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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6章 海瑞(下)

作者:刘杀千刀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两人间的气氛,因这小小的、略带荒诞的“任命”而悄然拉近了几分。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这具体的公务引申开去,渐渐聊到了刚刚尘埃落定、余波未尽的严党覆灭一事。


    值房内,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工匠号子与锤击声作为背景。


    海瑞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忽然正色道,语气变得极其郑重:“伯爷,提及朝局,下官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严党盘踞朝堂数十载,结党营私,蠹国害民,罪孽滔天,罄竹难书!其能一朝倾覆,固然是陛下圣明独断,然追根溯源,伯爷当年在杭州,以新科进士之身,独闯龙潭,挫其锋芒;后又于京畿之战、乃至……乃至其后诸多关键处,力挽狂澜,居功至伟!此番雷霆扫穴,伯爷虽看似隐于幕后,然明眼人皆知,陛下圣意独断,其中多有倚重伯爷之处。此乃拨乱反正、再造乾坤之功!伯爷实有国士之姿,当得起无双之誉!”


    他说这话时,语气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敬佩与激赏光芒,这是海瑞这等苛刻之人极少给予他人的极高评价,近乎推崇。


    陈恪闻言,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连忙摆手,身子也坐直了些,语气变得深沉而谨慎,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醒:“刚锋兄此言过誉,万不敢当,万万不敢当!严嵩、世蕃父子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其败也,实乃自取灭亡,势所必然。陛下圣明烛照,乾坤独断,明见万里,方有今日廓清宇内之局。陈某不过恰逢其会,略尽人臣之本分而已,如舟行水中,顺势而为,岂敢贪天之功,妄称国士?若论国之柱石,乃在上位之陛下,在朝中如刚锋兄这般秉公直谏、实心任事、甘守清贫之臣!非我等或仗陛下信重、或侥幸立得微功者可比。”


    他这番话,既谦逊,又将功劳精准地归于嘉靖和“秉公直谏之臣”,既符合政治正确,也巧妙地捧了海瑞一下,暗合了其价值观。


    海瑞闻言,深深看了陈恪一眼,灰白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在细细品味他话中深意与分寸。


    他未再继续执着纠缠此话题,但眼中的敬佩并未减少。


    话锋一转,他的眉头却渐渐锁紧,如同拧上了一道沉重的铁箍,声音也低沉下来,带上了几分痛心疾首的沉郁:


    “然则,伯爷,严党虽除,积弊未清!天下疮痍,何曾即刻痊愈?下官此番自云南、陕西调任入京,一路跋涉,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滇地偏远,陕西北旱,两处去岁今春,或地动山摇,屋舍倾颓;或大旱连月,赤地千里!灾情惨重之处,百姓流离,嗷嗷待哺,饿殍枕藉于道,易子而食……惨不忍睹!”


    他声音微顿,指节因用力握着椅子扶手而微微发白,仿佛要捏碎那无形的苦难,“朝廷早有明旨拨付赈灾钱粮,陛下亦多次垂询,然……然据下官离任前暗中查访,直至下官启程,那号称‘浩荡’的皇恩,真正能落到灾民手中,救其性命的,十不足一!各级官吏层层盘剥,胥吏豪强从中渔利,上下其手!甚至以霉米陈糠充数,以沙土砾石增重!贪墨之狠,心肠之毒,令人发指!如今严党抄没家财亿万,充盈国库,白银堆积如山,下官却日夜悬心……却不知这些源于民脂民膏的救命银,何时能真正、尽速、丝毫不漏地抵达灾民之手?每思及此,下官便觉心如油煎,寝食难安!”


    说到此处,这位以刚硬不屈着称的铁面汉子,语调竟有些微微发颤,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忧愤、无奈,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那是对民生疾苦最直接的感同身受,是对官僚积弊最沉痛的控诉。


    陈恪沉默了。


    他缓缓向后靠去,目光从海瑞激动而痛苦的脸上移开,投向窗外火药局工场上空那被烟尘染得灰蒙蒙的天空。


    海瑞描绘的景象,他岂会不知?他甚至能透过这京师的繁华,清晰地想象到那笔巨款在离开京城后,将如何在庞大而腐朽的官僚体系中,经历怎样理所当然的“漂没”、“折耗”和“周转”。


    他有心无力,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此刻的他,能牢牢握在手中、施加影响的,仅有这火药局一隅之地。


    朝堂大局,天下钱粮调度,是徐阶、高拱、赵贞吉他们的舞台,牵一发而动全身,更是精舍里那位心思难测的皇帝最终权衡的领域。


    他能说什么?


    难道能对眼前这位满腔热血的海刚峰说,那笔钱,陛下要先稳稳拿走一份充盈内帑,徐阁老要用来平衡各方、安抚清流、巩固权位,各级官员视之为理所当然的分润和“常例”?


    难道能说这早已是心照不宣、运行百年的规矩,非一人之力可顷刻扭转?


    他不能。


    这不仅会打击海瑞,更可能为他招来祸端。


    良久,陈恪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察觉到的干涩与疲惫:“灾民之苦,闻之令人心恻。我虽身处京师,亦能想见其惨状,感同身受。”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选择了一种最稳妥的说法,“陛下仁德,严党既除,拨乱反正,正当其时。如今国库既丰,想来徐阁老、赵部堂他们,必会体恤圣意,加紧督办,令赈款早日到位,普惠灾黎。”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缺乏实质内容,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如同隔靴搔痒。


    然而,海瑞却似乎从陈恪这无奈的沉默和苍白的官方安慰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局限与某种未明言的共识。


    他眼中的激愤慢慢沉淀下来,深吸一口气,反而露出一丝近乎宽慰和理解的神情,仿佛是在安慰陈恪,又像是在坚定自己内心的信念:“伯爷说的是!正当如此!既然奸党已除,魑魅魍魉扫清,圣君在上,贤臣在朝,乾坤朗朗,总能涤荡污秽,重振朝纲!只要我辈臣工,皆秉公心,尽忠职守,不谋私利,不畏强权,天下积弊,必有廓清之日!陕滇之灾,陛下与阁老们必不会坐视!”


    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起来,那是一种基于对“圣君贤臣”模式信任的、近乎纯粹的信念,仿佛严党一倒,所有阴霾便会自然散去,阳光必将普照大明每一个角落。


    陈恪看着海瑞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充满希望与斗志的火光,心中不禁暗暗叹了口气,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敬佩,也有淡淡的悲哀。


    他看出来了,这位海刚峰,是将过往所有的黑暗、不公与苦难,都简单地归咎于严党这一巨大的、具体的毒瘤。如今巨瘤已割,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政治已然清明,阳光必将普照,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


    他初入京城权力中心,怀抱着一腔近乎理想主义的热血与信念,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刚直、足够认真、足够清廉,就能匡扶正义,革除弊政,造福黎民。


    这份信念,赤诚的让人心疼,也天真的让人叹息。


    陈恪看得分明,这朝堂的积重难返,吏治的腐败,利益的盘根错节,又岂是一个严党所能涵盖?


    如今的徐阶清流,与当年的严党,在贪婪的方式、吃相和话语体系上或有不同,但本质上……他心中冷笑,那不过是换了张皮囊,核心的运作逻辑,何曾真正改变?


    皇帝要修仙享乐,百官要升官发财,士绅要兼并土地,这庞大的帝国机器需要润滑,这一切,都需要银钱!


    而银钱,最终都会以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从最底层的黎民身上榨取。


    但他无法、也无权向眼前这位即将投身洪流的斗士直言相告这冰冷而残酷的真相。


    那太残忍,也太危险。


    有些真相,如同冰山下的暗流,只能由每个人自己去触碰,去感受,甚至去撞得头破血流,才能真正领悟。


    而海瑞,注定要去撞一撞的。


    “刚锋兄所言,振聋发聩,是正理,是希望所在。”陈恪最终只是微微一笑,笑容里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欣赏、无奈、期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举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但愿如此。但愿海兄之志,能早日实现。以茶代酒,敬刚锋兄这份赤子之心,这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


    海瑞神情肃然,郑重举杯相应,仿佛那不是一杯冷茶,而是淬炼理想的火焰:“敬伯爷!敬社稷!敬天下苍生!”


    两人对饮,杯中虽是冷茶,入喉亦无甘味,但心中却各有滚烫与冰凉交织。


    值房外,火药局的工匠号子声、沉重的锤击声、试射火铳的轰鸣声依旧不绝于耳,喧嚣、真实,而又充满力量。


    而在这小小的、堆满图纸与梦想的值房之内,一位是深知前路艰难险阻、却不得不隐忍前行、于无声处积蓄力量的弄潮儿。


    一位是坚信拨云见日、正准备凭一腔热血与规矩尺牍牍大干一场的理想主义者。


    两人的命运再次交汇,怀揣着对同一片天空下、煌煌大明王朝截然不同的认知与期待,却又奇异地在这一刻,因为某种共同的执着而产生了短暂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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