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仲虎端起酒坛子倒酒,知谢攸不喝酒,倒也不强求,唤了船娘另给他上茶。
不多时,船娘便端了茶来,烹得上好的雨水毛尖用宜兴紫砂壶盛着,摆在一张小方朱漆桌子上,还倒扣着四个细巧的青花瓷小茶盅。
乌篷船儿慢慢而行,桌子上的菜肴也越摆越满。
赵仲虎吃得半酣,话匣子便敞开了。先说起老娘如今在宅子里含饴弄孙,时时与几个老姊妹摸牌听曲,日子过得如何畅快。又聊起他的夫人,出身簪缨世族,是个品貌端庄、通晓诗书的大家闺秀,开年给他生了一个娃儿,胖嘟嘟的团子似的。复又感慨昔年在边关餐风饮雪时,何曾会想过能有今日这般团圆喜乐的好日子。说完了,笑一笑,表情忽而有些怪。
“欸,裴泠,”赵仲虎低着头,倏然道,“有话跟你说。”
裴泠抬首,等着他的后话。
赵仲虎咽了咽喉咙,头仍垂着,不去看她。
“我方才讲这么多,就是要你知道,我从没忘自己是从哪里走出来的,更没忘记如今这身锦绣、这碗安乐茶饭,是谁给我的。”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是你,我没忘。如果没有你,老子早死在河套了,我赵仲虎得一辈子记你的恩情!”说到后头,越来越激动,声音已如炸雷般响了。
语罢,他擎起碗仰脖猛灌,烈酒入喉,竟有半碗是泼出来的,喝完便将酒碗往桌上狠狠一磕,“喀嚓!”,碗底应声迸裂。
谢攸与宋长庚怔忡相顾,不知又是个什么情况,纷纷转头看向裴泠。
三人都看着她。
裴泠摇着手里的酒碗,不经心地笑笑:“你想听我说什么?赵仲虎,少给我来这出。”
“不要你说什么,老子就是心里憋得慌!日子好过了,人心却远了!”说时,赵仲虎扯松衣襟,通通气,心里头还是烦,又抬手重重一拍桌面,酒碗震得跳起,“你就当我灌多了黄汤在发癫,休管,任老子撒会儿鸟性!”
又听得“咣当”一声响,裴泠也是暴脾气,扬手就把酒碗砸在桌上,酒水洒了一片。
“别在我跟前撒野喷粪,”她喝道,“再嚷嚷一句,趁早夹了鸟嘴给我滚蛋!”
尾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
谢攸是被这番话惊到了,他自是知道她的脾气,却是不知她还能骂这么脏。转念又想到先前自己醉后使性谤气那回,她却只叫他回自个儿屋去发酒疯,从不曾这般喝骂过他。两相比较,可见她待自己还是蛮温柔的。
一下子,大家都无言。这当口,船忽然停了下来。少焉听见搭板子的声音,而后便是一阵脚步,帘子被掀开,探进来一张白净的脸皮。
来者穿一身红贴里,脚踏白色麂皮靴,是宫里内侍的打扮。一开口,也是细声细气的。
“哟嗬,各位大人,这是在唱哪出?奴婢打老远就听见哐啷啷砸碗摔盏的声儿了,到底哪个没眼色的敢惹咱们大人生气?”
赵仲虎看见来人,立马清醒了,赶紧起身:“嚯!这不是桂公公么?什么风儿劳动您大驾光临?”
那太监袖着手,笑答:“赵指挥使客气,是老祖宗早间得知二位钦差大人到了南京,心里头惦记着,这不,特命奴婢来问候一声。”
他言语间的这位老祖宗,说的乃是前司礼监掌印、现南京守备太监王牧。
南京守备虽名义上是司礼监外差,但实际却是内廷贵近者降贬暂憩之地,王牧也是因早年犯了些事被圣上下放至南京的。但守备中官作为三千里外亲臣,在南京的地位可不低,甚至可以说凌驾于文武官之上。故而王牧身边的一众执事近侍,便如眼前这位桂公公,在南京官场那也是能说得上话儿的人物。
那厢宋长庚退到了一边,谢攸也已起身,同桂公公作揖打了招呼。
桂公公笑吟吟地回礼:“学宪大人,奴婢常听老祖宗夸您是文曲星下凡,今日得见真佛,果然好个清贵品貌!”
谢攸谦道:“公公谬赞了,不过侥幸得蒙圣恩,当不起文曲星之说。”
这边厢都已问候过了,但见那桂公公身子一旋,面对仍坐着的裴泠,笑着要行礼。
裴泠一改方才冷脸,起身走过去,虚虚托起他。
“桂公公,怎还跟我见外上了?”
“嗳哟,可使不得。”桂公公眼角皱起细密的笑纹,“如今您已是正经朝廷命官,该有的体统规矩断不可废的,教老祖宗知道,得骂奴婢不知尊卑呢!”说着,坚持后退半步躬身施礼。
裴泠受了这一礼。
桂公公起身,又道:“老祖宗还特命奴婢来给各位大人添几道家常小菜。”说着,侧首朝外唤,“来人!传膳——”
话音甫落,一行青衣小内侍垂首鱼贯而入,个个手捧朱漆托盘,先麻利地将席间旧碟撤得干干净净,眨眼功夫换上了一桌八珍玉食。
“二位大人且慢用,裴镇抚使,”桂公公微躬着身子,对裴泠抬手作请,“老祖宗正在前头画舫上候着,说要寻您说句体己话呢,奴婢这就伺候您过去。”
裴泠并不意外,颔首道:“有劳公公带路。”
言毕,二人便一前一后走了出去,移步至另一条船。谢攸掀开半边帘子往外望,果见不远处有艘画舫,朱漆雕栏作围,舫首还立着个半丈高的芙蓉彩灯,端的金碧辉煌。
小船儿一径往那画舫划去。
“学宪大人,来来来,”赵仲虎在舱内扬声唤,“哥几个继续吃,这般好菜好肉可不能浪费了。”
谢攸嘴里应了声“好”,身子却没动。
俄见小船靠到画舫旁,早有数个内侍垂手侍立在雕栏侧,伺候二人上舫。待进到那琼楼玉宇般的船舱,便不见裴泠身影了。谢攸这才放下帘子,转身走了回去。
此刻那桌上早已摆开了席面,每一道都是精心摆盘的大菜,金陵烤鸭、醋搂鱼、驼蹄羹,还有火燎肉、酒腌虾、羊贯肠,摆得满满当当,连酒碗都搁不下。
赵仲虎便一手端酒碗,一手拿筷子,痛快地大吃大喝。转头还对宋长庚道:“甚么斯文体统皆丢了去,给老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活着才有劲儿!”
宋长庚其实也不怎么爱饮酒,但见上官这副架势,只得硬灌了一碗下去。
谢攸坐回老位子,扶袖,执箸,开始慢条斯理地用饭。
赵仲虎刚吃完一个鸭腿,嘴边油亮亮的:“学宪大人,你别误会,方才说的那句话绝不是针对你,我们都是武人,粗俗得很,你且自在。”
谢攸那道温润的声线自一旁传了来。
“赵指挥使多虑,您不说,我都没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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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
“学宪,我看你也是个好相处的。”赵仲虎举起碗,朝他示意。
谢攸便把茶盅端起来,与那海碗碰一下,而后侧首,饮下。
赵仲虎干了一碗,说道:“你一路同她南下,肯定吃了她不少苦头,也只有咱们这般的温厚人,凡事不往心里去,才能跟裴泠相处得来啊。换作那玻璃心肝,谁遭得住哇,吃她一句呛,怕是气得半夜里也要从床上弹起!”言语间,自个儿先哈哈个不止。
谢攸也跟着笑了笑,而后又说:“吃苦头倒是没有的,镇抚使待我很是客气。”
赵仲虎摆了摆手:“就剩咱哥几个,不扯淡。裴泠这人嘴毒,脾气不好,惯爱摆冷脸、抖官威,偏你还奈何不得她,想当年哥也是被她折腾得死去活来。不过呢,话说回来,甭管这人有多难弄,她这个朋友是值得交的,刀架脖根不犯怂,关键时刻人家是真上啊!方才老子我没一句虚言,当年在河套,没她,我是真死了!”
谢攸闻言,立马道:“赵指挥使,展开说说?”
有些事情压在心里久了,借着现下这股子酒劲,赵仲虎便也一吐为快了:“建德十五年,鞑靼率兵四万经河套攻延绥,这事你们知道罢?说起来,其实洪武年间,朝廷也曾在河套地区设立过卫所,要是永乐皇帝没昏头,河套何至于如此?”
谢攸自是知道这些。永乐帝收缩防线,将边境上的孤立卫所向内迁移,最终导致在天顺六年,鞑靼开始侵入河套。
赵仲虎继续道:“河套三面阻黄河,土质肥沃,水草丰美,耕牧皆宜。鞑靼夏秋在河套放牧,到了冬春便经河套来抄掠三边。外人都道裴泠是在建德十五年春,随出京作战的五千校尉一齐来的延绥,其实不是,她前头冬天就已经在了。
“那时我是建安堡里的一名夜不收,在延绥做夜不收是要钻河套探鞑子营的,九死一生的勾当。也不是我自大,那凡是做夜不收的皆是营里精锐,身上多少么也是有股子傲气在。
“然后就有一日,堡里的把总把我叫了去,说是京里会来一个锦衣校尉,专管我们营堡的夜不收。我当时想,嗬!京里来的,可真了不起,区区一校尉,连河套的白毛风都没嚼过,竟能当我们夜不收的头头了。”
这时宋长庚插言进来:“指挥使,那你当时知道裴大人是女子吗?”
“当时她是女扮男装的嘛!”赵仲虎说。
“那看不出来吗?”宋长庚又问。
“实话告诉你,”赵仲虎猛地一拍桌,“他娘的,老子当时还真没看出来!”
这就让谢攸无法理解了:“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长得多好看啊。
“学宪,你别瞧我如今膀大腰圆,当年瘦得就跟个麻秸杆似的,”赵仲虎一指宋长庚,“便同这厮现在一般模样。”
宋长庚喃喃自语:“可我比你高。”
“滚你个蛋!”赵仲虎扭头啐一句。
“然后呢?”谢攸迫不及待地想继续听下去。
赵仲虎呷了一口酒,接着道:“裴泠身量本来就高,我还得仰着脖儿跟她说话哩!穿上戎衣,嚯,走路带风,眼神也凶相得很,身上还常背一把死沉的铁胎弓,拉起来嘣嘣响,那手臂比我还粗!最多就是脸庞生得周正些,谁他娘能料到竟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