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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4章 为何坚持。

作者:刘杀千刀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靖海伯府书房内,烛火将陈恪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满墙的书架与悬挂的精密海图之上。


    窗外秋风渐起,卷落几片枯叶,敲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陈恪独坐案前,指尖在那一份再次被嘉靖帝“留中”的开海奏疏副本上轻轻敲击。


    墨迹已干,字字清晰,却仿佛被无形的壁垒阻隔,难以触及御座之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


    他怎能不知嘉靖在想什么?


    这位皇帝,早已不是早年那个敢在“大礼议”中与满朝文武抗衡、锐意革新的青年君王了。


    岁月的磨蚀、道术的浸染、深宫的幽闭,尤其是那数次离奇近乎丧命的经历——嘉靖十九年,险些葬身火海的万寿宫火灾,以及嘉靖二十一年年那场惊心动魄、被十数名宫女险些勒毙的“壬寅宫变”——早已在他内心深处刻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惧与多疑。


    他像一头受过重伤、蛰伏于巢穴深处的老兽,紧紧守护着手中最后的权柄与安全感。


    徐海献俘时那短暂的、近乎表演性的“励精图治”热情,早已被景王暴毙的诡异阴影、鞑靼铁骑叩关的烽烟、以及严党覆灭过程中暴露出的朝堂无尽贪婪与背叛所彻底浇灭。


    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开海拓疆那充满未知风险的宏大蓝图,而是眼前的、确凿的、无人能够撼动的掌控感。


    他需要朝局稳定,需要清流与勋贵、乃至他亲手扶植的如陈恪这般的新锐之间,维持一种彼此牵制、皆需仰赖帝心的微妙平衡。


    开海?那意味着打破现有的利益格局,意味着将一股巨大而不确定的力量引入朝堂,意味着他必须重新调整心神去应对新的、更复杂的博弈。


    这对于一个身心俱疲、只求在修道中寻求长生与宁静的老人而言,实在是一件“费力而不讨好”的麻烦事。


    即便那利益巨大,但未来的饼,怎比得上眼前握在手中的糕?


    “陛下啊陛下……”陈恪心中无声地叹息,指尖划过奏疏上“泊来良种,可活民万千;海贸之利,岁入可抵江南”的字句,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苦笑,“您究竟是看不到,还是……不愿看呢?”


    或许,两者皆有。


    嘉靖的智慧,足以看清开海的长远益处。


    但他的恐惧与惰性,却让他选择了拖延与回避。


    陈恪再次提起开海,并非真的指望此刻便能说服嘉靖。


    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执着的“标记”。


    他每一次提起,都是在提醒嘉靖,也提醒这朝堂上所有有心人——有此一策,利在千秋。


    他是在为未来播种。


    当下一次危机来临,当朝廷财政再次捉襟见肘,当嘉靖帝不得不寻找新的财源时,这颗被反复提及的“种子”,或许便会成为最先被想起的选择。


    这需要耐心,近乎苛刻的耐心。


    ——————


    数日后,神机火药局。


    新扩建的作坊内,弥漫着硝石、硫磺与木炭的独特气味,其间又夹杂着铁水淬火的热浪与桐油的清香。


    工匠们吆喝着号子,锤击声、打磨声、调试火铳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感的乐章。


    杨继盛一身灰布短打,袖口挽起,露出精瘦却结实的小臂,正一丝不苟地查验着一批刚出炉的定装弹药。


    他的目光锐利,任何一点填充不均、封口不严的瑕疵都难以逃脱。


    见到陈恪巡视而来,他直起身,用汗巾擦了擦手,眉头却微蹙着,似乎有心事。


    “子恒,”他挥退左右,走近几步,声音压得较低,带着一丝不解与关切,“昨日又见你递了开海的条陈?陛下他……似乎至今仍无此意。如今局里事务千头万绪,新式火铳量产在即,边军催要甚急。你何苦屡次于此际,触此霉头?莫非……另有深意?”


    陈恪闻言,脸上并无不悦,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抬手示意杨继盛一同走向相对僻静的库房一角,那里堆放着新制的精良火铳,幽暗且安静。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在叙述一个遥远而深刻的故事:“仲芳兄,你可曾读过《西游释厄传》?”


    杨继盛一怔,显然没料到陈恪会突然提起这本近来在书坊间悄然流传、颇受士人私下谈论的稗官野史奇书。“略有耳闻,说是写一僧侣携弟子西行取经之事,光怪陆离,近乎禅机寓言。”


    陈恪微微一笑,目光似乎穿透了工棚的屋顶,望向渺远的天际:“书中有一位高僧,见众生陷于苦海,愚昧挣扎,疾疫横行,心生无量慈悲。他发下宏愿,要远赴西天灵山,求取大乘真经三藏,以期归来之日,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普渡众生出离苦海。”


    他的语速平缓,却自带一种引人入胜的韵律:“此后,他便踏上了漫漫征途。山高水远,妖魔横行,关关艰难,处处劫数。但他矢志不渝,一路前行,披荆斩棘,未曾退缩。你说,他为何如此坚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杨继盛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为了取得真经,达成宏愿。”


    “那么,”陈恪转过头,目光清澈地看向杨继盛,“那三藏真经,就真的能普渡众生吗?念了经,吃了斋,天下就再无饥馑冻饿?人间就再无冤屈不平?世间众生,就真能脱离苦海,极乐往生?”


    杨继盛怔住了,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他虽刚直,却并非迂腐之人,深知世间疾苦根源复杂,绝非几部经卷可以轻易化解。


    “这……恐怕难以立竿见影。人心之惑,世事之艰,非仅凭经卷可解。”


    “不错。”陈恪颔首,语气斩钉截铁,“真经未必能普渡众生。取经之路,更是艰难险阻,看似迂远,甚至可能徒劳无功。那玄奘法师,难道不知此理吗?他必是知道的。但他为何仍要西行?”


    不等杨继盛回答,陈恪已自问自答,声音不高却充满力量:“因为他坚信,那是他所能看到的、所能做到的、通往‘普渡’目标的唯一路径!或许并非最佳,但却是他认定必须去走的路!唯有走下去,才有那么一丝可能,接近那个宏愿。若因怕难、怕无用而不走,则连那一丝可能都彻底断绝!”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杨继盛的肩膀,眼神中带着一种挚友间的了然与共鸣:“仲芳兄,当年你在诏狱之中,死生一线,仍铁骨铮铮,执意要继续上疏弹劾严嵩时,难道不知可能毫无作用,反招杀身之祸吗?你为何还要做?”


    杨继盛身躯猛地一震,眼中瞬间闪过当年那股不惜身死、也要撕开黑暗的决绝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块垒仿佛被这番话骤然击碎,豁然开朗!


    是啊!当年他搏命上疏,岂是为了必成?


    不过是尽臣子之本分,行心中之正道!


    成败利钝,非可逆睹,但求无愧于心,为后来者开一线光明!


    他看向陈恪,忽然完全明白了。


    开海之于陈恪,正如当年死劾之于他杨继盛!这是一种信念,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执着!


    是在看似无路之处,硬要踏出一条可能性的决绝!


    “哈哈!好!好一个‘唯一路径’!我懂了!子恒,是愚兄迂腐了!”杨继盛放声大笑,笑声爽朗豪迈,积郁顿消,用力拍了拍陈恪的手臂,“你只管去争你的‘真经’!这火药局里的事,有我杨继盛一日,绝不出半分纰漏!必让你无后顾之忧!”


    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挺拔如松,重新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陈恪目送他离去,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他独自在偌大的火药局工坊间缓步巡行。


    走过淬火池冲天的蒸汽,走过拉膛线的尖锐嘶鸣,走过检验场试射的轰鸣。


    工匠们见到他,纷纷恭敬行礼,他亦颔首回应,偶尔驻足,拿起一件零件细看,或与工匠低语几句。


    秩序井然,气象一新。


    行至物料库区,正遇见吴兑在与户部来的押运官员办理一批新拨付银两和物料的交接文书。


    两人目光相遇,吴兑微微点头示意,陈恪亦颔首回应,并无多言,一切尽在默契之中。


    户部的吏员和兵卒们正将一箱箱贴有封条的银锭和成捆的铜料、硝石搬运入库,忙碌却有序。


    陈恪信步走过队伍末尾,见两名穿着户部号衣的小吏正靠在墙根下稍事休息。


    虽是秋凉天气,两人却额角见汗,显是刚才搬运辛苦。


    其中一人正用袖子扇着风,对同伴啧啧称奇:“……你是没见着!那位新来的海主事,当真是个奇人!昨日堂上议及苏松粮赋转运损耗旧例,几位老郎中都说历来如此,从无更易。你猜他怎么着?他竟当场掏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顿算,将历年漕运损耗、仓廪廪折损、胥吏常例,一笔笔算得清清楚楚!最后直言,若依新法,至少可省去三成虚耗!说得那几位老郎中面红耳赤,愣是驳他不倒!”


    另一人听得入神,咂舌道:“这么厉害?他就不怕得罪人?”


    “嘿,听说这位海主事,性子轴得很,认死理,眼里揉不得沙子……哎哟!”那先头说话的小吏忽然瞥见走近的陈恪,吓得一个激灵,猛地站直了身体,慌忙行礼,“伯…伯爷!”


    另一人也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偷懒被伯爷抓个正着。


    陈恪却并无愠色,脸上反而带着一丝颇感兴趣的笑意,仿佛刚听到什么新鲜事。


    他竟撩起袍角,十分随意地在一旁的石墩上坐了,笑道:“不必惊慌。忙里偷闲,人之常情。本官方才听你们说什么‘海主事’?户部新来了能人?倒是说来听听。”


    他的态度亲切自然,毫无架子,瞬间让两名小吏松了口气,受宠若惊之余,又不禁为这位伯爷的平易近人而心生好感。


    两人互看一眼,便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位“奇人”海主事的些许轶事,小心翼翼地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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