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松的缝隙间洒落点点光亮,山中雾气尚未散尽,王秀朝他们遥遥一拜渐渐隐去。
三人兵分两路,谢羲和和陶云倦一路疾行,抵达四屏郡时,天色已明。
朝阳的金辉洒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食肆里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交织成一片,热闹非凡。城门口,刚出笼的包子蒸腾着白气,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泡,大勺往锅里一捞,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便做好了。
两张木椅,一张方桌,谢羲和和陶云倦相继落座。
陶云倦迟疑道:“师父与离徽君分道而行,可是对他存有疑虑?”
这小子还算敏锐。谢羲和对张不疑是有所怀疑,但并非是因为他有能力杀死自己,而是他不应该出现在河掖附近。
钟离昧的座上宾本该有张不疑,但他爽约了,若是他就在附近,抽空来一趟不算难事,除非有什么更重要的事绊住了他。而这一件事,钟离昧是知道的。
谢羲和道:“何以见得?你应当知道他与我渊源极深。”
“正因渊源深,才更知深浅。”陶云倦道:“天下能伤你的人不过几人,而离徽君恰好是师父最不会设防的人之一。”
茶汤在杯中晃出细碎的光,谢羲和道:“是呀,碰巧给他传信的钟离昧没了消息,碰巧他就在附近能及时赶到,好像是很值得怀疑呢。”
陶云倦道:“这样说来……师父身边能全然信任的,岂非只剩我一人?”
谢羲和笑道:“怎么?难道你不值得为师信任?”
陶云倦眼中不见夙夜未眠的疲惫,反而神采奕奕,声音中裹着些许软意:“我是高兴,师父,你可以完全——”
话还未说完,只听一个老妇尖利刺耳的声音穿透喧闹的人群:“——天杀的!黑心烂肝的腌臜货!欺负我老婆子不成?明明给足了数!”
一道粗犷的男声立刻吼回来,中气足得震得连桌上的茶水都颤了颤:“放你娘的屁!少两文就是少两文!一大把年纪还学人做贼,老脸臊不臊!”
“谁做贼?谁做贼!你才做贼!”那老妇捶胸顿足,哭嚎得抑扬顿挫,“我孙子等着吃肉长身体,我犯得着贪你这点黑心肉?街坊们都来看看啊!这杀才讹人啦!”
陶云倦话卡在喉咙里,循声望去,等再回过头时发现谢羲和已换了一个位置坐下,正支着腮,一脸兴致勃勃地往那争执处瞧。
陶云倦:“……“
旁边的客人也在看,他早已见怪不怪,和同桌的妇人说道:“瞧见没,又是那张婆子,隔几个天就来这么一出,就为那二两肉。”
只见那肉摊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面露同情啧啧有声的,也有撇嘴摇头明显不信的,乱哄哄一团。
那老妇见无人帮腔,调门一转,立刻哀切起来:“……是老婆子我糊涂了,我老眼昏花数错了……我孤苦无依,就指着这点子小钱……那孩子、孩子真是馋肉馋得哭了啊……我、我过后一定补上,一定补……”涕泪横流,瞧着倒有几分可怜。
那肉摊老板举着杀猪刀,气得满脸横肉直抖,眼看就要动手推搡。
“哎,老板,差多少?我替这位婆婆付了吧。”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恰时插了进来,众人听着不自觉安静了几分,只觉得如沐春风。
只见一位锦衣公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身形略显单薄,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他略显吃力地拨开身前人流,连声道:“借过,劳驾,多谢。”
好不容易挤到摊前,那公子微微喘了口气,含笑回头道:“阿潋,钱。”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这锦衣公子身后还跟着一个黑衣侍从,只不过这佩刀的冷面侍从既不呵斥开道,也不伸手护持,只跟在那公子半步之外,像是不相干的两路人。
这唤作阿潋的侍从抱着双臂,目光自那婆子身上随意一扫,嘴角噙着一丝讥笑,捻了一小块碎银,指尖一弹,那银子便划出一道弧线,落在那锦衣公子手中。
“应是够了吧?”锦衣公子将银子轻轻放在案上,语气温和。
那老妇止了声,浑浊的目光在那锦衣公子和碎银上飞快转动。下一瞬,她猛地暴起,一把抢过案上的肉,将自己手中的两枚铜板狠狠砸向壮汉,朝那锦衣公子啐了一口:“呸!我有钱!谁要你多事!”然后如脚底抹油般,往人缝里一钻,眨眼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众人对这发展皆是一愣,那锦衣公子似乎没料到这般结局,一时怔在原地,脸上红白交错。那肉摊摊主最先反应过来,冲着老妇消失的方向跳脚大骂:“银子!我的银子!这该死的老虔婆!”
人群散去,那摊主骂归骂,到底弯腰捡起了铜钱,总算是没血本无归。
那锦衣公子耷拉着脑袋,步履有些沉重,半步之外跟着那黑衣侍从,脚步轻快。两人一前一后,径直走过馄饨铺子,看方向是往城外去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傻小子,”馄炖摊老板将馄饨往桌上一放,嗤笑道:“那张婆子的儿子早受不了她走了,都多少年没见影儿了,哪来的孙子?钱指不定又攒着给她那几条‘乖孙’买零嘴呢!”
谢羲和原本懒懒靠着桌沿,一听这话顿时直起身:“乖孙?”
“就是西街口那群流浪狗呗!”旁边的客人扭过头,撇着嘴插话,满脸鄙夷:“她自个儿饭都吃不周全,倒把那群野狗当祖宗伺候,真是疯魔了!”
老板一边擦手一边唏嘘:“早些年张婆子在绣坊里也是个能闹腾的,一个妇道人家,非要强出头,带着一群绣娘嚷嚷着涨工钱。”一边说,一边摇摇头,“风光过一阵,后来……怕是没落着好,人一下子垮了,脑子也糊涂了,宁可跟野狗混一块儿……唉,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
谢羲和听老板提及绣坊,心思微动,顺势问道:“听闻四屏郡以水绣出名,绣娘众多,此番动荡,想必牵连甚广?”
老板道:“可不是嘛!好些个铺子关了张,没了生计的绣娘只能另寻活计。我好像听人提过,说不少绣娘投了个什么教派,里头管吃管住,还教人本事。”
谢羲和故作惊讶道:“竟然还有这样好的去处?”
“什么好去处!”老板嗓门陡然拔高,说得唾沫横飞,“要我说,就是些女人家聚在一起神神叨叨的?饭不好好做,娃不好生带,整天往外跑,偏学男人认字算数,像什么话……隔壁老孙家的媳妇,入了那会,人是精神了,嘴也厉害了,可眼神有时候直勾勾的,叫她三声都听不见,怪瘆人的......还有人说,夜里见过金兰绣坊那边有绿油油的鬼火飘进去,哪家正经集会搞这些名堂?要我说,就是些女人家聚在一起神神叨叨,中了邪了!”他说得正兴起,突然想起面前这个看起来气度不凡的人也是女子,心里一怵,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陶云倦玩笑道:“听掌柜的这么说,倒让我好奇了,那些入了会的妇人,莫非识了几个字,算了几个数,心思一活络,就连自家夫君都敢看不上了?”
“呃……这、这话小的可不敢乱说。”老板搓了搓手,眼神飘忽,讪讪道,“客官您慢用,再不吃,这馄饨可就要糊了。”
旁边那客人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囫囵咽下嘴里的馄饨,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一直默默吃馄饨的妇人:“哎,说起来……你弟弟那个媳妇,不就是加入了那什么同心会之后,心思越来越大,最近还在闹和离吗?”
那妇人被自己的丈夫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了家丑,霎时满脸通红,拽着丈夫的袖子急道:“郎君快别说了……少嚼些舌根吧!”
那男子嘴上还不服气,嘟囔着“本来就是嘛,还不让人说……”,但终究是被那满面羞惭、几乎要钻到桌下去的妇人死死拽着胳膊,拉着起身,匆匆付了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谢羲和与陶云倦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陶云倦将几枚铜板放在桌上,两人旋即起身,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那对夫妻一路拉扯扯扯,拐进了西街一条窄巷。
巷口蜷缩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杂毛野狗,那男子路过时朝它踢了一块碎石,叫骂了两句。那野狗呜咽着窜到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回头警惕地盯着尾随其后的谢羲和与陶云倦。
夫妇二人进了一座低矮的院落,几朵猩红如血的石榴花探出墙头,在风中微微颤动。木门在他们身后合上,隔绝了门外窥探的目光。
不远处几个摇扇纳凉的老汉,正闲话家常,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出现在这巷子里的一男一女吸引过去——这般气度的人物,在这市井弄巷里扎眼得很。
女子头戴青玉莲冠,腰束同色长缨,缨带下垂着一组环佩。嘴角含笑,行步之间,广袖飘举,本应玉鸣清响,却寂然无声。一身月白鹤氅随风舒卷,内衬青碧襦裙,若流风回雪,渺若云烟。她浑不似尘世中人,倒似洛水之神,姑射之仙,偶涉人间。
她身侧的少年却是截然不同。一身鸦青劲装,长剑悬于腰侧,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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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枚小银铃随风微动,竟也没有半点声响。他下颌微扬,顾盼间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骄气,像柄才出鞘的剑,寒光乍现,灼目难当。步履飒沓,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仿佛人间万事,皆不足令他收敛一二,低眉垂目。
谢羲和一看那几个老汉的神情,心中暗道失策。陶云倦除下孝服后不算惹眼,可自己这一身也不知是他从哪里找来的华服,坐下时还好,行走于市井中实在过于招摇。若是打草惊蛇就不美了。
她当即敛袖转身,低声道:“退。”
两人在西街附近寻了间客栈,谢羲和换了身寻常些的衣服,二人分头行事,各自打探消息,直至夜幕低垂,方才回到客栈再次会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房中烛火轻摇,陶云倦带着一身夜风走了进来。他随手将宵练搁在桌上,仰头灌了几口凉茶,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师父,赵家那对姑嫂还挺有意思,”他抹了把嘴角,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子赵舒娘,人人都夸她脾性温和、心地善良。弟媳陈阿彩泼辣得像根朝天椒,平日里那张嘴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陶云倦语速稍缓:“可偏偏这性情天差地别的两人,看似处处不同,骨子里却投契得很。如今陈阿彩闹和离,整个赵家鸡飞狗跳的,反倒是出嫁多年的赵舒娘还时常去看她。”
说到这里,陶云倦语气带了些嘲弄,道:“陈阿彩过门不过两年,平日跟这位姑子也不常见,能这样亲近,实在难得。”
“这正是蹊跷之处。”谢羲和的身影沐浴在月色里,“照常理,出嫁的姑子总该多帮娘家说话。可赵舒娘不一样,她非但没有劝和,反倒像是站在陈阿彩那边。”
谢羲和思忖道:“若说她深知自己弟弟赵喜游手好闲、不成器,而陈阿彩虽说脾气躁,却是绣坊一把好手,赵家如今靠她勉力撑着,这么看,赵舒娘通情达理并不责怪她,倒也说得通。”
她指尖轻叩窗棂:“怪就怪在,陈阿彩如今铁了心要和离,连自己爹娘以断绝关系相逼都不理会,却唯独还肯见赵舒娘。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恐怕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其实不止她二人。”陶云倦走到谢羲和身旁,“我暗中查访时,男人个个振振有词,不是说陈阿彩不守妇道,就是讥笑赵喜没用、压不住老婆。”
他稍作停顿:“可女子一听此事,却大多讳莫如深、眼神闪躲……尤其是我旁敲侧击提到同心会的时候,要么匆匆岔开话头,要么干脆寻个借口走开,倒像是生怕被人看穿了什么。”
“有意思。”谢羲和微微一笑,“同心会同心会,难不成……真能叫人同心同德?也不知结的是什么缘,聚的又是什么心呢?”
忽然,谢羲和不笑了。
她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笑的,笑意柔化了她眉眼间天生的清冷与锋棱,此刻笑容一收,冷意便透了出来,无端教人感到冷漠与疏离。
陶云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客栈不远处,莹莹绿光恰似鬼火,无声无息地悬浮于夜色之中。
一群野狗不知何时悄然聚集,它们并未吠叫,只是静静地望着客栈的方向,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陶云倦迟疑道:“说起这些狗……师父,我回来时撞见那张婆子了。还真和那馄饨摊主说的一样,寻常百姓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肉,她居然就拿来熬肉汤分给狗吃,对狗说话时温情脉脉,一口一个‘好孩子’,可一转脸看见了人,嘴里就不干净,疯疯癫癫地骂街。”
想到张婆子那些不堪入耳的胡言乱语,陶云倦“啧”了一声:“嘀嘀咕咕骂了好多人,路人都说她疯惯了,天王老子来了都照骂不误,骂以前绣坊的人说她们害人、骂街上的贩子说他们黑心,没人当真就是了。”
谢羲和若有所思,道:“她能指名道姓地骂,还算是真的疯吗?”
陶云倦道:“师父的意思是,她这疯话里,或许还藏着些真东西?”
谢羲和神色难辨,道:“还记得王秀说过的话吗?王香第一次离家去四屏郡,正是因为绣坊罢工。同心会最初收留的,也大都是绣娘。这张婆子既然是绣坊罢工的牵头人,如今又口口声声说绣坊的人害人……她与那位孟会长之间,说不定有什么关联也说不准。”
陶云倦赞同道:“如果她真与同心会有关,装疯卖傻或许正是为了自保,毕竟没人会真的跟一个疯子计较。”
谢羲和还看着槐树下那群狗:“真疯也好,装疯也罢,明日试她一试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