限度地允准海商出入,官府抽分征税。如此,一则可笼络沿海豪强,使其不为倭寇内应,反为我所用;二则所获税银,可专款专用,用于打造、养护水师战舰。以海之利,养海之防,或可事半功倍,真正御敌于国门之外,使陛下永无东南之忧。” 这番话,已然将开海的直接目的包装成了“强化海防”,且将收益与军事开支直接挂钩,试图绕过“与民争利”、“违背祖制”的敏感话题。 嘉靖帝手持玉圭,静静听着,浑浊的眼中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以海之利,养海之防……听起来,倒似有些道理。元末明初,倭患亦时有之,太祖、成祖时,亦未曾全然禁海……” 陈恪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希望,却见嘉靖帝话锋一转:“然,此事牵涉甚广。沿海卫所、地方州府、乃至民间生计,皆与此关联。需从长计议,不可轻决。你的忠心,朕知道了,奏疏留下,容朕细思。”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未否定,也未答应,只是“留中”再议。 陈恪心下一沉,知道此事绝非嘉靖帝“细思”便能通过。果然,不过两日,都察院、六科给事中中,便接连有御史言官上疏,言辞激烈地反对开海之议。 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祖制不可违!海禁乃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国策,以防奸民勾连外夷,祸乱中原!” “开海必导致白银外流,物价腾贵,动摇国本!” “沿海小民,多以渔盐为生,若开海通商,巨舰往来,必夺其生计,使其流离失所,恐生民变!” “市舶之利,实则微薄,且易滋生贪腐,徒耗朝廷精力,于国无益!” 一时间,“违背祖制”、“动摇国本”、“与民争利”几顶大帽子狠狠扣下,仿佛陈恪提出的不是一项强国之策,而是祸国殃民的毒计。 陈恪坐在靖海伯府书房,看着阿大抄录回来的几份言辞最激烈的奏疏副本,面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 他深知,这些看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引经据典的反对声浪,其根源绝非他们对祖制有多么忠诚,或对百姓生计有多么关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真正的根源,在于利益。 如今东南沿海的私人海上贸易,早已被沿海的豪强大族、以及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朝中官员所把持。 他们通过走私,获取着惊人的暴利。 一旦开海,设立市舶司由官府征税管理,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将这块肥肉收归国有,或者说,由朝廷和皇帝主导分配。 他们岂能甘心? 这些上疏的言官,不过是那些利益集团的传声筒和前台打手罢了。 徐阶默许甚至暗中推动这一切,既是为了维护支持他的江南士绅集团的利益,也是为了借此敲打陈恪,提醒他谁才是朝堂真正的主导者。 “伯爷,陛下那边……”阿大面露忧色。 若是嘉靖皇帝乾纲独断,力排众议,开海之策并非没有希望。 陈恪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陛下?陛下如今,不会强力推动此事的。” 他看得很清楚。如今的嘉靖帝,在经历了与徐阶清流集团那场尴尬的“分赃”博弈后,心态已然发生了变化。 严党这个最大的钱袋子倒了,虽然抄家得了一笔横财,但可持续的财源却握在了更“讲规矩”、更难以通融的清流文官集团手里。 嘉靖帝固然对开海可能带来的巨额财富动心,但他更忌惮因此事与刚刚“合作”不久的清流集团彻底撕破脸,再次引发朝局剧烈动荡。 清流们反对的声浪如此之大,理由如此“正大光明”,嘉靖帝若强行推行,必然要耗费巨大的政治资本,甚至可能被扣上“穷奢极欲”、“与民争利”的帽子,这对他苦心维持的“修道圣君”形象极为不利。 另一方面,开海带来的收益是未来的、未知的,而需要付出的政治代价和面临的阻力却是眼前的、确定的。对于眼下内帑暂时充盈、更求朝局平稳以安心修道的嘉靖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要朕修道丹资不缺,北虏南倭暂无大患,这江山稳稳当当,又何必此刻去捅那个马蜂窝,惹得一身骚?”——这,大抵便是嘉靖帝此刻最真实的心态。 “所以,陛下只会‘留中’,只会‘再议’。他不会为了一个未来的、尚且存疑的利好,去硬撼整个文官集团及其背后的利益网络。”陈恪冷静地分析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与无奈,“我们的开海之策,终究还是时机未至。” 他将那些奏疏副本推开,目光重新落回案头那幅画了一半的新型火炮结构图上。 “罢了。路要一步一步走。火器强军,是开海的基石,亦是当前我能实实在在抓住、并做出成效的事情。”他提起笔,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失望与锋芒再次深深敛起,“唯有手握真正的强兵,拥有足以改变格局的力量,待到时机真正来临,或……时机被迫来临时,我们才有话语权和选择权。” 窗外,蝉鸣聒噪,夏意正浓。 书房内,陈恪再次沉浸于线条、数据与工艺的世界之中,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蛰伏与积累,是为了将来更有力的迸发。 而眼下,他需要做的,便是将手中的火铳,造得再精良一些,射得再远一些,更远一些……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3章 制衡 嘉靖三十四年,秋末。 西苑精舍的银杏树缀满金黄,落叶铺就一地锦绣,却掩不住紫禁城深处弥散的、无声的硝烟气息。 严党覆灭的余波渐息,朝堂看似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然则,明眼人皆能窥见,那平静水面之下,一股新的暗流正在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精准操控下,汹涌成形。 徐阶端坐于文渊阁首辅值房,窗外秋阳正好,映在他清癯而愈发沉凝的脸上。 他面前的公案上,奏疏堆积如山,朱批过的,待拟票的,井然有序。 如今的内阁,他的门生故吏遍布要津,建言献策,无不以他马首是瞻。 表面看来,他这位新任首辅,权势熏天,俨然已是百官领袖。 然而,徐阶捻着胡须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停顿。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并无多少志得意满,反而掠过一丝极深的警惕与疲惫。 陛下……近来似乎过于“安静”了。 这种安静,并非放任不管,而是一种更深的、更精准的算计。如同最高明的猎手,并非一味强攻,而是悄然布下陷阱,等待猎物自行入彀。 第一步棋,落在户部。 赵贞吉,这位素以干练精明、亦不乏自立门户野心的徐阶门生,近日圣眷之隆,令人侧目。 不过是在一次常朝后,奏对时多言了几句江南漕粮折银的细则,嘉靖帝便龙颜大悦,当庭赞其“老成谋国,精于度支”,随后赏赐便如流水般送入赵府——先是御用监新造的精巧金器,后是内帑珍藏的古画,甚至有一次,陛下竟将自个儿午后未动的一盏冰糖燕窝粥,命黄锦亲自快马送至户部衙门,言道“赵爱卿劳心国事,朕心甚慰,特赐膳以滋补”。 这般殊荣,远超寻常恩赏,近乎体贴入微。 文渊阁内,徐阶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孟静近日颇得圣心,于户部事务,想必更有施展了。” 赵贞吉躬身站在下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眼底却有一丝难以完全压抑的光彩:“全赖恩师提携,陛下信重。学生唯有竭尽驽钝,以报天恩。” 然而,转身之后,那腰板似乎挺得更直了些。 户部呈送的奏疏中,涉及钱粮调度、赋税更革之事,赵贞吉独自决断的越来越多,送至内阁“请阁老示下”的,越来越少。 徐阶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幽深。陛下这一手“捧杀”,看似温情怀柔,实则狠辣至极。 轻而易举,便在徐阶最核心的阵营里,埋下了一颗躁动不安的种子。 第二步棋,落在了裕王府,实则剑指高拱。 一日经筵后,嘉靖帝难得地将裕王朱载坖留下,细细问询课业。 裕王谨慎应对,偶有几句关于《尚书》的见解,说得倒也周全。 嘉靖帝听罢,竟抚掌轻笑,对着侍立一旁的徐阶、高拱等人道:“朕观裕王近来进益颇多,言行有度,颇肖朕躬。此皆赖师傅们教导有功。” 众人正要谦谢,嘉靖帝却目光一转,单独落在高拱身上,语气格外温和:“尤其高师傅,授课精辟,引据经典,于裕王启发良多。朕心甚慰。赏高师傅文渊阁藏本《春秋繁露》一部,另赐麒麟服一袭。” 高拱愕然一瞬,随即激动得满脸红光,出列深深叩首:“臣不敢居功!裕王殿下天资聪颖,勤学好问,更有陈师傅……” 他本能地想提陈恪平日与裕王讨论实务、启发圣治之道功劳更大。 嘉靖帝却仿佛未闻,直接打断,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高卿不必过谦,你的功劳,朕看在眼里。” 站在稍后位置的陈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徐阶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 高拱为人刚直,锐意进取,本就与徐阶渐进保守的政见多有不睦,只是往日因同属“清流”,共抗严党,才勉强合作。 如今陛下亲手将一顶“帝师首功”的光环戴在他头上,无疑极大地刺激了高拱的声望与野心。 退朝后,高拱与陈恪同行出宫,终究意难平,压低声音对陈恪道:“子恒,你瞧见了?陛下这是……唉!徐华亭那人,表面仁厚,实则处处掣肘!昨日我兵部议及整饬九边废弛卫所之事,所需钱粮,到了他那里,便又是‘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一句‘国库虽暂丰,然百业待兴’,便轻轻巧巧搁置了!心中何尝真有社稷民生?” 陈恪默然片刻,只道:“高公,路还长。” 他知道,陛下要的,就是高拱这股对徐阶的不满和离心。 第三步棋,则落在了那位一直隐在徐阶羽翼之下、却始终渴望一展抱负的兵部左侍郎张居正身上。 嘉靖帝竟主动在一次召见中,提及了张居正多年前便曾上疏谏言、却始终被搁置的《考成法》。 “张卿昔日所奏《考成法》,朕近日偶翻旧疏,觉其言甚切时弊。官吏考课,确需严核名实,汰黜冗滥,方能提振纲纪。”嘉靖帝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如今两京一十三省,官员奏报,多有敷衍塞责之事。朕意,或可择一两处试行,观其后效。张卿可愿为朕分忧,赴地方督行此事?”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张居正闻言,心跳骤然加速。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跳出京官冗繁的文书往来和人事倾轧,真正去地方推行自己的政见,做出实实在在的功业! 他几乎是立刻躬身应道:“臣万死不辞!定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他没有看到,身旁徐阶那瞬间微蹙的眉头。 《考成法》一旦推行,必将触动无数官员的既得利益,阻力巨大。 陛下此举,看似重用,实则将张居正推到了风口浪尖,成败难料。 而成败之间,张居正与需要维系朝堂平衡、不愿轻易触动庞大官僚集团的徐阶之间,那本就因理念差异而存在的裂痕,必将进一步扩大。 更重要的是,陛下给了张居正一个“像陈恪那样”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份诱惑,对于心怀大志的张居正而言,是难以抗拒的。 徐阶身边,最能干、最有潜力的三位干将——赵贞吉、高拱、张居正,已在嘉靖帝轻描淡写的几步棋局中,或主动或被动地,与他们的“恩师”渐行渐远。 精舍内,嘉靖帝斜倚在云床引枕上,听着黄锦低声禀报着朝堂近日的细微动向。 赵贞吉又在户部驳回了内阁一份关于增加江南织造拨款的票拟,理由冠冕堂皇。 高拱在兵部值房,又与徐阶派去的郎中发生了争执,气氛颇不愉快。 张居正已选定湖广为首站,正意气风发地筹备离京事宜。 嘉靖帝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他并未动用任何雷霆手段,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指责。 他只是轻轻拨动了棋盘上的几颗棋子,给予了他们各自最想要的东西——赵贞吉的权势尊荣,高拱的声望认可,张居正的实践抱负。 人性的弱点,对权力的渴望,对理想的追求,便是最有效的催化剂。 它们自己便会发酵,便会滋生隔阂与离心。 “陛下,靖海伯陈恪递了牌子请见,似乎……又是为开海之事。”黄锦小心翼翼地道。 嘉靖帝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舒展开,淡淡道:“宣吧。” 陈恪入内,行礼如仪,果然再次呈上关于在松江、宁波两地试行开海通商的条陈,言辞恳切,分析利弊。 嘉靖帝静静听着,目光却似乎落在虚空处。 待陈恪奏罢,精舍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良久,嘉靖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陈卿所奏,老成谋国之论,朕知之矣。” 他微微抬手,止住似乎还想再言的陈恪。 “然,开海之事,牵涉祖宗成法,非比寻常。东南倭患初靖,民心未稳,亦需休养生息。卿之忠心,朕已深知。此事……容朕再思之,徐徐图之吧。” “陛下……”陈恪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看到皇帝那已然闭目养神的姿态,终是将话咽了回去,深深一揖:“臣……遵旨。” 他退出精舍,秋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嘉靖帝依旧闭目盘坐,指尖掐动着子午诀。 陈恪的开海之议,他并非不心动那巨利,但眼下,朝局刚按他的意志初步理顺,徐阶虽受制衡,但清流势力盘根错节。 开海必将引发新一轮的激烈争斗,打破他好不容易建立的微妙平衡。 此刻,稳定高于一切。 至于开海……且让它再悬一悬吧。 悬着,才能让陈恪这样的干才,依旧有所求,有所盼,紧紧依附于皇权。 秋风扫过庭前落叶,盘旋飞舞,最终归于沉寂。 精舍内,沉水香的青烟笔直上升,一如帝王那不容置疑、掌控一切的意志。 乾坤独断,尽在默运之中。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4章 为何坚持。 靖海伯府书房内,烛火将陈恪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满墙的书架与悬挂的精密海图之上。 窗外秋风渐起,卷落几片枯叶,敲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恪独坐案前,指尖在那一份再次被嘉靖帝“留中”的开海奏疏副本上轻轻敲击。 墨迹已干,字字清晰,却仿佛被无形的壁垒阻隔,难以触及御座之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他怎能不知嘉靖在想什么? 这位皇帝,早已不是早年那个敢在“大礼议”中与满朝文武抗衡、锐意革新的青年君王了。 岁月的磨蚀、道术的浸染、深宫的幽闭,尤其是那数次离奇近乎丧命的经历——嘉靖十九年,险些葬身火海的万寿宫火灾,以及嘉靖二十一年年那场惊心动魄、被十数名宫女险些勒毙的“壬寅宫变”——早已在他内心深处刻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惧与多疑。 他像一头受过重伤、蛰伏于巢穴深处的老兽,紧紧守护着手中最后的权柄与安全感。 徐海献俘时那短暂的、近乎表演性的“励精图治”热情,早已被景王暴毙的诡异阴影、鞑靼铁骑叩关的烽烟、以及严党覆灭过程中暴露出的朝堂无尽贪婪与背叛所彻底浇灭。 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开海拓疆那充满未知风险的宏大蓝图,而是眼前的、确凿的、无人能够撼动的掌控感。 他需要朝局稳定,需要清流与勋贵、乃至他亲手扶植的如陈恪这般的新锐之间,维持一种彼此牵制、皆需仰赖帝心的微妙平衡。 开海?那意味着打破现有的利益格局,意味着将一股巨大而不确定的力量引入朝堂,意味着他必须重新调整心神去应对新的、更复杂的博弈。 这对于一个身心俱疲、只求在修道中寻求长生与宁静的老人而言,实在是一件“费力而不讨好”的麻烦事。 即便那利益巨大,但未来的饼,怎比得上眼前握在手中的糕? “陛下啊陛下……”陈恪心中无声地叹息,指尖划过奏疏上“泊来良种,可活民万千;海贸之利,岁入可抵江南”的字句,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苦笑,“您究竟是看不到,还是……不愿看呢?” 或许,两者皆有。 嘉靖的智慧,足以看清开海的长远益处。 但他的恐惧与惰性,却让他选择了拖延与回避。 陈恪再次提起开海,并非真的指望此刻便能说服嘉靖。 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执着的“标记”。 他每一次提起,都是在提醒嘉靖,也提醒这朝堂上所有有心人——有此一策,利在千秋。 他是在为未来播种。 当下一次危机来临,当朝廷财政再次捉襟见肘,当嘉靖帝不得不寻找新的财源时,这颗被反复提及的“种子”,或许便会成为最先被想起的选择。 这需要耐心,近乎苛刻的耐心。 —————— 数日后,神机火药局。 新扩建的作坊内,弥漫着硝石、硫磺与木炭的独特气味,其间又夹杂着铁水淬火的热浪与桐油的清香。 工匠们吆喝着号子,锤击声、打磨声、调试火铳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感的乐章。 杨继盛一身灰布短打,袖口挽起,露出精瘦却结实的小臂,正一丝不苟地查验着一批刚出炉的定装弹药。 他的目光锐利,任何一点填充不均、封口不严的瑕疵都难以逃脱。 见到陈恪巡视而来,他直起身,用汗巾擦了擦手,眉头却微蹙着,似乎有心事。 “子恒,”他挥退左右,走近几步,声音压得较低,带着一丝不解与关切,“昨日又见你递了开海的条陈?陛下他……似乎至今仍无此意。如今局里事务千头万绪,新式火铳量产在即,边军催要甚急。你何苦屡次于此际,触此霉头?莫非……另有深意?” 陈恪闻言,脸上并无不悦,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抬手示意杨继盛一同走向相对僻静的库房一角,那里堆放着新制的精良火铳,幽暗且安静。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在叙述一个遥远而深刻的故事:“仲芳兄,你可曾读过《西游释厄传》?” 杨继盛一怔,显然没料到陈恪会突然提起这本近来在书坊间悄然流传、颇受士人私下谈论的稗官野史奇书。“略有耳闻,说是写一僧侣携弟子西行取经之事,光怪陆离,近乎禅机寓言。” 陈恪微微一笑,目光似乎穿透了工棚的屋顶,望向渺远的天际:“书中有一位高僧,见众生陷于苦海,愚昧挣扎,疾疫横行,心生无量慈悲。他发下宏愿,要远赴西天灵山,求取大乘真经三藏,以期归来之日,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普渡众生出离苦海。” 他的语速平缓,却自带一种引人入胜的韵律:“此后,他便踏上了漫漫征途。山高水远,妖魔横行,关关艰难,处处劫数。但他矢志不渝,一路前行,披荆斩棘,未曾退缩。你说,他为何如此坚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杨继盛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为了取得真经,达成宏愿。” “那么,”陈恪转过头,目光清澈地看向杨继盛,“那三藏真经,就真的能普渡众生吗?念了经,吃了斋,天下就再无饥馑冻饿?人间就再无冤屈不平?世间众生,就真能脱离苦海,极乐往生?” 杨继盛怔住了,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他虽刚直,却并非迂腐之人,深知世间疾苦根源复杂,绝非几部经卷可以轻易化解。 “这……恐怕难以立竿见影。人心之惑,世事之艰,非仅凭经卷可解。” “不错。”陈恪颔首,语气斩钉截铁,“真经未必能普渡众生。取经之路,更是艰难险阻,看似迂远,甚至可能徒劳无功。那玄奘法师,难道不知此理吗?他必是知道的。但他为何仍要西行?” 不等杨继盛回答,陈恪已自问自答,声音不高却充满力量:“因为他坚信,那是他所能看到的、所能做到的、通往‘普渡’目标的唯一路径!或许并非最佳,但却是他认定必须去走的路!唯有走下去,才有那么一丝可能,接近那个宏愿。若因怕难、怕无用而不走,则连那一丝可能都彻底断绝!”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杨继盛的肩膀,眼神中带着一种挚友间的了然与共鸣:“仲芳兄,当年你在诏狱之中,死生一线,仍铁骨铮铮,执意要继续上疏弹劾严嵩时,难道不知可能毫无作用,反招杀身之祸吗?你为何还要做?” 杨继盛身躯猛地一震,眼中瞬间闪过当年那股不惜身死、也要撕开黑暗的决绝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块垒仿佛被这番话骤然击碎,豁然开朗! 是啊!当年他搏命上疏,岂是为了必成? 不过是尽臣子之本分,行心中之正道! 成败利钝,非可逆睹,但求无愧于心,为后来者开一线光明! 他看向陈恪,忽然完全明白了。 开海之于陈恪,正如当年死劾之于他杨继盛!这是一种信念,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执着! 是在看似无路之处,硬要踏出一条可能性的决绝! “哈哈!好!好一个‘唯一路径’!我懂了!子恒,是愚兄迂腐了!”杨继盛放声大笑,笑声爽朗豪迈,积郁顿消,用力拍了拍陈恪的手臂,“你只管去争你的‘真经’!这火药局里的事,有我杨继盛一日,绝不出半分纰漏!必让你无后顾之忧!”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挺拔如松,重新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陈恪目送他离去,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他独自在偌大的火药局工坊间缓步巡行。 走过淬火池冲天的蒸汽,走过拉膛线的尖锐嘶鸣,走过检验场试射的轰鸣。 工匠们见到他,纷纷恭敬行礼,他亦颔首回应,偶尔驻足,拿起一件零件细看,或与工匠低语几句。 秩序井然,气象一新。 行至物料库区,正遇见吴兑在与户部来的押运官员办理一批新拨付银两和物料的交接文书。 两人目光相遇,吴兑微微点头示意,陈恪亦颔首回应,并无多言,一切尽在默契之中。 户部的吏员和兵卒们正将一箱箱贴有封条的银锭和成捆的铜料、硝石搬运入库,忙碌却有序。 陈恪信步走过队伍末尾,见两名穿着户部号衣的小吏正靠在墙根下稍事休息。 虽是秋凉天气,两人却额角见汗,显是刚才搬运辛苦。 其中一人正用袖子扇着风,对同伴啧啧称奇:“……你是没见着!那位新来的海主事,当真是个奇人!昨日堂上议及苏松粮赋转运损耗旧例,几位老郎中都说历来如此,从无更易。你猜他怎么着?他竟当场掏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顿算,将历年漕运损耗、仓廪廪折损、胥吏常例,一笔笔算得清清楚楚!最后直言,若依新法,至少可省去三成虚耗!说得那几位老郎中面红耳赤,愣是驳他不倒!” 另一人听得入神,咂舌道:“这么厉害?他就不怕得罪人?” “嘿,听说这位海主事,性子轴得很,认死理,眼里揉不得沙子……哎哟!”那先头说话的小吏忽然瞥见走近的陈恪,吓得一个激灵,猛地站直了身体,慌忙行礼,“伯…伯爷!” 另一人也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偷懒被伯爷抓个正着。 陈恪却并无愠色,脸上反而带着一丝颇感兴趣的笑意,仿佛刚听到什么新鲜事。 他竟撩起袍角,十分随意地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了,笑道:“不必惊慌。忙里偷闲,人之常情。本官方才听你们说什么‘海主事’?户部新来了能人?倒是说来听听。” 他的态度亲切自然,毫无架子,瞬间让两名小吏松了口气,受宠若惊之余,又不禁为这位伯爷的平易近人而心生好感。 两人互看一眼,便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奇人”海主事的些许轶事,小心翼翼地说了出来……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5章 海瑞(上) 陈恪听得入神,下意识往怀中摸去,想寻些银钱赏赐这两名多舌却也可爱的小吏,指尖却只触到几枚圆润微凉的物事——那是今早出门时,常乐怕他忙于公务又忘了进食,硬塞在他袖袋里的几枚香梨和一把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糖糕。 他微微一怔,随即失笑,索性将这点心果子尽数掏了出来,不由分说塞到两名小吏手中,语气温和带笑:“说得有趣,拿去润润喉。那海主事后来又如何?可曾得罪了上官?” 两名小吏猝不及防被塞了满手还带着伯爷体温的瓜果点心,一时愕然,面面相觑,显是从未受过如此“接地气”的贵人体己赏赐,受宠若惊之余又觉几分滑稽,脸上表情精彩纷呈。正待躬身谢赏再续闲篇,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浑厚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揶揄却又不失正气的声音: “百闻不如一见。名扬天下的靖海伯,竟也喜欢在背地里嚼人舌根,打听这些无聊琐事?” 这声音…… 陈恪心念电转,只觉无比耳熟。 他倏然回头,但见午后略显斑驳的阳光斜照入院门,光影交界处,立着一人。 身形清癯颀长,如一株孤直的青松,旧官袍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衬得人格外瘦削硬朗。 面容黧黑,刻满了风霜与不苟言笑的坚毅,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星,正直直地望过来,不是海瑞海刚峰又是谁? 陈恪面上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尴尬,旋即化为朗然笑意,起身拱手道:“我道是谁,原是刚锋兄!失迎失迎!这哪里是嚼舌根?分明是市井坊间皆传刚锋兄甫入京师,便已异于常人,铁面无私,名动户部。可见兄台无论身居何职,到何处,都是这般传奇人物,想不听闻都难啊!” 海瑞闻言,严苛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浅淡如波纹,顷刻便隐没于深潭般的肃然之中。 他拱手还礼,声音平稳无波:“伯爷说笑了。下官一介微末主事,何足挂齿。倒是伯爷,别来无恙?” 这一声“别来无恙”,语气平淡,却仿佛一道桥梁,悄然越过了当年杭州漕粮改银时,两人那并不算愉快的共事记忆——那时,他一句“下官不挡你的升官之路”,可谓斩钉截铁,将彼此划清界限。 然而,时移世易。 这些年,海瑞虽辗转地方,冷眼旁观朝局,却也听闻了陈恪镇倭寇、御北虏、乃至在扳倒严党这滔天巨浪中似有若无却又至关重要的身影。 无论他海瑞心中对权术二字如何警惕,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年轻的靖海伯,所做之事,件件桩桩,似乎皆与国与民有利。 他甚至隐隐觉得,自己此次能调任户部主事这等紧要职位,或许是眼前之人暗中举荐之力,他绝不会想到这竟是严世蕃临倒台前“顺手”挖的坑。 这份猜测,加之对陈恪功绩的认可,早已悄然化解了昔日的些许芥蒂。 陈恪自是了然于心,只是侧身一让,含笑延客:“此地非说话之所,刚锋兄若不嫌弃,请移步值房一叙。” 海瑞微一颔首,并无推辞。 陈恪的值房就在工坊旁侧,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墨香、火药微尘与陈旧卷宗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堪称凌乱。除了一张宽大书案,两把寻常木椅,几乎再无他物。而此刻,那书案、椅背、乃至墙角空地,皆堆叠如山般摞满了各式文书图册——有新式火铳的构造详图、火药配比实验记录、物料采购清册、兵部往来公文……林林总总,几乎将房间淹没。 陈恪见状,也不尴尬,只笑道:“平日少有客来,疏于打理,刚锋兄见笑。”说着便亲自动手,将一把椅子上的图纸小心移开,清出一小块可落座的空间,又将书案一角腾出,动作熟练,显然平日便是如此。 海瑞静立一旁,默默看着陈恪清理文书时那专注而自然的神态,目光扫过那些显然被反复翻阅、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卷宗图纸,尤其看到几份关于“颗粒火药水力压制新法”、“燧发机括改良难点”的详细笔记时,他那双洞悉世情的锐利眼眸中,不由闪过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欣赏。 这绝非寻常勋贵或清谈官员的值房。此处无古玩字画点缀风雅,无香茗瑶琴彰显闲适,有的只是最实在、最迫切的军国实务痕迹。 眼前这位靖海伯,并非仅凭圣眷与奇谋屹立朝堂,他是真正在俯下身、扎下根,做着最繁琐、最艰苦的夯实根基之事。 这一点,瞬间触动了海瑞内心最深处的认同。 他亦是此道中人。 “伯爷此处,倒是与下官想象中大不相同。”海瑞缓缓开口,语气中那丝最初的疏离感已悄然消散,“案牍劳形,皆系实务,可见伯爷用心之深。” 陈恪清出一杯未曾用过、积了层薄灰的茶盏,闻言笑道:“在其位,谋其政罢了。比起刚锋兄在地方任上,兴利除弊,造福一方,陈某这些,不过是匠作琐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甲之利,关乎社稷安危,岂是琐事?”海瑞正色道,目光扫过屋内,“能于此间潜心钻研,是真做实事者。下官,佩服。” 陈恪闻言,朗声一笑,声音在堆满卷宗的值房里显得格外清亮。 他随手将最后几卷绘有新式铳机结构图的宣纸仔细卷起,用一根普通的青绳系好,置于案角那摞最高的文书堆上,动作间不见勋贵骄矜,反带几分工匠般的熟稔。他姿态随意地在那清出的榆木宽椅上坐了,抬手示意海瑞也坐。 “刚锋兄说笑了。”陈恪眉眼间带着真诚的笑意,“你这‘佩服’二字,从你口中说出,份量可比陛下赏我十车金珠还重。我这人,就爱听实在话。不过,你今日总不会是专程绕过半个皇城,钻到我这儿满是硝磺味的杂乱值房里,就为了夸我一句‘用心’吧?” 他特意用了“在下”的自称,语气轻松熟稔,如同老友闲谈,无形中消弭了官阶的差距,只余志趣相投的意味。 海瑞面色沉静如水,依言在那张同样堆着几份物料清册的椅子上坐下,脊背自然挺直如松,仿佛这已是他刻入骨子里的姿态。 他双手抱拳,竟再次向陈恪微微一礼,动作一丝不苟,透着金石般的坚定:“伯爷取笑。下官此次前来,是奉部堂之命。恐怕……日后要多多叨扰伯爷清静了。” “哦?”陈恪挑眉,身体微微前倾,肘部撑在案上,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此话怎讲?莫非户部那边,又有什么‘新奇’章程,要落在我这终日与铁砧火药为伍的火药局头上?是又要核减预算,还是改了拨付流程?” 海瑞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自顾自取过方才下人新奉上、却因陈恪不常待客而略显陈旧的青瓷盖碗。 他揭开杯盖,指尖轻轻撇了撇那几乎不存在的浮沫,动作沉稳得不像个即将谈论自身尴尬处境的人。 他品了一口那滋味寻常的茶汤,方才不急不徐地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公务:“赵部堂或许觉得下官在部中稽核各省账目、诘问钱粮旧例,过于烦冗琐碎,碍了某些人的眼。除本部例行公事外,特命下官从即日起,卸去部分职司,专职负责与伯爷麾下神机火药局的一应银钱拨付、物料核销、账目稽考等专项对接事宜。言道,伯爷处所涉钱粮巨万,关乎军国重器,需得严谨之人方可胜任。” 陈恪先是一怔,随即几乎要哑然失笑,幸好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掩饰了过去。 这果然是赵贞吉的手笔!精妙又带着几分促狭的官场手段。 火药局的账目,因着杨继盛那块“铁面”和自己立下的规矩,向来清晰严谨,流程分明,苍蝇飞进去都得照着章程来。 与户部对接,原本派任何一位循规蹈矩的循吏前来都能办得妥帖。 如今特意点了海瑞这位以“斤斤计较、锱铢必较、水泼不进”闻名的硬骨头来,其用意,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赵贞吉这手,一石二鸟,堪称教科书级的“难题转移”。 既将海瑞这枚“烫手山芋”从户部核心、牵扯众多的钱粮账目中暂时支开,免得他再刨根问底,查出些不该查的、牵连甚广的陈年旧账;又将这难题看似“重用”、“专业对口”地抛给了陈恪,仿佛在说:“你不是圣眷正隆、善用能臣、且衙门清廉如水吗?这位最讲规矩、最不通人情世故的海笔架,就交给你了。正好替你‘严管’账目,看他能不能从你这‘清水衙门’里也查出耗子来?” 其中未必没有一丝等着看两位“能臣”如何共事的好奇与揶揄。 海瑞何等聪明剔透,岂会看不出这层“明升暗调”、“疏远冷处理”的用意? 但他面色如常,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坦然接受了一项再正常不过的职分调整,甚至因其“关乎军国重器”而更添几分郑重。 陈恪摇头笑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赵部堂倒是知人善任,人尽其才。也好,极好!有刚锋兄来掌这个眼,我火药局上下怕是连一枚铁钉的损耗、一两硫磺的配比都不敢有丝毫马虎了。日后账目往来,必是铜墙铁壁,无懈可击。刚锋兄,日后还请多多指教,若有不合规、不严谨之处,但请直言,在下必当督促他们立时整改,绝无二话。” 他语气诚恳坦然,全然不见丝毫抵触与为难,反而显得欢迎之至,甚至带着点“正合我意”的轻松。 海瑞见陈恪如此态度,黑瘦的脸上神情稍缓,紧抿的嘴角线条似乎柔和了半分。 他放下茶盏,声音也缓和了些许,带着一种务实的态度:“伯爷治军治工,素以严谨着称,下官在地方时亦有耳闻。杨继盛杨大人在此,更是铁面无私。此番前来,与其说是稽核挑错,不若说是学习观摩。但愿能不辱部堂之命,亦不负伯爷信任,将此事办好,使国库银钱每一文都用在刀刃上,不致虚耗。”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6章 海瑞(下) 两人间的气氛,因这小小的、略带荒诞的“任命”而悄然拉近了几分。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这具体的公务引申开去,渐渐聊到了刚刚尘埃落定、余波未尽的严党覆灭一事。 值房内,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工匠号子与锤击声作为背景。 海瑞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忽然正色道,语气变得极其郑重:“伯爷,提及朝局,下官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严党盘踞朝堂数十载,结党营私,蠹国害民,罪孽滔天,罄竹难书!其能一朝倾覆,固然是陛下圣明独断,然追根溯源,伯爷当年在杭州,以新科进士之身,独闯龙潭,挫其锋芒;后又于京畿之战、乃至……乃至其后诸多关键处,力挽狂澜,居功至伟!此番雷霆扫穴,伯爷虽看似隐于幕后,然明眼人皆知,陛下圣意独断,其中多有倚重伯爷之处。此乃拨乱反正、再造乾坤之功!伯爷实有国士之姿,当得起无双之誉!” 他说这话时,语气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敬佩与激赏光芒,这是海瑞这等苛刻之人极少给予他人的极高评价,近乎推崇。 陈恪闻言,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连忙摆手,身子也坐直了些,语气变得深沉而谨慎,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醒:“刚锋兄此言过誉,万不敢当,万万不敢当!严嵩、世蕃父子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其败也,实乃自取灭亡,势所必然。陛下圣明烛照,乾坤独断,明见万里,方有今日廓清宇内之局。陈某不过恰逢其会,略尽人臣之本分而已,如舟行水中,顺势而为,岂敢贪天之功,妄称国士?若论国之柱石,乃在上位之陛下,在朝中如刚锋兄这般秉公直谏、实心任事、甘守清贫之臣!非我等或仗陛下信重、或侥幸立得微功者可比。” 他这番话,既谦逊,又将功劳精准地归于嘉靖和“秉公直谏之臣”,既符合政治正确,也巧妙地捧了海瑞一下,暗合了其价值观。 海瑞闻言,深深看了陈恪一眼,灰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在细细品味他话中深意与分寸。 他未再继续执着纠缠此话题,但眼中的敬佩并未减少。 话锋一转,他的眉头却渐渐锁紧,如同拧上了一道沉重的铁箍,声音也低沉下来,带上了几分痛心疾首的沉郁: “然则,伯爷,严党虽除,积弊未清!天下疮痍,何曾即刻痊愈?下官此番自云南、陕西调任入京,一路跋涉,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滇地偏远,陕西北旱,两处去岁今春,或地动山摇,屋舍倾颓;或大旱连月,赤地千里!灾情惨重之处,百姓流离,嗷嗷待哺,饿殍枕藉于道,易子而食……惨不忍睹!” 他声音微顿,指节因用力握着椅子扶手而微微发白,仿佛要捏碎那无形的苦难,“朝廷早有明旨拨付赈灾钱粮,陛下亦多次垂询,然……然据下官离任前暗中查访,直至下官启程,那号称‘浩荡’的皇恩,真正能落到灾民手中,救其性命的,十不足一!各级官吏层层盘剥,胥吏豪强从中渔利,上下其手!甚至以霉米陈糠充数,以沙土砾石增重!贪墨之狠,心肠之毒,令人发指!如今严党抄没家财亿万,充盈国库,白银堆积如山,下官却日夜悬心……却不知这些源于民脂民膏的救命银,何时能真正、尽速、丝毫不漏地抵达灾民之手?每思及此,下官便觉心如油煎,寝食难安!” 说到此处,这位以刚硬不屈着称的铁面汉子,语调竟有些微微发颤,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忧愤、无奈,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那是对民生疾苦最直接的感同身受,是对官僚积弊最沉痛的控诉。 陈恪沉默了。 他缓缓向后靠去,目光从海瑞激动而痛苦的脸上移开,投向窗外火药局工场上空那被烟尘染得灰蒙蒙的天空。 海瑞描绘的景象,他岂会不知?他甚至能透过这京师的繁华,清晰地想象到那笔巨款在离开京城后,将如何在庞大而腐朽的官僚体系中,经历怎样理所当然的“漂没”、“折耗”和“周转”。 他有心无力,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此刻的他,能牢牢握在手中、施加影响的,仅有这火药局一隅之地。 朝堂大局,天下钱粮调度,是徐阶、高拱、赵贞吉他们的舞台,牵一发而动全身,更是精舍里那位心思难测的皇帝最终权衡的领域。 他能说什么? 难道能对眼前这位满腔热血的海刚峰说,那笔钱,陛下要先稳稳拿走一份充盈内帑,徐阁老要用来平衡各方、安抚清流、巩固权位,各级官员视之为理所当然的分润和“常例”? 难道能说这早已是心照不宣、运行百年的规矩,非一人之力可顷刻扭转? 他不能。 这不仅会打击海瑞,更可能为他招来祸端。 良久,陈恪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察觉到的干涩与疲惫:“灾民之苦,闻之令人心恻。我虽身处京师,亦能想见其惨状,感同身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选择了一种最稳妥的说法,“陛下仁德,严党既除,拨乱反正,正当其时。如今国库既丰,想来徐阁老、赵部堂他们,必会体恤圣意,加紧督办,令赈款早日到位,普惠灾黎。”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缺乏实质内容,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如同隔靴搔痒。 然而,海瑞却似乎从陈恪这无奈的沉默和苍白的官方安慰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局限与某种未明言的共识。 他眼中的激愤慢慢沉淀下来,深吸一口气,反而露出一丝近乎宽慰和理解的神情,仿佛是在安慰陈恪,又像是在坚定自己内心的信念:“伯爷说的是!正当如此!既然奸党已除,魑魅魍魉扫清,圣君在上,贤臣在朝,乾坤朗朗,总能涤荡污秽,重振朝纲!只要我辈臣工,皆秉公心,尽忠职守,不谋私利,不畏强权,天下积弊,必有廓清之日!陕滇之灾,陛下与阁老们必不会坐视!” 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起来,那是一种基于对“圣君贤臣”模式信任的、近乎纯粹的信念,仿佛严党一倒,所有阴霾便会自然散去,阳光必将普照大明每一个角落。 陈恪看着海瑞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充满希望与斗志的火光,心中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敬佩,也有淡淡的悲哀。 他看出来了,这位海刚峰,是将过往所有的黑暗、不公与苦难,都简单地归咎于严党这一巨大的、具体的毒瘤。如今巨瘤已割,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政治已然清明,阳光必将普照,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 他初入京城权力中心,怀抱着一腔近乎理想主义的热血与信念,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刚直、足够认真、足够清廉,就能匡扶正义,革除弊政,造福黎民。 这份信念,赤诚的让人心疼,也天真的让人叹息。 陈恪看得分明,这朝堂的积重难返,吏治的腐败,利益的盘根错节,又岂是一个严党所能涵盖? 如今的徐阶清流,与当年的严党,在贪婪的方式、吃相和话语体系上或有不同,但本质上……他心中冷笑,那不过是换了张皮囊,核心的运作逻辑,何曾真正改变? 皇帝要修仙享乐,百官要升官发财,士绅要兼并土地,这庞大的帝国机器需要润滑,这一切,都需要银钱! 而银钱,最终都会以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从最底层的黎民身上榨取。 但他无法、也无权向眼前这位即将投身洪流的斗士直言相告这冰冷而残酷的真相。 那太残忍,也太危险。 有些真相,如同冰山下的暗流,只能由每个人自己去触碰,去感受,甚至去撞得头破血流,才能真正领悟。 而海瑞,注定要去撞一撞的。 “刚锋兄所言,振聋发聩,是正理,是希望所在。”陈恪最终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里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欣赏、无奈、期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举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但愿如此。但愿海兄之志,能早日实现。以茶代酒,敬刚锋兄这份赤子之心,这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海瑞神情肃然,郑重举杯相应,仿佛那不是一杯冷茶,而是淬炼理想的火焰:“敬伯爷!敬社稷!敬天下苍生!” 两人对饮,杯中虽是冷茶,入喉亦无甘味,但心中却各有滚烫与冰凉交织。 值房外,火药局的工匠号子声、沉重的锤击声、试射火铳的轰鸣声依旧不绝于耳,喧嚣、真实,而又充满力量。 而在这小小的、堆满图纸与梦想的值房之内,一位是深知前路艰难险阻、却不得不隐忍前行、于无声处积蓄力量的弄潮儿。 一位是坚信拨云见日、正准备凭一腔热血与规矩尺牍牍大干一场的理想主义者。 两人的命运再次交汇,怀揣着对同一片天空下、煌煌大明王朝截然不同的认知与期待,却又奇异地在这一刻,因为某种共同的执着而产生了短暂的共鸣。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7章 转机 嘉靖三十四年的初冬季节,北京城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而肃杀。 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也承载着帝国沉重运转的滞涩气息。 文渊阁内,值房烛火通明,几乎夜夜不息。 徐阶端坐首辅大位,花白的眉毛紧蹙,批阅着从通政司如流水般送来的各地奏报。 严党虽倒,但留下的并非海晏河清,而是千头万绪的烂摊子与各地频发的灾异。 政务依旧按部就班地运行着,如同一个巨大而老旧的机器,每一个齿轮的转动都伴随着吱呀作响的摩擦声。 题本、奏疏、部议、阁票、批红……程序一丝不苟,光鲜体面。然而在这套完美程序之下,真正的效率与实效,却如同渗入沙地的雨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层层官僚机构的缝隙之中。 海瑞被“安排”在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的位置上,负责稽核陕、滇等地的钱粮账目。 他如同一个最精密的锉刀,试图锉掉账册上每一分不合理的“耗羡”、每一笔去向不明的“协济”。 他较真,他咆哮,他弹劾,他让整个户部云南司的官吏见到他都头皮发麻。 然而,效果甚微。 他能拦住一份明显虚报的预算,却拦不住十份打着“旧例”、“常例”旗号的摊派;他能查出一县吏胥贪墨的三百石粮食,却无法阻止隔壁府因“驿站修缮”而名正言顺支走的五千两白银。 他的刚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能刺穿一两个脓疮,却无法疏通周身壅塞的血脉。 “海笔架”的名声越来越响,同僚的怨气也越来越大。 他仿佛在独自推着一块巨大的礁石逆流而上,每一步都艰难无比,而身后的水流,依旧按照它固有的、浑浊的轨迹,缓慢而无可阻挡地向前流淌。 就在这沉闷的按部就班中,一份如同染血的刀劈入文渊阁的八百里加急奏报,瞬间撕裂了所有程序的体面与平静。 陕西大地震! 奏报来自陕西巡抚,字迹潦草,墨迹仿佛混着血泪与尘土。 地震发于十月十二日夜,声如奔雷,地裂泉涌。西安府、凤翔府、平凉府……城池倾圮,官廨民舍尽毁,山崩地裂,压毙官民……奏疏最后,是一个触目惊心、让所有阅者皆倒吸一口凉气的数字:“……据各州县不完全禀报,死者,约八十四万有余……” 八十四万! 这不是冰冷的数字,这是足以将黄河染红的血海!是堆叠如山的尸骨! 是整个大明西北几乎被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值房内,原本还在为一项漕粮折银比例争论不休的阁臣、部堂们,瞬间鸦雀无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恐惧与悲凉。 再如何视民如草芥的官僚,面对这个天文数字般的伤亡,心脏也如同被巨锤狠狠砸中,震颤不已。 徐阶握着奏疏的手微微颤抖,老脸上血色尽褪,半晌,才嘶哑地吐出两个字:“……票拟。” 如何票拟?除了立刻调拨一切可调之钱粮人力紧急赈济,还能如何? 然而,灾难远不止于此。紧接着,更多细节如同雪片般飞来:大量尸体堆积,无人掩埋,已开始腐烂发臭,瘟疫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紧随天灾之后悄然蔓延。幸存者无家可归,缺衣少食,在初冬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抢掠米店、冲击官仓之事已有发生。更可怕的是,地动之后,余震不断,河道壅塞,山体松动,二次灾害的威胁迫在眉睫。 常规的赈灾流程,在这种毁天灭地的巨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户部能拨出银两,工部能调集物资,但如何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最有效地阻止更大的死亡浪潮? 就在朝堂上下为之焦头烂额、议而不决之际,一份来自靖海伯陈恪的《急赈陕灾并防疫靖地方略》的奏疏,被紧急呈送御前。 陈恪的奏疏没有一句空泛的哀悼与感慨,通篇皆是冰冷而极具操作性的条陈: 一、 立即由兵部调遣临近卫所官兵,会同地方官,以最快速度清理尸骸。尸体必须深埋六尺以上,或集中焚烧,严禁抛入河流。每处理一处,以生石灰泼洒消毒。违令者,带队官军与地方保甲一体同罪。 二、 太医院即刻选派精干医官,携带大量避瘟丹、大蒜、艾草等物,星夜兼程赴陕。于各灾民聚集处设立简易医棚,凡有发热、呕吐、痢疾等症状者,立即隔离医治。水源必须煮沸后方可饮用。 三、 工部即刻征调附近州县工匠,赶制简易窝棚,以御风寒。发放物资需军兵维持秩序,按户登记,定时定量发放,严防哄抢与贪污克扣。 四、 令陕西巡抚、巡按御史严查趁灾打劫、囤积居奇者,抓到首恶,可就地正法,以儆效尤。稳定秩序为第一要务。 五、 遣专官勘察河道、山体,若有溃决滑坡之险,立即组织人力疏导或预警迁移百姓,勿吝小费而酿大祸。 条条框框,直指要害,将灾后最致命的问题——瘟疫、秩序崩溃、二次灾害——全部纳入掌控,并且责任到人,赏罚分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份奏疏在内阁和部堂间传阅,引发了不小的震动。有人暗赞其周详果断,切中时弊;也有人暗自嘀咕,觉得陈恪一个勋贵武臣,手伸得太长,过于越俎代庖。 然而,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就连一向讲究程序、不喜武臣干政的徐阶,在反复权衡后,也不得不承认,陈恪此疏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系统、最有效的方案。 加之皇帝在精舍内览后,亦朱批“甚合朕意,着即照此办理”,内阁遂迅速票拟,各部雷厉风行,这套前所未有的《赈灾纲要》被加急发往陕西及周边各省。 举措推行之初,阻力不小。地方官吏懒散,军兵畏难,灾民恐慌。 但朝廷严旨一道道催逼,加之陈恪通过兵部与自己的旧部关系,暗中推动执行,纲要还是被强行贯彻下去。 效果是显着的。 大规模尸骸被及时清理焚烧,瘟疫的苗头被强行扼杀在萌芽状态;军队的介入确保了秩序和物资发放,避免了更大规模的骚乱;对地质灾害的预警和疏导,也挽救了许多边缘地区的生灵。 虽然灾难的创伤依旧深重,但最可怕的连锁反应终于被遏制住了。 陕西惨剧,终于没有滑向无法挽回的深渊。 消息传回京师,朝野上下,许多人对那位看似一直“蛰伏”在火药局的靖海伯,不由得再生几分刮目相看之感。 此人之才,似乎远不止于兵事与奇巧。 然而,陈恪本人却对此殊荣淡然处之。 陕西奏报瘟疫得控、秩序稍安的那日,他只是在书房对着西北方向,独自敬了三杯酒,一杯敬天地,一杯祭亡魂,一杯……敬这艰难求存的人世间。 随后,便又埋首于他的图纸与文书之中。 他的目光,从未仅仅停留在某一处的灾难或胜利上。 很快,东南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俞大猷与戚继光联名上奏,经过数月艰苦清剿,已基本扫平浙江、江西、福建等地的大股倭寇残余,尤其是一举端掉了盘踞在舟山群岛深处的一伙极为顽固凶悍的倭寇老巢,斩首俘获无数。 捷报至京,“俞龙戚虎”的威名彻底响彻朝野,成为东南海疆的定海神针。兵部据此议功,嘉靖帝龙心大悦,厚赏诸将。 唯有俞、戚二人在私人信函中,对陈恪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若非陈恪当年力主练兵、鼎力支持新军、提供改良军械,并在朝中为他们抵挡明枪暗箭,他们绝无可能如此顺利建功。他们心中,早已将陈恪视为可托付生死的挚友与支柱。 陈恪收到信,只是微微一笑,回信勉励他们戒骄戒躁,巩固海防,并提醒他们注意倭寇来源,根子不在海上,而在陆上贪官豪绅与之勾结,需从长计议。 他深知,这支在他支持下成长起来的、能征善战的新军,以及这两位对他心怀感激的统帅,将是未来推行他心中蓝图时,不可或缺的坚强后盾与利剑。 但他此刻,绝不能流露出丝毫掌控这支力量的野心。 几乎与此同时,北疆也传来了好消息。 灵璧侯之子汤允谦与阳武侯之子薛承武,这两位被陈恪当年一力举荐、深入草原执行“以胡制胡”策略的年轻勋贵,不负众望,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他们率领的精干骑兵,依仗陈恪提供的精良骑铳与灵活战术,并不与草原大部硬碰硬,而是如同幽灵般游弋,时而打击与俺答汗残余势力勾结紧密的部落,时而突袭其粮草马场,时而又对一些弱小部落施以恩惠,提供保护,甚至默许其用牛羊皮毛与明军交换盐铁药品。 这种分化策略极其成功。 草原上本就存在的矛盾被迅速放大、激化。 强大的部落指责那些与明人往来的小部落是“叛徒”、“蒙奸”,而小部落则为了生存,更加紧密地依靠明军庇护,甚至主动提供情报,反过来袭击昔日的压迫者。 俺答汗死后本就松散的草原联盟,在内部分裂与明军持续骚扰下,再也无法凝聚起足以威胁大明边境的强大力量。九边重镇的压力,为之一轻。 捷报传回,兵部自然将首功记于汤、薛二位小侯爷以及运筹帷幄的兵部堂官身上。 但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条精准而毒辣的策略,其最初的构想与坚定的支持者,正是那位远在京城、似乎只关心火器的靖海伯。 陈恪在府中得知消息,只是对前来报喜的阿大淡淡说了一句:“告诉允谦和承武,稳扎稳打,勿贪功冒进。草原之势,如水无常形,能分而不能久,需有定力。他们的根基,不在斩首多少,而在有多少部落愿意相信我们能给他们的生存。” 他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目光掠过东南海岸线,掠过西北陕甘,最终落在北疆那片广袤的草原上。 东南新军、北疆奇兵……这些都是他精心播下的种子。 它们此刻看起来,只是为大明帝国消除了边患,巩固了皇权,赢得了皇帝的赞赏与同僚的钦佩。 唯有陈恪自己知道,这些力量,这些人心,这些隐藏在正统叙事下的微弱联系,终有一天,当时机成熟,风云际会之时,将会破土而出,成为支撑他实现那个惊天野望的参天大树。 转机,来的比陈恪想象中的要快。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508章 宿命 陕西灾后的惨状与初步维稳的奏报如雪片般飞入京师,然而,朝堂之上的暗流却并未因陈恪那份行之有效的方略而平息,反而愈发汹涌。 初步的秩序恢复仅仅是遏制了最坏情况的发生,更深层次的矛盾开始爆发——各地官员在执行方略时阳奉阴违、虚报冒领、推诿塞责;地方豪强趁机兼并土地、囤积居奇;受灾百姓在得到些许喘息后,对分配不公、官吏腐败的怨气日益积累;更有人暗中散播谣言,将天灾与人祸勾连,隐隐指向朝政不明。 局势如同一锅将沸未沸的水,表面看似被陈恪的方略和朝廷的严旨压住,底下却热浪翻滚,随时可能再次炸开。 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手腕,一个足够权威、且能超脱于地方盘根错节关系网之外的人,去往现场,真正贯彻朝廷意志,镇住一切牛鬼蛇神,将赈灾事宜彻底导入正轨。 一日朝会后,精舍内。 嘉靖帝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与烦躁,显然也被陕西后续的烂摊子搅得心神不宁。 陈恪看准时机,在内侍退下后,上前一步,躬身沉声道:“陛下,陕西局势看似稍安,实则暗流汹涌,非强力钦差亲临震慑、协调各方不可。若再生变故,前番投入恐付诸东流,更恐滋生民变,损及陛下圣德。臣……愿请旨,前往陕西,督办赈灾善后事宜,必竭尽全力,以安圣心!”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毛遂自荐”。 于公,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既有能力又有权威;于私,这也是一次跳出京城漩涡、实地掌控一方大局、积累更大政治资本的机会。 然而,嘉靖帝闻言,抬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目光深邃难测,并无丝毫意动,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审视与疏离。 他手指捻着玉圭,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陕西之事,自有巡抚、巡按及朝廷法度。卿之所陈方略,朕已明发天下,着其严格执行即可。卿之忠心,朕知之矣。然……” 他话锋微转,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京师重地,离不开卿。兵部协理戎政、神机火药局革新、乃至京营整饬,诸多要务皆系于卿身。朕身边,也需要卿这样的干才随时咨议。跋涉千里,非旦夕可返,朕心……实有不舍。此事,容后再议吧。” “陛下……”陈恪还想再争。 嘉靖帝却已挥了挥手,略显疲惫地闭上眼:“朕意已决,不必多言。跪安吧。” 陈恪心中一沉。 嘉靖的拒绝并非出于对陕西灾情的轻视,恰恰相反,正因为他深知此事重要且棘手,才更不放心让陈恪此时离京! 原因复杂而微妙。 一是忌惮。 陈恪如今圣眷正隆,手握部分兵权且与边军将领关系密切,若再让他以外出钦差之名掌握地方赈灾大权,收纳民心,其势恐难制衡。 嘉靖绝不会允许第二个“严嵩”式的权臣在地方坐大。 二是依赖。 嘉靖已习惯将陈恪留在身边,作为一把锋利的刀,用以平衡朝局,处理突发军国要务。 三是私心。 嘉靖近来修道更勤,对丹药的依赖加深,而陈恪间接掌控的火药局与道录司炼制“五金八石”颇有交集,且陈恪办事“贴心”,他潜意识里不愿放走这个用得顺手的“管家”。 总之,嘉靖帝的意志如山,陈恪无法违逆。 退出精舍,陈恪心中郁结。陕西局势刻不容缓,若无人能镇住场面,前期努力恐将前功尽弃,届时民怨沸腾,终究还是朝廷、是百姓受苦。 他漫步在西苑甬道上,寒风掠过,吹起他官袍下摆。 忽然,一个身影闯入他的脑海——那个在户部值房里,面对账册目眦欲裂、为灾民疾苦痛心疾首、不惜得罪满堂同僚的海刚峰! 海瑞! 此人刚直不阿,铁面无私,心中唯有社稷百姓,绝无结党营私之念。且他官职不高,并无显赫背景,派他前去,不会引发各方势力过度警惕。 最重要的是,只要赋予他足够的权柄,他定会像一把无情的刮骨刀,将陕西官场的腐肉烂疮刮得干干净净! 他不在乎得罪人,不在乎自身安危,只在乎朝廷法度能否贯彻,灾民能否得救! 对!就是他! 陈恪眼中精光一闪,立刻转身,再次向精舍求见。 黄锦见他去而复返,面露讶异,但还是入内通传。片刻后,陈恪再次踏入那沉水香弥漫的空间。 “陛下,”陈恪这次不再提自身,而是开门见山,“臣方才思及一人,或可解陕西之困局。” “哦?”嘉靖帝依旧闭目,声音慵懒,“何人?” “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海瑞。”陈恪清晰地说道。 嘉靖帝捻动玉圭的手指微微一顿,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与玩味:“海瑞?那个……在户部搅得鸡犬不宁的海笔架?” “正是此人。”陈恪语气坚定,“海瑞此人,性情刚烈,廉洁如水,于钱粮刑名之事极为较真,眼中揉不得沙子。更难得的是,他心中唯有朝廷法度与百姓疾苦,毫无私心。此番陕西赈灾,贪墨横行,吏治废弛,正需此等铁面无私、不畏权贵之臣,持陛下钦命,以雷霆手段整肃官场,确保每一文钱粮皆能用于灾民!臣以为,授海瑞钦差关防,许其便宜行事之权,前往陕西总督赈灾后续事宜,必能涤荡污秽,安定民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嘉靖帝沉默着,目光幽深地打量着陈恪。他在权衡。 派海瑞去?这倒是个有趣的选择。 海瑞的名声他听说过,是个认死理的硬骨头,用得好,确实是一把能砍破地方保护伞的快刀。 而且海瑞官职低微,毫无根基,用他不必担心尾大不掉,其所作所为最终功过都会记在自己这个皇帝的头上。 但……这也是一步险棋。海瑞的“不近人情”是出了名的,把他派出去,会不会把事情搞得更僵?会不会激起更大的反弹? 陈恪看出嘉靖的犹豫,再加一把火:“陛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海瑞或许不通人情世故,但正因其不通,方能不受各方请托掣肘,一心只办陛下交代的差事!陕西局面已不容温水煮蛙,需猛药去疴!若陛下仍觉不放心,可令其定期密折奏事,陛下随时可掌握动向。再者,海瑞若行事确有偏差,其过在臣举荐不明,陛下随时可下旨申饬乃至召回,亦无损圣明。” 最后一句,陈恪巧妙地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减轻了嘉靖的顾虑。 嘉靖帝沉吟良久,指尖在玉圭上轻轻敲击。终于,他缓缓颔首,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也罢。便依卿所奏。拟旨:擢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海瑞,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赐钦差关防,总督陕西赈灾善后事宜,便宜行事,务必涤荡积弊,安抚黎庶,钦此。” “陛下圣明!”陈恪深深一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然而,无论是陈恪还是嘉靖帝,此刻都未曾完全意识到,这一纸任命,将把海瑞推向怎样一条孤绝而凶险的道路。 那不仅仅是一次赈灾任务,那是一座独木桥,桥下是万丈深渊,两边是无数双或怨恨、或嫉妒、或冷漠的眼睛。 桥上,只能容海瑞一人,秉着他心中那盏微弱却固执的灯火,踽踽独行。 而陈恪的举荐,既是给了他一个实现抱负、拯救苍生的舞台,也是亲手将他更深地推入了那不容回头的宿命之中。 圣旨很快下达。 当海瑞在户部那间狭窄的值房内,跪接那份突如其来、重若千钧的任命时,他脸上的表情是凝固的。 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凝重与决绝。 他深深叩首,声音沙哑却坚定如铁:“臣海瑞,领旨谢恩!定当竭尽驽钝,扫清魑魅,以报陛下天恩!” 他没有去看周围同僚们那些复杂难辨的目光——有震惊,有嘲讽,有敬畏,也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他只知道,陕西,那片饱受创伤的土地和挣扎求生的百姓,需要他带去王法与公道。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那身洗得发白的官袍,目光如电,仿佛已穿透重重宫墙,望向了西北方向那片焦土。 他的使命,开始了。 而陈恪,在府中得知海瑞已接旨准备离京的消息后,站在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久久无言。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