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面》
1. 第 1 章
建德十七年四月,皇上以中旨除授泗国公裴珩之女裴泠执掌北镇抚司。
年方仅二十!二十!还是女子,女子!
此道中旨无外乎是平地一声雷,炸得朝野上下瞠目结舌。
首先发难的是兵科给事中,因为按正常程序凡镇抚司铨选要经兵部询访考试,他有立场也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奏疏犀利非常,甚至言此例一开,天下纲常便扫地。
建德帝的批复也很快下来,科道官本已做好抱团一齐发难,联名论奏的准备,但此批复一出,诸臣悉数闭嘴。
【朕观世事,巾帼不让须眉者众矣,南疆有冼夫人,唐有平阳,宋有梁红玉。朕欲询诸卿,是否华夏女杰,隋文帝容得,唐太宗容得,宋高宗容得,朕容不得?
裴泠于延绥率锦衣亲军,大溃鞑靼。朕已试以艰险,察其忠诚,断可任用,若循常制,尔等必百般阻遏,凡所经由,罗织以难,朕甚头痛。今兵部有疑可再询访考试之,切勿以男女之异妄生偏见,蔽壅天地之才。】
建德帝直接给这道中旨定下了调子——你以为是我想发中旨吗?还不是你们逼的!真按规程走,每一步都给我卡,没完没了,我的头痛不痛?人我反正保定了,你们但凡有不同意的,那就是在说我不如历代帝王。
自然,没人敢让建德帝不如,所以容不得也要容得了,好在是武官,否则跟个妇道人家同朝论政,士大夫颜面何存?
五月,裴泠通过兵部的询访考试,正式走马上任。北镇抚使品衔虽低,却是柄陟崇要,建德帝另增铸北司印信,一切刑狱毋关白本卫,卫使亦不许干预,或可以说至此北镇抚司与锦衣卫只余挂名关系,本质上它已成为一个只对皇帝负责的独立法司。
一袭飞鱼服,腰悬绣春刀,冷面冷言,独来独往,这是京官们对这位外廷女官的所有印象。
当然,多余的也不想了解,进诏狱了解吗?每每裴泠不拿正眼看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心就很安哪。
建德二十二年二月,南直隶原提学官因丁忧去职,圣上敕令翰林院修撰谢攸加衔南直隶提学御史,主持科考,整顿学风,并遣北镇抚使同行,即日出发。
提学官虽不能干涉地方司法,但搭配北镇抚使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只是北镇抚司行事向来神速诡秘,倏忽掩至,专打你一个措手不及,此次怎么一反常态,转为高调行事了?
总归不管低调还是高调,碰到北镇抚司还能有什么好事?明为整顿学风,实为整顿官场,南直隶官员听闻此讯,皆是簌簌发慌。
*
阳春二月,江南春风过颈,万物复苏,北京城的春天还没来,夹袄还牢牢镶在身上,但阳光是一天好过一天,日晷移影,季节正在流转。
清晨的胡同尘嚣喧嚷,犬吠声声,只见一老一少开门出来。
“儿啊,听说船上尽是吃些盐渍腌肉和风干腊鱼,娘给你备了白菜、萝卜和冬笋,还有艾窝窝是今晨刚做的。”谢母把手中沉甸甸的包袱递过去。
谢攸掂了掂重量,笑道:“娘,官员出京办公自有廪给,行船途中也会停靠,儿子饿不着的。”
“你何时去过这么远的地方?还一走就是三年,娘怎能不担心?”谢母忧心忡忡地嘱咐,“娘去郎中那儿给你抓了药,船上熬药不便就做成了香囊,头晕难受闻一闻,还有生姜也在包袱里,咀嚼姜汁可以缓解恶心呕吐。”
“好,我都记下了。”谢攸微笑着拍她的手,“时候不早了,儿子还要去租脚驴,得走了。”
“嗳……”谢母眼睛紧随,依依不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马蹄声敲响青石板路,一个头戴官帽的锦衣校尉策马闯进胡同,巷子逼仄,行人不得不紧靠墙壁避让。
看清来人,邻里阖门的阖门,跑开的跑开,适才还喧闹着的胡同仿佛一下子被弄堂风刮得干干净净,什么声音也没留下。
校尉翻身下马,作揖道:“谢大人,镇抚使命某护送大人去码头。”
谢攸顿了顿,暗道前几日才迁居来此处,还未上报户部,应是无人知晓,但转念一想,锦衣校尉在京师星罗棋布,朝臣私语民间异动,无所不察,便也不足为奇了。
“那就麻烦缇骑。”他亦作一揖。
校尉遂上马朝他伸手,谢攸随后跃上马背,回身道:“娘,儿子到了江南就寄信回来。”
面对锦衣卫,谢母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把嘴巴闭得牢牢的,只是点头挥手。
太阳彻底从远方烟雾弥漫的地平线升起,踏踏马蹄声渐微渐弱,消失在转角。
*
除去冬季禁船期,官员南下一般走水路,通州张家湾是京杭大运河北端的客运码头,亦是皇家漕运码头之一。
经过漫长的一个冬季,漕河于近日开船,只见运河里舟楫辐辏,帆樯如林,其间商楫客楫居多,却也有一艘船体庞大的漕船,赫然夺目。
自成化七年,漕粮便由来自六省一百二十四个卫所,共十余万漕军负责运输,其中南直隶出粮最多,而南直隶中属苏州一府承担最重,这艘漕船船身以“苏”字标识,正是苏州卫的船。
漕船每年抵京和南返都是有期限规制的,南直隶的行粮时间为五至六月,待秋汛结束即要借西北风南返,否则冬季河水结冰就会被困住,这艘未及时返还的漕船故而被北镇抚司征用南下。
校尉把谢攸带到漕船前,还未下马便有三五运丁从船上迎出来,皆衣着墨黑,外披短打式皮甲,腰悬雕刻“漕运官军”的铜牌。
又有一匹骏马缓缓而至。
那是一匹高头大马,通体赤色,鬃毛光滑如丝,其上便是锦衣卫北镇抚使裴泠。她未着飞鱼服,穿一身劲装,乌发高束,看着众人,没什么表情。
校尉赶紧下马行礼,运丁们也纷纷躬身,姿态谦卑地唤她“上差”。
该问候的都问候了,除了两位钦差还没互相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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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
谢攸先翻身下来,拱手同她道:“承蒙镇抚使遣人相送,不胜感激。”
裴泠高坐马背,瞥了他一眼,淡淡回说:“学宪无须客套。”
这一来一去,对话便终了。两人虽同朝为官,但因北镇抚司的特殊性质,基本碰不着面。谢攸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圣上派她来是辅助他整顿学风的,许是借他这股东风来隐匿行踪,他猜想行船不久这位镇抚使便会消失不见,所以也没有打交道的必要,碰见点个头也就足够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船,裴泠径自去了船舱,谢攸则站在船舷边遥看,高耸桅杆上写有“漕”字的旗幡猎猎作响。
漕船即出,民船尽数让道。
运丁们起锚摇橹,扬声高喊:“顺风顺水——漕运永昌——”
船头劈开水面,帆影掠水而行。
脚下木板轻晃着,谢攸站不稳,便转身离开了甲板。
漕船配备官舱,就位于桅杆附近,两官舱相对着。他弯腰走进没关门的那间,里头不大,一张简易床铺和一张桌案便是全部。环顾一圈,只舱壁开了一扇小窗,用纱网遮挡。舱内光线晦暗,白日里也需掌灯。
谢攸把沉沉的包袱搁于桌案,撩袍坐在榻上。
只听“嘎吱”一声,床板叫了。
他赶忙起身把门关紧,两间官舱仅相隔两尺不到的过道,怕是任何响动都能被听见。
对面没什么声音传来,倒是他这边,床板像跟他有仇似的,动一下叫一声,便是他不动,但凡船动作大点它也要叫,着实令他尴尬不已。
不过很快就不介意床板的声音了,因为他吐得哇啦哇啦响。
“呃呃,呕——!”
谢攸是宛平县人,而宛平属顺天府管辖,进京自然无需水路,即便步行也就半日至一日功夫,没吃过赶考的苦,亦不曾奔走长途,对行船的认知仅限于元宵节积水潭上的画舫。
尽管香囊每天要闻八百遍,生姜也嚼光了,总归都不好使。他如今方知乘舟之艰,只觉胸中气逆,喉间酸涌,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吐个一干二净。好在漕船夜不许行,还有喘息时间,但总是刚缓过来,又马上不行了。他也没力气出去,身处幽暗官舫,亦不知日月流转。
这天又有人来送水,谢攸便问道:“过去几日了?”
“回学宪的话,”运丁说,“行船已有五日,今日过杨村,明日可抵天津。”
“竟已是第五日了,可五日也不过到天津,都还没出北直隶……”谢攸扶了扶额。
运丁见他面容痛苦,提议道:“学宪莫不如出去看看,目注远方,可解舟眩之苦。”
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谢攸强撑着走出了官舱。
正值晌午,长空万里,金乌高悬,放眼望去,运河上舳舻不绝。
谢攸沿船舷从船尾走至船头,火塘便搭建在此,三面用木板阻挡,里头架起吊锅。这会儿正有运丁在生火做饭。
2. 第 2 章
裴泠迎风站在甲板上,一身束腰窄袖的黑衣劲装,外罩皮甲,腰间那柄绣春刀刀鞘上的银饰正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她很快转身走下来,两人默契地颔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上差,您的饭食做好了,还是送进官舱吗?”
说着,运丁端起盘子。行船伙食列盘盈桌那是不可能的,一个盘子里能有米有肉有菜已算高规格了。
“给我罢。”
裴泠伸一只手接来,端着便往船舱方向走。行经身侧时,谢攸稍往旁边让了让。
“学宪,您的也好了,替您端进去?”
谢攸摇摇头:“不必,今个我在外头吃。”
运丁便起身拿来一个矮凳:“学宪,您坐。”
谢攸坐了下来,抬头遥看远方,视线廓然朗清,两岸居民聚居,市肆鳞次。
“这里是杨村?”
运丁回道:“正是杨村,学宪是第一次下江南?”
他点了点头。
“怪道呢,初乘远舟有呕逆之状太正常了,待过五六日便会好转,学宪再熬一熬。”运丁递去一杯水,“学宪不过弱冠之岁吧?”
谢攸答说:“年方二十有三。”
“学宪有卫玠之风骨,宋玉之神韵,果真是风华正茂时!”运丁咧着嘴,露出白牙,笑容淳朴又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你叫什么?”谢攸问道。
“赵铁山,学宪叫我铁山便好。”
“铁山,承蒙谬赞。”
又有几个运丁闻声围上来,铁山一一介绍,稍聊几句后他们便发现这位钦差大人有问必答,很是谦和好相处。
铁山由衷道:“学宪不似其他大人峨冠危坐,与我等军户杂处,还如此平易近人。”
“学宪是哪年进士及第的?”忽而有人问道。
“去年。”
那人旋即奉承:“学宪弱冠之岁便摄提学要职,圣上何等器重,说不定能封疆入阁哩。”
“来日就是我们大明最年轻的阁臣。”铁山一壁笑呵呵地附和,一壁把米袋子拉开准备煮饭。
谢攸见那堆米粒表面有几处毛毛的黑色斑块,已是霉变了,而他们仅是稍作清洗便投入锅中熬煮,便问:“你们怎么吃发霉的米?”
“回学宪的话,我们这船的运丁俸禄都被扣完了,只能食霉米。”铁山想了想,又说,“学宪放心,这口铁锅都是先给您和镇抚使煮吃食,我们煮过后也会用清水洗刷干净。”
谢攸只问他:“俸禄为何被扣?”
讲到这个,那就有得好说了,运丁们的抱怨就像洪水找到决口,轰鸣着冲出来。
“漕粮正粮每缺一斗,本可从耗米中扣,奈何每过闸关钞关,官吏层层盘剥,犹如细沙过漏网,哪还有得剩?耗米扣尽,漕粮但凡有损耗就得扣我们的月粮行粮,到京仓时他们那帮吏员用小底大口铁斛验收,一石漕粮仅能装六斗,这让我们把月粮行粮扣光也补不齐正粮啊!”
“唉!漕粮抵达京仓后,还要孝敬茶果银给斛工和经纪,否则他们有一百种方式让漕粮验收不过,什么受潮了,掺土了,要重新晾晒,要筛出泥土,否则别想入仓。如此一遭下来,八成就滞留京师了,不仅食宿自费,还得付滞留费给仓场总督衙门,呔!”
“还有那帮在通州张家湾贩卖粮食的奸商,一群黑了心肝的豺狼!也不知他们是从哪儿运来这么多粮食,专就做漕军生意,一旦有一艘漕船验收不足额,他们便以高价卖出,我们付不起,不得不去借‘京债’,最后沦为债奴!此次未及时南返,我们已是倾覆身家!”
“还没完,待回了苏州卫,等着我们的就是罚俸降级!”
谢攸为官满打满算刚要一年,对漕运诸事确实不清楚,如今乍听漕军士兵的真实境况,唏嘘不已。他伸手制止铁山煮霉米:“船上不是有粳米,也有新鲜蔬菜和猪肉,你们去拿些出来煮。”
铁山赶紧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学宪,这些都是用您和镇抚使的廪给购入的,是你们吃的,我们运丁不能动。”
谢攸道:“把我那份拿去吃不要紧,若不足就来我这儿支取银钱,停泊时再买便是。陈腐之谷,蚀人五脏,乃毒邪之物,不可再食。”
“学宪,您真是一个好官,其实……”铁山半抬着眼,试探地问,“为解决漕军债务问题,朝廷也允许我们南返时附载土宜,譬如北直隶的枣子栗子,山东的棉花。若学宪允许,可否让我们在天津和济宁带些土宜回苏州售卖?”
谢攸自然道好:“既是朝廷允许,有何不可?”
运丁们闻言,顿松一口气,神情无不雀跃。
*
又过几日,晕船症状大有好转,身体好受之后,便也有了发现美的眼睛。谢攸不再蜗居官舱,白日里基本都在外头。
在天津停靠一夜后,他们继续南下,途经有“沽上小扬州”之称的杨柳青,果真一派江南景,杨柳依,燕双飞,舟自横。
所以真正的江南又该是如何景致?
烟雨朦胧,撑起一把油纸伞,听雨水打湿屋檐,看乌篷船儿逶迤前行。文人笔下总有一个江南,待抵达南直隶,恰是春三月,谢攸十分向往。
偶尔他也会在甲板上碰见裴泠,点头之交,连说话都省了。
这日,他们到达济宁。
运丁们在落铁锚,谢攸则站在船舷上感慨:“济宁是个好地方,孔孟之乡,人文渊薮,八圣皆诞生于此,诗仙李白也在这儿住了二十余年,写下许多名传千古的诗词。”
铁山笑得憨厚:“学宪,今夜我们就宿在济宁,您也可以下船走走。”
谢攸提了提袖摆,声音里透着兴奋:“好,那我便下去走走。”
甫下船,便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竟是裴泠。
她缓步而至,说道:“济宁有家医馆,卖的古法药贴可解舟车眩晕之症,不若我带学宪前去?”
谢攸作一揖:“多谢镇抚使关心,某已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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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裴泠不言,抬手一请,无形之中带着压迫,他无法,只得跟上。
运河城镇大多经济昌盛,济宁街头百货云集,商民攒聚,所见皆是一片繁荣之象。
两人本是一前一后的走位,裴泠在前,谢攸在后,奈何她越走越慢,于是他也慢了下来。与其他急行的路人一比,二人走得就像黏糊糊拖在地上的蜗牛。
走着走着,裴泠忽地笑出一声,顿步转身:“我与学宪至少要共处两月,学宪不必终日拘束。”
谢攸抬袖咳了咳:“某并未拘束。”
裴泠闻言又往前走,这回他只能与她并行了。
“学宪八岁便能览典籍通章句,以奇童被荐为翰林院秀才,而后更是不负众望,三元及第,陛下很是赏识。”
谢攸朝北京方向拱手作揖:“蒙圣上谬赏,微臣惶愧难当。”
“南北直隶的提学御史是大差,往年提学官选人除了行检庄饬、学问该博外,还得年届而立之岁,盖因年轻缺乏办事经验,学宪可知陛下为何让你提学南直?”裴泠不等他回答,继续道,“学宪文章优赡,陛下期盼学宪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还有能力有魄力将想法落于实处,只是学宪或许先得学会一件事,”她看向他,“莫要只听他人一面之词。”
谢攸不解:“镇抚使何意?”
“那帮运丁在学宪跟前倾倒苦水,虽所言亦不假,但万物皆有两面,学宪可知那另一面是如何?”
他顿一顿:“镇抚使请言。”
裴泠缓步述道:“漕军受官吏层层盘剥,但他们从农民手中征粮时用鼠耗、过湖米、过江脚米为由头加征羡耗,验粮则淋尖踢斛,与官吏作法并无二致。
“朝廷确实允许漕船南归时附载土宜,且免征税钞,但一艘漕船最多不能超六十石。能征用漕船的除了锦衣卫还有宫中宦官,若是碰上宦官,他们一石都没得装,所以在通州起航时还是一艘空船。那日他们问你诸多问题,不过是试探你懂不懂漕运,见你不甚了解便胃口大开。他们在天津装的就不止六十石,遑论今夜还停泊济宁?有钦差在船上,钞关便不会上船查货,本只有六十石免税,如今就算装满满一船都无需缴税了。”
这些弯弯绕绕是谢攸没有想到的,他怔住了,面色有些发白。
裴泠看他一眼:“学宪可还想听?”
“镇抚使请言……”
“徐州段漕河因引黄河水,易泥沙淤积,而船越重吃水越深,有些地方空船能过,满船就不一定了。学宪可曾听过百步洪险滩?夏季水涨深阔,河流湍急,冬季水位过低,河床巨石露出水面,船只撞即覆溺。如今不知是否到了春季汛期,要是降水不足,船吃水又太深,很容易撞上暗礁。”
谢攸的心情复杂,稍顷,实实在在弯腰作了一揖:“是某思虑浅狭,办事未精,承镇抚使直言,方幡然顿悟,受教了。”
裴泠微微颔首,不再言语,随即一个抬手,谢攸会意,两人接着往前走。
3. 第 3 章
济宁鹤年堂人流如织,掌柜的将药贴用桑皮纸包好,放在案台上。
“客人收好,行船时贴于耳后翳风穴,一日一换,里头有十贴,共一百文。”
谢攸赶紧掏钱袋,奈何还是晚了一步,不好意思地说:“让镇抚使破费了。”
“学宪客气。”
她递给他,谢攸正想接,却忽听见外头响起阵阵低呼,二人皆朝大街上看去。
俄顷,马蹄杂沓,鸟雀惊飞,两个虬髯大汉骑马而至,他们穿着罩甲,头戴铁制帽儿盔,气势汹汹地堵在门口。
医馆原先还在排队的百姓霎时全缩去墙角,眼中满是惊慌。
空气中出现了片刻停顿,那俩膀大腰圆的大汉已翻身下马,掌柜这才反应过来,两只手抖啊抖,提着袍子迎过去,一口一个官爷。
其中一个大汉努着嘴,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剔牙杖儿戳进黑洞洞的嘴里用力剔着牙,少顷,听得“呸”一声,吐出一小撮肉渣。
“掌柜的,你这生意不错啊!”
掌柜吓得冒汗,把身子低了又低:“官爷,我们都是小本买卖,小本买卖。”
另一个大汉将腰牌往案台上一拍,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说:“朝廷新设税银,名药剂税,你们这些办医馆开药房的都得交,每户每季十两银,不必去税课司,由我们济宁锦衣卫上门征收。”
掌柜就差跪下了:“官爷行行好,小店薄利,瞧着人多,其实赚不了什么钱。税课司的门摊税、交易税,还有官爷这处的保护费,小店早没利润可言,若再来个药剂税,决计是撑不下去了!”
大汉怒道:“你唬老子?当老子傻的?每天这么多人来人往,你跟老子说没钱赚?出银!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言语间,另一个大汉把身子一侧,朝掌柜亮出腰间悬的那柄长刀。
“济宁锦衣卫?”裴泠倏然冷笑,“什么时候锦衣卫在济宁也设分司了?”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只在南北直隶有驻地,但凡出京便是得了圣上敕令,狂妄之徒竟敢僭越天威,搜刮扰民,找死!
大汉一听有人质疑,拳头猛砸案台,喝道:“大胆刁民竟敢质问本卫!我等乃济宁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行事校尉,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
说着,他把案台上的腰牌拿起,趾高气昂地举到裴泠面前,只见牌面赫然写着“济宁锦衣校尉”六字。
“还不速速退下!再敢喧哗,绣春刀可不长眼,休怪本卫不留情!”
别说济宁没有锦衣卫,谢攸仔细看了看那面腰牌,竟然是象牙做的,普通锦衣校尉的腰牌其实只是用烙铁烫刻的乌木牌,负责皇城值守的校尉也不过是铜牌,能用上象牙牌面的武官至少得从三品以上,所以就算是北镇抚使裴泠,她的腰牌也仅仅是铜制涂以金。
如此拙劣的骗术能成功,盖因有司官无不畏恐锦衣卫,即便有所疑也是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侵扰百姓无所谓,不来侵扰我就行了。
“胆敢冒充锦衣卫,哪来的畜牲?”裴泠眼神狠厉,右手渐渐上移握住刀柄,“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真正的绣春刀长什么样。”
尾音未落,便听“苍啷”一声,银刀出鞘,众人只见白光乍闪,下一瞬,大汉举着腰牌的手臂已被整个卸下。
鲜血泼在地上长长一条,大汉双目圆瞪,还未及疼痛,眼睛先看到自己的手臂像物件一般掉落,那手指肌肉还在颤抖,抖得象牙腰牌一下一下敲打着地面。
片刻后,他发出尖锐的吼叫。
“啊啊!!啊!!!”
谢攸倒吸一口气,紧急后退两步。
一见血,人群登时慌乱起来,一窝蜂地挤出医馆,掌柜也闪身进柜台藏好,眨眼功夫就清场了。
顶着锦衣卫头衔,早横行霸道惯了,别说老百姓,就连那些衙门里的官吏都信而畏惧,从未被挑战过。当眼前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女人,手握血淋淋的刀朝他靠近时,另一个大汉竟是骇然失色,愕立如木偶。
“你是谁?”他一壁后退,一壁把长刀横在胸前,一举起来发现还没拔刀,又匆忙去了刀鞘。
裴泠提刀就往上劈,两刀相抵的刹那,只听“锵——”的一声,而后刀锋急转,自上而下顺势削落,如蝉翼一振般的倏忽之间,大汉连肩带刀,整条手臂都给削了下来,这个还不如上个尚能哀嚎,竟是直接倒地晕了过去。
谢攸平生第一次见如此暴力血腥的场面,顿觉头皮发麻,如蚂蚁啃噬。
裴泠神色冷漠地立在那儿,把绣春刀上沾的血在大汉衣服上好好擦了擦,然后收刀入鞘,弯腰提起两条断肢,大步走出医馆,将断肢随手甩进其中一匹马的马褡子里,翻身跃上马,骑着扬长而去了。
“镇……”谢攸连忙追出去喊,“您去哪啊——”
只是哪还有人影,徒留他一人在风中凌乱。
*
济宁隶属兖州府,而兖州府衙所在的滋阳县就在运河附近,此时知府孙偓正在衙门里喝茶唱曲儿。
“府台大人,府台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啊!”
推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门“砰!”地撞开。
刚起的调子就这么被打断了,孙偓皱着眉,恼道:“有事就说,不好什么不好,晦气!”
“府台大人,”推官咽口唾沫,艰难地说,“镇抚使来了……”
翘得高高的兰花指立马软了,孙偓噌一下起身:“谁?你说谁?谁来了?!”
“镇抚使!”
孙偓的眉毛耳朵瞬间吊起来:“南还是……北?”
推官急道:“府台大人,是北镇抚使!北镇抚使裴泠来了!”
谁知孙偓闻言,只是木楞愣地坐回去,稍顷,手背拍着手掌,口中喃喃道:“呀呀呀……”
推官急了:“我的府台大人,您怎么还有心情唱曲??都火烧眉毛了,人就搁外头等着呢!”
孙偓突然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北镇抚使出马的程度,要说我犯的事肯定不小啊,可我左思右想,左想右思,也就多收了……”他幽幽伸出一根小指头,“那么一点黄精白蜡,都是常例谁不收啊?不至于罢!”说着,他又慌神了,“完了完了,我要被押解入京了,先是午门外一顿廷仗伺候,然后丢进诏狱,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太阳当空照,孙偓由推官搀扶着走出来,那步子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一见高坐马背的裴泠噗通一下就跪了。
“微臣兖州知府孙偓恭请圣安!”
裴泠一转缰绳,面对他:“圣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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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偓接着磕了一个头,由推官扶着站起来,两手一抱再作一揖:“下官惶恐,不知上差奉诏忽临,有何要务?”
“孙府台。”裴泠开口道。
他心头一惊,膝盖又想跪下了。
“济宁有地痞流氓假作锦衣校尉,于街市公然向百姓索诈,此事你知是不知?”
原是这事,孙偓顿松一口大气!
假作锦衣卫,作为一府长官知道却没管是推诿塞责,不知道就是尸位素餐,真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眼珠子一转,说:“下官近日确有听闻此事,正欲遣差役擒拿,然狂徒闻讯遁匿,遂未获其踪,不成想今日让镇抚使先碰上了。”
孙偓旋即扬声下令:“把快班都叫上,立刻随本府台去缉拿要犯!”
须臾,一班人摩拳擦掌,由府台亲自率领,声势浩大地准备出发。
“孙府台,”裴泠高坐马背,叫住他问,“你知道在哪?”
孙偓的头僵硬地转过来,尴尬地笑了笑,拱手道:“还要劳烦镇抚使相告。”
裴泠朝天翻了个白眼,弯腰把马褡子里的两条断臂扔到他跟前。孙偓一蹦三尺高,吓得连连后退。
“人在鹤年堂,缉拿后将二犯露顶跣足,闹市立枷七日,还有这两条断肢,挂起来,以儆效尤,七日后押解二犯入京,送诏狱鞫之。”
孙偓缓过神来,掷地有声地回应:“下官谨奉上差钧令!”
但凡当官的诚心要办好一件事,那速度绝对是快到你无法想象的,仅仅一个时辰,孙偓便超额完成,于闹市附赠一场声情并茂的演讲。
“诸乡亲父老,今有此二犯胆大包天,假称锦衣校尉纵横往来,需索民财,侵扰百姓,简直罪无可恕!锦衣卫上承天子之威,下护黎庶之安,巡查四方,缉捕奸逆,功在社稷,岂有无凭无据,妄扰百姓者?实乃盗贼假借威仪,不可相信!若遇此辈,勿俱其威,速具告知府,本府台必为你作主!”
俗话说得好,上官看不见的工作,等于白干,孙偓深谙此理,于是把立枷示众的地点选在码头边,保证裴泠又能看见他出色地完成任务,又能听见他卖力地歌颂锦衣卫。
黄昏,落霞流入西天,阳光在济宁城上空黯淡下来。孙偓领着一班差役,抬一张大圆桌,走上了漕船。
“上差大人,学宪大人,这些是济宁特色美食,名为‘运河十大碗’。醋溜鲤鱼,甜咸相宜;清炖全鸭,原汁原味;八宝圆鱼,鲜香四溢——”
孙偓有声有色地介绍着,语罢起身端起酒盅,笑呵呵地:“二位钦差南巡,途经济宁,实乃本府台招待不周,仅备下一桌粗茶淡饭,惭愧惭愧,敬二位钦差!”
谢攸起身回敬:“此行是公务在身,岂敢当府台大人如此殊礼?”
“府台客气。”裴泠却只拿起酒盅虚举一下。
孙偓热情地来添酒,谢攸连忙端起酒盅避开:“某不胜酒力,两杯便醉,府台大人请尽欢,不必顾及我。”
“二位钦差公务在身,下官不敢以杯盏相强,那就吃菜,吃菜。”孙偓举起筷子,开始殷勤布菜。
谢攸推拒不过,味同嚼蜡地吃起来,不远处立枷的两个犯人不时传出哀嚎声,在漕船上听得一清二楚,断胳膊断臂的场面简直就在眼前,他如何能有胃口?
4. 第 4 章
夜渐深,霜浓月薄,谢攸提灯下到漕船的储粮仓。
只见一节一节的舱室都堆得满满当当,货物从地板垒起,高到要触及舱顶。他随便看了看,就发现除了棉花和枣子,还有成箱的猪鬃,六十几捆牛皮,百余袋药材……数之不尽。
谢攸连叹两口气。
晚上夜巡的运丁发现他下到货舱,急忙去叫人,不过片晌,铁山赤脚趿着鞋子,火烧火燎赶到。
“学宪,都这么晚了,您怎么下货舱来了?”他的笑容显得非常卑微,近乎讨好。
谢攸侧过身子把灯举高,照亮舱内如山峦般的货物:“船上一共装了多少石?”
铁山慌了神:“学宪,我们绝未装禁品,这些都是朝廷允许附载的土宜。”
“我问的是,”谢攸看着他,“一共装了多少石?”
“学、学宪,”铁山连作深揖,“船空着也是空着,我们保证绝不耽误行程,学宪行行好,行行好,我们这船运丁皆是负债度日,全靠运这批货活命呢!”
谢攸面无表情:“这一船值不少吧?”
铁山仓皇跪地:“学宪,我们哪有钱买货?实则只是把舱租给商人,收点租金运费罢了,这一趟赚的堪堪还债啊!”
运丁们早前闻讯皆焦虑地站在外头,见赵铁山下跪便也纷纷进来跪。
有人哽咽地说:“学宪,我们没有骗你,漕军境况真的苦不堪言。本有耗米折成轻赍银作洪闸盘剥之费,一开始还拨给漕军,后来银子捆扎好就被皇船运进了京,抠搜下来的那点银子,分到每个人手里都不够买治疮的草药!我们用俸禄填窟窿,私债如山,妻儿啼哭,无米炊烟,学宪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在救我们的命,救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啊!”
所有人都仰视着他,忽地落下一场夜雨,噼噼啪啪打在船上,窥伺的风从四面八方钻进来。
谢攸左右看一看,总有种被监视的感觉,这个北镇抚使就像隐身在枝叶当中的鹰隼,你看不见她,她却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起初他是真不知情,尚且还能说不知者无罪,但她已把实情尽数告诉,如果他再对漕军的超额夹带装聋作哑,不就成了包庇袒护?
趁漕船今夜还停泊济宁,应令他们速速把济宁收的货卸下,可是……谢攸望着蚁伏在脚下的那帮运丁,又实在说不出那些不留情面的话,合该他留把柄在她手中。
罢了,罢了。
谢攸垂下手,绕过那些运丁走出货舱。
他们在后头不住磕头:“多谢学宪大人!多谢学宪大人!”
*
漕船继续南下,过了济宁水暖河静,柳初芽,杏初花,夹袄去,换春衣。
行船后第二十五日,他们抵达东昌。
作为运河九大商埠之一,东昌设有临清运河钞关,乃八大钞关之首,年税收量远超山东合省税额,税吏之严苛显而易见。待船只进入地界,便可见沿运河南下,共有五处铁索横亘河道稽查货船,漕船亦不能幸免。
铁链两端固定在石墩上,待他们靠近,两岸差役立刻拉起铁链将船拦停,稽查差役和一员税吏随即登船检查。
铁山早就候在船头,笑呵呵地将税吏拉去一旁私语。
裴泠弯腰从官舱出来,行至谢攸身侧,她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不说,谢攸只觉挨近她的那一侧身体毛都竖起来了。
少顷,税吏和那一班差役改头换脸,如雁行般地走来同他们行礼。
“临清钞关不敢耽误钦差南下,这就去取印票,两位钦差稍候片刻。”
不过须臾,漕船悬挂红色印票,一路畅通无阻地过关,即便船只吃水深度一目了然,也没有任何一处分关敢拦截,自然也无任何一个税吏下货舱稽查,堆积如山的货物皆成功逃了税。
自这日后,谢攸就不怎么出官舱了,他默默等待这位威风八面的北镇抚使隐遁而去,总不会跟他南下的,总不会的……
然而直到进入南直隶地界都没能如他所愿,反倒另一件事又被裴泠说中了。
漕船意外地又毫无意外地搁浅在徐州。
徐州段运河因黄河同漕河汇合,极易泥沙淤塞,吃水深沉的漕船过得去就怪了。
这让终于抵达南直隶的谢攸全然没了当初期待的心情。
铜山县管河通判很快上漕船来,再三保证最晚明日一早解决通行问题,数十名浅夫聚集到一起,开始着力疏浚浅滩。
这些浅夫是河漕附近州县服徭役的籍民,虽有规定各州县按户轮役,但官吏往往利用职权卖富差贫,遂导致服役的都是些穷苦农民。他们衣敝履决,背着泥筐,一手拿簸箕一手拿五齿耙,奋力疏通,力尽筋疲不得休。
身后还有官吏不断催促:“一群废物!动作还不快点!钦差大人就在船上,是你们能耽搁得起的?”他踢翻一筐淤泥,又骂:“铁镢、木掀都给我用命去挖,今日要是疏通不了,老子把你们脊梁骨抽了喂鱼!”
浅夫面露难色:“官爷,您瞧瞧这淤泥,又硬又黏就像膏药,一铲子下去半天才抬得起。”
“他娘的,死狗都比你有力气!”官吏一脚踹开他,抬手凶狠地指向这群浅夫,“谁敢怠工,立刻上枷!速速组队,一人挖,一人运,一人填,前面那棵树看见没?把泥沙填到树下,堆堆堆,堆到跟我腰齐平才算完!”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来此处疏浚河道的河工越来越多,谢攸站在船舷上往外看,像密密麻麻首尾相衔的蚁群,麻木地不知疲倦地搬运着泥沙。
裴泠不知何时又站到他身后,等谢攸反应过来,又是一个激灵。
她抬头眺望前方,倏地开口说:“有时对少数人的宽容,往往是在增加多数人的负担。”
谢攸面带愧色:“不知换作镇抚使,在一开始会如何做?”
“我?”裴泠笑两声,“不碍着我,倒好说,要是碍着我了,佛来佛斩,魔来魔斩。”
谢攸脸白三分。
“学宪怕了?”她又笑了。
这次的笑声显得有些跳跃,类似于使坏得逞后那种得意的笑,谢攸意味过来是在逗他,脸白了又红。
裴泠转过谈锋:“连这处都淤堵,往后怕是更困难,不如我们择陆路,学宪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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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
谢攸低下头去:“镇抚使既开口,必有深虑,某自当从命。”
“好,去收拾收拾,我们今夜住驿站。”
两人各回官舱收拾好,到下船时却遭运丁们的殚力劝留。
铁山眼神恳求:“上差,学宪,管河通判不是说最晚明日一定能行吗?你们再等等,一会儿我们也下去和那帮浅夫一起疏浚,也许稍晚些就通了。”
他们当然不肯放人走,船上没有钦差,什么优先豁免权都没了。不止是交商税的问题,为让违规运载的货安全到达苏州,光贿赂沿途钞关、闸关的费用就足以让他们此行一毛都没得赚。没得赚都算他们命大,但凡碰到一根筋的官吏,货物罚没,再参问治罪,很可能面临发配边疆的处罚。
这生死攸关之际,所有运丁都过来了,架起一面人墙挡在两人跟前。
“二位大人,你们不能走啊!去年杭州卫一艘漕船私运百石,船上漕卒皆发配边疆充军,大人若走,我们也难逃此劫……”
“学宪大人,若非您先前一口答应我们可以附载土宜,我们……我们也不至于装这么多啊,您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随我们一同南下罢!”
“学宪大人开恩!上差大人开恩!给我们留条活路!”
谢攸面色极其难看。
裴泠骂道:“受人恩惠还反咬一口,真是一群狗东西。我看你们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怕沿途官吏治罪,就不怕我治你们的罪?”
铁山把哆嗦的手握成拳,心一横,说道:“上……上差大人,我们做什么能逃过您的法眼?学宪大人同意了,您也默认了,如今怎么都翻脸不认人?”
裴泠反手就是一巴掌:“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我看你这张脸干脆也别要了。”
只听“苍啷”一声,谢攸现如今对这道声音简直要有应激反应了,再想起那句“佛来佛斩,魔来魔斩”,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胆子,竟然直接攥住了她握刀的右手。
“还不退开!”他喝道,“钦差在外办差,阻拦围困者按谋反论处,此罪坐实则连坐父四族、母三族、妻二族,你们自己不要命,家人的命也不要了吗!”
铁山痛哭道:“家人?我都没四年没见家人了!漕军不过就是漕运人牲罢了!我们同猪狗有什么区别?猪狗尚能吃个饱饭,我们的月粮却被克扣被勒索,赡养家小都不足!学宪大人,您说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底下农民过不好,我们军户也过不好,那到底是谁过得好了?”他突然瞪目嘶吼,“就是你们这些官吏!你们这群盘踞中间的大虫子!把大明的气血都吸光了!”
谢攸被质问得哑然。裴泠却一个抬脚,直接把铁山踹翻在地。
“他没有对不起你,甚至还帮了你,你却把这通怨恨发泄在他身上,怎么,是想变相逼迫他再帮你们一次?”她冷笑,“这主意倒是没打错,你帮过的人未必会报答你,但曾经帮过你的人,往往会再帮你一次。可惜了,碰到我,我最是看不得别人如意,你们的死活与我何干?给我滚!”
言讫,她又是几脚,踹出一条道来。
5. 第 5 章
“学宪。”
谢攸茫然地看着她。
裴泠也看着他,然后慢慢地把手举起来。
吓!谢攸倒抽一口气。
他竟然抓着她的手,抓着她的手!所以刚刚是这么一路抓着她从船上下来的?
谢攸立马弹开,拱手作揖:“某唐突了,多有冒犯,请镇抚使见谅。”
“无碍,”裴泠淡淡地说,“此处往南走半个时辰就是徐州利国驿,到时我们挑两匹马,明日一早骑行,一百里可至黄河东岸驿。”
谢攸还有点尴尬,低首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官道上,天边微弱霞光,官道两旁是茂密的竹林,晚风一吹,千万片竹叶翻卷拍打着,簌簌音浪连成一片碧色。
等走到利国驿,天也完全暗下来了。
宋朝时苏轼曾任徐州知州,大力发展冶铁业,利国镇有“徐州聚宝盆”之称,其下利国驿前身乃宋时利国监,故而院落宽敞,有房二十余间,驴马上百匹,规模属驿站中上乘。
一见是北京兵部下发的勘合,驿丞亲自出来接站。
“安排两间房,”裴泠吩咐,“马匹在哪?我自己挑。”
驿丞无有不应:“后头就是马厩,上差这边请。”
吏员带着谢攸去房间,裴泠便来到后院,零星有几个马夫驴夫摸黑忙碌在马厩里添水喂料、洗涮清理。
她粗略一看:“这里不过六七十匹吧?”
驿丞面带谄笑:“前头有两位大人进京要去十匹,下官区区驿丞,怎敢拒绝?”
“两位大人要十匹马?”裴泠哼笑道,“即是公侯奉命出差也只许带随从一名,你倒是与我说说,到底是哪两位大人竟敢枉顾驿站规制?”
驿丞脸色煞白,“唉唷”一声:“镇抚使这是为难下官了,我既不敢不答您,亦不敢背刺前头二位大人,我……”他抬手掴自己一巴掌,见裴泠没什么反应,又一巴掌,再一巴掌……
马夫和驴夫皆怔在那儿,看他们平日里趾高气昂的驿丞此刻左手右手交替开弓,啪啪声不绝于耳。
约莫扇了二三十个巴掌,裴泠才悠悠说:“得了,去准备饭食吧。”
“嗳嗳,”驿丞犹如得到赦令,忙不迭道,“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
驿站厨房内,馆夫捞起青布围裙揩一揩额上汗水,看着备好的膳食,面露满意之色。抬头间恰见驿丞前来,两腮竟像火烧一样的红,便疑惑地问:“大人,您的脸怎么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驿丞气咻咻道:“少废话!饭菜准备得怎么样?”
“都备好了,您过来瞧瞧,”馆夫把他引过来,笑得既紧张又期待,“徐州三鲤、东坡回赠肉、还有烤鹿排,配一壶上好的景芝高烧!大人觉得如何?要是不够丰盛,后院还有一只老母鸡,我即刻去宰来炖汤!”
谁知驿丞不喜反怒,扬手就甩他一个巴掌,馆夫始料未及,被打得转了半圈跌坐在地。
“你他娘想害死我?按规制,按规制!每人给糙饭,配一碟猪肉一碟酱菜,敢多给一道菜,老子捅死你!”驿丞斜着一双吊梢眼,骂骂咧咧道,“什么鸟钦差,等他们进屋后,把这些饭菜端到我房里!”
馆夫从地上爬起来,不住点头:“是是是……”
*
驿站大厅亦是膳厅,放着十几张四方桌,此时裴泠和谢攸对坐在一张桌前,身侧驿丞哈着腰,神情万分内疚。
“二位钦差大人也知,驿站的夫役征自民间,马匹征自民间,供给的食物莫不征自民间,为缓民间困敝,自我当驿丞以来,只按太.祖时期的规矩,量给米粮蔬菜。二位大人肩负皇命南下办差,途径鄙境,本应献珍馐以表敬意,然下官接待简陋,仅奉粗鄙之食,甚是自咎,伏望二位大人海涵。”
“驿丞无需自责,利国镇有驿丞这样的好官,实乃百姓之福。”说着,谢攸拿起筷子端起碗,夹了一片猪肉放入口中,“豚肉肥而不腻,很好吃。”
驿丞陪笑道:“学宪不嫌弃就好,那下官就不打搅了,二位大人请慢用。”
谢攸回以一笑。
因他们到得晚,其他住驿站的官员皆食毕了,待驿丞走后,硕大的膳厅里就只剩他和裴泠。
好像什么声音都被放大了,谢攸连酱菜都不好意思多咬两下,驿丞那张肿胀的脸时不时在眼前冒出来,去马厩前还是正常的,从马厩回来就这样了,难免令人多想。
他嚼着糙米饭,悄悄窥她一眼。
裴泠吃饭很快,一碟肉转眼之间就消灭干净,她专心致志地吃着,连眼皮都没抬,倏问他:“学宪有话问我?”
谢攸差点被一坨米饭呛住,艰难咽下后,方支支吾吾道:“也没什么,就是见驿丞的脸突然肿这么高,心中奇怪罢了。”
“我打的,如何?”她顿筷,看他。
“为何?”
“看不惯他。”
谢攸先顿了顿,而后一股强烈的忿愤涌上心头。她嚣张的态度无疑就是整个锦衣卫的行事作风,有时他们仅以风闻便肆行钳网,且自从镇抚司专理诏狱,三法司几成虚设,她是横行霸道惯了的,打个小小驿丞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他忍不住了,一股劲地把心中所想倾倒而出:“北司仗着职司重,便可肆意凌虐良善?你们难道没有行事准则?看不惯就可以打,看不惯就可以抓?朝臣惧尔等之威,黎庶畏尔等之势,这便是镇抚使所期望的?”
“原来学宪对我的意见竟是这般大,”裴泠不怒反笑,“学宪眼中的驿丞是个好官,而我是那个令好官惴惴的酷吏。”
谢攸别过头:“我没有这样说。”
“你这样想。”她断定。
他看她:“某岂敢?”
裴泠再笑:“这句倒是实话。”
谢攸仿佛被硬吞进一只苍蝇,气得胃口全无,放下筷子说:“已饱,镇抚使自便。”
“学宪,”她蓦地叫住他,“你何不去看看,你认为的那位好官在背后是怎样行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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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谢攸止步,缓缓回头。
那边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一般,饭间裴泠的暗示在他心里来回翻滚,几番犹豫,他还是走了过去,把身子隐在暗处。
只见屋子里一桌子大鱼大肉,吏员在旁边侍酒,驿丞嗓子嗄哑,已是喝高了。
“这月虚报的工食银,你分两成,我留八成,有几个懒骨头,明日让他们病退,省得白养,能挂名的都挂名,车驾清吏司里有我的人,不会来核查。”说着,他摸一摸红肿未消的双颊,突然啐一口,“那女的什么都知道,还晓得我们驿站报了几匹马,听说要在南直隶待大半年,这段时间做事收着点。”
吏员一边布菜,一边说:“镇抚司不愧是镇抚司,真是不好糊弄,卑吏怀疑她已经猜到了,只是看破不说破。”
驿丞嗤鼻:“知道又如何?要我说就没有不贪的官吏,那点俸禄,不贪怎么办?她难不成要一个个抓过来,抓得过来吗?全抓光了,这世道还转不转了?差不多就得啦。”
吏员说:“她身边那个提学御史看着倒像一个清官。”
“他那是蠢!”驿丞呷呷地笑了,“初入官场,懵然如稚子,我随便糊弄两句就夸我是好官哈哈哈,圣上怎么派他提学南直隶?一看就是那种别人弹劾他,他还要反过来称赞别人的愣头青,这种真君子拉来当垫背最好不过啦,迟早被那群官场老油条玩死。”
“卑吏也是这么认为。”吏员附和,转头拿起酒壶嘿嘿一笑,“驿丞,这景芝高烧闻着可真香啊!”
驿丞溜他一眼:“好小子,识货,坐下赏你一杯。”
吏员摆摆手:“不敢不敢。”
“坐下与我一道喝!”驿丞大手一招,搂过他的肩低语,“账册上的事还要劳你多多费心啊。”
吏员点头哈腰:“那是自然,保证进项支出环环相扣,滴水不漏,驿丞放心!”
屋子里两人喝得昏天暗地,脑袋在桌上一磕一磕,谢攸站在屋外,整个人像凋谢了似的。
翌日一大早,晨雾未散,驿丞亲自牵来裴泠选好的两匹上等马。
“二位大人,昨夜睡得可好?”
谢攸没说话,拉来缰绳,踩着马镫先上去了。
裴泠接话道:“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这是我们馆夫今晨刚做的米糕,下官用荷叶包好,二位大人要是不嫌弃,就留着路上吃。”驿丞满脸巴结,双手奉上。
“驿丞费心。”她随手接来塞进马褡子,而后翻身上马。
驿丞站得挺直,音声如钟:“卑职恭送二位钦差!”
尾音未落,只见裴泠一夹马腹,眨眼扬奔出去,马蹄之后,飞尘搅荡。
谢攸却没走,骑着马在门口踱步,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投射下来的影子在驿丞眼前晃来晃去。
驿丞不知就里,干笑着陪小心。
少焉,只听清凌凌的一声“驾”,四蹄奔腾,顷刻间一人一马渺无踪迹。
“卑职恭送学宪大人!”
6. 第 6 章
徐州官道南至宿州会经鼓山,沿途山路绵延,风景秀丽。
急行二十余里,马儿吃不消了,两人便择了一处草地,放它们吃草。
裴泠敧靠一棵杨树,觑起眼睛仰面望着,蔚蓝天空布满低垂的白云,低到好像一伸手就能揽过来一团。谢攸提着水囊走过来,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坐下。
裴泠侧身拿起荷叶包,拆开递过去:“学宪,吃点?”
谢攸瞅了眼白白胖胖的米糕,摇头道:“多谢,某尚无饥意,镇抚使自食之。”
她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那我就不勉强你了。”
谢攸被盯得不自在,稍侧过身子,拿背对着她。
“学宪昨夜好似很晚才回屋。”裴泠吃着米糕,倏地问。
他喝了两口水,沉默一会儿,方说:“镇抚使见微知著,所言果验,驿丞实乃饕餮之徒,某愚钝如木,任他人三言两语便可哄骗,无知似小儿,于镇抚使面前,某便如赤身而立,镇抚使一瞥便可洞彻。”
尾音才落,谢攸顿觉话中歧义,直恼自己嘴快,脸上红红火火,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别理我别理我,就让这话题掉地上罢!他祈祷着。
谁知裴泠硬是用笑声接住了……
她起初并未想歪,是见他两只耳朵红得像涂了胭脂,才回味了一下。
飘过来的笑声真是让谢攸更不好意思,也更不敢转过去了,他恨不得就地打洞钻进去。
“学宪无需赧颜,谁人都有言快之时。”
“……谢镇抚使宽慰。”
这话题终于掉地上了,谢攸扶额。
“学宪,吃鱼吗?”
吃鱼?他回头:“哪儿来的鱼?”
裴泠朝前方落泉清潭处努努下巴,没等他回复,她就把鞋履脱了,将裤子撩至膝盖以上。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谢攸快速把眼移开,可即便不再看,那画面业已留存脑海。
一双非常舒展的脚。
现今缠足成风,三寸金莲在士大夫之间风靡,夫人小姐们就没有不裹脚的。
谢攸曾无意撞见邻舍小姑娘缠足,不过三四岁,话都说不利索的年纪,她娘用麻绳把她缚在椅子上,抓起她的脚,用力掰着四趾向脚底弯曲,试图让趾尖触碰脚掌心。有些姑娘年纪大了不好定型,听说还会先折趾,骨头嘎儿一响,疼得要在地上打滚。每每拆开裹脚布擦拭好脓血,复缠时都得再加一道力度,不少女子就死在缠足导致的骨裂血崩。
小姑娘撕心裂肺的求饶声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他愈发觉得所谓的礼教纲常其实就是编造给女子的桎梏,她们是极难挣脱出来的,所以不管北司如何专恣窃权,在这点上他应该佩服裴泠。
谢攸抬头往前看去,风停树静,水天一色,裴泠举刀站在潭中,连袖子也撩起来了,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
她周身有微光晃漾,一闪一闪,忽显忽隐。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他当然不是瞎子,信不信由他去问同僚,嗳,你说裴泠具体长什么样?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权力凌驾于长相乃至性别,官帽一戴,飞鱼服上身,没人会再想到这其实是一个女人,更不消说样貌,是美是丑无关紧要,所以今天是他第一次注意到裴泠长什么样这件事,实在不足为奇。
谢攸想了四个字形容她:很美,很凶。
话说回来,“美”其实也不是那么适合她,因为这个词有点弱,不符合她的身份,北镇抚使的头衔,气场实在太强,不抛开这个身份很难客观谈论她的容貌。
裴泠自然不属温婉秀气那一挂,她无疑是英气的,剑眉星目,不辨雌雄,所以“姑娘”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也觉古怪,他当然不是说她长得像男人,是她身上有种疏离感,气质又很凛冽,令人望而却步。
前方水面倏然炸开一串“哗啦哗啦”的碎银,只见绣春刀插着一条大乌鳢从水里拔出来,这乌鳢足有一尺长,肥得不行,被扔上岸后还在拼命甩尾扑腾。
裴泠随即收刀淌水上来,弯腰用一根手指头勾起鱼鳃,朝他走来。
山涧雀鸟啼啭,她脚下是一片绿茵地,清风卷过嫩草,像铺展了一卷绸缎,层层叠叠朝天边涌动而去。
她还没穿鞋袜,谢攸眼神闪躲,左右顾盼,听到身侧窸窸窣窣的声音止了,他才将身子转过去。
刚转过来,正见她撩开衣摆。
她大腿处有一条皮带缚着,上头束了三把匕首。“噌”的一声,伴着短促清脆的出鞘声,裴泠开始杀鱼了,刮鳞剖肚、去腮去脏、清腔对切,一气呵成。
谢攸自然不好意思白吃:“我去找点树枝生火。”
裴泠抬眸看他一眼,想了想说:“那就麻烦了。”
他随即起身:“不麻烦,应该的。”
等谢攸吭哧吭哧终于抱着捆木柴回来时,裴泠已然烤好吃上了。
“对不住,刚在林子里迷路了……”
裴泠将叉在竹片上的半条鱼递过去:“学宪朝夕与书卷相伴,想来鲜少有空出门,迷津于山野也是正常。”
该说不说,有时裴泠也怪善解人意的,见人面露窘色,总会适当宽慰几句,谢攸暗暗想。
他报以一笑,伸手接来烤鱼:“多谢镇抚使。”
乌鳢被烤得焦香四溢,光闻着味儿就饥火烧肠了,谢攸低头咬一口,外酥里嫩,好吃到舌头打结。
裴泠已经吃完了,她忽然伸手将发簪拔去,轻轻甩了甩头,青丝如瀑布般垂落下来。
“头发湿了,散开干得快,学宪不介意吧?”她转头问他。
谢攸把嘴巴慢慢从烤鱼上退出来,干笑一下:“怎、怎会?镇抚使请自便。”
裴泠遂将两手撑在身后,仰头,让阳光畅快地洒在脸上,享受初春微风从发丝间穿过的感觉。那风就像一把细细密密的篦梳,每一根头发丝都被照顾到了,她舒服地眯起眼睛。
“学宪平日里喜欢看什么书?”
他恍然回神,答道:“某什么都看。”
裴泠显然对他笼统的说法不满意,又问:“朱子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而王守仁言大学之道,宜从旧本作‘亲民’,不知学宪怎么看?”
“新民”和“亲民”之争亦是理学和心学之争。朱熹在《大学章句》中将原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中的“亲民”解作“新民”,王阳明则认为应该遵照原文。本朝以程朱理学为正学,忠诚的理学门徒都将阳明心学批判为歪学,而这场学术斗争走进朝堂便成了政治站队,成了党争。
其实她已经问得很直白了,她分明问的是:你是理学党还是心学党?
谢攸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理学认为天理乃万物本源,道理和规律应通过外在学习和理性思考来领会,而心学则认为‘心即理’,吾性自足,致良知便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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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为准则。若将心学施于孔孟教条前,过分强调自我,不肯随前人脚跟,不免未信先横,流于狂狷。但如今将理学定为一尊,士子经义专以程朱传注,以八股取士,不乏有不识本经原史,背诵一年八股时文便可进士及第者,未免刻板。
“某认为理学和心学,不是一个对了,另一个就绝对错了,便如父与子,心学是理学的继承和发展,二者皆是正统儒家思想,一个从外求,一个从内求,应是互为补充,互为促进。”
裴泠听完后便笑起来:“学宪不必紧张,只是闲聊罢了,不是在考问你。学宪方才所言哪边都不得罪,真是心中所想?”
“实乃肺腑之言。”谢攸顿一顿,反问她,“镇抚使对理学心学又是持何种看法?”
裴泠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儒家是为统治而生,其核心为‘礼’。礼者,天地之序,人人各安其份,知天命之不可违,天下于是太平。要是每个都不认命,全想着要逆天改命,儒家就没法统治民心了,这也是为何理学容不下心学的根本原因。所以学宪认为,如我这般挑战三纲五伦,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的人,会站哪个学派?”她的身子倾向他,“学宪,我可是对你毫无保留地剖白了。”
不知是紧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谢攸的心砰砰跳,跳得耳膜都震了。
裴泠并未发觉他的失神,她支起膝盖,把两只手臂搁在上头,坐姿闲散。
“讲到八股取士,那学宪以为太.祖当年恢复科举为何要定八股为考试文体?”她又接着发问。
谢攸定定神说:“某岂敢妄议?”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怕什么?”她勾唇,投去一眼,“你不敢,那我来说,太.祖曾言:‘天下才智,无所试,久必愤盈,诸负血气者,遂凭之以起。’读书人若无晋升之路,久则激愤,社会动荡,遂以漫漫科举路来消耗负血气者的精力,以死板僵化的八股文控制他们的思想。”
听她如此剖心之言,谢攸不好意思再打马虎眼,也把内心真实想法坦诚相告:“八股文专取四书五经命题,代圣贤立言,只可围绕《四书章句集注》展开,故而千篇一律,如甘蔗渣,嚼上嚼下,自然毫无滋味。”
谁料裴泠闻言,后锋一转:“据我所知学宪可是以根柢程朱,严守八股体式而出名的行家呀,在国子监读书时日日都要作一篇,多少八股名篇流传出来,于会试写的那篇更是堪称完美,契合经义,字字有本,句句有源,如行云流水,一挥而就,听说还被收入科举范文集?彼时我还以为学宪倾心此道,今日看来,原来只是违心违愿的妥协,嚼了那么多年甘蔗渣,也当真难为学宪了。”
谢攸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发现掉坑里了。
裴泠站起来俯看他,笑着调侃:“学宪可不是我一瞥便可洞彻的人哪。”
他吞吞吐吐地找补:“八……八股文之诟病主要在于空洞对仗,若可改掉,亦可载道。”
裴泠只笑不言。
谢攸下意识地咽了口水,心道:她所言未必就是所想,不过是为探他机锋,诱他发言罢了。他觉得自己实在太稚嫩,她是真的可以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日后与她说话一定一定要深思熟虑、再三斟酌,方可脱口。
裴泠没再为难他,说道:“时候不早了,再不出发今日就到不了东岸驿,我们走吧。”
言讫,她转背朝马儿走去,边走边梳理着长发,用簪子将头发绕几圈,利索地在头顶盘了一个圆髻。
谢攸松了口气,起身跟上。
7. 第 7 章
是夜,一声霹雳,繁雨急落,二人身披蓑衣,头戴笠帽,抵达徐州黄河东岸驿。
一个驿卒苦着脸前来接站:“二位钦差,实在抱歉,今儿是真没房了。”
“没房?”裴泠感到奇怪,虽说东岸驿规模不及利国驿,但也有房十余间,昨夜加上他们也不过五六个官员住驿,照道理这里人也不会太多才是。
“我们前方有逆湾,风急雨大,好些船怕出事,今夜皆停泊在岸边,故而有好些大人要宿驿站。”驿卒把脑袋朝后一扬,“您瞧瞧,都只能在大堂凑合过夜。”
谢攸掸了掸蓑衣,见雨势越来越猛,如鼓如鼙,现下也已近戌正,再去下一个驿站是不得行了,便对裴泠提议道:“镇抚使,莫不如我们也在大堂凑合一夜?”
她解开笠帽蓑衣:“只能如此了。”
二人举步往里走,待进驿站,突然有一堆箱笼迎面拦住,只见五六个仆从忙忙碌碌穿梭于大堂,搬起箱子,再抬到楼上房间。
“谁的东西?”裴泠问。
驿卒极小声地答道:“回大人的话,是衍圣公的。”
衍圣公是孔子嫡系子孙的世袭封号,始于北宋,太.祖时赐曲阜府衙,府第巍峨,规模仅次于皇宫,其地位之尊崇,甚至可独立于御前而不跪。
三月二十乃万寿圣节,想来是要进京贺寿,可衍圣公府位于曲阜,曲阜北上就是济宁,徐州是反方向,为何要绕路?
裴泠心中已有猜测,弯腰打开其中一个箱笼,里头层层叠叠全是丝绸。
还有什么原因,不过就是南下进货,去京师倒卖罢了。
裴泠移开手,“砰!”的一声,箱盖重重关上。须臾,她冷笑道:“原来是世修降表的孔家啊。”
裴泠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驿卒听见了,谢攸听见了,来搬箱的孔家仆人也听见了。
简直是三面俱惊。
孔家仆人的表情瞬间变了,变得怒不可遏,只是能入驿站者非王侯即仕宦,他一个下人到底还畏忌,不敢当面发作,朝裴泠瞪一眼,旋即往楼上房间告状去了。
他们是圣裔之族,田产连阡,司法独断,乃天下共尊的超级权门,谁能置喙?谁敢置喙?连皇帝都施以尊崇之仪,今日却被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芝麻小官亵渎,孔家仆人有多震惊和愤怒是可想而知的。
谢攸有多错愕和忧心也是可想而知的,他朝裴泠瞄了一眼,见她镇定自若,毫无后怕之态,便预想到稍后会有一番怎样针锋相对的较量了。
最先下来的是驿丞,东岸驿的驿丞年纪有些大了,留着黑白相间的髭须,他慌慌张张地跑来向裴泠作揖行礼。
这俩都是大人物,他一个小小驿丞谁都惹不起,几番欲言又止,倒让裴泠先开了腔。
“今岁起朝廷整顿驿递,虽系公差,但若轿扛夫马过溢本数者,不问是何衙门,驿站俱不应付,这公文驿丞是没收到?”
“下官自然……自然是收到了,”驿丞抿笑抿笑的,陪着小心,“只是钦差大人,那位可是衍圣公啊……”
裴泠没什么反应,只问:“他们占了几间房?”
驿丞忐忑地回:“十……十二间,衍圣公携家仆八人,另有三间用来放箱子。”
“一共有几间?”
“十二间……”
裴泠把眉毛一挑:“这么说他一张勘合,占了整个东岸驿?”
驿丞一声儿不敢言语。
谢攸听见她从鼻腔里哼出一串笑声,而后挡路的木箱就被她一脚踹走了。
裴泠脚劲极强,看上去轻飘飘的一个动作,那木箱却被踢出老远,一下撞到墙上,发出令人心神一颤的撞击声。
大堂人声渐杳,空气骤然肃静,那些坐在堂间的大小官员纷纷侧目往这处看。
谢攸不由得开始冒额汗,裴泠的行事作风与他截然不同,他是一个不喜声张,宁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人,反观她则是绝对的爆炸型,那可真是一点就着,一触即发,跟这样性格的人同处,让他这个淡人十分心累。
这时,楼上一间房,门缓缓打开了,只见衍圣公头戴六梁冠,身穿赤罗衣,腰间玉带佩犀角双环绶,信步而出。
衍圣公乃世袭正二品,但皇恩特许朝服与一品同,他此时穿的便是一品大员的朝服,这身衣服亮出来,压迫感极强。
他缓缓下楼来,站到裴泠面前,自顶至踵将她扫一遍,尔后掷地有声道:“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此乃大义灭亲之志!今镇抚使妄加讥讽,非讥我孔氏,实是讥华夏文明之根基!”
衍圣公嗓音洪亮,言辞间满是怒气。
她是什么心情谢攸不知道,站在她身边的他,已经有点慌了。
“君不正,臣投他国,”裴泠慢悠悠复述一遍,“那靖康之变,孔端友南渡,携楷木像以示正统,孔端操留守,守祖庙而奉金,孔氏以裂脉之举投效二国,在衍圣公眼里,此举是大义灭亲,还是首鼠两端?”
衍圣公实是没想到她有胆子当众诘难,面色一下子极其难看,调门再度拔高:“若吾族身死,何以继圣人之学?吾祖立万世师表,其德配天地,其道贯古今,吾辈世代守礼,以天下为念,愿以一己之屈,换万民之安。圣人之血脉,凡夫之舌,安敢妄议!”
裴泠目光直视:“孔子言‘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想来孔子也认为圣人之德,在于道义而非血统。”
小小东岸驿,今晚迎来两尊大佛,眼见两尊大佛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这架势是非要分出个胜负不可,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这个小小驿丞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赶紧溜啊!
作为驿丞可以托故走开,可他们这帮官员却只能干巴巴、心慌慌地坐在大堂,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真是纯受折磨。
衍圣公已然气得不轻,作为先圣之后,就算今上也得给他留三分薄面,往常哪个衙门不谄媚逢迎?偏偏今日碰上这个北镇抚使,竟如此咄咄逼人,丝毫不留余地,好啊好啊,怪不得说厂卫纠察致使百官惶惶,这帮缇骑、貂珰阴制搢绅的手段,他今日是有幸见识了!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依仗皇帝恩宠,横行霸道到他衍圣公的头上来,还敢跟他辩道?凡庸妇孺,她也配?
衍圣公旋即给她挖了个大坑:“吾族闻太祖威德,急奔南京,尔言此乃趋炎附势,是以言吾族不该投诚大明,言外之意岂不是太祖非明君,非天命所归、礼教所依耶?”他已经做好准备,无论她回答什么,他都要上参她不敬太.祖之罪!
这下裴泠是真笑了,她搞不懂这个衍圣公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漏洞百出的话张口就来?
“孔克坚曾称病不奉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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觐见,太.祖斥其无疾称疾,左右逢源,轻慢大明,我可有说错?衍圣公方才所言的急奔南京投诚,实则是彼时河南、关中尽在明军之手,就差北进大都,孔克坚知元朝大势已去,败局已定,方才星夜奔赴,这不是趋炎附势又是什么?故而才被太.祖剥夺官职,仅留爵位。”说着,裴泠又进逼道,“太.祖驱逐胡虏,重振华夏,此乃天命所授,岂是人臣趋炎之功?”
他何时说过孔氏有功了?衍圣公脑筋虬结,下意识反驳:“我没有这样说!”
“本官官秩正二品,你一个从四品的北镇抚使竟敢在本官面前放肆至此!男尊女卑,天经地义,今世竟有区区女流入朝为官,真是骇人听闻!历史明鉴,女人参政,悖礼违经,必致纲常紊乱,礼法崩坏,国祚不永矣!”
“衍圣公在咒谁?”裴泠一字一句地喝问,“是当今圣上?还是我们中国?”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诚惶诚恐。
谢攸抬起袖子,揩了把汗。
衍圣公当然答不上来,也不敢答上来,瞋目道:“此番本官入京面谒陛下,必以汝之狂妄,沥血陈词于圣听!”
裴泠不再跟他绕圈子:“孔子秉礼为教,亦必斤斤守朝廷之法,从不逾越,然尔辈仗圣人血脉,恃朝廷恩恤,每每进京便走私夹带,横索驿递,科派骚扰,待及京师淹留数月,直至私货卖尽,盆丰钵满方归,是与不是?太.祖也曾期盼曲阜孔氏在我朝再出一个好人,衍圣公,到您这辈,曲阜孔氏可有出过好人?”
衍圣公羞愤地面色涨红:“本官素行清白,岂容尔污蔑!此些箱笼乃臣敬献,以恭贺陛下诞辰之礼!尔无故构陷,当以诬告罪论!”
适才还言辞犀利的裴泠,这会儿态度居然大有好转,甚至还作了一揖:“既然是献于陛下的诞辰之礼,不若由下官检点之,万一途中遗失一二,锦衣卫亦可助衍圣公追寻。”
衍圣公一愕,这回真是被掐住脉门了,堆满三间房的箱笼里有丝绸有瓷器,甚至还有名家字画,价值五千两不止,一旦由她检点清楚,便真要悉数进献皇帝,这简直是在挖他的肉,喝他的血。
他霎时气焰半消,忍了半晌,说:“既然是北镇抚使,自然要给个面子。”言语间,衍圣公后退半步,吩咐仆从,“那三间房里的箱子都搬出来。”
仆从茫然地问:“老爷,这么多箱搬出来放哪儿啊?”
衍圣公没好气道:“还能放哪?当然是放你们房间!”
裴泠这时又出声了:“据我所知,衍圣公的勘合只许随带从人两名。”
“你不要得寸进尺!”衍圣公陡然回首,咬牙切齿地说。
“何来得寸进尺?”裴泠背手,神闲气定,“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我也只是按规矩办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衍圣公多多担待。”
衍圣公还没说话,仆从倒先开口问了:“老爷,那我们睡哪儿啊?”
“睡睡睡,今晚你们谁都别睡,搁大堂给我坐着!”衍圣公眼神恨恨,反唇相讥,“这位是谁哪,那可是鼎鼎大名的北镇抚使,得罪了她,即下诏狱,魂飞汤火!敢跟北镇抚使抢房,我看你们是不要命了!”
裴泠面无表情,吩咐身侧的驿卒:“把房间按序分给各位大人。”
驿丞见大局已定,急忙从门外小跑进来,接话道:“嗳嗳,钦差大人,我马上安排,马上安排。”
8. 第 8 章
衍圣公愤愤不平地回到房间,把门关得砰砰响。
少顷,箱笼又重新搬了下来,这回换孔氏仆人干坐在大堂,驿丞依次为那些持有勘合的官员办理入住。
这帮官员对衍圣公皆是莫敢得罪,曲阜孔氏——历代王朝供奉的圣贤,对孔子言论持有最高解释权,在士大夫阶层拥有超然地位。所以即便知道今朝衍圣公德行欠缺,凡所过之处,百姓如被虏贼,有司也是万万不敢干涉,想来确实只有如裴泠这般的天子近臣才有和衍圣公当众叫板的能力。
锦衣官校和权要沆瀣一气见得多了,这帮官员也实在没想到还会有锦衣卫替他们出头的时候。他们觉得有必要同裴泠表达一下感谢,但又实在害怕得罪衍圣公,故而折中远远朝她作揖示意。
其实谢攸觉得裴泠压根不是想替谁出头,她就是看不惯,看不爽,今夜就算没有这些官员,她也照样如此。先前他从未和锦衣卫亦或镇抚司接触过,他们依势骄倨的事情自然听过不少,什么纲反忠良、殃贻善类,什么沿途索诈、措勒舆马,但这一趟南下与裴泠同行,至少她这个北镇抚使并非想象中的那么专横跋扈。
因他们二人到得最晚,房间最后分完就只剩一间了,谢攸推让不住,裴泠当然不会跟他客气。
初春夜里依旧寒气袭人,又逢暴雨,窗外风驰雷鸣,那扇大门被吹得一开一关,訇訇的响,虽驿丞过来锁住了,但狂风还是透过各种缝隙钻进来。
孔家仆人都用被子裹着身体,他们把大堂座位都占了,官员们便全在房里用膳。
“学宪,”裴泠过来叫他,“我们去楼上吃。”
谢攸坐在凳子上,朝她摆摆手:“无碍的,某在这里吃就好。”
“上来。”丢罢这句话,裴泠扭头就走。
“……好。”
驿卒端来膳食,随着那一下阖门声,寂静便如潮水般涌进房间,简直要把谢攸淹没了,一路下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共处一室,他不自在,不自在极了,故而只能低头,专心致志地用力干饭。
裴泠晃着酒盅里的烧酒,问他:“吃这么快,学宪不嫌噎得慌?”
刚才没噎,现在真噎了,谢攸坑坑地咳嗽:“……某还好。”
“今晚你睡这里。”
他猛地喷出几粒米饭,慌忙用手掩住嘴,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裴泠夹起一筷子菜,又重复一遍:“我说今晚让你睡这里。”
谢攸想当然地说:“怎么能让镇抚使在大堂坐一夜?某堂堂男儿郎,哪里都能将就,镇抚使无需顾及。”
“谁说我要去大堂?”她好笑道,“我的意思是,今晚你和我一起住这间。”
他愣住了,半晌没反应。
裴泠看向他,理所当然地说:“学宪难道不知?太.祖时御史与校尉出京监察需同居官舍,重屋,是欲二人互察互纠,今你我同住一间,并非违制之举。”
谢攸遭受不少惊吓,连连摇首:“镇抚使乃忧某在外受凉故而言此,但男女有别,若同处一室,恐镇抚使名誉受损,此举万万不可。”
裴泠笑了:“学宪,别说你没这心,就算你有心有胆,也没那本事,放心,没人会瞎想的。”
他仍是强烈拒绝:“某知镇抚使是好意,但意已定,不必言劝。”
开玩笑,就算不是男女有别,借他多少个胆子也不敢跟她一屋啊,她确实没有他想象中的专横跋扈,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怕她了,光是想到她一刀一条胳膊的壮举,以及始终被她监视的那种感觉,再想到同僚说过的一句话:
——但凡碰到北镇抚司的人,说话做事切记三思而后行,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个举动可以埋下多少祸根。
要说在利国驿他气急了,还曾对她不敬,这番思想下来,真是从头凉到脚,他这回碰上的可不是北镇抚司的缉事校尉,直接是他们的头儿啊!一个女子能坐稳这个位置,手段比之男子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泠看他的脸色仿佛被外头的狂风骤雨席卷了一般,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她虽知道他怕她,但没想到竟然有这么怕,明明自己待他也算和颜悦色、客客气气,他至于么?她心道:那就冻着吧,迂腐胆小的书呆子。
又过去片晌。
“学宪。”
“……嗯……?”
谢攸垂着头,耳畔传来哗啦啦的倒酒声。
“喝酒吗?”
“不不,某两杯就醉,只吃饭就好。”他赶紧又扒拉两口米饭。
裴泠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学宪,我长得就这么可怕?”
“没有没有,镇抚使长得……”谢攸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长得清峻超拔。”
清峻超拔?裴泠被逗笑了:“看来学宪并未把我当成女子,既如此,今夜同处一室又有何关系?”
“不是,某绝无此意,某……”
她一口剪断了他的话:“某啊某啊的听得我头疼,学宪不必如此见外,平常怎么与你翰林院的同僚相处,日后就怎么与我相处。”
谢攸似乎听出她语气里的一丝厌烦,嘴上便立刻应承下来:“好的,我知道了。”
裴泠失了兴致,不再与他搭话,自顾自地喝酒吃菜。
很快,谢攸吃毕,吃得囫囵吞枣,只尝出个咸淡,忙不迭地起身告退。
在大堂过了一夜后,翌日果然受凉,鼻塞咳嗽全找上来了。裴泠骑行速度极快,本来他也是勉强才能跟上,如今头痛脑热,体力逐渐不支,便落下了一大截。
而裴泠见他在马背上神游太虚,面色惨白,还吐了两次,也不得不放慢速度,多次沿途休息,眼看天幕完全黑沉,离下一个驿站尚有近二十里,今晚就只能露宿破庙了。
谢攸十分负疚:“对不住,都怨我。”
裴泠正在生火,头也不抬地说:“难为学宪,今夜只能与我共处一室了。”
他感到尴尬,如果昨晚不要那么别别扭扭,今晚他们又何苦在荒郊野岭过夜?
“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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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我下次不会了。”他再次道歉。
她用一根树枝拨着火堆,又问:“不会什么?”
这熟悉的味道,他仿佛一下梦回国子监,先生们也总是喜欢反问追问,让他自己思考错在哪儿,往后要如何改正,谢攸感觉又被教育了。
“出门在外本就万事不便,行役千里,舟车劳顿,何暇计及男女之别?我……以后我不会如此斤斤计较不知变通了。”
“很好。”她说。
谢攸松了一口气。
破庙梁柱腐朽,墙面布满蛛网,这都不打紧,最要命的是没有门,夜风畅通无阻地在庙内肆虐,火焰被吹得左摇右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他觉得自己已经起烧了,四肢酸软,头重脚轻。
裴泠背靠墙壁,阖眼坐着休息,他不好意思声张,合衣在角落躺下。
半夜烧得浑浑噩噩,突然感觉有手掌覆上他的额头,冰凉冰凉,分外舒服。
“你发烧了。”
谢攸闭着眼,迷迷糊糊地答话:“我没事,睡一会儿明早就好了。”
待说完这句,他又深陷昏睡。
清晨雾霭蒙蒙,鸟声啁啾,太阳像一颗圆滚滚的蛋黄从峰峦背面冒出来。
谢攸吃力地睁开眼,发现身上盖了一件衣服,恍惚一看,盖的竟是她的飞鱼服,再仔细一看,并非鱼尾,而是标准的龙尾形态,这是蟒服!正向蟒纹,江崖海水辅纹,还是坐蟒……
坐蟒是赐服之首,仅授予文武一品官员和皇帝特赐的重臣,比昨日衍圣公穿得那套一品大员朝服等级更高,也难怪她丝毫不忌惮,相比衍圣公有名无权,作为天子近臣的裴泠是真有实权的。
谈及裴泠和皇上的渊源,还得从她父亲裴珩说起。
裴珩本是辽东战将,后被调到江南抗倭,彼时倭寇大举进犯浙江,他挂帅出兵,先在台州九战九捷,乘胜追至福清,连克六十营,斫首千数百级,最后在福建全歼倭寇主力,救出被掳百姓三千余人。历时八年东南倭患平定,但他却因岁岁征战,劳形竭神,终以沉疴陨命,朝廷追封其为泗国公。
裴泠是裴珩的独女,母亲早亡,父亲连年征战,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裴珩病故时她也只有十二岁,宫中偶然得知此事,皇后娘娘心生怜悯,便命人将她从民间寻来,抚养于后宫。
至于她是如何让九霄之上的皇帝侧目,则一直是一个迷。
裴泠也不是一下被提拔到北镇抚使这个位置的,最初据说是扮男子入的锦衣卫,只是一个普通校尉,等皇上公布她是裴珩之女时,她已经在延绥立下战功了。
那年鞑靼率兵四万经河套攻延绥,欲东进劫掠山西,震动京畿。她作为出京作战的锦衣卫带领五千校尉,杀掉鞑靼三名将领,数以千计的武士,虏获战马两千匹。
也正是因为她有这样的战功,所以皇上以中旨授她为北镇抚使才未受到过多阻碍,否则以女子之身当上外廷官,即便有皇帝支持,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9. 第 9 章
清晨的阳光一截一截爬进来,为那尊破败的佛像渡上金边。
谢攸甩了甩脑袋提神,小心翼翼把身上盖的那件坐蟒服叠好,也不敢搁在地上,只好用两手托着。
很快,裴泠怀里揣着红彤彤的野果也回来了,一进庙便见他像个入定的佛陀,而她的衣服被叠得方方正正,托在手里像是什么法器。
“想来你也闻不得肉腥,便摘了果子,吃些垫垫肚。”她出声道。
本在阖眼小憩的谢攸忽而睁眼,却一下愣住了。
只见裴泠换了一身装扮,淡紫色对襟衫,玛瑙灰挑线裙儿,头上梳着坠马髻。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完全女子扮相,此前不是飞鱼服就是劲装裹身,这……突然换回女装,他确实有点不适应,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仓促起身,垂着脑袋把蟒服递过去。
“承蒙镇抚使昨夜赐衣御寒,某已仔细检查,衣无尘染,现叠置齐整,归还如初。”
裴泠“嗯”了一声,伸手接来蟒服,而后抓起一把果子放在他掌心。
“还发烧吗?”她问。
“不烧了,已大好了,继续赶路不要紧。”
裴泠随即抬手覆上他的额头,挑眉道:“还要逞强?我可不想拖一个半死不活的学宪去南京。”
突如其来的触碰令谢攸呆住了,他那不怎么灵光的鼻子突然就通了气,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沉香味,甜凉微苦。
裴泠放下手,说:“今日不赶路,去城里看大夫,过了夹沟驿就是宿州城,你还能骑马?”
谢攸恍然回神:“能……能的。”
“好,那你吃完果子,我们出发。”
谢攸应是,低头看向掌中的野果,颜色很鲜艳,表面是颗粒状的,认不出来是什么果,捏起吃了一颗,挺爽口的。
见裴泠收好蟒服回来,他便问:“镇抚使,这是什么果子?”
“蛇莓。”她忽地笑一下,“怎么,你怕有毒?”
“镇抚使怎会害我?只是没见过随口一问罢了。”言语间,谢攸又抓起好几颗吃。
裴泠轻描淡写地又笑笑:“民间说是蛇吃的果子,可能会有蛇残,但没毒,你放心。”
他咕噜咽进一颗:“……好的。”
走出破庙,谢攸才发现今日晴光大好,仰头是无边无际的蓝色,耳畔是山间雀莺啼鸣,真是个踏青郊游的好日子。可惜他头晕脑胀,没得半点心情。
二人收拾好行囊,便骑马出发了。
一路上裴泠没有让马跑起来,只是快步走,谢攸跟在后头,暗忖许是怕他再吐,才把速度放这么慢。
她……其实人还挺好的。
春色惬意,沿途芳郊绿遍,溪上桃花无数,下晌他们抵达宿州连汴门,城门附近有宿州卫的士兵在巡逻。
裴泠递给谢攸一张路引:“就说是来宿州经商的,若出示官引,动静就闹太大了。”
钦差来地方,那是何等大事,这厢用官引进城,宿州知州定是转瞬及至。他们只是借道找个医馆看病,何苦劳师动众,裴泠实在考虑周到。大抵也是因此才更换女装,不然一个女子持刀穿劲装确实不好解释。
这番思想下来,谢攸便内疚了,都是因为自己才麻烦她这么许多,又想到若两人同行定会被盘问关系,遂建议:“镇抚使,莫不如我们分开进城?”
裴泠犹豫了一下说:“也行。”
二人便牵着马一前一后进去,谁料都被守城士兵拦住了。
“你俩可认识?”
谢攸下意识要反驳,裴泠已先他一步开口:“认识。”
士兵警惕地问:“什么关系?”
裴泠道:“夫妻。”
几步开外的谢攸乍听,耳朵先红了。
士兵高声质问:“夫妻离这么远?刚刚就注意你们俩了,明明一开始还并行,进城了却分开走,到底什么关系老实交代!”
她蹙着眉,煞有其事地道:“适才是与我夫君闹了别扭,看他不爽快,这才不愿同行。”
士兵见二人品貌皆不凡,狐疑地审视:“是么?”
裴泠倏地快走几步,在谢攸胳膊上拧了一把:“怪你,叫你惹我不高兴,这下被怀疑了罢!”
谢攸撒起谎来总是磕磕绊绊,更别提还是这种谎:“娘……娘子,是我错了,再不敢了。”
裴泠又推搡他一下:“你没错,错的怎么会是你?你哪里能错啊?”
“我……”他脑子打结,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说,“娘……娘子,你莫生气。”
“一天到晚只会说错了,错了说得比啥都顺溜,你怎么从来不反思自己错哪儿了,下次要如何不再犯错?每次都敷衍!”
士兵在后头观察,又确认几遍路引,这才松口:“吵什么吵!这是你俩吵架的地方?走走走!别挡道。”
裴泠转头就回来牵马,一刻也不等他径直走了。
谢攸撒谎紧张,听她叫夫君紧张,自己开口说娘子紧张,紧张的事儿太多了,那颗心真是砰砰跳,匆忙从士兵手中取回两人路引,牵了马跟上去。
宿州隶属凤阳府,是一个散州,京杭大运河穿其境而过,城中青砖黛瓦,槐柳成荫。裴泠正在一个巷子口等他,两人会合后,都默契地将方才的事揭过不提。
“先去找个医馆,今晚住城里客栈,如何?”她问。
谢攸本想说可以继续赶路,又觉还是别逞强了,到时病重更拖累行程,便答应下来:“麻烦镇抚使了。”
裴泠:“要不还是换个称呼?”
他觉得有道理,但又不知该称呼什么,难道真扮作夫妻?夫君来娘子去的?那到了客栈岂不是也只能要一间房?
“你我姐弟相称如何?”她提议道,“我长你两岁,也不算占你便宜。”
谢攸深感汗颜,他刚都想哪儿去了……
“好的,镇……”他抿抿嘴,艰难开口,“姐……姐姐。”
裴泠看他内向害臊的样子,觉得有趣,刻意将眼前人好好打量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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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肤色白,有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虽颜如渥丹却无阴柔气,盖因有高高的个头,肩膀也宽阔,就是那一股子迂腐书卷气把浓丽的眉眼压住了,可惜。
谢攸知道她在看他,却不知道为何要这样看他,把他看得怪不好意思的。
“走罢,去医馆。”
裴泠终于发话了,他顿时如释重负。
*
二人到医馆看了馆医,配了几帖药,随后裴泠带他去了一家客栈。谢攸望着前方高基重檐名为醉仙楼的客栈,犹豫了,因为很显然,即便把他们的廪给加起来也不够住一晚。
见人一直徘徊着不进去,裴泠因问:“怎么了?”
“镇……”身侧行人穿梭,谢攸话到嘴边又急改口,“咳,姐姐,这个客栈应当很贵罢?我们的盘缠或许不大够……”他额外只带了六七两,还是出京前发的月俸,实在不想动这笔钱。
裴泠亦知他是一个不收供奉,日子过得苦哈哈的清官。大明官俸历代最薄,即是阁臣月俸也仅八十石,按每石折银三钱,一个月二十四两银子。他这个翰林院编修撰一个月不过七两银,也许还不足,因为俸禄一部分是宝钞,现今钞法日益崩坏,贬值得厉害。
所以地方官收常例便成了一个不成文的制度,一个县令只消在税收上多征几分,每年便可有千两的额外收入。京官虽没有常例可收,但有地方官以礼仪为名头奉上的津贴。其实对于这些暗箱操作,连当今圣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谢攸这般的实诚人,今朝也是不多了。
“无碍,我请你住。”她说。
谢攸主动提出:“莫不如镇……姐姐在醉仙楼住,我去别处寻一家便宜些的客栈?”
“我们还是不要分开的好,”裴泠不容他拒绝,“别废话了,嗯?”
“…………是。”
把马匹交给醉仙楼的小厮后,两人走进楼内。迎面竟是一个园林,垒石为台,疏泉为湖,谢攸连连称奇。
堂倌迎客引路至房间,一一介绍。
那床是黑漆欢门描金的,下铺锦褥,上覆绸被,桌椅是黄花梨的,亮得反光夺目,里间则是浴室,绕过一面乌木嵌玉屏风,是一个雕花木桶,旁边衣桁上的丝绸寝衣,堂倌说不仅住房时能无偿用,待退房后亦可带走。
三两银子一晚的客栈,服务当然不止这些,见谢攸提着药包,堂倌主动来接,半个时辰后熬好且凉到合适温度的汤药便端进房来,另外还贴心备了一碟蜜饯和一碟剥了皮的柑橘。
喝下药,他一觉睡至傍晚,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胭脂红的晚霞挂在天边像火烧一样。
出了一身汗,好似是退热了,这多亏了裴泠,谢攸有些纠结要不要去道个谢,毕竟又耽误她行程,又让她破费好几回,且今夜客栈价格如此昂贵,白白占了人家的便宜,不道谢实在说不过去,趁现在天还亮着,还是去罢!
可……总不能臭烘烘地去,他随即起来梳洗一番,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收拾齐整后方才出了门。
10. 第 10 章
谢攸敲开了裴泠的房门。
看着眼前身穿丝绸寝衣,长发半干的人,他暗恼自己来得真不是时候,她身上有皂香,还有那抹若有似无的沉香,让开门那缕风全带到他脸上。
闻女子身上的香味是十分无礼的,谢攸屏住了呼吸,说:“我来得不巧,明日再来。”
裴泠稍侧过身子,给他让出空间:“进来。”
他快憋不住气了,极快地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来道个谢。”
“进来说。”言讫,裴泠转身进去。
谢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站在门外踌躇,末了,想着来都来了,还是提袍走了进去。
房中黄花梨木案上放着一壶酒,几道下酒小菜,尚未动过。裴泠进到里间,那扇门半开半掩,氤氲的热气跑了出来,朦朦胧胧。
虽然这是客栈,但在此情景下同女子闺房也无异,谢攸只觉自己误入了禁地,恍惚坐下了又觉自己不该坐,立马站起来。
这时,裴泠从里间出来。她挽了一个低髻,松松散散的,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拂在脸上,粘在唇上,她垂眸,抬起手拨了拨,一举一动之间谢攸简直快把那个劲装裹身、御马迎风的裴泠给忘记了。
她那身丝绸寝衣应是客栈送的,银白色,泛柔光,丝滑贴肤,他这才发现裴泠有极好的身段,腿长腰细,还有……罪过罪过,他暗道:谢攸你胆子真大,这也敢看,找死啊你。
“学宪来找我道谢?”裴泠坐在案前,正欲为自己筛酒,手一顿,又把酒壶放回去。
“是是,”谢攸不住点头,“这一路来承蒙镇抚使照顾,又让你数次破费,济宁的晕船贴,适才看馆医又买药,还有这间客栈的房钱,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裴泠忽地用指尖敲了两下案,说:“原来表达感谢,只消说一声就行了。”
谢攸没意味过来她想要什么,面上有些窘,只能很傻地问出来:“不知镇抚使想要我如何做?”
真是个呆子,裴泠眼中闪过一丝调侃:“又不是让你以身相许,别紧张。”
他尴尬着脸色,像根木头似的直挺挺地杵在那儿。
“原来学宪这么不经逗,”裴泠笑起来,“快坐罢,不逗你了。”
言讫,她起身为他倒了一盏热茶,而后给自己筛了一盅酒。
谢攸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应该做什么,他实在太没眼力见了。
“我看你面色有好转,可是退烧了?”
谢攸先呷了一口茶:“服药后小睡一觉,发了汗,已经退了,明日一早可以启程。”
裴泠一壁啜酒,一壁吃小菜,十分闲适的样子。
“不必心急,把身子养好了再出发也无妨。”接着,她挑起了一个话头,“学宪家中是何情况?”
连他新搬宅邸在哪儿都知道,会不知他家里是什么情况?心里虽这般想,嘴上还是照实答道:“家父于十载前辞世,家中只有老母。”
“府上可有祖辈健在?”
“父亲五十好几才有的我,彼时祖父祖母便故去了。”
“可有兄弟姊妹?”
谢攸摇头:“我父亲原是位老秀才,考中秀才那会儿倒也年轻,不过二十有五,不料此后淹蹇场屋,廿余载竟踟蹰于秋闱。恰逢礼部下令严加稽核生员,凡淹滞衰老者皆在黜落之列,父亲撞在这岁数坎上,被强制退出府学。仕途无望后他便在宛平县做个教谕糊口,因早岁一心向举业,直待这青云路断,方知天命之年始成的家,所以我是老来得子。自我有记忆来,父亲便一直是鬓如霜雪的模样,是故也未添弟妹了。”
“这点我与学宪是同病相怜,”裴泠道,“我母亲早逝,父亲病故,也没兄弟姊妹,六亲缘浅,只得拼尽全力为自己谋一份将来。”
谢攸还没来得及讲点什么,她后锋一转,又说:“但或许正是因为我孑然一身轻,才会得到圣上信任,毕竟圣上最是讨厌拉帮结派,尤其是……”她举着酒盅靠近他,在他耳畔说,“那些同年同门,同乡同道,宁负朝廷,不负私交,宁溺职业,不破情面,你说圣上气不气?”
幽香扑鼻,他下意识屏息,侧首看去,正好对上她投来的目光,心中即是一凛。
“我……”
“我当然不是指学宪,”裴泠坐回去,笑道,“我知学宪没有什么门户,不然何至于心疼这客栈房费?”
他神情窘促,拿起酒壶说:“容我为镇抚使斟酒。”
裴泠些许意外,放下酒盅,两指搭在底托上,慢慢移到他那边。
谢攸毕恭毕敬斟了一盅酒,双手奉上,她一饮而尽,十分爽快。
“不敢打扰镇抚使雅兴,时候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他起身作揖告辞。
她未言,只摆了手,谢攸随即退出去,轻轻带上房门,影子很快消失在尽头。
待人走了,裴泠去鞋,将两脚搁在他方才坐的椅子上,因里头未穿裤,寝衣又丝滑无比,一下就从脚腕滑至大腿。
她懒懒往椅背一靠,透明酒液从细长的壶嘴里倾泻而出,和酒盅碰撞出一串清灵绵长的碎音。
裴泠一壁慢悠悠地喝,一壁在心中忖忖:这书呆子虽一路下来表现得谦恭有礼,敬畏有加,倒也寻不出什么错处,却总给她一种浮于表面的感觉。还得再看看。
*
翌日,谢攸再三表示自己已康复,完全可以赶路,裴泠这才把房间退了。
两人随后准备出宿州,继续南下。
清晨,城里大街上酒楼摊贩的叫卖声响得连成一片。两人止步在卖包子的小摊前,屉笼开盖,胖胖的大包子挤在一起,正涌涌地往上冒白气。
裴泠买了三个猪肉包子和三个酸馅儿馒头预备路上吃,这次谢攸抢着来付钱。
隔壁馄饨摊位上店家和顾客正絮絮叨叨谈论着什么,锅里的馄饨煮得都快断皮了,他几个竟浑不察觉。
“就是今日?”
“嗳,就今日,烈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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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门口,这会子没准人已经在了,去不去看?”
“我可是有女儿的人,忒晦气,不去。”
“那我去,我没女不怕晦气,那可是沈举人的千金,听说生得如花似玉,碧玉年华,就这么……嗐!”
裴泠一听“烈女祠”三字,耳朵就立起来了,可他们又不再往下说,她只能走了过去。
“烈女祠门口怎么了?”
“这你都不知道?在宿州都沸沸扬扬传十几日了!”
言讫,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原来是有位贞女今日要在烈女祠殉死。
欲殉死的贞女名叫沈韫,就是他们口中说的那位沈举人沈从谦的女儿。沈从谦是宿州德高望重的乡绅,他兴办义学,协调官民矛盾,宿州百姓视他为乡里楷模,名声极好。沈韫年方十六,在沈从谦中举那年,也就是她十岁时,许给了同乡邹家长孙邹世坤。
这个邹家是缙绅门第,老太爷曾官至礼部尚书,不过可惜只兴旺了两代,如今的邹家在科举上毫无建树,邹世坤父亲这辈更是一个中举的都没有,唯一有希望的长孙也在两月前病死了。
听说邹世坤病重时,邹家曾派人来沈家解除婚约,沈韫把自己锁在屋里绝食三日。沈从谦一来是拗不过女儿,二来是觉得尚未及末路,万一否极泰来,痊愈了呢?遂不同意退亲。
可惜事与愿违,在所有人的期盼里,邹世坤还是病死了。
沈韫要守柏舟之誓,恳求奔殉,即去邹家哀悼,而后殉死在邹世坤寝房里。娘家极力劝阻,沈韫不从,最后还是因邹家拒绝而作罢。如今不知怎的竟又闹到要搭台死节的地步。
还能为何?在裴泠看来,不是被父母婆家逼迫就是被族人逼迫。因殉死贞女名声最好,她们毫无疑问可以得到朝廷的旌表,烈女祠为首的也永远是未嫁殉夫的贞女,且这好名声对缙绅家族还尤为重要。
譬如曲阜孔氏就曾办过一场丧婚,主角便是衍圣公的胞弟,年纪轻轻故去后,其未婚妻抱着魂帛行婚。成婚那日曲阜缙绅冠盖骈辐,市民牵裾曳袂,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越是大族就越需要贞女为他们增光添彩,因为贞女是在践行古人德行,贞女对未婚夫的忠贞,犹如人臣对朝廷的忠诚,未婚贞女殉死,犹如没有禄位却为君主献身的烈士。
暴虐无道的君主不会有人心甘情愿为他赴死,所以也只有一个品行高尚的大族才会拥有贞女。
邹家不许沈韫奔殉,要么是做给外人看,要么正是希望沈韫以一个更张扬更“风光”的方式自杀。
这件事有必要管一管,只是……裴泠看一眼身侧的谢攸。
作为提学官,除学政以外,劝励名节、旌奖地方孝子贞女也是他的职责,宿州隶属南直隶,这事他自然有权力插手,如果他非要对着她干……
多想了,他能奈她何?动不动就惶惶如惊弓之鸟,先练练那小鸡胆罢。
“我们去一趟烈女祠,现在。”
11. 第 11 章
烈女祠依山就势而建,殿院层层递进,四周松柏参天。
等二人赶到时,台阶下早已围满了百姓,循着他们指指戳戳的方向,裴泠一下看见了沈韫,身穿大红嫁衣,搽胭抹粉打扮得光彩照人。
沈韫站的那块地方,周围堆满了绑着红绸贴着大红囍字的樟木箱,而她右后方则是一通高余八尺的烈女碑,其上镌刻十二个大字: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
阳光透过密叶树梢掉落,明明灭灭的,斑驳光影在沈韫脸上筑起一种错觉,仿佛她即将去往一个神圣之地,而天地尽是见证者。
四下唼喋私议不断。
沈韫不知说了什么,人群中突然响起阵阵抽气声。
裴泠还在外围,见百姓骚动,即刻扬声道:“快让开!”
然而看热闹的百姓一门心思都在前方,哪有人理会。
谢攸个子高,瞧得更清楚,只听他猝然出声:“要撞碑了!她是要撞碑!”
话语甫落,他试图拨开人群,可那群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围得跟铁桶一样。他正在奋力往里挤,视线中倏然闪过一抹淡紫。
只见裴泠发力朝一棵松柏疾奔,提步跃上粗壮的树干后再猛地一蹬,这一借力,身子顿时凌空飞出。
谢攸看见她变戏法似的陡然从腰封里抽出一条长鞭,而后足下在一个男子的肩头再次借力跃起,身形轻如飞鸟。
倏忽间,众人只听“砰!”一声响,与此同时鞭子缠住了沈韫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拽。
沈韫很快倒在地上,裴泠随即落地在她身侧。
额头鲜血迸流,人已然昏厥过去。
*
宿州是凤阳府下辖的散州,城内的州衙负责全州事务,此刻知州程安宅和巡检周大威正在衙内。近期有一伙盗贼在宿州附近劫掠商队、强抢民女,二人便是在商讨缉捕一事。
这时,一个快班衙役急吼吼地跑来报禀:“州台大人,今日在烈女祠殉死的沈从谦沈举人家的千金,被人掳走了!”
“什么?!沈家千金被掳走了?”程安宅双目圆瞪,难以置信,“难道……难道就是这伙盗贼?他们竟已入我宿州城?”
巡检周大威急于撇清关系,忙说:“州台大人半月前就照会过要严禁城防,昨儿又下行文,也是城门那班宿州卫太过疏忽大意。”
程安宅的脸色一下灰败了:“沈举人的女儿,邹家的孙媳,还是一个贞女,贞女被当众掳走,这……这可如何是好?”
周大威道:“州台大人莫慌,这伙盗贼既已入城来,我巡检司必能将其缉捕,当务之急是知会宿州卫,立刻封锁所有城门。”他转头询问衙役,“这伙盗贼共有几人,长相可有特征?穿着打扮如何?快细细说来。”
“回巡检的话,”衙役咽了口唾沫,细说道,“掳人者为一男一女,穿着打扮倒没甚特别,但听百姓说二人长相出众,且这女子身手了得,会使鞭子,至于那男子,尚未出手,就不晓得功夫如何了,但看样子是读书人,不似武夫。”
一男一女?女子身手了得?有一道灵光忽地闪现程安宅的脑袋,又立刻隐匿了,他没有捉住。
那厢周大威自信满满地说:“管他是男是女,大庭广众之下强掳贞女,罪大恶极,今日我巡检司定让他们插翅难逃!州台大人,卑职即刻携弓兵全城搜捕,誓将这伙贼人缉拿归案!”
“贞女被掳,影响太坏了。”程安宅真是万分焦急,“周巡检,此事交与你,务必把沈贞女找到。”
周大威得了令,斗志激昂,即刻清点了一百弓兵精锐,作势要翻遍宿州城内所有的犄角旮旯。
就在这时,此前派去协助宿州卫驻守城门的弓兵带回一则消息。
“所以说他们二人先是在入城时扮作夫妻,又在醉仙楼谎称姐弟?”周大威若有所思。
弓兵点头:“巡检,我看他们不太像是那伙盗贼。”
周大威厉声:“盗贼不盗贼且先不管,这事牵扯邹家,不管如何,人一定要抓住!”
*
“不能医是什么意思?”
“她不就是今日在烈女祠殉死的沈贞女吗?这……”馆医两手一拍,为难地说,“这怎么能医?”
裴泠脸色冷下来:“她尚未气绝,怎么不能医?”
馆医理所当然地道:“纵是救转来,终归是个未亡人。今日强留她性命,来日依旧要赴黄泉,岂非教她多受一重罪过?”
“谁说她是未亡人?”裴泠一下怒了,“叫你医就医,哪那么多废话?”
谢攸警觉她即将爆炸,立马居中调停:“沈姑娘既被救下,那就是她命不该绝,医者济人之急,救人之危,大夫,拜托你了。”
馆医左右为难:“公子有所不知,非是老夫推脱,实乃沈家贞女今日殉节烈女祠,此事早已预告十几日,沈举人并邹府上下,皆是首肯了的。现在我要是把人救活,那是吃力不讨好,好心办坏事。老夫能做的,不过替她净了面上血痕,略裹了额角伤处,全她这份贞烈体面,干干净净地去罢了。二位若定要施救,还望另请高明才是。”
话音未落,银光一闪,一把匕首已经抵住馆医的脖颈。
谢攸眼疾手快地抱住她的胳膊:“使不得,使不得,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们不懂,老夫救她就是在害她啊!”馆医打着哆嗦解释,“二位若不信,只管去瞧她身上嫁衣,缝得严严实实,何曾留半分缝隙?似这等贞烈女子,名节重过性命!只有丈夫方能见其白肉,饶是大夫也不行,这嫁衣便是她清白的凭证。可如今若要施针救人,少不得剪开衣襟,纵使侥幸救活,待她睁眼见嫁衣破损,怕立时就要碰头寻死!那你们说……你们说这又是何必!本是体体面面地死,硬要救活她再让她受辱而死,到那时节,她心里岂不恨煞诸位多事?老朽说句掏心窝的话:何苦来哉!二位大侠就别折腾她了,倒不如全她这份心志,教她风风光光大葬,方是正经。”
裴泠闻言移开刀,转身走到沈韫床前检查她的嫁衣,如馆医所言,确实缝住了,尤其是上衣和裤子用细密的针脚牢牢缝在一起。
“你们怎知她是自愿殉死?”谢攸问道。
“这……这当然是自愿,总不会有人拿刀架她脖子上逼她殉死罢?”馆医脖子一凉,仿佛方才那柄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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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还抵着,下意识就缩了缩。
裴泠低头看着沈韫泛青的脸,轻叹了声:“自然不会有人傻到明目张胆地逼迫。”
便在这时,三人倏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话。
“大胆贼人,还不出来速速就擒!”
医馆外周大威已就位,他神色不无得意,被宿州卫错放的贼人还不是得靠他巡检司缉捕?而他仅仅用了半个时辰便在硕大的宿州城一举锁定贼人的藏身处,如此雷厉风行!这不是强是什么?这就是强!
见百姓都在张头探脑,周大威更神气了:“列队!”
一声令下,一百个弓兵立马变换队形,呈三段式布阵,搭弦,弓臂绷如满月,箭镞一齐对准那道半阖半开的大门。
周大威被自己的英勇冲昏了头脑,完全忽略了为何这俩贼人掳了人还要在城里大摇大摆地找大夫,他只管和弓兵一齐死盯着那扇门。
一想到片刻后他就会成功救出贞女,俩贼人则在他的勇猛下吓得屁滚尿流,周大威瞬间就精神焕发了。当然,最让他得意的莫过于此事过后,巡检司便可力压宿州卫一头。平素别说千户百户了,就连那些总旗小旗眼睛也长在头顶上,把他当个小兵似的使唤。虽说他巡检官品是低,但也是州衙下辖的,卫所本就没权力支配他。
嘿!猜现在怎么着,大老爷们闯了祸还不是得靠他擦屁股?不过是一帮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外强中干!哪像他周大威,里外都强,名副其实!这一想,真真爽快也!
众人都盯着那扇门,医馆里面出奇地静,少顷,好似有人走出来了。
他们先看见一片裙角,而后是卷起来拿在手里的长鞭,再往上,一张清冷的脸,眼神锐利,扫过来有种凌厉逼人之感。
裴泠站定,问道:“巡检司的?”
这是哪门子态度?他还没发问,她倒先问起他来了,这是在挑衅!周大威高声喝道:“大胆贼妇,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贞女,罪无可恕!还不束手就擒!”
“巡检,你上来。”裴泠淡淡发话。
嚯!竟然还敢命令他?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周大威一吸鼻子,抢来身侧弓兵的弓弩,毫不迟疑地拉动扳机,一息之间箭矢破空而出,箭鸣咻咻,直直地朝她射去!
千钧一发之际,裴泠一侧脑袋,众人只见那箭擦着她的耳朵飞过去,而后伴着一道闷声,钉在后面的大门上。
谢攸把眼珠子横过去,看着那离他脑袋不过三寸距离的箭矢,吓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裴泠简直要被这莽夫气无语了,她直接从腰封里取出令牌,亮给他看。
周大威定睛一瞧,只见令牌上刻着“北镇抚使裴泠”六字,另有小字“建德十七年五月吉日”。
哈,这场景他熟啊!迩年各地有不少泼皮无赖假扮锦衣卫在乡里横行霸道,他还因捕假受过州里表彰哩!要说这俩贼人消息还怪灵通,竟然知道北镇抚使和提学御史于近期南下,可这两位钦差大人坐的可是漕船,估摸一算,人想来早就到南京了。虽然这块令牌做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只能说这帮泼皮技艺精进不少哇!可惜了,碰到他周大威,再精进也难逃他的法眼!
12. 第 12 章
“怎么,你不信?”
周大威不屑地哼了声:“这把戏我见过,你们可唬不住我。”
裴泠反是一笑:“朝廷发榜文令各地捕假,不少官员畏惧锦衣权势而不敢纠正,宿州倒是有一个刚直不阿的巡检,难得。”
她这么一说,倒让周大威有些没底了,主要是她那副临危不乱的样子,再加上她身手确实不错,弓弩射出的箭矢在这么近的距离下那速度那力量,她就这么轻巧地避开了?尽管他周大威不是以容取人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气场绝不是与生俱来的,跟身处环境离不了干系。她浑身散发的这种……该怎么形容呢?傲视,对,就是这种傲视感,真有身居高位者的那股子劲儿了。
现在假设她真是北镇抚使裴泠,那他一个从九品的小芝麻巡检见钦差不仅要三跪九叩,那可还是要跪迎跪送的,就跟吐舌摇尾的狗没差别。万一她不是裴泠,只是个演得一出好戏的女泼皮,那他周大威周巡检往后颜面何存哪!不仅自此再无法于宿州卫跟前抬起头来,连平日在乡里巡逻缉盗,那也是抬不起头了呀!更不必说当下还有那么多看热闹的百姓,这人他是绝丢不起的。
周大威左忖右思,准备再试探一下,他大无畏地展臂一笑,说道:“两位钦差那可是坐漕船南下的,现下早已到了南京,又怎么会在宿州出现?你也找个好点的理由。”
“你对我们的行程倒是很清楚。”裴泠说。
虽然她声音不大,但说话那调调却很有气势,周大威听后更没底了,膝盖软了又直,直了又软,他宽慰自己道:不就是堵一把,而他赌运向来不错,他就赌她不是!况且刚刚他还朝她射了一箭,但凡她是裴泠,他终归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他打定主意,一咬牙即要下令让弓兵将他们缉拿,只是话未脱口,她却先发话了。
“走,我们跟你去州衙。”
谢攸一听话里有他,方神魂归体,从门里出来。
见二人就这么大咧咧地下来了,弓兵们用眼神请示:巡检,这人还射不射?抓不抓啦?
巡检用他打颤的双腿回答了:你看我敢吗?
一路上,周大威是越复盘越心慌。等二人进了州衙,他们的州台大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唰地一下就滑跪了,而后伏倒磕头,动作是一气呵成。
作为知州,程安宅可是见过裴泠的。
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外察,正官都要入京朝觐,上一回就是建德二十年。那时裴泠已当了三年北镇抚使,彼时他在都察院伏候上命,裴泠也候在都察院,但她可不是来接受考察的,她那是来执法的!未被赐敕的官员若涉及罪行,直接当场移交北司,就问你怕不怕!所以即便是在当地颐指气使的布按二使,也是被杀尽了威风,畏首畏尾地等待宣判。
他可一点不敢小瞧裴泠,程安宅可太怕她了。
“臣宿州知州程安宅恭请圣安——”
周大威汗流浃背,膝盖一折,登时匍匐在地。
苍天啊大地啊,他周大威,以后是再也威不起来了,他周大威,万事休矣!
这厢程安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可算知道之前一闪而过的灵光是什么了,那是他的感应,在危险来临前的直觉!没承想南直隶最先颤抖的是他宿州知州,本来年初有望进阶一级任知府,要是成了,那他现在就该在进京为圣上贺寿的路上,可叹他今年运势真是……嗐!
程安宅转着眼珠子,不断冥思苦想自己到底哪里出了纰漏,可一番反思下来,他真觉得自个儿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纵使不是十足十的清官,那也算得上是一个干事的好官,跟那些尸位素餐的比,不是要好上许多?
裴泠倏道:“烈女祠撞碑的贞女是我带走的。”
“嗳嗳。”程安宅打住脑中的胡思乱想,伏在地上不住点头。
“人就在张氏医馆,现在马上去找一个懂穴位的婆子,让馆医在帐外口述,令那婆子施针,务必救回来。”
程安宅又点了会儿头,然后突然就回过味来了,所以裴泠不是来揪他的,而是为了沈贞女一事。他按定心神,大脑飞速分析:一个小小举人之女与宠命优渥的北镇抚使有交集的可能性太小,大抵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他看来,裴泠虽为女子却不能拿寻常女子的思路去剖析,她约莫对世间多数男子都无甚好感,瞧不起也看不上,所以遇见一个本本分分为未婚夫自尽守志的贞女,她会觉得匪夷所思,故而才插手制止。程安宅深信,一个人的身份秉性决定了他的行事作风,是以,接下来裴泠会怎么想又会如何做,也就不言而喻了。
首先,她一定认为沈贞女绝非自愿殉节,只会是被逼殉节,那谁会逼她?邹家嫌疑自然最大,好死不死,这个邹家又是宿州有名望的缙绅,纵使科举断代有些没落了,在京里那也是有关系的。更何况邹家在宿州修路筑渠、捐款赈灾,乡里不说一呼百应,那影响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接下来,裴泠极有可能要审邹家,一边是缙绅之家,一边是君之任臣,他这个知州夹在中间,两头难啊……
“程州台,程州台。”
程安宅惊得一跳,这才回过神来。
“此事来龙去脉还请州台详诉。”裴泠抬手一请。
程安宅欠了欠身,而后肩膀一塌,正欲跟着走,转身之际蓦地瞥见一人。
“这位可是南直隶提学御史谢攸谢大人?”
“正是在下。”谢攸作一揖。
程安宅赶紧回礼:“久闻学宪才名,三元及第,大明开国至今,唯大人一人而已,南直隶有您督学,幸也幸也。”
谢攸又拱了拱手:“某何以当此嘉言?惭愧惭愧。”
程安宅见他如此谦逊温和,再想到适才他始终未出声,难免生出些同命相连、同患相依之感。
都是被特权压迫的人哪!北镇抚使的官威下,他们堂堂男子也只能屈于女子之下,在她跟前敛声屏气,生怕哪句不对招来祸患,再加上顶着钦差头衔,见之如见天子,饶你是地方大员也得下跪磕头。尔今这世风,真是混乱颠倒!
*
“……起先沈贞女要随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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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同去,邹府未允,她便水米不进,沈老爷无法,只得劝她往邹家守贞立嗣,盼望唤起她的求生之心。姑娘虽应了,怎奈邹府仍不松口。及至邹世坤的母亲王夫人因丧子之痛恹恹成病,沈贞女剜肉为其入药后,邹家方许她进门。后头忽在烈女祠搭台殉节,其中委曲下官亦未参详,只知沈举人与邹府俱是首肯的。”
程安宅讲得口干舌燥,欲起身倒茶吃,抬了一半屁股,发现茶壶茶盏搁在正中大案上,只得坐了回去。
此刻裴泠就坐在那张大案前,眉头一皱:“剜肉入药?”
“沈贞女性格刚烈……”
裴泠闻言,没有说话。
见人没反应,程安宅又试探道:“这个……搭台死节,方式确实激烈了些,但也是有先例的,福建尤其福州便以家有贞女节妇为尚,寡妇高筑一台于众目睽睽之下殉节,连父母族姻也在台下。”
“所以州台因有先例,便也默许了此类行为?”
程安宅暗叫不好,这怎么回答都是错,他支支吾吾地:“毕竟……毕竟也是私事,这沈举人和邹家都默许了,下官也不好再插手,且朝廷也未明令禁止……”
裴泠斜眼乜着他,反问:“朝廷是什么态度,州台岂会不知?英宗曾言‘殉葬非古礼,仁者所不忍,此事宜自我止,后世勿复为’,遂从正统至今朝再无妃嫔殉葬。程州台,九五之尊都反对以生从死,你说那邹世坤又是什么人哪?”
此言一出,程安宅立时怂了,因为她分明说的是:九五之尊都不要妃嫔殉葬,那邹世坤又算个什么东西,竟要未娶之妻殉死守节,你一个州台没阻止这种行为,简直是大不敬!
虽这话也并非无懈可击,若要搬祖制,那恢复殉葬的还是太祖呢,但程安宅是万万不敢顶嘴的,她三言两语就把话题牵到皇帝身上,他就像走在刀尖上,一句说错,万劫不复,心里当真叫苦不迭,只能抬起求救的眼看向谢攸。
谢攸接收到了,也有心想缓和一下气氛,只是话儿尚在打腹稿,就直接被裴泠叫停了。
“学宪,贞女未婚而殉,既违中庸之道,又悖五伦之常。提学总一方之学,为一方之师,奉朝廷之命整饬地方士习,应以身为教,推己及人,可别……”她抬眸看定他,“带坏风气啊。”
谢攸知道这是在警告他不要站错队,虽然不认同她这种唯我独大的作派,但扪心而言,于此事他与她所见略同。
他坦言道:“某亦认为未婚殉节,太过。”
励名节那可是督学之责,程安宅略扶一下官帽,暗叹三元及第的翰林院大老爷,堂堂南直隶提学御史,竟也屈于淫威,说出违心之语,被驯化成这副模样,真是可怜可悲!
“贞女申请旌表,须经州县正官查访核验,”裴泠突然提议,“州台,沈贞女一事不若由我代为,你看如何?”
该来的还是来了,程安宅梗着脖子,做最后的挣扎:“这怎能让上差代劳,区区……”
裴泠摆摆手:“此事就这么定了,程州台不必客气。”
“……嗳。”
13. 第 13 章
自程安宅走后直到现在,堂内二人还没有交流过。
时间流走,阳光透过窗扉,一线一线打在石砖地,有微尘在空气里飞舞。
“咔嗒、咔嗒、咔嗒……”
上首传来脆音。
谢攸侧头看去,发现是裴泠在手里盘东西,不像核桃,表面没有纹路。他坐在下首第一位,离她不远,很快便闻到一股淡淡沉香,正是昨日在她身上闻到的香。他遂定睛一看,果然就是沉香丸,细闻之下似带花香凉意,绝非普通牙香,像是海南沉香,一片万钱的那种,这两颗圆卜隆冬的必然所费不赀。
沉香品的是味道,如这种极品几乎没人会舍得盘玩。谢攸觉得自己跟裴泠比起来,活得实在太磕碜了,因为要攒钱买屋,一件打了补丁的里衣还舍不得扔,玩香是他不敢想的奢侈事。
也是难得闻这种上等香,趁此机会,他闭上眼使劲吸啊吸,心中感叹还是一分价钱一分货,这香味真是太顶级了。
“学宪。”
谢攸心里一咯噔,自己这副不要钱的沉醉样,难道裴泠已觉察到他在偷闻她的香?
他心虚地睁开眼睛,冲她笑了一下。
裴泠脸上殊无表情,倏问他:“学宪适才言未婚殉节太过,可是心里话?”
“自然,”谢攸郑重地点了点头,“若盲目鼓吹未婚殉节,那便是将明明未婚的女子当成了一个未过门的寡妇,这不合理也不公平。”
她闻言却扑味地笑了。
“镇抚使不信?”
“学宪知道我爱听什么,便讲来哄我听,如你们这般满口儒家道义的男子,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歌颂守节贞女还来不及呢,会觉得不合理?还有……”裴泠皱起眉,半眯着眼睛,状似好笑地道,“你竟然说不公平,‘不公平’这个词挺有趣,那在学宪看来,公平又是什么?”
谢攸便道:“公平即对等,男子外营生计,以养家室,女子内理家事,以奉宗祠,这是对等,也是公平。”
裴泠一下一下转着手里的两颗沉香丸,似乎在回味他刚刚说的那番话。
谢攸又道:“镇抚使许是对儒家道义有误解,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话是伊川先生说的,朱子引入《近思录》是为强调士人应以超越生死的气节坚守道义。”
裴泠手中动作一停:“既然讲到程颐,我倒也想说上一说了,这位伊川先生还说过男女之配,终身不变,故无再配之礼。乍听男不再娶,女不再嫁,真是想当公平,可他给出的理由是什么?”
谢攸答道:“大夫以上至诸侯天子,自有妃嫔可以摄治,故无再娶之礼。大夫而下,内无主则家道不立,故不得已而有再娶之礼。”
“是了,反正没妻还有妾,没妾的想再娶,也给出了‘不得已’的理由,毕竟奉公姑,主内事,没女人怎么行?学宪适才说男子外营生计,女子内理家事,是为对等,既如此,男子丧妻后,或有妾或再娶,总归不缺女人来操持家事,但女子丧夫后,轻飘飘的一句终身不变,令寡妇不仅要料理家事,抚养子嗣,还要奔于营生。学宪,你倒是说说,‘对等’这杆秤怎么尽往男子身上偏哪?这世上怎的只见寡妇守贞,未见鳏夫守节呀?”
谢攸被堵得哑口无言。
裴泠蓦地起身,绕过大案徐徐朝他走来。
“你们这帮士大夫,仿佛只要把妻子这个位置空出来,就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可以被称道的功德,实则该纳妾纳妾,该生孩子生孩子,什么都没耽误。”她已站定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历史在笔下,书写历史的如椽大笔也正是掌握在你们手中,天下是非公论,还不是你们说了算?”
言着,裴泠弯下腰来,又勾唇笑问:“只是我着实好奇,若学宪是史官,又会怎样书写我呢?”她笑眯眯地,“一个挑战礼教,伤害风化,违背天地自然之理的……悖逆女流?”
蜜甜清凉的沉香在他鼻尖游走,她的脸距离他这般近,一半陷在阴影里,一半被门外照进来的阳光打亮,他甚至能看见那一侧皮肤上细细的绒毛。谢攸的心脏漏跳一拍,慌张地垂下眼,可视线旋即又对上她修长的颈项……
“学宪哑巴了?”
谢攸不得不抬首,却发现她在笑,笑得咄咄逼人。他深吸了口气,说:“国以任贤而生,弃贤而衰,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举贤不以亲疏贵贱,当也不应区分男女。我想陛下任用镇抚使,自也有这一番考量。”
“本以为学宪耿直刚正,没承想却是个八面玲珑的。”言讫,裴泠收敛笑容,慢慢站直身子,又走回大案前坐下,继续盘她的沉香丸。
“我真说了,你又不信。”他的语气半是抱怨,须臾又觉如此显得有些亲密,尴尬地咳了咳,岔开谈锋,“沈贞女一事,镇抚使打算如何做?”
裴泠瞥了他一眼:“自然是搞清楚她在邹家经历了什么,以至于改变主意要搭台死节。先把沈从谦叫来州衙问话罢。”
言毕,她便阖上双眼假寐。
堂中只有他们二人,这话显然是吩咐他的,谢攸接受良好,立马起身准备出去找程安宅,甫下台阶却突然有一道黑影扑过来,重重跪在他跟前。
谢攸登时一声惨叫,原是那人膝盖正好砸在他脚背上。
周大威吓出一激灵,缩着身子往后移几步,战战兢兢道:“学宪大人,您……您没事吧?”
“某……”谢攸还痛得龇牙咧嘴,“某无碍,巡检可是有事?”
当然有事,要命的大事!周大威带着哭腔说:“卑职是蠢头村脑的秃驴,没根基的王八羔子,狗眼不识泰山没认出二位钦差不说,竟还放了箭,若非镇抚使身手不凡,勇猛过人,小的安有命在?望学宪替小人在镇抚使跟前解释一二,小人真是无心之举,还请镇抚使手下留情,从轻发落啊!”语罢,他连磕几个响头。
谢攸赶紧弯腰扶住他的胳膊,宽慰道:“巡检不必忧虑,镇抚使宽宏大量,不会怪罪。”
虽与她相处不久,但他也算清楚她的行事作风,有仇当场就报了,没发作就是没放在心上。依他之见,裴泠说周大威“难得”,并非讥讽,而是真在夸他,毕竟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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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胳膊的事还犹在眼前,若各地官员能如周大威这般敢于质疑,那假扮锦衣的恶行便可杜绝了。
周大威单眉上扬,怀疑道:“当真?”可裴泠横看竖看都像一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人啊……
谢攸点点头:“当真,若镇抚使欲问罪,某会站在巡检这边。”
“有学宪这句话,卑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周大威简直感激涕零,“学宪大恩大德,小人无以为报啊!”
“巡检不必如此,”谢攸把他扶起来,“不知巡检可知州台现下在何处?镇抚使欲问话沈举人。”
“州台大人应是去张氏医馆了,卑职亦知沈举人府邸在何处,这事交与我,即刻就将人拿来!”
谢攸忙道:“只是了解下情况,巡检务必以礼相待。”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周大威一拍嘴巴:“瞧我,是请来请来……”
这任务周大威完成得飞快,盖因才出州衙,他就碰到了行色匆匆、赶来带回女儿的沈从谦。
人领进堂中时,谢攸的屁股才刚沾上座椅。
路上周大威把情况言简意赅地告知了沈从谦,尤其着重警告了,不是,提点了他:你女儿这事现在可不由州台大人管,已有京里来的钦差全权接手,哪个钦差?锦衣卫北镇抚使!你可千万别因她是女子就小瞧了,若不据实相告,撒诈捣虚,那整个宿州谁也保不了你。
沈从谦穿得很正式,头戴大帽,着圆领青袍,腰束蓝丝绵绦。
想来女儿的事令他受了不少刺激,不过三十六七岁,瞧着倒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又因生了一张方正脸,颧骨还高,整个人鹄面鸠形,心肠再硬的人看了也会怜悯。
谢攸忍不住站起来,把人引到对座坐下,又倒了一盏茶放在他左侧案几上。
沈从谦作揖道谢,一双眼睛始终小心打量着上座的女子。
大明上下,不会有人没听过北镇抚使的煊赫名声,一个女子能站到这个位置,说句实话,或许很多人现在都还在懵。
当年中旨一下来,兵部的想就算我先怂了,那礼部总不会怂的。礼部的想我小怂一下,到了内阁必然誓死不从。恰好内阁那帮大老爷也是这么想的,又不是天大的事,何须让他们亲自出手,自有科道当马前卒。到了科道这边,他们倒是已经抗争过了,然而皇上那句“是否华夏女杰,隋文帝容得,唐太宗容得,宋高宗容得,朕容不得?”压下来,他们还能怎么办?再想到内阁都未吱声,没有强大的后援,他们还折腾啥?退一步说,就先让裴泠当上外廷官又如何?天下儒士能同意?能不反抗?等国家栋梁——各地生员举人闹起来,科道再顺势上奏,就能在不得罪皇上的前提下把事儿办了。
谁知……竟然没人闹?
其实像沈从谦这些在地方的士大夫,想得也很简单,京里有定论的事,哪轮得到他们置喙?
所以裴泠就这么稳稳当当地把北镇抚使这个位置坐稳了。
眼下,沈从谦看着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官,再想到自己生死未卜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
14. 第 14 章
此前他已去过张氏医馆,巡检司的弓兵还守在那,他被拦在门外不让进,程安宅让衙役带话,告诉他沈韫人事不省,想要带走须去州衙取得钦差同意,多的便不肯说了。
等他急赶到州衙,方从周大威口中得知原委——女儿是被北镇抚使裴泠救了。
“还请镇抚使容我带小女归家。”沈从谦端坐着朝上首打拱。
裴泠脸色有些冷漠,看他的眼神却极为专注。俄顷,她说道:“令媛尚未脱险,伤重亦不便移动,留医馆有医者看护,岂非更妥?”
沈从谦有些急了,站起来躬身作揖:“家中亦可延请良医调治,况她母亲在家忧心如焚,只盼早得团聚,恳请大人准许。”
“哦?”裴泠颇觉好笑,“既忧心如焚,怎不见夫人去烈女祠劝止?若非沈韫现下得救,沈举人和夫人原是等着收尸吗?”
沈从谦下巴一绷,险些站不住。
谢攸见人眼周乌黑,面容摧朽,难免生出恻隐之心,遂掩唇咳了咳,想提醒她说话不要太直接。
裴泠听而不闻,仍是单刀直入地问:“百善孝为先,为何令媛宁可弃孝也要守贞?”
沈从谦自然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神情愈发颓败。
“小女是被读书误了啊!”他痛心疾首地喊了句,继而道,“吾女幼承庭训,熟读女教典籍,尤爱听古人节义事,我这个做父亲的初心只是盼她从书中明是非、养性情,可叹她情窦未开,世故未熟,闻夫病逝,一心要实践古人德行,还言一念之正便可比肩忠臣,劝而不听,拦而不止,我也想问问她,为何忍弃鞠育之父母,也要为未事之夫守节。”说到最后已是带着泣声。
裴泠没回应他这番话,而是问:“邹世坤死后,沈举人可曾想过让令媛受聘别嫁?”
“不不,我绝无此想法,”沈从谦连连摇首,“贤侄病故不过两月,小女仍披丧服,我岂会说出这等无良之言?”
裴泠接着又问:“邹家既已将她接走,日后便可过继子嗣,也算有了盼头,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搭台死节?”
沈从谦回道:“邹家接走小女,到小女决定殉节,期间不过半月,具体发生了什么,我确实不知。”
“你不知道,但你怎么同意了?”
“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镇抚使不知小女性情,她认定了的事百折不回。”
“也并非百折不回罢?奔殉不成后,她不是也听劝去邹家守贞而放弃殉节了?”
她的问题步步紧逼,十分尖锐,一下堵得沈从谦说不出话来。
“沈举人有几个孩子?”
“两子两女,沈韫是长女。”
“有个当贞女的姐姐……”后面的话裴泠没再说下去,但这段沉默已经让堂内二人听懂了。
沈从谦情绪立时激动起来:“镇抚使想说是我放任女儿殉节,以此来博得好名声?我绝非沽名钓誉之辈!名声或许对某些父母来说很重要,但我与夫人非偏心父母,每个孩子皆亲自抚育,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舍得?!”
谢攸又听到“咔嗒咔嗒”盘沉香丸的声音,循声去看,她正好也望过来,视线在空中一触,他随即垂眸,裴泠也很快把眼神移开了。
“沈韫决定搭台死节后,沈举人可曾去邹家见过她?”
“不……不曾。”
裴泠状似惊诧:“竟不去见吗?”旋即又用审视的目光追问他,“是邹家不肯还是你不想?”
“我……”沈从谦顿住了。
她丝毫不给喘息时间,紧追不舍地发问:“也就是说自邹家接走后,直到今日烈女祠殉死,沈举人和夫人都没再见过沈韫?”
沈从谦精神困惫,更显得不济,无力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半晌才用沙哑的嗓音回答:“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既已去邹家,便是内夫家,外父母家,我和夫人已是外人矣。”
“沈举人亦是一心实践古人德行,女儿肖父,此话不假。”裴泠道。
沈从谦闻言神色一滞,顷刻间猛烈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脸颊乍红,泪水直流。
裴泠不再说什么,直接下了逐客令:“令媛有任何消息,自有衙役来府上告知,沈举人请回。”
沈从谦像受了重创般,礼节也顾不上了,几个踉跄,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待人走远了,谢攸方说:“镇抚使适才言辞未免太过冷漠苛刻。”
“冷漠苛刻?”裴泠笑道,“说几句就受不了了?你们这群书生真是脆弱得很哪,难道北司稽查也要照顾你们的书生意气?”
“书生意气”这个词可以精准刺痛每一位士大夫的脆弱神经,谢攸的表情当即变得僵硬。
裴泠又说:“依户律,若已定婚,未及成亲而男女或有身故者,不追财礼。某些父母贪图第二份聘礼,罔顾贞女志在守节,迫她再嫁,导致贞女受辱,殉死以明节。”她顿了顿,后锋一转,“当然,我只是举个例子。”
谢攸立刻代为说项:“某观沈举人并非贪婪之辈。”
“你才认识他多久,前后不过一盏茶功夫,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学宪,不要人云亦云,凡事得有自己的判断。”
这话一出,谢攸的面子有些过不去,表情也越发不好看。
裴泠观察他一会儿,笑了,蓦地说:“学宪貌似很喜欢这款沉香?”言语间,她把手掌摊开,拿起其中一颗沉香丸,“此乃海南沉香,朝廷贡品,陛下赏赐的,民间可买不到,你们文人雅士不是最爱品香玩香么?”她已起身走到他近前,“这颗送与学宪如何?”
谢攸看着已经递到他眼皮子底下的沉香丸,整个人都不好了,羞赧得垂了脸,红了耳根,心中更是无限懊恼: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谢攸啊谢攸,都叫你凡事三思而后行,可别再干丢份儿的事了!
“谢镇抚使好意,感佩之至,然无功不受禄,我实不能收。”话音才落,他避开她的手,从侧边溜了出去,站到一旁打了个拱手。
裴泠掌心收拢,说:“也罢,毕竟这沉香丸已被我盘玩许久,学宪看不上也是情有可原。”
“我……”
谢攸百口莫辩,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不说,也感觉无论说什么都能被揪住小尾巴,干脆闭嘴了,恰是此时,州台程安宅办完事回来报禀,终于把他从冷场里解救出来。
“下官已按上差吩咐,寻了婆子与馆医一道救治沈贞女,只是……”程安宅窥她一眼,“只是沈贞女气息微弱,能不能醒来,不好说,醒来后有没有其他问题,也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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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泠点了点头:“让那馆医尽心救治。”
“下官有吩咐的。敢问上差,沈举人可是来过了?”
“来过了。”
程安宅应着声,须臾,试探地说:“邹家那边……”
裴泠接道:“邹家的情况,还请州台事无巨细,悉数告知。”
程安宅无不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现在临近正午,二位大人尚未用饭,也请先让下官做个小东,以尽地主之谊。”
“不必,我与学宪自行解决。未时,我在此处等州台。”
言讫,裴泠抬手示意谢攸,程安宅恭谨地站着,目送二人走远。
*
宿州美食,符离集烧鸡是当仁不让的第一,白居易曾作诗“黄鸡与白酒,欢会不隔旬”,诗中的黄鸡指的便是符离集烧鸡。要说正宗做法,鸡得用符离镇散养的土麻鸡,辅以香料老汤卤制,再文火慢炖至少两个时辰,出锅后的鸡肉软烂脱骨,汤汁鲜香浓郁。
位于宿州城西的徐氏烧鸡铺,近年来开创了一个新吃法,名为“地锅烧鸡”,是以符离集烧鸡为主料,用小麦面做饼子贴于锅壁,面饼一半浸入汤汁吸收鸡肉鲜味,一半则炙烤得香酥焦脆,食用时直接撕下饼子蘸汤,入口外酥内软,搭配烧鸡,一锅两吃,在宿州很受欢迎。
现下已过吃饭时间,食客不多,烧鸡铺里仅零星两三桌,裴泠和谢攸择了最里的靠窗位置坐下。
徐氏烧鸡铺位于一条里弄巷子,对面是一家药铺,此刻门口有俩男子,一个高胖一个矮瘦,正鬼鬼祟祟地往烧鸡铺子里打量。
只听矮瘦的说:“看样子不是普通人家,还是算了罢?”
高胖的闻言,抬脚就踹他一下:“你个怂蛋,怕个卵,多少年没见过这等货色,等会在那口大锅里下把蒙汗药,这只雏鸡还不是任人剥毛宰割,到时你我兄弟提枪上阵,大干一场,岂不爽快?”
“可……”矮瘦的提提手上的一叠桑纸包,提醒道,“可老大还在城外等着用药呢。”
“老大?呸!那直娘贼的撮鸟烂得都快掉了,整天一群苍蝇围着转,肚子上全是杨梅疮,这堆杂草烂根管个屁用,灵丹圣药也不好使啦,等他死了,还不是老子主事!你小子现在巴结我还来得及。”话语间,高胖的始终牢牢盯着前方店里的那抹淡紫身影,一对猪眼睛贼光闪闪,他实在迫不及待了。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老子不信你个怂蛋不心动,他娘的,干不干!”
矮瘦的嘴上犹豫,实则也早已心痒难耐,以往抓的都是些乡野村姑,何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女人,方才见她走来,浑身上下散发的那股子劲劲的傲娇的气息,必定是用真金白银养出来的小姐呀!想到这层,霎时有一团邪火冲下去,他忍不住抓了抓裆,嘿嘿笑道:“干干,老大都发话了,小的能不干吗?”
高胖的见他这副淫.心动荡的样子,涎着笑脸说:“哟呵,你小子现在就立家伙了,仔细等会儿临到关头小兄弟力不从心啊。”
“小的这杆银枪虽不如您那般所向披靡,但单捅一只雏鸡还是不在话下的。”说着,矮瘦的竟激动得身体打颤。
高胖的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捏在手中,兴奋地说:“走,吃雏鸡去喽!”
15. 第 15 章
二人走到徐氏烧鸡铺前。
符离集烧鸡至少炖煮个把时辰,每桌现煮是不可能的,店家都是一次性炖上十几二十只,铺里桌桌都设炭炉,待来了客便从大铁锅里捞起一只放进小锅,再架到每桌炭炉上加热。
这也恰好给了他们下药机会,只消在门外那口大锅里撒一把,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店里的人药倒。
“老板,切半只烧鸡,单吃。”矮瘦的说。
店家笑呵呵地应声:“好嘞,客官稍等。”
旋即,一只酥香软烂的烧鸡被捞了起来。
借店家下刀剁鸡的片刻功夫,但见高胖的将袖口往那锅里一拂,一丛白色粉末挥洒下来,瞬间融进汤汁,无半点沉淀。而店家自顾自忙活着,丝毫没有察觉。
二人坐在门口那张桌,一边吃鸡一边观察,他们也不用筷子,徒手撕吃,嘴里时不时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
高胖者面对店里坐,一壁死盯那道淡紫背影,一壁嘬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嘬过来,两瓣油晃晃的厚嘴唇翻翘着。矮瘦者背对店里,想看又看不着,很是心急难耐,不停地抖腿。
店家见炭炉烧得差不多,便捞起一只烧鸡放入小铁锅,又舀了许多汤汁淋上去,最后把饼子摊到锅壁上,便端起上菜了。
“热气腾腾的地锅鸡好嘞,客官久候,久候。”
裴泠从筷笼中取出一双筷子,夹住鸡翅,轻轻一扭就下来了,薄如蝉翼的鸡皮,沾满汤汁的鸡肉,咬一口就脱骨。她吃得津津有味,抬头间却见对面的人一直没动筷。
“你不喜欢吃?”
“也不是……”谢攸欲言又止。
裴泠最是烦人说话说一半:“也不是什么?不喜欢就不喜欢,我还能责怪你不成?适才问你意见,你怎么不说?”
他轻声地:“见镇抚使喜欢,不敢坏了兴致。”
“真受不了你们这群书生。”裴泠说。
谢攸也觉自己有些不地道,解释道:“以前是喜欢的,但自从我父亲误食瘟鸡,药石罔效,撒手人寰后,我就……就有些不敢吃鸡了。”
裴泠闻言,怫然不悦:“起初你实话实说,我们大可以去吃其他,就算进到店里告诉我也来得及,至少不用点一整只鸡,现在菜都端上来了,你跟我说吃不了?问你时,这随便那随便,真吃了,这不吃那不吃,我是什么毒蛇猛兽吗?跟我开口就这么难?”
“我……”谢攸被堵得哑口无言,面上亦十分羞愧。半晌后,窥着她,小心陪罪,“镇抚使言之有理,这全是我的过错。”言讫,他挑起一筷子鸡肉,就要往嘴里送。
裴泠举筷打掉他的筷子:“得了,别整得像我在逼你吃。”
谢攸僵在那边,很是局促,而她越看他这副样子,就越是不爽。
真是个木头木脑的书呆子。
裴泠懒得再管他,兀自大快朵颐,待吃了大半只鸡,正欲去吃饼子时,倏然间头晕脑胀起来,她心下生疑,闭上眼甩了甩脑袋,再睁开非但没好转,反而更严重了,视线里所有东西都出现虚影。
这感觉很不对,好端端的怎会晕?她看向锅里,难道是被下药了?蒙汗药,似乎是蒙汗药。
才得出结论,她就快撑不住了,脑袋像灌了铅,眼皮很重很重,怎么都抬不起来。
谢攸发觉她的异样:“你怎么了?”
裴泠吃力地看他一眼,见他神色清明,愈发断定蒙汗药就是下在地锅鸡里。她狠咬舌头,方恢复一丝神志,艰难地说:“这锅鸡,被人下了药。”
谢攸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药?”
她已经没有余力回答,手在腰间摸索着,费尽所有力气才从茄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咬掉塞,仰头一饮而尽。
而后“啪”一声响,瓷瓶掉落,大小不一的碎片四散着飞起来,裴泠的脑袋则慢慢慢慢垂下去,趴到桌上,再也没起来。
谢攸去摇晃她,见人毫无反应,顿悟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可他们刚到宿州,人生地不熟,哪来的仇家?况且谁又敢谋害朝廷命官?
想到这,他立马伸手探她鼻息,还好还好,应该只是被药晕了。
现下显然没时间去分析歹人是谁,为今之计,走为上策,他赶紧起身扶她,可失去意识的人瘫软无支撑,扶是扶不走的,要么打横抱起,要么背着,抱起来自然最顺手也最快,虽涉礼法之大防,但事出紧急也顾不得了。
谢攸一手从她后背探到她腰间搂住,另一只手抄起膝弯,而后往上一提,一下把裴泠打横抱起。
为避免她滑下去,他将她提得很高,她的脸正好靠到颈侧,他能感觉她的鼻尖,她的唇,若有似无地触及自己,他从未与女子贴得这般近过,更别提这个还不是普通女子,他在心里迅速默念两句罪过,正想抱她出去。
这时店家陡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是一道闷声,等谢攸抬头去看时,人已经倒在地上了。
店里食客本就不多,高胖的一拳就砸晕一个,矮瘦的则在前头,正忙着搬弄板搭门。
一块一块门板滑入槽中,发出“咯嗒”轻响,待装上最后一块门板,便彻底隔绝了天光,店里登时变得晦暗无比。
又有一个食客尖叫着倒下了,霎那六目相对,不好的预感猛地兜上谢攸心头。
高胖的转着腕子,嘿嘿笑说:“最后一个了。”
矮瘦的奇怪道:“小白脸怎的没被麻翻?”
高胖的啐一声:“这厮一口没吃,罢了罢了,打晕也一样。”
“大哥,你说这小白脸是她的谁啊?”矮瘦的饶有兴趣地打量。
“管他是谁,打晕啰,我们好办事。”说着,高胖的挥拳就要上去。
谢攸抱着裴泠急退几步,直到后背撞上墙壁。
“等等,”矮瘦的突然出声,“要不就让他看着呗,多刺激,大哥你说是不是?”
那高胖的闻言,就像被戳中了兴奋神经,浑身一抖,不由夸道:“还是你这撮鸟会来活,就按你说的做,合该让他好好看看我们哥俩是怎么疼爱他婆娘的。”
“嗳,我说小白脸,你是她丈夫还是哥哥啊?”矮瘦的笑问。
谢攸把裴泠抱得越来越紧,喝道:“你们想做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吗?”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要淫她呀哈哈哈。”
谢攸怒不可遏:“大胆狂徒,我乃朝廷命官!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动此禽兽之念,理应当街正法!”
“什么玩意儿?朝廷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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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胖的狞笑道,“那老子我还是皇帝老儿呢!”
“我乃南直隶提学御史!”
“好好好,你是你是,你就是什么劳什子提学御史,行了罢?”矮瘦的笑得前仰后合,“你们当官的不都要体察民情嘛,我们哥俩好久没碰女人,两根小兄弟想得紧,就想钻进温柔乡里快活一番,提学御史大人,您体谅体谅呗?妹妹也好夫人也罢,借我们用一用,待淫完大不了再还给你嘛!”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谢攸气得人发颤:“她是锦衣卫北镇抚使,你们不要命了!”
“哈?”矮瘦的简直要笑掉大牙,“什么来着?锦衣卫北镇抚使?你说她?这小白脸吓懵了,在胡言乱语呢!哈哈哈。”
他们这些盗贼平日里接触的官员不是巡检就是卫所里的百户千户,那些朝廷高官,他们是碰不到的,故而所有认知就仅限于瓦子说书。谈起这个北镇抚使,两人确实听说书先生讲过,不过传言那是一个体壮如牛、脸横刀疤的悍妇,而眼前这个小娘们,虽是比寻常小姐要高大,但也远谈不上虎背熊腰,怎么可能是?
“大哥,别跟他废话了,小弟我都快忍不住了。”
高胖的无不道好,他色眯眯地端详裴泠,那副毫无意识、任人宰割的小模样,直瞧得他浑身燥热犯起急,两三下脱去了上衣,光着两条粗膀子,大步朝谢攸走来。
人还没走近,谢攸就闻到一股夹杂汗味的狐臭,他已退无可退,紧张得心脏狂跳。
百无一用是书生,今天他是深刻体会到自己的无用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碰到强盗,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此时他方知太.祖的高明远识,在洪武时期,生员不仅要习经史,也要练弓弩、使棍棒,然自弘治起,武教渐废,发展至今朝,学子已大多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他亦不例外,每日只知死读书,惰于强身健体之事,如今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谢攸低头看一眼,要是裴泠醒着,许是几下就把那两人打翻在地,他这个男儿真是不如女郎。
此时,高胖的已抡着膀子起好势,面对这种柔弱公子哥,简直就像捏死小鸡一般,手到擒来。
掌风飒然而至,即将沾到谢攸衣襟,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低头,从高胖的胳膊下钻了出去。
“咄!这蠢物还挺灵活?”
高胖的倒也不恼,只觉分外有趣,忽地张开两条壮胳膊,像老鹰扑小鸡似的,竟兜着他玩起来。
“小白脸,你就别白费功夫喽,快快拱手而降,惹怒了老子可没好下场,小心我玩完你的女人,再把你俩绑了送去给我们老大,嘿嘿,他可是男女不忌的,那根玩意儿烂坏了,恶气正愁没处发泄呢。”
真到紧要关头,谢攸也忘了害怕,抱着裴泠一面躲闪,一面扯开嗓门呼喊,祈望有路人可以发觉店中异动。虽然这个机会很渺茫,因为这家烧鸡铺并非在大街上,而是位于一条里弄小巷,但只要喊得响,兴许能被对面那家药铺的掌柜听见。
两人见他虽不能打,但还真挺会躲的,好似一只野猴,上蹿下跳,一下踩着条凳跳到桌上,把炭炉上的地锅鸡踢飞,一下在桌子和桌子间跃来跃去如高桩舞狮。可不管他再灵活,总有力气用完的时候,何况还抱着一个人,力疲也就来得更快了。
16. 第 16 章
可谁曾想这小白脸力气还真用不完,兜了他老半天,死活抓不住。
高胖的耐心耗尽,再由他这么喊叫,要真把人喊进来不就功亏一篑了?那哪行啊,这小娘们他今天是要定了。
他朝矮瘦的使了个眼色,随后一个箭步跳上大桌,掌风倏忽而至,谢攸正欲跳开,谁知此时矮瘦的竟抱住他的双脚,将他牢牢定在桌上,一个先机错过,只得硬生生受了一掌。
这大汉应是习武之人,掌力极劲,谢攸胸骨吃痛,一下被击倒,因忧心摔到裴泠,他不敢转身子,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去,后背先是砸到条凳,而后重重砸在一个倒扣的铁锅上,他似乎听到背后肋骨“咔嚓”一响,人一下就动不了了。
矮瘦的蹲下身来,拍拍他的脸颊,嘲弄道:“叫你乱踢,现在自个儿吃苦头了罢。”
谢攸痛得眼冒金星,高胖的见他自顾不暇,便跳下桌来,一把攥住裴泠的胳膊,要将人拉走。谢攸一只手还搂着她,另一只手旋即攀上,将她死死摁在身上。
那二人早已丧失耐心,矮瘦的对准面门直接给了谢攸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脸颊上,嘴里登时有股腥甜奔涌而出。
绕是这样,他还是没松手。
高胖的口中叱骂不断,又有拳风袭来,对准他的右眼,这一拳力道沉猛,右眼霎时被灼烧般的刺痛占据,泪水不受控地往外流,视线一片模糊,脑袋嗡嗡作响。
觑得这一空档,高胖的把裴泠从他身上拖了下来。
谢攸急得要起身去抢,奈何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后背亦动弹不得。矮瘦的嫌他耽误好春光,又重重踹了几脚解气。
太疼了,这辈子还没这么疼过。
耳畔是桌椅被挪动的声音,谢攸竭力仰起头,只见前方被空出一块地,高胖的攥着裴泠手臂,将她扔到那块空地上。
“大哥,您先来。”矮瘦的抬手作请。
高胖的早就等不及了:“老子先爽一回,待会少不了你的。这小娘们长得忒好看,快让哥哥好好疼爱几轮。”言语间,他火急火燎地松裤腰带,然而怎么都解不开,气得骂骂咧咧,“他娘的,老子什么时候打了死结?滕!节骨眼上给老子掉链子!”
“大哥莫急,不如先把小娘子扒光,好过过眼瘾手瘾嘴瘾。”矮瘦的嘻嘻嗬嗬,笑出怪声来。
高胖的顿时心动,又是咂嘴又是舐唇:“有道理,反正时间有的是。”说着,他即去撕裴泠衣服,哪知指尖才刚碰到衣襟,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力道撞偏了。
谢攸从后面跌跌撞撞地跑上来,用尽全身力气往前狠狠一撞,将二人撞开后,直接扑在裴泠身上,两手死死扣在她背后。
打不过,就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了。
谢攸已打定主意,哪怕拿刀砍他,也绝不放手,左右不过一条命,但让他坐视不管,任由这俩歹徒欺辱她,是绝无可能的。他抱得很紧很紧,紧到恨不得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和裴泠就此镶在一起。
右眼的刺痛逐渐从尖锐转得钝重,像有一块巨石压在眼窝深处,他试图睁眼,但只能勉强裂开一条细缝,看见的也全是光斑,右眼不会是要瞎了吧?他索性把眼睛都阖上,命都不一定能保住,瞎就瞎罢。
那俩是彻底被激怒了,高胖的气得揎拳捋臂,两个拳头如铁锤般狠狠砸落,矮瘦的则跑去灶台抓起那把剁肉刀。
“大哥,这小白脸实在太碍事了,干脆一刀劈死他算了!”
高胖的捏住谢攸下巴,拽过来,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蠢物,这可是你逼我们的。”
谢攸知自己性命难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冒出来:此生还未及尽孝,可怜母亲白发送黑发,若有来生,不孝子当衔环结草,以报春晖。
矮瘦的将刀锋对准他后颈,银光一闪,刀锋霍然削落,鲜血迸现。
脖颈处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可预想的疼痛却没有来。
“欸?”
“这娘们醒了?”矮瘦的满目诧异,“吃这么多至少得睡四五个时辰啊,大哥,你那蒙汗药失药性了罢?”
谢攸闻言,心中一振,睁开左眼看去,那刀离他脖子不过两三寸距离,被裴泠徒手擒住,那血正是从她掌心流出来的。
高胖的满不在乎,摆摆手说:“不打紧,醒了更得劲,老子就喜欢听娘们叫。”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转危为安……这些美好的词汇瞬间充斥谢攸大脑,他惊喜道:“镇抚使,你醒了?”
裴泠这才看见他的脸,当即怔住。
他整张脸都是肿的,右眼更甚,肿起的眼皮完全覆盖眼睛,就像眼眶上长了一个紫红色圆球,他还在笑,一笑满口血沫,许是做表情扯到了鼻腔伤处,两个鼻孔突然流下两注鲜血……
谢攸见她盯着自己,立刻意识到现下抱她抱得有多紧,彼此之间几无缝隙。他赶紧解释:“我是实在没法子,非有意冒犯,还望镇抚使海涵宽宥。”
裴泠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凌厉眼风扫向那二人。
“我没事了,你先起来。”她伸出左手,轻拍谢攸的肩。
高胖的见裴泠瞪他,反而兴奋起来,这种有劲道的小娘们,令人充满征服感,他简直爱极。忍不得了,再也忍不得了,他冲矮瘦的喊道:“这鸟腰带忒坏事,快把刀给我,老子要割开。”
这时,谢攸松手,慢慢从裴泠身上移开。
高胖的大喜:“哥哥的小心肝,难道你也迫不及待啦?好好好,小乖乖,哥哥一定好好疼你,今日你我二人颠鸾倒凤来个三百回合,如何?”
谢攸已经爬起来,坐到一边。
“他娘的,刀呢?”高胖的怒道,“没见老子长枪已经蓄势待发,要长驱直入了吗!”
矮瘦的正欲把刀回抽,一抽竟然没抽动,裴泠用力捏住刀锋,掌中鲜血汨汨流淌,倏忽之间,但见她腕子一扭,矮瘦者反应不及,刀柄立时脱手。
下一瞬,那把背厚刃薄的剁肉刀自她手中掷出,正中高胖者裆部,裴泠的满腔忿怒全发泄在这一掷之中,力道何等刚猛,刀锋直接劈开骨头卡死,“长枪”一分为二。
“啊!!啊啊!!!啊!!!!”
高胖的凄厉惨叫,如鬼哭狼嚎,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腿内侧滑过,“啪”的一声,掉在血河里,他低头看去,登时两眼一黑,翻倒在地。
“咄!这娘们还是练家子?”矮瘦的震惊万分,赶忙去察看大哥状况。
状况大恶。
只见大哥疼得痉挛,仅这一会儿功夫,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打捞起来,浑身湿淋淋,那条麻裤变血裤,正中还立着一把刀,看得他亦是裆部一疼。
裴泠没有让他等太久,幻疼很快成了真疼。
烧鸡铺里自然不止一把刀,那把剁肉用的叫桑刀,片肉切丝的叫片刀,劈柴斩大骨的叫砍刀。
裴泠周身腾起肃杀之气,撕了裙摆一角,缠住右掌,打好结,用牙齿咬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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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拉紧。处理好伤口,她转身从柴寮里抽出砍刀,此刀厚重,开刃较深,适合大力挥砍。
刀尖划过灶台石砖,正发出“呲嗞呲嗞”的尖细声响,听得人心里直犯怵。
这女人就像从地狱上来人间索命的女阎罗,矮瘦的心中不禁觇敲起来,难道……难道她真是锦衣卫北镇抚使?思及此,他双肩颤抖,如遭雷殛。
体壮如牛、脸横刀疤?那杀千刀的说书先生胡说乱道,害得他哥俩实惨!
怎么办?他现在该怎么办?
逃出去?可板搭门挡住了去路,打打看?可又提不起一点交手的勇气,对方鹰隼般的锐眼射来就已经把他的呼吸切割成细碎的颤抖,这还怎么打?他就似笼中兽,只有等待被猎杀的份儿。
杀……杀……矮瘦的吓得一哆嗦,这女人怕是真要杀了他。
只有求饶,只有求饶才有出路。
“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歪念冲撞了姑奶奶,小人给您磕头,求姑奶奶放过,求姑奶奶放过……”
裴泠愤怒至极,她不敢想今日若无谢攸拼死相护,她会遭受什么,翻涌的恶心顺着食道逆流而上,这两个地沟腌臜货,手段如此娴熟,惯犯无疑,想必坑害过不少良家女,死亦不足以平愤,她要把他们千刀万剐,让他们受尽折磨!
刀尖直抵右眼,矮瘦的寒毛卓竖,惊恐万状,跪着朝后退去。
“哪条道上的?”
此时此刻,他哪敢有丝毫隐瞒,竹筒倒豆子般悉数坦白,只盼这位姑奶奶可以网开一面,留他一命。
后背撞到墙壁,矮瘦的已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可刀尖仍在不断前进,先是冰凉的触感,而后一阵尖锐刺痛,最后便是汹汹而来的挖心之痛!
砍柴刀没有那么锋利,裴泠有意无意地多废了些功夫,矮瘦的被折磨得呼天喊地,屎尿失禁,身体惊恐地挣扎着扭曲着。
“咚”的一声,极轻。
什么东西坠落,在地上弹了一下,又骨碌骨碌滚走。
他抖如筛糠的手摸向右眼眶,已是空空如也。他的右眼……他的右眼……竟被生生挖下!
矮瘦的痛入骨髓,待晕之际,直接被裴泠一刀砍醒。
他气若游丝,连喊痛的力气也使不出来,透过破裤缝隙,拿仅存的左眼往里一看,血肉模糊,子孙根子孙袋尽除矣。
还不如给个痛快,一刀结果了他,此般惨无人道的法外之刑,他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这女人就是恶鬼!是恶鬼!
矮瘦的陡地想起传言中诏狱里那些抽人筋、断人骨、绽人皮肉的酷刑,刹那四肢五脏六腑皆被无远弗届的巨大恐惧笼罩。
裴泠伸手掐住他下颌,迫使他张嘴,随即塞了一块抹布进去。
“想死?还早着呢。”
俄顷,门外传来异动,板搭门一块一块被人从外面搬开,天光一寸一片直至彻底照亮全局。然后,一个戴着帽儿盔的脑袋探了进来。
方才有百姓上衙门报案,言徐氏烧鸡铺有人大声呼救,怕是遭了劫,周大威便携弓兵前来查看。
只见店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血腥味扑面而来。
靠!直击凶案现场!
周大威虎躯一震,小心谨慎地趋身往里走,遽然,有一人噌地站起,吓得他一个趑趄险些摔倒。
“上差?”
他赶紧上前,又突然煞住了脚,双目陷入呆滞:“学……学宪?”这是学宪?!
17. 第 17 章
若非这身衣服,周大威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前这个肿成猪头的人和姿容如玉的学宪对上号。他十分惊骇,可他的惊骇还远不止于此,待从裴泠口中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周大威整个人都不好了。
钦差遇袭,这是钦差遇袭啊!这事有多严重呢?那简直是非常严重,严重至极!
钦差下地方,其人身安全由地方负责,这不是什么约定俗成,这可是实打实写进《大明律》的。天子钦命,什么是天子钦命?钦差的脸就是皇帝的脸,对钦差不敬就是对皇帝大不敬,钦差遇袭,这事在地方属于特级重大事件!好死不死,此次肇事者还是盗贼,就是那伙在宿州附近劫掠商队、强抢民女的盗贼,他和州台正欲缉拿却还没缉拿的盗贼!
因他巡检司办事不力,致使一位钦差险些受辱,一位钦差被打成猪头,别说他周大威逃不掉,州台同样也逃不掉,轻则降级调任,重则剥夺官职,永不叙用。别以为到这儿就完了,还得连坐呢!宿州知州上一级——凤阳巡抚,也会因失察被问责。
完了,什么是完了,这就是完了,他周大威彻底玩完了啊!
当消息带进州衙前,程安宅仍在大堂候等,心中还叨咕呢:约定时间已过去近一个时辰,难道有什么事绊住了二位钦差?
就在这时,周大威派来先行报信的弓兵到了。
而后便是一片混乱。
先是茶盏摔碎,听呤嘡啷一阵响,人从椅子滑落,屁股“咚”一下砸在石砖地,一声声惊慌的“州台大人”,再是掐人中,使劲摁啊摁……
待大部队抵达,周大威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面无人色、呆若木鸡的州台。
“大威,大威……”程安宅呼唤着,把自己一条胳膊甩到周大威肩膀上。
“州台大人,我在,我在。”周大威心中亦涌起一股难兄难弟的凄凉感。
“得得得得得……”
“没得逞!”
程安宅缓过来一口气,又问:“那学宪……”
“活着,但……伤势颇重!”
程安宅一口气又缓不过来了。临近万寿圣节,现在整个南直隶官场高层都进京贺寿了,六部尚书、凤阳和应天巡抚全不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此次钦差遇袭,责任全在他宿州知州!
他冤哪,他好冤哪。
那伙盗贼是从江西进的南直隶,从池州府逃到安庆府,又从安庆府逃到庐州府,在这三个地方转悠了小半年后一路横穿凤阳府,这才来到他宿州城外,要说办事不力,合该是前面那些知府办事不力在先,可他们只是百姓遭了劫,轮到他程安宅就成了钦差遇袭……
但凡这事能攀扯上凤阳巡抚,多少还有点救,可他们那位抚台为争溜须拍马第一名,早早北上了,掐指一算,那伙盗贼首次出现在凤阳辖区,他们抚台就不在,那责任怎么都摊不到他头上,事情不落在头上,他必然不会尽心竭力,试问谁会自愿背锅接屎盆啊?
沈贞女的事还没个着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下又摊上这么个重大事件,好嘛好嘛,说来说去倒霉的就只有他程安宅,真是时运不济,流年不利,命途多舛,怎一个惨字了得。
周大威见州台似抽光了所有精神气,一副就这样罢、听天由命罢的丧气样,立马给他打了一波鸡血:“州台大人,您先镇定听我说,上差要调骑兵亲自缉拿盗贼,这正是我们将功补过的唯一机会,万不能被宿州卫抢去功劳。”
“可……可州衙只有十个马快,哪有骑兵可言?”程安宅茫然道,“骑兵就只有宿州卫才有啊,现时南直隶高层皆在京师,她若要骑兵,我只能紧急呈报南京守备太监王公公,能不能成,我也不好说呀!”
“州台大人糊涂啊,这些上差能不知道吗?”周大威把思路引出来,“您这文书流转的功夫,都足够她直接去南京调锦衣卫来了,她不去找宿州卫,想必是此次南下,陛下并未授予她临时调兵权,她想调卫所骑兵,那就必须逐级上报,可这一轮走下来,盗贼早跑没影了!大人还不明白吗,她不是缺骑兵,她是要马上有骑兵可用!”
程安宅略加思忖,便有些恍然过来:“所以她只能仰仗我们啊!”
“正是如此!”周大威重重点头,“这事办好了,办得漂亮,让上差出尽胸中恶气,我与大人才能将功补过啊。”
“那你言宿州卫抢功劳又是何意?”程安宅不解。
周大威把他搀到座位坐好:“州台大人,此事巧就巧在,但凡上差知道宿州卫指挥使是个什么性子的人,我们就没机会了。那蔡翔多精一人啊,趋炎附势就属他最强,上差是没权力调骑兵,奈不住人家发现盗贼主动缉捕啊,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蔡翔岂能不抓住?只是出个小力,便可成就顺水人情,简直一本万利,真亏得上差不知其本性。”
程安宅肯定道:“你说得对,蔡翔不得不防,此事万不能被宿州卫得知了去。可话又说回来,我……”他两手一摊,“我还是没有骑兵啊。”
“州台大人,骑兵不就是‘马’加‘人’吗,”周大威凑近了脑袋,说,“人您有啊,三班衙役加我们巡检司,一百来号人呢!只要有马匹,一队骑兵不就有了嘛。”
程安宅挑起一边眉毛:“抓伙盗贼,怎的还要倾巢出动?他们到底有几人?”
周大威幽幽伸出四根手指头。
程安宅:“四十?”
周大威摇了摇头。
“四百?!”
“欸……萧县多山哪。”
“……山贼?”程安宅两眼一黑,“哪……哪座山?”
“大官山……”
程安宅闻言,又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周大威眼疾手快地把他扶正,随即上下抚胸给他顺气。
“大威啊,”程安宅有气无力地说,“本州台一把年纪再受不得刺激,以后有什么坏消息能不能一次说清哪?”
“我这不是怕您顶不住吗。”
程安宅叹了又叹,也只能直面现实:“那你且说说,这伙盗贼怎的又变山贼了?还四百多号人,池州、安庆和庐州明明都报了四五十人啊。”
周大威答道:“盗贼是盗贼,山贼是山贼,这本是两伙人,只是盗贼到了萧县,发现这群山贼大有搞头,于是就入伙了。”
程安宅有点生气:“我们宿州什么时候又来了一伙山贼?本州台竟丝毫不曾得知!”
周大威嗫嚅道:“不是来了,是出了……”
“出……出了?”程安宅的眼珠子又开始上翻了。
“马政。”周大威点了一句,知趣地闭上嘴。
程安宅闻言,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建德十年,因马匹繁衍过剩,太仆寺要求宿州寄养江南马匹,作为回报,宿州养马民户可免征部分田赋,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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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州处于黄河泛滥区,草场质量差,虽免田赋,却不足以覆盖养马成本,马政遂成苛政。前年,太仆寺又将高淳县马匹分派至宿州,萧县因多山地,养马尤为困难,民户甚苦,太仆寺这一政令下来差点激发民变,当时还是宿州卫派兵去威慑的。
“所以,萧县那批山贼就是养马民户?”
周大威颔首:“正是。”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程安宅心中直叫屈,简直想摆烂了。
好好的养马民户变成了一伙山贼,起因则是政令不当,那不是妥妥的官逼民反吗!哪个官?还能是南京太仆寺那帮大老爷吗,只能是他宿州知州程宅安啊,可这事……这事他也冤哪!上头一句养马免粮,免多少也不定个数,让你自个儿抓主意,抓抓抓,每年田赋总额不减,他怎么抓主意?不就是让他拆东墙补西墙吗?宿州平原多不假,可超半成都是黄泛盐碱地,产粮本就困难,再免粮就缴不齐田赋了,而地方官若欠税三成以上,直接革职查办,他还能怎么办?也只能缩紧养马免粮额度,好嘛,一缩,民反了,变山贼了。钦差遇袭,再加上这出官逼民反,他这顶知州官帽怕是保不住了。
周大威见人又颓了,赶紧开解:“州台大人,问题既然找来了,我们就去解决,逃避是没用的。”
程安宅紧紧抓住他的手:“大威,想不到你平日虎头虎脑,真到关键时刻却甚能顶事,本州台是自愧不如啊。”
“嗐!生死关头是真把我潜能给激发出来了,州台大人您是不知,此前我……”一打开话头,周大威叽里呱啦把之前在张氏医馆如何如何狂妄,不仅骂裴泠贼妇,还朝她射了一箭的壮举悉数告知,说得那是满脸苦巴巴。
言尽,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悲从中来。
程安宅慨叹道:“大威,今日你我同病相怜,要同忧相救啊。你说得对,事情来了逃是没用的,我们现在便好好琢磨琢磨,这事该如何解决。”
“大人,要我说虽败在马政,但成亦在马政,上差要的骑兵,人我们州衙有,马我们宿州更有的是!”
程安宅神色郁郁:“有马归有马,调用却非我一人说了算,按规制得发一份正式公文去南京太仆寺。”
周大威劝道:“州台大人,事出紧急,风险那总得担一些。再说,可不是您调用,那是上差要调用,太仆寺那头还敢说什么。”
“可……四百多人的流窜盗匪,都这规模了,不知会宿州卫,说不过去了罢?别说宿州卫,本州台还应立刻上报巡抚衙门。”言及此,程安宅一顿,报哪儿去呀,他们抚台此刻在紫禁城溜须拍马呢!他苦笑着,捏了捏眉心。
“大人,我还是那句话,干大事哪有不担风险的?您信不信,要是现下被蔡翔捞着这么个机会,他才不管什么上报不上报,只要成功了,还不是任由你解释,事后再补齐公文,那都是可以通融的嘛!”
程安宅几乎要被说服了,也就剩那么一点犹豫:“不是我乌鸦嘴,但要是……万一……失败了呢?我们撑死也只有一百来人,那帮山贼可有四百来号人呢!”
“州台,您信我,此战必捷!上差她是干大事的人!”周大威扬起拳头在胸前用力握紧,信心十足。
程安宅打满鸡血,霍然站起来,一振袍角,道:“好,就这么办!你即持本州台信牌调度人马,不管是人还是马,务必令上差用得得心应手,如臂指使。”
18. 第 18 章
适才虽斗志满满,可一静下来,程安宅还是担心,并非他没自信,而是一伙四百余人的山贼,仅靠他们州衙一百来号人去围剿,简直有点天方夜谭。要知他们面对的可不是什么小山丘,那是大官山啊,全州制高点,主峰如牛背隆起,高约一百二十三丈,可俯瞰汴水的宿州屋脊。光是把这座山围一围少说也得三四百骑,遑论他们还得分步兵出来上山作战,那围山的骑兵就更少了,不足百人,怕是只能守住一个方向罢?
聊且不论他心里多少没底,毕竟是上差吩咐,活儿还是干得非常麻利。从下晌忙活到掌灯,程安宅空着肚子回到州衙,屁股都没沾椅子,又提着袍子,脚底抹油似的拐到公廨东侧的按察使司分司衙门,这里是供巡按监察御史和按察司分巡官办公并临时居住之处,而眼下谢攸便在此处。
饶是程安宅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看到那张脸,还是使他惊愕地僵住了。
原本清癯超然面容赫然成了大猪头,简直吓煞人了!他完全想不到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肿成这样……
“学宪!”他一下扑到床前,都快哭出来了,“这该如何是好?你的脸……你的眼睛……”
谢攸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出声宽慰:“州台大人,某无碍。”他把大夫那句“眼伤过甚,恐损目力”压下不提,只是说:“皮外伤,好好修养便会康复。”
“当真?”
“自然,州台不必替某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你但凡有个三长两短,我这顶乌纱帽就要落地了呀!
谢攸扯出一个笑,抬手轻拍他的肩:“没事,放心。”
程安宅真是有苦说不出。
这时,屋内二人陡闻吱呀开门声,只见裴泠单手拎一个木桶走进来,有水在桶里哐当哐当晃悠。
程安宅连忙站起行揖,大气不敢出一声。
她把木桶提到床旁放下,唤了声:“程州台。”
程安宅一个激灵:“下官在!”
“安排得如何?”
程安宅恭谨回禀:“州衙共可调一百二十人,组成八十骑兵,四十步兵,最迟明日午前可出发。但武器方面……就不似卫所配备有火铳、佛朗机炮等火器,州衙仅有弓箭和刀盾。”
裴泠点头表示清楚,吩咐道:“具体如何部署,待我入夜后去趟大官山再做打算。”
“啊?”程安宅张大了嘴巴,“您要去大官山?”
“不然呢,位置不摸清,明日盲打吗?”
“话虽如此,但您怎能孤身犯险?”他可实在承受不住钦差二次遇袭,赶紧说,“大官山怪石嶙峋,沟壑纵横,植被覆盖茂密,镇抚使首次登山极易迷失林中,若要派遣哨探,不若就派巡检司弓兵?他们毕竟是宿州本地——”
“州台,”裴泠掐断了他的话,“你先出去,我与学宪有事相谈。”
那就是非得去,程安宅无力地欸了声,看来他今夜是睡不着觉了。
两扇门又吱呀阖上了。
每次与她独处,谢攸其实都有些局促,尤其当下,窗外夜色浅浅,屋里烛光幽幽,他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虽盖着被子,也实在不妥。
裴泠人在里间浴室,须臾,脚步声渐近,谢攸抬头,便见她臂上挂着面巾及擦身用的布巾,一旋身,大咧咧地落坐在他床沿,扑鼻的沉香。
他不知道她要干嘛,但他看见那桶水以及她臂上的面巾布巾,就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裴泠说:“外伤未逾两日,用冰敷法可镇痛抑肿胀,只可惜宿州不似南京有冰窖藏冰,这桶是我从深潭里打起来的水,勉强替代冰敷罢。”说着,她将面巾放进木桶浸湿,单手拧得半干。
谢攸连忙推辞:“多谢镇抚使好意,但大夫已为我上过药,把药蹭掉就不好了。”
见还有几贴膏药放于床头矮几,裴泠便道:“冷敷完我再帮你上不就得了。”不容抗拒的,她直接把那块面巾敷在他右眼,尔后不给他丝毫思想准备,哗啦一下掀开被子。
谢攸惊得都快叫出来了,他现在只穿着亵衣亵裤啊!
像是早有意料,她按住了他:“别动,你有没有照过镜子,看看脸肿成什么样了,如此冷敷两日,能快些复原。”
他忙不迭道:“真的不用,我不怕肿,况且镇抚使的手受伤了,我怎么能——”
裴泠打断他:“我的手我自己心里有数。出门在外,万事不便,何暇计及男女之别,这话是谁说的?”
“……”
未几,她拉开亵衣在腰侧的两条系带,手旋即伸进去欲解胸前系带。
相处了这些日子,谢攸亦知她这人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无人能阻止。他只能认命了:“……那带子没系。”话音未落,他忽然羞赧,面染红晕。
裴泠闻言,把手退出来,继而捏住他后颈处衣领,再往后一扯,整件亵衣便褪至腰际。
脱了衣服才发现,他不似寻常文人般瘦削,宽肩窄腰,长得还挺壮实,再加上身量高,其实是练武的好苗子,她摇了摇头,暗道真是可惜。
“这里会不会特别痛?”裴泠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一处肿胀。
这一拂,拂出他浑身的鸡皮疙瘩。
“还……还好。”
“讲实话。”
“……我也分不出来,都挺痛的……”
“这处恐怕不是骨裂就是骨折,大夫怎没给你用裹帘固定?”
她这一问,谢攸才记起后背砸到倒扣铁锅的位置好像就是她刚刚碰的地方。
“是我忘记跟大夫提了。”他说。
小小宿州想来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好大夫,裴泠开口道:“一会儿冷敷完,我帮你固定。”
“不敢劳烦镇抚使,还是请大夫来罢……”
裴泠没有说话,谢攸知道她这是懒得跟他废话。
耳畔很快传来搅水声,随即是拧那条大布巾的声音,水被挤出布料,噗嗤噗嗤响,又滴滴答答坠进桶里。
接着,后背一阵冰凉。
“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裴泠蓦地说。
谢攸不解:“什么话?”
“你们这群书生真是脆弱得很,这一句。”言语间,她突然揭开他右眼敷的面巾,“今日我欠学宪一个大人情,来日定当回报。”
裴泠神色郑重,少顷,绽了一个笑。
谢攸见过她冷笑、嗤笑、蔑笑,就是没见过这种真心实意的笑,他瞧得出了神,幸而如今顶着这张肿脸,无论做什么表情都是呆呆的。
那抹笑转瞬即逝,她很快敛了起来:“怎么,你不信?”
“便不是镇抚使,我亦会如此。”
裴泠望着他,恢复往日腔调:“你倒是实诚。”
谢攸又说:“镇抚使不必有负担,见你安然无恙已是对我的回报。”
她一顿,失笑道:“得了,不必与我说客套话,欠人情就是欠人情,在我能力范围内,只要不违道义,学宪可以让我做任何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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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客套,是实话实说,我不要回报。”
裴泠不再跟他掰扯这些,忽然凑近道:“你的眼睛,我看看。”说着,她的手摸了上来,“睁得开吗?”
陡然拉近的距离,下意识的,谢攸握住了她。
裴泠对他并不抵触,便任由他握着,一门心思只顾观察他的右眼。
她的脸在明明灭灭的烛火里,在他右眼的光斑里,显得很朦胧。谢攸喉结上下一滚:“我真的没事。”
裴泠把手放下,他这才惊觉自己抓着她抓了许久,她手一落,便成了他牵着她。
两只手当即分开。
裴泠转身又重新拧了面巾和布巾。
“你的手。”他看向她受伤的另一只手。
“小伤。”她说。
谢攸抿了抿唇,不再开口。
来来回回大概敷了小半时辰,然后裴泠一声不响地出了门,他紧绷的神经终得松懈,可堪堪片晌,人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固定伤处用的裹帘……
谢攸有些抗拒:“真的不必麻烦,明日我便延请大夫,也不差这一夜。”
裴泠看出来了:“你慌什么?”
他能不慌吗?谢攸没法子,退一步说:“那我起来自己缠。”
“伤成这样还起来?给我趴好。”
谢攸急了:“镇抚使,你我这样实在不妥。”
“你我怎样了?”
“就是……”他费力把亵衣扯高些,“男女有别,何况我还衣冠不整。”
言末,四下寂静,裴泠又不说话了。
一不说话,就是让你认命。
等他的亵衣又被褪下,等她的手从他胸前紧贴着穿过,谢攸再一次明白——不同意是没用的,挣扎也是没用的,总而言之,在她跟前他就是砧板上的一条鱼,她想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
这样与一个女子“亲密”接触,谢攸从未有之,他只能尽力调匀气息,至少别显得自己很慌乱,可当她的手臂像滑溜溜的蛇身那般滑过胸前,急促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
其实她动作很快,马上就完事了,可谢攸还是度秒似年般难熬。
终于打好结,但听裴泠说:“这段日子好好养伤,之后每隔两日我会来给你换药。”
“什……什么?”她来换药?那真是大可不必啊!谢攸恨不得立马坐起,表示他已大好了。
“学宪身姿挺拔,眉目俊秀,可不能破了相,歪了身子,交给宿州的蹩脚大夫,我不放心,旁的不敢说,处理外伤我还是在行的。至于眼睛,待事毕去到南京,我便为你寻一良医诊治,如何?”
虽问他如何,语调却是不容拒绝的。
“早些休息,我先走了。”言着,裴泠已起身。
谢攸忙出声:“你要去大官山?一个人?”
她顿步回首:“怎么,你觉得我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是担心我?”
他小声地:“算、算是罢。”
裴泠见他红到耳朵尖,觉得好笑:“你我一道受皇命南下,担心我不是很正常吗?今日之事确实是我疏忽,吃一堑长一智,日后我会加倍小心。你放心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言讫,不待他回话,她便开门走了出去。
谢攸趴在床上,望着她玛瑙灰的挑线裙摆消失在两扇门之间。
门关上了。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前背后,那一圈一圈缠住他的裹帘。
19. 第 19 章
是夜,月照岩壑,大官山一处隐蔽于陡峭崖壁之下、名为“仙女洞”的洞穴中似有光晕摇曳。
在不远处灌木丛,只见一个身穿麻布衣的民夫倏然现身,他左右顾盼,循着光亮快步走进洞中。
洞中布满钟乳石,呈洞套洞格局,通道错综复杂,民夫七弯八拐终于来到主洞室。但见此刻,在这个高一丈六尺,长五步有余,窄而幽深的洞室里密密匝匝站满三十余人,大家摩肩接踵,七言八语在讨论。
民夫很焦灼,费了一番力气才得以挤进人堆,众人见他神色不对,纷纷安静下来,缩起身子,给他让出一条小道。
他这才走到为首者身边,急声道:“长庚,不好了!周大威用州台信牌在灵璧县征调了八十几匹马,三班衙役和巡检司弓兵也没下值,全在州衙严阵以待,拟以明日上山剿我们!”
几只火把光照出了一张少年郎的脸,他皮肤黝黑,身量瘦窄,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山贼首领,倒像一个瘦骨小儿。
“消息哪来的?”宋长庚问道。
“错不了,我已去过灵璧县核实,州衙也跑了趟,门户紧闭。”
“是州衙,不是宿州卫?”
民夫肯定:“是州衙!宿州卫倒没什么动静。”
“程安宅怎会如此积极?”宋长庚有些疑惑。依程安宅的性子,碰到这种事巴不得推诿给宿州卫才是。
“谁知道他搭错哪根筋了。”民夫一时情急,声音很大,“我们上山不过四五日,定是那帮盗贼透了风声!狗娘养的泼贱贼,当初就不该收留他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只有一夜功夫,赶鸭子上架,事儿能成吗?”
夤夜寂静,随着民夫那一嗓子,洞内气氛逐渐恐慌,不少人大发议论,一度沸沸扬扬。
“安静!先听我一言!”
宋长庚吼了声,他嗓音透亮,似一支利箭穿透众人耳膜,议论渐止。
“若真是州衙下场,对我们来说其实是好消息,相比宿州卫,衙役和弓兵可好对付多了。兵书有言,两军对阵,不仅是兵力武器的较量,更是双方首领指挥术的较量,程安宅怕这怕那,周大威也就平日扯威风有模有样,真临到关头,全是缩头乌龟。更何况州衙撑死一百多人,我们则三倍有余,他们不熟悉地形,我们早把大官山摸得透透的,优势在我方,心尽管放平,明日打个漂亮仗!”
“长庚,那你觉得他们会如何打?”人群中有人这样问。
宋长庚智珠在握,声音再一次响起:“大官山东脊多断崖,落差超十五丈,西脊则是灌木密林,尤其西南坡缓,他们大概会从西南方进山。至于骑兵,最多七八十骑,只能围住一两个方向,西南和东北最有可能。我们仍按原定计划分两批撤退,一批背好绳索从断崖下山,也许会碰到几骑,不必惊慌,他们临时征调的马匹未经耐受训练,焰花炮乍响,必惊厥乱窜。另一批则走东南方向,那边山脚平原狭窄,待进入后方山脉,骑兵就束手无策了。”
忽有一人慌张地说:“可近日来刮的都是东南风,倘若他们在南坡放火,逼我们往西北方向撤,那山下正好是湖泊,我们没有船只,湖水深,无法徒涉,只能泅渡,一些不会水性的兄弟是送死无疑,到时再有骑兵一围,便如瓮中之鳖,插翅也难逃!”
宋长庚摇摇头,表示不会:“这事蔡翔做得出来,但程安宅不敢,一旦控制不好火势,烧到山脚村庄,民变的可就不止我们了,他毕竟是知州,一方父母官,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又有人忐忑地问:“事后,我们家人真能没事吗……”
宋长庚笃定道:“法不责众,人越是多,越不可能追究到每个人。不光家人没事,只要你能逃出去,事后追责一口咬定自己没参与,他们纵然心中清楚,没有证据,也没法拿你怎么办。”
他语调沉稳,格外令人安心,大家的表情缓和许多。
宋长庚继续道:“明年程安宅就要朝觐考察,他定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时我去自首,就说一切都是我撺掇的,既有首恶服法,程安宅便可应付了事。经此一事,他必心内惶惶,免粮抵税安敢再打马虎眼,日后也定不敢再强制摊派养马。”言末,他神情倏然凝肃,叮嘱众人,“明日莫下狠手,一旦出了人命,被套上谋反的帽子,就没有转圜余地了。记住,我们是良民,不是反贼,我们是被马政被知州逼迫的,只要答应我们的诉求,日后便绝不再闹事。”
“长庚,你还这么年轻,我们……我们于心不安哪!”
不知是谁沉痛地喊了声,这一喊,许多人也开始纠结,既是首恶服法,官府必然杀一儆百,眼前这个少年郎刚及弱冠,让他替他们这群已至知命之年的老汉顶罪,于心何忍?
宋长庚深望着众人,笑了笑,道:“我无父无母一身轻,幼时若没有邻里喂养,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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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命归黄泉,如今正是回报父老乡亲的时候。一条命罢了,我看得轻!来人间一趟,干一桩这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已不悔此生。”
*
夜重星稀,集会散了,大家各自回到据点,主洞室里只剩下宋长庚和那个报信民夫。
“不知为何,我这心里总有些犯怵。”民夫自进洞后,眉头始终没展开过。
宋长庚坐到一块大石头上,默了会儿,说:“都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头一遭违抗官府,别说张伯心里犯怵,我也是提心吊胆。”
张伯知晓他压力很大,不愿再制造焦虑,遂扯开嘴,露出两颗黑牙,笑一笑道:“还以为你小子是天不怕地不怕。”
“现下只有张伯,我也不装了。怕啊,我怎么不怕?就怕明天乡亲们逃不出去,更怕我这个胆大妄为的决定反而把你们害苦,那我真的万死莫赎。”宋长庚忧心忡忡。
“何来害苦一说,我们这群养马民户饿死孩子都不敢饿死官马,马命比人命还金贵哩,还有比现在更苦的日子吗?你啊,千万别有负担,我们早看开了,能闹成最好,闹不成就是一死,没什么好怕的。”说着,张伯也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铜号,“我家那小丫头,非要我带来给你,说别看这铜号小,声音是极有气势的,明天吹响它,定能震慑那帮官兵,也好教他们知道,把老百姓逼到走投无路,他们也好过不了!”
宋长庚接过铜号,少顷,郑重地说:“好,我明天一定吹响。”
张伯轻拍他的肩:“今晚安心睡,外头有人守夜。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一定要休息好,养足精神,明日才好引领我们这帮老汉把官兵干翻、干趴!”
宋长庚颔首:“张伯,你也是,今日在外跑了一天,早点休息。”
张伯又拍了拍他,方起身出去。
一轮明月悬于半空,横照整座大官山,张伯正走在雾气笼罩的小道上。这座山每一条道每一处岔路早已摸得清清楚楚,知道山上没有野兽,因此独自暗夜穿行,也并不感到害怕。
突然,他的耳朵动了一下,有很微弱的沙沙声传来,是夜风掠过密林,枝叶摩挲的响动?
还未及细想,背后旋即刮来一道劲风,下一瞬,他就被什么东西砸了脑袋。
张伯懵了一下,趔趄两步,等缓过神来,冰凉的刀锋已经抵住脖颈。
“嘘,别叫。”
20. 第 20 章
这一夜,很多人都没睡。
翌日,太阳慢吞吞触及地平线,山顶的草尖挂着露珠,在黎明的曙色里发出翠绿色的光芒。宋长庚仿佛听见山脚农户家里的公鸡在啼鸣,他伸手在草丛拢了两下,将晨露收集于掌心,而后泼到脸上抹一把,人顿时清醒多了。
晨曦中四野模糊,是官兵最有可能进山的时候,他精神高度紧绷,在脑中无数次盘演自己的计划。
所有人被他分成了四批。
西北山脚有湖,交给会泅水的人守;东南山脚平原狭窄,且紧邻后方山脉,便于出逃,老弱者就放在那里;东脊尤其东北方多断崖,全山制高点亦在此,故而是由他和擅长攀爬者驻扎。
至于西南,山脚多广阔平原,坡缓容易登山,是官兵最有可能选择的入山口,也是他刻意留给官兵的入山口。因为对他们自己而言,在山下作战反而不利,只有把官兵引入山中,凭借对大官山地形的了若指掌,才有痛击官兵的可能,是以在这处他只放了二十余人盯梢,到时官兵派探子来,见防备疏松,也许会大举从此进山。一旦官兵中计,其余三个方向便迅速抽调精锐一百诱敌深入,进行多路攻击,迅速将其打散,再借助地形前堵后追,把官兵搞得精疲力尽再揍一顿捆了。待事成后能泅水的依旧从西北方向撤,其余分两批,大部队走东南方,擅长爬山者便走断崖。
但如果官兵不中计,不走西南方该如何?
这点宋长庚也考虑到了,首先排除东北,因为那片断崖根本爬不上来,他们能从断崖撤是在有绳索的前提下,官兵想徒手徒脚爬上来?几无可能。同样的,西北山下紧连大片湖泊,若想从此进山,要么坐船要么泅水,一下就暴露了,故而也可排除。最后是东南,这也是他最不愿意官兵走的方向,但分析程安宅的性子,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东南山脚不远处便是宿州缙绅邹家的祖坟,立有墓祠,他们家官至北京礼部尚书的太爷就葬在那,一个没控制好,程安宅又要焦头烂额。
即使最坏的情况,官兵从东南进山,宋长庚业已备好后路,他们驻扎东北方的有两个据点,一部偏北,另一部偏东,到时若东南方发现敌情,偏东的一部可火速南下救援。
那么官兵有没有可能从多个方向同时进攻呢?
宋长庚认为不可能,鉴于要分出八十骑围山,能上山的官兵最多四五十人,四五十人再分开基本就没有战斗力了。
整个计划可退可守可攻,他不信一个从不看兵书的文官,和一个暴力无脑的低级武官能破他的局。
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像一颗圆滚滚的蛋黄悬浮于大官山的峰峦后面,阳光大手大脚地晃出来,照在宋长庚黝黑的皮肤上,他穿着短打,袖子高卷,露出两条精瘦胳膊,上头布满蜿蜒凸起的青筋。
此前约定好每隔一个时辰各方位就来汇报情况,眼下刚及辰时,便有三人来到断崖处。
“没有动静?”
三人同时摇头:“没有。”
“他们应该在等着入夜。”宋长庚说。毕竟夜晦之际便于隐遁,官兵可在林间潜行而不被发现,那时突袭更有胜算。
时间倏尔流逝,又过去两个时辰,日晷移至午时,照旧没有动静。
官兵到底会从哪个方向进山?宋长庚在心里默念:西南,西南,一定要是西南。
未正,地气蒸腾,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太阳光虽不及午时那般刺眼,也依旧炽烈炙人。长时间全神贯注的盯梢令众人劳累不堪,加之因前一晚睡眠不足积存的疲乏,在此刻通通爆发出来,不少人开始犯困,打起哈欠,警觉性大大降低。
宋长庚爬上制高点,远望西南方,无风,无声,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像有什么力量在酝酿着,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恰在这时,西南方向有一人急奔而来!
宋长庚手脚并用从高坡上直接滑下,朝那人跑去。
民夫上气不接下气,赶忙汇报:“官兵从西南方进山了!”
果真是西南,他没有料错,宋长庚大喜。
“可是……”民夫神色无比焦灼,“可是远不止四五十人啊!我们一个个数过来,像有两三百人,不,可能都不止三百人!”
宋长庚脑子嗡的一声:“怎么可能?”
民夫嘴唇干得起皮,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会不会宿州卫也派兵了?”
宋长庚脸色登时变得铁青,如果宿州卫也参与进来,他们所面临的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卫所配备火铳火炮,而他们的武器无非是菜刀砍柴刀,稍好一些的也只是十几把弓箭和焰花炮,还是收留那帮盗贼交换来的。若此前人数是优势,此刻是优势尽失,卫所标准兵力是五千六百人,现下是只派了三百人来,还是每个进山方向其实都有这么多人?
且更为重要的一点是,程安宅兴许还会顾忌民生民安,不敢下死手,但换了蔡翔,可不会三思而行,秉持他除恶务尽的原则,心慈手软?绝无可能。
“长庚,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你快给个主意!”民夫着急道。
宋长庚突然用拳头砸了一下脑袋。
冷静!冷静!之前所有计划都要推翻,你必须冷静下来才能找到活路!
“快来人去问问东南西北两个方向有没有官兵出现,有了消息就来西南找我!”
“叫上东北方所有人即刻奔赴西南!”
便有人问:“长庚,断崖这里不守了?”
宋长庚极为干脆:“不守了。”
按原计划,各方拨去百人,对阵州衙四五十人是有把握的,但面对三百余装备精良的卫兵就远远不够了,好在这处是断崖,没人上得来。他当初选择自己驻守此处,也有面临突发状况,可以灵活调用的原因。
而此时此刻的断崖下,十余官兵紧贴岩壁趴在地上,正用罂听之术监听山上动静。
罂听即伏罂而听,这是战国时期墨子发明用来防御地道攻城的战术,具体操作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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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口小腹大的陶罐埋入地下,瓮口蒙以牛皮,聪耳者趴其上,可听见五十丈内的声音。
该处断崖皆为致密岩石,因此山上的动静亦可通过山体传导至山下。昨天半夜,周大威按裴泠吩咐,偷偷带了一队人来挖洞埋听瓮。
这时已有好几个官兵听到了异常响动,纷纷上前报禀。
裴泠问:“回声如何?”
官兵不约而同地说:“很纷杂。”
她指示道:“可以上山了。”
周大威得令,抬手招了招,随即一个身强力壮的官兵从队列里走了出来。
“此州衙门登山之能者,定不负上差所望!”
说话时,周大威始终低着头,目不敢抬,盖因裴泠今日一身官袍,戴乌纱帽,束鸾带,佩绣春刀,实在太有震慑力。若先前那一瞥没看走眼,那身官袍可不普通,应是大红蟒衣啊!
“此断崖,你确定能爬?”裴泠询问那名官兵。
“卑职定不辱命!”官兵说得掷地有声,可心里其实悬得很,坦白说,他觉得除了山羊,应该没人能爬上去。
“去试试,”她说,“要是不能爬,别勉强。”
那官兵领命,走近崖下观望一圈,选了处相对好下手的,低头往手掌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深深吸一口气,开始往上爬。
所有人都仰起了脑袋,刀削般的峭壁近乎垂直,凸起的石棱极少,某些地方恐怕只能容纳脚尖或一两根手指,纵然选了这处最矮的,目测也有十五丈高,攀爬难度,那是直接下地狱的级别啊!
周大威看得连连摇头,回首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过去接着点。”
约莫三四丈,那官兵就再也爬不上去了。这个高度实在尴尬,上还有好长一段,打死也上不去,下保不齐要断胳膊断腿,只好挂在那儿先看看情况,要是有人能爬上去放下绳子,他就能全须全尾地得救。毕竟也是上差说不必勉强,那他就不勉强了!
“绳子给我。”裴泠摊开手。
周大威觉察到她的意图,惊恐道:“不可上差,万万不可!断崖之地,易守难攻,如若他们崖上还留有人,投石击下,危矣,危矣!”
州台千叮咛万嘱咐,此行能否剿灭山贼不重要,上差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别说州台承受不住,他周大威也承受不住,就恨不得有什么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法宝能把她整个罩起来,就算让他扛着走,他也愿意啊!
“那还有谁能上?你吗?”裴泠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
周大威身子往前趋了一下,以确保自己没听错。他上?那不是要他命吗。
可转念一想,他一个从九品小芝麻巡检的命又哪有钦差金贵,今日为护钦差而殉,是虽死犹荣,说不定家人还有抚恤可拿。可若因畏死退缩而至钦差有个三长两短,那是失职废守,罪不可赦,家人或被牵累连坐。孰轻孰重,他如何分不出来?
于是他上了,硬着头皮,咬紧牙关,拼了啊!
21. 第 21 章
也没过去多久,断崖上就挂着两个人了。
周大威费力扒住石头缝,手抖脚抖,屁股凸出来狂打颤,画面很可怜但也有些好笑。
他大约在三丈位置,稍比那官兵低些,底下一群人正张着手臂准备随时兜住他。
跳?这么高开玩笑呢,还是挂着罢……
“给我绳子。”裴泠再一次摊开手。
那些拿着绳子的官兵面面相觑,尔后都默契地把手背过去。
哪还有功夫再耽搁下去,裴泠直接要抢,被盯上的小弓兵吓得不行,差点摔个屁墩儿。
“上差三思啊!”
“上差身居显位,怎可涉险?”
“山势险绝,实不可攀,上差若有万一,吾等难担此责。”
官兵们心里苦哇,噼里啪啦好一顿劝。
裴泠充耳不闻,把抢来的绳子一头系于腰际。
登上这处断崖,她至少有八成把握,若非蟒服累赘,还可升至九成。
正要往上爬,却见那些个官兵如临大敌,纷纷过来拦阻,一迭声地说不可,就差在前头围起一道人墙,裴泠实在忍无可忍。
“滚。”她起手一挥,挥不开的就一脚蹴开,“全在底下给我待着,把所有绳子头尾相接,敢有不遵命者,以罪罪之。”
上差面孔冷峻,发起官威可比他们州台恐怖多了,再加上那一身亮闪闪的官袍,还有从双袖一直绣到胸前后背的龙形蟒纹,谁还敢强拦?
可拦不住也不能不作为啊,他们急中生智,就想到当肉垫的法子。
须臾,所有官兵都平趴到地上,延颈仰望着,上差移去哪边,便赶紧手脚并用地往哪边挪。
裴泠在近乎垂直的岩壁上稳步攀登,抓、撑、蹬、踩可谓一气呵成,力度与节奏把控极好,如壁虎游墙。
担心是多余了,上差身姿相当矫健哪!
转瞬,裴泠就爬到了周大威身侧。
此刻他姿态委实狼狈,屁股赶紧往里收了收,尴尬得也不知该说什么,干笑了两声,倏然对上裴泠的目光,又即速收起笑脸。
“……辛苦上差。”
裴泠不言,头转回去,继续往上。直到爬至十丈高的位置,顿住了,下一个落脚的岩点非常远,离她半丈有余。
周大威本就紧张,乍见裴泠双脚悬空,整个人在断崖上晃来晃去,看得他那叫一个心惊肉跳,脚趾头一下没抓稳,也掉了只脚下去。
他在心里嗷的叫一声:苍天啊,这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吗?
但见另一边的裴泠正以两手支撑着身体,收紧腰腹发力,更大幅度往前荡去,整个身体顿时呈弧线摆动起来,待荡到最远距离,突然放手,众人倒吸一口气的同时,她双脚已跃至新支点,两只手也紧紧扣住了岩缝。
周大威开心得仿佛是自己劫后余生了一般。
此后就不再有难度,一切顺利,她很快抵达崖顶,整一片制高点已是人去楼空。
所有绳子都是头尾相连的,裴泠快速拉起十条长绳,一头牢牢绑在树干,另一头放下去。
周大威麻溜抓住眼前那条救命绳,二话不说,卯足了劲往上爬。
*
“长庚,你快看。”民夫抬手一指,“那帮官兵学聪明了,竟把树叶和茅草粘在衣服上,恍惚看去简直跟灌木丛融为一体,要不是戴着头巾,还真认不出来!”
宋长庚抬头迥望,因距离尚远,影影绰绰瞧得不甚清楚,目力所及是山脚灌木丛中挨挨挤挤的小白点,像在盘绿油油的炒菜上撒了一把粗盐。
假如全是一颗颗带着头巾的人头,那粗略估计,确有三百人不止。
可既然能把身子伪装得这么好,又戴如此显眼的头巾作甚?是生怕他们数不清吗?
生怕他们数不清?
等等!
宋长庚暗叫不好,忙问:“这些头巾是一下子全冒出来的?”
民夫答道:“是由远及近,慢慢出现的。”
宋长庚再问:“那他们可有动过?”
“动过动过,最前面那些,时不时会晃下……”言及此,连民夫也发现不对劲了。
“应该只有前头那排是人,他们穿着草服一路上来在灌木丛中摆放头巾。”宋长庚敛起眉峰,面色凝重,“我们中计了。”他说。
过不多时,派去另两个方位探查的民夫也赶到了。
“东南没有官兵!”
“西北方向也没有!”
那就是东北断崖,他们竟然想从断崖上来,好一招出其不意,引蛇出洞。要是方才留些人在崖上,扔几块石头就能把官兵全打下去,是他盲目自信,棋差一着,宋长庚棋懊恼地直拍脑袋。
“长庚,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那片断崖不好爬,只要我们脚程够快,或许还能将他们堵住。”宋长庚振臂一挥,“随我速返断崖!”
回去路上,他且跑且思:既然花心思使诈,恰也证明宿州卫没参与进来,就算州衙所有人都上山了,至多也就一百来人,所以还是可以按原计划,把他们切成几段,各个击破。
申时到了,日头逐渐向西偏斜,湖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峰峦叠嶂的大官山如卧牛饮涧,任由背上那群小蚂蚁们左来右去地倒腾。
宋长庚带着原班人马终于赶到,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崖上遍地狼藉,但凡枝干粗壮的树全被砍倒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本欲从断崖撤离,现在也别想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轻敌大忌。
“不好了!不好了!”只见东南方有一人急奔而来,“我们那边有官兵,是周大威,他带了七八十人!”
还不待宋长庚细想,西北方向也出现了急情。
“西北,西北也有官兵!”
他急问:“有几人?”
“人不多,三四十,但——”民夫还未说完,被宋长庚打断了。
“三四十人?谁领的兵,程安宅吗?”
“不是程安宅,是朝廷里的人!”
“朝廷?”这大大出乎宋长庚的意料,“朝廷怎会派人来?”
“打远听着,报出来的名号好像是……”那人哆嗦一下,“是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
宋长庚如遭雷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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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泠迎风负手而立。
作为赐服之首,蟒服力求体现朝廷威仪,是极尽奢华繁琐的,那些起事的民夫何曾见过这等华丽威仪的官服,一下都僵在原地。
大明有非常严苛的锢民政策,黄册、鱼鳞图册及里甲制组合成三道枷锁,把百姓牢牢钉在土地上,故而百姓能接触的最大官就只有当地知州知县。他们这些养马民户因每年春秋两季要上滁州解俵,相对而言还算有见识了,有时运气好能远远瞻仰一下南京太仆寺少卿的仪容,可远在两千里外的京官,也是一辈子都见不着的。
而此时此刻,只在话本子里看过的钦差,霍地跃然纸上,活生生站在他们眼前,脑子一下懵了。
纵使不知当今首辅姓甚名谁,北镇抚使裴泠的名字,他们倒是全知道。
因为女子入朝为官就太离奇了,离奇到市面上关于她的话本奇书满天飞,讲她如何残酷如何狠厉,自然也会讲到诏狱里那些燕儿飞、鼠弹筝、拦马棍等等等等的酷刑。
她是一个女人,可也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酷吏,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哪能不怕?
这时,只听所有官兵齐齐高喊:“钦差在此,朝廷精锐将至,降者免死,顽抗诛族!”
“降者免死,顽抗诛族!”
“顽抗诛族!”
即便先前宋长庚千叮万嘱,别被官兵的喊话吓到,那只是为瓦解他们反抗意志而使的惯用伎俩,要记住自己是良民,是被官府逼迫至此,记住这样的规模远够不上谋反,记住……
他们什么都记不住了,一看到裴泠身上那件凛凛威风的官服,一听到“钦差、朝廷精锐”这些字眼,对顽抗诛族的恐惧紧紧攫住了心脏。
见这群民夫已经被骇破了胆,裴泠缓缓走上前来。
对付民变,比起用武力强行镇压,恩威并施是更有效的手段。
中国的农民是真正意义上的顺民。他们什么都敬,什么都怕,敬怕鬼神,敬怕皇帝,敬怕官府,敬怕豪强;他们极有忍耐力,不被逼到绝路是不会起来反抗的;他们有时只要一点态度,炸起的毛就能平复下来。
恩威并施,恩的是皇恩,威的是官威。
作为当地官府,态度必须强硬,而作为能代表天子的钦差,展现的则是皇恩浩荡。
裴泠扬声道:“本差奉天子之命,巡抚南方,体察民情。圣上心在万民,百姓疾苦,必经由本差上达天听。本差知尔等非穷凶极恶之徒,皆良民困于马政者,归降必免死罪。”
民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拼上身家性命,闹这一出,为的就是能有一个跟官府谈判的筹码。现在既然有钦差愿意倾听他们的疾苦,甚至还可上达天听,已算超值回报了,如若再不识好歹,惹怒了钦差,不仅闹得一场空,性命不保不说,还会牵连家人,何苦为之?
稍顷,便听得叮呤咣啷声不绝,木棍子、竹枪、菜刀砍刀,甚至还有一些破碗,全被扔在地上。
他们的眼神茫然无措,可以确定的是,抗争意图已荡然无存了。
有时,舌头比拳头更好使。
22. 第 22 章
而到周大威这里,同样的说辞,那是屁用没有啊。
东南方向的民夫,虽都是些须发斑白的老农,可那战斗意志也是响当当的,尤其碰见的是往日在乡里作威作福的巡检司,鄙夷之色就全摆在脸上。
嘁!一个小小巡检,还代表皇帝呢?诛族?诛你个大头鬼!
什么百姓疾苦上达天听?笑死人啰,还敢下这种保证,你算哪根葱啊?要我们信你,把钦差叫来当面说!
于是,周大威理所必然地遭到了激烈抵抗。民夫们情绪高涨,斗志旺盛,棍子棒子、菜刀肉刀,还有破碗以及随手捡的石头,全给招呼上。
“本巡检乃乃……”周大威左闪右躲,“乃奉钦差之命前来招安!未曾想尔等竟猖獗至此,现官兵已至,成四面合围之势,尔等不过瓮中之鳖,若速降,可赦死罪,若拒降,则死罪难免,妻儿……”
话还没说完,一块石头朝他飞来,正中脑门,当即鲜血直流,周大威气个半死,立时高喊:“听我号令,所有弓兵列队!”
“张弓搭箭!”
“射!”
顷刻间,箭矢齐发,伴着嗖嗖飞鸣声划破空气。
民夫们早就准备,他们人人都背着一个中间凸起、四周翘起的藤牌。经反复浸泡和晾晒的藤条韧性极好,通过紧密编织,拥有一定抗箭能力。
他们立刻靠拢,有的完全蹲下,有的半蹲,有的站着,一个一个的小藤牌迅速组合成一个巨大盾牌,任他箭来。
连射三轮,发现对方毫发无损,周大威头大了,毕竟射箭是最安全的,要是展开白刃战,那就有可能受伤,虽说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
他还在这头转脑筋做思想准备,突然自后方小山坡上传来一道号声,音色高昂,如巨兽嘶吼,惊得他一大跳。
周大威回首看去,山坡上赫然站了一排人。
只见宋长庚领着百余民夫,高举削尖竹枪,纷纷振臂呐喊。
此处民夫见状,亦大吼着与他们遥相呼应,霎时山鸣谷应,余响不觉。
周大威只觉有两股汹涌澎湃的激流奔腾而来,以左右夹击之势,要把他狠狠拍死。
他也是读过孙子兵法的,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避其锐气,击其惰归。还有一句俗话也说得好,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总归化用到现下这种情况,就是:
“撤退啊!快撤退!”
周大威首当其冲,跑出包围圈,往西北方直奔。
当然,在他心里,这不能算作逃,因为他是有策略的,待与裴泠会合后,借上差威望,再来杀个回马枪!
见人趁乱逃窜,宋长庚哪肯放过,率一众民夫抬脚就是一个猛追。
大官山灌木丛生,地形险绝,道路蜿蜒曲折,甚至有些地方压根就没有路,情急的周大威悲催地迷路了。
他还犯了个大错,撤退时竟以一字长蛇拉开,这大大方便宋长庚将其截成几段,使首尾不能相顾。
八十弓兵的长蛇被打得七零八散,只能各跑各的。周大威狼狈遁走,帽儿盔都歪了,不过他心态还不错,仍有心情安慰那些垂头丧气的小弟。
“不要沮丧!成大事者须咽得下狼狈,待找到上差,吾等必能卷土重来!”
小弟们打了点鸡血,积极回应:“找到上差!卷土重来!卷土重来!”
*
裴泠举目数了数,只剩二十三人。
折损超七成,而无一人获,这是怎么做到的?
周大威扶正脑袋上的帽儿盔,眼睛亮闪闪的,喜道:“上差!终于找到您了!”
裴泠乜一眼。
他兀自沉浸喜悦,还没反应过来,还天真地问:“您怎么一个人?也是被那帮刁民打散了吗?”
上差虽然没说话,但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在传达同样信息——你以为我是你?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读懂了,然后就不敢说话了。
“另一边的闹事者已押送下山,现在应该还剩两百来个。”裴泠道。
没用的东西把嘴巴闭得更牢了。
所有人都很乖地站着。
裴泠吸了一口长气,又呼出一口长气:“跟我去断崖制高点。”
周大威仿佛得菩萨赦令,一个挺身立正:“卑职谨遵上差调令!”
暮色初降,晚霞灿然,山中所有风景都变得柔和起来。
站在大官山之巅,西北山脚那片湖在夕照下泛金泻银。若往南看,则是一块块稻田,近来刚过春耕,新插的秧苗在余晖中泛着绿光,风一吹,稻浪起伏,如画似诗。
周大威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正仔仔细细搜寻着。忽然,他发现了什么,激动道:“上差,您快往那儿看!”
裴泠仰看他,眉间深拧:“你是巴不得他们看见?”
周大威闻言尬咳一声,悻悻伏地时还不忘扭头佯嗔一句:“你们这群蠢东西,还不快趴下!”
身后那二十三个趴得好好的官兵:“???”
这厢周大威趴好后,先是狠狠拍了通马屁:“上差智勇双全,冠绝当世,现有上差在侧运筹帷幄,吾等势若鲲鹏击浪,必能马到成功,旗开得胜!”说着,他暗窥她一眼,试探地问,“只是那帮刁民仍十倍于我,不知上差有何以少胜多之妙计,可否……”
话还未尽,只听裴泠蓦地说:“有点意思。”
有点意思?有点什么意思?周大威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仍摸不着边,又试探地问:“上差的意思是?”
“这是用来打倭寇的阵法。”
虽有林木遮挡,但隐隐还是能看出来。裴泠进而细解:“南方山水林翳,地势狭窄,大部队无法展开,戚继光便创了这种鸳鸯阵——以十二人为一小队,队长居前,盾牌手分左右并列,狼筅手紧随其后,长枪手左右对称展开,短兵手居末。此阵分合有度,攻防一体,变阵能力尤为突出,可根据地形与敌情灵活调整,甚至实现攻守转换。你看,他以十二人的鸳鸯阵为基础阵型,整体用的还是前、后、左、右、中的五方布局,这样布局的好处有很多。”
周大威如处在五里雾中,听得那叫一个惝恍迷离,好像靠近她的左耳听懂了,还没来得及过脑子,又直接从右耳飘出去了。
裴泠见他这副呆头呆脑的样子,抿了抿嘴,把为什么好处很多的后话全咽了回去,转过谈锋说:“你不用知道这些,现另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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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
周大威立马精神了:“上差尽管直言,吾等定不辱命!”
“你先下去诱敌,把他们引来。”
他一愣,伸出一根手指头,指向自己:“我吗?”
裴泠侧首看他:“不然,我吗?”
“卑职岂敢,只是……这个……”周大威不死心地追问,“是只有我吗?”
“要不我把他们都派给你,如何?”她微微一笑。
“……卑职不敢!”周大威慌忙请罪,“上差位尊权重,岂可独处险境?卑职不过鄙陋之躯,愿当其冲,纵有虎狼之险,亦慨然受命!”
裴泠淡淡“嗯”了声。
“上差,那……”他怯怯地,“那我去了?”
裴泠嘴里迸出一个字:“去。”
周大威死心了,愁眉苦脸地爬起来。他只觉自己犹如羊入虎群、鱼游釜中,脑门上被砸的那道口子更疼了。
“等等。”她叫住他。
周大威死灰复燃,惊喜交集,期待地深望她。
“演得像样点,别让人一眼看出来。”
“……………是。”
*
周大威出发的同时,裴泠亦带兵急行。
过不多时,一阵骚动由远及近,传入耳中。
若派其他人去还真不能成,周大威一出现,霎时群情激愤,纷纷讨伐之。
“周贼周贼!擒住周贼!”
周贼?他心里直骂娘,谁是贼啊到底?
周大威呼哧呼哧跑得直喘大气,双腿都快跑出虚影来了,心头亦涌起一股亡命天涯的凄惨感。直到体力不支,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是再也跑不动了。眼睛已经看到为首几个民夫举着竹枪,提着砍柴刀,咆哮着追上来……
突然,自后方传来急促锣响,一声急过一声,余音盘桓山间,惊得鸟雀扑棱棱地飞开,树摇影晃。
宋长庚心头一震,立时煞住了脚。
“不好!”
*
鸳鸯阵如果用在北方旷原,对付的办法有很多,譬如以人马俱甲的重骑集群冲击,再譬如以箭雨火炮远程压制。但此时此刻,在南方狭窄山地却是几近无懈可击的存在,一则骑兵无法进行山地战,二则她无火器,箭手仅剩二十三人,想远程压制也是无法的。
兵力太少所以更要速战速决,那么擒贼先擒王便是最佳战略。如果不是他们整体用了五方布局,倒还真不知道哪处有“王”,现在凭高一望,即知中路方位。
她的兵力是不能再分散了,必须完全集中才有战斗力,且只够对付其一路,这时候越是后方,就越容易成功,故而先派周大威声东击西,趁他们注意力被引去东北方向,她即南下从圈子外迂回至后路,把这个尾巴截掉,再直击中路。
裴泠以弓手开路,趁其不备,只身冲进去。
她把绣春刀解下来,但没有开鞘,招式精准,不耍任何花架子,能一招解决的,绝没有第二下,对准的都是下颚、颈侧、剑突下方这些薄弱之处,每一击,必使人眼前发黑,瞬间跪倒。
尾巴很快被截掉了,前路大开。
陡地,林中响起三急三缓的铜号声。
23. 第 23 章
夕阳跌落地平线,天空逐渐黯淡下来,只是转瞬之间,暮色尽褪,蓝幽幽的昏暗笼罩整座大官山。
紧随号声而来的是杂沓脚步声,宋长庚以三急三缓为暗号,示意所有人立刻往中路靠拢。
须臾,裴泠所在位置的四面八方,一道一道身影钻出密林,他们衣衫褴楼,武器简陋,眼神却格外坚定,透着一股子不畏生死、不惧威权的气势。
面对这片黑压压面露狠劲的民夫,官兵迅速持弓搭箭,也朝裴泠靠拢。
宋长庚从人群中行出,他手持砍柴刀,胸前挂着一个铜号,阔步上前,径直弯腰扶起那些被打翻倒地的民夫。
裴泠不免觉得这人有些意思。且不说鸳鸯阵乃军中阵法,民间知之者甚少,他一个山沟沟里的养马民户,怎会有这般成熟老练的指挥术?就说他此刻举动,在她跟前大摇大摆地扶人,无任何防备,难道不怕她一剑刺过来?
“你是宋长庚?”她问。
“是。”回答完后,他依旧执着于扶人,甚至连一眼也没有瞥过她。
裴泠觉得现下局面颇为滑稽,她耐心地等他把事情做完,又问:“你知道我是谁?”
宋长庚这才抬眼看她:“知道,你是北镇抚使裴泠。”
她便直截了当道:“山下已有重骑包围。”
听她这样说,他却丝毫不慌张:“州衙不过一百余人,他们已经全上山了。”
裴泠反而笑了笑:“谁跟你说只有州衙?”
“既有宿州卫参与,程安宅又何必调用灵璧县马匹?”
“我与南京锦衣卫乘船而来,自然无马。”
她注意到他表情的微妙变化,不失时机道:“你觉得你们能逃得出去?”
宋长庚稳住心神:“一个小小宿州的小小民闹,何至于动用锦衣卫。”
“非也,”裴泠摇头,正色道,“宿州北控徐州,南接扬州,为江淮要冲,漕运咽喉。现今漕船已开帮起运,江南各省陆续出发北上,若容宿州民变生事,阻碍漕运,即损害大明国脉,锦衣卫岂能袖手旁观?自当躬亲其事,平变稳漕。”
宋长庚心里一颤,面上不显:“南京距宿州八百里,乘舟昼夜兼程,一日也就一百五十里,至少需五日才可抵达,可五日前我们甚至还未上山,南京锦衣卫又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裴泠没有很快接话,而是先将他好好看了看。
“确实,我与南京锦衣卫并非为此事北上宿州,只是前两日甫到州衙,乍闻萧县养马民户占山为王,企图反抗官——”
宋长庚嘶吼着打断她:“我们没有!”
“没有?”裴泠抬手,指向四面围合的民夫,厉声责问,“这不是占山为王?这不是反抗官府?!”
他颊边肌肉颤动,隐忍着,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大人可知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宿州本十八所马厂,然被豪户侵占,马俱散养民间。我们萧县多山,牧地荒芜,唯以稻草饲马,可太仆寺不许,必须要饲精料,要有黑豆!黄米粉!比我们人吃得都好!每年春秋二季解马,南下滁州路途数百里,人马疲惫,待到交验马匹之时,若不贿赂查验官,则十退四五,退一匹赔六两!累死途中赔二十四两!养种马者,一年不产一驹,再赔二十四两银!可市价一匹马是八两!我们却要按三倍官价赔偿!”
宋长庚激愤得眼眶猩红,继续道:“赔不起怎么办?卖尽田产,再卖儿卖女,能卖的全卖了,还不够怎么办?那就逃,去当流民!去当山贼!好教大人知,我们老百姓但凡有活路,就不会干这种勾当!我们只是想活下去,也没想活得多好,只要有一个屋子住,有一口饱饭吃,仅此而已。我一个鄙陋农民,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这句话,把我们都逼死,谁来喂你们这帮官吏,谁来喂京师那个九五之尊?!”
“收起你们的高高在上!”他冷喝道,“四足犹识豢养之恩,人何以忘施食之德!”
此番言辞字字千钧,直击心魄。
裴泠神色不辨喜怒,宋长庚一直盯着她,时间过去,她始终没有说话,而他也慢慢冷静下来。
这时忽有两个民夫上前,他们一左一右夹着个鼻青脸肿、走路趔趄的人,定睛一看,不是周大威是谁。
两人松开手,一脚踹在周大威的屁股上,他狼狈地往前扑去,正好倒在宋长庚身侧。
宋长庚随即捏住后领,将人提起来,横刀抵住咽喉。
周大威这下是真吓到了,嘴里不住求救:“上差救我!上差救我!”
裴泠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受威胁,要杀便杀。”
宋长庚一怔。
周大威:“???”
“但我奉劝一句,”裴泠肃容道,“杀了他你们也没有回头路了,按《大明律》民杀官乃十恶之一,判不义罪,处以极刑。”
宋长庚握紧刀柄:“是我杀的,不关他们的事。”
“知情者流三千里,况兼违抗官府,数罪并罚,也逃不了。”裴泠目光慢慢扫视着,“此事往轻了说是闹事,往重了说就是谋反。而凡谋反,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性,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皆斩。其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姊妹,皆贬为奴。”
她的声音不响,却如饱含千钧之力的巨石,砸得人心神俱颤。
宋长庚身子不由得一晃,又很快站直,提刀的手再进一寸。
周大威吓得哇哇直叫:“兄弟,你手稳点,稳点啊!”
“给我闭嘴!”宋长庚怒喝,“再叫,一刀把你结果了!”
周大威飞快抿住嘴。
宋长庚看向裴泠,眼神毫不退让:“你就不怕我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才多少人,我们十倍于你!饶你功夫再好,我们拼着一死,也要拉你随葬!”
“我说过,我不受威胁,你可以试试。”
话到这儿,又给聊死了。
宋长庚僵在那里,进退两难。
而他的游移不决已足以让裴泠明确自己该说什么、该怎么说。
“你们不顾安危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为了同归于尽?还是以为你们的‘舍生取义’能最终改变什么?杀了他,亦或杀了程安宅不过是扬汤止沸,官会死,但官府不会倒,马政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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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若此举是为拼得一个跟朝廷谈判的筹码,你们业已有了,再顽固下去,与生人寻死路有何分别?”
宋长庚敏锐注意到,她用的词是“闹”不是“反”,她还说他们已经有了和朝廷谈判的筹码,她说的是“朝廷”不是“官府”。
“如果我们此刻归降,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裴泠道:“首恶服法,从者无罪。”
宋长庚仍不放心:“我岂知你是真心,还是唬我之言?事后翻脸不认人,我又该如何?”
“怎么,你想让我发誓?”
“你发誓,只要我服法便绝不牵连,发誓将程安宅答应过的免粮额落实到位。”
裴泠极干脆,以三指指天:“我发誓,首恶服法,其余不咎。我发誓,萧县养马民户的免粮额一定落实到位。”
此时,余晖挥洒完最后一点光亮,天空变得晦暗无比,月儿已悄悄升上来,朦胧地照着人面,山上一切都影影绰绰,不甚清晰。
宋长庚仿佛卸下所有重担,肩膀一下垮了。他扔开刀,往前一推周大威。
周大威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两步并三步跑到裴泠身后。
“我相信你。”宋长庚望着她,伸出双手。
官兵见状,立刻拿着麻绳上去,准备将他双手捆扎起来。
裴泠摆了摆手:“不必。”
*
“大威?”程安宅惊呼道,“你怎么也变成这副样子了?”
周大威心里苦啊,苦水那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先说那帮刁民是如何放肆,如何无视法规,再说自己以一己之身,深入险境诱敌,又是如何地视死如归,如何地舍生存义……
程安宅听得跌宕起伏,再得知裴泠只抓了首恶,其余闹事者都放了,又叫一个大喜过望。
“好极好极!”
他宿州百姓都是良民哪,民变那是绝对没有的!只是小闹闹、小打打,官府稍微给点教训就得了,真把所有人都抓来,他州衙也没地方关啊。上差深谙官场之道,处置得恰如其分,一招化解他所有难处,程安宅岂能不好极?
周大威突然想起来:“对了,上差说要将首恶押往南京锦衣卫监禁,让我来问州台大人可有异议?”
怎么可能有异议?那简直是……
“大善大善!”
程安宅整一个大喜若狂。上差不愧是上差,办起事儿来就如春风润雨,妥帖入微,不仅化解他的难处,连带把屁股都擦干净了。此后要是再有人说上差是来整顿南直官场的,他程安宅第一个举手不同意!上差明明是来救他的呀!此事全由锦衣卫经手,谁敢再做文章?来岁进京朝觐,可以不用提心吊胆,可以放心去了,程安宅感动极了,抹了一把老泪。
周大威跟他确认:“其余那些养马民户就……真不追究了?会不会助长他们的气焰?往后就更不服管了。”
程安宅捋一捋须,道:“他们都有家有口,不能真闹成什么样,也只是要个理,讨个说法。何况此事牵连甚广,不仅是我们宿州,还有南京太仆寺,甚至涉及朝廷马政,我们当地官府最好的举措便是把板子高高举起再轻轻放下,法不责众哪。”
24. 第 24 章
更夫刚打过梆子,正是戌时,夜幕降临,一轮镰刀状月亮冰冷地挂在天边。
一个狱卒提着火把走前头,另一个提刀在后头,宋长庚则被他们押着前往牢房。
这是他第一次进州衙,亦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监狱。
州衙牢房比他想象中要大上不少,先穿过外监,那是两排石砌房子,中间有过道,头顶铁丝网密布,铜铃高悬。外监牢室狭小非常,却满满当当要塞近十人,每人仅有巴掌大的空间,只能抱膝而坐。
身后狱卒用刀柄打他的肩:“瞎看什么!”
宋长庚有什么说什么:“那么多间空着,怎么全关在一起?”
狱卒闻言,哈哈大笑:“你以为是来享福的?坐牢还让你躺着,那岂不叫躺牢了?”尔后又话锋一转,促狭地说,“不过你不一样,你可以一人一间,你可以躺着。”
宋长庚没有再问,左右他是十恶犯,是要被关在黑牢,以待秋后问斩的。
行出外监,两个狱卒把他领到狱神庙,让他先参拜狱神皋陶,沈长庚便注意到侧边墙根底下有一小洞。
为首狱卒循着他的视线,说:“那是老虎屁股。”
“老虎屁股?”
狱卒嘿嘿一笑:“它对面是虎头牢,也就是死囚牢,活着的时候被老虎口吞入,死了自然得从老虎屁股出去嘛。你到时受不住刑,一命呜呼了,家人就搁洞外头接着,你呢就从死囚洞里躺着出去。”
“我没有家人。”宋长庚嗫嚅道。
“没有家人?”狱卒回首打量他一下,“怪不得推你出来顶罪。”
“不是顶罪,”宋长庚忙辩解,“所有事皆我怂恿鼓动,我是首恶。”
狱卒笑着摇头:“原来是个傻子。”
宋长庚并不在意,随即沉默下来,三人便往狱神庙对面走去。
“老虎,看到没?这就是虎头牢。”
狱卒举高火把,照亮其上虎头,青面獠牙,双目如炬,威武狰狞。
“这不是老虎,”宋长庚仰头认真看着,“它叫狴犴,是龙生九子中的第七子,其母为虎。它因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
两个狱卒一对眼,不由笑道:“还是个有文化的傻子。”
虎头牢门楣很低,需弯腰才可进。待进去后入目是一块大空地,中间有水井,想来是为防范死囚投井自杀,开口特别小。四面围墙上竖着火把,牢室依旧分布两侧,正中那间应是施刑之处,石砖上遍布斑驳血痕,此时还能依稀听见呻吟声。
旋即,他被押进西侧牢室,门是铁栅栏,其内石面墙地,有一土坑,上面铺一张破草席,老鼠蟑螂乱钻,一股又酸又腥的臭味在鼻间挥之不去。
狱卒上好锁,临行前警告他一句:“虎头牢所有墙体都灌满流沙,把那心思省省。”
宋长庚极不屑地冷哼一声。
狱卒走后,过不多时,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唤他,与那些呻吟声夹杂一道,无法分辨,应是幻听了罢?
“长庚,长庚。”
这下宋长庚确定不是幻听,他警惕地:“谁!”
“长庚,是我,张伯。”
“张伯?”他竭力听着,“是你吗?你在哪?”
“你来栅栏这儿。”
宋长庚连忙过去,铁栅栏很密,仅三指宽,无法伸头看,但站在这里,声音清晰可辨,听方位,是在他左侧。
“长庚,老朽……老朽对不住你啊!”
“张伯,真的是你!”宋长庚心里隐约有猜测,但仍是问,“您怎在此处?”
张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急切确认:“你们怎么样?事成了吗?”
宋长庚扬声:“成了,首恶服法,从者无罪,萧县养马民户的免粮额会落实到位,都是朝廷钦差给的话,程安宅必不敢再阳奉阴违。”
“那就好!那就好啊!”被揪扯一天的心终得以放平,张伯掩面呜咽,“昨夜我离开仙女洞,在返回据点的路上被人挟持,想来就是那伙盗贼把我们卖了!刑房里就关着两个,那俩被挖了眼睛,切了命根子,整夜哀嚎。昨夜先是将我与他们关一起,让我听他们惨叫,威逼利诱之下我都没吐露一点,是说起我家那小丫头,我才……我才……长庚,你知道的,她才十三岁啊!从小没爹娘疼,只剩一个阿公,我怎忍心让她出事?”
“张伯,不要紧,”宋长庚宽慰他,“一切很顺利,您说与不说,结果都是一样。”
“就是苦了你呀,长庚!”
尾音甫落,适才两个狱卒突然又返回来,打开牢锁,急冲冲地喊:“快出来!上差要审问你。”
须臾,但听锁钥撞击声。
狱卒给他套上木枷,戴好镣铐,再三检查后,宋长庚被押往刑房。
脚上的铁链拖曳着,发出“咯吱——咯吱——”的顿响,在寂静夜间显得格外刺耳。
宋长庚进到刑房,里面阴森潮湿,血迹斑斑的长桌上摆满刑具。他看见那两个盗贼被绑在刑架上,虽都血肉模糊,但他还是认出来了,高胖那个叫赵猛子,矮瘦的则叫毛榫头。
稍顷,门外甬道响起脚步声,很轻,很快。
“把木枷镣铐去了。”人未至,声先闻。
宋长庚抬头的同时,裴泠正好走到。
繁琐华丽的蟒服已被换下,她身穿一套剪裁利落的黑色劲装,窄袖配银色护腕,腰部以宽革带收束,长发高扎马尾,面容英气冷峻。
狱卒过来卸木枷,解镣铐,宋长庚又恢复一身轻。
“你们出去。”裴泠伸出两指,朝后摆了摆。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出言劝道:“上差,犯人未缚,不太安全罢?”
“出去。”她又说了一次。
狱卒只好行揖告退。
待人走了,裴泠抬脚勾来一条长凳坐下,只听“嗒”的一声,宋长庚这才发现她手里提了一个木盒子。
木盒子放在地上,有好几层,样子很精美,还是镂雕彩绘的,等她把上盖打开,饭菜香味扑面而来,他方知这么漂亮的木盒只是一个食盒。
“断头饭?”他问。
“怕了?”裴泠笑了笑。
“有何可怕?不吃白不吃。”言讫,宋长庚直接盘腿坐地上,把一层层食盒全摆开,最底下是一碗米饭,是他从未吃过的白米饭,是碾去糠皮的上等精米,一颗颗米粒浑圆如珠、莹白无暇。
他捧起瓷碗,还是热腾腾的,死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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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到这种米,值了!
其实哪止是米饭呢,有好几道菜也是他从未吃过的。这餐断头饭可谓集齐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河里游的,甚至连海里的都有,像是白蟹,佐以姜片、葱段、香醋和黄酒,与龙口粉丝同蒸。入口是海产特有的鲜甜,蟹肉微弹,蟹膏绵密,粉丝沾着汤汁,一嘬便吸溜一下滑进嘴中。
宋长庚一顿胡吃海喝,如风卷残云,粒米不剩,连菜里的底汤也喝尽了。
“什么时候行刑,明日午时?”他放下筷子,坦然地问。
裴泠低头看他,似笑非笑:“就这么急着慷慨就义?”
“断头饭都吃了,不就是要死了。”
“谁说这是断头饭?我说了吗?”
宋长庚一怔,不明其意。
“鸳鸯阵从哪儿学来的?”裴泠又问。
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他直言:“一个打过倭寇的老兵教我的。”
她听了,便点点头。
宋长庚眼神带着审视,蓦地道:“山下没有锦衣卫,你骗我。”
“兵不厌诈。”裴泠狡黠地说。
“答应我的事还算数吗?”他敛起声息,背部忽地伏起,宛若一只亮爪野豹,蓄势待发。
她故作纠结之态,直到逼得他面露杀意,才缓缓道:“算,怎么不算?”
“可你没有说,”宋长庚盯住她,“若违此誓,天打雷劈,这句话。”
裴泠双手撑在长凳两侧,俯低身子,两人距离拉近。
“所以日后,你还得再上个心眼。”
日后?沈长庚立刻反应过来:“你不杀我?”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裴泠舒畅地说:“我杀你做什么?怎么,你也跟这帮匪徒一样,劫过商队,强过民女?”她拿眼乜了那俩。
刑架上的两人皆是意识模糊,时不时叫唤一声。
“我没有!”沈长庚厉声否认。
“那不就成了。”裴泠不再拐弯抹角,“你不错,是个可用之才,留在宿州也没什么出息,同我一道去南京,我给你找个差事做,可愿意?”说完望定他,耐心等他回话。
宋长庚如同轰雷掣顶,愕住了。不杀他,还要给他找差事做?他是不是听错了?他眨眨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待我在宿州办完事,到时来牢里接你。”说着,裴泠起身。
他的视线往上跟随,仰望她,满腹疑问:“程安宅肯让我随你走?”
“我说要把你押往南京锦衣卫监禁,他巴不得呢。”
这时,挂在刑架上的两人突然说话了。
“姑奶奶饶了我。”
“姑奶奶饶了我。”
……
只要赵猛子说一句,毛榫头便机械地跟一句,求饶声顿时此起彼伏。他们嗓子已经又哑又干,声音是裂开的,好似奴颜婢膝的两只恶鬼,乞求阎王网开一面。
宋长庚脑子还算清楚,很快从话里抓住重点,她这是要暗箱操作啊,怎么就正大光明地说出来了?刑房里可还有两人。
“他们也许听见了。”他指指后头那俩。
“他们?”裴泠先是笑出了声,而后面孔陡然一肃,“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25. 第 25 章
翌日牢里就热闹起来了。
盗贼头头因患杨梅疮,每日不仅要食大量偏方,还要用烈酒药浴,整个队伍行动缓慢,连萧县都没跑出去。
裴泠只是派人于各大酒肆稍一打听,便将这伙盗贼一举擒获。
衙役冲进去时,那头头还泡在烈酒里,见官兵杀到,本就半死不活的人直接吓咽气了。屋里弥漫腐臭味,人已经全泡烂了,时不时还有剥离下来的烂肉咕噜咕噜地浮到水面,几个搬运尸体的衙役被熏得哇哇直吐。
州衙虎头牢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大满员,刑房更是昼夜赶工,好不热闹。
近两日,宋长庚是从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中醒来的,亦是在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中睡下的。他偶间蹲在铁栅栏后面吃牢饭,透过三指宽缝隙,正好看见裴泠一袭黑衣劲装从刑房走出来,将往下滴血的皮手套一摘,便有狱卒跑到井边打水给她清洗。
“他吃的什么?”裴泠瞥一眼宋长庚。
“啊?”狱卒一头雾水,“他吃的牢饭呀。”
裴泠再次看过去。
宋长庚注意到她的视线,捞米汤饭的手一顿。
那碗或许还不能称之为米汤饭,充其量只能说是连汤带水的糊状物,里面有的米也是霉米,混合一些破菜叶,没准还掺了沙土。
“下一餐起按规制给饭。”
狱卒悻悻应道:“是是。”
*
黄昏,西天缀满彩霞,太阳下落得很快,书办行将下值,早早来到房里掌灯。
谢攸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自那日裴泠为他冷敷后,她已经三天没有出现了,程州台每日都会来看望,故而他也得以知道一些事情。
比如剿匪很顺利,无论是山贼还是盗贼,皆是一网打尽。惩办亦是妥善,考虑到山贼多系齐民,乃偶因马政所迫暂栖草莽,既主动归顺,不应处罚太过,因而只抓首恶,以示朝廷怀柔之德。至于那帮盗贼,程州台便一手捂右眼,一手捂裆下,“咳咳”了两声,谢攸也就懂了。
就在这时,耳畔传来开门声。
谢攸想当然地以为是程州台,甫抬头,方见来者竟是裴泠。
她穿了一套紫白相间窄袖交领袍,手里握着一个小瓷瓶,径直朝他走来。
谢攸见状欲起身。
“你躺着。”裴泠制止他,直言来意,“近两日有些忙,有时回来已更深夜重,怕你睡了,也不好过来打搅。今天正好忙完,我是来给你上药的。”
谢攸闻言,嘴唇动得飞快:“不必劳累镇抚使,便将药留下,我可以自己涂,亦或麻烦书办,都可。”
“这药油用时辅以推拿之法,化瘀祛疤有奇效。你就当我是大夫,在大夫眼中无男女之别,再说你伤的是脸和背,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何至于惊惶如此?”
此言一出,谢攸的推脱之词堵在嘴里,倒说不出口了,说出来就成了扭捏羞答,不大气。
裴泠见他不再吱声,便起手脱他衣服,解开他胸前缠绕的裹帘,再将药油倒于掌心。
那药油甫接触皮肤竟似冰般寒凉,起初谢攸只有痛感,可随着她掌心旋揉的推拿之法,渐渐的,痛被麻替代,麻又被痒替代,药油亦不似初般冰冷,开始变得温热,继而又变得热辣辣……
她想来是刚沐浴过,谢攸似闻一股皂香,还有那抹熟悉的轻盈沉香,以及淡淡药油香,在触觉嗅觉的双重交织下,仿佛身处一方湿润芬芳的私密天地。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也有些粗。
她掌心布茧,有时他须极力克制,才能将那股想打战的感觉压下。
待裴泠推拿至后腰,谢攸已经把自己整张脸都埋进软枕里了。
“你脸这样不痛?”裴泠给他缠上新裹帘,又以拇指沾了些药油,“把脸侧过来,我给你上药。”
谢攸不得已,只能侧过去,可即便还未上药,他觉得那热辣辣的感觉已经从背部蔓延到脸上了。
当指腹触及他的脸,裴泠触到的是一片火烫,她还留意到有一抹异常艳丽的绯色抹在他相对完好的左侧脸颊。
裴泠停顿几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他。
她觉得仅是几息,而谢攸只觉是几刻,他甚至觉得她已经知道自己……知道自己……
但好在,她什么都没说。
裴泠的手终于动起来了,轻轻推揉他依旧肿胀的右眼,沿眼眶四周打着圈儿,以确保药油被皮肤完全吸收。
谢攸双眼紧闭。
俄顷,木塞复又按进瓷瓶,裴泠留下一句“后日我再来”,随即起身离开。
一声“吱呀”,门阖上了。
他把脸转去面对墙壁,久久地凝固不动,直至腹间热意退去……
他对自己说:谢攸啊谢攸,你胆子可真大!
——这时候的他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胆子竟还能更上一层楼。
当夜,谢攸做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梦。
梦里还是裴泠,还是那瓶药油,前面一切如旧,只是到了后来……
学宪可想按摩他处?
学宪舒服否?
舒服吗?谢郎。
一道压抑已久的喘息从喉间泄出。
谢攸猛地睁眼,天还未大亮,淡蓝色晨光从窗棂漏进屋中,初春的黎明是带着湿意的黏腻……
他不敢相信地闭眼睁眼,复几回,方才确认并非幻觉,他真是低估了自己,那“胆量”竟如脱缰野马,还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居然真厚颜无耻到做此种荒唐之梦!要是被裴泠知道,难说一刀就把他阉了,谢攸啊谢攸,你你……我真是对你无话可说!
人一旦做了这种亏心事,第一反应必然是想立刻“毁尸灭迹”。
衣服是可以换,但床布呢?
谢攸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首先,房里没有多余床布,让下人取来?可谁又会让一个受伤的人自己换床布呢?那干脆不垫了藏起来?可房里陈设简单,一目了然,压根就没有能藏的地方。
还有何办法?快想想!
谢攸绞尽脑汁,忽地灵光一闪。
要不干脆……干脆就……
“炭火?”书办满脸匪夷所思,“学宪大人是想要炭火取暖?”
谢攸硬着头皮说:“虽已入春,然残冬余威未散,晨起夜阑亦觉寒凉。”说着说着,他自己先心虚起来,“或许也有伤口未愈,气血耗损的原因罢,总觉肌体不温……”
书办挠挠头,试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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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要不小人为您加床被褥?”
“那倒不用,如有需要,我再叫你不迟。”他咳了咳,“还是先取盆炭来罢,若有铜炉就更好了。”
书办边走边嘀咕:“会冷吗?这时节也会冷?”
*
正午时分,金乌高悬,阳光耀眼,屋里铜炉焚炭,炙如盛夏。
谢攸只穿了无袖罩甲,依旧热得直冒汗。
他行动仍受限,走路要扶着腰,费劲扯下床布,先从一角烧起,见起火了,便一股脑将床布一卷塞进铜炉,再盖上笼罩,以防火星四溅。
过不多时,屋里就乌烟瘴气,他呛咳起来,不得不把窗拉开一条小缝,谁曾想风一吹,吹得灰烬满屋子飘。
他眯着眼,屡屡开盖拿钳子翻,就盼着烧快点,再烧快点……
嗐,做贼心虚啊!
对了,要不把那套衣服也烧了?万一被洗衣仆妇瞧见……对对,必须烧!必须烧!
谢攸立刻转身去拿衣服,岂料仅这会儿功夫,铜炉里的火越烧越旺,笼罩是镂空的,火舌从四面八方各个小孔拼命往外钻,活像个喷火的炼丹炉。
而好死不死,那架铜炉就放在床榻边……
火龙对周围一切易燃物都有敏锐感知,它伸出最长的一根触须往前试探着,还差一点,就差一点,触到了!
床帷一点即着,火势不断往上延伸扩散。
等谢攸拿好衣服回身,整个床榻都燃起来了!烈火映在他瞳孔里,他直接就傻掉了……
……人怎么能闯出这么大的祸?
“走水了走水了——”书办见屋里火光汹汹,吓得六神无主,“快来人啊!”他扯开嗓子呼救,“学宪屋子走水了!救人哪!”
随着书办嗷嗷的几嗓子,按察分司衙门整个大乱套,把隔壁州衙的人都惊动了。
而当下的谢攸并不知晓已经闹出这么大动静,他现在就很忙,忙着搬水救火,因为十分幸运的,里间正好有一大浴桶水,所以他坚信火势尚在控制之中,只要他动作再快些,一定可以灭掉的!
“学宪!学宪!”
屋外众人想冲进来,奈何门被他锁了,只能不停砸门喊他。
“咳咳咳,我没事,咳咳,火马上灭了,没事的。”
“砰!”裴泠一脚把门踹开。
“哗啦!”谢攸泼了最后一脸盆水。
火灭了,四目相对。
此时此刻的谢攸,脸上尽是浓黑烟垢,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鸡窝,且衣不蔽体,可谓狼狈万状。
“你在做什么?”裴泠问着,将屋里扫视一圈,末了,眼睛定在铜炉处。
铜炉已倒翻在地,但里头似乎有一片未燃尽的布?
事发仓促,仓促到谢攸觉得裴泠是突然从天上掉到他眼前的,他怔愣良久,是真的良久,回过神后下意识的就是将脸盆往上一翻,盖住自己敞开的衣襟。
“你在烧东西?”她走进屋内,踢了踢铜炉,“你烧床布做什么?”
谢攸闻言,整个人开始狂出汗。
他是不敢小瞧她的,彼时不过多看了一眼沉香丸,她就知道他在偷闻。
那现在……
……他要不还是死了算了。
26. 第 26 章
谢攸有多尴尬呢?尴尬到觉得自己到了七老八十,回想起来,依旧会脚趾扣地,恨不得扣出一个大洞把自己埋了算了的程度。
所有人的表情他都历历在目,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譬如书办,他的眉毛一高一低,嘴巴微张,那表情仿佛在说:不是说冷么?可瞧这一身清凉穿搭也不像哇,怪道点名要铜炉呢,啧啧,原来是想偷摸烧东西!
再譬如裴泠,她其实没有什么很“特别”的表情,她甚至好贴心,贴心地驱散了那帮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给他留下些许体面。
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慌啊!
北镇抚司干嘛的?办案的啊!何等胆大心细,许是唰唰两眼她就弄清事情来龙去脉了。
好丢脸,太丢脸了,真是被自己气笑了呢,谢攸啊谢攸,你可真厉害,怎么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那屋子也住不了人了,于是他还“成功”把自己换到了裴泠隔壁,唉真是……
“唉!”谢攸换左手继续扶额。
这是他换进新屋子后两日内叹的第六十七口气,一想到今个又是上药的日子,更是愁上添愁,既怕她来,又怕她不来,要是不来,不就是她知道他……知道他对她……
“学宪?”
谢攸因这声音猛然回神,吃惊自己竟愁到连人敲门进屋都不曾发觉。
“州台大人。”他笑得有些苦。
“学宪大人。”程安宅笑得也有些苦。
“昨日我……”谢攸正想解释一二,不料程安宅霍地扑身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眼神又是焦急又是恳切。
“学宪大人,您……您一定要救我啊!”
谢攸讶异地问:“州台此话何解?”
程安宅愁眉锁眼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谢攸接来展开,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有义愤之士匿名具揭:
观我大明女官之制,设宫官六尚,皆奉中宫之命,专司内廷之事,此皆阴职,以佐内治,绝无干涉外朝之权,实为太.祖之智也。然今竟有妖孽窜入外廷,厕身百官之列,牝鸡司晨,霍乱朝纲。女子干政者,无不祸国,上官婉儿之例,足以吾等深戒。
夫贞女者,天地正气所钟,阴阳至德所寄。今我宿州有贞女沈氏,以死全柏舟之誓,此乃妇道之典范,人伦之楷模,然为阴邪之人所阻,何故?乃欲隳坏天下礼法,使妇人失其范,行阴僭阳位之实也!若放任其行,恐天下妇人尽效其态,必致社稷动荡!
特此揭帖,传告四方,愿天下贤士,同声相应,妖风虽盛,岂敌正气乎?悖逆女流,天必厌之,神必殛之!愿我大明,永秉礼教,使阴从阳德,各安其位。
无名之士泣血谨书。】
这是一封民间匿名揭帖。
揭帖原指官员上奏题本之副本,进入民间后多用来抨击贪官,裁量政治,因极具鼓动性,一旦广泛传播,影响不容小觑,故而也容易被奸宄利用,操纵舆论,造言生谤。
程安宅已经欲哭无泪了:“乡间出现此揭帖已有几日,州衙因缉盗之事忙得脚不沾地,居然毫无察觉。起初只是散发传阅,可自昨日起是愈发夸张了,竟张贴于各大街市庙宇,甚至州衙外墙都给贴上了!今天派了三班衙役出去,撕来五百余张哪!”
谢攸正经了神色:“此揭帖可给镇抚使看过?”
“今晨上差便已看过。”程安宅答道。
“那她说什么了?”
“上差说了三个字,”程安宅苦笑一下,“……真有趣。”
谢攸愣了愣:“只说了真有趣?”
程安宅没有中气地应道:“是啊,就三个字,真、有、趣。”他就搞不懂了,到底有趣在哪?对他而言,这简直又是一件掉乌纱帽的大坏事。
“可查到是何人所为?”
“这份揭帖出自何人之手,现下反而没有那么重要。”程安宅长叹一声,“学宪不知,州学生员人手传阅此帖,他们已经热血上头了!打着为沈贞女发声的旗号聚众而辩,说要开什么礼教会……”
谢攸闻言,激动得腾一下站起,不小心抻到骨裂处,疼得整张脸都皱了。
“学宪莫急莫急。”程安宅赶紧去扶,“此事要我说,也不难解决。”他殷切地深望对方,“学宪奉朝廷之命整饬南直隶士习文风,乃南直隶儒学宗师也,许是上天怜我,逢学宪在侧,此等生员之事化解无难,化解无难哪。”
程安宅此言并非奉承,若谢攸能站出来,此事确实化解无难。
提学官在读书人中的权威性以及影响之大,是怎么形容也不为过的,甚至可以说是决定地方读书人一生前途命运之存在。
童生成为生员——也就是秀才,须通过县试、府试和院试,这里的院试便是提学官亲自主持的。且提学还主持岁考、岁贡和科考,其中岁考指提学巡历府州县学时对诸生学习状况的一个考核,关系到各生员等次待遇,也只有在岁考中取得一二等的生员才具备科考资格,而科考又是乡试的资格考试。由此可见,提学掌握着科举第一道门槛,决定生员的举业前途,但凡振臂一呼,岂有生员不应耶?
程安宅进而说:“学宪伤重未愈,本不应打扰,然此事关系重大,非君莫能解。”
“州台何出此言?”谢攸凛然道,“提学乃风宪官,奉天子之命巡历学校,是为推行王化、端正士习,凡与学政生员相关,皆为我分内之事,万不会推卸责任。”
程安宅连道三声好:“有学宪在,我就放心了。但此揭帖直指上差,还请学宪先跟上差通个气。”
*
“这事是冲着我来的,你不用管。”裴泠呷了一口茶,说道。
“这份揭帖必然出于书生健笔,此人试图煽动生员啸聚作乱,我怎能不管?”谢攸语带急色。
“那你要怎么管呢?”裴泠抬眸看他,“你是觉得他写得对,还是错?”
谢攸毫不犹豫地说:“自然是错。”
裴泠笑了笑,道:“学宪三元及第,才冠群伦,又总一方之学,正如新竹节节高升时,然恕我直言,新竹根未深固,风雨易摧。”说着,她站起身,朝他走来,“这份揭帖能在生员之中闹出这么大动静,足以证明帖中所言是舆情共许。此事必有人恶意为之,若学宪孤身抗论,不正如靶心立在箭矢之下?反而引火上身。”
“你是认为我威望不足,力不能支。”谢攸挑明道。
裴泠没有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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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我会解决,你不必沾身。”
“你能如何解决?”
“还不是时候,”她说,“再让他们闹几天,届时一次收拾了。我倒要看看,背后都有谁在怂恿。”
谢攸乍听她竟还想先作壁上观,立马就急了,带着质问的语气说:“任此事发酵,便如雪球滚坡,愈积愈巨,镇抚使是想等到势成崩山之时再管吗?”
“放心,我自有法子解决,总之,你别管。”
这根本无法把他说服,谢攸一字一顿坚定地说:“此事,我必须管。”
裴泠蹙着眉头,“嘶”了一声。
“提学敕谕有言,提学官以正纲常为责,名宦、乡贤、孝子及节妇,皆国之重典,风教所关,提学应积极推举。身居此职,你若驳其说,别人就可以说你悖礼越制,职事不修。保持沉默,明哲保身才乃上策,我可是为你好。”
听她这么说,谢攸也来了倔劲,他岂是遇事躲藏的缩头龟?
“你我皆为天子钦命之臣,镇抚使亦非我上官,也恕我直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镇抚使都没有命令我的权力。然我奉敕督学南畿,凡涉诸生,皆我职守所在,除非圣上将我罢免,否则只要我想管,就没人能阻止。”
他本以为她会生气,至少也该冷嘲热讽几句,然则裴泠只是闭上眼,抬起两指揉了揉太阳穴。
少顷,只听她说:“实话告诉你,这事背后撺掇之人,肯定不简单。”
谢攸试探地:“会是邹家吗?”
裴泠摇头:“还没那本事。”
“你有怀疑的人,是谁?”
“没有证据,我岂可乱说?”
“那就是有怀疑的人。”
裴泠斜他一眼,未置可否。
谢攸不再逼问了。
揭帖裴泠房里也有一张,她转身取来,放在桌上展开。
“牝鸡司晨,霍乱朝纲,必致社稷动荡……可真敢说啊。”裴泠面露愠色。
“镇抚使应该得罪过很多人,所以……”
她笑:“看来学宪知晓我许多事。”
谢攸低头装咳嗽。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陛下是英明之主,他岂会识人不明、宠信奸佞?再怎么看我不惯,再怎么想置我于死地,也得先把我从北镇抚使这个位置上拉下来。”
是啊,谢攸说:“所以这不是想拉下来了吗?”
裴泠闻言笑道:“你觉得仅用这份揭帖就能把我拉下来?”
“我没有这个意思。”谢攸正色,“我只是希望镇抚使可以重视此事,妥善处理此事,万万不可激化矛盾。宿州有生员千余,南直隶有生员十二万余,大明两京十三省共有生员四十万余。蚂蚁虽小,然千万只聚合,足以吞象。”
“士子是很容易被煽动的。”他说,“如今只是宿州生员的礼教会,若不及时压下,形成公论和清议,波及整个士大夫阶层,镇抚使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架不住大势所趋。真到了那时,圣上也会选择保下镇抚使吗?”
在他言语间,裴泠的表情慢慢有了变化,不再那么强势独断,似乎在认真思索。她的视线短暂地垂落,又飞快地抬起,再次看向他时,眼神里已全然不同。
27. 第 27 章
“多谢指点,我会小心。”她说。
谢攸有些诧异裴泠还会听劝这件事,见她神色不像敷衍,想一想又说:“若事态不可控,我还是会管的。”
“自然,”裴泠语带笑意,“事涉诸生,只要学宪想管,除了圣上,又有谁能阻止?”
谢攸“呃”了一声,脸悄悄红了起来。
“我见你像是好了许多,”她将他端详一会儿,“已是能站能走,眼眶周围的淤青也开始变黄,人看着都精神了。”
该说不说,前日用过药油后,他确实大有好转。谢攸遂作揖致谢:“承蒙镇抚使赐药,我方才神气渐复。”
“既如此,把衣服脱了,我给你再上回药。”
“???”
“我我那……”谢攸心虚地舌头打结,“那个用、用过一次就够了。”
裴泠见他眼神飘忽不定,连声音都抖了,暗里好笑。
“昨日问你的,好似还未回答我。”
“什么?”谢攸没反应过来。
“你为何要烧床布?”她逼近一步,“做梦了?”
谢攸眼睛突然睁得极大。
做、梦、了,这三个字仿佛是雷神之锤,登时砸得他晕头转向,他只觉裴泠目光似藏烙铁,把他所有伪装都灼穿了!
伪装?他在她面前谈何伪装?简直赤身而立啊!
即便知道此刻的失态不过是向她献上更多可供剖析的证据,谢攸也只想一逃了之。
“我……我有事,先、先走一步。”
他步履仓皇地后退数步,猛一拧身正欲夺门而出,谁曾想左脚靴尖鬼使神差地勾住了右脚皂靴的后跟,如斯荒谬的一幕来得猝不及防,他整个人以一个极其笨拙狼狈的姿态,向前扑倒。
裴泠一个大步跨过去,眼疾手快地把他兜住。
是真的兜住。
只见她以右臂横在他腋下,左手则撑住他右手肘,以一个奇妙的支点控制了平衡。
这样而来,谢攸的姿势也就显得非常滑稽了,膝盖离地面不过几寸距离,头在她胸前位置,像是正要对她行一个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被她及时扶住了。
他要跪跪不下,要起又起不来,悬停在空中,尴尬极了。
稍顷,但听……
“哈哈。”
“抱歉。”裴泠忍了一下,忍不住了,“哈哈哈。”
“……”
谢攸十分局促地站直身子,脸上生无可恋。他现在毫无任何侥幸心理,他十分确定以及肯定,裴泠已经猜到全貌了。
她无声又笑了会儿,方说:“学宪无需窘迫更无需难堪,我知你们男子晨起之际偶有反应,遑论学宪正值血气方刚时,实属正常。”
饶是谢攸再做足心理准备,也委实没想到,她居然是这样的开门见山,点破又说破……
他被震惊了,呆愣愣地看着她。
“只是时机凑巧了些,”裴泠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学宪梦里应该不是我罢?”
怎么办,还真是。
但他又怎敢说是?谢攸喉结滚动,紧张极了。
仅这一刻的神态,已足够把他彻底暴露。
裴泠看着他,不笑也不愠。
“你……你就饶了我罢。”谢攸声如蚊呐,垂下头,垂得很低。
这是默认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表面谦恭有礼,敬畏有加,暗里是胆大包天哪。如果不是救过她,如果不是方才那番话,她非得……非得……
非得如何呢?
好像她也不能对他怎样,嘶……这么一想,还真有些不痛快呢。
他到底梦了她什么?
这登徒子!
视线里的乌靴倏然一转,走远了。少顷,他稍稍抬头窥看,一个小瓷瓶忽地出现在眼前。
“药油你拿走。”
谢攸连忙接过瓷瓶。
裴泠冷睇他一眼:“下不为例,再被我发现,可就不客气了。”
尾音才落,方觉话中有歧义,难道不被发现,就可以放肆了?她有心想矫正一句,但又觉刻意,罢了罢了,谅他也不敢了。
谢攸听出她语气里蕴的一道寒意,目光不敢与她有任何接触,迅速转身开门,落荒而逃了。
*
另一边,礼教会如火如荼地准备着,将于三日后午时在明煦园举办。
选这个时辰,是有讲究的。
午时,日当南正,光华极盛,阳气隆隆。正有阳主升腾,阴司沉降,各司其序,不可僭越之意。
选这个地点,更是有讲究。
宿州乃马皇后故里,有洪武时期各大名士为她所题碑文,其中便属杏花六通碑最有名,而明煦园位于宿州城南,就置于杏花湖心岛。
马皇后整肃内治,慈淑娴礼法,虽处富贵纷华然心泊名利。拿马皇后与之相比,显然是抬高裴泠身价了,士子们是极不乐意的,可也只有如马皇后这样的女子模楷,才能让令此女羞愧难当,汗颜无地。
此次礼教会,实为近岁宿州士林操办之极盛,完全是按清议标准来的,且经几日造势,参与者近乎涵盖宿州大半士人,有四五百人之多,而其中跳得最高的当属一群“蓝袍大王”。
他们中有些是因年龄或品行被黜除的生员,自称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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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无秀才身份,平日也喜着蓝色儒衣,还有些则是生员中刁泼无耻之徒,号称学霸。这批人科举无望,却依旧以上等人自居,他们平日无所事事,生活十分清贫,用双手赚钱的行当全看不上,稍好些的去当了私塾先生,其余不是寄身大户,就是去当讼棍,专在乡间讪谤当事,捉影捕风。
显而易见,他们碰到必将载入史册的如斯盛会,定然激动万分,这可是能成为职业光辉的历史性时刻!“大王们”岂能跳得不高?
时间很快来到三日后。
近午时,明煦园里人头攒动,热闹极了,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文人们彼此客套寒暄。
“足下近日安否?闻君复归林下,不意今日竟见君于此。”
“承足下垂问,我虽退居山野,然心系国事,今闻有义士无畏权势,以揭帖悬于通衢,揭阴僭阳位之实,令官府震惶,百姓称快,我岂可不出山耶?”
“今吾等宿州英杰志士云集于此,此乃盛世之兆,礼教会当效清议之风,直言不惧。”
“足下所言极是,宿州若能垂范,他地自会效仿,彼时定能上达天听。”
春风细细,垂柳阴阴,明煦园交谈声不绝于耳,拙燕轻盈地停在柳枝上,被一过路人的脚步惊扰,翅膀扑棱几下,飞向湖中。
只见一个身穿儒服的州学生员,面容慌张地跑进来。
“不……不好了!”
不少文人见他举止失仪,皆面露不耐:“什么不好了?”
“她……她来了……”
那些人更不耐了:“倒是说清楚些,谁来了?”
“裴泠!”刚说出名字,那生员就像被蝎子蛰了一下,打个哆嗦道,“裴泠带着十几衙役来了,此刻已至杏花湖!”
所有人一下子都噤声了。
俄顷,人群里行出一个身穿道袍的男子,此人颧骨高凸,脸型瘦削,是个刻薄长相。只听他不屑地冷哼:“她还真敢来。”
便有有人忧心忡忡地问:“她还带着衙役,难道是想用强?张师爷,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双目一瞪,长袖一甩,凛凛威风地说,“吾等举此会,未逾律法,既无犯法,尔等有何可惧?便让她来,她敢抓,我就敢写状提告,宿州管不了,就去凤阳府,凤阳府管不了就上南京,要是南京还管不了,我就进京告御状!我们大明朝难道还真由她一女子说了算?尔等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妇人,从人者也,穿了身官袍,就以为自个儿是人物了?女子干政,悖天理,逆人伦,吾等所行,乃遵天道而正人伦,天必佑我辈!”
“就让她来!”张师爷声如洪钟。
28. 第 28 章
正午时分,万里无云,日头刺得人睁不开眼,也将那湖面晒得发白。忽尔,众人闻前方水声哗啦作响,大家眯起眼睛看过去,一艘画舫正徐徐朝湖心岛驶来。
越来越近,终于看清舫头甲板上站着的正是一排衙役,全挎着刀,气势相当凶。
此刻的明煦园乌央乌央全是书生,他们梗着脖子仰起脑袋使劲张望,真要说他们全是来支持拥护礼教会的,倒也不见得,很多只是来看热闹的乌合之众。
现在画舫还没靠岸呢,乌合之众就开始退却了。
毕竟人没来,想怎么说都行,想怎么闹都成,只要对外一致说是纠察时弊、匡扶正道,官府想管也没处下手,可人来了,就完全是两码事了。裴泠顶着北镇抚使和钦差的双重身份,想打想杀还不是一个不高兴挥一挥手的事,不过是来看个热闹,何苦把自己搭上?所以这批乌合之众一见正主下场,纷纷麻溜坐上小船从其他方向撤了。
另有一批人又正好相反,他们是真准备来成仁取义的,这年头还真有许多不怕死的书生。
这也并不奇怪,官风是会影响士风的。
众所周知,廷杖始于太.祖,由锦衣执杖,大珰监视,众官朱衣陪列。起初朝廷士大夫皆视廷杖为耻辱,是宁可自尽也不愿受杖辱的,然而发展至今朝,情况是大大不同了,竟还演变出一种英雄主义来,甚至说“虽见辱殿廷,而朝绅视之,有若登仙”。
现今的官风就是这般扭曲,不被贬官,不被廷杖,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忠臣是清官。
既有那些清官忠臣作榜样,跟风的士子自然不在少数,他们老实巴交,最是耿直,被那帮“蓝袍大王”一煽动,满腔义愤,恨不能身先士卒。
现下的明煦园内或许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但又有一点是彼此间不谋而合的,就是希望今日的礼教会闹得越凶越好,州衙前来镇压反而是好事,要是能流点血就更好了,那真是星星之火,要去燎原了。
张师爷目光炯炯地盯着那艘画舫,内心激动极了。
来罢,来罢,快来闹罢!
少焉,但见舫身渐近,船工用麻绳套住缆桩,随后铁锚沉入湖底,锚链锵然作响,泥沙翻涌至湖面,画舫慢慢终止颤动,稳稳停靠在岸边。
而后,船头的一排带刀衙役侧身往两边让开。
入目先是一双暗纹朝靴,衣摆边缘是以蓝金缂丝绣制的海水江崖纹。视线一路往上,各式宝纹点缀,繁复奢华,腰间配一条织金装花鸾带,斜一柄镶嵌玉石的绣春刀,刀鞘垂穗正随步伐轻晃着。再往上,是头部昂首,双目圆睁,鬣毛如火焰,尾部盘曲似虬龙的……的蟒?
尾部没有分叉,不是飞鱼,是蟒!一条正襟危坐的蟒!
因飞鱼纹和蟒纹形似,乍看之下不是谁都能分辨出来的,但认出来的人无不骇目惊心,印象里好似锦衣卫指挥使都未获赐蟒服,北镇抚使作为一个下官竟可越次超伦,可见圣上对其恩遇之隆。
这里没有一个人见过裴泠,大家不约而同的都有些紧张。
下船时她是垂首低眼的,众人都瞧不清她的脸,只能见到那顶高高的乌纱帽。
此时长天皓净,骄阳正艳,明煦园中绿荫正浓。风来,树冠的阴影便在地上晃动,如水中倒影,荡出满地碎金。裴泠缓缓抬起了头,光影明明灭灭,如活物般游移在她脸上。
好一个剑眉星目,气宇轩扬。她走着大路,迈着大步,目光在人群中穿梭,看谁就定在谁脸上,像永不偏斜的锚。在场之人无不感受到她周身传递出来的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一个上位者该有的压迫感。
没看见时是一回事,看见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方才气势汹汹的张师爷这时候反而不吱声了。
裴泠已走下画舫,整个明煦园死一般的寂静。
什么男啊什么女啊的,早抛去九霄云外了,他们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天子近臣,这是天子近臣!
亦如舫头衙役那般,人群自觉地往两边让开。
裴泠往前走了走,忽地止步:“听闻今之礼教会类比清议,既是清议,不知主讲者何在?”
言讫,她原地转了半圈,那些被她目光扫到的士子,不是后退就是缩头。
“是我。”
只见张师爷站了出来。
“如何称呼?”
张师爷略作一揖:“在下姓张,名翔,字凌霄。某虽不才,然诸君皆谓某为张师爷,镇抚使亦可唤我张师爷。”
“师爷?”裴泠回首瞥了眼周大威,“刑名师爷?”
身后的周大威连连摆手,赶紧澄清:“这人可不是我们州衙的。”
要知,官衙也是有师爷的,就叫刑名师爷。大明官员经科举出仕,虽熟读四书五经,然律法实务鲜通,故而刑名师爷应运而生,专为官员析法释疑,助其断案,这种师爷属于官衙幕僚,是有身份地位的,至于其他自称师爷者,实则就是民间讼棍。
裴泠状似恍然的“啊”了一声,说道:“原来是状师爷。”
叫状师爷也算给了他面子,各府州县官的《到任须知》里把这类教唆百姓起灭词讼的讼棍划在除奸去恶的名单里,衙门里不是叫讼棍就是叫讼鬼。
周大威的急于澄清,以及裴泠那声“啊~”,让张师爷感觉被狠狠落了面子,瞬间眉头深锁,颜如铁色。
这时,一个身穿青色襕衫,头戴四方平定巾,面容白净的少年郎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中气十足地冲裴泠喊:“尔非我同道,还请速速离去!”
裴泠上下打量一眼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应是还未通过院试的童生罢,有十五了吗?
她笑了笑:“被诉者亦有权自述,今礼教会既是公开的,议论的又是我,何故就我不得参与,不得陈言?”
少年郎发现没法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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驳,显得有些气呼呼,又质问她:“尔率衙役至此,岂非欲镇压吾等乎?”
裴泠依旧好声好气:“非也,我来此,惟欲自辩数言而已,诸位可一切如常,直言无讳,我事后绝不牵罪。若诸位辩能胜我,我自服,诸位所言之事,也定悉数从之。”
话音刚落,现场一片哗然。
她不是来镇压的,竟然是来辩论的?这是想舌战群儒?就凭她一个武人?未免有些不自量力了罢?
她读过多少书?受过多少读书的苦?经历过十年寒窗吗?这真不是他们自大,实在是青灯黄卷熬出来的见识和墨香书简浸染的智慧,真不是她挥几下绣春刀,立些许战功就可比拟可企及的。遑论她在辽东立下的所谓战功,依他们所见,不过是混履历,走过场,就像把普通河蟹放阳澄湖里过过水,再捞起来就成了阳澄湖蟹是一个道理。她仗的不过是圣人恩宠,她何来底气与他们论道辩道?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这么一想,在场士子不觉技痒起来,很快,有些人就忍不住了,或优雅地掸一掸一尘不染的衣袖,或故意将手中书卷拍得啪啪作响,甚至还有几个交头接耳的,双手抱胸,轻蔑地从鼻子里哼着气。
就连张师爷的表情都不一样了,他是文人,也有文人的傲气,她既然如此大言不惭,也就别怪他不客气,诡辩煽动那都是他最擅长的,她如何能及?最好把她逼急了,再闹出个什么事儿来,这样他面子里子都有了,岂不更好?
他已迫不及待地等着看,这个势焰熏天的幸臣,如何在自己的唇枪舌剑中节节败退,剥去所有伪装,彻底暴露她无知肤浅的妇人之见!
五体投地罢!蠢妇!
思及此,张师爷兴奋极了,就好比马上要下一盘洞悉全局的棋,马上要看着对手在自己设的天罗地网里徒劳挣扎,一步步被逼进死角,那一刻,混杂着施虐的极致精神快意将会像温热的醇酒般流遍每一个毛孔。
周大威同情地看他们一眼,这些人可实在太不会伪装了,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最初知道上差要舌辩群儒时,他虽然也是有一些质疑,跑去学宪那儿说了一嘴,然后学宪说什么来着?
——“若镇抚使为男子,应举必登甲第,言其辩才,我更是自愧弗如。”
学宪可是大明开国以来解元、会元、状元,连中三元者,那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能让这么个大聪明妄自菲薄,上差的口才该有多厉害?
他也是很期待呢!
这些文人,眼睛常年镶在头顶上,背地里拿纠纠武夫取笑他粗鄙无知,他看不惯很久了!今日借上差这张利嘴,把他们所谓的什么文人傲骨,断成几截,再碾成齑粉,岂不爽快?
两帮人“各怀鬼胎”,但无一例外的都是自信满满,摩拳擦掌地想要一决高下了!
张师爷临风而立,顾盼自雄,朝裴泠抬手一请:“镇抚使既有此言,吾等敢不从命,还请上座。”
29. 第 29 章
明煦园内专为礼教会辟出了一爿空地,中央设八仙桌二十四张,围以黄花梨圈椅,椅背雕竹节纹,以示士大夫清贞坚韧之气节。
会场北侧则设曲水流觞石槽,引湖水蜿蜒而过,南侧搭临时书案,由专人执笔记载会中所言。
座次遵循东向为尊,裴泠居主位,坐西朝东,周大威作为旁立者站在侧后方,而原先的主讲者张师爷则去坐了面南宾位。
即便跑了一批乌合之众,余下的士子仍有三四百余,自然不是谁都有资格坐下的,能入座八仙桌的不是州学名列一二等的生员,就是宿州当地比较有名气的文人。
要说今个这礼教会端的还是雅儒之风,请了琴师前来助兴,一曲《广陵散》终了,礼教会也就正式开始了。
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在场谁都摸不清裴泠方才所言的“事后绝不牵罪”到底有几分真,所以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临到最后还是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站了出来。
此次礼教会的重点自然是抨击裴泠阴代阳位、僭居庙堂,但一上来就单刀直入肯定是不成的,为沈贞女发声就是一个很好的很正义的由头。
少年郎就质问她:“朝廷赞扬贞女,尔何故阻挠沈氏贞烈之举?”
裴泠漠漠地望他一眼:“孝乃伦理砥柱,百善首基,是为一个未事之夫守节重要,还是为鞠育十余年的父母尽孝重要?”
她的声音很平很淡,但说的论点却没有任何可回寰的余地。大明以孝治天下,扯到孝道,那真是说什么都没法胜过一筹。少年郎也清楚,这就是个死胡同,不必拘泥于此。
他岔开了谈锋:“嘉靖年间,锦衣卫严刑绳下,然真忠节之士虽严刑至死,其志弗易也。便如杨公以刚直忤权奸严嵩,下诏狱廷杖,硬扛百杖,昂首不屈,破瓷自剜腐肉,断其悬垂之筋,旁观者股栗,然公丹心碧血,毫无惧色!尔曹虽可摧其骨,安能夺其魂魄乎!其妻张氏闻噩耗,于同日自缢,彼粉黛笄袆之人,乃能刚烈若此,胡为不彰其节?胡为不扬其风?!”
少年郎慷慨激昂,声振林木,且谈及的又是杨继盛,令在场不少士子动容落泪,一时之间扬起不少叫好声。
裴泠等他们激动过一阵,方说:“所以烈女节妇的表现是自残殉节,虽死而守贞,忠臣的表现就是受大刑,虽死而不屈。那换句话说,如今还未受刑的相公们是不是都不够资格,还算不得忠臣?”她笑了笑,又道,“倒是没想到我北镇抚司竟还成了专产忠臣的‘作坊’,那些相公们不来诏狱走一遭,怎好意思说自己纯?怎好意思说自己忠?如今入阁参机的大学士们,原来在你眼中……”
裴泠点到即止,却令少年郎大愕!
她这是在暗指他话中有话,说他在暗示当今阁老们非纯臣忠臣,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少年郎受惊至深,哪还招架得住,明显是慌了神,只能语速极快地否认。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没有这样想!”
“哦?那你什么意思?你又怎么想了?”
少年郎涉世未深,一击即溃,已有些语无伦次,只会机械地重复:“我……我没有,我没有!”
裴泠敛容,语调转得严厉:“本谅你年轻,不欲深言,但你一口一个‘尔’,是不是太不尊敬了?其一我年长于你,其二我虽为女子,但更是朝廷命绶的官员,代天子巡狩的钦差。你可以叫我镇抚使,可以叫我上差,也可以叫我大人,唯独不可称尔,还尔曹?稚童小儿,何其无礼!曾诵四书五经否?”
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威煞之气。
少年郎脑子里轰的一下被震懵了,脸色惨白地骇在那里,像是连呼吸都不敢了。
首杀!周大威爽得头皮发麻,还得听文化人吵架才有意思嘛!
场中沉寂了,就这么两个来回,他们已经深刻意识到裴泠的不好对付,之前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神态被畏缩和迟疑取代。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你瞥瞥他,他瞥瞥你,半晌后方才有人站出来。
这是一个老秀才,银白须髯垂至胸前,梳得一丝不乱。
“贞女殉节,操行至高,足令怯夫无地自容,其死正可激此懦弱之辈,使之挺起脊梁。天地之大,一女子何啻一微尘,因其一念之正,便可正人心,端风俗,甚至比肩忠臣,震烁青史,这可是她的荣幸哪。”老秀才自觉言之有道,得意地捋了捋长须。
裴泠没有急着应答,伸起一根手指头往后招了招,周大威立刻会意来倒茶。
她先慢悠悠地呷下一口茶,清清喉咙。
“你的意思是,只要贞女殉节,世道人心就能变好?”
老秀才不敢把话说死:“总能变好一点!”
“你们说女子是阴是内,阴不可僭阳位,怎么正世风的责任,倒全让女子担了?你们呢,又在做什么?”裴泠冷笑一声,“在鼓吹惩劝她们殉节明志,然后为她们赐祠祀树坊表,你们可真会拣漂亮活儿干。”
“我今个也是长见识了,”她说,“此前竟是不知现今我们大明士风变得如此消极被动,若无贞女以死激励,相公们就没有当忠臣的信念了?还是你认为太.祖制定的礼法不足以教化民众,非得靠贞女殉节才能激励世人?”
攀扯到太.祖,老秀才情知不妙,一个说不好就是犯大不敬罪,于是他“呃”了一声,干脆就哑住不言了。
张师爷算是发现了,她反应很快,思维又跳跃,能马上揪住你话里的漏洞,然后找到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让你连辩驳都无法。
此前一直缄默的他,这时胸中多少也有数了,把论点在脑海里过了几遍,自信开口。
“便如皇帝要臣子尽忠,男子要女子守节,亦是天经地义,还是说……镇抚使觉得这世上会有皇帝不亲忠臣专近奸臣?”张师爷笑着看她,“镇抚使总是忠臣罢?”
他直接摆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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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阳谋。
如果认同自己是忠臣——她难道还能不认同?也就代表她认同皇帝要臣子尽忠这个论点,那么男子要女子守节是天经地义的论点也就站住脚了。
言罢,张师爷竟也生出些许期待,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既怕她太好对付,又怕她太难对付。
很快,只听裴泠说:“君不君则臣不臣,不是皇帝要臣子忠臣,而是只有一个有德行的好皇帝才有臣子尽忠,史册之中,不胜枚举,我这里就不多说了。是不是忠臣,我自己说了不算,还得由世人评说。所以状师爷,你觉得我是忠臣吗?”
她把这个问题又抛回给他,他但凡说她不是忠臣,就是在说当今圣上没有德行不是好皇帝。
张师爷意识到她的圈套,一时又找不出破解之法,只好道:“镇抚使自然是忠臣。”
裴泠旋即讽刺一句:“好在我当忠臣的信念不用贞女以死相激。”
此言一出,便有不少士子赧颜垂首。
张师爷察觉士气有所低落,不甘地回顶她一句:“依镇抚使之见,难道朝廷表彰贞女还做错了?”
“洪武元年诏,”裴泠忽而道,“令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制,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言及此,她厉声反问,“朝廷表彰的是为夫殉节的贞女吗?”
张师爷脑袋里急剧地想着应对之策。
“虽无明文,然殉节贞女高于守节者,此理显而易见。烈妇殉节者,赐祭葬,守节者,仅旌门闾,这亦是相沿成习的做法。荀子有言‘约定俗成谓之宜’,所以即便无明文规定又如何呢?”
裴泠闻言往后轻轻一靠,倚着太师椅的椅背,一副仍绰有余力的样子。
张师爷心头就咯噔了一下。
“古人还认为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要杀婴止恶,彼时杀婴亦无明文禁止,也算是民间的约定俗成,在状师爷看来,这又是对是错?”裴泠的话锋直直地刺过去。
张师爷吃惊于她辩才,真是好生厉害!
她说的杀婴,彼时无明文,可大明已有明确例律纳入《大明律》,就叫杀子孙罪。
他怎么能说错?怎么敢说错?
这人的逻辑便如蛛网,乍看有很多细小漏洞,然则都是她故意露给你看的破绽,等你误触,蛛丝早已悄然缠住你的咽喉!
“镇抚使这是在诡辩!”
张师爷声音很大,气势已然极弱了。
在场士子心中不得不承认,能坐稳这种高度的位子,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可能是个简单人物。先前他们的踌躇满志,她看在眼里,许是个笑话罢?
确实是笑话。周大威暗想。
就算把在场士子里最有身份的那个拎出来,顶天了也就是个举人,举人在上差眼里,又算哪门子身份?真以为自己长了个把,就能高她一等?书是读得多,但还不如他周大威觉悟高!
30. 第 30 章
午后金乌煌煌,伴着一股子闷热,礼教会也正是激烈时。
只听裴泠谈锋一转,说道:“那就来说些正经的,便来论一论儒家教义是如何看待贞女的,诸位可畅所欲言。”
在场士子听到“儒家教义”四字,那脊背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眼神饱含的都是对即将一展所学的期待之情。
这回场内只有一片短暂的寂静,一下子就有很多人站起来,裴泠便抬手点了几个。
不过还未及士子开口,就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方才听诸君高论,老朽亦觉心痒,不知可赐老朽片席否?”
那声音并不怎么洪亮,也非刻意低沉,而是缓如凝云,沉稳老练。
众人循声回望,只见说话那人是一个老头,像是有七老八十了。他站在一棵华盖如云的大榆树下,一身洗得发白、熨烫笔挺的青布直裰,拄着一根竹杖,没人知道他是何时站在那里的,但凡是看见他的士子皆是满脸震惊敬畏。
“梅公!”有人喊道。
“是梅公来了!”
“学生拜见梅老先生!”
更多激动的声音加入进来,端坐在八仙桌上的士子们纷纷离席而起,动作快的已经先躬身作揖了。
裴泠视线完全被挡住,她根本看不见是哪位神仙降临,且“梅公”这个称谓也勾不起她任何记忆点。
周大威看出她的迷惘,趋身向前,凑到她耳畔说:“是梅闻淙梅老先生。他是我们宿州大儒,先帝时的二甲进士,官至贵州巡按御史,也曾任贵州提学,建德元年致仕的。致仕后回到宿州,他开办了书院,也偶尔去州学讲学,就前些年听说身体不大好,书院关了,也不讲学了。”说着,周大威嘟囔一句,“没想到他还活着,我都以为……咳咳。”
这一说,裴泠倒有些知道了,是促成贵州开科取士的那个巡按御史。
早年间贵州是不开乡试的,贵州士子皆附试云南,两地相距二千余里,赴试途中山路险峻,瘴毒浸淫,生儒苦极。彼时任贵州巡按御史的梅闻淙不断上疏请求贵州单独开科,要知巡按御史岁一更代,他在这一年间上疏三十余次,先帝烦得不行,最后将他的奏疏下发至都察院贵州监察御史,令其勘议,然后都察院又转到礼部,礼部再备细勘报,最后经内阁拍板,贵州自此独立开科。所以也算是梅闻淙的坚持才使这件事终于走通所有环节,他后来又再任贵州提学官,提拔了许多杰出生员,故而在贵州一地名声赫赫,倒没想到是宿州人士。
梅闻淙从光影交错的榆树下出来,竹杖轻轻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笃”的轻响,他步履沉稳,一步一步的,径直朝主座方向走去。
待走近了,裴泠便起身,朝他恭敬地作了一揖,梅闻淙亦是端端正正回一礼。
“适闻镇抚使高论,耳目一新,老朽亦有些许拙见,敢请共论否?”
裴泠谦和有礼:“老先生哪里的话,老先生在黔地功业,吾等深知,今得亲聆教诲,实乃吾辈之幸,老先生上座。”她抬手虚让一下。
梅闻淙也很知趣:“钦差在座,老朽岂敢僭越?还请镇抚使正座,某坐宾位便可。”
张师爷此刻坐在面南宾位,属于中席的左手边,大明以左为尊,在梅闻淙跟前,他又怎好意思居尊,闻言便腾一下站起让座。
梅闻淙可以跟裴泠客气一下,但跟张师爷可不会客气,也未谦让一句,就直接坐在面南宾位。
少顷,所有人都坐定了。
梅闻淙开口道:“今礼教会因镇抚使而开,不如就请镇抚使先来论一论,儒家教义该如何定义贞女?”
张师爷忽地恍然过来,适才竟没有一次是她先说,要知辩论时先说一方看似拥有主动权,实则却是吃亏的,因为会首先暴露立论框架和核心论点,后发者完全可以基于这个论点随机调整策略。
裴泠显然也知道,故而只短短说了一句:“贞女未行谐醮礼而以柏舟殉节,有违儒家中庸之道。”
“镇抚使此言有误!”
梅闻淙气贯长虹地斥了一句。
“礼记有云:‘聘币具而交亲之分可以定矣’。曾子曾问孔子,已定婚期的女子在吉日前去世,该如何?孔子曰:‘壻齐衰而吊,夫死亦如之’。也就是说,聘礼交付后,婚姻的伦理名分便已确定,若未婚之夫死亡,女子也需服斩衰以吊。既然生前已有夫妻名分,死后亦要服斩衰,贞女以死追夫,又何过之有?”梅闻淙仰天慨叹,“此乃情之至也,镇抚使可知天地至情,非庸常可度?沈贞女非殉夫,实乃殉其心也,心既属君,生死同归。此情可悯,此志可敬,此节可颂!”
话音一落地,在场士子皆忍不住要拊掌叫好,那脸上全是赞叹之色,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可以从这个角度辩论呢?梅公不愧是梅公!
张师爷不愿风头被梅闻淙盖住,急忙出声附和:“不知镇抚使可读过《牡丹亭还魂记》?里面有一句话写得极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镇抚使年少居高位,想来不知情爱滋味,沈贞女便如杨公之妻张氏,实乃至情至性之人,不颂此女,颂何女乎?还是镇抚使认为张氏就不该受朝廷表彰?”
这番话可真是夹枪带棒,饶是周大威这个粗通文墨的武人也听出来了。相比跟这帮群儒吵嘴架,他还是觉得拳拳到肉地打上一架来得更痛快,一个身体痛,只是皮外伤,一个脑袋痛,全是内伤。
这时,裴泠说话了。
“您老是不是漏了一句?”她看向张师爷。
张师爷直接一个愣住,有点不敢相信她竟然用“您老”尊称他,虽然他也不是那么老,但毕竟也要年长她二十来岁,称呼您老倒也不是不可。
这般想着,他的表情就有点不受控制了,嘴角忍不住地往上翘,正在心里琢磨到底漏下哪一句。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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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泠就把头转去另一个方向了??
她面带微笑地对梅闻淙说:“孔子明明说的是:‘壻齐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您老怎么一漏就漏了句重要的?”
尾音才落,张师爷那洋洋得意的表情就僵在脸上了。
周大威敏锐捕捉到这讼棍瞬息之间的表情变化,努力地憋着笑。另一边,虽然他是听不懂漏下那句有什么重要之处,但见那位梅老先生的嘴角有轻微抽动,他就知道又被上差揪住小尾巴啦!
裴泠继续道:“既葬而除之,意思是葬礼结束后就应脱下丧服。若按老先生说法,生前既然已有夫妻名分,那明明应服斩衰三年才是,怎么孔子说既葬而除之呢?想来是孔子认为葬礼结束后,二人关系就应该结束,既如此,贞女再为一个不相干之人殉节,怎么不能算过?”
周大威没有等到梅闻淙的挫败,等来的是意料之外的一声叹息。
只听他说道:“礼以率天下之中行,而高明之性有出于人情之外,此贤智者之过,圣人之所不禁。”
这句话出自苏洵的《礼论》,梅闻淙此刻引用过来真是相当高明。
先来看看字面意思——礼法是引导天下人遵循中庸之道,但有些高洁品性的人,做的事可能很极端,甚至超越常人情感所能理解的范围,可以算是贤智者的一种偏执,而圣人对此并不强行禁止。
苏洵想表达的意思——真正的礼教要在规范与包容间寻求平衡,对不循常轨却未危害秩序的高明者,应予以宽容。
梅闻淙直接用来隐喻——圣人说既葬而除之,主要是不想将贞女殉节树为普世圭臬,但圣人包容高明之性——所以贞女殉节就是高明之性,它不被理解,是因为表达了一种更崇高的精神——平庸者不具备这种精神,自然理解不了。
总之,即便这是人情的过激之举,既然圣人都不管,要你管那么多?
想要听懂文人说话,真就跟剥洋葱一样,你非得一层一层地剥开才能搞明白他到底想表达什么。
这颗洋葱周大威是剥不明白,使劲挠了挠头,无果,脑袋还更痛了,这都在暗示些什么啊?他真是要捉摸出内伤了。
裴泠没有发言,也没有任何动作,像是卡住了。
有些话从别人嘴里出来可以,但从她嘴里出来,少不得要给她安插一个不敬圣贤的罪过,今个礼教会不就是为批斗她而开,若她说真不管不顾说了,反而正中他们下怀。
此女先前都是一副游刃有余、应付裕如的样子,现下突然顿住,令丧气的士子们都提振了心气——她终于招架不住了!
也就在这时,一个衙役匆匆跑来报禀,弯腰对裴泠附耳低语了几句。
片刻后,只见她微微点了头。
衙役得令,一个大步跨到前面,将背脊挺得笔直,而后清了清嗓子,高声报唱道:
“钦差提督学校巡按南直隶监察御史,谢攸谢大人到——”
31. 第 31 章
是学宪!他们南直隶的学宪!
骤然间人潮喧沸,众学子的表情竟比梅闻淙出现时还要夸张。
可也实在不怪他们激动,这个学宪是三元及第的学宪啊!
要知科举就如千军万马过独木,从隋朝初创至今近千载,三元及第者可谓凤毛麟角,五万取一的解元,三千取一的会元,全凭圣裁的状元,把那些中三元者说成是旷代奇珍也不为过。总之,大明开国以来这是第一个,也仅有这一个,实属精英里的精英,楷模中的楷模。
衙役刚报唱完,裴泠就见八仙桌坐着的所有士子不仅哗啦啦全站起来,还一个劲地往前拱、往前挤,那场面堪比信徒朝拜,着实让她始料未及,早知是这种情况,她还废那些口舌作甚?只消将这尊菩萨往旁边一摆,还有什么事解决不了?
又是一波人头攒动,裴泠坐着什么也看不见,倒是周大威踮着脚,仰着脖子,看得不亦乐乎。稍顷,只听他“咦”了一声,惊讶道:“学宪脸上的伤这么快就痊愈了?”
这一说倒勾起裴泠的好奇心了,纵使她的药油再有奇效,也不至于让他的伤短短几日就痊愈。
可惜那一头还在如火如荼,令裴泠不禁暗恼:到底还有完没完?
这厢士子们围在谢攸身边,依次拱手作揖,通姓名报家门,希望自己能给学宪大人留下一点点印象,他们垂首的姿态连绵起伏,一颗颗脑袋俯下又起,就像破土的春笋。
好一会儿功夫,裴泠终于看到他了,头戴獬豸冠,一身缀白鹇补子的大红纻丝官袍,双手不断从广袖中伸出来一一回礼。乍看之下,脸上还真乌青全无,仅仅略肿一些。
两人视线在空中蓦然相触,裴泠颔首,谢攸会意,很快脱身朝她走来。
梅闻淙和张师爷此时也都站起来了,和谢攸依次打招呼。
寒暄毕,张师爷也就顺势把位子让了出来。他倒是很好奇梅闻淙会不会谦让,毕竟年纪大资历深,不让也说得过去,但另一边的谢攸虽年轻身份可不低,南直隶提学再怎么说也比你贵州提学要高贵一些罢?再者提学属于委派官,具体还得看本职为何,要这么看谢攸就更了不得了,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何等清贵之职,今朝可是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想到这里,张师爷便记起一个人物来——徐阶。嘉靖二年探花,从翰林院编修,至浙江提学,其后更是一路高升至首辅,难说这个谢攸也有入阁好命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梅闻淙并未让座。
张师爷鄙夷地撇撇嘴,真是朽木也争春。
谢攸倒不介意,与其说是不介意,毋宁说是压根没过心,他很自然地就要坐在面北宾位。
这时裴泠朝身后的周大威招了招手,低头吩咐一句,须臾,周大威就搬来一把圈椅,摆在她旁边。
菩萨嘛,当然是离自己越近越好。
谢攸屁股正要落座呢,就瞥到裴泠对他一挑眼,无法,只得起身坐到她旁边去。
这下子倒让张师爷踌躇上了,所以现在再坐回去来得及么?
日出云岫,远处杏花湖岸忽地跃出一只白鹭,扑打着翅膀扶摇直上,掠湖而去。
士子们重新坐下,谢攸也已入座,这时裴泠才发现,原来他是涂了脂粉,许是涂得厚,显得面庞分外白皙,玉面郎君似的。
谢攸感觉到她的目光,不自在地正了正身子,问:“镇抚使何故这样看我?我说过事态不可控,还是会管的。”
那声音轻得像蚊子。
裴泠嘴角不可察觉地勾了一下,移开眼说:“无事。”
谢攸掩口咳了咳,侧过去朝梅闻淙一拱手:“顷者窃闻先生之论,先生所陈甚善,然某亦有微言欲进,敢陈一二。”
“学宪但说无妨。”梅闻淙道。
谢攸颔首,随后开口:“礼以率天下之中行,圣人明悉礼法之制,必慎之又慎,贤智者之过,圣人虽不禁,然无法成礼,何故?”他的视线徐徐扫过一众士子,“恐世人不明何为真礼,反以轻生殉节为正道。”
适才梅闻淙那颗洋葱剥出来,是这么个意思——你不理解贞女殉节是因为你平庸,况且她想死是她自己的事,圣人都不管,要你管那么多?
现下剥谢攸这颗洋葱——过情之举,譬如贞女殉节,圣人只是不禁止,但不会引以为礼,因为圣人担忧世人会把殉节示为正道——也就是说,殉节并非正道——可现在你们却想把殉节鼓吹成正道——那这事还就非得管了。
此言一出,士子们也就清楚他的立场了,那些州学生员眼神开始虚了,因为公然跟学宪大人叫板,很可能会搭上自己的仕途。
于是就有一个生员站起来,缓和了一句:“晚生不才,窃谓今日所争,实在儒典是否婉示贞女殉节乃崇德之择。”
反正一切推给儒典,你可以说它暗示过,当然也可以说它没暗示过,反正它不是个人,不会反驳。
裴泠突然打了个响指,指着那个生员,像是十分赞赏的样子:“就你说在点上,你叫什么?”
生员一整个受宠若惊:“晚生……晚生赵熙载。”
“赵熙载。”她复念一遍,“我记住了,你很好。”
言讫,全场士子心里都打起了小鼓。
他被问了名字,她还重复了一遍,她记住他了!她还说他很好……那是不是学宪大人也记住了呢?也会觉得他很好呢?
裴泠朝周大威使了个眼色,尔后对梅闻淙说:“已论久矣,不若饮些茶,进点小食,少憩后再议,老先生意下如何?”
梅闻淙双手撑在杖头,闻言道:“有劳镇抚使费心,那就饮茶稍歇罢。”
过不多时,周大威回来了,手里还提着食盒。
已有眼尖的士子认出来,那食盒是醉仙楼的。醉仙楼可是宿州地界最最豪华的客栈,里头那叫一个金迷纸醉,宿一宵,辄需二三两,食一餐,尤未可计哪。
周大威一层层展开食盒,只见里头是四碗蜜浮酥柰花,制法承宋,酥柰花以冷凝酥油雕琢成茉莉花形,淋上莹润蜂蜜,口感绵密如云,触舌即化。一碗得要两百文,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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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价能买二十斤猪肉呢。
“去分一分。”裴泠吩咐。
周大威得令,先把两碗搁在案上,第三碗端去给梅闻淙,至于最后一碗……
方才又重新掉头坐回宾位的张师爷反正已经准备好了,他提一提长袖,先把手伸出来。
周大威与他对视一眼。
张师爷笑了一下。
周大威也笑了一下,然后身子一扭,径直把最后一碗蜜浮酥柰花端给那个叫赵熙载的生员。
这回张师爷是大大折了颜面,表情已经没法看了。
那头的赵熙载则是惊喜毕集,噌的一下拔座而起,对裴泠深深一揖:“承蒙大人赐食,晚生感戴于怀!”
裴泠回以一笑:“诸生寒窗勤劬,学宪与我心甚悯之,赐食非为恩泽,但表朝廷延揽贤才之意,汝且坐用食,勿拘小节。”
表朝廷延、揽、贤、才之意!这……这……士子们看向赵熙载的眼神就别提有多艳羡了。
谢攸闻言,那勺子就是一顿,头缓缓转过去,投去一眼。
裴泠展颜,笑得清清白白。
四人用完蜜浮酥柰花,又饮了茶,时间来到申时。此刻的明煦园天气正醺酣,风细柳斜,小桃灼灼,正是一年春好处。
那喝也喝了,吃也吃了,风景也看了,也就该继续磨嘴皮了。
在裴泠的一通操作下,在场的州学生员大多被笼络,至于那些蓝袍大王以张师爷马首是瞻,只要解决这讼棍,基本也闹不出什么火花,那剩下的就只有梅闻淙。
而休整过后的梅闻淙则是来势汹汹,语调铿锵地论道:“贞女守节,是天性之心,不易之理。大明奉理学为尊,此乃理学之谓,复何赘言?儒典非婉示,已是明示矣!”
其实论到这儿,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不耐烦的是——这是什么值得争论的事吗?这是明摆着的常识啊,大明以程朱理学为尊,理学已经明示,贞女守节是天性,是不可更改的“理”,其他废话还有必要再讲吗?
“尽信书,不如无书。”谢攸看向梅闻淙,目光专注,无半点游移,“圣言非无瑕,毋胶柱古礼,时移世易,今世之礼,宜承时制,古礼可酌参,不必尽循。”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却像一把刀刃,每一句话都精准削向梅闻淙的立论点——儒典怎么示都不重要,因为圣人也是人,他也会出错,今时不同往日,今礼不可尽循古礼。
梅闻淙闻言,面上已有愠意,将竹杖重重敲地:“圣贤之言,契天地之常道,烛照千秋,亘古常新!吾等后生,当宵衣旰食以求圣道,岂可恣睢狂妄而渎儒经?学宪竟哓哓然谓圣人有差讹,何异于指泰山为丘垤,认北斗为凡星?!”
见梅老先生发怒,士子们面面相觑,无不替学宪大人惴惴,一时之间,全场鸦雀无声。
张师爷一脸看戏的表情。要是谢攸今日顶不住论输了,脸上无光不说,日后他这个学政在南直隶也站不稳脚跟。三元及第的翰林大老爷初到宿州就栽了个大跟头?哈,真是好戏一场哪!
32. 第 32 章
待梅闻淙话音落地,谢攸才徐徐抬眼,不疾不徐,字字清晰地说:“伦理之序,莫尚乎君亲,若妻殉夫以昭节烈,岂非子殉父方得称孝乎?臣殉君方得谓忠乎?天下又孰人无君?孰人无父母?真如此般,则四海尽矣。”
士子们目目相觑,皆觉学宪言之不无道理。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君臣、父子,其后才是夫妇,如果夫死要妇殉才算节烈,那是不是父死也要子殉,君死也要臣殉?否则就是不孝、不忠?那这样世人不都被殉死了?
“约定俗成谓之宜,其尽宜乎?”谢攸望着场下士子,目光平和澄澈,“约定俗成亦有弊俗陋俗,俗成之弊,待众趋为壑,虽智莫矫矣,而今陋俗未成,犹未为晚。诸君皆读圣贤书,义理岂有不知?士秉笔如执刃,毫楮所向,万众景从,当惕然慎思,盖文章关生民死生也。”
他的声音很好听,侃侃而谈时更显文雅悦人,裴泠也不禁侧首望着他。
相较于梅闻淙适才咄咄逼人、恨不能将人当头浇透的发言,谢攸这番话应对得温和从容。有时讲道理,声音大未必就占理,如他这般用平缓如水的语调说出来,反而更有力量,更能震人发省,众士子显然是听进去了,神态都转得认真郑重。
“适观诸生,多州学士子,诸位尚且年少,未婚未嗣,待来日成家育女,自襁褓娇憨,抚养成人,及笄许字,惟愿其平安终老而已。然婿夭亡,女欲殉节明志,身为人父,诸君宁忍乎?彼时亦谓贞烈殉夫为善事耶?”谢攸略停片刻,垂首作一揖,“伏望诸君为贞女双亲垂以恻隐。”
言讫,场中一片静默。
裴泠定睛在他脸上,这应是她第二次凝视他。第一次是见他内向害臊的样子有趣,觉得他虽长得好,但却有一股迂腐的书卷气,而她又是最受不了那些拘泥守旧、食古不化的酸儒,对他自然也无多少好感。而现下,在听完他这番发言后,确实有所改观,发现他这人其实既不腐也不酸,原来将君子风范喻作新竹是贴切的。裴泠只觉此时周围空气如雨后初霁,一下子变得清冽舒爽起来。
“老朽竟是不知,”梅闻淙轻蔑地哼道,“于学宪眼中节妇成非,如镇抚使之竞逐权柄者,反得无咎乎?倘若世间女子皆效仿,那谁来侍奉舅姑?谁来照料丈夫?谁来养育子女?到时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四海亦尽矣。”
这下,场中就不是静默,而是一片死寂了。
众人只见裴泠缓缓把头转过去,视线对上梅闻淙,从喉咙里滑出一声冷笑。
她抢在谢攸之前开口道:“我亦有一惑,萦怀久矣,老先生博闻广识,还请今日为我解惑一二。
“朝廷用人分为三途,其一进士,其二举人、贡生,其三吏员。国初还有许多举人出身的名臣,譬如杨士奇,以秀才入仕,后中举,虽未成进士,却凭才干入翰林,官至首辅,再譬如贾俊,亦是举人出身官至工部尚书。而现今为何举人出身的官愈发稀有,近乎消声灭迹了?”
梅闻淙心中疑惑不知底里,搞不明白她为何要谈及举人为官这件事,想了想说:“自然是因朝廷偏重进士,轻视举人。”
“确实,”裴泠点头认可,“因为举人出身受歧视,最高不过任各地知府,再升迁则极难,而进士起点即为京中六部主事,遑论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故此越来越多的举人宁可一科复一科,也绝不轻易入仕。”
梅闻淙一脸“然后呢”的表情。
裴泠笑一笑,问他:“老先生,我没说错吧?”
梅闻淙只好道:“诚如镇抚使所言。”
张师爷直觉她在挖坑,但又实在找不出头绪。
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裴泠不再闪烁其词,单刀直进道:“在儒家观念里,醉心权柄是可耻的,久于禄位是要挨骂的,包括为何赞扬鼓吹贞女殉节,也是因为此举正是拒绝享受的极端表现。士大夫要潇洒进退,要超然物外,视金钱如粪土,视权力如敝屣。纯臣须得与恋之一字划清界线,谁要被弹劾一句‘恋位’,都得去位以证其‘不恋’,可事实上呢?一个一个的其实又都恋栈得很。举人不入仕,实则只是拒微官如避秽,候显秩若趋膻,承认自己想,承认自己要,很难吗?老先生当年,”她略带尖刻地问,“又是考了几次呢?”
梅闻淙闻言,不由得心脏一缩,气得双手直发颤。
“孟子言:‘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此乃圣人审时度势之智慧,是吾等士大夫处事之圭臬,仕止皆智,此理岂是汝辈妇人所能晓?!”
“按老先生的意思,你老不入仕是因析时明势,彼时是朝堂浊流?抑先帝无道?”
梅闻淙被她一招反问,问得噎住。
“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裴泠重申一遍,继而蔑笑道,“难道师儒们是天上的神仙?见人间政通人和、海晏河清便下凡来一展抱负,到了人间统治失衡、道德沦丧时又怫然上天。哦不,且不能说是神仙,神仙应救人间于疾苦才是,不如说是随风转舵的宦海游客。”
周大威在后头听得敬佩不已,上差这张嘴可真是太厉害了!
“你……!”梅闻淙面上血气全无,腾地站起,冲谢攸高声道,“区区一介女流,竟敢谤我孔孟门墙,毁我士林清誉,学宪大人当真要纵容此妇辱吾等衣冠?!”
裴泠唰的一下看向谢攸,目光锐利得像两把尖刀。
谢攸亦看向她,态度不明。
两人直直地对望着。
张师爷看准时机,立马来添火:“坤仪如马后,明乎内外之位,深谙妇道之要,职分在闱墙,谨馈祀以奉宗庙,和嫔嫱而睦掖庭。我道近世妇人当奉马后为仪型,德止于柔顺,职止于馈祀,与其掺和当官一事,不如好生研习妇功,才乃——”
“正道”二字被一声厉吼打断。
“学宪大人!”梅闻淙眉峰聚岱,竹杖捶地,“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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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列儒冠,身属士林,安可背弃吾道?速醒!速醒!”
方才被忽略的张师爷,再次不甘地加入进来:“支持梅老先生!学宪大人,您倒是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此妇恃宠弄权,紊乱朝纲,吾辈士人,读圣贤书正是为匡扶社稷,肃清君侧,以正人伦之本,明尊卑之序,岂可曲意逢迎,为之游说?此乃助纣为虐之举!”
尾音甫落,立时就有不少蓝袍大王站起附和。
“梅公说得没错!张师爷说得亦在理!”
“学宪大人您倒是说句话!”
“难道学宪大人,您也怕了她吗!”
群情激愤,裴泠孤身处在众人指责声中,她面若寒潭,少顷,忽地发出一声冷笑,身上气压愈发地低也愈发地沉。
“镇抚使非恃宠弄权之人。”
陡然有一道耳畔的嗓音劈开喧闹,令她微微一怔。
谢攸朗声:“镇抚使乃陛下亲降纶音、朝廷明发诰敕所授之官,擢拔之序,悉遵国典,非吾等可以置喙。且镇抚使于延绥之功勋,诸君充耳不闻乎?某试诘诸君:易地而处,汝等能及否?况某一路观其行止,镇抚使平易近人,对某多有照拂,论事更据理持平,某方知外间浮言诋毁,多系穿凿附会。陛下圣聪烛照,用舍自有深虑,诸君未睹御批,然某得见,中有圣言一句,今愿示与诸君。”
阳光照在他的脸色,须眉毕现。谢攸神情严峻,肃然念道:“圣观世事,巾帼不让须眉者众矣,南疆有冼夫人,唐有平阳,宋有梁红玉。圣欲询诸卿,是否华夏女杰,隋文帝容得,唐太宗容得,宋高宗容得,圣容不得?”他顿一顿,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站起附和的士子:“某亦欲询诸君,是否华夏女杰,大隋士子容得,大唐士子容得,大宋士子容得,就吾等大明士子容不得?”
这番话并不盛气凌人,却是鞭辟入里,一语破的。
四下阒然无声,尔后骤然响起一阵狂笑。
“提学宪臣,乃一方儒宗,职司一省文衡,阖省士子仰之若泰山北斗,莫不屏息景从,冀得一顾,诸生论学,亦必引宪台训谕为圭臬。熟料!在众士子以纲常名教为刃,群起而诋妖孽之际,素为吾辈仰望如日月、敬畏若神明之宪台公竟……竟甘为一篡权之妇人摇……摇唇鼓舌、张目辩护,汝……汝之脊梁安在?汝之节操何存?!”
梅闻淙言语间,只觉有一股逆血直冲脑袋,霎时间眼前金星乱迸,身子微微踉跄一下,又极快用竹杖稳住了。
“好教先生知,某之脊梁,非为党同伐异而设,某——”
手背上传来的热意令谢攸愣住,直接就没了后话,低首看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紧紧抓着自己,他顺着手臂看上去,便见裴泠凝睇着左方,他再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赫然见梅闻淙身形摇晃,双目一阖,头颅后仰,直直倒下!
下一瞬,手背上的热意骤失,裴泠如离弦劲矢,迅捷地奔向梅闻淙,稳稳托住他的后颈。
33. 第 33 章
裴泠把梅闻淙放平,轻拍他双肩,呼唤道:“老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
梅闻淙双目紧阖,已无任何反应。
裴泠看了看他的胸腹,似乎还有起伏,又将耳朵贴近口鼻,还好,有呼吸。
谢攸一个箭步冲上来,顾不得仪态,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焦急地喊:“梅老先生!梅老先生!”
“别动他。”裴泠展臂制止,“周大威!”
“在!上差我在!”
此时已有许多学子围上来,周大威推开拥挤的人群,快步上前待命。
“上差,我立刻去请大夫!”
裴泠断然摇头:“一去一回浪费太多时间,现在直接带他去。”
“那让我来背。”周大威道。
“不能背,要抬。”
话音未落,只听“嚓”的一声,白光闪动,绣春刀出鞘,一些挡在前面的士子,脚下拌蒜,急急向后退开。
裴泠急步至长案前,挥刀砍去四柱,那方黄花梨长案立刻成了黄花梨长板。周大威和衙役们小心翼翼地把人搬到板子上。裴泠再将梅闻淙摆放成侧卧位,轻轻抬起其下巴,以保证呼吸通畅,尔后起身朝谢攸走去。
“梅老先生交给我,这里的事要交给你善后。”
谢攸仿佛没听到似的,整个人呆呆地默在那里,片晌才恍回神思,点头应是。
“学宪。”裴泠望定他,“别慌,没事。”
谢攸只觉她的话像是遥远模糊的嗡鸣,移眸看她时,见那目光磐石般沉静,不觉渐渐安定下来,很快也稳住了方寸。
“好,这里交给我。”谢攸道。
“起!”周大威一声令下,与三五衙役一道将木板稳稳抬起,“让开!快让开!”
脚步如擂鼓,很快消失在湖岸。
稍顷,只听得一声“开桨——”,两侧船舷的船工闻令而动,桨影如风,画舫犁开平静的湖面,飞速前行。
*
申正,张氏医馆。
“禀大人,”馆医拱手作揖,报禀道,“梅老先生已灌服浓参汤,兼施针灸。可毕竟年逾古稀,真元亏耗,此番乃气火攻心,神窍闭塞,能否回苏,不好说。”
“怎么又是不好说?”裴泠睨他一眼,“你给我说实话。”
“沈贞女能否醒来是不好说,但……”馆医吞吞吐吐,“但梅老先生估计是……”
“还有多久?”
馆医实说:“最多四五日。”
裴泠心烦地捏了捏鼻梁骨,随后吩咐周大威:“派人通知梅老家人,还有,你去把那师爷押来州衙。”
“啊?”周大威懵了一下,“什么由头押来?”
裴泠烦道:“你说什么由头,还要我教你?”
周大威满脸悻悻,尴尬地笑了笑,自出去办事了。
*
“尔曹安敢如此!”
张师爷被逼进牢房内,戟指直戳周大威面门,厉声叱曰:“尔无凭无据,安敢擅捕良民!程州台呢?我要见程州台!”
“见个屁!”周大威哂笑一声,抬掌就把他手打掉,“什么良民,本差爷早知你底细!整日架词唆讼,撺掇百姓兴讼告官,搅得乡里不宁,宿州有此兴讼刁风皆因你而起!似你这等以讼牟利之徒,本差如何抓不得你?”
“住口!你算个什么东西,安敢污我清名!”张师爷额上青筋暴跳,“代书词状,申民冤屈,是《大明律》所许!尔指我唆讼,有真凭实据乎?空口白牙,便是罪状?好!好!好!尔今日非法拘禁良善,触犯《大明律》‘故禁故勘平人’之条!我要具状上告,上控凤阳府,府若不公,则诉至南京刑部,若南京犹昏暗不明,张某便舍却此身,鬻产筹资,千里赴京,拼得血溅登闻鼓,亦要告尔一个玩法虐民之罪!”
“诶哟哟,”周大威拍了拍胸脯,“我好怕呀,状师爷饶命哪。”言讫便抱臂睥睨,哈哈大笑。
正值酉时,夕阳下落至屋脊,牢房里斜射入一片晚霞,照亮张师爷那张气得紫胀的脸,突然,那霞光又毫无预兆地被一道身影拦腰截断。
周大威一个挺立:“上差,人押来了。”
逆光使裴泠的面目完全隐没在深邃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她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张师爷的喉结上下一滚,不由自主地就咽了一下口水。
“镇抚使,您这是什么意思?”
裴泠扬首,从阴影里走出来,似笑非笑地说:“状师爷熟识律法,定知晓投匿名文书告人罪罢?”
张师爷一整个大震惊:“我何时投过匿名文书!”
“匿名揭帖难道不是出自状师爷手笔?”
“镇抚使休得含沙射影,血口喷人!”张师爷奋力昂首,言辞凿凿,“张某可任凭尔等取字迹相验,到时真相自明,彼揭帖绝非出我手笔!”
“我已没有耐心作口舌之争了。”裴泠喝断他,“不要以为适才在明煦园里与你们一通辩论,就觉得我是什么讲道理的人,我是谁,你是当真没意识到?”
言末,她冷不丁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笑听在张师爷耳中,简直像勾魂索链声,他岂会不知,她是北镇抚使,执掌诏狱的酷吏!
“非理在禁,是……是犯罪!”
张师爷话音未落,裴泠横刀就劈过去,粗暴地将人打翻在地,而后旋身一转,坐到干铺上,绣春刀随即竖在腿间,她的两只手则搭在刀柄上,仿佛下一瞬就可以拔刀再劈。
那一击,直打得张师爷脑袋嗡嗡作响,喉中涌上一股腥甜,嘴里还似乎咬到了什么,吐到掌心一看竟是自己的一颗后牙,幸而刀未开鞘,否则他的头怕是要一分为二了。他慌乱间抬首,正见裴泠自上而下地盯着自己,那柄绣春刀的鞘箍提梁上铸有睚眦,此刻这狰狞兽首亦死盯着自己!不由吓得他浑身一凛。
周大威乍见那颗牙,“嘶”一声倒吸一口气,不禁也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
“我说我说,”张师爷赶紧伏在地上跪好,求饶道,“仆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镇抚使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说来!”裴泠张目道。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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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邹家指使的仆。”张师爷不敢再耽搁,立时开口述道,“邹家是宿州缙绅,他们急于求名,威逼沈贞女殉死,然镇抚使仗义,救沈氏脱厄,他们计划落空,怀恨于心。但那封匿名揭帖确实非仆手笔,仆亦是待揭帖流布乡野,方知其事。四日前有一小童找到仆,让仆想办法激化此事,先奉五十两银,诺事成后复酬五十两。彼辈自以为隐秘,殊不知仆早已认出来人,正是邹氏家僮!仆不过受金奔走,罪魁实是邹氏!还请镇抚使明鉴哪!”
“梅闻淙呢?”裴泠冷声问。
“梅老先生为何而来,仆是真不知道啊,许是……”张师爷一壁暗窥她神色,一壁试探地说,“许是厌见妇人居官,自发而来,您也知道那些个老学究抱残守缺,最是泥古不化。”
周大威插言道:“下晌在明煦园,状师爷怎么说来着,恃宠弄权?紊乱朝纲?还什么妖孽?现下怎么又——”
“不不不,妖孽是梅老先生说的,不是我不是我。”张师爷立马澄清,告饶道,“小的错了,差爷您就饶了小人罢!”
周大威耸着肩,嘿嘿笑出声,下一瞬,绣春刀的刀柄就敲在帽儿盔上,“铛”的一声。
“明日一早去请邹家来衙门,此人,你可要给我看牢了。”
“是是。”周大威缩着脖子应声。
*
日落月升,天色昏暝难辨。
借着檐灯,谢攸得以看见来人,连忙起身相迎:“镇抚使。”
“学宪?”裴泠循着他出来的方向望去,“你怎么在我屋里?”
“在州衙迟迟等不到镇抚使,只好冒昧在房里等你,还望镇抚使见谅。”说着,谢攸作了一揖。
“先进来说。”裴泠往里走。
他急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甫进屋,谢攸便迫不及待地问:“梅老先生如何了?”
她摘下乌纱帽,与手里的东西一道搁在案上,答说:“不太好。”
谢攸着急道:“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只能撑四五日。”
“四……四五日?”他被震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别怕。”裴泠说,“我不会让此事牵扯到你,他要是被气死,那也是被我气的。”
谢攸颓唐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摇首道:“不,是我的错,梅老先生是被我气的。”
她闻言笑了笑:“从来都是见抢功的,倒还没见过硬要揽罪的。”
谢攸没有说话,兀自沉浸在震惶与担忧交杂的情绪里,眼神黯淡,连肩膀也垮了下来,仿佛一口强行提着的气,无声地泄尽了。
“吃不吃?”
忽地,一片亮红色的、带着甜香的影子,毫无预兆地进入视野。
竟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她捏着底下一段细细的竹签,将糖葫芦不偏不倚,举至他低垂视线的前方。
谢攸缓缓抬首。
裴泠弯唇冲他一笑。
“甘味入脾,缓急和中,烦躁不宁时还就得吃点甜,学宪,赏个脸罢?”
34. 第 34 章
屋里门窗大开,夜风丝溜溜地吹进来。
只见正中靠墙那方案上放着一顶乌纱帽,一顶獬豸冠。两个身穿官袍的人坐于两侧,手里都举着一串极不应景的糖葫芦,正面无表情地啃着。
裴泠对着顶端最大最红的那颗山楂,利落地咬了下去,糖壳在齿间瞬间崩裂,发出一声“咔嚓”脆响。
许是心不在焉,那厢谢攸吃得极斯文,一小片一小片地剥离薄如蝉翼的糖壳,声音几乎细不可闻,腮边也不见明显的咀嚼动作,只有喉结难以察觉地轻轱着。
空气中弥漫酸甜香味。
“镇抚使可知梅老先生是何人?”谢攸蓦地问。
裴泠伸手把适才包糖葫芦的油纸拉近些,吐出几颗山楂核,开口说:“知道,早年间促成贵州开科取士的巡按,后又任了贵州提学。”
“是。”谢攸点点头,复又叹口气,“南直隶提学是个香饽饽,贵州提学则是苦差一件。提学官职司考校,每年须巡历所属各学,课试生徒。贵州地域广阔,万山纵横,道里遐渺,巡历时要跋山涉水不说,甚至还有生命危险。提学本是三年一任,但考虑黔地文教初萌,夷汉杂处,梅老先生又素有声望,先帝破例留任,这一任就是十五年。梅老鼎建书院,广纳洞苗子弟,延名师以授经义,黔地士人仰其德如北辰。”
裴泠听出一丝弦外之音,扭头看他:“所以,你觉得消息传入黔地会如何?”
谢攸想了想,摇头道:“不好说。”
“你还给我打上哑谜了?”裴泠笑。
“岂敢让镇抚使猜谜语,我是真不知,就怕有心之人利用此事作文章。”
“有心之人是肯定有的。”她说。
谢攸沉默片晌,目光忏悔地道:“都是我的错,明知梅老先生春秋已高,凡有言议理该字斟句酌,那句‘好教先生知’,实在傲慢无礼,怪不得梅老气成那样。”
裴泠问他:“后悔吗?早知就不该来。”
“不后悔。”
“这都不后悔?”
“如果指的是为镇抚使据理力争这件事,”谢攸毫不迟疑地说,“我不后悔。”
“为何?”那串糖葫芦微微垂了下来。
“不为何,我本就是这么想的。”言讫,他脑袋一偏,咬下最顶上的那颗山楂。
裴泠眼帘微垂,目光也落在自己那串糖葫芦上,即将下口时,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提了提。
“你怎知陛下的批复?”
“啊?”谢攸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他彼时当众念的那段御批,便解释道,“陛下先前下诏要修国史,翰林院调阅奏章副本时曾瞧过。”
那几颗山楂核留在嘴里有些碍事,他想吐出来,却不知该往吐哪,正要用手接着,便听耳畔“嘶啦”一声。
只见裴泠撕了一片油纸推过去:“吐这。”
“多谢。”他微微颔首。
“我已经审过那个状师爷。”她说。
谢攸又是“啊”一声:“何时?”
“傍晚那会儿。”裴泠述道,“据他说,是邹家在背后推波助澜,明日一早邹家会来州衙,到时学宪与我一道。”
“真会是邹家?”谢攸心中疑惑,“就因镇抚使救了沈贞女,他们就敢闹这么大一出?虽是当地有名缙绅,可……总觉得怪怪的。”
“明日审过后再议罢。”说着,她把吃完的竹签搁在案上。
他惊讶地:“镇抚使吃得真快。”
“我不像学宪这么斯文。”裴泠微微一笑。
谢攸忙澄清:“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亦说:“我也没有那个意思,不过随口逗趣一句,学宪不用想太多。自二月从北京出发至今也快两月,难道在学宪眼中,我还是那么不好相处的人?”
“自然不是,”他下意识地伸直了上身,认真道,“镇抚使一路来对我多有照拂,并非不好相处之人。”
“实话?”
“最多……”谢攸喃喃,“最多也只是偶尔畏之,但并非因镇抚使本人,而是‘镇抚使’这个头衔。”
裴泠不解地说:“你又没做什么不可告人的行径,作甚怕我?”
谢攸闻言,“谢郎”二字就在脑海里飘来飘去,那嘴巴就闭上了,啥话都不敢接。
夜色四合,冷不防的,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大,但很密,雨丝随风飘进屋里,只觉湿气萦缭。他便想作揖告辞。
“学宪,”她倏然出声,“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言至此,又住口不语。
“镇抚使但说无妨。”谢攸重新坐了下去。
裴泠看了看他,仍是欲言又止。
“镇抚使是希望我能站出来做一篇文章,批判贞女未婚殉节?”他问。
裴泠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而后郑重点了点头:“是。我知学宪必有难处,一旦做这篇文,便成众矢之的,故此为非礼之请,学宪不答应亦无妨。”
“推行教化本就是提学职责,此事交给我。”谢攸爽快道。
她的肩膀不期然地放松下来,稍顷,拱手说:“多谢。”
“镇抚使后悔吗?我的意思是,”他顿一顿,徐徐道,“沈贞女与镇抚使非亲非故,如果那日没有救下她,也许就没有后面这些麻烦事了。”
“就算我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我的。”裴泠淡而无味地一笑,“既如此还不如做点自己想做的事,管他招不招麻烦,至少我乐意。”说着,她侧首看向他,“不过此事连累了学宪,我甚是愧疚。其实我很讨厌欠人情,也几乎不欠人情,可没成想此行短短两月,我就欠下学宪两个人情。”
“这个,”谢攸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就当镇抚使还我了。”他浅笑着,眉目清朗,“甘味入脾,确实心情好了许多。”
她挑眉:“你确定?”
谢攸煞有其事地点头:“我也讨厌别人欠我,一想到这世上还有人欠着我,就想让她立马还了。”
裴泠先一怔,而后蓦地失笑出声,转回脸来,又再次笑出声。
他看着她的侧颜,却是愣了神。
“学宪还能打趣,我就放心了。”
谢攸干笑了两声,不自觉地伸手按了按胸口。
*
翌日卯正,州衙公堂。
只听班头低喝:“伺候——”
众衙役顿棍击地七响,声如闷雷。
前方公案上覆着大红云纹锦缎桌围,案上置笔山砚台以及签筒。裴泠高座案前,程安宅与谢攸则分坐两侧交椅。
看见堂下来人,程安宅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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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着嘴,不敢置信地确认好几眼,末了一个扶额,无奈地说:“邹老,怎么是您来了……”
邹老爷子的目光只顾直直射向裴泠和谢攸。
“汝辈以为老夫不知昨日事?尔等气煞梅公,今个竟还想来犯我?我邹氏累世清流,家严官拜礼部尚书,离入阁仅差一步之遥!老夫虽不才,亦曾牧守一方,今有老夫在,岂容尔等竖子轻辱门庭!休得妄加罪于我邹氏!今日尔等有本事便把老夫也气杀了去!”
尾音未落,便听邹老爷子将他的乌木杖在堂上敲得“砰砰砰”直响,那声音丝毫不逊于七梆响。
程安宅偷偷伸出一只脚,踢向身侧站着的周大威,掩口假装咳嗽之际,吩咐他:“快去找个郎中来。”
周大威急忙闪身出去了。
这厢谢攸不动声色地看一看裴泠,只见她手中转着两颗沉香丸,从转动频率上看,能看出她的心情其实也带着些烦躁。
“赐个座。”她道。
衙役得令,便端来一把椅子放在邹老爷子屁股后面。
下一瞬,乌木杖往后一甩,椅子被打翻在地。邹老爷子不屑道:“老夫不坐!”
“唉哟邹老,”程安宅没法子,起身走下去充当和事佬,“只是因例问个话罢了,外头可有一个百姓在?这都不算升堂公审,上差已全贵府颜面,邹老若再如此,可就不知趣了。”
“程州台你这话就不对了,难道不是公审就不算审了?”邹老爷子气得唾沫横飞,“那沈氏是自愿殉节,我邹家可没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你们凭什么审问我邹氏!”
程安宅皱着眉头,抬袖揩了揩脸上的唾沫星子。
邹老爷子嘴皮子动得飞快:“老夫就想不明白了,到底关尔等底事?真是吃饱了撑的,想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菩萨,怎不撒个网在杏花湖里捞人哪?”
“啪!”
裴泠抓起惊堂木狠狠一拍!
所有人登时口呆目定。
“邹老齿德俱尊,本差礼当避席,然今事涉律法,若想以耆老之身而干有司之权,就莫要怪本差不留情面。”
“你……你……”邹老爷子一手抬起乌木杖指向裴泠,一手捂住心口,突然间气喘不定,“你气杀我也!”言讫,屁股往后一坐,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周大威带着郎中来得恰逢其时。
程安宅忙不迭地把郎中拉来:“大夫您来得正好,快快,快给邹老看看。”
又是一声震人心神的惊堂木。
“退下!就让他躺着!”
言末,裴泠从签筒中抽出一根绿头签往下掷去,正正好好扔在邹老爷子脸上,他双目紧闭,但面上很明显的就是一颤。
她冷觑地上那人一眼,紧接着厉声下令:“周大威,带上一班衙役去把邹弘简和他夫人押来,立刻执行!”
周大威高声应道:“喏!领捕签!立地拿人!”语罢,他走到邹老爷子身旁,弯腰将脸上的签子拾起,压低声音笑说:“老爷子,您怎的敬酒不吃,偏爱吃罚酒嘛!”
邹老爷子有气不能发,脸如铁色。
随后众役跺脚齐吼“威——”,声浪震堂,一班衙役旋即领命而出,脚步杂沓。
事到如今,邹老爷子也只能死撑在地上,一动不动。
35. 第 35 章
公堂上一片死寂,也不知过去多久,邹老爷子耳畔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本以为是周大威押着儿子儿媳到了,可那逐渐清晰逐渐鼎沸的议论交谈,令他心头不禁一突。
她安敢、安敢开公审!!
“跪下!”
周大威一声厉喝,以刀背抵住邹弘简的后颈,往前一压,邹弘简膝盖一弯,扑通跪在地上。他的夫人王氏吓得唇青脸白,紧跟着跪在丈夫身侧。二人早已看见躺在地上,气得六窍生烟的老爷子,却是一声不敢吭。
“说罢,”裴泠开言道,“自沈韫进府,至她突然决定搭台死节,期间发生的事,不遗巨细,从实招来。”
相较于邹老爷子的骄横,邹弘简倒是分外配合,伏身磕了一个头,称道:“沈韫的事与我邹家无半分关,自她进府后,我们待她可谓无微不至,当得知她意欲搭台死节,我们亦是竭力劝止,说得舌敝唇焦,她依旧油盐不进,一意孤行。实在没法子,只能让她回娘家,可她又死活不肯,所以便送她去了乡下庄子。本想着换个环境,冷静下来,兴许她能想通,可谁曾想不出几日,突然得悉沈韫竟把搭台死节的消息放出去了!宿州已人尽皆知!这真是把我们吓个半死,赶紧去通知沈举人,也真是奇了怪了,沈举人居然说管不了,还连一面都不肯见。我们邹家已是竭尽全力,大人当知一个人若存心想死,旁人又如何能拦住?就算令仆妇一日十二个时辰,眼不错位地盯着,她也有一百种方式寻死。大人您是没见识过沈韫本人,她这人……她这人一言难尽哪!”
王氏不住点头,接言道:“大人,我夫君所言皆为实情。沈韫性格不仅刚烈,还且极端,彼时我缠绵病榻,她竟割肉入药端来与我喝,天可怜见的,我看药碗里飘起的那坨白肉,再见她一瘸一拐,当场呕吐不止,病势反而加剧。”
“自我儿死后,沈韫先是要来奔殉,后又绝食,我们邹氏若是沽名钓誉之辈,贪图她贞女的那点名声,当初又何苦把接来府中?这不是多此一举吗?”邹弘简叫屈道。
“大人,”王氏前倾身子,绞着两手,痛苦地说,“沈韫总是终日哭泣,夜间尤甚,经她反复刺激,我与夫君苦痛更巨,以至日不得食,夜不得眠。邹氏阖府上下无不敬惮沈韫,谁要是敢笑一下,敢多吃几口菜,她就拿那张青黑的脸对着你,有时甚至大怒,将碗筷狠狠拍在桌上,夺门而出,我等无不惴惴,见她如鬼魅。大人,妇此言若有半点虚假,甘受大刑!您要是还不信,大可去审问丫鬟小厮,她进府多久,我们便受了她多久折磨,实是怕了她了!还请大人明鉴,追求好名声的非我邹氏,而是她沈韫自己啊!”
语罢,二人皆住口不再言,望向堂上的裴泠,想先看看她的态度。
“据我所知,你还有两个弟弟。”裴泠也看向邹弘简。
此言一出,邹弘简还未说话呢,躺在地上的邹老爷子就躺不住了,舍了这张老脸,噌一下坐起身子。
“明明是她自己想当个烈妇,想家喻户晓,留名青史,关我邹家底事?如果不作为也是罪,那她父亲母亲岂不罪孽更重!我邹氏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定了这种人家!”
裴泠望住他一会儿,又倏然一笑:“老爷子为何气急败坏?怎么,被抓住痛处了?”说着,她目光犀利起来,“我知你还有两子,二子名邹伯玉,三子名邹升元。邹伯玉有二女,邹升元则有两子一女。按律,未婚男子无权立嗣,但贞女嫁进来后便有了立嗣之权,通常会过继兄弟的儿子,邹升元想来是乐意的,到时分家,不仅自己有一份,儿子还能以大哥之嗣的身份再拿一份,但如此邹伯玉肯定就不乐意了,兴许想趁还未过嗣先行析分,为此,您一定很是烦恼罢?”
公堂外登时响起评论声,邹老爷子不得不硬起头皮,不着边际地怒吼:“你凭什么公开审问!我邹氏何罪之有!”
“接下去是我说,还是你来说?”裴泠声音平淡又冷冽。
邹老爷子啐道:“你有什么可说?你空口无凭!”
“适才夫人说得好,我还可以审问贵府的丫鬟小厮不是?还是老爷子觉得,他们会为护主而作伪证?”
一时间邹弘简和王氏先变了脸色。
“大人息怒,我来说,让我来说!”邹弘简急出声,“自沈韫进门后,头一件事便是要求立嗣,我与夫人倒无异议,和三弟沟通后,他也愿将幼子过继,谁知二弟得知此事反应十分激烈,甚至威胁拼着杖一百也要立刻分家。父亲尚在,岂可别立户籍?这事极不光彩,传出去我们邹家再无颜面。父亲只得劝我们将立嗣念头打消,哪曾想沈韫知道过继无望后便扬言要搭台死节!父亲气得一度晕厥,我们也是不愿受她胁迫,才放手不管的。”
裴泠听后,摇了摇头:“不尽不实。”
邹老爷子闻言,突然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趁衙役不注意,几个大步走到公案前,怒颜吼道:“你想听的是实话吗?我看你已经把罪名拟好,就等我邹家顺着你的口风将罪名敲定!我告诉你,你妄想!今个老夫拼着血溅公堂,也不会叫你得逞!”
事态升级,程安宅有些坐不住了,猫着腰移步过来:“上差,您看我们要不要延后再审?多少也给老爷子一点面子,您说是不——”
裴泠狠拍惊堂木,喝道:“退下!”
程安宅被这声惊堂木吓得一跳,咳了咳掩盖尴尬,悻悻退下了。
她板起脸,一字一顿道:“还不退?”
眼见衙役上前,邹弘简赶紧快步将老爷子拉下来,嘴里不停告罪:“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我家老爷子近日来为沈韫一事郁结不已,寝食难安,急火攻心之下才对大人出言不逊,还请大人体谅老爷子年老体弱,不要怪罪。”旋即转头忙急地劝,“爹!您就少说两句罢!”
这厢邹老爷子却丝毫没有缄口的意思。
“我们邹家真是积德积出了报应,那沈韫为嫁吾孙,篡改八字,害得世坤……”老爷子陡然仰头一吼,话语间皆是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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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家千里驹,玉树未待凌云,折枝催于将成,哀哉!痛哉!”
王氏亦是声泪俱下。
“你想听实话?”邹老爷子满脸泪痕,乍然扯开嗓子,掷出一句话,“实话就是,沈韫害死了吾孙!!”
“哦?”裴泠笑了一下,“八字相冲么?”
“你不信,他们也不信,没有人信我!但事实就是如此!只有老夫看清了沈韫的真面目,她就是个沽名要誉的蠢妇贱妇!被她那举人爹教得入了魔道!满口贞洁道德,她为何想奔殉,又为何搭台死节?她是要献祭!献给她毕生所学的道义!”
裴泠一怔,不管真相如何,至少他现下所说似是心中的真实想法。她神色继而转得认真:“你认为是沈韫害死了邹世坤,可有证据?”
“那贼妇岂会留下证据?但你且想一想,为何沈从谦和他夫人明知女儿要搭台死节,不劝也罢了,竟连一面都不肯见,难道你们不觉怪异?”邹老爷子瞪大眼睛,愤怒道,“就是因为他们二人知道是沈韫害死了世坤!他们心中有愧!觉得沈韫死了,就是一命偿一命!他们也怕恶报会应在其他子女身上!”
情况一个急转弯,打得众人措手不及,连在外观看的百姓也沉默了,谢攸看了眼裴泠,面上不动声色,依旧平静无比,但他却注意到,她已不再转沉香丸了。
稍顷,只听裴泠一声令下:“去把沈举人叫来,当堂对峙。”
“好好,你们快把那个酸文腐儒叫来!”邹老爷子掷地有声道,“老夫方才所言若有一字作假,就让老夫死无葬身之地!”
*
“没有!”
沈从谦瞠目反驳:“绝对没有这个可能!小女岂会害死世坤?那是她的夫君啊!她如今生死未卜,你们怎忍心如此污蔑于她?!”
“你那个女儿,你自己不清楚吗!”邹老爷子的声调越来越高,“扭曲!偏执!疯狂!什么事做不出来?!”
“邹老爷子,晚辈敬您老多年,但今日您老竟出恶言诽谤小女,也就莫怪晚辈出言无状了!”沈从谦深吸一口气,郁愤开口,“难道不是你们逼死吾女?!别以为我不知,你老就是掐准了她要强的性子,污蔑她着急立嗣是因觊觎邹氏家财,小女正是为自证清白才决定殉节!我到底有无诬枉,你老自己心里清楚!就问你敢不敢以邹氏科举仕途为赌注,对天立誓你没有,你老敢吗?敢吗!”
“真是女肖父,当初瞎了眼看上你们沈家,害得我孙儿枉死,至今还妄图血口喷人,想把我也气死!”
“呵,瞎了眼?你不就是看中我的举人之身?”
“嘁!举人?老夫是先帝年间的三甲进士!你一个举人,算个什么?”
“可叹你老三个儿子皆不争气,别说举人,秀才可考上了?”
“那你考到不惑之年,可进士及第了?想当年老夫不过三十有二便——”
“啪!啪!”裴泠连拍两下惊堂木,喝止二人无休止的争吵:“肃静!”
36. 第 36 章
酉初,鹿鸣酒家。
楼下人声鼎沸,二楼雅间灯烛辉煌,一张大团桌上盘飧尽设,绰边儿放了几碟鲜食果子,里头则摆满了下饭菜,分别有烧鹅肉、青虾辣羹、鱼鲙、醋蹄酥片、酒蟹、菜包儿,荤素皆有,琳琅满目。
今晚这席面是由程安宅做东。他执起酒壶,筛了两盅清酒,笑呵呵道:“早就想请二位大人,没想到诸事烦扰,今儿才成行,下官实在惭愧。此酒家虽不及醉仙楼华奢,然小菜甚佳,酒亦美。二位大人请动箸,万莫拘束。”
“是我们多有叨扰程州台才是。”说着,裴泠举盅尽饮。
这话倒是说在程安宅心坎上了,面上自是不敢表露一分,连连摆手道:“哪里的话,上差客气了。”
“学宪大人怎的不饮?”程州台满面含笑,期待地看着他。
谢攸不好再推辞,也笑一笑,举盅便要饮,谁料坐在身侧的裴泠忽地伸手过来。一个小小酒盅,容不下两只手,难免会有所触碰,他只觉她的掌心包裹住了自己,顿时有一股麻痒感从手背蔓延而上,一慌,赶紧撤手,酒盅随即自他指尖下落。
预想的盅翻酒洒并没有来,裴泠稳稳接住了,只有些许酒水晃荡出来溅在她手上。
一落一接发生在眨眼之间,程安宅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裴泠说:“学宪重伤初愈,还是不饮酒为好,这酒我代他喝。”言讫便一饮而尽。
谢攸不自觉地捏紧了手,若非程州台在场,他恐怕就要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镇抚使对其他同僚也会如此吗?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把自己吓得一大跳!这突兀的,没由来的问题到底是打哪儿钻进他脑袋的?
“瞧我瞧我,”程安宅一拍头,“如今见学宪大人玉山再朗,竟就把这事给忘了,上差说得在理,是下官考虑不当,自罚一杯。”言语间,他已倒了满满一盅,喝尽后顿了顿,试探着进入正题,“大人们对沈贞女一事有何看法?下官愚钝,不知此事当何以处之?还请二位上官示下。”
“学宪可还记得那日沈从谦来衙时说过的话?”裴泠问道。
“嗯?”谢攸猛地回神。
“我说,你可还记得那日沈从谦来衙时说过的话?”她又问了一遍。
“记得记得,”他匆忙应着声,可脑子还无法思考,只好又羞惭地问,“不知镇抚使指的哪一句?”
裴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兀自述道:“他说沈韫是被读书误了,还说她自小爱听古人节义事,当我说他亦是一心实践古人德行,他情绪分外激动。”
程安宅在那头心念电转,喃喃道:“难道邹世坤并非病故?真是沈韫要践行德行,故而……”
谢攸这时已恢复思路,抢先开言:“我想镇抚使的意思是,邹老爷子口中沈韫是一极端偏执之人,应是不假,或许搭台死节也确实无人逼她,但若说她故意害死了邹世坤,毕竟毫无证据,不能仅凭邹老爷子一人之言就断定。”
“对对,学宪分析得当。”程安宅尴尬地笑了笑。
“怎么样才算逼呢?”裴泠蓦地说,“拿刀架在脖子上毫无疑问是逼迫,那利用其要强性格,散布谣言,施加压力,预见到了结果却不加以阻止,如此算不算逼迫?”
谢攸接话:“镇抚使说的这点,在《大明律》中倒有一条相符:凡因事威逼人致死者,杖一百。可依我拙见,至少在律法中邹老太爷并不算威逼,他大可以说那只是一句牢骚,无意间被府中丫鬟小厮听了去,致使传播广泛,只要不是他本人意图,便无法依威逼致死治罪,除非他说过一些类似‘不殉则沉塘’的话,可即便定罪也仅仅是杖一百,且往往可纳银豁免杖刑。”
裴泠点头表示认可:“这世间殉节的贞女就是被这些软刀子杀掉的,因为在律法中‘道德劝导’非事,‘言语引诱’非逼,这条律法字面即有豁免之意,实际上就是纵容。”
“上差,请容下官冒昧说一句,”程安宅插话进来,“您管这事就占不了好,贞女殉节是积习难改,纵使朝廷出面喝止,短时间内亦无法改变,更何况如今朝廷似还有提倡之意。您就像一片逆流而上的枯叶,即便短暂漂浮,最后仍会被冲回远处。”说着,他低首作了一揖,“此言多有得罪,还请上差恕罪。”
“程州台是在说掏心窝子的话,又何罪之有?”裴泠执壶为他倒酒。
程安宅受宠若惊,赶紧双手将酒盅举起来接着。
裴泠又道:“公堂之上,所有人都只会站在自己的立场,其言只可信一半,沈韫一事突破口应在沈从谦,明日我欲再提审他,”这时她看向谢攸,“到时还请学宪助我一力。”
谢攸旋即道:“若有能助力之处,无有不应。”
“二位大人明察秋毫,此事必能妥善处置。来来,”程安宅展臂招呼,“今个正事就先谈到这,还是快先吃菜罢,冷了可就失了风味,下官再敬二位大人!”
席间程安宅连番进酒,何承想裴泠酒量上乘,就只把自个儿吃了个酩酊大醉。三人本是一同乘马车而来,但程安宅甫上去直接吐得昏天暗地,车厢内满是酸腐秽气,好在鹿鸣酒家与州衙距离很近,裴泠便让车夫带他先回,她与谢攸则一路散步回去,权作消食。
风摇月影,数不清的星星铺在苍青色的夜空上,一路跟随他们。
“明日提审沈从谦之事,想与学宪商讨一二,不知过会儿可有时间?”裴泠问。
“自然。”谢攸回道。
“那是你来我屋里,还是我去你屋里?”
你来我屋里,还是我去你屋里?谢攸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这句话,越咂摸越不对劲,也不知是回答我去你屋里正常点,还是回答你来我屋里正常点?他明明知道她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可为何自己却总要想歪?
裴泠等了又等,见他闷不作声,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实在搞不懂今日是怎么了,三番四次魂魄出窍。她只得又问了一遍:“是你来我屋里,还是我去你屋里?”
谢攸低首,轻声提议:“不如去公廨?”
裴泠闻言顿了顿:“也好,一个时辰后公廨等我。”
“镇抚使还有其他事?”
“是有一桩事。”她敛起眼神。
*
“小的错了!小的不该骗您,小的也是一时糊涂啊!镇抚使饶命!镇抚使饶命啊!”
张师爷瘫软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磕得砰砰作响,几下便见了红。
裴泠始终一言未发,仅是在那儿一站,已把他吓得两股战战,只因这间刑房躺满了将死之人,那一个个的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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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了眼睛,砍去命根子,哀嚎阵阵。今日下晌被周大威押进虎头牢时,便碰见有二人瘐毙,狱卒用草席一裹拖了出去。
突然换至死牢,张师爷便知骗她的事被发现了,如今也只有赶紧交代,才能换取一线生机。
“是南京!我只知是南京来的人!其余小的真不清楚啊!小的家中二十六口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嗷嗷待哺,就指望小的一人,求求您网开一面啊!”
他没说实话这件事其实裴泠早就看出来了,今日审过邹家后是进一步佐证。她朝后招了招手,狱卒会意取来一桶烧得通红的炭,她走至长案前,抓起一根烙铁扔了进去。
张师爷登时涕泪横流:“小的就是知道您不会相信,怕您对小的用刑,所以才谎称是邹氏,但天地可鉴,小的现下说的真是真话啊!那人虽极力遮掩,但习惯改不了,小的还是听出来了!他‘没’一字念作‘无’,‘不’一字又说成‘佛’,这是南京官话!求镇抚使饶小的一条狗命啊!”
尾音才落,人就被狱卒拉了起来,四肢随后被绑缚在刑架上,张师爷惊惧交加,浑身抖如筛糠。
“你先前说早已认出来人,正是邹氏家僮。那你说我现在,如何能再信你呢?”
裴泠语气无一丝波澜,听在张师爷耳中却如同催命刀的刀鸣声。
也不知过去多久,天窗罅隙间漏下几缕月光,刑房里白雾缭绕。
“南京……”张师爷气若游丝,口中重复说着一句话,“南京杨府……南京杨府……”
*
是夜,按察分司公廨。
“让他把我当成自己人?”
“是。”裴泠肯定道,“学宪与沈从谦都是读书人,共历科场甘苦,他一定觉得你可以理解他,而学宪的任务也正是让他认为你是可以理解他的。”
谢攸面上很是疑惑。
裴泠解释说:“如他这般的乡绅,强逼只会起反作用,鞫问时须以迂为直,尽可能含蓄委婉,你要表现得真诚,照顾他的面子,和他站在一边,甚至可以为维护他而驳斥我。”
谢攸有点意会过来:“你是想让我唱白脸?”
“也可以这样理解。”裴泠说,“任何人都希望别人尊重他,认可他的聪明理智,就是嫌犯也不例外,更何况沈从谦?他在宿州城里有名望也有地位,兴办义学,协调官民矛盾,是乡里楷模。他或许不惧死,但一定惧死后无清名,只要抓住这点,就能从他嘴里套出真相。”
言讫,裴泠又嘱咐了一番,诸如该如何与他拉近距离,该如何提问,该如何从他的动作神态中获取有用信息。谢攸听后着实受益匪浅。
“此前不知鞫问里头竟也有如此多的门道。所以镇抚使也是因读懂了邹老爷子的表情动作,才怀疑沈韫……?”
“至少他确实是这样认为。另外还有一点,明知女儿要搭台死节,沈从谦和夫人竟连一面也不见,而给出的理由又是出嫁从夫,不觉前后态度太割裂,很奇怪吗?”裴泠道。
谢攸思考着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明日我会按镇抚使的要求做。”
“辛苦。”
“不不,镇抚使客气。”
“那回去了?”
“镇抚使先,我来吹灯。”
37. 第 37 章
自从烧床布事件后谢攸便搬到了裴泠隔壁屋,故而两人回去的路是一样的。
月色如银,更漏沉沉,二人已走入内衙范围,迎面先是一处曲径通幽的花园,面积虽不大,但胜在设计精巧,假山池水错落其间,又值春浓,花卉盛开,清香幽幽。园后即是居住区,他们可以沿花廊绕行,亦可横穿花园而过,此时园中黑灯瞎火,二人遂沿廊而行。
这时忽有一阵簌簌沙沙的声音,裴泠耳朵一动,手往后抓住了谢攸,地上影子一闪二人便消失不见了。
谢攸根本没听到有什么声响,眼前景物遽然虚晃两下,转瞬便被她控制在这处转角。
“嘘。”
他的耳畔拂过一股热气。裴泠就站在身后,一手攥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则从后头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在这样避无可避的姿势下,他的后背毫无意外地碰到了什么,瞬间感觉像被灼伤了似的发烫,令他整个身子都变得僵硬了。
裴泠很快放开了他,两人不再贴着,空出了几寸距离,但还是很近,她稍扬起头,又把嘴唇凑到他耳畔:“别出声,有人。”
话音一落,谢攸就听见了脚步声,杂沓的、慌乱的,肯定不止一人。园中无灯烛又有树木掩映,只能借月光隐约看见一团黑影闪进了假山。
“官人,”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酥酥麻麻的,“您竟敢擅闯官府,好大的胆子呀!”
“就问你喜不喜欢?嗯?刺不刺激?”一道喘着粗气的嗓音。
女子咯咯笑起来,娇滴滴地说:“奴家怕嘛。”
“莫怕莫怕,这衙门一年到头除了按察司分巡官在年底住上几日,平素也就一个书办加几个杂扫仆从,到了夜里嘿嘿,鬼都没有一个!”
“您还吓我,”女子似跺了跺脚,娇斥道,“奴家走了。”
那男子猴急道:“爷错了爷错了,爷给你赔罪,等会儿保证让你舒服,成不?”
言讫,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一件件衣服随即从假山里飞了出来。
“哼,你还不是只顾自己。”
“今个换爷伺候你,我的乖乖,快让爷摸摸,让爷亲亲。”
万籁俱寂的深夜,什么声音都能被放大,女子嗯嗯哼哼的娇喘伴着一道难以形容的舔舐声,来回盘旋在花园里。
“原来是一对野鸳鸯。”裴泠轻笑了声。
这厢谢攸已经完全骇住了。
少顷,但听女子突然难耐地说:“就是那里,别停别停,呀——”
“嘿嘿,上天了?现在是不是该换爷了?快让爷进来搅一搅你这温柔乡。”
“啪。”
女子警觉道:“什么声音!”
“树枝掉地上罢了。”男子满不在乎,发出一阵淫.笑,“我的小心肝儿,爷来疼你啰。”
裴泠弯腰捡起一颗石子,从手中飞掷出去,又砸中了假山。
“啪。”
女子猛地将人一推:“官人!”
男子也发觉不对劲了,仓皇捞起地上的衣物,两人胡乱往身上一裹,跌跌撞撞地跑到外墙边,趴在地上从墙根的狗洞狼狈地钻了出去。
深夜重归阒寂,尴尬将谢攸钉在地上,他捂嘴咳了咳,然后又咳了咳。
“明日我让书办把洞补上。”
裴泠没有说话。
他转头过去,就在这时,她从他背后绕了出来,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
裴泠看出来他局促又紧张,似乎还有那么丝心虚。
“学宪何故惊慌?”
“我……我我没有啊。”
“学宪难不成还未经人事?”
她语气平平,端得一本正经,谢攸闻言却是好大一阵慌乱,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又滚。现在装作耳背没听见,还来得及么?
裴泠还在看他,亦或说是在观察他。谢攸知道在她面前根本不用开口,表情就把自己出卖了,对此他也是深有体会。
他不敢与她对视,把眼神往身侧的墙壁溜去,可偏偏又撞见自己在月光下无处遁形的影子,好像被月亮窥破了窘境,耳根有热意涌上来,蔓延至双颊,整张脸红得像是透了,他无比庆幸不是在白天。
“晚上别又做梦了。”裴泠斜睨他一眼,提步走出转角。
“……”
她不说还好,一说他脑袋里反而全是那只掌心带茧的手,耳边也全是那声谢郎,这叫他如何敢入睡?
谢攸只得两眼一睁,硬撑到天亮,翌日顶着黑眼圈来到州衙,沈从谦已在公堂候着了。
“沈举人。”
“学宪大人,”沈从谦拱手作礼,奇怪地问他,“不是说今日还要开堂吗?怎的一个人都没?”
“今日只是请沈举人过来问几句话罢了,并非开堂公审,镇抚使现下还在处理其他事,委某先来款接,沈举人这边。”谢攸抬手作请。
沈从谦被宠若惊,又深深作一揖,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走进二堂,经虚受堂向北,他们来到一个名为“思补斋”的庭院,从名字可以看出,思补斋是官员静思己过、剖析疏失的静修之处。
“吱呀”一声,谢攸推开门,延请沈从谦进去。
跨入门槛,光线骤然沉降,里头仅有一扇小窗,斋外天光被方格槛窗细细筛过,将几条斜斜的光束投射在方砖地上。但见正中有一方长条书案,角落搁着茶具和香炉,共摆了三把榆木禅椅。
二人入座,谢攸开始沏茶。
热乎乎的茶气飘拂起来,沈从谦拘束地坐着,抬头间见前方正壁高悬着一块匾额,上书“退思补过”四字。
俄顷,谢攸端起茶盏递过去,道:“近日来通读了沈举人的《东皋集》,某受益匪浅。”
沈从谦接过茶盏的手悬停空中,惊喜道:“这是我的拙集,辑录这十年来所作诗章,本欲以诗存史,不意学宪垂览,惶愧何极!”
谢攸温和地笑了笑:“作为一省提学,拜访当地师儒,收集文人集子以资助刊刻,都是份内之责。概观沈举人之作,不仅诗律清丽,文章典雅,歌咏之中亦曲含讽刺,境界之高远,是当之无愧的佳作。”
得如此扬誉,沈从谦激动地把盏中茶水一饮而尽。
“不知……不知可否冒昧恳请学宪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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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集》赐序?”
“自然,”谢攸察觉到话题有些跑偏了,赶紧后锋一转,“也只有沈举人这样的文人雅士,才能教出如沈韫这般谨从妇德的女儿。”
沈从谦还来不及高兴,当头一盆冷水浇落,他差点忘了今日是来接受鞫问的,旋即冷静下来,面上尽力维持笑意。
“有学宪大人作序,是我的荣幸。”
谢攸知道自己的转折很生硬,观沈举人的神态似是心生戒备了,裴泠着实高看了他,他这人从小一说谎就心虚,心里但凡打小九九很快会表现到脸上。
等了又等,沈从谦对后头那句话依旧没有回应之意。只见他展手搁在案上,手指微微朝里收拢,掌心则是朝外的。
裴泠说过,这是一种抗拒手势,代表有抵触情绪。她还说,鞫问就是两方博弈,必须掌握主动权,气势绝不可被对方压住。针对沈举人,采取直陈的方式,他很可能彻底闭口不言,不进逼,他又会打马虎眼,须得把握好“度”。
谢攸思忖着,忽然叹了一口气:“昨日邹老爷子于公堂提告沈韫,沈举人不知,镇抚使已有追查之意。”
沈从谦闻言果然神色大变:“那是诬陷无疑!小女秉性纯良,见乡里孤贫,常解囊相济,怎可能做出害人之事?遑论那人还是她未来夫君!还请学宪大人明鉴!”
“那篡改八字一事,可属实?”
沈从谦心头咯噔一下,也清楚这事真要查是瞒不住的,遂坦白道:“实不相瞒,世坤贤侄是小女自己看中的——”
“等等,”谢攸打断道,“与邹家定亲时沈韫不是才十岁?”
“正是十岁,”沈从谦点了点头,“学宪有所不知,韫儿生而颖慧,自小就极有想法,彼时邹老爷子致仕不久,常在家中置办雅集,宴请宿州当地的学士大夫,有些聚会也可携家人同去,韫儿很小便认识了世坤贤侄,后来十岁那年邹家就上门提亲了。”说着,一声幽沉的叹息从他嘴里滑出来,“她许是找人算过,知道二人八字相冲,便求我将她八字改一改再交于邹家。我起初决计不肯,可在此事上韫儿是前所未有地坚持,一口咬定非他不嫁,若不同意改,就要剃发去尼姑庵。本以为只是威胁之言,没成想当夜她真把头发绞了,我和夫人也是没法子……”
谢攸暗道:这沈韫自小做事就极端,搭台死节可能真是她自己的想法。
“可只有篡改八字一事是真,其他皆是邹老爷子的恶意揣测!”沈从谦愤慨地说,“世坤身子骨向来不好,他不是暴毙,是病逝的啊,何来害死一说?韫儿自幼立志当一个宜家宜室的贤妻良母,相夫教子是她平生夙愿,您说她怎么会害他?怎么可能害他?韫儿如今人还在医馆生死不明,却要无端遭受诬告,实乃苍天无——”
“砰!”门像被一阵疾风刮开了。
沈从谦的话音戛然而止,回首望去,就见裴泠头戴乌纱帽,着一身官袍,正缓步进来。
“衙门重证据重调查,不会无缘无故鞫问你,若非学宪坚持,你此刻确实应在公堂受审。”裴泠审视着他的眼睛,“你何不好好想一想,为何是你受审,而非邹家?”
38. 第 38 章
她说得很模糊,却又意味深长。沈从谦怔愣良久,脑子里急剧思索着。
裴泠已行至谢攸身侧,但听“嘎吱”一声,她将那把榆木禅椅往前一推,直到两把椅子靠在一起,随后坐了下来。
一身辉煌闪亮的大红蟒袍衬出官家威仪,面对裴泠,沈从谦按捺不住地紧张,话甫脱口还犹带颤音:“镇抚使既救了小女,必然是欲为她申冤,究出何人逼得她搭台殉节,不曾想只是邹老爷子一个子虚乌有的指控,便令您改了初心,反倒来怀疑韫儿。”说着,他逐渐镇定下来,底气也足了些,反过来质问,“我亦想知道,为何镇抚使鞫问的是我,而非邹家?”
裴泠不辨情绪地笑了笑,没有答他,而是说:“据邻里道,您的夫人张氏已很久没有出门,自小服侍沈韫的婢女青禾在她住进邹家后就被发卖了,沈举人对此有何解释?”
在她言语间,沈从谦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拳,又急忙松开,尔后把两只手都搁在桌下,整个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
“夫人是悲恸过甚,阖户休养,是以未出门。至于青禾,我前些年设书院于乡,资斧告匮,家用益窘,想着韫儿既入了邹家,婢女仆从自是一应不缺,因此就转卖了青禾。镇抚使许是不知,彼时共转卖了婢女三人,青禾只是其中之一。”
“悲恸过甚?为何而悲恸过甚?为了邹世坤吗?两月前邹世坤病逝,张氏不仅不再出门,夜深人静还时常大喊大叫,像是疯了一样,可待到沈韫决定搭台死节,她反而又没有声响了。沈举人,你再来解释解释,这又是为何?难道女婿的命比亲生女儿还重要?”裴泠的问题步步紧逼。
谢攸听得好好的,整个人突然一怔。
桌子下面,她抓住了他的手。
但听裴泠又道:“今日不是来炸你,而是给你机会坦白。我可以明确告知你,我不止知道这些,你越犹豫,机会就越少。”
指尖划过手掌心,谢攸反应过来,她是在写字。
“我……我不知镇抚使在说什么,我有何可坦白?夫人并非为世坤,是世坤死后,韫儿想要去邹家奔殉,这才导致夫人情绪激动,我延请了良医,她吃下几帖镇静心神的药后便已好转。难道非要号啕才算哀伤?夫人已是悲极痛极,泪枯目瞠,气结于胸,声绝于喉,还有何言可发?”
话音才落,裴泠突然将一样东西拍在桌案上,手移开,便见是一只衔珠凤钗。
沈从谦瞳孔一震,立刻有些语无伦次了:“这是何物?”
“沈举人看不出来么?这是一只凤钗,青禾临走前,您的夫人张氏送与她的,看款式,是陪嫁之物?”裴泠语气平淡,眼神却格外犀利,“夫人送如此贵重之物给一个转卖掉的婢女,是何意?”
谢攸注意到沈从谦的视线开始回避。
“镇抚使应是弄错了,我不知有这回事,想来是青禾那丫头临走前偷的,此乃夫人的陪嫁首饰,绝不会赠予他人。”
“沈举人许是心烦意乱,还想不明白其中关窍,张氏送的也好,青禾偷的也罢,我既有此物,也就代表青禾在我手上。”裴泠略停片刻,审慎地看着他,“沈举人觉得她说了些什么?”
沈从谦闻言,神情难以抑制地变得激动:“镇抚使岂可信一婢女之言?青禾本想跟韫儿进邹家,是我不同意,还发卖了她,她定然心生怨恨,镇抚使切不可信她!”
“叫我不可信她,那便由你来说,事到如今早些坦白交代,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为何同意学宪把你弄到此处受审?是为了照顾你的面子,明白吗?”裴泠用指节笃笃敲案。
沈从谦嘴唇紧闭,嘴角下拉,在努力控制着什么。半晌后,他坚定道:“我不知要交代何事,韫儿没有害过人,我死也不会让人污蔑她。”
逼太紧了,开始想装哑巴了。裴泠住口不言,在谢攸手上快速点了两下。
根据她此前写在掌心的提示:其一给予沈举人适当安慰,其二可指责别人来表示对他的同情以减轻他的道德压力,看最后能不能让他认为自己的苦衷被理解,从而愿意供述。
谢攸已心中有数,及时插话进来:“沈举人饱读诗书,明理达义,平素时常出粟赈济乡里饥民,某敢说如沈举人这般的善士绝不会刻意欺骗、故意隐瞒,必有难言之隐。”言语间又为沈从谦倒了一盏茶,望着他和善地笑了笑,“沈举人纵有过失,惟教女不当,致其误入歧途而已,其他又何错之有?况今沈韫生死未卜,纵如邹老爷子所言,亦已付出代价。镇抚使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倒不必如此步步进逼,给沈举人一些时间,他能想清楚。”
“既然学宪这样说了,”裴泠起身,缓缓走至沈从谦身侧,“便再给你些时间,我也想相信学宪的眼光,相信沈举人是大义之士。”
“吱呀”一声,门重新阖上了。裴泠一走,沈从谦多少松懈了些,肩膀一塌,徐徐叹了口气。
谢攸恰逢其时地端起那盏茶,交到他手中:“沈举人,快饮些热茶。”
沈从谦目光中带着感激,连忙道了声谢,低头小口啜饮着。
谢攸关切地说:“沈韫屡欲殉身,夫人又神思昏乱,病心失常,君独支危局,其艰孰甚。门楣之重,过于千钧,君仍有二女待嫁,身为一家之主,重负难堪,君已尽全力,处此艰局,人莫如君,某悯之怜之。”
渐渐的,沈从谦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学宪大人尚未成婚,不知何为夫妻何为儿女。佛说夫妻是缘,善缘恶缘,无缘不聚,儿女是债,讨债还债,无债不来。都是上辈子结下的因缘,这辈子就只能承受果报。”
“沈韫难道不知所行之事,将令全家受大害乎?君深爱长女,她却不顾老父,这就是不孝。君教以经书是为让她明理养性,谁知她却一意孤行,走如此极端之路。此乃君无法预料之事,全非君之过错,切莫自责伤心。还望君把握此次机会,镇抚使她……”才说半句,谢攸忽地又噤口不言。
沈从谦的脸颊有些颤动,狠狠咬住了腮肉,强忍着不吭声。
*
州衙东饭堂。
“如何?”
谢攸摇了摇头:“该说的我都说了。”
“那就冷置他一日,明天再审,你先吃饭。”裴泠道。
谢攸闻言便坐下来,拿起了筷子。
“镇抚使当真找到了那名婢女?”他问。
“就这么点时间,怎么可能找到?”说着,她为他盛了一碗春笋汤。
谢攸讶了一下,赶紧接过来:“多谢。”
“既没找到婢女,那这凤钗?”
“路上随便找了家银匠铺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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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就这么碰巧,买到了一模一样的?”
裴泠一边吃,一边道:“女子首饰在男子眼中都长得差不多,他顶多知道是个带珠子的金凤钗,不会去注意其他细节。”
“镇抚使说得对。”谢攸笑了笑,端起碗也开始吃饭。
天气越来越热了,那些油汪汪的酱卤肘子、浓汤炖鸡悄然隐退,取而代之的是清爽的时令菜。今日州衙厨夫准备的午膳就十分爽口——香椿拌豆腐,枸杞芽炒蛋,爆炒螺蛳,还有一大碗刀鱼鱼圆春笋汤。
就是这盘螺蛳,谢攸实在有些吃不来,不是不好吃,而是吃不清楚,见裴泠轻轻松松地一口一个,他也学着她那样一吸,可使劲吸了半天,愣着什么都没吸出来,换了好几个都是这样。
“这螺狮,怎的很多都没肉?”
裴泠看了看他,笑道:“是你不会吃,我来教你。”她用筷子夹了一个螺蛳举到他面前,“看到了吗,这是尾,这是头,有些人喜欢用筷子像这样往里戳头,把螺肉推进去再吸,也能出来,就是会脏手。我更喜欢用嘴对准尾部先吸一下,如此同样可以把螺肉推至尾端,然后从头这边再吸一下,螺肉就出来了,你看,就像这样。”
只听“嗦”的一声,裴泠微微张开唇,齿间正是那颗螺肉。她笑着对他一扬眉:“你试试。”
谢攸匆匆把眼移开,举筷夹起一个螺蛳,然后顿住了,脑子有些乱了套,里头浮现的不是该如何吃螺蛳,而是那两行洁白的齿,还有上唇中央那颗微翘唇珠,形若一滴朝露,也像花瓣初绽的尖梢……
所以到底怎么吃来着?先从哪里开始来着?是了,先要把螺肉推进去,他对准尾部一用力。
末了,谢攸又对自己有些怀疑,试探地问:“是这样吗?”
“你为什么要吹它?”裴泠哈哈笑起来。
“我……”谢攸脸颊生热,“是我太笨了,算了,我还是不吃了。”他尴尬地将那个螺蛳放下,端起手旁的汤碗,用勺子舀春笋汤喝,谁知才小两口下去就见了底。
谢疑惑地朝桌上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裴泠适才给他盛的那碗满满的春笋汤,还好端端地摆在桌上,所以他现在喝的是……
啊!
他用了她的勺,喝了她的汤!
此刻谢攸那脸就不止是生热了,是直接一个爆热,感觉全身都要热冒气了。
他默默地把碗轻轻地放下,再用手指头小心推到原来的位置,实在很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裴泠此前从未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男子,好像动不动就会脸红,面上总是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学宪昨夜没睡好?”她看着他青黑的眼圈,问道。
谢攸下意识地:“我没有做梦,真的没有。”
话一脱口,他悔得要死,急于辩驳,答非所问,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攸局促极了,赶紧岔开谈锋:“……不知邹老爷子又是如何说的?”
裴泠没有再纠缠做梦这个话题,宽宏大量地放了他一马,顺着他的话说:“邹世坤幼时确实体弱多病,哺养艰难,七八岁后身体渐壮,与常儿无殊,至聘定后,又开始动辄生病,邹老爷子心疑是二人命里相克,这才查出了沈韫八字作假一事。”
“沈韫有问题。”她说。
39. 第 39 章
太阳还剩一小半悬在地平线上,天的另一边是白白的月亮,暮色四合,晚霞变得愈发孱弱,街道渐入昏暗。
一个人影快速闪进按察司分司衙门。
“上差,您在哪呢?”
整个衙门都静悄悄的,周大威正探头探脑地到处找裴泠。
稍顷,远处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公廨。”
那处公廨大门敞开着,周大威踏过最后一抹残霞,趋步走到她身边。
“何事?”裴泠眼不抬地问。
周大威双目发亮,兴冲冲道:“卑职这里有一道教秘方,或可助上差一臂之力!”
“秘方?”她疑惑地抬起头来。
周大威满脸堆笑,把手里提着的茶壶举起来拍了拍,高声报道:“九窍吐真方!”
裴泠闻言,眉头一皱。
周大威嘿嘿笑着,献宝似的把茶壶放在案上,打开盖子让她细瞧。
“此方无色无味,卑职已化入茶水之中,只要沈举人饮下此茶,须臾之间即会神魂失守,意志瓦解,无法自控地口吐真言,直至心底最深的秘密被掏空!”他迫不及待地提议,“不若卑职现在就将这壶茶带去给他喝,上差就等我好消息便是!”
“这世上没有什么吐真方。”裴泠开口道。
周大威急声说:“上差您别不信,这可是卑职今日拜了一天的三清尊神,从山里头一个老道士那儿得来的,百试百灵的秒方哪!”
裴泠覆上盖子,将茶壶推到他面前。
“所谓的吐真方,多为蒙汗药和麻沸散的变方,用曼陀罗花、罂粟壳和乌头这类毒物制成,若无法精控剂量,轻则令人狂浪,过量即致毙。”
“这、这样啊……”
“把你的茶壶带走,别拿错。”语罢,她起身径直走了出去。
一天磕的头全白费,周大威有些灰心丧气,低头正要拿茶壶。
欸,等等,哪个来着?
他惶惑着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由于州衙跟按察分司衙门采购的都是同一款六方紫砂壶,而此刻桌上恰有一模一样的两个。怪不得上差叫他别拿错,所以到底是哪个来着?
周大威开盖瞧了瞧,都是绿叶茶,分不出来,他又上手提了提,差不多重,还是分不出来,好在他记得方才把茶壶推到了上差面前,肯定是离他远的那一个嘛!
晚风捎带凉意,夜色开始笼罩下来,一袭青衫缓步走入公廨。
他抿了抿唇,翻开茶盅,紫砂壶倾倒,茶水如珠帘垂落,淅淅沥沥地坠入杯盏之中,而后那截脖颈微微仰起,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俄顷,只听“啪!”一声惊响。
盏碎茶溅。
头怎么……好晕?
谢攸脑袋昏沉如醉,跌跌撞撞从公廨出来,只觉天旋地转,手不像自己的手,脚不似自己的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走到内宅,魂魄已离身去矣。
“砰!”他用身体撞开门。
裴泠正换好衣服,便见谢攸左摇右摆地闯进来。
“你走错屋了。”她出声提醒。
谢攸充耳不闻,一手扶住桌案,另一只手猛拍脑袋。
见他状态不对,裴泠心中生疑,提步朝他走去。
“你怎么了?喝酒了?”
裴泠闻了闻,没闻出什么,但谢攸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沉香,他不拍脑袋了,整个人如木雕泥塑一般,直直地看向前方。
是……是裴泠吗?她怎么会在他屋里?难道他又做梦了?
她半个身子隐没在阴影里,他想看得更清楚些,遂伸手抓住她的腕子,一用力,将人从那片黑暗中拽出来,拉近到眼前。
真的是裴泠。
穿了一身墨色暗纹寝衣,又贴又薄,乌发随意低绾着,松松拢在颈后,几缕发丝落在玉色的颈侧,衬得那锁骨线条愈发迷乱。
烛心突然“噼啪”爆开一朵灯花。
“学宪。”裴泠伸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谢攸表情呆滞。
“你到底怎么了?”
他乖乖答道:“刚刚在公廨喝了茶,然后……然后突然就很晕。”
九窍吐真方?
“蠢货,”裴泠骂了句,又道,“我不是说你。”是周大威那个蠢货!
“你喝了多少?”她着急跟他确认,“除了晕,可还有其他不舒服?”
谢攸已经注意不到她在说什么了,他只觉这股沉香甚是清凉提神,一门心思就想贴住仔细嗅闻。
此刻心中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好像全然无须经大脑下令,他身子往前倾,头侧过去,鼻尖即将碰到她,沉香也愈发地馥郁,他双手展开,欲把这股香摁进怀中。
恰在这时,裴泠后退半步,令他扑了个空。
谢攸不满地皱起眉,视线看过去,正好定在她唇上,又冷不丁地说:“你有唇珠,不笑也好看。”
裴泠知道这是曼陀罗花的中毒反应,他当下应在兴奋期,会出现幻觉,变得谵妄躁动。不过既还能好好说话,没有陷入昏迷,也没有恶心呕吐,中毒量不会太大。
“我又做梦了。”谢攸恍恍惚惚。
裴泠正色道:“你没有做梦,你是中毒了。”
“中毒?不是中毒。”他眼神懵懂,语气却分外笃定,“我是在做梦,人越怕梦到什么,就越会梦到什么,我怕你,所以总要梦到你。”
裴泠闻言,噗呲笑出声,玩味地问他:“那你先前梦到我什么了?”
谢攸连连摇首:“可不敢说,你会一刀宰了我。”
“怎么会呢?你说,我绝不计较。”她和声细语的。
“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梦到……梦到……”他迟迟不讲下去,忽地话锋一转,又没头没脑地说,“我能不能去床上躺着?全身软绵绵的,站不住。”
裴泠眼皮一跳:“去你自己床上躺!”
尾音尚未落下,谢攸早就两个大步跨到床边,身子往后一倒,等她回头看时,人已经仰面躺好了。
“这就是我的床。”他理直气壮。
裴泠反复跟自己说:不要跟一个中毒的人斤斤计较,不要跟一个中毒的人斤斤计较……
谢攸的嘴角挂着笑意,蓦地冲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他身段颀长,从她角度望过去,整张床都被他占满了。此刻这人还咧着一口整齐净白的牙齿笑,用引诱地口吻说:“你不是想知道吗?过来,过来我就告诉你梦了什么。”
裴泠竟有点怀疑,他是真中毒,还是装中毒?
她走了过去。
既是在梦里,谢攸尽情放纵,两眼黏在她身上不遑他瞬。
墨色裙摆拂过地面,向自己逼近。
此刻的裴泠危险又迷人,他完全被吸引了。
须臾,她缓缓止步在床前。
谢攸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又是招招手:“凑近些,不然我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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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
裴泠无奈坐到床沿,俯低身子,侧首,附耳过去。
湿热的气息一下一下扑进耳朵里,只听他说:“我梦到,你用手……”
裴泠噌地扭头,眼神牢牢钉在他脸上。
“你还真敢啊。”她咬牙切齿。
她的目光有一股无形的,却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可现下的他一点也不怕,甚至还有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在胸膛沸腾着。
“只在梦里敢,现实中我是极怕你的。”谢攸坦诚地说。
她冷哼:“我看你也不怎么怕,真怕怎敢做这种梦?”
“我不想的,控制不了,做梦也能控制么?”他眉眼间透着无辜,“你不能怪我,此前我从未与女子亲近过。”
“我什么时候和你亲近了?”裴泠莫名其妙。
谢攸负气道:“我们牵过手,我抱过你,你摸过我的脸,我脱了上衣,你给我抹药,这样又那样,如此还不算亲近吗?你都不知道我……”
“你又怎么了?”她没好气地道。
“你说我怎么了?”他讪讪地,“你下次不可以那样,不可以再随便给一个男子上药,知道吗?”
“那再给你上药呢?”她好笑地问。
“给我的话……”谢攸面容倏然腼腆,用极轻的声音,近似呢喃地“嗯”。
裴泠撇过头,无语地“呵”了一声。
这神态就似一只倨傲神气的黑猫,他看着她,唇角情不自禁地扬起。
她心里直发毛:“你作甚盯着我笑?”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
“你真是中毒不浅。”她一口剪断了他的话,正欲起身,可才动一下即被紧紧攥住了胳膊。
谢攸喉咙发紧,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蛮横地撞入脑海深处。
“我还可以对你不敬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裴泠一听气得不行:“你还想怎么对我不敬?”
她微俯着身,领襟被丝溜溜的夜风钻了空隙,使得那片衣料时而紧贴,时而微扬,锁骨下惊鸿一瞥的弧度若隐若现。
他想唐突她,他想冒犯她,他想……
谢攸面色潮红,一颗心像被小火熬煎着滚起来了,扑通扑通乱跳。
“那我说了,你不能动怒。”
“你还是闭嘴罢。”裴泠瞪他。
这一瞪,他好似被什么咬了一下,酥酥麻麻的痒意从四肢窜上来。
谢攸眸色盈动,毫无征兆地仰起头。
唇上一烫,陌生气息铺天盖地般侵袭感官,裴泠懵了,但也只是一瞬,下一刻,她已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往下压。
“你找死!”
他被掐得坑坑咳嗽:“明明上回还叫我谢郎,怎么今夜的你如此凶悍?”
“郎你个大头鬼!”
“嘘,在我梦里不准骂人。”
“你这个表里不一,道貌岸——”
趁她骂得起劲,谢攸的手悄悄来到她颈后,而后猛地发力,重重往自己身上带,再次吻住了。
人是硬脾气,但唇很软。
两人鼻尖相抵,他侧头,意欲亲得更紧密更深入,另一只手在本能的带领下,不由自主地就往她腰上攀。
即将搂到的那瞬间,裴泠抬掌劈了过去。
覆在她颈后的手也缓缓滑下来了,谢攸彻底失去意识。
这厢裴泠简直气得要跳脚,从床上弹起,一脚踹飞榻边的矮几。
40. 第 40 章
月落日升,翌日清晨,晴光大好,州衙东饭堂的四方八仙桌上热气腾腾,摆着一锅用阿胶熬制的黍米粥,一屉笋肉包子,一碟热糕,外加一碟过粥的甜酱仓瓜。
此刻正有二人对坐着用早食。
程安宅看见门外来人,搁下箸招呼道:“学宪,您今个起得晚啊。”
“程州台,早。”谢攸扶着脖颈,微微一笑。
“早早。”程安宅笑呵呵地,“快进来吃,笋肉包子,这一屉刚出炉,热乎着。”
谢攸的步伐有些僵硬,脖颈歪斜,肩膀一高一低,头像低不下似的,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学宪,您这是……”
他的脑袋仅能勉强侧移数寸,便将整个身子转过去,笑着回答:“无事,昨夜失枕了。”
“诶呀,失枕这老痛苦了!”程安宅皱起眉,一脸关切地说,“待会儿我让厨房炒些粗盐装袋,学宪拿去敷一敷,好得快些,不然睡扭了筋,没个七天八天的可好不了。”
“那就麻烦州台了。”谢攸拱手作揖。
“学宪莫客气,来来来,坐我这儿,方便跟上差说话。”言语间,程安宅便要起身让位。
“你坐得好好的,换什么位置?”适才一直默默吃饭的裴泠,卒然出声。
这语气……听着总感觉跟往常不大一样?
程安宅“呃”了一声,屁股在半空僵住,抬头看看她,又扭头看看他,试探地说:“那要不……学宪您坐那儿?”
“我无碍的,坐哪儿都行。”
谢攸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劲,因是右侧脖子别了筋,头往右是转不了一点,相对而言往左还是勉强可以,遂择了裴泠右手边座位,到时也方便与她说话。
三人继续用饭,日光徐徐铺洒进来,席间很安静,除了瓷勺搅粥时偶碰碗底的细碎声,也就只有程安宅嘎吱嘎吱嚼酱瓜的响动。
裴泠最先吃完,正在饮茶漱口。
谢攸也吃得差不多,便想问问她今日对沈举人要作何安排。他先试图侧首看她,奈何颈项不听使唤,往左亦欲转不能,只得挪了挪屁股,待得面朝她,方才说道:“镇抚使,不知沈举人那处有何安排?可要我再去旁敲侧击一番?”
话音落地良久,却丝毫没有回音。裴泠置若罔闻,头不抬,口不言,兀自慢呷清茶。
谢攸疑心她是发了呆没注意,便重复一遍:“镇抚使,不知沈举人那处有何安排?可要我再去旁敲侧击一番?”
四下依旧阒然无声。
这……再没听见就不大可能了罢?
谢攸被晾在那里,神情愣怔。少顷,又不死心地唤她:“镇抚使,你听见了吗?”
气氛好像不大妙?程安宅不嚼酱瓜了,滴溜着眼暗窥那俩,见谢攸面色尴尬,想了想,试探了一句:“上差?”
“何事?”裴泠顷刻抬眼看他。
程安宅和谢攸皆是一呆。
“这个……是学宪问您,沈举人那处今日有何安排?可要他再去旁敲侧击一番?”
“不必。”裴泠将最后一口茶饮尽,搁下茶盏,看着程安宅说,“冷置之理,在被禁后与外界信息隔绝,耳目闭塞,此时人的识力渐弱,易生误判。冷他越久,他内心便越焦虑,焦虑就是如实供述的动机,这时候反而要给他一些压力。再关他一个白天,到了夜里,我自会去审他。”
言讫,她即起身离去,一眼也未给谢攸,仿佛这里就没他这个人似的。
就算谢攸再迟钝,现在也反应过来裴泠是刻意的,刻意忽略他,可这又是为何呢?明明昨天还好好的,还为他盛汤、教他嗦螺蛳,怎么过了个夜就突然不理他了?她是有烦心事吗?还是在生气?生谁的气?他的气?他怎么了?他做了什么?他没做什么啊,至少昨日那餐午食至现在,他没惹她罢?
谢攸在脑海里来回搜寻,确定以及肯定,没有惹过她。
“这个……学宪啊,许是近段日子以来事儿太多,上差心情不佳,您别往心里去噢。”程安宅面带同情地宽慰他。
“怎么会?”谢攸表情僵僵的,勉强笑了笑,“我不会往心里去的,镇抚使她……可能是昨夜没睡好罢。”他胡乱给自己找着补。
日头浮上檐角,逐渐高升,一整个上午,谢攸心里可谓百转千回,愈发地不是滋味,甚至心神不宁,没有办法做任何事。待到午食还特意在饭堂等裴泠,可左等右等,人都不来。相处近两月,他清楚她绝非使性掼气之人,纵然再恼,亦是公事公办,不会刻意刁难。即便那次知道他做了不该做的梦,虽愠怒,还尚可饶他一回,后来也是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何曾像今日这般晾着他?
思及此,谢攸再坐不住了,急不可耐地出去找她,找了一圈,应是不在州衙,难道回分司衙门了?他刚穿过仪门往外去,抬头便碰见了周大威,正和几个弓兵边走边发牢骚。
“昨个上差说了我还不信,晚上回去喝了一杯,没反应,不信邪,干了一整壶,他娘的,越喝越精神!那臭道士让老子在那破道观里磕了一日的头,还给老子一包假药!咄!”
“周巡检。”谢攸急步上去。
“诶哟,学宪大人。”周大威赶紧闭嘴,拱手作揖。
他回了一礼,问道:“周巡检可知镇抚使人在何处?”
“哦上差啊,她去醉仙楼了。”
“醉仙楼?”
周大威挠挠脑袋:“可能嫌州衙饭食无味,去醉仙楼打个牙祭?”
*
正午阳光煌煌,醉仙楼的鎏金匾额高悬门楣之上,耀出灿然金光。
堂倌领着谢攸进去。
醉仙楼集酒楼客栈于一体,先前他一直进出的是北门客栈楼群,倒是第一次来南门酒楼。
入眼大堂阔朗,正中央,一方大红氍毹铺就的歌台傲然居中,此时正有素衣琴师怀抱琵琶,垂首弄弦。台前散座之处,客人三三两两,伙计们步履轻悄,移步无声,如同流水般在席间穿梭。
“楼上请。”堂倌抬手指向盘旋而上的楠木阶梯,谢攸撩袍走上去。
楼上是雅室,堂倌弯着腰,推开其中一间的门,引他入内。
雅室内珠帘悬垂,谢攸目光所及,一道劲峭背影凭窗而立,正凝望着楼下歌台。
“客官,有人找。”
裴泠闻言,身形未动,颈项微侧过来。
楼下琵琶的弦音正拨到幽咽处,她指间松松拈着一只素胎薄瓷酒盅,看清来人,下意识地用力捏了一下。
堂倌已躬身退出去,并带上门。
谢攸在珠帘外敛袖作揖:“镇抚使。”
“出去。”
裴泠不留情面,言讫,头转了回去,将视线又放在窗外。
谢攸愣了愣,满腹的疑团反而令他大胆地撩开珠帘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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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镇抚使,你怎么了?”
“听不懂?”裴泠声线很硬,“我让你出去。”
“镇抚使为何对我忽热忽冷?”话一脱口,谢攸倒先纳闷自己了,你这是在委屈吗?
裴泠嘴角一抽:“我什么时候对你热过?”
他听出了几分机锋,仓促改口:“是我唐突了,我只是想问,镇抚使为何突然对我不理不睬?明明……”谢攸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
“明明什么?”问着,裴泠走到桌前,放下酒盅,一记眼风飞过去。
他定住心神,一口作气道:“明明昨日不是还在教我如何吃螺蛳?那时候我们不是很好吗?”
这下裴泠按捺不住火气了。
“谁和你好了!”
谢攸闻言一愕,这句明显带着脾气的话他岂会听不出来。
“是沈举人一事被我办砸了吗?还是我行止有失触怒了镇抚使?我实是不知为何,还请镇抚使明示一二,若是我的不对,必当改之。”
在他言语间,裴泠走了过来。
她已换下官服,穿了一身玄色劲装,剪裁极是利落,肩线如刀裁,脚上一双深色麂皮长靴线条硬朗,踏在地板上,自有一股气势。
“昨晚睡得如何?”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令谢攸有些摸不着头脑,老实答道:“挺……挺好的,就是失枕了,脖子有些疼。”
“没做梦?”
他目怔少顷,恍然过来,所以还是做梦那件事,可她的反射弧会不会太长了些?彼时她并未很生气啊……不是还给了他药油么?
“许是前一夜没阖眼,实在太困了,昨晚睡得又沉又香,确实一夜无梦。”既说的是昨晚,那谢攸确实一点也不心虚,言辞凿凿道,“没做梦,真的,我可以发誓!”
裴泠冷哼了一声。
是了,就是那回做梦的事,纵使在梦里又如何,他本质上还是亵渎了她,当下不生气,不代表过后不生气,她再愤怒都是理所应当的,他该受着。
“我……”谢攸眼神茫然无助,深思苦索着该如何道歉才能显得有诚意,显得不那么讨人厌。
他在无辜,他在无辜?他还无辜上了?!
表面正人君子,实则就是个登徒浪子!她没揍他已经很收敛脾气了,他为何非要作死晃到她眼前来?
“如果是上回做梦那件事,我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我——”
“呵,你敢的事可不少。”她语气很冲地顶上去,将他的后话尽数掐断。
“什么?”谢攸品不出她的言外之味。
裴泠气息有些乱,俄顷,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没什么。”她道。谁叫自己欠他人情,看在他此前救过她帮过她的份上,罢了,忍忍就过去了。
“你不走,那我走。”只是话说出来,难免犹有怄气成分。
“你去哪儿?”谢攸本能地伸手,抓在她胳膊上。
说时迟,那时快,裴泠反手就是一个过肩摔。
匆匆一瞬间,他的视野旋转颠倒,只觉自己被高高抛起,旋即又被一股向下的巨力拉扯。
“砰!”一声闷响。
谢攸内脏都要被震得移位了,登时眼前发黑,背上尚未好透的伤一阵刺痛,还有失枕的脖颈也火辣辣地疼。
躺在地上懵了半晌,他脑子里仅余一个念头——他绝对是犯大事了。
41. 第 41 章
思补斋内四壁徒然,阴森逼仄,唯有一盏孤零零的油灯搁在角落的矮几上,灯焰如豆,小小的光晕在墙壁上颤抖,仿佛随时会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殆尽。
说好的今日再来,可沈从谦干坐了一整个白日,除了送饭来的厨夫没见到任何人,外面是何情况一概不知,未知令他恐惧,尤其此刻夜幕降临,他愈发地焦虑,连偶尔传来的一声隐约梆子响,都足以让他紧张。
就在此时,门外似乎有脚步声渐近,他立马从禅椅上站了起来。
裴泠开门进来,一身玄衣,跟外头的黑夜几乎融在一起。
他屈身作揖,急不可待地说:“镇抚使,我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关我再久,审我多少次,我也只有那些话啊!”
“沈举人莫慌张,”裴泠面带笑容,“我不是来审你的,而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馆医言沈韫手足微动,相信不日便会醒来。”
“什……什么?”沈从谦神情一滞。
裴泠已是笑面藏锋:“沈举人很震惊,但好似并不高兴?”
“我……我自然高兴!韫儿吉人自有天相,我就知她会无恙。”
沈从谦的反应已露出太多破绽。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裴泠说道,“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仅关乎自己名声,沈举人还有其他儿女,我可以理解。沈韫若死,万事皆休,可如今她即将苏醒,醒后那就不由沈举人说了算了,本是看在沈举人乡里善士的份上,想给你一个机会,可惜了。”
沈从谦不住咽着口水,下颌肌肉收紧,凹陷的脸颊更显瘦削了。
“什么机会?”他小心地问。
“此案有乡宦、士大夫涉讼,又涉及风化,可秘而审之,隐于内衙,无论是什么结果,州衙不会往外透露一个字。”
沈从谦心中清楚,如今的州衙确实由裴泠说了算,她是有这个权力的,亦或说开公审还是秘审就在她一念之间。现下青禾在她手上,要是韫儿苏醒,到时有人证有口供,她也就不需要他开口了。
“邹家……邹家要是不同意呢?”
裴泠知道现在就差临门一脚了。
“沈举人也是士大夫,邹家是宿州缙绅,他们会怎么抉择,你难道不知?”
沈从谦动摇了,他咬死不认的前提是韫儿不会醒来,他现在还能赌吗?
“镇抚使,我……”
“且坐,我们细说。”裴泠抬手往下压一压,示意他先坐下。
沈从谦失魂落魄地坐了下去。
*
裴泠回到分司衙门,已是清夜沉沉,她开门进屋,取出火折子掌灯。
那间屋子终于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剪出她的轮廓,投射在槅扇门上。
谢攸正半蹲着身子猫在檐柱旁,一手扶住脖子,吃力地仰起脑袋窥望。
屋里,裴泠低头摘下护腕,随手扔在桌上,转身正欲去沐浴,人突然一定,方才视线里,好似有一些突兀的东西出现。
脚刚踏出去又收了回来。
一封没有署名也未用火漆封口的信,以及一个素漆食盒,悄然搁在桌上。
她心生疑惑,先将那封信拿起,捻开信封一角,轻轻往桌上一抖,里面滑出的并非一张,而是好几张叠在一起的信纸。
裴泠沿着折痕展开。
【镇抚使钧鉴:
别后归衙,心中辗转难安,思及镇抚使怒容,愧悔交加,必是吾之过也。愚钝如我,不省何处开罪,令镇抚使生愠至此,心实惶惶。】
呵,还写信,花样倒是多,裴泠在心里冷哼一声,继续往下看。
【若为……若为梦中失仪亵渎之事,吾无言可辩,此实非君子所为,每念及此,汗颜无地,深知罪愆深重。镇抚使之怒,理所应当,吾甘受无怨。
然……若非此故,伏惟镇抚使垂怜明示。吾苦思冥想,不得其要,惶惑如坠雾中。镇抚使之一言一语,吾皆郑重待之,岂敢有半分轻慢?若有他处失当,虽毫末之微,乞镇抚使坦言相告,吾必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绝不敢再犯!】
信纸一张一张翻过,看着看着,裴泠面色好上许多,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提了提。
【知镇抚使素喜糖葫芦,今日傍晚,吾专程至城中闻名的“甘饴斋”购得,其山楂粒粒饱满鲜红,吾特嘱店家尽剔其核,以图镇抚使入口甘怡,无碍芳齿。现置于食盒,敬奉案台。】
裴泠侧目瞥了眼一旁的素漆食盒。
【临书仓促,辞不尽意。拳拳此心,伏望镇抚使鉴察。但求稍霁颜色,吾愿足矣。
惶愧再拜,立候佳音。
歉人谢攸顿首。】
直到见到落款,裴泠又缓缓板住了脸。
不过区区一封信、两串冰糖葫芦就想把冒犯她的事揭过去?想得倒轻巧。
裴泠一手举着信,一手打开食盒上盖,里面静静躺着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个个又大又圆。
山楂的成熟期是秋冬季,如今这个时节的冰糖葫芦用的都是窖藏山楂,算是金贵吃食,贵尤且不说还很难买到,宿州也就只有这个甘饴斋才有得卖。
屋外的谢攸不错眼地盯着门上那个正举信看的大影子,心里涌起一股又害臊又紧张的情绪。
下一瞬,只见那手腕一甩,信纸哗啦啦飞了下来。
谢攸顷刻怔住,心里止不住地失落。
他开始回忆今早裴泠谈及沈举人时说的那句话。
——“冷他越久,他内心便越焦虑,而焦虑就是如实供述的动机,这时候反而要给他一些压力。”
谢攸越捉摸这句话就越觉得她这是在一语双关,说得既是沈举人也是他。沈举人中没中招他不知道,反正他是中招了,才冷了他一日,他内心已然十分焦虑,一记过肩摔,压力也给到了,他可不就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供述了。
可问题就出在,他实在不知要供述何事,他直觉非那回做梦的事,肯定还有其他什么事,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抓破脑袋也想不到啊!
门上的影子已消失不见,谢攸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屋。
浴房里水声清泠,雾气氤氲,水珠从她抬起的手臂末端坠落,一滴一滴敲在地面上。
裴泠擦干身体,换上寝衣,一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出来。
她径直走向桌前翻开茶盅,倒了杯水喝,那些信纸就在脚旁,她低头瞄了一眼,旋即又抬头继续喝水。
凉水入喉,本该解渴舒坦,可却越喝越莫名地令她烦躁。
杯沿抵在唇边,她的动作停滞了,眼角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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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不听话地又瞄到了那些信纸,稍顷,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奈的叹气声从她唇齿间逸了出来。
裴泠搁下茶盅,弯腰一张一张捡起地上的信纸,给它们重新排好序,然后又翻着看了一遍。
心思很歪,字倒是挺正。
*
天边清泛金光,露珠未干的清晨,风轻云淡。
按察分司衙门的后门,只见有一人正蹲在地上,手里拿根细木棍,在那个喇叭口青瓷渣斗里来回拨弄着,神情尤为专注。
旁边扫夫出声提醒:“学宪大人,您翻错了,这是上差的渣斗呀。”
“哦?是吗?”谢攸手上动作不停,“我看着怎么像是我的。”
扫夫拍拍他的肩膀,指向另一个渣斗:“那个才是您的,这只真是上差的,仆还能搞错?”
谢攸充耳不闻,看也不去看,一门心思就翻这个。
大概来回翻了三四遍,确认是没有信,再看着那两根串糖葫芦用的竹签子,心多少是定了些,能吃他送的东西,情况还不算太坏?
蹲了太久,真是背疼腿麻,他僵硬着身子站起来,随口打了个哈哈:“这渣斗好像真不是我的。”
就说不是你的啊!都说了还不信。扫夫皱起眉,略显无语地看着他。
他又是一个哈哈:“打扰了,你且忙且忙。”
“欸?学宪大人,”扫夫叫住他,“您不找丢的墨条了?要不仆再替您好好翻一翻?”
“啊,这个,”谢攸笑着摆摆手,“不必麻烦了,我突然记起来,墨条是放在州衙,我现在就去拿。”
望着那道踉跄的背影,扫夫一脸说不出的表情。
*
州衙东饭堂食香四溢,今个朝食是一锅莲子红枣粥,一盘葱油烧饼和一盘油条。
远处谢攸正慢吞吞地走来用饭。
程安宅刚折好油条准备包在烧饼里,看见来人,那手就顿住了。
这又是咋的了?
怎的过了个夜脖子更僵了,肩膀更歪了,连背也驼了?
裴泠业已看到谢攸,一副唯唯诺诺、可怜巴巴的模样,看得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摆出这副样子算几个意思?合着就是她在欺负他?
她欺负他了吗?昨日把他摔了,那也是他自己先找上来动手动脚,她只是不想理他,这也不行?
谢攸偷摸瞥了她一眼,又迅速落下。
那又是什么表情?委屈?他还委屈上了?
程安宅赶紧放下油条起身,有心要去扶一把,可两手都油腻腻的,就抬着手停在那里,视线紧随谢攸,脸上尽显关切之情。
“欸呀学宪大人,您这是怎的了?脖子怎瞧着比昨日还严重?背怎么都挺不直了?昨个回去没用粗盐敷一敷吗?”
羹匙铛一声砸在碗里。
“说正事。”
那声音倒是不响,但很脆很利落,令程安宅不禁心头一跳。
上差火气很大。
学宪惹的。
他能帮吗?
不能帮,他惹不起。
程安宅抬起怜悯的目光看向谢攸:学宪大人,您只能自求多福了!
他伸着脖子呵呵笑一笑,又坐回去继续烧饼包油条:“说正事,我们说正事。”
42. 第 42 章
程安宅识时务地问:“上差昨夜在沈举人这处可有所获?”
裴泠点了点头,正要细说,突然一声呼喊传来。
“上差大人!州台大人!”
忽尔,廊角处人影一闪,周大威越门而入。
众人同时抬首。
周大威面色慌张,抿抿唇道:“禀告各位大人,馆医来报,说沈韫今晨醒来了!但梅闻淙梅老先生……”他斟酌一二,捋了捋舌头,轻言轻语地说,“在昨夜寿终正寝了。”
饭堂内陡然一静,针落可闻。
谢攸僵立在那里,沉郁无言。
裴泠脸色亦有些低沉。俄顷,她说:“我先去趟医馆。程州台,今日还要烦你代我与学宪去梅府吊唁梅老先生。”
程安宅自然知道礼教会的事,赶紧应承下来:“不劳烦不劳烦,此等奔走之事理该下官代为。”
“有劳。”裴泠颔首,随即起身离去。
*
初晨的阳光穿过竹帘,将窗棂的影子投射在那些黑沉沉的百子柜上。
馆医脚步放得很轻,将裴泠引进隔间。
撩开隔断的白布帘,她看见了沈韫。
一身大红嫁衣,孤伶伶地坐于木榻,头上还缠裹着厚厚的细棉布绷带。她微垂着头,双手捧起粗瓷药碗,小口啜饮着药汤。那药显然极苦,每一次吞咽,沈韫的眉头便会蹙一下。
裴泠朝后摆摆手,馆医会意退出去,关好了门。
“醒了?”
沈韫闻声,缓缓抬起眼帘,目光有些茫然无依。
“知道发生了什么?”裴泠淡淡地问。
“馆医与我说,有位钦差大人在烈女祠前救下了我。”沈韫怯声怯气地,“是您吗?”
“是我。”
“你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裴泠?”
“哦?”裴泠抬眉,“你知道?”
沈韫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上移,最后定在裴泠脸上:“据我所知,朝廷里只有一位外朝女官。”
这时一阵风刮开窗扇,只听“砰”的一声,放在窗前案上的医书被吹得书页翻飞,窸窣作响。
两人都未投去一眼。
“大人为何要救我?”
“不忍看一条鲜活的生命,去祭一块虚名石头。”裴泠说。
风势渐弱,书页的翻动也慢了下来,终于颤颤巍巍地停住了。
沈韫浅笑着,语气却是坚定:“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为何而死,没人逼我。”
裴泠反剪两手踱了几步,偏头问:“所以,是我坏了你的事吗?”
沈韫听出她意在言外,愣了愣,嘴角显得有些不自然。
“大人,我自幼秉承古训,贞女贵殉夫,舍生亦如此。这是老天对我的考验,是儒家赋予我的道德使命,我必须践行心中道义。死后我将会名列于世代烈女之中,我的塑像会安放在烈女祠,我的肉身死了,但换来了永恒的荣耀。如此看来,大人确实坏了我的事。”
裴泠“嘎吱”拉来一把木凳子至榻前。
“不若还是由我来代你说一说罢。”
她坐下平视沈韫,那声音遥遥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荡而来。
“我自幼秉承古训,天性安静,不苟言笑,不好游玩,只喜终日静坐读书。我读《女孝经》,看《内则》《女诫》,甚是仰慕《烈女传》里的贞女,尤其是那些为未婚之夫殉死的贞女。我也想名列于世代烈女之中,我幻想自己的塑像会安放在烈女祠供世人敬仰膜拜,所以我要找一个身体羸弱的丈夫,一个最好能病死在成婚前的丈夫。
“十岁那年,我遇见了邹世坤,他自幼体弱多病,邹家又是宿州缙绅,真是不二人选。每次相会,我给他带精心准备的糕点,暗掺微毒,毒不即发,潜损脏器精元,他果真日渐衰羸,最后如我所愿,积久病卒。可没想到母亲在他死后发现了端倪,开始怀疑我,她怕极了,令父亲将知道真相的青禾转卖他处,父亲不知就里,母亲自然也不敢告知,她心里藏着这个惊天大秘密,愈发承受不住,神志逐渐惑乱。父亲为阻止我奔殉,劝我嫁进邹家,为邹世坤过继子嗣,延续香火,我想了想,若过继后守丧三年再殉节,于名声更有利,所以便同意了。
“到了邹家,过继之事却被邹伯玉阻挠,他威胁老爷子必须先行析分财产才能过嗣,老爷子为平息矛盾,妥协了。我不愿前功尽弃,便表现得更加极端,摒绝铅华、着素服、吃粗食、枕木头、睡草垫子,我终日哭泣,折磨邹家每一个人,让他们怕我惧我,逼他们就范。可哪曾想,如此也让自己暴露了马脚。
“老爷子早查到我八字作假一事,再观我行事作风,心里愈加生疑,可他没有证据,这样无端的捕风捉影的怀疑,就像是胡言乱语,怎会有人相信?于是他想,若真是我蓄意加害,那就一命偿一命,若不是,那亦无妨,反正我本就想殉节明志,也算成全我。老爷子到处散布谣言,污蔑我着急立嗣是觊觎邹氏家财,他知我最要名声,一定会殉死自证。他料对了,我岂能甘愿谋算一生之事就此功亏一篑?我决定以最壮烈的方式殉死,我要搭台死节,就在烈女祠门口。邹家不愿担责任,劝我回娘家,我不肯,便送我去了乡下庄子,我借机将搭台死节的消息放出去,我要让整个宿州城人尽皆知,我要让所有人见证我的品行节操。
“另一边,自我进邹家,父亲也延请了良医,母亲身体有所起色,逐步恢复神志。再之后,我欲搭台死节的消息传入他们耳中,父亲心急如焚,母亲知道再不能瞒下去,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了他。与其留下我这个祸端,整日担心东窗事发,莫不如就这样让我以自己期望的方式死去,所以我的父亲和母亲,也选择了沉默。
“终于到了那一天,众目共视,我壮烈地死去,这世间有多少人能有我这般德操?我的所作所为就连那些士大夫都未能做到,从此往后,我沈韫就会家喻户晓,名满天下。
“可谁曾想,我……竟然醒来了?我发现自己身在医馆,馆医好心告知,是一位钦差大人于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濒死的我。刹那间,一股刺骨的怨毒攫住了我的心脏,她为何要多管闲事!她知不知道她毁了我耗时数年、步步为营布下的神局!我心中恼极恨极!
“而此刻,她就在我面前,剜开我精心描绘的每一层伪装,我该怎么办?这残局,该如何收拾才能把自己完整地摘出来?”
话音落地,一片死寂。
沈韫整张脸在极端情绪的拉扯中变得格外扭曲,像强忍哭泣前的那阵痉挛,又像要癫狂地笑了。
“沈姑娘,我说得对吗?”
裴泠看向她的眼神专注、压迫,带着穿透力。
沈韫不言,忽然伸手将那半碗冷掉的药汤重新捧在掌心,举至嘴边。她的手微微颤抖,垂下眼睫,小心地啜饮起来,每一口都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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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极小、极慢。
裴泠看着,等着。
药饮尽了。
沈韫徐徐抬首,面上那些复杂的情绪仿佛被瞬间抹平,裴泠看到的已是一张精心烧制、毫无瑕疵的瓷面具。
“大人所言亦是捕风捉影的猜测,你有何证据?”
“你觉得这些事是谁告诉我的?”裴泠追紧一步道,“青禾临走前,你母亲送给她一只衔珠凤钗作为补偿,是与不是?她已经全招了,包括当年她是怎么帮你的,你又是怎么下的毒。还有你父亲,你想看他的口供么?”
沈韫置若罔闻,将谈锋一转:“大人,纵观历史,那些名留青史之人,他们足够坚定,为信念不顾任何人的反对,摈弃世俗快乐,拒绝所有诱惑,全身心地追求理想,甚至无惧牺牲。青史留名者虽皆为男子,但这样的追求精神并不独属于男子,而是华夏儿女共有的。”
裴泠接话道:“可女子虽刚烈不逊于儿郎,青史却不予丹书,仅刻牌坊为冢,最多也只是在府州县志末尾无人会翻阅的烈女卷中留下一个名字罢了。”
“所以我的追求毫无价值,大人是想说我蠢?”
裴泠神情罕有地认真:“非也,这样的追求精神是可贵的,更是不可缺少的。中国之所以屹立于世界之巅,正是因为我们有一颗赤子之心,我们温良但不懦弱,我们能忍但也敢于抗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何不换个角度想一想,男子岂生而贵于女子乎?
“我有时候想,若我们生于另一重天地,众生齐肩,或以母系为纲,又将如何?女子当真不如?男儿业,女儿身不能承?问题从不在能力,而在于世道——它构筑的万仞高墙,阻断了本应属于我们的万千可能。你拥有此般心智毅力,何事做不成?如果不是那些礼教纲常的侵蚀,你也不至于把贞洁烈妇当作一生信念,你自然会有更高的追求、更高的抱负。不要困在他们制定的规则里,什么贞洁什么烈妇,那都是禁锢你的东西,抛下它们,你才会自由。”
沈韫会心一笑:“我空负满腹经纶罢了,莫道今生,便是十世转身,也断无可能如大人那般巍然庙堂之上,与天下男儿同台争锋。”
裴泠摇摇头:“你不是不能,只是要做成一件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不过运气好了点,如果世间女子都有我这样的机遇,你能做到,她也能做到。”
四目相对,时间短暂的凝固,两人互相审视,目光都牢牢钉在对方眼底。
须臾,沈韫先错开了眼,她的头半低着,嫁衣红得炽烈,反衬得她一张脸苍白如雪。
“大人一番长篇大论,是因为没有证据,想感化我,让我自招服罪罢?青禾根本不在你手里,还有——”
裴泠闻言,面上连眉梢也未动分毫,一径就这么望着她,等她的后话。
“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是受了打击,神思混乱,所言岂可相信?何况就算你找到青禾,也是没用的。”言及此,沈韫仰起头,毫无畏惧地看过去,“真相只有我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只要大人答应我一件事。”
事情超出了裴泠最初的预料,沈韫的一言一行显然不是一个普通闺阁女子该有的表现,她或许惊愕,但没有害怕,她平静地接受,在最短时间内理清思路,然后谈起了条件。
裴泠不免有些另眼相看。
“答应你何事?”她问。
沈韫笑一笑:“待知道真相后再听不晚。”
43. 第 43 章
“倒杯水喝罢。”沈韫一径那么浅浅地笑着,下巴颏往那案上斜。
裴泠便起身走至案前,倒了水递与她。
那水悬在两人之间,沈韫看了眼,抬起手,却不是接来,而是推过去。
“这水是给大人的,大人方才侃侃而谈,一定口渴了罢?”
裴泠微微抬了一下眉毛,嘴角撇出莫可名状的微笑。
空气中已有那么几分互相较劲对峙的意味。
“确实渴了,多谢沈姑娘。”她将那杯水举起来,饮尽。
沈韫回以一笑,稍作低忖,便开口叙道:“大人前头都没说错,自从认识世坤后,借着宴会雅集,我时常带糕点给他。他爱煮茶,学他父亲的样子,小小的泥炉上总煨着紫砂壶。不拘我带什么,他总吃得干净,寻常的桂花糕,他要赞它软糯得恰到好处,若是绿豆糕,便说经我手做出来的豆沙馅格外细腻绵密。我们什么都谈,什么都聊,他声音温柔,能将市井俗事也讲出诗情。我不是石头冰块,我也有感情,他在我眼前,是真实的,贞女烈妇这些虚名很快就被我抛之脑后了。可我明明没再下毒,只那点计量绝不会危及性命,但不知为何他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
“你在暗示什么?”对她这番说辞,裴泠显然一个字也不信。
沈韫抬首,凝着眼:“我说的句句是实,若真是我曾下的那点微毒最后害死了他,那么这罪我认。”言讫,她试图站起,双脚刚撑起身体重量的刹那,顿觉天旋地转,身形晃了晃,险些颠踬。
裴泠适时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纤细的肘弯。恰到好处的支撑。
沈韫站稳,手肘旋即一转,五指,连同整个手掌,抓在裴泠前臂上。攥住。
“大人又杀过多少人才有如今的地位?”
裴泠警敏地捕捉到她语锋的尖刻,更品到她风貌楚楚中带着的那股厉气。
“你怎么不服罪呢?”沈韫忽然怪腔怪调,“大人敢说所杀之人皆是死有余辜?敢么?如果我不是好人,那你也不是。”
那扇窗彻底被刮开,刮得大开,书页哗啦啦地翻。天风曳着一团云,从窗前流荡而过。阳光泼进来。
沈韫原本苍白的、怯生生的脸,此刻竟泛出红来。
二人对望良久,离得那般近,都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
她卸了劲,手松松搭在裴泠臂上。
“大人方才说,如果我有大人这样的机遇,也能如大人这般与天下男儿同台争锋。那么大人,”沈韫歪头一笑,“您能给我这样的机遇吗?”
*
下晌的太阳在纵火,一团团的云皆化成烟散尽了,天空只余一望无际的蓝。
谢攸和程安宅并肩而行,抹过州衙门前照壁,从仪门穿进来,便望见坐在大堂“明镜高悬”匾额下一脸凝肃的裴泠。
“上差,您回来了?”声音先飘飘然入内。
裴泠眸子一抬,便见程安宅着无纹饰素服,绖带系腰,在堂下站定。
一旁的谢攸也穿一身素,那白衫皱皱的,还有污痕洇开,头发瞧着也毛燥,问也不必问就知发生了何事。她懒得再看一眼。
今晨事出猝然,未及言说,现下见人都在,裴泠便拣了些要紧的道来。末了谈及沈韫则是一通含糊过去,只道待她身子好些了便押来衙门细审。
这事程安宅乐得不沾身,凡事你说了算,别叫他拿主意就成,自是忙不迭道好。
谢攸见谈话终了,方才启口:“镇抚使,程州台,容我先告辞,回趟分司衙门换身衣服。”
“要得要得。”程安宅点头应着声,见人走远了,有意无意地同裴泠提了一嘴。
“上差您是不知道,梅府仆妇,忒也凶悍!鸡蛋菜叶子轮番地砸过来,学宪又是个实诚人,念及梅老先生之灵,就这么生挨着。”
裴泠接了话茬,语含不悦:“明知会被打还去?他傻的?”
程安宅也是有心缓和二人关系,正欲替谢攸再讲些好话,冷不提防那尖刺刺的话锋竟给引到自个儿身上来了。
“他傻你也由着他?眼见他被打你也不上去帮一把?”
“我……下官帮了呀!”
裴泠从顶到踵将人扫一遍,头冠齐整,衣衫毕挺。帮了?
程安宅好生冤枉。真不是他不帮,动手的仆妇壮得像头牛,他上去拦了那么一下,大巴掌就像如来神掌似的挥过来,他为了避开,一下就别到了老腰,此刻还疼着呢。
说到底,嗐,他刚刚多管什么闲事,真是把火往怀里扒拉。
*
多美的黄昏,晚霞在人间乱泼颜色,檐角飞翘,犹自恋恋不舍,将那天边残存的一缕熔金流霞,柔柔勾缠了去。
多么美的黄昏,可谢攸却无心欣赏,与裴泠这样悬而未决的状态,一颗心落不到实处,总是抓心挠肝地难受。
不管了,他想。受不了钝刀子磨肉,再找她一次,务要弄清楚不可。
就这么巧,迎头碰见裴泠沿长廊走来,一双乌皮靴踏着清脆跫音。
那厢的裴泠,正在脑中反刍沈韫说过的字字句句,直觉怪异。一门心思地想,自然没发现对头来了人,待得看见,身子一扭,直直就往园子里去。
谢攸反应也快,回身下廊从另一边绕过来,在前头堵住她。
裴泠双臂在胸前一交叉:“又怎的?”
“我想,”他清了清嗓,“只是动动笔杆子没有诚意,我——”
“怎么,你现在要来碰碰嘴皮子?”
“……我是诚心来道歉的。”
“多诚心,负荆请罪啊?”
谢攸神色认真:“如果这样你能消气,有何不可?我知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惹你不快,什么过分的事,虽想不起来,但——”
裴泠因着沈韫之事,心里不安宁,又吃他一拦,很烦。也不等他说完,举步要走。
谢攸移步又挡住。
裴泠用最后一点耐心搪塞道:“事情过去了,让开。”
他这次是存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来的,岂肯放走她。
“你在敷衍,不是真心实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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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还在生气,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非要刨根问底?”这下裴泠的脾气上了脸,语气很冲,“就当我脑子里有几根筋搭错了,这两日看你不顺眼,现在搭正了,又顺眼了,成不?”
谢攸硬邦邦地答:“不成。”
什么人啊这是,阴魂不散,烦死她了!
“非惹我不可?”
“不敢,只想弄个明白。”
“闪一边去!别逼我骂你。”
话语落地,两人之间一阵空白。
她凶极了。他其实难过,自己也不发觉。挨挨延延地不肯让道,表情硬是只剩一个,委屈。
裴泠也知自己话说得重了,咬了咬唇,想说算了,不跟他计较了。可一抬头,竟又见他这副委屈状,火气噌噌就往上冒:“你这什么表情,是我在欺负你吗?”
谢攸摇摇头。
裴泠登时发作了:“把你那表情给我收一收,难看!”刚提起脚,她侧头再警告一句,“别跟着我!”
言讫,绕过他,大剌剌地走了。
谢攸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呆呆站着。
他知她是个大泼墨脾气,气头上的话,他不用往心里去,可……那也太凶了罢?
此番亦是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怎么忽而就成了两个冤家对头人?弄不明白,很想弄明白,她又不让他弄明白。
那处蔷薇花扭缠在架上,藤蔓拉拉扯扯地勾绕不休。谢攸走过去,随手抚过其中一朵最红艳的。
嘶,冷不丁被扎了下。一瞧,枝上全是芒刺。
夕阳彻底落了,暮色如潮退去,远山轮廓渐失,明月高升,银辉清浅。人间掌灯了,昏黄的光晕自薄薄窗纸后晕染开来。
州衙厨夫又送来了炒热的粗盐包,谢攸敷在他顾盼不得的脖颈上。
只能这样了罢,他想。她就是一个铁人,他硬又硬不过她,软又软不化她,他无计可施了。
两间屋子隔着一道薄墙,两盏灯檠,两团光晕,各自燃着。
回屋后的裴泠心中也不是滋味,他那副忐忑为难的表情令她心烦意燥,她不是做事拖泥带水、黏黏糊糊的人,她也想干脆挑明讲话。
可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那夜误喝了周大威那个二愣子的九窍吐真方,然后脑子错乱亲了她?她能这么说吗?她不能,也更说不出口。
既然一开始要当作无事发生,她只能忍下来。可转念一想到,那夜后来还是她把他背回去的,她又气个半死。被冒犯的是她,她还得帮这个始作俑者擦屁股,这是什么道理?
让她更感到憋屈的是,他是中毒导致的狂浪,并非有意如此,她这么朝他撒气,还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她过分吗?
灯油消耗着,夜渐深,一双人影挨近灯檠,两张唇便浮现在跃动的焰光之上,烛火一颤,青烟两缕,自焦黑的灯芯袅袅而起。
黑暗瞬间合拢。
管他的,她想。不要同情男人。
裴泠心安理得地阖上眼。
44. 第 44 章
两日后,沈韫死了。
就在夜里,趁馆医煎药不备,从百子柜偷偷捞了把砒霜回房咽了,待得被发现,人已是没了气儿。
案子审了一半,到底是施害者还是受害人尚且无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大家也都云里雾里,便由州衙牵头,一齐叫了沈举人和邹家来内堂,看是怎么个定论。
邹老爷子再笃定没有:“此妇人是畏罪寻了短见!眼见我等留心起世坤之死来,心里必定七上八下,倘或真个究出些什么,她素日里那‘贞洁烈妇’的贤名岂不成了一场空?她如何甘心!趁着眼下这糊涂官司尚未分明,不如就抢先一步,寻个自尽,倒还能全了自个儿清名。”
沈从谦此时垂首立在堂下,他远未从女儿乍然醒转的悲喜惊惶中定下神,不曾想今晨又闻得女儿去了,此刻心头便如油煎火燎,悔恨难当。早知如此,就不该将实情吐露与裴泠知晓。若不曾坦白,此刻言语进退尚有腾挪地步,便是说几句硬话又有何妨?何至于现下,像锯了嘴的葫芦,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
他下意识地窥了一眼裴泠,见她端坐堂上,手中捧着一盏细瓷盖碗,只作吃茶模样。他心里也没个底,便先不言,且观望一二。
此次陪邹老爷子来衙的是其三子邹升元。倒是他先上前一步道:“父亲,儿子思忖着,这人既已没了,这案子合该结了。我府上也是宿州有头脸的人家,家里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何苦非要掰开揉碎,晾在天光下?没的白白授人以柄,最后成了市井小民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岂不折损了祖宗颜面?
“大哥膝下只世坤一子,如今痛失爱儿,自是肝肠寸断。依儿子愚见,不若替大哥长远计议着,大嫂年事渐高,精力恐有不逮,房里那俩妾室肚子也不争气,父亲何不再替大哥留心物色一二年轻温厚、宜生养的良家女子纳为妾室?
“世坤是仙逝归西了,可咱们这些喘气儿的,日子总还得过下去不是?阖府上下,近来就为这一桩事,闹得是人仰马翻,心力交瘁,上下都透着股子晦暗颓丧之气,正该寻些喜庆事儿来冲一冲,散散这积郁的阴霾。待得大哥新添的妾室瓜熟蒂落,大哥得个一男半女承欢膝下,心头那丧子之痛,自然渐渐有了排遣寄托之处。这血脉得以延绵,香火得以承继,方是正经道理。不知父亲意下,儿子这番浅见,可还使得?”
邹老爷子虽犹是气高,倒也是听了进去,心中计量着:二房此前因大房过继三房子嗣一事,闹着要先行析分,现在小儿子说出这番话来,也是存了故意较劲让二房不痛快的心思。但话说回来,说得也是不无道理,要是大房没有男丁,虽说家财田产依子数均分,不因每房人丁,明面上大房不亏,那长远下去该怎么办?没有子嗣,这份家财最后又会便宜谁?要说那风月场中惯有些浮花浪蕊的女子,偶与富贵爷们儿有些露水恩情,便记在心里。若见那爷们儿一命归西,膝下无子承继香火,暗地里就打起了主意,不知从何处觅得一个孩儿抱到坟前,说是当年春风一度留下的骨血。他那长媳又是没脚蟹似的软性子,夫主一朝没了,失了倚仗,只怕被外人欺凌侵吞,也未可知。
思及此,邹老爷子即有了主意,既然沈韫已死,一命偿一命,这事也能了结了。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大房子嗣一事,二房非不让从三房过继,那也只能抬几个妾进来,再怎么样也得生一个出来不是。
众人都等着邹老爷子开言。他面上仍一副不忿之态,少顷,只听他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白便宜那头不成?”
此言一出,有心人自然听得出来,已是有商量余地了。
裴泠忽而开口:“沈举人,你是何意思?”
沈从谦心里一紧,暗忖她此言又是何意,只能先试探着说:“邹三公子所言在理,小女既已玉殒香消,尘缘自当了结,吾家亦不愿徒生枝节,惟求大人们垂悯,容我带走小女遗骸,好生安葬。”
邹老爷子这会子脑子甚是清明,从沈从谦字句之间竟已猜到个七八。
“果然是这毒妇下的狠手!老夫前番所言就是真相!瞧瞧这一家子,如今心内有鬼,慌了手脚,便想着要息事宁人,粉饰太平了!巴不得我邹家装聋作哑,按下不究,好将他家假面皮依旧糊得严实,呸!痴心妄想!老夫那苦命孙儿,尸骨未寒,冤魂尚在九泉之下呜咽悲鸣,你叫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戕害他性命的蛇蝎毒妇反受尽哀荣?叫他如何能瞑目!你们且听真了:想将那孽障尸首抬回去风光大葬?除非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化了灰!”
沈从谦被这么一通斥,不觉气怔,只是隐忍不发。心里暗想:若此时竟都忍气吞声下去,岂不反叫他们疑心?只道他理亏胆怯,畏罪噤声?
这一想,他便也不忍了:“你老这是什么意思?不让我把小女尸首带回去入土为安,难道是让她暴尸荒野?邹老爷子,我家虽比不得贵府门第高,却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小女纵有千般不是,如今一条命都填进去了,难道三尺薄土都容不下?你老这是要生生逼死我、逼死她母亲!非要把咱们两家的体面撕掳开来给满宿州城的人瞧个稀罕?好好,我也豁出去了,我沈氏奉陪到底!”
“欸呀,这都是个什么事儿!”适才一直未作声的程安宅赶紧出面调停,“今日原是商议正经大事的,又非来斗口齿、争闲气,各人且将心头那点子意气按捺下去,都少说一句罢!”
“既然邹老爷子与沈举人都这般作难,我这里倒有个两全主意,说出来请二位参详参详。”裴泠搁下茶,两边看一眼,“沈韫的尸首莫若就由州衙代为料理,官府自有定例章程,拣择一处善地,俱按体面规矩办得妥帖。如此也算全了两家颜面,省得为这事儿再起争执,闹得满城皆知,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邹升元提步至老爷子身旁,附耳低语:“父亲,儿子细忖此议倒好,也是照顾了您的意思,我们面子也下得去。毕竟案子没结,谁是谁非没个定论,咱们若连入土为安也阻,传到外头倒显得咱们刻薄。那衙门里的公人办的终究是官差,又非自家骨肉,如何肯尽心?左不过是按着定例章程,潦草应付一番。那棺椁、坟地、仪程,定也是拣最便宜的来,最后草草掩埋了事,断然办不出什么真正的体面风光。依儿子之见,此事就此压息了罢,可别再往大里闹了。”
邹老爷子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便是同意了。裴泠随后看向沈从谦。
沈从谦心底下原就发虚,自知这般僵持下去,于己并无半分益处。况这主意乃是裴泠亲口所提,他前番已将根底尽数招认,她今日却不置一词,分明是存了体恤之意,他岂敢不识抬举?岂能不领情?
此事两下里既已心照不宣,便算是敲定了板,再无更易,后续诸事统由州衙出面料理。
为沈韫拣择的安身之处也算得上是一方清净之地,三日后的卯正,沈韫尸身由衙役装裹收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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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于此。
至夜,山间黑魆魆的,静极,唯有风过树梢,沙沙作响。
却见那处新坟周遭狼藉,一个大坑,旁边坟土高高堆起,竟是当夜就叫人掘开了,棺材里已空无一人。
沈韫凤冠霞帔,珠翠累累,好好的站在坟边。她面上化着极浓极艳的死人妆,厚厚一层铅粉,白得瘆人,两腮胭脂绯红,唇色更是朱赤。在惨淡夜色的映衬下,于这山野孤坟间,显得十分诡异。
“沈韫已死,大人何不为我赐个新名?”
“要我赐作甚?我又不是你父母,你自己起。”
裴泠着夜行衣,悄立在那儿,与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溶作了一体,若非突然出声,还真发现不了。
“某种意义上也算再生父母。”沈韫含笑道。
裴泠蹙了蹙眉:“怎么,你要姓裴?”
“裴……”沈韫像在认真思索,稍顷,“好姓,大人允准么?”
裴泠还是那句话:“不用问我,你自己做主。”
半晌后,只听沈韫说:“以后我就叫精卫。”
“取自《山海经》?”
“对。”精卫点头。
冷月窥人,山风飒飒穿林过,吹得野草起起伏伏。裴泠面无表情地抄起倚在松根下的那柄铁铲,铲锋映着月色,寒光凛凛。她将铁铲深深插进新堆的黄土里,奋力一掘,再扬臂一挥,土块簌簌落下,砸在薄棺之上,沉闷如咽。
精卫站在一旁专注地看她填坟,俄顷,倏然说:“大人莫有负担。”
“我有什么负担?”裴泠一铲复一铲,头也不抬地问。
“大人认定世坤是我害死的,不仅没将我绳之以法,反而把我抽梁换柱放出来,大人因私而废法,违正义之道,岂能没有负担?”
裴泠抬起脸来,微妙地笑道:“我又不是什么正派的人,再说那邹世坤跟我有什么关系?”
精卫也笑:“那我现在算跟大人有了关系?”
“当然,不然岂不白费你一番心思?”说着,裴泠将那铁铲往下一掷,直直插在土里,“搭台死节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我,对罢?”她单刀直入地问。
精卫一愕,索性也不装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日与你的言语往来,我思来想去总觉怪异。这几天终于想明白了,彼时我口中所言其实皆是你引导而来,再回想你当时神情,哪里是惊惧得手足无措要借喝药掩饰,分明是心头激荡,兴奋的。”
“我太疯了,大人现在后悔了?”精卫凝视她,并不辩驳。
“怎么会?”裴泠忽然靠近,伸手细细揩去沾在她鬓角上的泥土,“有手段有魄力,很好。”
精卫狡黠地:“那我赌赢了,老天保佑。”她巴嗒着大眼睛,一脸清澈无邪。
裴泠不再言语,转身提起铁铲子继续堆坟。
“大人不问我为何要这样做?又是如何得知你的行踪,安排好一切的?”
“知道这么多做什么,你自然有你的本事。”
精卫低头一笑。
“所以大人要怎么安排我?”
“你能做什么?”
“全看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裴泠将手中那柄铁铲倒转过来,在新堆的坟土上一下下拍打,直将松浮的黄土夯得严严实实,无一丝缝隙,新坟再次显出规整模样。
“去海上。”她说。
45. 第 45 章
沈韫这事一了结,最开心的莫过于程安宅。他那个开心呀,开心两位钦差大人终于要离开宿州去往南京了,要去祸害——哦不,去关爱其他南直好同僚们。
阿弥陀佛!此番劫数也总算让他程安宅囫囵个儿渡过去了,这些日子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如今可算能踏踏实实落回腔子里了。这可不得大摆一场临别宴,大肆庆祝一番,不然怎对得起这段日子来的提心吊胆。
程安宅一合计,便豁出血本,径直在城里头等豪奢去处——醉仙楼,包下了他们最大的雅间。
夜里的醉仙楼真是百般热闹,灯明火彩,一色光艳夺目。舞台上笙簧清越,琵琶嘈嘈切切,台下华服看客笑语喧哗,皆混作一团热浪,直直掀到梁上去。
周大威不曾来过醉仙楼,现下恍若置身于不夜之天,看得他目眩神驰,口也忘了合。
“诶呀,大威,你可来了,快进来。”珠帘掀起,程安宅热情地招手。
“州台大人,学宪大人。”周大威拱手作揖,四下溜一眼,“上差怎的还没来?不是跟学宪一道的吗?”
程安宅一个眼色使过去,周大威心领神会,连忙敛住声。
谢攸今日衣着素雅,头戴忠靖冠,一袭青莲色直身,衬得气度清华。只是此刻独自坐在茶席前,又显得有些落寞。
两位大人有矛盾这事儿其实早在州衙传开了,虽然大家人前不议论,人后其实也可劲儿揣摩这俩结怨的由头。
要说学宪多好一人,温柔平和,通身不见半分棱角戾气,不论贵贱尊卑,待之俱是一派谦恭有礼,那真是宁可委屈自己也要周全别人。
至于裴泠,虽说她是个性烈如火、行事霹雳手段的,但内里也并非一味刚硬,亦是有一番容人之量。且她公事公办,什么挟私泄愤、刻意刁难她是不屑去做的。
所以他俩产生口角矛盾,就很怪。
为公?诸事顺遂,不可能罢?
因私?那又是什么私呢?
真是令他们好奇得紧哪!
“上差!”
“诶哟,可算把您盼来了。”
程安宅和周大威见帘外来人,纷纷迎将上去。
谢攸抬首间,裴泠正撩帘进来。
利利落落一身红黑劲装,金线皮雕护臂,头上青丝高束马尾,近梢处四股分梳,编成一股辫,辫子交错如铜钱叠纹,有赭红丝带穿绕其间。整一身既英气,又不失几分冷艳。
她举目,与他短短一错眼,两人谁都不作声。
那头程安宅与周大威也是一错眼。
大家皆坐定,即有青衣侍者鱼贯而入,先安放匙箸,再端上九色攒盒,揭开一看,除了糖食细果,另有四样下酒菜,分别是醉鸡、糟鹅胗掌、白炸猪肉和香辣花生。
一时,又有两个垂髫丫头,双手执银壶,挨次斟上美酒。
自那回不欢而散后,谢攸便没再找她,也是实在没了勇气。如今沈韫之事了结,明日两人又该上路南下,他心中不免烦闷,待杯中酒水一满,下意识地就端起饮了半盅。
素日里任人再三劝酒,也只是推辞、能免则免的人,今番自个儿执杯,主动饮了,倒叫人暗暗纳罕,竟是愁到要借酒消愁的地步了?
那厢万事了结,心意宽畅的程安宅倒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再当回和事佬,替他们排解纠纷,说合说合。心里主意已定,暗自忖度一番,便开口道:“那日学宪救下上差之时,伤得着实重!我乍一见时,真真唬了一跳,那眼睑肿得跟核桃似的!亏得老天爷保佑,如今竟全好了,眼睛无碍,脸上也未曾落了疤。若不然,叫我如何担当得起这般干系?”
这厢周大威也是个机灵的,岂有不知州台用意何在?立马附和道:“州台大人,您是不曾见得那礼教会上的光景!一群酸腐儒生聒噪不休,可劲逮着上差欺负。怪我才疏学浅,嘴笨帮不了,心中焦灼如焚之际,偏是学宪来了!
“学宪甫一现身,立时便是满堂瞩目,那些士子们的神色,登时便换了模样,哼!岂能不换?那可是连中三元、手握一方衡文之柄的提学大人!彼时学宪字字铿锵,据理力争,那份凛然正气,连我这旁观之人,亦不觉为之动容。之后与上差更是舌战群儒,二人的配合乃珠联璧合,相辅相成,直把那些自命清高的酸儒驳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真是痛快淋漓!”
“呀呀——”程安宅表情夸张地道,“我确是不知彼日礼教会上竟是这般针尖对麦芒的光景!如今想来,万幸上差身边有学宪,学宪身边亦有上差,两下里相扶持,才能渡过难关哪!”
谢攸虽知他们是好意,但也实在太过刻意,令他在旁好生尴尬,眼神不由自主地便瞥向裴泠,想看她是个什么反应。
“今日倒是叫程州台破费了。”但听裴泠漫不经心地一说,“州台为官清廉,包下这等轩敞雅间,所费怕是极有压力了罢?”
程安宅闻言,当下就不敢多话了,打个哈哈转头招呼侍从上热菜。
其后便各自无言。
不多时,热腾腾的菜肴次第捧来,火腿炖肘子、烧鹅肉、煎面筋、鲜笋汤……满满摆了一桌。
江南十番之乐在楼下悠悠漾开,众器交鸣,百转千回。此处席尽,见时辰尚早,周大威便提议来打马吊。
谈及马吊,裴泠心思也活络起来,明显是有兴致的。
程安宅立刻领会用意。要说他家那位老太太,若是心里不受用起来,也难伺候得紧,阖府上下,唯有一样法宝能哄得她转嗔为喜——打马吊!只消凑成一局,暗地里让她几副大牌,赢得痛快了,任它天大的不满,也早丢到爪洼国去了。巧了不是,他又是实打实的牌技不精——想赢都赢不了的那种。此番正好让上差赢个爽快,高兴高兴。
“对不住,”谢攸面带歉意地出声,打了个拱手,“……我不会打吊。”
马吊四人组局,少一人就玩不成,裴泠正想说罢了。
却见周大威大手一挥,道:“那有什么要紧,学宪聪明过人,何事不可通晓?只消卑职将这马吊的规则关节,略陈一二,想来不出片时,学宪便能速通了!”
说着,他热情地坐到谢攸旁边,先细说一遍“文索万十”四门花色,再从牌张大小讲到各式打法,以及色样组合。堂倌见有客不会打吊,还送来一本《马吊牌经》,此牌经共十三篇,三千来字,谢攸大概过一遍,渐渐也有了些门道。
万事皆备,程安宅建议走一副牌让谢攸熟悉熟悉,先不计入输赢。刚发完牌,正要开打,却倏听谢攸扭头问周大威:“周巡检,你刚才说的四赏四肩,是什么色样来着?”
周大威答道:“天地交泰。”
“所以可以不用出牌,直接摊牌过庄?”言着,谢攸依次摊牌于桌。
大家同时低头看牌。
这什么逆天手气?竟第一把就免斗色样,直接开胡?
裴泠眼皮一抽。
程安宅因问:“那要不要再试走一局?”
“不必,直接来罢。”谢攸说。
听听,好大的口气,多少个组合色样,光听一遍就能记住?她暗自白一眼。
“来来,正式开打!”
经掷骰,裴泠为这一局椿家,即庄家。
“上桌!”她开门见红,笑说,“承让了。”
“州台是不是贪吊纵牌了?”周大威全然沉浸,扯开嗓子直嚷嚷,“这下起椿了罢!大人,马吊之法,三人同心,您怎的就……”
程安宅被他一质问,竟也心虚理亏起来。
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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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第二轮,一上来谢攸就迫使庄家先灭了牌??
那亮牌的手直接就僵了。
却听得周大威激动得“嘿!”一声:“瞧学宪大人给我做的局,轮到我上桌啰!”
裴泠倒不以为意,毕竟打马吊她也是老手了,只是稍有不慎,让他们上桌一次,还能次次都上不成?
四人继续走牌,又过几轮,程安宅和周大威打得愈发兴奋,即便他们捅了娄子,谢攸竟也能逆转乾坤,真应了《马吊牌经》中的一句话:一人用智,庇及两家。这俩沉浸在一种被高手带飞的爽感里,完全忘了当初为何要打马吊。
当然了,裴泠的脸色必然是愈发差劲的,她一路被压着打,只上桌了最初的一张牌,后头再无牌上桌。而上桌牌数少于两张,谓之赤脚者,一旦庄家赤脚,一般就要输了。
直到第八轮斗牌,谢攸最后打出一张百老,成功上桌。救命,他不要上桌啊!!
周大威兴奋地直拍手:“金鲤鱼背,一百二十贺数,漂亮啊!”
斗牌环节结束,之后要由最后一轮比牌最大者摸底牌开冲,总共八张底牌,一张开冲成功可再摸一张连冲,直至断冲。
谢攸手气非凡,一连冲四??
庄家输了,输惨了,这下可真闯祸了。
“不玩了。”裴泠随手将两张牌甩在桌上,噌地起身,声调都发硬,“我出去净手。”
只听“哗喇”一响,那珠帘被劈手掀得老高,珠串彼此撞个不休,发出琤琤琮琮、嘈切错杂的声音。人已是走远了,珠链还兀自簌簌颤晃,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雅间内三人都呆呆的。稍顷,程安宅幽幽把屁股挪到谢攸旁边坐下。
“学宪,真不是我说你,多少也该让着上差些牌面,哄上差开怀一笑才是正经。偏生你这般执性,那好胜心也忒强了些,竟半点台阶也不给人下。如今可好,又弄得上差不痛快,倒不如先前索性不玩这牌。我瞧着,上差是更添气恼了。”
谢攸也后悔,可偏偏手气非跟他对着干,简直好到怪异。另一边,他亦怕刻意让,她发现反而更恼,总是一犹豫,莫名其妙就又赢了……
周大威耐不住心中好奇,凑过来问:“恕卑职冒昧,不知学宪与上差究竟因何故而起嫌隙?卑职绝非好打听闲事之人,实是想着,若能略知一二根由,或可寻个机缘,替二位分解分解,也好尽快化开这疙瘩。”
谢攸蹙眉摇首,坦诚道:“实不相瞒,此事我亦是懵然,就在一夜之间,镇抚使便对我存了芥蒂,其中缘故,我思前想后,也寻不出半分根由。”
“一夜之间?哪一夜?”
谢攸回说:“就是沈举人在思补斋的那一夜。”
周大威总觉好似有什么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了。
程安宅见谢攸心情不振,小声出言宽慰:“纵是眼下有些嫌隙,闹得面上不大好看,学宪也不必太过挂怀。待到了南京,您要督学,上差自有其他要事,到时你们就分道扬镳了,时日稍长,也自忘了。”
谢攸闻言像是一懵。
程安宅还在耳畔絮絮叨叨:“要我说,倒是莫与北镇抚司的人相处和洽为是,我绝不是说上差不好的意思,但学宪您也知道,有时节,北镇抚司的人看你不上眼,轻慢你几分,彼此留些清清白白的距离,反而于你有利。学宪,我可是拿你当自家人才说这些体己话儿。”
谢攸只觉自己脑袋上扣了个罩子,程州台的一番言语,砰砰地砸将下来,撞在这罩壁上,又铮铮然都弹了回去。纷乱嘈杂之中,也只有孤零零一句,穿透罩壁,落进耳中。
待到了南京,就分道扬镳了?
是啊,待到了南京,就分道扬镳了。
怎么到了南京,就分道扬镳了呢?
46. 第 46 章
酒过数巡,那陈年花雕便显出威力来。
谢攸酒量差,两盅下去即有醉意,此后的一盅接一盅,舌根木钝,也尝不出是醇是烈,竟变得分外好入口。整个人就像被一把小火烘烘地烧着,莫名的兴头只管往上拱。别人来劝酒,立马有股豪气冲上顶门,来多少都仰脖灌进去,只道是痛快。
什么酒量也敢这么喝?裴泠冷眼旁观。喝喝喝,喝死算了。
那厢程安宅正摇晃着吟诗:“墙根老树碧生苔,门卷疏帘、嗝——”还未念完,一个酒嗝冲出,把自个儿噎得直咳嗽。
“诗……诗兴不佳!不如高歌!”这厢周大威扯开嗓子唱起了市井俚曲,“俏冤家,我别你三冬后,拥衾寒,挨漏永,数尽更筹。肩膀上现咬着牙齿印,你……你实说那个咬!我也不嗔,省得我逐日间将你来盘问。”
调子跑到九霄云外,周大威终于唱欢了,一把拽起伏案的谢攸:“学……学宪大人,你且说说,我这曲儿唱得可还入耳?”
猛地被人拉来扯去,谢攸只觉头晕目眩,差点呕出来。
那处在角落提着酒壶作诗的程安宅,迷蒙着眼又慢悠悠晃到裴泠面前,乍然叫道:“好大一只蚊子精!上差莫怕,且让下官来擒……擒它!”言讫,抬掌便要拍过去。
“够了!”
裴泠猛地拍案,“砰!”一声惊响。
周大威和程安宅纵然是醉得脑子糊涂了,但裴泠一发威,那刻在骨子里的害怕立时令他们噤了声。
二人觑着眼,互相偷瞄,尔后乖觉地挨着椅角坐下。只是方坐定未及一息,便觉腹内浊气翻涌,先是程安宅喉头“呃”地一响,周大威紧跟着“嗝儿”一声,须臾打嗝声便此起彼伏。
看着这群丑态百出的醉鬼,看得她脑壳疼。
“堂倌!”裴泠气得扬声喊人,“把他们仨叉出去!”
*
万籁渐寂,街角传来辚辚车声,由远及近,一辆青帷油壁车缓至府门石狮子前,“吁——”地一声勒住。小厮麻利跳下,搁好脚凳,打起车帘子。
裴泠随即下车。
“公子,仔细脚下。”
只见小厮已躬身探入车内架住谢攸一个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他挪出车厢。
裴泠摆了摆手:“回罢。”
小厮闻言作了个揖,而后让谢攸扶住门口那尊石狮子,自驾车走了。
谢攸脚下虚浮,如踏云端,眼前物事灯影幢幢,花树叠叠,竟都生出了虚影,已是莫辨方向。
裴泠也不扶他,兀自走前头,任他在后面走得左摇右摆、东碰西撞。
虽是个分司衙门,然规制俱全,大堂、二堂和三堂即内宅,层层递进,一重院落套着一重,路径本就深远曲折,此时便更显漫长了。
“裴……裴泠!”
她顿步,蹙眉回首:“你叫我什么?”
“怎么,你不叫裴泠?”
谢攸真是醉狠了,放在清醒时岂敢这样与她说话,现下如此般张狂一次,竟然感觉特好?甚至还想再张狂一点?
裴泠眼见他一路趔趄而来,言行举止间似是失了平素的克制守礼,那双眼睛牢牢系在她身上,一股似曾相识涌上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迅速拉近。
仅余一臂。
“欸——”她指着他,退后半步抵住了墙,遂推了他一把,“别给我动手动脚,还想再被摔一次?”
谢攸被这么一推,差点没倒地,身子堪堪站住,又直逼上来。
“我忍不住了!我快被你折磨死了!”
他突然这么着吼了一句,裴泠都觉是自个儿耳朵不好使,给听岔了。
“你说什么?我折磨你?”
“对!”
裴泠撇头哼地一笑。
觑得她这一空档,谢攸倏然欺近,抬手就撑到墙上。袖缘掠过脸颊,一条手臂已然横斜,不偏不倚,恰恰拦在她耳畔。刹那间,两人气息可闻,近在咫尺。
下一瞬,裴泠直接给了一脚。
“啊——”
谢攸脚背吃痛,叫出声来,手臂卸了劲,赶紧蹲下去捂脚。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该!好端端说话,偏要挨挨蹭蹭作甚?我听得见。”
谢攸颈项向上仰起望她,面颊因用力而更添绯色,两道墨画似的眉蹙着。
“你捻死我就像捻死个蝼蚁,我能做什么?我敢做什么?靠再近都不敢。”
裴泠环臂笑了:“你可是个敢想也敢做的人,我先前那是小瞧了你。”
谢攸挣扎着站起来,身形摇晃。
“这话已是再提起了,究竟我行止有亏,何处得罪了你?告诉我。”
告诉你?告诉你个大头鬼!她恨不得再狠狠踩上一脚。
又是没有回音。
谢攸胸脯起伏,气息急促,似有什么欲发不得,强自按捺。
忍忍忍,忍什么忍?他早就忍不住了!
“凭你怎么责罚也罢,偏就这般不理不睬,怄得人难受,我受不住了!”
这几日以来,他简直受够了她的冷面相对、爱搭不理!到底是什么事竟令她也不能敞亮地说出来?便是他有行差踏错处,径直说与他听,把他揍一顿都好,又有何妨?两人之间既有症结,不是应该想办法解决吗?为何她不是回避就是漠视?到底为何啊!她怎么就喜欢这样处理问题?这样他会痛苦的啊!
裴泠斜睨他一眼:“有病。”
“对!”谢攸语气重重地,“我有病!我被你整出心病了!”
莫名其妙又遭一顿吼,裴泠脾气也上来了:“对着我发什么酒疯?要发酒疯回你自己屋去!”言着,她转身就走。
“不准走!把话说清楚!”
谢攸探手便欲去抓她,裴泠早有提防,手臂倏地向后一掠,他本就步履虚浮,一下就被这力道带得倒在地上,“噗通”一声。
屁股好痛。
裴泠头也不回,径直朝廊上去。
走得老远,已要下廊进内宅,却见她步子渐渐放慢,然后顿住,回首。
从此处望去,犹能窥见那跌坐在地的狼狈背影,少顷,他肩膀好似一垮,整个人随即向后仰倒,就这么躺下来了。
这是想睡在那儿了?
管他,又不是大冬天,冻不死。
裴泠转背回来,提步下廊。
可……他身子骨尚未养结实,万一今夜受凉起了病,岂不耽误明日行程?
这般想着,脚步又是放慢,再次顿住。
真是欠他的,烦死她了!
裴泠绷着脸又回来了。
谢攸双眸紧闭,仰面卧于青砖地,头上的忠靖冠歪了,衣衫也沾了尘泥。
“欸,”她用靴子顶顶他,“起来,回屋去睡。”
谢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眼也懒得睁开:“我起不来,要么你扶我。”
裴泠抬起脚,在他胸膛上方虚踩两下,心里稍微好受些了,便弯腰攥住他一个胳膊,一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许是带着脾气,那力道真是相当强劲。
他踉踉跄跄抢出数步,头上那顶本就歪斜的忠靖冠,经此一挣便彻底掉了。这下真不是他作态,一阵眩晕感陡然袭来,眼前金星乱迸,耳内嗡嗡作响,连冷汗都下来了,身子软绵绵地又歪倒下去。
裴泠及时展臂,一把托住了他的后心。
谢攸本能地攀住她,劈头一句:“使这么大劲,要摔死我不成?”
裴泠皱了皱眉,她自忖两人并未熟到他能用这样的态度与她说话,真是酒品看人品,原来谦谦君子就只是一张面皮。
“你不扶我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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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按脑袋,边看她,“我头晕,不扶走不了路。”
裴泠咬紧后槽牙,又搀又架地扯着他走。
“这样不行,你我都吃力,欸,停一下,停!你弄得我头更晕了!”
裴泠恼得不行,直接将他胳膊甩开:“那你要怎样!”
“痛啊!我会脱臼的!”
“你闭嘴!烦死了!”
谢攸揉一揉酸痛的膀子,这才说:“我是想要这样。”
言讫,他直接就把那条胳膊往裴泠肩膀上一架,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下去,他满足地喟叹一声,终于舒坦了。
他舒坦了,裴泠不舒坦了!
肩膀上死沉死沉,那酒气如游丝,穿隙透缝地往她神窍里钻。
“不走吗?”他扭头问。
她切齿:“走啊,怎么不走。”
谢攸对这个姿势很受用,如果她能背他的话,那就更好了,真是一步都不想走呢。
“你酒品真差。”裴泠蓦然道。
他一听,不服气了:“我酒品差?哪里差?差哪了?”他都强忍没吐,不就是怕熏着她,这还差?
“平日里见了我,镇抚使长镇抚使短,作揖来作揖去,这副谦恭有礼的模样竟全是装的。”
“没有装,”谢攸认真地,“那是骨子里带的。”
裴泠翻起眼皮:“属你不要脸。”
他笑一笑:“说实话,抛下虚文浮礼,这样与你说话真的痛快。”
“是吗?可我不愿看你太痛快,怎么办?”
“那你有点坏。”
“……”
“那日你问我什么来着?”谢攸忽地抬手指向廊下那黑黢黢的园子。
裴泠顺着他手臂的方向望去。
他清清嗓,学她说话的腔调:“学宪难不成还未经人事?”
裴泠“噗呲”一声,侧首看着他:“所以呢,你经了吗?”
谢攸跳脚道:“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你说话忒直!回回叫人下不来台,噎得人发怔、半句也接不上!我真是……我有时节真是对你……”
“对我怎的?”
“对你无语了!”
裴泠此番真被他逗笑了:“欸,你不装正经时,其实还怪有趣的。”
听她这一说,谢攸倒有些羞涩上了。他有趣吗?他原来是一个有趣的人。
要下廊了,有几节台阶,她低头看路,他侧头在看她。
眉是青黛凝锋,眼是星眸点漆,鼻是玉峰秀挺,唇是……唇瞧着很是柔软润泽。
心思乱飞,脚下一个踏空。
“你瞎啊!不看路?”
裴泠不得已一手环过后腰,给他支撑。
谢攸弱弱地:“对不住。”
“看路!”
“……好。”
过了片晌:“我还想跟你说句实话。”
“有屁就放。”
“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言着,他下意识地闻了闻,“清冷,醒脑。”
裴泠好笑地问:“既如此,上回与你那沉香丸,怎的不肯要?”
“彼时不好意思。”谢攸很实诚,想了想,又试探地说,“若你此刻再送,我求之不得。”
她使坏道:“明早给你,你敢要的话。”
“我当然敢!”
“好好,你厉害,明日我们且看。”语罢,裴泠停下来,用脚将门顶开,只听“嘎吱”一声响。
“到了,进屋。”
谢攸方才只顾盯她,待闻言一转头,不想已至屋前,怎么一下就走到了?可他还想与她再说会儿话,还想再跟她掰扯掰扯。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就再搀我一把,好歹挪到床上去躺着,成不?”
裴泠睇他。
“这会子头晕腿软,立不住呀!”
47. 第 47 章
“行了罢!”
谢攸歪在床榻上,登时睡意昏沉,眼也饧了,怔怔瞅着那床顶,口中念念嗫嚅,声气甚微。裴泠哪里听得真切,因问:“你在说什么?”
他把眼调回来,定在她身上,缓缓道:“这不是说响亮了,怕你生气么?”
裴泠禁不得激,立马上钩了。
“你说,我看你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谢攸咽咽喉咙,一不做二不休,他反正是豁出去了。
“我说你究竟有什么话说不得?啊?你说了,我改便是,何苦悬着人心,吊着我、捉弄我?”这下他困意全无,甚至抬起手连连戳她,“故意的,你定是故意的!存心让我不自在,让我不舒坦,让我每天每夜尽捉摸这事,太坏了,你真的太坏了!”
裴泠被他噼里啪啦一阵给说懵了,半晌后反应过来,“啪”一下打掉他的手,怒道:“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抽你!”
“说就说!我到底怎么你了,怎么惹你了,就让你这么折磨我?”
又听“啪”一声响。
“给我消停点!”
谢攸捂住发麻的嘴,懵了,“呃”地打了个酒嗝,然后这嗝就再也止不住了。
“这么凶,难不成呃,你是打马吊输与了我,脸上下不来了?”
裴泠压根没想到这茬,经他这么一提,显得她存心作弄似的。
“你什么意思?我是那等输不起的小气鬼?分明是你自己平白无故、没头没脑地一顿说,这才把火星引起来,倒赖起我来了。”
谢攸要的就是她那句话。
“那你何不大气一次,将前事揭过,别呃、别再与我计较了。”
这下裴泠转过弯来了:“你莫不是装醉?我看你心里倒明白得很,脑子也灵光,还想着给我下套呢?”
谢攸把捂嘴的手放下来,从床上撑着坐起,半是无奈半是恳求地说:“呃,我是真没辙了,只能死皮赖脸,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只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言语间,还恭恭敬敬对她作了一揖。稍顷,想了想,还补了一句,“好姐姐,便饶了我这一回罢。”
他双手拱在额前,不曾直起,一颗心悬着,只待她一句回音。偏生四下里静悄悄的,连衣角窸窣也无,越发觉得难捱。到底耐不住,眼风极轻、极快地朝上一溜,立时被裴泠逮个正着。
谢攸又慌忙垂下眼,眉头锁着,那副情状还真像被折磨得难捱。
“油嘴贫舌!”
裴泠这话里带的语气似是恼的,嘴角却渐泛起笑意来。
待他再抬首,人早已掉背,只余一抹衣摆暗影转过屏风角去。紧跟着,便是门“呀”地一响,阖上了。
*
翌日清晨,裴泠推开门,天空蓝得澄澈,一团团云堆垛着,悠悠然浮在头顶檐角之上。真是个令人胸臆顿开、俗虑全消的好天气。
眼角余光里似扫到什么,她侧首过去,便见谢攸立在旁边阶下。
他身形绷得有些僵硬,显是立了有些时候,那面色青白不定,一副宿醉模样,见她扭头过来,当即深深一揖到底。
裴泠顿时笑了:“嗳哟,我道是谁呢,原是学宪大人。”
话说谢攸这日醒来,先是记起昨夜席间觥筹交错,自己如何一杯复一杯地主动灌酒;又忆起如何脚步虚浮,被醉仙楼的小厮搀扶送到门口。接着……接着可就别提了,那些混着酒气的疯话傻话,一回想耳根子都烧得慌,恨不得将犯浑的舌头拔了。
他这会儿头也不敢抬,再次作揖后方开口:“昨夜实是醉得人事不知,满嘴胡吣,行止间亦多有失礼之处。今早酒醒,万分懊悔,特来赔罪,万望镇抚使宽宏大量,莫要与我计较。”
裴泠笑意不减反增。
“学宪今个怎的不抛下虚文浮礼与我痛快说话了?”
谢攸闻言,额角汗都下来了。
裴泠望他一望,更想捉弄他了,遂提步下阶,朝他走近,尔后从腰封里取出一物件,摊手至他面前。
“昨儿既应了你,岂有食言之理,喏,送你了。”
鼻尖早已闻到香味,他哪能不知是何物。
裴泠打趣道:“怎么,清醒了就不敢要了?”
“那……”谢攸也是破罐破摔了,探出一只手将沉香丸捞了来,“那我就斗胆收下了,多谢镇抚使赏,此物珍贵,一定妥为珍藏。”
“昨夜的事倒是没忘么。”她随口一提。
谢攸老老实实答道:“错在我,昨夜种种失仪断不敢忘的。”
她的意有所指,他自然听不懂,那夜在药物作用下早叫他忘得一干二净。当然,她也不想他记起来。裴泠随即岔开话题:“东西都收好了?”
“皆收拾妥当了。”
“好,那去州衙吃完早食后出发。”
言罢,裴泠便往外去,行出数步,回首见他竟还傻愣愣地立在阶下。
“还不来?”
谢攸抬手指了指自己,不敢相信的样子。
裴泠回他一个“你说呢”的表情。
“来、来了。”
*
二人在饭堂用了些热腾腾的早粥细点,刚搁下箸,便闻几声促促足音。抬头看时,只见那门槛边已立着两人,显然才从枕衾间挣扎起来,皆是面皮浮肿,眼泡微涨。
程安宅赶紧请罪:“下官贪眠晏起,实在罪过,好在还赶得及送二位大人出城,大人们稍坐片刻,下官即刻去准备。”
裴泠摆摆手:“程州台不必劳烦送出城,但使人将鞍辔备齐整,马匹检点妥当,就在州衙拜别便成了。”
“这……这怎使得?”
裴泠拍板道:“就这样。”而后头一转又看向周大威,“宋长庚人呢?”
竟把此人忘天边儿去了,周大威一拧大腿:“上差恕罪,卑、卑职现下立刻押他来。”
那厢宋长庚在虎头牢中,捱过了十八个晨昏。日子久了,心头的一点念想便如同风中的残烛,明明灭灭起来。忽而认为她那日说要携他去南京,许他一份差遣前程,不过是作弄之言;忽而又认为如她那般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对他这等蝼蚁微尘,怕是连作弄的趣味也无。如此疑信参半,辗转反侧,直至今日,周大威忽地开了牢门,引他出来,方才确定她竟然是跟他来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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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卯正三刻,州衙辕门之外立满了本衙大小官吏并那三班衙役。
程安宅趋前一步,笑容满面:“下官特备薄酒一杯,愿二人大人此行一路顺风!”说着,早有衙役捧上红漆托盘,盘中一樽酒,映着晨光。
谢攸看见那酒就忍不住反胃,勉强喝了,又同程安宅陪笑一番。
裴泠抱臂静立在那儿,引了不少百姓驻足。她身量颇高,脊背挺得笔直,满头青丝只用素簪利落绾起,鬓角抿得一丝不乱,通身上下透着股清冽英气。分明没穿什么,不过一袭便装,便威仪自成,叫人忍不住侧目。
“这段日子给程州台带来不少麻烦,州台一定头疼得很,我瞧着也是清减不少,此行也没带甚么好物,便在张氏医馆为州台留了株老山参。”
程安宅连忙推辞:“上差真是折煞下官了!上差一片垂爱之心,下官已深铭五内,这实实在在的赏赐,是万不敢受的。”
“不过是同僚间的体恤之情,地方土宜罢了,这点薄礼程州台就安心收下罢。”
程安宅也是受宠若惊了,深作一揖道:“若再推却,倒显得下官不识抬举了,大人厚恩,下官这厢便愧领了。”
这时,周大威押着宋长庚快步迈出州衙大门。
“上差,人带来了。”
裴泠上下打量一眼宋长庚,又瘦了一圈,像根麻杆似的。
“镣铐卸了,给他牵匹马来。”
周大威:“啊?”
“不然你是要他跟我同骑一匹,还是跟学宪同骑一匹?”
裴泠语气不善,她也实在对周大威提不起什么好脸色,要不是他那壶九窍吐真方,她与谢攸哪会发生那一出。
周大威吓得诺诺:“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只是想着卸了镣铐让他骑马,那……万一跑了呢?”
“他跑得了吗?”裴泠反问。
程安宅赶紧使眼色抢话:“周巡检就莫操这份心了,上差是什么身手,这普天之下能在上差眼皮子底下走脱的,只怕是还未曾降生呢!”
这一通马屁拍得周大威恍过神来,匆匆跟上步伐:“州台大人说得是,瞧我,定是昨夜酒还未醒,脑子糊涂呢,真是,上差是什么人哪!任他上天入地,上差只消略展那追风——”
“行了行了。”裴泠不耐烦,挥手打断他。
周大威唯唯地不敢再则声。
待裴泠和谢攸稳坐鞍上,执鞭在手,程安宅率着一众属官迅速退至道旁。
众人随后齐声道:“卑职等恭送二位大人!”那声音整齐划一,十足的恭敬。
裴泠微扬了扬手,但听一声“驾”,三骑骏马即刻奋蹄扬鬃,眨眼间已卷起一路轻尘,飞掠而去。
直至连影子也消失于长街尽头,道旁掀起的烟尘亦缓缓落下,众人这才长舒一口气。
程安宅与周大威的目光一撞,下一刻,两掌在空中迅捷而有力地相合,五指瞬间收拢,紧紧扣住。
无须只字片语,二人都从眼神中读懂了对方心中所想。
他们平安无事,他们——终于撑过去了啊!
(第一卷完)
48. 第 48 章
官道上,裴泠与谢攸并辔而行,宋长庚跟在他们后头,隔了一箭地。自卯正三刻出发,他们疾行七十里,正午时分便来到固镇驿。
此驿地处浍河北岸,是宿州与凤阳段唯一的水马驿,因而配备驿船,这时节坐船的多,驿丞此刻正在河边调度船只。忽听得身后脚步杂沓,他扭头看去,见是驿卒,手里揣着两张勘合,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般跑来,喊得声音也劈了:“大人,钦、钦差来了!”
驿丞闻言,顾不得整肃衣冠,赶紧迎出去,俄见门首三骑高头骏马喷着鼻息,中间身穿劲装的女子端坐其上,英气逼人,身旁那位公子更是仪表不凡。
他不敢多看,赶紧跪下行礼。
“卑职固镇驿驿丞崔远叩见镇抚使大人,学政大人。”
“崔驿丞请起。”说着,裴泠翻身下马,吩咐道,“我们一行赶路,人马都有些乏了。烦你吩咐下去,预备一间房,端些饭食来,再将马儿牵下去好生饮喂。我们歇一歇便走,不过夜。”
驿丞连忙道好,躬身送二位钦差进了驿站正堂,方敢略略直起腰来,正欲抹一把额汗,眼角余光忽地瞥见一人,穿得破破烂烂,长得又干又瘦,心想:难道是诏狱提来的要紧人犯?此念一起,又哪敢多瞧,只当浑不曾见着此人。
很快,饭菜便端进房来。夹着河虾馅的瓤豆腐;糯米裹着肉蒸的珍珠圆子;地里刚拔起来的马兰头,汤焯后与香干春笋一道剁碎了凉拌;还有几条从河里捞上来的小鲫鱼,用油炸法子做了,勾了酸甜的芡淋上。
这一桌没什么大菜,但因地制宜,都是时鲜,统共费不了几个钱,却又令人觉得非常合胃口,是被好生款待了。谢攸便忍不住想起徐州利国驿的猪肉片和酱菜,彼时真是被人戏耍了都不知。
那厢宋长庚局促地站在角落。谢攸望他一眼,正想着待饭后即叫驿丞另备些吃的给他,却听裴泠倏然开口道:“过来坐着一道吃。”
宋长庚摇摇头:“我等二位大人用完了再吃。”
裴泠从木桶里给他舀了一碗饭压实搁在桌上:“过来。”
“是……”宋长庚在后头作了一揖,方才走过去坐下,垂首略嗅了嗅身上,只觉一股子酸臭,实在熏人得紧,顿时心下好生不自在,暗将椅子往外挪移挪移。
“我该叫您什么?大人?镇抚使?上差?”
“随你爱叫什么。”言着,裴泠执起案上酒壶,倒了半盅便住了住手,不再续满,只将那浅浅半盅饮下。
宋长庚偷瞄一眼谢攸,突然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裴泠看见了,便道:“学宪是自己人,有什么想问的,当着他的面与我说无妨。”
谢攸这厢夹坐在二人中间,左觑一眼,右觑一眼,不知是何底里。
有了这句话,宋长庚便也不避讳了,直言道:“大人要与我什么差事?南京锦衣卫?”
裴泠也不意外他能猜到,点头说:“对。”
宋长庚犹豫一二,试探道:“南京锦衣卫不是守皇城就是护皇陵,大人既费了这么大劲把我捞出来,何不就让我跟着你?”
裴泠笑了:“怎么,你想进北司?”
他并不脸红,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如果可以。”
裴泠似乎连考虑一下都无,旋即便给了答复:“北司不适合,你留在南京更好。”
倒也在意料之内,他不过是个升斗小民,妄想进北司与癞蛤蟆思量吃天鹅肉有何区别?她不点头自是情理之中,他原一个要被砍头的,能得南京锦衣卫的职,已是天大的恩典造化,合该烧高香了。宋长庚拱了拱手说:“是我唐突了。”
裴泠看了看他:“我给了你机遇,你想留在我身边是很正常的,不必自愧,我不答应并非是你能力不足,而是即便带你去北京,你也进不了北司。”她没有敷衍,细细地讲道,“凡北司员缺,先要从本卫各千户内推选,然后送兵部询访考试,于内简拔后再疏名上请定夺。这道流程下来,能把你祖宗十八代都查上一遍,你的身份是瞒不住的,此为其一。
“其二,北京锦衣卫里头人员复杂,大把的皇亲勋戚、宦官亲族,北司亦不能幸免,凭着关系塞进来的,哪个都惹不起。便是我能把你的身份造得天衣无缝,待你进入北司,一个没有根基没有靠山的新丁,定会被狠狠作弄,而我又护你不得,一旦叫旁人知道你是我着意抬举、另眼相看的,到时你与我都会有麻烦。
“其三,南京锦衣卫可不仅仅是守皇城护皇陵,它是圣上留在江南行省的眼睛,除了监视留都官员,更重要的监控江南各势力。且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跟我有些交道,你在他手下与在我手下没有区别,他不会亏待你。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你这人比较直。北司理审掌诏狱,在北司做事要够狠心够残酷,要将忠于皇命置于道德之上,这代表有时即使明知是冤案也得坚决执行,你能做到吗?”
宋长庚听了这席话,方知她的不允,是仔细斟酌过的,乃至将他的性情都考虑在内。对他不曾有半字虚词搪塞不说,竟还如此认真详细地解释。思及此,他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个头。
“我是个粗人,说话没有那么好听,但听了大人方才那番话,亦知大人器重之深。大人对我有再造之恩,以后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水里火里,刀山油锅,虽死不辞。”
裴泠摆了摆手:“起来罢,菜冷了,先吃饭。”
谢攸听完他们这番对话亦是深感意外。原以为北司是她一人说了算,可她竟还会被掣肘,这是他想不到的,怪不得她总是独来独往。除了意外这处,他还意外于那句“学宪是自己人”,不知为何,方才乍然入耳,只觉心窝子里暖溶溶、熨帖帖的,仿佛被什么极轻柔的东西拂了一下。要说这等隐秘之事,她明知他在侧,却不避讳分毫,任凭他听个真切,是不是代表她信得过他?而这“信”总不会凭空而来,那是不是也代表她对他的印象不差?甚至算得上还不错?与别个不同些?这般想来,谢攸便不自觉地笑了,米饭嚼着嚼着都嚼出甜味来。
三人正默默用着饭。
宋长庚虽腹中虽饥,却不敢放开胆子吃,一恐失仪,露出丑态,二怕筷下无状,吃得太多,遂只略夹那道凉拌马兰头,其余皆不敢碰。
裴泠见他这般谨小慎微,便说:“你都瘦得跟杆儿一样了,还做什么客?不多吃点哪还有力气,现在怕是连刀都举不起来了罢?”
宋长庚顿筷道:“大人这话可偏了,人之劲力岂是单看胖瘦便能断定的?胖的未必不是一团虚膘,中看不中用,倒是瘦的反倒有九牛二虎的力气也未可知。再说,我瞧大人您并不十分壮硕,难道力气也小?”
“你懂什么,我这叫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宋长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攸就“噗”一声,陡地喷了口饭出来。
“咳咳!咳!”他捂着嘴,呛得脸红眼睛红的,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一下没注意呛到了。”
裴泠微蹙着眉,斜着眼看他,直把谢攸看得心虚不已。
饭毕,三人稍作歇整便准备出发。宋长庚去后院马厩牵马,谢攸站在门首处抬头望天。就在这时,后脑勺突然挨了一记,他懵了一瞬,捂住头回首,便见砸他脑袋的是那绣春刀的刀柄,顺着刀柄看过去,就是裴泠那张扳住的脸。
“那会儿在想什么?”她盯着他问。
谢攸一下就磕绊了:“没……我没想什么啊……”
“没想什么?”裴泠抬起刀柄,迎面又给了他额头一下,“立马反应过来我在说哪会儿,还没想什么?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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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攸从后脑勺调来一只手捂前额,不敢接话了。好在宋长庚和驿丞正好牵马过来,救他于水火。
与固镇驿驿丞道别后,三人继续南下,行至三四十里,又到了歇鞍的时候。宋长庚将三匹马牵到河边让它们饮些水,随后喂了些驿站拿的精料。
裴泠背倚一株合抱粗的老樟树,正值仲春下晌,阳光透过樟树新发的嫩叶细细碎碎地撒下来。她阖眼小憩着,树影婆娑,光阴甚好,什么都慢悠悠的,连天边那日头挪移的步子仿佛都放缓了些。
谢攸静静陪她坐着,半晌后,裴泠倏地睁开眼,想看看宋长庚那头马儿喂得如何。
见她休息好了,谢攸便将预备多时的水囊递了过去。
“镇抚使,这个给你。”
裴泠看了一眼,说:“我有水。”
谢攸还是伸手递着:“这水囊是问驿丞新拿的,没人用过,镇抚使放心喝。里面是热水。”
“给我热水做什么?”
他只说:“你喝喝看。”
裴泠心中奇怪,还是接来喝了一口,入口是温的,还很甜。
“红糖水吗?”她问。
谢攸垂下眼睫,轻点了头。
“昔时镇抚使纵马竟日,也是眼不眨一下,今日观之却是面露疲态,且频以手扶腰,就连午食用得也不多。我就猜测许是咳咳……许是月信到了,所以问驿丞要了些红糖泡水,倒进水囊带了来。”
裴泠一挑眉毛:“你知道的倒挺多。”
“是小时候娘告诉我的。”谢攸面上有些不好意思,“那会儿淘气得紧,娘管束不住,一时气急了,便道她身上正不自在,若我再吵闹,怕要失血晕厥再醒不转来,直吓得我魂飞魄散,忙问何处流血?娘这才说是‘月信’到了,还告诉我女子月月皆有此遭。因会腰酸乏力,胃口不佳,故而最是心焦气燥,耐性全无,旁人定要容让体贴着些,否则恐有性命之忧。自那以后,每月逢这几日,我便格外小心,百般乖顺,事事抢着做,生怕惹她不快。谁承想后来娘见这法子灵验,隔三差五就推说‘信期’到了。待我大了些,掰着指头细细算过,一年里头,倒有二百多日。”
裴泠听了,吭吭笑起来:“你娘聪明。”
她这一笑,谢攸便看呆了。
阳光从树梢漏下来一束,斜斜打亮她的脸,她的脸白朦朦地发着光,那双眼睛更盈亮了,如琥珀般的颜色。她笑得开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还有一个小酒窝,只一边有,原是要笑成这样的弧度才能显出来,所以此前他才没有发现。
忽地,谢攸脑中浮起他年幼时与娘的一番对话。
儿啊,你说你长大以后会喜欢上一个怎样的姑娘?
怎么样才算喜欢?我不懂,像喜欢娘这样吗?
那不一样,长大后你就懂了。
不要,我现在就要懂,你快告诉我。
娘可告诉不了,得让你的眼睛告诉你。
眼睛怎么告诉我?眼睛又不会说话。
笨哪,喜欢一个姑娘,眼睛就会长在她身上,移不开啦。
谢攸心头突地一跳。
这时裴泠站起身来,将水囊举着朝他晃了晃:“多谢啦,学宪。”言讫,举步就往宋长庚那处走去。
谢攸还呆怔在那棵老樟树下,目光紧随着她,看着她接过草料去喂马,那匹高头骏马蹭她的手心撒娇,她含笑抚了抚马头,又替它细细理了鬃毛。待草料喂完,她便蹲到河边掬水洗手,风儿吹散鬓发,一缕青丝不听话,偏要往她脸上拂,她甩干净手,手指一勾,立时就将那缕发别回了耳后。
此时此刻,一个念头汲汲然冒出来,砸进他脑海里,掀起一排排巨浪。
谢攸,你完了。
你完了!
49. 第 49 章
今夜原是计划落宿驿站,一则长时间骑行令裴泠腹间不适,二则宋长庚衣衫褴褛,她也想去城里为他置办几身,于是在下晌接近申正的样子,三人便改道进了凤阳城。因凤阳为太.祖故里,亦是帝陵所在,城禁尤严,为避免守卫盘诘,进城前裴泠还换了衣服,收起绣春刀,一并与马匹寄放在城外农户家。
待入城后,三人径直找了家成衣铺走了进去。
只见那掌柜正稳稳坐在榆木大柜台后头盘他的佛珠,若是寻常客人进来,仅把眼皮略略一抬,颔首致个意,自有那伶俐伙计上前招呼买卖。这时瞅见门外来的新客,却是一霎顿住了。
眼前这位小姐外罩官绿暗花纹比甲,对襟敞开处露了一片里头交领绸衫的领缘,隐约还可见系带缀有小玉扣,便知是个讲究的。下身穿着螺青及履杭绸马面裙,打眼一瞧,是实打实的好料子。再往旁边那位玉面公子看去,嚯,生得那叫一个相貌堂堂,通身一股书卷清气,可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掌柜心中早已飞快掂量出了斤两,顷刻间便提起十二万分的真挚热忱,袍袖带风地从柜台后急步转了出来。
“嗳哟!贵客!贵客临门哪!”
“掌柜的,”裴泠开言道,“你这铺子里可有适合行伍之人穿的衣服?面料透气为上,剪裁利落些,要窄袖束身的样式。”
听她这么一说,掌柜才瞥见他二位身后半步之外还悄没声儿地立着个年轻后生,身上一件灰扑扑的粗麻短打,脚下一双沾着泥浆的露趾破草鞋,顶着一张菜色蜡黄的脸,正朝他看过来。掌柜顿生嫌恶,心中暗骂那牙行卖人前,怎么也该拾掇一番,好歹换身囫囵干净衣裳啊。
这厢对着裴泠,满面陪笑地应道:“回贵客的话,自是有的,我这就叫人带小哥儿去挑挑款。”
言讫,他即刻招唤伙计,压低声音吩咐着:“你带那小厮下去后头挑几身,记得慢些挑,多挨延些时候。”
伙计心得意会,立时就将宋长庚带走了。
掌柜转背回来,又是笑容满面,谄媚地说:“二位贵客快请雅座用茶!这外头人多眼杂,岂是您二位该待的地儿?”
裴泠一口回绝:“不必,我们就在外头等。”
见他二位不似寻常人家,掌柜岂甘心就只做一吊钱的生意,但听那话里又毫无回旋余地,便也只能叫伙计将两套衣裳从雅间里取了来,专门捧至他二位眼前。
那是两个乌木雕花的大匣子,掌柜轻轻掀开匣盖,口中道着:“这匣子里头是咱们铺子压箱底的镇店之宝,今个打眼一瞧二位贵客,便知我这两件宝衣是寻着正主啰!”
说着,他小心翼翼如捧珍宝,一件件取出,轻展于铺了素锦的案上。
先头一件是广袖直身,另一件则是同色女式大袖衫,掌柜只将衣襟轻轻一抖,便见那衣料上流光浮动。
“二位先瞧料子,用不着上手,溜一眼就知绝非凡品,正是上等宋锦哪!这料子薄如蝉翼,穿上又挺括有骨,春夏二季正合适。”
颜色倒是特别,青不似青,绿不似绿,蓝不似蓝,仿佛换个角度看便有所不同。这般想着,裴泠近前一步。
另一边的谢攸却是兴味索然,他莫说买下,便是多问一句价钱,也属妄想,遂将目光移开,只去瞧壁上挂的字画,全然置身事外。
掌柜眼利,早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小姐才是主事的,见她似乎感兴趣,立马更殷勤地道:“贵人且再凑近细瞧纹样,那可是孔雀羽线掺了银丝绣的,您道这就完了?”他掩口轻笑,抬手往下示意,“且看下摆,瞧瞧,竟是画绣呢!这山水云间,这意境,这韵味,姑苏城里的针线风流,真真是别处比不得的。”
“掌柜索价几何?”裴泠问道。
“贵人慧眼!实不相瞒,这两件宝衣是特请了江南织造局退下来的几位高手匠亲手制的,用的乃是宫里技法。论价时,单一件须得这个数——”说着,掌柜便伸出一根手指,“纹银一百两整。两件合在一处,原该是二百两之数。”
他略顿一顿,偷眼觑着裴泠神色,见她不言语,又道:“只是今日缘分着实难得,小姐又是这般识货的贵人。若蒙贵人不弃,将这两件宝贝一并请了去,小的也愿折些本钱,孝敬贵人五两的让头。如此算来,统共只消一百九十五两,也算全了小店与贵人的缘分。”
“等等,多少?”谢攸无意间听到,眉毛猛地向上挑起,“就这两件衣服要一百九十五两?!”
掌柜拿捏着姿态,陪笑道:“公子,俗话说得好,一分价钱一分货,这画绣上用的可不是寻常线,那是一根线拆分成三百多毛,比头发丝还细呢!到底姑苏绣娘的手段不同,将江南的烟雨气、书卷香尽数给缝了进去。这般物件穿在身上,便是不言语,也自有一通高华气派。”
谢攸全副身家都没有二百两,这一场惊吓着实不小。江南烟雨气,怕是下的银子雨。
裴泠伸手摸了摸料子:“这两件衣裳模样是好的,上头绣的纹样也精细,但要说绣线是孔雀羽线,可就犯了僭越之罪了。”
掌柜见她懂一些门道,便也不捏造了:“贵人是个懂行的,确实非孔雀羽线,而是雉鸡颈部蓝绿色羽毛捻的线,绣娘还用了叠色套针法,工艺上更为繁复,成品跟孔雀羽线丝毫无差。”
“那件大袖衫就不必了,这件直身我倒是有些兴趣。只是——”裴泠顿一顿,“这一百两的价,虚头未免大了些,里头掌柜少说要赚个六十两。你若要按这个价卖,买得起的人家又大多门儿清,看你漫天要价,谁会蠢得买?买了不就成了冤大头?”
“那……”掌柜一咬牙,“由贵人说个价,我看使不使得。”
裴泠直接开价道:“五十两,多了我也没有。你们府尊大人一月俸禄折算下来也不过十二两,这年头一单生意能赚个十两已是了不得了。”
要他少赚五十两?掌柜肉疼极了,可转念一想,这两身衣裳在铺子里摆了近一年,要是再卖不出去,怕是要开始发黄褪色了。如今能卖个一件,多少也能挽回些损失。
虽这般想着,言语上还是要再挣扎一下:“贵人说笑了,那些大人赚的岂是俸禄?天底下也没对半还价的道理,要是客人都如贵人这般精刮,小店日后都要喝西北风。”
“那便罢了。”裴泠果断地摆了摆手,岔开谈锋说,“去催催你家伙计,怎的挑几件衣服要这么久?”
掌柜装作没听见,杵在那儿不挪腿。
她随即扬声唤人:“宋长庚,还不来?”
“来了来了,欸你这人,你老扒拉我做什么?”
宋长庚的声音由远及近,终于摆脱伙计的拉扯,赶紧跑过来。
掌柜抢步上前拦着,扭头对裴泠道:“罢罢罢!这件直身五十两,成交了!权当与贵人结个善缘,日后若贵人想买新衣,还望常来照应小店则个!”
裴泠也干脆,回了一笑:“掌柜如此爽利,今日这善缘自是结下了的。”
掌柜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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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贵人可是要包起来?”
“不必,让他试试先。”裴泠朝谢攸站的方向努努下巴。
“我就知是买给这位公子的,二位是……?”
“姐弟。”
“怪道呢!方才打进门我就瞧着二位长得相像,果真是姐弟。”掌柜复将案上那件直身捧起,笑着递了过去,“公子且快去试试,若是尺寸上略差些,我立时令裁缝来改,包管称心的。”
谢攸急声推拒:“我不要!”
“嗳哟!”掌柜抬掌就拍在他背上,砰一声闷响,“这是姐姐特意给你买的,收下便是了,岂有推辞的理?我若得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姐姐,便是在梦里也要笑醒过来,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呢!”言着,就把衣服塞进他怀里,“还不接着,快换去,没的白辜负了你姐姐的心!”
谢攸被掌柜这番话生生架在那儿,只得看向她,使劲摇头。
裴泠口里嘣出一个“去”字,表情没有一点商量余地,语罢又转头对宋长庚说:“你也一道去,把身上这脏衣服换下来,过会儿带你们去吃顿好的。”
*
谢攸本就长得俊,如今换上这身行头,便应了那句“人靠衣装马靠鞍”,打从成衣铺出来,一路上不知引了多少人侧目。
“学宪,这身可真衬您!”宋长庚是由衷地称道。
“多谢。”谢攸扬唇勉强对他一笑,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岂能不心事重重?五十两银足有三斤,那么沉甸甸的一袋银子给出去,就换来身上这件轻飘飘的直身,她心不心疼他不晓得,反正他是心疼死了。
三人正并排走在城中热闹处,日影西斜,将落未落,街上车马喧阗,一个青布缠头的挑担小贩,口中道着“借过借过”,一溜烟从谢攸和宋长庚中间穿了过去。
经小贩这一挤,他与裴泠站得便又更近了些。谢攸很想问问她,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赠他这身衣裳,但碍着宋长庚在旁,不好意思开口,却也忍不住几度瞄她。
裴泠斜他一眼:“看什么看,有话就说。”
“我——”
“好长的城墙,”宋长庚陡地出声道,“一眼望不到头,走了这半日,怕是一半都未走完。”
他这无心一说,那两人之间的对话便也止了。
谢攸循着宋长庚的视线望过去,不远处墙垣连绵,彻底把金乌压了下去,半丝儿霞光也透它不过,那城根底下,徐徐漫起了一片黑沉沉的阴翳。
“当年太.祖建凤阳中都时先后征调了几十万军卒匠役,说起来这皇城原是比北京紫禁城更大更气派的,光是午门即是北京的两倍多宽,连御街都是以汉白玉铺就而成。”
裴泠接过谢攸的话头,说道:“可惜当年劳民伤财,费那么大劲建的中都皇城,现在却成了牢狱。”
“大人,”宋长庚探出身子问她,“那现在这凤阳高墙里头还关着人吗?”
“当然,”她回说,“朱济熿的后裔都还关在里头。”
“怎么可能?”宋长庚讶异,“朱济熿不是永乐年间的晋王吗?怎么可能现在还有后裔在高墙里?”
裴泠也看向那面城墙,冷声道:“凡被关押的亲王和亲王子嗣,朝廷都会配发使女,这些使女除洗衣做饭、照料起居外,为防止宗支断绝,她们还要给无子嗣的罪宗侍寝,以确保其血脉得以延续。”
宋长庚本想说什么,喉头滚了滚,索性狠狠啐了一口,骂道:“驴毬的!”
50. 第 50 章
黄轩楼是凤阳城中生意最好的酒楼,每日里一到正膳时辰,大堂之内便座无虚席。此刻里头早已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裴泠要了一个二楼雅间,坐下先溜了眼食牌,又听堂倌唱菜,点了一桌丰盛的席面。
“就这些罢。再烫一壶热酒来。”
“得嘞!客官们稍坐,好菜片刻便来。”说着,堂倌将那食牌往胳肢窝下一夹,转身打起帘子,一阵风似的去了。
不一时,便有小二来上菜。
因点了满满一席面,足供四五人之量,宋长庚起先只拣些近前的菜,待二人大人搁箸用毕,见满桌珍馐尚余大半,便也放量吃起来。只是一下放开肚皮,又吃得撑住,竟闹起了肚子。
待宋长庚一走,雅间里便只剩他俩了。
谢攸心下辗转了几个来回,还是决定开口。
“镇抚使。”
裴泠抬头望过来。
“自古无功不受禄,我于镇抚使并无半分微劳,这件直身委实太贵重,我思前想后,是断不能收的。明日容我把此衣退回铺中,再将银两原封送还。”
裴泠料到他定还有一番推拒,说道:“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收回的道理,你若偏要去退,就是打我的脸。”
“不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是……”谢攸伸出手比划,“五十两啊,五十两就买一件直身,这不是敲竹杠吗?”
“五十两银子买下,倒也不算讹人。”裴泠笑了笑,不厌其详地道,“苏绣劈丝极细,针法又繁复,这件直身上头绣的山水画纹样得耗费绣娘数月功夫,单工钱就五六两银子了。且这料子也是上好的,约莫十两一匹,一件直身袍子少说也要两匹料,如此算来,本钱就近三十两。若真如他所言请的是织造局退下来的高手绣娘,那成本要四十两往上,这都还没算诸如商税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
“可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打断道,“你且宽心,难道我还不知轻重,为件衣裳掏空银子?再说了,我是一人挣钱一人花,不似旁人,有家有室有牵绊,有时花钱也就不为别的,只图个开心。这件衣裳你穿上鲜亮,我瞧在眼里也欢喜,那钱花得便是值得。你别费那功夫替我心疼,有钱不花,难道我还巴巴地攒着,带进棺材里去么?你就当是还那壶红糖水,这总成了罢?”
谢攸闻言竟是有些恍惚了,前些时日受尽了冷眼呵斥,今日忽蒙她赠衣,此刻还被软语相待,这般天上地下的差别,他简直不敢相信。
裴泠瞧着他那呆样,笑道:“你傻了吗?”
他回过神来,赶紧低下头,躲闪她探究的目光。
“镇抚使是真不喜欠人情。”
裴泠回他道:“你不是也说讨厌别人欠你,一想到有人欠着你就想让她立马还了吗?”
她竟还记得他说过的话。
她这是在跟他打趣吗?
谢攸心里琢磨起来。
今日种种迹象是不是代表,她不再生他气了?
是的罢?若当真还厌他,何苦费心遮掩?横竖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她才懒得藏情绪。
这般想着,谢攸顿觉先头因遭冷遇而打下的心结,至此是松脱了,身体似乎也变得轻快许多。
她终于恢复正常了,这真是太好了!
他在这头自顾高兴,却见那头玉壶一斜,酒液汩汩入盏。
谢攸见状,连忙将手悬在她酒盏上头。
“别喝酒了。”
裴泠端起酒盏的手一顿。
“我已是少喝了,”她说,“这还是热酒。”
谢攸不挪开。
半晌后,终是妥协了:“好罢,那不喝了。”裴泠道。
“嗯。”他含笑收回手,“这时候饮酒对身体不好。”
她飞他一眼:“啰嗦。”
谢攸握拳抵唇轻咳,掩饰嘴角压不住的笑意。
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变了,或是近了,距离吗?言语里的熟不拘礼,也有了一些能互相打趣的话。吵架还能拉近距离?也是怪。
不过,这感觉很好。他说的是吵完拉近距离后的感觉。
但现在感觉虽好,日后还是不要再吵架了。
脑子里一阵胡思乱想,想着想着,谢攸倏然想起了成衣铺掌柜的那番话。
他没有姐姐,不知有个嫡亲姐姐是什么感受,或许也是如她今日这般看见什么好东西就想买来送他?
等等……
……她不会真把他当弟弟了罢?
*
窗外一轮月悬在檐角,清辉淋漓洒在青石阶上。几个醉客道着“改日再叙”,脚步踉跄地没入夜色中。他三人跟在后头出来,拐了个弯,径往隔壁客栈行去。
裴泠要了三间上房,今日一路奔波,皆颇为劳乏,时候也不早了,便各自归房安歇,待明日清晨再出发。
是夜,灯烛俱熄。
谢攸躺在床上欲入睡,四下里唯有更鼓之声遥遥传来,一声接一声。正值朦胧之际,忽有一缕熟悉的沉香飘飘然钻入他鼻息之中。
是裴泠吗?
她怎么会来他屋里?
他恍恍惚惚睁开眼。
听得那扇房门“吱呀”一声响。
待看见来人,他瞬间清醒,登时倒抽一口气。
她她她………她怎么只穿了一层纱?!
那料子轻飘飘的,风一吹便拂起来,在月光底下照着,还能隐隐透出里头抹胸的影儿,偏又瞧不真切,像蒙了一团云雾。
君子理应非礼勿视。
他不能看,他不该看。
可他看了,还眼不错位地看了。
她勾唇对他一笑,举步走了进来。
他这才发现那裙身两侧竟还开了衩!在步履轻移间,自然地荡开,惊鸿一瞥地露出春色三分,引得他目光不由自主去追随那裙裾。
开开合合,雪色晃眼,浑像个来勾人的妖精。
“镇抚使,你……你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言语间,他从床上腾地坐起,慌乱后退,背抵住了墙。
一忽儿,她已站到床边,光着脚踩上来,居高临下地笑睨他。
因碰着床顶,令她不得不弯腰伏低身子,这一低,从他角度看过去,是一览无余。
他浑身上下像有蚂蚁在爬。
她似全然不在意被他瞧了去,反将裙摆又掀起几分,倒是存心要他看个痛快的意思。
他果真看得呆了。
修长的腿,宛若玉竹新抽。
然后下一瞬,但见那双腿一分,她竟跨坐在他身上!
美人入怀,两相轻触,一声低沉闷哼自他口中泄了出来。
她抿嘴儿一乐,抬起双臂搭上他的肩头,凑近,与他唇贴耳。
“你不是想知道,什么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么?”
他心跳如鼓,只会“我我”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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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一句完整话都吐不出。
“你就是想,莫狡辩。”
说着,她缓缓引他手至腰间系带。
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整个人燥得不行,像是要烧起来了。
“学宪,不来一探究竟么?”
话音才落,他已是情难自持,手彻底失了控制,疯了一样去解、去扯、去剥,乃至眼前人寸丝不挂。
恰似拨云见月,终得以一窥到底。
当真是一副极好身段,凹凸有致,那双肩端方平直,那腰肢又柔韧如束,通身望去,骨肉停匀,只觉增之一分则腴,减之一分则瘦。
他的手不自觉地把住眼前这截紧致腰身。
“怎的停了?”她笑起来,“往上摸呀,你傻的?”
那笑声像羽毛尖尖直往人秘处里搔,他哪禁得住这般撩拨,神思飞荡,手又如何能老实。
真激动得这颗心都要从腔里蹦将出来。
揉捏着还尤嫌不够,他把头埋进她的心口,用嘴衔住了她。
她咬唇,难耐地“嗯”了声,手也伸上来,托住他的后脑勺,来回抚着,像是鼓励。
那一声令他兴奋得不知今夕何夕,只觉自个儿快炸了,搂着她拥着她,一路蜿蜒而上,与她额头相抵,鼻尖相触。
她摸了摸他烧得通红的脸,低低一笑:“学宪别急,夜还长着呢。”
那眼角梢儿像会放勾子,把他尽数勾了起来,在底下杵着。
呼吸交缠不休,他紧盯她的唇,有意无意地碰。
整个人在情浪上颠荡着,魂儿都飞了,一股热流自丹田涌起,蕴积着,蓄到临界,已是急不可耐地想冲出去。
灵犀行将大开,失控地想叫出声来,他低头去啃她,啃她,啃她。
“好姐姐,别叫学宪了,快叫声谢郎罢。”
谁承想此话一出,她陡然板脸,一个大巴掌转瞬挥了过来。
“啪!”一声响。
他捂住发麻的脸,被这一巴掌扇得又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郎?郎你个大头鬼!”
谢攸猛然惊醒。
他喘着大气,整个人似刚从蒸笼里爬出来,那层布料潮黏黏贴着皮肉,提醒着他适才正在做一个怎样的荒唐梦。
眼神怔怔地定在床顶,半晌后他懵然坐起,倏尔注意到两只手,竟将锦被搓揉出了两团……?
啊啊!
怎么又做这样的梦?脑子里尽在想些什么!
谢攸皱紧脸,狠狠揪住头发扯,心里不住唾骂自己无耻。
梦里的他跟个色中饿鬼有何区别?他骨子里竟是这等急色之人?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先前一次他还能骗骗自己,只道梦里凑巧是她,可这一次……又是一次……
毫无疑问,他对她有非分之想。
他是喜欢她吗?
他怀疑,又不敢承认。
如果不喜欢她,又为何会因她的冷待而难受闹心?明明从北京启程时还巴不得她早些走,但现在一想起两人不久便要分道扬镳,喉头就似塞了什么,噎得慌堵得慌。
他想来是喜欢的。
可……可那是裴泠啊……
北镇抚使裴泠啊!
她绝不是他能肖想的人。
谢攸啊谢攸,该说你什么好,胆大包天就属你了啊!被她知道,就死去罢。
思及此,他嗷了声,疯狂地挠着头皮。
51. 第 51 章
左右是睡不着了,谢攸收拾好烂摊子,见天尚未大亮,便来到客栈后院。
此时晨风犹带夜露微凉,他深深纳了一口清气,醒一醒神。心下暗忖过会看见裴泠可别再像上回,一不小心就露了馅,若再被她发现,保准叫他吃不了兜着走的。
谢攸边想边走,忽闻院角处有衣袂破空之声,定睛看去,是宋长庚。但见他徐徐开步,推掌化拳,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
宋长庚也正好看见他,跑来作揖问候。
“学宪,早。”
“长庚,早。”谢攸回了一礼,“你这是在练功吗?”
“对。”宋长庚笑呵呵地,“拳脚功夫最是懈怠不得的,便是三五日搁置,那手脚使唤起来就不灵便了。”
谢攸心不在焉,随口道:“你说得对,确是这个道理。”
宋长庚见他整个人神不守舍,像被抽干了精气似的,便问:“学宪看上去很憔悴,是昨夜没睡好吗?”
“没有啊,”谢攸将眼神一振,“我睡得很好。真的。”
“莫不如学宪也来活动活动筋骨?”宋长庚提议道,“晨起打两套拳,通体爽利得很。”
谢攸闻言,思想一下,也觉这建议甚好。或许是近日筋骨闲散,气血太旺无处消磨,才惹得夜来魔障丛生。若白日里多使一使劲,晚上可不就累得蒙头大睡了么?
打定主意,他马上跟着宋长庚学了套动作,两人真一道打起拳来。
天明鸡唱,客栈各房窸窸窣窣有了动静,大家都忙着去前厅吃早食,此处后院倒还清净。
“着力点不对。”
两人正练得起劲,循声看过去,竟是裴泠来了。
宋长庚拱手作揖:“大人明鉴,我这套拳脚是从残破拳谱里胡描下来的样式,怕是从根上就歪了,不知大人可否点拨一二?”
“你起个势我看看。”裴泠道。
宋长庚立刻起好势。
她走近,掌心贴住他后腰一处穴位:“要从这里发力,使的是暗劲,不是蛮力。”
“气沉三寸。”裴泠压他下丹田,“气沉不是憋屁,是用腹呼吸,跟着我,吸气,呼,将这股气慢慢推下去,闭眼,让它下沉。”
“好,出手。”
那壁厢二人,一个教得尽心,一个学得专心。谢攸本想溜走,奈何没溜成,才刚转身便被裴泠逮住了。
“学宪不若还是先练基本功,再来学招式。”她朝他走来,挑了挑眉,“蹲个桩,让我看看你动作对不对。”
谢攸尚未从那场梦中缓过劲来,乍见她靠近,真个心慌得不行。
“我……我要不还算了?”
“为何算了?”裴泠带着质问口吻,“方才分明见你与他练拳,怎的我一来便推说不练?文墨人正该多活动筋骨才是,终日只顾伏案读书,那屁股都坐扁了。平素多练练,便是只蹲桩也罢,那精神头都要好上许多。”
话儿噼里啪啦砸下来,直将谢攸砸懵了,他别说与她争论,哪怕多看一眼也是不敢的。
“开膝,蹲!”
一听她发号施令,他下意识地立马蹲了。
裴泠绕着走一圈,忽尔笑道:“你这马步蹲得倒像个哈蟆。”她用脚将他双腿顶开些,“膝盖不要超过脚尖,腿部大筋绷紧。”说着,手顺着他大腿外侧滑下,“就是这片,绷住。”
谢攸的大腿突突直跳,想叫她别上手了,只口传教他就成,又恐这话一出,反倒显得他有鬼。虽然他真的有鬼。
她的手还在游走,徐徐从侧面滑到正面,捏了捏,继而再滑至内侧,又捏了捏。
他浑身都绷紧了。
“记住这几处酸楚,蹲桩不是用小腿肚发力,用的是大腿筋肉与臂部筋肉。你屁股用劲了吗?”
谢攸实在怕她摸过去,忙不迭地说:“用了!我用了!”
“大人,你过来瞧瞧我着力对不对?”那处宋长庚在扬声唤她。
裴泠走了过去。
谢攸顿松一口气。
一个是求知若渴,只恨不能多得些指导,另一个则是心思不正,心虚地只想逃跑。
谢攸真是后悔,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来这后院,更不该与宋长庚练什么拳。
还没松懈多久,很快,她又回来了。
谢攸心里嗷嗷叫,她怎的就不能多放些心思在宋长庚处,那才是真想练功的人啊!
这厢裴泠又绕着他看一圈,而后自然地伸手探,想摸摸他有没有用对筋肉使劲。
她虽是无心之举,可他却是有心之人。腿根那是何等敏感之处,谢攸生无可恋,肚子往里缩了又缩。
裴泠见状,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
“翘那么高作甚?山鸡展翅吗你?练便好生练,休得躲懒!”
谢攸真是有苦说不出。
眼前的她叠上昨夜梦影,虚里透着实,实里洇着虚……
能不能现在来个人给他一棍子,敲晕他算了。
此时此刻谢攸脑袋里在滚的一团浆糊,裴泠自然无从知晓,只道他是蹲得累了。心中暗忖他们这些文人书生,到底还是虚了些,合该好生习些弓马拳脚,强筋健骨才是。
“可会沉气?”她问。
“会!”
“沉一个我看看。”
“……不沉行不行?”
“你说呢?”
不待他回答,裴泠如教宋长庚那般,伸手欲去压他丹田。谢攸赶紧后退半步,躲开了,她掰住他肩膀,不让他躲,另一只手随即探到他肚脐下三寸,四指刚想压下去,谁知他又躲了,这下裴泠恼火了。
“你躲什么躲!”
“……我累了,实在蹲不住了。”
裴泠看着他,顿觉他有些不对劲,整个人像是站不直了,佝偻着背。
她在观察他,那目光里带着审视,直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扫了个遍,谢攸不觉心中发怵。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我没有……”他心虚得话也说不利索。
“没有?没有你脸红什么!”
“我……”
裴泠已是猜到他为何站不直,早先的事本已揭过,现在想想,当初真不该轻易放过他,都还没长记性!
今个也算是摸透他了,但凡她假以辞色,他就顺杆上爬,立马飞了。她就不能给他好脸色,还给他买衣裳,真是闲得她。
“再乱想,信不信我刀了你?”
“……………………我信。”
谢攸把脑袋低垂,恨不得就地打洞钻进去。
见他这副样子,裴泠又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已懒得多言,旋身径自走了,心里早打定了主意,是得让他好好吃次苦头了。
待她一走,谢攸把方才的对话在心里轮转了一二十遍,毫无疑问,她肯定是知道了。他狠拍脑门,连声嗐气。
好似每次暗地里动些念头,总教她察觉,如今她一定认为他是个好色之徒。细细想来,自己也觉忒不像话,青天白日的,他还是人吗他?
情之一字,若只有发乎情,而无止乎礼义,那便是邪思。她从未做什么,他却对她起了邪念,还在梦里亵渎她,一切因都在他,他与那帮盗贼有何区别?他把圣贤书里的体统都玷污了,是再没脸以君子自居,他就是个放荡小人。这之后,任她是打是罚,他也再无一字怨言。合该重重责罚一场,叫他刻骨铭心,把这教训刻到魂里去才好。
那处宋长庚犹自心无旁骛地演拳,正好收势回首,却见四下里空落落的。
欸?怎么一晃眼都走了?
*
简单用过早食,三人整装上路,直奔今夜的落宿点——临淮县红心驿。
宋长庚在马背上回首望一望远远跟着的学宪,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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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有些不对劲。
他俩昨日不还并辔而行,今日却互不搭理,隔出楚河汉界来,是闹矛盾了吗?他感到一阵狐疑。
巳末,纵马近两个时辰,得歇鞍了。裴泠见前方树荫深处露出一角飞檐,应是有一座歇脚亭,便控了控缰绳,往那处行去。
宋长庚也望见石亭,回头朝谢攸喊道:“学宪,前头有个亭子,我们歇一歇罢,大人已过去了。”
谢攸闻言忙应:“好,这便来了。”话语未落已催动坐骑,追上前去。
勒马于石亭前,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由宋长庚,率先步入亭中。
但见那亭后斜出的一棵老松,枝干龙虬般探过檐角,投下斑驳凉荫。谢攸刻意不去坐那阴凉地,将位置让出来,自己径自走到日头底下,一坐,太阳正好斜斜打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
宋长庚牵着三匹马去亭边野塘饮水喂食。裴泠从马褡子里取出水囊,转身也踏入亭中,径往松荫深处坐了。
两人各自歇整,都没有说话。
宋长庚伺候好马儿,来亭中歇脚。甫进去,裴泠便问他道:“你可知人身上有几处痛穴?”
“痛穴?”他挠了挠头,“大人,我不懂医理。”
“现下正得空,便教你认几处,任是铁打的人,只消对准了发力,也保管教他筋酥骨软,再不能反抗。不过,”裴泠顿了顿,“倒是缺了能演练的假人。”
谢攸哪能听不出她的意思,自告奋勇道:“就在我身上演练罢。”
宋长庚摸不准这是在唱哪出,试探地说:“学宪身子金贵,既是试这痛穴,倒不如在我身上试?”
“金贵什么?”裴泠哼了声,“他理应多习学些防身之术,痛在自己身上,也好记得更深刻。”
谢攸亦知她是存心叫他吃苦头,而他德行有亏,自是应当受着。
“镇抚使说得对,我手无缚鸡之力,正是该学学能一招制敌的技法,倘或日后遇到险处,也不致束手无策,任人摆布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就不收着劲了?”
谢攸视死如归地闭上眼:“镇抚使放手来罢。”
裴泠一阵手痒,腕子略转了转,五指徐徐舒展开来,复又慢慢收拢,听得那指节“咯嗒”轻响。
他二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又怪怪的感觉愈发浓烈,宋长庚不再出声,静静地看着。
裴泠起身,走到谢攸身侧,扣住他的手掌。
“合谷穴。”
话音甫落,但见她着力一按虎口处。谢攸顿时双眉蹙紧,那股酸胀劲儿直窜上来,蔓延至整条胳膊。
“腕横纹上两寸,两筋相夹之处,内关穴。”
说着,裴泠的手顺筋络往上滑,而后停住,扣紧,又是一按。谢攸整个手掌当即酥麻如蚁行,似抽了筋一般使不上力。
她随即收手,绕到他背后。
“最痛的要属这一片。胸骨是人身重地,五脏六腑皆聚于此。”
眼前光影一暗,她自后掩来,将他全然吞没在阴影里。谢攸心内惴惴。
“胸骨凹陷处,膻中穴。”
“啊——!”
他实在吃痛得很,一声惨呼,整个人歪斜下去,脸煞白。
宋长庚赶紧道:“大人,要不还是先停一停,让学宪缓口气。”
裴泠置若罔闻,复将谢攸摆正。
“鸠尾穴,胸骨剑突尖下,肝胃之交,武行称作翻江穴。”
她这一按,谢攸顿觉自个儿的胃似被无形手攥住拧转,登时翻江倒海,原要强咽下去,怎奈早已直冲喉咙,勉强忍住,踉跄奔出亭外,俯身草丛之中,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眼角都呛出了泪星子,偏那胃里浊浪一阵紧似一阵地往上涌,直吐得搜肠刮肚,黄水都呕出,方渐渐止歇。
末了,谢攸再撑持不住,单膝跌跪在草窠里,身子簌簌抖。
52. 第 52 章
自此,谢攸再没有安生日子了。每日天刚擦亮起来和宋长庚一道练功,一个打拳,一个蹲桩。早食毕策马赶路,颠簸竟日,至下一驿站落宿。晚食罢,歇上一会,复又苦练,直至月上中天,夜色如墨,方得歇息。及至归房,浑身一松懈,顿觉腿软筋麻不已,站都站不住。但也有一桩好处,倒床就能呼呼大睡,美梦噩梦是再没做一个。
这日,他们落宿于江浦县江淮驿。该驿亦是水马驿,地处南北要道,是南京北上第一站,也就是说,明早他们便可抵达南京了。
此时天色向晚,日暮霞生,胭脂水色染透了半壁云天,晚风拂面而来,裹挟着春日特有的花香草气,沁人心脾。
宋长庚练了几套拳,收势,对身旁人道:“学宪,我们歇歇?”
“也好。”谢攸双手撑在膝上,平复着气息。
两人随后坐到一块大石头上。
宋长庚递去水囊。谢攸道声多谢,接来仰颈直灌。
江淮驿位于黄山岭山谷,风光甚好,四面翠峰环抱,云来雾往。驿站后院出去是一片竹林,有涧溪流经,水声淙淙。他二人现下便是在这片竹林里。
宋长庚见他满面通红,汗如雨下,好不狼狈的样子。便问:“不知学宪如何看待大人要你练功这件事?”
谢攸抬袖揩汗,说:“我这人身子虚,镇抚使想让我多动动筋骨,练得壮实些。她也是为我好,起初蹲不得一会工夫便腿软,这几日咬牙苦练下来,较之先前体力确实有所提升。”
宋长庚闻言,笑道:“学宪难道看不出来?大人是在捉弄你。”
谢攸顿一顿,没说话,稍顷,才点头道:“我知道。”
宋长庚又问:“那你可知她为何要捉弄你?”
“这……我也不清楚,许是看我不顺眼。”
“学宪不知道,但我却知道。”
“哦?”谢攸侧头看他,“你知道?”
“我说个故事,学宪就懂了。”宋长庚将一只脚蹬在石缝间,手臂随意搭在膝头,侃侃道,“我有两个总角之交,一个是姑娘,叫慧娘,另一个,我叫他文华哥。慧娘性子急脾气冲,干什么都风风火火,而文华哥是个软性子,耐心极好,但做什么都迟慢。他俩打小就不对付,慧娘瞧不上文华哥,觉得他唯唯诺诺,上不得台面,做不成大事。文华哥害怕慧娘,觉得她太凶太爆,没有一点女儿家样子。每每碰到一处,总是一个追一个躲,一个嚷一个默。天南地北的性情,岂有不相冲的?按我们农村说法,就是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越急越慢,越慢越恼,越恼就越要吵。
“学宪,说到这里,是否觉得跟你与大人之间有几分相似?学宪你温文儒雅,无论做什么都斯斯文文,万事好商量,而大人是行伍出身,做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你们是两个太不一样的人。”
“你说得对,”谢攸道,“我确实与镇抚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学宪,那你猜猜慧娘与文华哥后头如何了?”
“他们如何了呢?”谢攸举起水囊,又饮了一口水。
“他们啊,”宋长庚嘿嘿笑了声,“后来成婚了。”
谢攸被那口水呛得直咳嗽。
“我当时也是大吃一惊,忙去质问慧娘:你不是讨厌他,讨厌得要成天要捉弄他吗?都烦他烦得要死了,又为何还要嫁他?”言着,宋长庚又卖了个关子,“学宪猜慧娘说了什么?”
“……她说了什么?”
“慧娘道:愣头葱,你何不想想,我怎的只捉弄他,不来捉弄你?”
言讫,宋长庚扭头冲谢攸笑。
“你误会了。”谢攸认真地,“镇抚使捉弄我纯粹是因为讨厌我,心里厌恶。”
“厌恶还给你买衣裳?我可是听见的,五十两呢,嚯,这手笔。”
谢攸道:“信不信,她如今定是悔了的,指不定怎么怨自己:当时真是闲着没事,闲出屁来才给他买。”
两个对望一眼,忍俊不禁,不由得一同笑了起来。恰有一阵山风掠过,万千翠竹簌簌作响,与两个少年人清朗的笑声搅在一处,只觉连暮色也跟着欢动起来。
俄顷,宋长庚作了一揖:“适才多有失礼,还望学宪勿怪。”
谢攸摆了摆手:“有什么的,不必闹这些虚礼。”
这时忽见驿丞前来相请,说是饭食备好了。二人便起身至溪边净了手,一径入得驿来。驿丞又道:“镇抚使大人已在房里吃过了。”他二人遂于堂上用了些晚饭。
饭毕,天色渐昏,照理仍须练得小半个时辰。宋长庚见谢攸面带倦容,神色委顿,便推说自己身子不适,欲早歇了。原以为他自然也回房歇下,谁想竟见他提了个灯笼,仍到那边竹林下蹲桩。宋长庚欲叫他回来,待要推门,隔壁房门吱呀一声先开了。宋长庚便悄步转至窗边,朝下望,不过片刻,果见一道身影穿过后院,直往那林中去了。笑了笑,阖好窗,自睡下了。
谢攸正凝神蹲桩,前头一盏绢灯散着昏黄光晕。四下一派寂然,低首间却忽见地上斜斜映来一道幽长人影,缓缓向上移,贴到他背后,登时唬了一跳,没蹲稳当,人朝后栽倒。
裴泠伸手托了一把。
“咋呼什么?”
谢攸回首,目光一相接,他旋即偏过脸去。
“蹲好。”裴泠下令,“把势全凭架势,练武不练功,就是一场空。”
在她面前,他岂敢含糊,立马蹲下,端端正正摆出架势来。
“累不累?”裴泠笑问。
“……有点。”
“累点好,省得想些有的没的。”
谢攸心里有亏,恐多说多错,讪讪地垂了头。
裴泠走了上来,站到他前面,往后一靠,倚着那块大石头。
她只松松挽了一个低髻,几缕发漏下来,垂在颈侧。入夜后,山风愈紧,吹得她鬓发拂面。少焉,她将下颌微扬,五指似梳非梳地向后一掠乱发,然后侧头迎着风,任由那发丝在后头飞扬。
身着官服劲装时是雌雄莫辨,英气非凡,一旦穿上裙装,又另是一番清冷韵致。此刻一身素白衫,夜风过处,裙裾如浪。那盏绢灯就搁在石头上,灯光笼着她,如月下风中,梨花一朵。
他看得出神,只觉好美好美。
待那阵风过去,裴泠将头转了过来。
谢攸匆匆别眼。
“你身量高,肩宽大骨架,若有明师自幼调教,把这副根基好生打磨,现在没准魁梧奇伟,一拳就能打趴一个。当个将军,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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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事。”
听她这样讲,谢攸略一纳罕,道:“是镇抚使谬赞了,我再练也没这种本事。”
裴泠摇首笑了笑:“倒是我糊涂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学宪三元及第,才高八斗,若入了行伍,才是暴殄天物。”
他闻言,不免心中忖忖:她喜欢的果然是那些熊虎赳赳的伟岸儿郎,是啊,难道还喜欢他这种文弱书生吗?面对两个毛贼就被打趴下了,她怎瞧得上?他这份情愫,注定是独茧抽丝。
“明天就能到南京了。”谢攸喃喃,语气有些低沉。
裴泠轻轻一扫眼:“说什么废话。”
“镇抚使来南直是有什么公务的罢?”他问。
她挑眉:“你胆子倒大,敢打听这个?”
“我不是打听,我是……算了,没事。”他只是想知道她会在南直隶呆多久。但转念一想,便是再久又能多久呢,左不过几个月,而他是要在南直隶呆满三年的。
“南京走一趟,我便回了。”裴泠说。
谢攸不禁讶然,站了起来:“这么快?”
她望一会儿他:“你应该巴不得我走才是。”
谢攸立刻否认:“我没有!”
“那你还舍不得了?”
“我……就是不习惯。”
裴泠哂然:“才多少日子,三个月有了吗?不习惯什么?我一走,也就没人折腾你了,还不好?我看你是人生前头日子过得太顺,如今偏要寻些磋磨来受。”
谢攸默默不语。
半晌皆无言。
俄顷,她忽然出声道:“学宪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未成婚?”
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他实话实说:“忙着考功名立业,没想成家的事。”顿了顿,提起勇气问她,“那你呢?”
“我?我成什么婚?”裴泠笑起来,“你们男子成婚自是百般得益,女子就不同了,成了婚就得操持一家子,还要生儿育女。”
谢攸下意识地问:“那如果遇到心动的人呢?”
语毕,四目相对。
他把后头那句“也不成婚吗?”给咽了回去,改口:“是我问得冒昧,唐突了,镇抚使不必回答,只当不曾听见罢。”
裴泠没有回应,提步道:“时候不早了,回罢。”言语间,已往驿站走去。
谢攸的目光追着她,渐行渐远,直到背影没入门后,他仍向着空茫处望了半晌。
*
淮安府海州县。
一条渔船在东大洋飘荡着,咸风猎猎,吹得那披风鼓得老高,精卫艰难地扯紧襟口,抬眸四望,是一望无垠的晦暗,海面蓝得发黑,浩浩荡荡直铺到天尽头。望得久了,便有一种对巨大对黑暗的恐惧从脚底漫上来。她低头不再看。
不知过去多久,忽见前方隐隐有光亮,待近了才发现,那是一艘四桅海船。
渔船越靠越近,一根粗麻绳从海船上抛了下来。她仰头一望,赫然见甲板上立着数十人。他们手持火把,身穿短褐,衣襟半开着,胸膛虬筋暴起,腰间或悬弯刀或缠铁链,那目光扫下来,戾气纵横。
是海寇!
精卫不由后退数步,旋身欲回舱内,却被那船工一下攥住。
“跑什么跑?”
53. 第 53 章
精卫被船工挟持上了船,进到舱室,一股腥气混着发霉的味道直冲鼻腔,入目是七弯八拐的狭窄通道,一路行去,两旁舱室里不时探出几个脑袋来,全是赤膊纹身的汉子,一双双幽幽的眼将她上下打量。
转了三四个弯,终至一扇舱门前,那船工也不通报,将门一推,便把她搡了进去。
精卫抬眼便见一张用黄铜镶补四角的八仙桌,桌上摆着一坛酒,坛子旁一个脸大的碗,忽而有一只蒲扇大手端起那碗,咕咚咕咚,酒水灌入阴影中的一张口内。待那大碗哐当一声被掷回桌面,方才露出碗后面容。
那是一个肩宽背厚的年轻妇人,头发用一根犀角簪子贯定在脑后,梳得很紧,脸皮都被吊了起来,两道浓眉斜插鬓角,面相十分威煞。只听她打了个酒嗝,漫不经心地问:“你是精卫?”
“是。”
那妇人见她面无慌张之色,倒有些诧异了:“你不怕吗?”
精卫很淡定,回说:“上了贼船,怕还有用吗?”
妇人闻言豪迈地大笑两声:“好好,是个有趣的,我喜欢!”
精卫只顾将这间舱室环顾一圈,但见壁上悬着鱼油灯笼,昏黄火光随着船身摇摆着,四下里堆满了油毡布蒙着的货箱,足足垒了三层。
“没想到她竟跟倭寇有勾结。”精卫道。
“你在说裴泠?”
“明知故问。”
妇人又笑:“‘勾结’两个字我不喜欢,我和裴泠只是有些私交罢了。还有你说倭寇,那更是大错特错,我是海商,跟倭国绝无关系。”
精卫冷哼了声:“海商、海寇亦或海盗本质上都是一样,你们与倭人勾结在一起,劫掠沿海。”
“小姑娘不懂,我不怪你。”妇人大度地道,“出海行商被视作叛逃,当地官府为避责就将海商称为倭寇。我也不欲在这称呼上跟你费什么口舌,与倭人勾结的海商确实有,但我孟三跟谁都可以做生意,就是不和倭人做生意。”
“胡吣跟我?”精卫脸上有不屑之色,“隆庆开关后,地方商人可以出海贸易,你们放着正经生意不做,为寇为盗,还狡辩什么?”
“好一张利嘴,既如此,且叫你孟三娘说个明白。你说的隆庆开关,开甚么劳什子的关,不过开了一条屁股缝!独许福建那几个口岸的海商出洋,一堆规矩制度掣肘不说,还要纳甚么引税、水饷、陆饷、加增饷——呸!层层盘剥之下,偏生还有一群杀才官吏从中刮油水。我们海上搏命挣来的银钱,倒教他们刮了个干净,赚个鸟钱!你道是我们不想正经做生意?实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言着,孟三突然笑笑,“要说到这点,精卫姑娘合该与我们惺惺相惜才是。”
精卫听出言外之意,问她:“裴泠是何时知道我底细的?”
孟三含笑不说话,倏地立起身来,踱至跟前,抬手摸了摸她鬓角,而后忽地指间发力,哗啦一声响,竟将她面上那张皮子整个撕了下来。
乍见真颜,孟三的笑一下僵在脸上。只见精卫脸上,自右颊底下斜剌剌一条长疤,如蜈蚣盘踞,直爬至左眼睑之下。
“我的好姑娘,哪个杀千刀的给你脸上划了一刀?”
精卫面无表情,孟三这个动作令她回想起那日在坟头,裴泠曾伸手揩她鬓角上沾的泥,所以那时候就被发现了吗?
“裴玲是如何得知的?”精卫又问一遍,她自诩办事妥帖,到底会是哪里出了纰漏?
“既然知道你搭台死节的目的是她,又怎会猜不到你是谁呢?你也是她南下的目的呀。”孟三望定精卫,笑嘻嘻地说,“金兰会的教首——常羲娘娘?”
“是我。”她极干脆地承认了。
孟三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我说常羲娘娘,您胆子也忒大了些,明知裴泠是来拿你的,反倒还迎上去,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惜了,最后不还是落在我手里,功亏一篑啦!至于裴泠是如何猜到的,细情嘛我也不知。她信中只提了一句,说你给自己取名精卫,那常羲和精卫都出自《山海经》,她当时便知自己所料不差。不过,还有一桩事令她好奇,便托我来问一问你。”孟三顿了顿,“你是假的,那真的沈韫去了哪里?”
“死了。”精卫答道。
“被你杀了?”
精卫摇头:“她是自尽的。”
孟三“嗐”了一声,说:“又一个殉节的,什么狗屁贞女,为个男人殉节太不值当了。”
“最后倒也不是殉节。”精卫轻叹。
“哦?这是何意?”孟三浓眉一皱,疑惑道,“既不是被你杀了,也不是殉节,那她又是如何死的?”
精卫细说来:“邹老爷查到沈韫八字作假一事,散布谣言污蔑她是觊觎邹氏家财,沈韫便想搭台死节自证清白。邹家得知后害怕担责,把她送去了乡下庄子,我也是在那里认识的她。
“沈韫跟我说她有罪,她该死,为了当烈女,她曾给邹世坤下过毒,虽则立时悔了收手,但邹世坤的身子骨却日渐虚弱,她便笃定是自己那番作为种下的病根。
“她言殉节是服罪,让我不要阻拦她,我叫她写出当时下药的方子来。她以为加了砒霜即是剧毒,但其实那方子并非什么毒药,而是祛痰平喘的方剂,因砒霜特性大热大辛,所以医家常用于寒症和痰积。且她还是叫丫鬟去药铺抓的药,你说哪有药铺掌柜敢把夺命毒药称给内宅女眷?要真是能吃死人的方子,早惊动官府查办了。
“知道真相后,她如释重负,也就不那么执着于搭台死节了。可就在这节骨眼,她父亲来了信,收到信后的当晚,她就悬梁自尽了。”
孟三不由问道:“那信里写了什么?”
“信里一字一句我都记得。”精卫缓缓道来。
【父自幼教汝读书明理,不意竟育出蛇蝎心肠。尔投毒之事,已从汝母口中尽知。吾门清白传家,何曾出此魑魅之行?尔实不配为沈氏女!
若此事传扬于外,为父乡党清誉尽覆,尔弟尔妹皆受牵累,吾家皆毁于汝手。
闻汝欲搭台死节,何必作此张扬?既在庄中,便于庄中了结。汝死后当以烈女礼葬,入祠受飨,岂不全尔心志?
呜呼!父泪枯于纸,心裂于笔。好自为之,莫再辱及先人。】
精卫甫说完,便听得孟三骂道:“分明是怕闺女带累他那张老脸,倒把死说得比唱还好听。事情真相不见他探究,一封信就叫闺女以命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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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抵的哪是罪,抵的是老子那点虚名!”
精卫接言:“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父女至亲,终不敌三寸浮名、一世清誉。利之所在,心之所向,千古皆然。”
两人一时相对无话。半晌后,孟三道:“所以沈韫死后,你便用了她的身份,在烈女祠搭台死节,设计让裴泠救下了你?”
“是,”精卫坦诚道,“我那时正不知该如何接近裴泠,是沈韫的事给了我机会。”
“你又怎知裴泠会来救?”
精卫实话说:“我不知道,只是赌一把。”
孟三抬手连连点她:“你啊你啊,你是不曾打听过罢?裴泠可不是什么好人哩!她本不是会管闲事的,也算你运气好,碰上她心情不错。想我都与她交情多年,求她办件事,十遭里倒有九遭碰钉子。那难得应承的一回,非得叫你作揖赔笑、说尽好话,三番五次地求告。好容易点头了,办起来又推三阻四,每次把我怄个半死。可一轮到她有事要我做,但凡下她一次脸,能一整年不带理我的。我苦啊!”
精卫听出她与裴泠交情不差,倒是有些好奇,这俩人又是如何交上关系的?
孟三这壁厢也盯着她的脸,口吻惋惜地说:“我的好妹子,瞧瞧,头上又多个大疤。”
“皮相罢了,有什么所谓。”精卫毫不在乎,反问她,“如今我落在你手里,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孟三笑着摆手:“方才随口唬你的,金兰会的事裴泠已告诉我了,孟三佩服。陆上没有活路,海上总是有的,把你的人都带来,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饿着你们。”
精卫只看她,不言。
“怎么,你不信我?”
“我信,私通倭寇是谋叛罪,她那么大个把柄落在我手上,我有什么不信的?”
“把柄?”孟三放声大笑,“你也不看看自己身处何方,这儿可是汪洋大海,我便是放了你,你也游不回去。还有,最后与你说一次,再讲我是倭,可真对你不客气!”
精卫识趣道:“海商,总行了罢?”
孟三撇撇嘴:“这还差不多。”言罢,她走到桌边,抄起酒坛,倒了一满碗端过来,举高至精卫面前。
“喝了这碗酒,你就是我妹子,以后跟着姐在海上称王称霸。”孟三说得扬扬自得,“你是不知道,虽然大明看不起你姐,可姐在爪哇、渤泥满、剌加还有暹罗这些地方,可是地位超群的哩,那群蛮人待我那叫一个敬爱有加。”
精卫呛她道:“你在他们面前的身份,其实是大明赋予你的。蛮人爱的是铁货铜钱、丝绸陶瓷,如果你不是中国人,他们还会待你敬爱有加吗?”
孟三听了倒不气:“你这人也是有趣,被逼到这份上了,竟还帮着大明说话。”
“我只是实话实说。”精卫道。
孟三举得不耐烦:“你到底喝不喝?”她横眉竖脸地,“不喝等会就把你戳两刀,扔海里喂鱼去!”
尾音未落,精卫一把抢来碗,咣咣往嘴里猛灌,喝得弯腰直咳嗽。
“这才对嘛!”孟三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忽地想起什么,“嗳哟,差点给忘了,我们裴大人还有一件事要你做哩!”
54. 第 54 章
清晨鸡啼,日头昏昏露出,驿卒早将三匹马儿备妥,栓在树上任其啃食沾露嫩草。
忽听得吱呀门响,裴泠一身玄色劲装率先走了出来。她将臂上的包袱挂上马鞍,动作间倏睃见谢攸那匹马的马鞍扣虚悬着,于是先四下里望了眼,随后走过去伸手一拉,那皮带旋即又松脱两分。
过会儿谢攸也提着包袱走出门来,见着她忙作揖问早。裴泠回了一笑,默不作声地看他在那儿理行装,竟是丝毫未察觉。
谢攸刚理妥,便翻身上马,谁知下一瞬,马鞍即往右侧滑脱了,此时他左脚才探进镫里,那右脚还悬在半空呢,整个人直接歪将下去,慌得他急忙去捞缰绳。身下马儿亦觉不适,扬蹄打了个旋儿,眼见就要掉下去,他口中“欸欸”个不停,只得趴着死命攥住鬃毛,废了老大劲方才稳住身形,真是好不狼狈。
裴泠早跨上自己那匹马,挽着缰绳踱过来,马尾悠闲地在晨光里扫出金弧儿。她偏头笑道:“学宪骑马前怎不察检下鞍带,扣眼儿松了都不知。”
谢攸闻言忙下马查验,果真是鞍带没扣住,紧好鞍便跟裴泠道声谢:“幸亏镇抚使提醒,否则前头山道颠簸,怕是要出大丑了。”
裴泠不言,催马往前行几步,掠过他身侧时唇角不由往上一勾,暗笑这个呆子。
那厢宋长庚来晚了,连声致歉。稍顷,三人都收拾齐整,江淮驿的驿丞和驿卒业已出来送行。简单道别后,裴泠扬鞭策马,三骑马蹄声嘚嘚,渐次远去。
此行一路风光甚好,道旁水田漠漠,远眺皆是一片片桑麻绿树掩映的村舍。他们途中未歇脚,一口气奔到了瓜州渡口,但见扬子江烟波浩渺,百舸争流,等待渡江的官商车马排成长龙。
一行人马随即坐上最快的一班船渡江至南岸镇江府,十五里过江东驿——此驿已属应天府。三十五里又过龙江驿,再是十里便可抵达南京。因渡江时无需等船,没耽搁片刻功夫,自卯正出发,到南京也不过午时末的样子。
耸立于三人面前的乃是仪凤门,地处南京西北角的这个城门有些特殊,它属于内十三门之一,但因直面杨子江,又直接暴露在外,故而该门所在的城垣段,是南京内城十三门中最为稳固雄险的。城门直接嵌入在狮子山和绣球山之间的隘口,修得异常高大厚重,仿佛与两侧山巅齐平。
只见那城墙底下早侯着位戴乌纱帽、穿青袍的官员,并数十个青衣皂隶排开仪仗。见裴泠马鞍将至,他忙急趋数步上前,撩袍就跪。
“微臣南京礼部右侍郎王简恭请圣安!”
“圣躬安。”裴泠往上抬手示意,“王侍郎免礼,请起罢。”
王简随即起身,亲自来执住辔头,仰起脸赔笑着道:“下官在此恭迎上差,原算着时辰该是未时抵达,不想两位钦差马快,竟早到了两刻,倒教下官险些失礼了。”说着,他又朝后头的谢攸打拱问候。
谢攸不敢失了礼数,忙翻身下马回礼。宋长庚也赶紧下来,立在谢攸身侧,王简瞄了眼,以为是随行小厮,便不再留意,只顾讨好还高高端坐马背的人。
裴泠轻笑道:“蔡驿丞也是个会做事的。”
“上差误会!”王简哪能听不出她的话外话,急得解释,“原是昨日江淮驿有驿卒来部里递文书,随口提了那么一嘴,下官岂敢存心打探,实是碰巧得知!既提前知道了,那又岂敢不预先来此侯着?否则尚书大人从北京回来,指不定怎么怪罪下官失了该有的礼数。”
裴泠闻言便问:“你家尚书何时回来?”
王简毕恭毕敬地答说:“按之前进京贺万寿圣节的行程,约莫得五月中方归,但尚书大人前些日子来信,说是陛下不愿过多铺张浪费,后头一切筵宴法事都叫停了,现各路官员都在归途中,想来这月下旬大人们就能到南京了。”他顿一顿,尤为殷勤地,“尚书大人在信中千叮万嘱,说是待他们回来,必要在富乐院为上差备下洗尘宴,还请您与学宪大人到时千万移尊光临。”
“到了那时再说。”言罢,裴泠执缰欲走,却叫王简喊住了。
“上差请等一等。”他含笑又道,“此次为大人们备了两处宅子,请容下官介绍一番,二位钦差且依着性情挑选。一处呢,在钟山脚下,紧邻玄武湖,那地方够清净,推窗便是千竿翠竹,最妙是山泉绕宅而行,端的是个洗心养性的好住所。
“至于另一处却是在那秦淮河畔,华灯初上时,桨声灯影里,若想听个小曲,顷刻间便能唤来金陵城里顶尖的女校书,琴棋书画那是样样拿手的。”话还说着,王简特意去瞄一眼裴泠,“还有那些个清倌小唱,生得眉目清秀,相貌堂堂,会舞剑会跳舞,比女子还舞得好哩。船儿单在宅子后墙石阶处轻轻一泊,人就打后脚门进来,巧妙得很哪。
“二位大人或择一处,亦可各择所好,好静的去听山间竹韵,爱闹的便赏秦淮灯影。横竖两处宅子都已洒扫停当,这个——不知二位大人想住哪处呢?”
裴泠开口道:“钟山僻静是僻静,却是在郭外了,出入多少有些麻烦,我二人还是去秦淮河畔的宅子。”
谢攸心里亦不愿与她分别,听她这样说,也是松了口气。
“那依我说呀,也是住秦淮河畔好。”王简笑着附和,“二位大人难得来南京,这夜泊秦淮的体验,普天之下也就金陵独有,那——”
裴泠嫌他嘴碎:“现在无事了?”
“嗳嗳,”王简紧急将后话打住,改口道,“赵指挥使已候久矣,那秦淮河畔的宅院他是尽知的,到时便由赵指挥使引着二位移驾,下官这厢就不叨扰了。”
“辛苦王侍郎。”裴泠颔首示意。
“不敢不敢,”王简连连打躬,“怎当得起您金口称谢,这是分内应当的,上差真是折煞下官了。”
结束这一长串繁琐的客套,裴泠终得以驱马上前,谢攸与宋长庚也翻身上马随行。三人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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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甬道,泼天的热闹霎时涌了来,入目是街巷纵横,各种商肆酒楼鳞次栉比,蔚为大观。
刚踏出券门阴影,忽见左右两排锦衣校尉齐刷刷旋身,双手抱拳一揖到底:“恭迎北镇抚使!”
永乐迁都后南京保留了南镇抚司,北京则设立南北两个镇抚司,其中北司专理诏狱刑名,南司掌管本卫法纪,兼理军匠。而南京的南司与北京的职责大致是相同的,只多出一个,便是护卫南京皇陵。
名义上,这三个镇抚司都是平级,但实际位于留都的南司在锦衣卫整个体系中处于边缘地位。在北京,裴泠与东厂提督不说压他一头,至少是平起平坐,可以分庭抗礼的。但在南京,镇抚司掌握的权柄与南京守备太监就相去甚远了。
“赵仲虎在何处?”裴泠问道。
为首的总旗跨步出来回禀:“赵指挥使现下就在衙门里恭候大人。”
裴泠也不多言,将缰绳一抖,催动坐骑,直往南镇抚司衙门而去。谢攸与宋长庚随即跟上。
从仪凤门进来后,三人往东南方走太平街,沿皇城西面城墙一路南行至正门——洪武门。南镇抚司的衙门便位于洪武门内,千步廊西侧,紧邻通政司。
只见整个衙门由青砖砌就,灰瓦覆顶,围墙造得要比旁边通政司的高出足有三尺。那大门森黑森黑,其上悬了一块巨大的玄漆牌匾,上刻“南京镇抚司”。
裴泠轻吁一声,手腕略略一回,马儿即刻收步,她利落地一偏腿,立时松蹬落地。
那扇大门沉沉开启,人未至声先闻,众人听得一阵洪声大笑先传了出来,转瞬便见一人大步流星地迈出门槛,来者便是南镇抚使赵仲虎了。约莫三十几岁,生得不高,但极是敦实健硕,穿一身飞鱼服,腰束鸾带,悬绣春刀。
只见他两步并三步上前,停在裴泠面前,先是不言语,从头到脚把她细细打量了一遭,倏而哈哈一笑,连道两声好,不由分说地张开臂膀上前,将她肩膀一搂,结结实实拍两下。感慨道:“你变了!”
裴泠一挑眉:“变哪了?”
赵仲虎笑道:“变文气了!”
“是吗,”她亦笑了一笑,“你也变了。”
“哦?我变哪了?”
“变福气了,竟胖成这样,像个夯实了的石墩子。”
赵仲虎愣了一下,而后大笑道:“你有一点倒是不曾变,嘴还是这样毒!”
裴泠也笑着拍拍他的臂:“过来,我与你引见。”她侧过身子,目光看向谢攸,“南直隶学政谢攸谢大人。”
二人随即见礼。
“久仰学宪大名!这是长了一颗多聪明的脑瓜子才能连中三元,在下佩服佩服!”
谢攸谦辞:“是赵指挥使过誉。”
赵仲虎一挥臂膀,朗声道:“都随我来,衙门里叙话。”转头又凑近两步,熟稔地对裴泠说,“给你带了一坛好酒,家酿来的,走,去喝一杯!”
55. 第 55 章
迈入大门,先见一面绘着獬豸的巨大影壁,绕过去便是一片空旷中庭,穿过中庭即是镇抚堂。赵仲虎在前头领着他们再往里走,各衙门规格基本差不多,堂后是一带厢房,皆是办公之所。他不停步,径直将人领进自己日常起坐的那间值房。
赵仲虎推来两把椅子先让他们坐下,自个儿转身不知从哪处犄角旮旯抱来一坛泥头酒来,信手将案上文书拢到一旁,空出一块地方,又取了三个大碗摆上。
他一面倒酒,一面说道:“南京人说本地酒浓酽煞口,不堪三嚼。前些年忽地兴起喝金华酒,末了嫌人家味甘碲舌,转年又换苏州三白,呷着呷着又说辣得人头晕,弄到最后索性各府都自家开局造酒。”话语间,三碗酒都已满上,赵仲虎将酒碗推到他二人面前,笑呵呵地,“家里婆娘也是凑热闹酿了几缸,您二位砸一碗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谢攸低头看向那一海碗的酒,满得要溢出来一般,思忖这碗下去,只怕立时就要醉倒,又想到上回醉酒之态,哪敢再喝,正要推辞,耳畔却听裴泠先开了口。
“学宪便罢了,喝了酒该胡言乱语了,还是给他倒杯茶来。”
赵仲虎闻言,哈哈一笑,倒也没有坚持,转头就叫人上了热茶。
谢攸不由看她一看,心想自己在她面前也真真出尽了丑,好印象是一个没留下。
这厢赵仲虎刚坐下,就先干了碗酒。
“白莲教可有消息了?”裴泠问他。
赵仲虎一抹嘴,回道:“此前信中你说那帮教徒用茶阵作为暗语,近一个月来,我是连日遣人于南京城内各大茶坊暗中探查,可还是一无所获。”
“白莲教徒行迹诡秘,找不到也是正常。”裴泠这样说着。
谢攸便恍然过来,原来她随自己南下竟是为了缉捕白莲教。
说起这个白莲教,跟大明牵绊尤深,因为大明的开国皇帝曾也是一名白莲教徒,而大明的这个“明”兴许还真跟白莲教有些关系。
白莲教创立最初是个佛教教派,后来结合了宋朝结社的理念,最终演化为民间异端组织。元朝末年时,天下大乱,白莲教借“明王出世”起义,太.祖投入白莲教徒郭子兴的红巾军,而随着后来夺取天下之势已显,太.祖便断绝了与白莲教的关系,开始尊孔门。至于为何还要择“明”一字为国号,也是昭告天下,明王已临人世,警告异心者,勿妄图天命。
作为当年喊过“弥勒降生”口号的人,太.祖也算深入内部过,自是清楚聚众结社对政权的威胁,立国后就将白莲教列为邪门歪道,严行禁止。可这个白莲教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代一代镇压下来,到了今朝,竟还在发展。
“不过,”赵仲虎又说道,“金兰社我倒是探听清楚了,那教首原是白莲教在南直的传头,叫常羲娘娘,据说是跟教主有了些瓜葛,遂领了一帮女信徒,从白莲教里分割出来。”说着,他头痛道,“提起这些白莲教的支流别派,什么皇姑道、三阳教、罗道教,又是什么黄天、龙天、金山、金蝉,十根指头都数它不尽,如今又多出个甚么金兰社来。怪道这般剿不完、灭不尽,就跟那章鱼足一样,剁一根又长一根,没个了局!”
“那金兰社暂且不必理会。”裴泠语调如常,“常羲娘娘麾下不过是一帮寡妇罢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把力气花在这处,易因小失大。横竖白莲教这棵大树一倒,依附的枝蔓自然枯败,眼下要紧的还是找出白莲教主。”
“对,是这么个道理。”说时,赵仲虎端起适才给谢攸斟的那碗酒,仰脖又喝了干净,继续道,“但这南京城可不小,要从里头揪一个人出来,是极难的。”
裴泠只说:“再等几日,现下也不必再暗查,免得打草惊蛇,将人吓跑了。”
听她如此说,赵仲虎知她必有密情在握,当下还有外人在,不便深谈。打个哈哈,就把谈锋岔开了。
“学宪大人是第一回来南京?”
谢攸这厢正凝神细听,不妨话头牵到自己身上,倒叫他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忙应道:“是,我是第一次下江南。”
赵仲虎侃侃而谈道:“江南多水泽之乡,户户有船舫,就跟北方家家有个马房一样。当年我初来时,真是好大的不习惯,坐在船上,见那船公慢悠悠摇橹,真恨不得跨上马一鞭子驰出十里地去。”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如今住得久了,倒也习惯了。南京是个好地方,仕宦者夸为仙都,游谈者指为乐土,那是才俊翕集,文人风流无匹。似学宪这般清流雅士,到了南京那更是蛟龙得水,包管叫你乐不思蜀的。”
谢攸陪笑道:“金陵之盛,今日初入城中时便有体会。六代豪华,名不虚传。”
裴泠插话进来,对赵仲虎说:“你如今对南京种种,倒也称得上是了如指掌。”
赵仲虎听了这话,竟是顿了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正了脸色,“富贵骄人不假,但我也不会忘了自己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裴泠只是轻笑着:“富贵骄不骄人暂且不说,但金陵确实挺养人。”
闻言,赵仲虎脸色松弛下来,也笑着:“嗳,这不又来了。”他转头跟谢攸道,“学宪大人,我且问你一问,同她一路南下,吃过她这张嘴的亏没有?想当年和她一道在延绥,我这老实人,可没少吃苦头哩!”
“哦?还有这事?”裴泠双手交叉抱胸,一抬下颌,饶有兴趣地问,“你倒是说说,我当年叫你如何吃苦头了?”
“你既这样问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赵仲虎当下噼里啪啦一顿说,“你呀,都不知我彼时有多恼你!骂人的话总是那样含蓄,每每都觉是在夸我,先叫我沾沾自喜了一番,等回去细想来才发现那不是好话,原是暗里在骂我呢!待我气势汹汹找你理论,你倒好,行若无事般看我暴跳如雷,直到我骂累了,再轻飘飘回敬我一句,激得我又是好一阵狂吼,将我力气耗尽了,末了还非歪嘴对我冷笑一下,简直把我气得死去活来!”
裴泠扬唇笑道:“骂人也是一门学问,论起做学问,你是不行的,怨不得总吃嘴上的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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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嗬!你何不展开说说你那骂人学问来,好让我跟学宪见识一番。”赵仲虎朝谢攸挤眉弄眼,有意起哄。
相较于赵仲虎是个自来熟,谢攸正好相反,乍见他同自己使眼色,一下子没接住,坐着尬笑呢。
那厢裴泠呷了口酒,当真细细讲起这门学问来了。
“话骂出去前,头一桩,且忖度下自己有何理屈之处,不妨在骂前先认下来。揪别人短处做文章时,也得先想想自个儿有没有同样的问题,否则人家一两句顶回来,你就消声了。此外,还得提前想好,你那话骂出去,别人会用什么话骂回来,抢先替他说破了,他也就无话可说了。
“骂人不怕题小,甭管他本意是何,总归往大了去引。自个儿的思路一定要严谨,骂人最忌冲动,一冲动,就顾着嗓门大,一点思路也不讲了,逼得他说出不严谨的话来,那你才是骂着了。此时再乘胜追击,提高嗓门,大骂特骂,保管他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话音刚落,赵仲虎拍腿狂笑,就连谢攸也忍不住笑得咧开了嘴。
“学宪,你就说她厉不厉害罢!”
还没等谢攸回话,那二人早又聊起以前在边关的一些趣事来。
谢攸此前从未见她这般松快过,想来她与这位赵指挥使昔年在延绥共事,是共出过一段患难的情谊,所以私底下相处才能如此不拘形迹、言笑自若。若是换作在他跟前,这般光景是断不会有的。思及此,心下不免有些淡淡地不是滋味,正好也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笑得有些失态,便慢慢收了笑,将脸转向窗外,假意看那外面的景致。
“此行我还带了一个人来。”裴泠说道。
赵仲虎好奇地问:“带了谁?”
“前些日子在宿州偶遇一少年,是个可造之材,如今且留在你处,只是进镇抚司前得另为他安排个清白来历。”言讫,裴泠扬声朝外喊人,“宋长庚,进来。”
宋长庚原在门外候了多时,听到传唤,方敲门趋步入内,直接同赵仲虎行了个礼:“请赵指挥使安。”
赵仲虎了然,应道:“你放心,人既交与我,一定帮你好好调教。”言着,又起身至宋长庚近前,拍了拍他的肩,“小兄弟,南京锦衣卫虽比不得京师威风,却也少了许多腌臜事,你只管安心留下,尽心当差,将来自有你的前程造化。”
宋长庚心中激动:“蒙二位大人如此抬举,我一定竭尽心力,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赵仲虎摆摆手:“我说你们这些少年人,总爱将‘死’啊‘活’的挂在嘴边,表那赤胆忠心,这差事且要不了你的命,好生做着便是了。”
宋长庚听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谈到这里,望了望时辰,也要近酉时了。赵仲虎便对二人道:“若论这金陵城里第一等好去处,自是富乐院无疑。待日后那些个尚书从京里还转,少不得要摆酒设宴,我就不抢他们风头了。今夜另安排了地方,也在那秦淮河畔,现下便先送你们去宅子安置,待入了夜,我遣人来接。”
56. 第 56 章
行出值房,已是日影西斜,裴泠脚步顿了顿,朝赵仲虎递去眼色,他二人便朝廊庑下行去,谢攸识趣地拉上宋长庚走了另一个方向。
两人沿廊缓缓走着,裴泠把宿州礼教会一事的来龙去脉并审问张师爷的诸般情节一道与赵仲虎说了。
“杨延钊,杨阁老?”赵仲虎怪道,“可他没理由这么做,他为何要与你交恶呢?”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裴泠驻足,微蹙起眉头,“其他暂搁一旁不谈,单说一点,这事就不像他能干出来的。便偏是要做些勾当,以他的能力也该做得滴水不漏,叫人抓不着把柄,可他却找了个讼棍?他是觉得我查不出?还是觉得给的好处足让那讼棍宁可拼了命也不吐实?”
赵仲虎默然了一会儿:“或许不是杨延钊,是有人用了他的身份。”
“你有猜测,是谁?”裴泠侧首问道。
赵仲虎也侧过头去看她:“你觉得杨延钊这人如何?”
裴泠缓缓道:“杨延钊当年以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本来不出意外,建德十年是能入阁的。不过因严词拒绝去内书堂教书,得罪了司礼监。他在太监堆里有一别号——端公,意在揶揄他这人爱摆谱端着。”
内书堂是内廷教习小宦官之处,由翰林院官员任教。从内馆出来的宦官,大多会分去司礼监或文书房,日后便极有可能跻身显要,成为有批红权的大太监,甚至日后提督东厂,当上首珰。“聪明”的翰林官往往将教习内书堂的机会视为捷径,靠这种特殊师生之谊而一路迁升的翰林官亦不在少数。
可那杨延钊就偏是不吃这套,不仅不当成机遇,反而大为反感,说什么也不肯去内馆。当年他的自命清高令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牧颇为不满,压了他五年,直到七年前王牧被圣上贬至南京任守备太监,杨延钊才得以冒头进了内阁。
裴泠又道:“杨延钊这人太正,有时太正跟太邪是一样的。”
“至少他在操守品行上,你也是肯定的。”说着,赵仲虎叹了口气,“只是杨延钊远在京师固然可以洁身自好,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但他毕竟不是孤家寡人,北京找不着的贿门,自然会转向南京杨府。此番母丧丁忧,其实许多事连他自己也是回到南京才知道。”
裴泠略一思想:“你是指杨延钊的父亲?”
赵仲虎嘴里啧啧两声:“他那老父确实不是个省油的灯,背着杨延钊不知收了多少黄精白蜡,但话又说回来,毕竟也七老八十了,老头哪有精气神折腾这些。”
裴泠一壁听他说话,一壁自腿间抽出一把鎏金错银的匕首,但见她手臂打横,也没见那腕子如何翻转,就转出两个极利落的刀花来。
赵仲虎继续说道:“我是怀疑他儿子。据我了解,杨延钊的儿子杨勉跟齐王十世孙齐际昌很是要好。讲起来,最让南京官员头疼的宗室,就是这齐庶族了。那帮被废为庶人的王孙公子,约束无法,滥交匪人,是实打实的南京毒瘤。”
“杨延钊管束不了父亲,难道连儿子也管束不住?”言语间,她掌中匕首倏如惊鸿破空,听得一声闷响,廊下三丈外杏树枝桠应声而折,那匕首随即穿透后头那颗坠落的红杏,最后稳稳扎进树干。
“独苗一根哪!”赵仲虎嗤笑道,“杨延钊在北京做着朝廷栋梁,便是难得回来过个年,住不上五六日就走了,他那夫人守着偌大宅院,只有儿子做依靠,早宠得无法无天。”
“你适才提起杨延钊的父亲,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裴泠敛下眼眸,“老头致仕前是不是在贵州任事?”
赵仲虎点头道:“只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好像是——”他努力地想,“贵阳府的推官?还是下面贵定县的县丞来着?”
裴泠心里已是想到了梅闻淙,这二人当年都在贵州任过事,会不会是有交情的?世间事,巧合多了也就不是巧合了。
“要我说,就是儿子坑老子。”赵仲虎笃定道,“宿州的礼教会十有八九是杨勉撺掇起来的,就是为了逼退你,不让你来南京。他和齐际昌闹出过不少事,一个是次辅独苗,另一个是落魄王孙,很多官司南京刑部不好判,只能压着不处理。你现在还想不到他为何要针对你吗?”
裴泠勾唇一笑:“热审。”
“对喽!”赵仲虎打了个响指,“往前几年热审皆是我们镇抚司与南京法司会审,可今年正好是五年大热审,按例得守备太监会同三法司,且——”
裴泠接话:“大热审之差必以京师锦衣卫遣出。”
“所以杨勉知你要来南京,他岂能不慌?你且拿热审去探他一探,他定会露出马脚来。”言讫,赵仲虎抬头看了看天色,檐外已是日落西山,“时辰不早了,学宪该等急了,我先送你们去宅子,有话我们晚间再细聊不迟。”
裴泠轻哼了声:“让他等上一等又有何妨?”
赵仲虎耳根子一动,从字里话间品出些古怪来,笑说:“这语气不大对,人家哪得罪你了?”
裴泠一面旋身往回走,一面道:“哪哪都得罪我了。”
“我不信。”
“爱信不信。”
“脾气也还是这副臭脾气,没变没变。”赵仲虎嘿嘿笑着,举步跟上去,突然想到什么,“欸我说,你那匕首不要了?”
裴泠向后摆摆手:“送你的。”
“送我的,你给我插树上??”赵仲虎想骂人,朝她背影喊,“你好歹也把刀鞘留下啊!这年头是时兴送刀不送鞘啊?”
尾音未落,金灿灿的刀鞘直直朝他脑门飞来。
赵仲虎伸手欲攫,怎料那刀鞘来势凶猛,早已不及,只得将身子斜剌里一扭,但见一道金风贴着他脑门“唰”地掠过,真是险过剃头。
下一瞬,那金镶玉嵌的刀鞘便“当啷”砸在青石板上,力道之大令它反弹起来,在半空打了个旋,复又跌扑翻滚着蹦到丈许之外。赵仲虎定睛一瞧,鞘身纯金打造,上头嵌的那颗玉珠子被磕掉了。他忙不迭捡起来,迎光看一看,珠子里头竟还卧着道蜜蜡色的亮线。
这哪是玉呀,分明是一颗猫睛!海夷奇珍啊!
赵仲虎当即心疼得连连跺脚,扯开嗓子叫道:“裴泠!!你他娘的是要我命啊!”
“自个儿功夫不到家,怨不得别人。”撂下这句话,裴泠就走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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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赵仲虎还兀自立在原地,两指捏着那颗猫睛,细看之下,更觉美得不像话,那道亮线倏忽缩成金丝一缕,倏忽漾作弦月一环,活泛得真如猫眼似的。转过一圈,发现被磕掉一角,口里又“嗳哟”个不止了。
*
从通济门至金陵闸是十里秦淮最繁华的一段,两岸河房,丽姝栉比,皆是文人骚客、达官贵人所筑,房值甚贵,南京贡院亦修建于此。每逢大比之年,数以万计的考生涌进南京城,遂在河畔催生了一大批书肆、客栈、茶楼乃至秦楼楚馆,每日里河上画船萧鼓,去去来来,自是热闹非凡。
礼部安排的下榻之所,与贡院隔河遥对,紧邻曲中妓家。那宅子不大,一进院落,却是小而精致。进宅门,东西两厢房,皆是绿窗朱户,正面厅堂,左右接抄手游廊,转出去一座水榭,雕栏曲槛,临河一面设美人靠,供人凭栏而坐。
谢攸走上水榭,暮色下的秦淮河被镀成一河流动的胭脂,水面金粉粼粼。两岸画楼绣幕,一转头,身侧朱柱凌霄花热剌剌攀着,一径蹿上碧瓦飞甍,金铃似的倒垂下来。
目之所及种种,皆将他看得呆了去,竟是不曾察觉侧边绣楼上有四五个曲中女子,凭阑也望着他呢。那一排纤纤玉手正摇着轻罗小扇,眼波相盼,不知在哝哝唧唧说着什么。见人移步要走,方才出声唤将起来。
“大人~”
“大人,在这块儿唻!您抬头望望。”
她们素知这处宅子乃是礼部迎候京中贵人的官邸,却从未见过这般品貌的官儿。原先只道侧颜已是清俊非凡,待他闻声仰面时,但见眉若远山,目似含星,正脸比侧颜还要风流三分呢!众女儿家你推我搡地嬉闹起来,话儿也不说了,先自吃吃笑作一团。
谢攸被她们盯住瞧得颇有些不自在,打了个拱手,要往屋里去。
“大人,走这么急做什么唻?”
“大人,您等一刻儿撒,听我们香菱姐姐说句话,再走也不迟哎!”
“大人,这儿呢,奴家便是香菱。您阿欢喜听曲撒?奴家弹得一手好琵琶,最会唱两句小曲儿,来了金陵,哪能不听听南音时调咧?今儿个晚上您过来,旁的客人我都推得唻,就伺候您一位,弹一夜曲子给您听,阿好撒?”
谢攸听得一愣,那些女子说的是金陵官话,声调起伏,间杂着嘻笑声,像是一窝燕子在他头顶啁啾争鸣。要是不回话走了,也不对,会失礼,想了想还是决定回一句。
刚要开口,远远瞧见裴泠正打游廊走来,心下没来由地一紧,他也不知这层紧张是从哪儿冒来的,一下便把话头止了,就站着,等着她过来。
绣楼上的姑娘们也看见裴泠了,眼风扫见腰间那柄刀,原是认得的——正是锦衣卫所用的绣春刀。再观其打扮,心下略一忖度,便已猜到她是何人。彼此递个眼色,暗想着怪道这公子方才那般局促,原不是个当官的,而是她的相与。
裴泠站定在谢攸身侧,仰头朝绣楼上一望。
方才打趣人最厉害的那个香菱便起身,笑吟吟地上前,规规矩矩福了一礼。
“姐姐,只是多瞧了一眼,您不会见怪罢?”
57. 第 57 章
裴泠挑眉,笑了一下:“不是调戏?”
众姊妹早觑破她并非真恼,而是故意讨她们趣呢。香菱便作告饶状:“阿姐哎,下次再不敢嘞,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则个一回阿行啊?好嘛好嘛!”
最后那句“好嘛好嘛”就像裹着蜜糖在咬字,教人听了心里软。裴泠却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香菱想了想,笑起来:“那奴家唱个小曲儿给阿姐赔个不是,阿行哎?”
裴泠故作思索,点点头道:“也好,唱个我听听。”言讫,就坐到那美人靠上去了。
香菱随即唤人去里间取了琵琶来,这边厢三四个姑娘,早笑嘻嘻地搬来几把圆凳,一字排在绣楼朱栏边。众人坐下,恰与对面水榭平台,斜坐美人靠的裴泠遥遥相对。
听得琵琶弦一拨,小调儿一起,一曲《挂枝儿》奉上。
“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
快剪刀剪不断我的心内愁。
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
两下都有意。人前难下手。
该是我的姻缘。
哥。耐着心儿守。”
词儿虽浅,在香菱嗓子里一转,出来便是缠缠绕绕的春丝。
此时南京城的天空暗了下来,金陵的夜正在悄然铺展。秦淮河上游楫往来,船家渐次点了灯笼,初时两三点,继而蔓延下去,终成一片流光,宛若将九重天上的银河拽来了人间。
各家歌妓亦咿咿呀呀唱将起来,似在与香菱应合相配,正是:九天仙乐落秦淮,化入烟波漱流月。
谢攸探出头去望,两岸十里,卷帘窗开,河房各户焚的香一齐喷出来。月色烟光下,女郎们身穿轻纱衣服,软媚着人,或杂坐露台,或凭栏远眺,头上都簪着鲜花。秦淮风过处,茉莉花香漫透一河烟水。
一曲终了,香菱将琵琶放倒搁在腿上,忽而执扇指向谢攸。
“阿姐哎,你看他背着你瞎望八望的哦,眼睛都看得直了,阿姐把他招子摘唠,看他还胡乱瞧人不。”
裴泠正坐着,谢攸站在她后头。她闻言并未说什么,亦未回头。他心里却是咯噔一下,连连摇头否认:“没有!我没有瞎望。”
“有有有!”绣楼上的姑娘们哄笑道,“我们都望见咯,你只管瞄对岸的小娘子撒,眼珠子都要坠到人家裙子上唻!”
“冤枉,冤枉,”谢攸极力辩白,“我望的分明是对岸贡院!”
“不看佳人,看才子?阿姐哎,那你倒更要多个心眼咧。”香菱以扇掩口,直笑得肩头微颤。
这壁厢谢攸是越描越黑,也不知话头怎叫她们引到这田地来,现在更是有口难辩,只得暗暗叫苦。
“呀,妈妈喊我们去见客咧,阿姐,改日再会撒。”
香菱一手抱琵琶,一手挥着扇子作别,众姊妹犹携着方才的笑闹余韵,你推我搡地往屋里去了。
人一走,谢攸便迫不及待地道:“镇抚使,我真的没有瞎望,是她们故意起哄,编排我的。”
他似乎是听见她笑了一声。
“你跟我解释什么?”裴泠说。
谢攸一下被问住,答不上来了。
她将身子一侧,倚在那美人靠上,依旧不曾转头看他,但这个角度他已是能将她侧颜瞧得真切了。
谢攸觉得自己近来是越来越不对劲了,只觉裴泠长得哪哪都好看。忆昔在京里,也是曾偶遇几回,那时只道她眉目间自带狠厉,叫人望之生畏。如今虽说多少还是有些怕的,但某种程度上其实又不算怕了。若心里当真惧她,还会作那般荒唐大梦么?这般想着,不觉耳根发热。
“她们调戏你,你还当真了?”说着,裴泠已是站起,旋过身,望定他了。
她的目光突然直直迎上来,令还在发呆的谢攸猝不及防。
“你又在脸红什么?”裴泠眉头一皱。
“啊?我有吗?”他摸住脸,“快夏至了,天真热啊,我这人一热就上脸。”那话音是渐说渐轻。
“离夏至还有大半个月。”她道。
“虽然还有大半个月,但这天已是愈发热起来了,哈哈、哈,呃……”
“学宪,你不会是——”
话儿打住了,没再说下去,人却是越靠越近。
谢攸没有后退,仿佛被她的目光给钉住了似的,只痴痴地立着。这阵紧张之下,说话也打起结来:“我怎……怎怎么了?”
“没什么。”裴泠似笑非笑地看他一会儿,俄顷,将头一偏,“赵仲虎派的人到了,该走了。”言讫,旋踵,从他身前擦了过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臂轻轻撞在他胸膛上,谢攸那一颗心,就扑突扑突跳将起来。
人已是走得远了,他匆忙转身四顾,去寻她的身影。
裴泠正抱臂立在游廊下同一锦衣校尉叙话,脊背挺得笔直,劲腰长腿。越看,便越觉得她只光站着就很是英气勃发了,再去瞄一眼那校尉,顷刻间便被她比了下去。谁说女子不如男?
“还不来?”裴泠等得久了,扬声喊他。
“来了,我来了。”谢攸忙应声,随即提着袍,一路小跑过去。
裴泠心中暗道一句:真是个呆子。
*
两人坐在赵仲虎派来的马车里,一时无言,耳畔只闻得车辙轧过青石路的细响。
不多时,马车驶到聚宝门,那锦衣校尉一亮牌,负责城门守卫的亲卫军便立刻放行了。
车厢内寂然无声,无言得有些久了,谢攸便忍不住想寻个话头出来与她聊一聊。
“那个,镇抚使。”
“干什么?”裴泠瞥他一眼。
谢攸鼓起勇气:“与镇抚使相识这些时日,不知私底下可否换个称呼?老是镇抚使来,镇抚使去的,倒显得生疏。”话甫道完,又怕她顶一句“谁跟你熟了”,遂抢在她开口前,先找个补,“其实在翰林院,我与几个相好的同僚也就当值时彼此以官职相称,下值后便兄弟相称的了,又何必终日拘着虚礼呢?你说对不对?”
裴泠无声地笑了一下:“怎么,你想叫我姐?”
“……”
谢攸顿了顿,倒也不是不愿叫姐,而是怕这厢叫出口,那厢便真拿他作弟弟看待。若教姐弟名分落了实,他岂不更难了?
“叫名字,可以吗?”谢攸试探道。
“随你。”
裴泠,裴泠,裴泠……他已在心里偷偷唤起来。就是连名带姓只有两个字,若是三字,省却姓氏只唤名,岂不显得亲昵许多?
这般想着,谢攸便又问:“你有小名吗?”
裴泠哼笑出声:“那是你能知道的?”
“对不住,是我唐突了。”他马上低头赔罪。
裴泠没说什么,又过了不多大一会儿,还是回应了他:“我没有小名。”
马车正行在一段泥泞的乡野小道上,车身颠簸得厉害。谢攸面上只淡淡地“噢”了一声,心里头却是极美的,身子随着马车一荡一荡,如乘着云朵般飘飘然。
出了聚宝门少间,马车缓缓停住。随行校尉轻扣厢壁三下,而后将车帘掀起半幅,抱拳禀道:“二位大人,到地方了。”
若说内秦淮是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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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人去的地方,那外秦淮便是平头老百姓的天地了。以城墙相隔,一脉流水,两处风光。一边是金楼粉台,笙歌彻夜,另一边则是市井喧阗,烟火人间。
在大报恩寺东侧,外秦淮南岸,有一块巨大的赤色岩石横卧水边,因河水在此回旋,故称为“矶”,裴泠与谢攸此时身处的便是这赤石矶一带。现下是夜里,瞧得不通透,若白天过来,放眼望去,沿岸满坡石榴花,丹绿掩映,最堪延赏。
临河有一些茶肆酒家,不多,入夜后来此处的皆是去船上吃河鲜的。在外秦淮,每日估舫、渔舟聚集,鱼虾新鲜,价格低廉。待运进聚宝门,到了内秦淮地界,鱼仍是那般鱼,虾亦是那般虾,盛入青瓷浅盘,切个花样,缀上嫩叶,价码便翻了两三番不止。
如赵仲虎这般又懂吃又会过日子的人,自然是来外秦淮的,今个赶早就包下了一条酒船,晚上特请他二人来喝酒吃鱼鲜。
那乌篷酒船就泊在岸边柳荫下,校尉在前头引着裴泠和谢攸过去。但见船头立着一梢公,弯腰解缆,在做开船准备。船尾灶台边坐着个荆钗布裙的船娘,脚边竹笼里养着白日里网的几条鳜鱼,船娘正借桅灯昏黄的光料理鱼鲜。
进到船舱里,见赵仲虎和宋长庚早已端坐其中。
那宋长庚竟是改头换面,身穿赤褐色常服,头戴盔帽,浑然就是一个锦衣校尉的模样。他望见二人入内,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裴泠打量他一眼,笑说:“穿上是有些样子了。”
赵仲虎拍了拍宋长庚的肩:“人靠衣装马靠鞍,明日去领一把腰刀佩上,就更像样了。”
“不必去领了,”说时,裴泠随手解下腰间绣春刀,直接抛给了宋长庚,“就拿我这把。”
宋长庚仓皇接住,抱在怀里。要知绣春刀原是只堂上官才有的,非寻常校尉所能佩。他不知所措道:“我怎么能佩绣春刀?”
赵仲虎摆手笑:“你且收着罢!她这个人呵,两样东西是绝不缺的,一不缺银子,二不缺刀子,绣春刀她指不定有个三五把,豪气着。”
裴泠没理会他这句,而是对宋长庚道:“有什么不行的?就说是你们赵指挥使赏的。”
赵仲虎听了立刻眉毛吊起来,“欸”了一声:“我这怎么赏他?我的绣春刀不还别腰上呢么!”
“谁不知道你有两把,”裴泠说道,“做指挥佥事时得了一把,升镇抚使又得了一把。现下并不要你真送,白给你添一个提携后进的名声,不好?”
“什么好名声,你是搁这儿威胁我呢!”赵仲虎咬牙切齿一会儿,末了,没辙道,“放心,真提携,绝不糊弄。我说,你就这么不信我?”
裴泠望着他,笑了笑:“多年未见,交情淡了亦未可知。”
“过命的交情,那是要带到坟里去的。”话语间,赵仲虎重重叹了口气,“你今个是真伤了我的心了,但我也不怪你,你就这臭毛病,谁也不肯尽信。”
谢攸方才见他二人这样犀利的言语往来,差点以为是要吵起来了,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神情都有些紧张。
赵仲虎转头瞧见他这样子,便借题给自己打了个圆场:“你看看,倒叫人学宪吓着了。学宪大人,您别见怪,我俩就这样,从前斗口角抡拳头都是常有的,今日不过几句顽笑话罢了。”
正说话间,船娘恰捧着托盘进来,布上四样时鲜小菜,众人便都歇了话头,依次围坐在四方桌旁。
忽听得船头梢公一声“开船啰——”,长橹入水,搅碎了一河灯影。
这一叶乌篷船慢悠悠摇开清波,沿着城墙根儿缓缓北行。
58. 第 58 章
赵仲虎端起酒坛子倒酒,知谢攸不喝酒,倒也不强求,唤了船娘另给他上茶。
不多时,船娘便端了茶来,烹得上好的雨水毛尖用宜兴紫砂壶盛着,摆在一张小方朱漆桌子上,还倒扣着四个细巧的青花瓷小茶盅。
乌篷船儿慢慢而行,桌子上的菜肴也越摆越满。
赵仲虎吃得半酣,话匣子便敞开了。先说起老娘如今在宅子里含饴弄孙,时时与几个老姊妹摸牌听曲,日子过得如何畅快。又聊起他的夫人,出身簪缨世族,是个品貌端庄、通晓诗书的大家闺秀,开年给他生了一个娃儿,胖嘟嘟的团子似的。复又感慨昔年在边关餐风饮雪时,何曾会想过能有今日这般团圆喜乐的好日子。说完了,笑一笑,表情忽而有些怪。
“欸,裴泠,”赵仲虎低着头,倏然道,“有话跟你说。”
裴泠抬首,等着他的后话。
赵仲虎咽了咽喉咙,头仍垂着,不去看她。
“我方才讲这么多,就是要你知道,我从没忘自己是从哪里走出来的,更没忘记如今这身锦绣、这碗安乐茶饭,是谁给我的。”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是你,我没忘。如果没有你,老子早死在河套了,我赵仲虎得一辈子记你的恩情!”说到后头,越来越激动,声音已如炸雷般响了。
语罢,他擎起碗仰脖猛灌,烈酒入喉,竟有半碗是泼出来的,喝完便将酒碗往桌上狠狠一磕,“喀嚓!”,碗底应声迸裂。
谢攸与宋长庚怔忡相顾,不知又是个什么情况,纷纷转头看向裴泠。
三人都看着她。
裴泠摇着手里的酒碗,不经心地笑笑:“你想听我说什么?赵仲虎,少给我来这出。”
“不要你说什么,老子就是心里憋得慌!日子好过了,人心却远了!”说时,赵仲虎扯松衣襟,通通气,心里头还是烦,又抬手重重一拍桌面,酒碗震得跳起,“你就当我灌多了黄汤在发癫,休管,任老子撒会儿鸟性!”
又听得“咣当”一声响,裴泠也是暴脾气,扬手就把酒碗砸在桌上,酒水洒了一片。
“别在我跟前撒野喷粪,”她喝道,“再嚷嚷一句,趁早夹了鸟嘴给我滚蛋!”
尾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
谢攸是被这番话惊到了,他自是知道她的脾气,却是不知她还能骂这么脏。转念又想到先前自己醉后使性谤气那回,她却只叫他回自个儿屋去发酒疯,从不曾这般喝骂过他。两相比较,可见她待自己还是蛮温柔的。
一下子,大家都无言。这当口,船忽然停了下来。少焉听见搭板子的声音,而后便是一阵脚步,帘子被掀开,探进来一张白净的脸皮。
来者穿一身红贴里,脚踏白色麂皮靴,是宫里内侍的打扮。一开口,也是细声细气的。
“哟嗬,各位大人,这是在唱哪出?奴婢打老远就听见哐啷啷砸碗摔盏的声儿了,到底哪个没眼色的敢惹咱们大人生气?”
赵仲虎看见来人,立马清醒了,赶紧起身:“嚯!这不是桂公公么?什么风儿劳动您大驾光临?”
那太监袖着手,笑答:“赵指挥使客气,是老祖宗早间得知二位钦差大人到了南京,心里头惦记着,这不,特命奴婢来问候一声。”
他言语间的这位老祖宗,说的乃是前司礼监掌印、现南京守备太监王牧。
南京守备虽名义上是司礼监外差,但实际却是内廷贵近者降贬暂憩之地,王牧也是因早年犯了些事被圣上下放至南京的。但守备中官作为三千里外亲臣,在南京的地位可不低,甚至可以说凌驾于文武官之上。故而王牧身边的一众执事近侍,便如眼前这位桂公公,在南京官场那也是能说得上话儿的人物。
那厢宋长庚退到了一边,谢攸也已起身,同桂公公作揖打了招呼。
桂公公笑吟吟地回礼:“学宪大人,奴婢常听老祖宗夸您是文曲星下凡,今日得见真佛,果然好个清贵品貌!”
谢攸谦道:“公公谬赞了,不过侥幸得蒙圣恩,当不起文曲星之说。”
这边厢都已问候过了,但见那桂公公身子一旋,面对仍坐着的裴泠,笑着要行礼。
裴泠一改方才冷脸,起身走过去,虚虚托起他。
“桂公公,怎还跟我见外上了?”
“嗳哟,可使不得。”桂公公眼角皱起细密的笑纹,“如今您已是正经朝廷命官,该有的体统规矩断不可废的,教老祖宗知道,得骂奴婢不知尊卑呢!”说着,坚持后退半步躬身施礼。
裴泠受了这一礼。
桂公公起身,又道:“老祖宗还特命奴婢来给各位大人添几道家常小菜。”说着,侧首朝外唤,“来人!传膳——”
话音甫落,一行青衣小内侍垂首鱼贯而入,个个手捧朱漆托盘,先麻利地将席间旧碟撤得干干净净,眨眼功夫换上了一桌八珍玉食。
“二位大人且慢用,裴镇抚使,”桂公公微躬着身子,对裴泠抬手作请,“老祖宗正在前头画舫上候着,说要寻您说句体己话呢,奴婢这就伺候您过去。”
裴泠并不意外,颔首道:“有劳公公带路。”
言毕,二人便一前一后走了出去,移步至另一条船。谢攸掀开半边帘子往外望,果见不远处有艘画舫,朱漆雕栏作围,舫首还立着个半丈高的芙蓉彩灯,端的金碧辉煌。
小船儿一径往那画舫划去。
“学宪大人,来来来,”赵仲虎在舱内扬声唤,“哥几个继续吃,这般好菜好肉可不能浪费了。”
谢攸嘴里应了声“好”,身子却没动。
俄见小船靠到画舫旁,早有数个内侍垂手侍立在雕栏侧,伺候二人上舫。待进到那琼楼玉宇般的船舱,便不见裴泠身影了。谢攸这才放下帘子,转身走了回去。
此刻那桌上早已摆开了席面,每一道都是精心摆盘的大菜,金陵烤鸭、醋搂鱼、驼蹄羹,还有火燎肉、酒腌虾、羊贯肠,摆得满满当当,连酒碗都搁不下。
赵仲虎便一手端酒碗,一手拿筷子,痛快地大吃大喝。转头还对宋长庚道:“甚么斯文体统皆丢了去,给老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活着才有劲儿!”
宋长庚其实也不怎么爱饮酒,但见上官这副架势,只得硬灌了一碗下去。
谢攸坐回老位子,扶袖,执箸,开始慢条斯理地用饭。
赵仲虎刚吃完一个鸭腿,嘴边油亮亮的:“学宪大人,你别误会,方才说的那句话绝不是针对你,我们都是武人,粗俗得很,你且自在。”
谢攸那道温润的声线自一旁传了来。
“赵指挥使多虑,您不说,我都没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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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
“学宪,我看你也是个好相处的。”赵仲虎举起碗,朝他示意。
谢攸便把茶盅端起来,与那海碗碰一下,而后侧首,饮下。
赵仲虎干了一碗,说道:“你一路同她南下,肯定吃了她不少苦头,也只有咱们这般的温厚人,凡事不往心里去,才能跟裴泠相处得来啊。换作那玻璃心肝,谁遭得住哇,吃她一句呛,怕是气得半夜里也要从床上弹起!”言语间,自个儿先哈哈个不止。
谢攸也跟着笑了笑,而后又说:“吃苦头倒是没有的,镇抚使待我很是客气。”
赵仲虎摆了摆手:“就剩咱哥几个,不扯淡。裴泠这人嘴毒,脾气不好,惯爱摆冷脸、抖官威,偏你还奈何不得她,想当年哥也是被她折腾得死去活来。不过呢,话说回来,甭管这人有多难弄,她这个朋友是值得交的,刀架脖根不犯怂,关键时刻人家是真上啊!方才老子我没一句虚言,当年在河套,没她,我是真死了!”
谢攸闻言,立马道:“赵指挥使,展开说说?”
有些事情压在心里久了,借着现下这股子酒劲,赵仲虎便也一吐为快了:“建德十五年,鞑靼率兵四万经河套攻延绥,这事你们知道罢?说起来,其实洪武年间,朝廷也曾在河套地区设立过卫所,要是永乐皇帝没昏头,河套何至于如此?”
谢攸自是知道这些。永乐帝收缩防线,将边境上的孤立卫所向内迁移,最终导致在天顺六年,鞑靼开始侵入河套。
赵仲虎继续道:“河套三面阻黄河,土质肥沃,水草丰美,耕牧皆宜。鞑靼夏秋在河套放牧,到了冬春便经河套来抄掠三边。外人都道裴泠是在建德十五年春,随出京作战的五千校尉一齐来的延绥,其实不是,她前头冬天就已经在了。
“那时我是建安堡里的一名夜不收,在延绥做夜不收是要钻河套探鞑子营的,九死一生的勾当。也不是我自大,那凡是做夜不收的皆是营里精锐,身上多少么也是有股子傲气在。
“然后就有一日,堡里的把总把我叫了去,说是京里会来一个锦衣校尉,专管我们营堡的夜不收。我当时想,嗬!京里来的,可真了不起,区区一校尉,连河套的白毛风都没嚼过,竟能当我们夜不收的头头了。”
这时宋长庚插言进来:“指挥使,那你当时知道裴大人是女子吗?”
“当时她是女扮男装的嘛!”赵仲虎说。
“那看不出来吗?”宋长庚又问。
“实话告诉你,”赵仲虎猛地一拍桌,“他娘的,老子当时还真没看出来!”
这就让谢攸无法理解了:“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长得多好看啊。
“学宪,你别瞧我如今膀大腰圆,当年瘦得就跟个麻秸杆似的,”赵仲虎一指宋长庚,“便同这厮现在一般模样。”
宋长庚喃喃自语:“可我比你高。”
“滚你个蛋!”赵仲虎扭头啐一句。
“然后呢?”谢攸迫不及待地想继续听下去。
赵仲虎呷了一口酒,接着道:“裴泠身量本来就高,我还得仰着脖儿跟她说话哩!穿上戎衣,嚯,走路带风,眼神也凶相得很,身上还常背一把死沉的铁胎弓,拉起来嘣嘣响,那手臂比我还粗!最多就是脸庞生得周正些,谁他娘能料到竟是个女人!”
59. 第 59 章
“然后呢?”
赵仲虎看着谢攸笑笑:“我说学宪,你倒是对她的事很感兴趣嘛!”
谢攸暗里心虚,面上不显,回了一笑,说:“哪里,我是觉着赵指挥使讲故事有趣。”
赵仲虎很受用,谈兴立马又高昂三分:“那不是我说,老子要是去当个说书先生,保准叫那帮听客连花生都忘了嚼!嘿嘿!”
说着,他喝一大口酒,咕噜咕噜漱了漱口,继续道:“言归正传,建德十三年岁暮,裴泠果然来了我们营堡,打第一眼,老子就看她不爽!”
“为何?”这次是宋长庚问的。
“你们可知边境的冬天有多冷?那寒风像箭一样穿透你骨头缝,马粪一出肛.门就冻成铁弹子!就这么冷,那群杀才官吏还要偷棉花!爷爷们在边关嚼冰饮雪,保卫家国,送来的棉衣袄子,塞破纸填木屑!士兵们手脚冻得梆硬,满腿长那黑红冻疮。”
赵仲虎果然很会讲故事,那二人听得全神贯注,身子都朝他微微倾了过去。
“夜不收是要轮流夜巡的,可京里来了人,不管几天几夜没阖眼都得出去恭迎。老子那日刚从河套鬼门关巡了三十里回来,破袄子上还挂着冰棱子,灶头热汤尚未沾唇,就被把总吆喝着去迎那劳什子锦堂爷!
“第一面,打远瞧见,嚯,好大的气派,暖耳捂得严实,脖子围一圈狐狸毛,袄子鼓囊囊,外头还罩着锃亮齐腰甲。他娘的,爷爷们搁那儿风雪里站着,又饿又冷又累,见了她这副样子能不冒火气?当下打定主意,必要给她来个下马威!也好教京里的锦鸡儿知晓,任你裹得再严实,来了边关,白毛风一吹,也要抖成筛糠!”
“是什么下马威?”谢攸赶紧追问。
赵仲虎接着道:“爷爷们虽存了作弄的心,却也不敢真撕破面皮。倘若她一状告到总兵府,我们少不得要吃二十军棍,便也只能在饭食上耍些手段。头日晌午,故意将粟米饭刮得一粒不剩,单留碗齁死人的咸齑菜。第二日,再往那腌菜里撒三把粗盐,一入口就让她苦得吐出来。第三日,索性往里掺沙土马尿,这下别说吃了,一闻那味儿就作呕。到得第三回,肯定是要炸营了,将我们桌子全掀喽,瞠目红脸地骂:‘我吃不成,你们也休想吃!’”言及此,他倏然后锋一转,“你们是不是以为事情会这样发展?”
谢攸听得正认真,被这么一打断,都有些急了:“赵指挥使,你就别卖关子了!后来到底如何了?”
赵仲虎在那儿笑:“学宪莫急,先容你们猜一猜,讲故事有来有回的才有趣嘛!”
宋长庚倒很给面子,猜道:“到了第三日,裴大人看见菜里掺沙土马尿,便威胁道:‘正好教总兵大人来看看,营里每日吃的都是甚么猪食狗糠!’”
“猜得好,但是错了!”赵仲虎似乎找到了某种乐趣,转头又兴冲冲地对谢攸道,“学宪,该你猜了。”
谢攸心中懊悔,早知方才就不说他讲故事有趣,现在还吊人胃口吊上瘾了。
“我猜,”他想了想,还是说道,“就没有那第二日、第三日,第一日她就该掀桌子了。”
“乖乖,”赵仲虎摇头拍掌,“学宪,还得是你了解她啊!直娘贼,也不知她怎么就猜到是我出的主意,径直走过来,劈手揪住我领口,喝问:‘是不是你干的?’老子还没回答呢,就把我饭菜全他娘挥地上了!”
赵仲虎讲得起劲,另二人听得也是身临其境。
“甭管我们本来想做什么,这事她要是一开始就发作,就是不占理。只是没给她留饭,至于兴师问罪吗?有那么当上官的?还能不能收服人心?我们一帮兄弟,当场怒了,拍桌而起,撩袖子的,抄刀子的,铁桶似的把她围一圈。
“老子更是当即打掉她的手,腾地站起来,呔!就是没她高,气势上先输了一截,只得梗颈挺胸,往地上啐一口唾沫,再阴阳怪气她:‘弟兄们巡夜饿得肚皮贴背脊,忘了给锦堂爷留饭是我们的不是,可你一个做上官的,怎地心肠窄得跟针尖似的,至于么?忒也小家子气,倒像个还没出阁的小娘们!’然后我就那个笑啊,还捏起嗓学妇人腔调,嘲讽她不仅长得娘里娘气,连名字也取得娘里娘气。”
“那她打没打你?”宋长庚问。
赵仲虎闻言,眉头陡地皱起:“你小子这话问得,我怎么听了心里有点不舒服?”
谢攸怕他跑偏了,出声提醒:“赵指挥使,言归正传。”
赵仲虎便喝了一口酒,清清嗓,继续道:“老子就看她邪邪地笑了一下,说:‘当我不知道,想给我立下马威?’爷爷我刚要拿话顶上去,陡然间,竟被她一把揪住了头发!”他用手比划着,“就像这样,往后狠狠一拽,直娘贼!这女人手劲忒大!脖子差点没给她拽折了,我光顾着扶脖子,还来不及挣扎一下,他娘的一巴掌就呼我脸上了!爷爷半边脸顿时火烧也似!”
这种情况当然是不该笑的,所以谢攸和宋长庚都忍住了,板住脸,装严肃。
“你看,你们听了也觉气罢!”赵仲虎为昔年的自己忿忿不平,“在军营里头众目睽睽吃巴掌,比刀劈面门还辱人!这能忍?老子绝不能忍,立马放话要单挑,老子要跟她真刀真枪地打上一架!然后,娘的,她说——”
另二人一口同声:“她说什么?”
赵仲虎似乎有些犹豫,顿了半晌方才开口:“她说,光打一架有什么意思,输了最多也就受点皮肉伤,问我敢不敢下赌注。她都这么问了,老子岂能怂?当下就应了!无论赌什么,爷爷我都奉陪到底!”
那二人又是一口同声:“那赌了什么呢?”
赵仲虎道:“那会儿正是腊月,每年腊月廿四日祭灶神,延绥大营会摆开全军大造饭,自总兵到马卒,全营所有人聚在一起吃饭。”言着,他哐哐给自己倒酒,顷刻两碗下肚,终于丢开了包袱,“裴泠定的赌注就是——谁输了,谁就在腊月廿四那日,全营吃大造饭的时候,当众吃屎!!”
这下谢攸和宋长庚二人是再也忍不住了的,全“噗”地一声笑出来。
赵仲虎一拳头砸桌子上:“我他娘的也真是受不了她了!怎么能想出这么个丧心病狂的赌注!”
“那你赢了吗?”宋长庚憋着笑问。
赵仲虎啐道:“你觉得我当初要是打赢了,现在面对她还至于这么窝囊?”
“所以你吃屎了。”宋长庚肯定地说。
“滚你个蛋!”
“看来还是吃的真屎。”
“屎他娘还有假的?!”
谢攸起先抿嘴抿得辛苦,当下听得二人间这番对话往来,也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哈地就笑出声来。
“笑、笑、笑!”赵仲虎瞪他俩,“风水轮流转,来日也有你们遭罪的时候!”言末,重重叹气,“总之,后来我在她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宋长庚又喃喃:“可能在很多人面前都抬不起头了。”
此言一出,赵仲虎便想起后来营里给他取的别号——屎老虎,他绷不住了,唾沫横飞:“你他娘的,闭嘴是会死啊?”
“指挥使恕罪。”宋长庚拱手,把头埋在臂下,像是在忍笑。
赵仲虎不愿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总之,”他说,“这把算她厉害!”
谢攸眼睛亮亮的:“赵指挥使,请继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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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仲虎被这道目光激励到了,讲得更加卖力。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后来磕磕绊绊地也就跟她相处下来了。她也确实有点东西,巡边不喊苦不说累,可以伏雪堆里,整日不动弹,皮囊里塞点干粮,便能在河套地界潜伏五六日。欸,我先讲明啊,爷爷我不是那等背后蛐蛐人的撮鸟,等下都是有话说话,实话实说。
“她这人么,本事是有,但小毛病也真不少!吃必要头等的,喝必要上等的,睡必得独占一间,让爷爷们十几个汉子挤一条通铺,翻身都费劲!当然,后来知道她是女人,这点爷爷我也就不说她了。”赵仲虎大度地刚摆了摆手,转瞬又气上了,“但让爷爷们这些汉子,每天给她浆洗洒扫、铺床叠被,这他娘的是不是过分了一点?!”
谢攸心想:他倒是乐意给她浆洗洒扫、铺床叠被,可惜她对他还是太客气了些。
“总归,”那厢赵仲虎总结道,“但凡有甚好处,若不先紧着她,登时就给你翻脸,你敢顶一句,巴掌转头就来!你们说说,这脾气,这脾气躁不躁!欸,你们别不信,可不是说她如今变文气了么,她从前骂人比爷爷我还粗。”
宋长庚轻轻地:“方才也是略有体会。”
“呔!适才那点动静也算个鸟?不过砸了个碗,让爷爷夹了鸟嘴滚蛋,爷爷听着就像挠痒痒一般!”赵仲虎抬手将二人各点一下,“你们俩,现在是赶上了好时候,人么,终是要长进的,裴泠她也是成长起来了,不怎么折腾人了。”
“赵指挥使,当年在河套,你说没她,你就死了,这事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谢攸按耐不住,将话头引到正题上来。
“哈哈哈!听上头了罢?不是我自夸,爷爷要么不讲,一讲起来比那说书先生还要强上三分哩!”说时,赵仲虎咳了咳,打扫好喉咙,复又开腔,“时间一晃到了年关,我们中国人么,有什么事过完年再说。那些官老爷们,早半个月就诸事皆停了,我们守堡的军汉没法子,但也存着个念头,好歹叫弟兄们聚在一起,吃碗除夕的团圆酒。
“为这桩事,前几日我们巡边格外勤谨,知道那帮鞑子也在忙活他们的白月节。这白月节是鞑靼一年里最要紧的节庆,要祭长生天、拜祖先、奉火神,也是凑巧了,那年两个节就撞在了一日。当时我们心想,倒是终于能过个安生年了。
“谁承想还没开心多久,裴泠不干了,非要除夕当夜抽丁巡边,五个夜不收的名额,偏偏就抽到我!我他娘都怀疑她是故意的!知道我白天守着灶火烤了一天的全羊,就待入夜后操刀割肉,大碗酒大块肉地快活,好么,吃她一纸军令,抛了热酒肥羊,要去冰天雪地的河套嚼风饮雪。可是后来啊,”赵仲虎正经了神色,“也是幸亏那夜裴泠坚持夜巡,我们出去不过十几里地,就碰到了鞑子!”
谢攸听得心里不由一紧。
“巡边碰到三五个鞑子原不足奇,我们有夜不收,鞑靼自然也遣斥候来刺探我们这边的军情。平日里撞见的,多唤作豁儿赤,是鞑靼各部贵酋子弟选充的大汗亲军。这起厮鸟能力强,但命也金贵,不会跟我们硬干,就专一探查大明的边关布防和粮草屯所。”言及此,赵仲虎话锋急转,“可那夜碰上的却不是豁儿赤!”
“当时我们五个夜不收,加裴泠,统共六人六骑,刚巡到鄂尔多斯部地界,便来了乌泱泱一队贼獠奴,眯眼细看,他娘的竟是探马赤!不下百十骑的探马赤!这伙才是鞑靼营里的尖哨斥候,骑得快马,熬得饥寒,是鞑子突袭前派出来摸哨的先锋死士!”
明知是从前发生的事,明知她现在好端端地在前头画舫里,谢攸却在赵仲虎的话语间,后怕得心脏狂跳起来。
60. 第 60 章
“那是在深夜,四野墨黑,还下着大雪,只有头顶上那轮月,照得些微光亮。人的视力极有限,我们夜不收虽眼力强,但在这种情况下,五丈外也全然模糊了,所以当我们能看清这队探马赤时,两边相距就仅有三四丈而已!
“裴泠当即高喊:‘跑!!’我们五个夜不收立刻兜转马头,鞭子抽得噼啪乱响,一彪人马泼剌剌撞破雪幕,往延绥方向死命狂奔!身后鞑子也呜哇乱叫,扬蹄追上来。
“脚下是毛乌素沙地,这片沙漠有地下水,一入冬流沙冻成冰碛,飞奔的马蹄踏上去咔咔响,碎冰碴子溅起来跟刀一样,生生割得马腿鲜血淋漓,马儿吃痛,越奔越慢。鞑子的马到底比我们的要强悍些,距离在拉扯间越来越近。
“那时老子心肝都蹦到了嗓子眼,在马背上回身一觑,便见那群贼鞑子手里飞旋着套马索,唿哨着从两翼卷上来,我们两个夜不收的马头登时被索套缠死!鞑子发声喊,猛力一拽,二人连人带马砸在冰碛地上。
“不能看!不能停!老子只顾埋头死冲,但见一个鞑子遽然从斜刺里抄出,手中套索直取马首。爷爷我早防着这手,劈刀一斩,就砍断了绳索。怎料这当口,后头竟也奔上来一个鞑子,飞索凌空套个正着,死死勒住爷爷脖颈。那鞑子在身后唿哨怪叫,发力猛拽,直娘贼!我只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倒翻过来,轰隆一声也掼在冰碛地上。
“鞑子们挥舞着刀子在狂笑庆祝,老子赶紧仰头四顾,便见我们所有夜不收竟全数被鞑子围住,两个当即被挥刀砍了脑袋,热血喷溅,遇风即成赤冰。
“我竭力仰起脑袋去找裴泠,可下一瞬,那拴颈的套索猝然收煞,直勒得我双目暴突。身后鞑子发狠催马往回奔,竟将爷爷我当作取乐的牲口,拖死狗似的拖着玩。后背顿时剧痛不已,无数冰棱子尖刀也似扎进皮肉,四五丈长的雪道上生生拖出一条血路!任你是铜皮铁骨也熬不住这般酷刑,直痛得老子嗷嗷叫。
“就在这时,我终于看到她了,马被鞑子砍死,正滚在冰地上和一个鞑子白刃相搏。老子想喊她,奈何喉间锁得太紧,半字也挣不出,只得拚命伸手去抠地上冰刃,想试试能不能割断套索。猛抬头时,却见斜后方一个鞑子站在冰地上,举刀,摆好架势,就等着我被拖至跟前,然后一刀剁了我的脑袋!
“老子心想:这回命肯定要交代在这里了。万念俱灰间,突然听得裴泠霹雳也似一声暴喝:‘虏贼!’我急扭头看时,便见适才那鞑子竟已被她制服了。
“她站在那鞑子身后,左手铁钳般扣死他下颚,用力往后掰,将他的脖子完全露出来,目光死死钉在我这处,然后抽刀,架在那鞑子脖颈上,刀锋慢慢划过去,压着喉结割入,咔嚓嚓碾碎软骨,再发力一剜,整条颈子齐根断,只留层后劲皮肉颤巍巍连着,颈血霎时喷涌而出。她缓缓移开刀,揪发提起头颅,笑着摇了摇,任那鞑子尸身软软滑落。
“整个过程,很慢,她的眼睛始终盯死我这边的鞑子,这是宣战!
“拖我的鞑子当即勒马,所有鞑子都被激怒了,齐刷刷拔出弯刀,更有三五骑立刻张弓搭箭,几支狼牙箭破空叫嚣,直朝她面门射去。可他们不知裴泠弓法了得,只这样零散几箭,奈何不了她。她甚至还把手上那颗血淋淋的鞑子首级抛出去接箭,直气得那群鞑子哇呀呀乱嚷,瞬间全奔出去。留下的几个鞑子立刻下马把我们三个夜不收胡乱一捆,扔马背上,随即也追了上去。
“她没有马,根本跑不远,老子那时想:这他娘不是在找死吗?就在这紧要关头,直娘贼,白毛风卷来了!你们知道边关的白毛风是怎样的吗?强风吹雪,那风里裹着冰砂子,啸如鬼哭神嚎。遇到白毛风绕是鞑子也走不得,所有人马急急收拢,慌奔到土坡后避风,个个扯皮袄蒙头遮面,直捱了三个时辰,白毛风方才渐渐息止。
“黎明时分,天已蒙蒙亮。我们仨夜里被这伙鞑子推到风口处当肉盾,差点没给冻死,神智正迷糊,听见那帮鞑子突然争嚷起来。做夜不收的多少也懂些鞑子语,那厮们是疑心裴泠已逃回延绥报信,怕失了偷袭先机。一通争吵,最后决定把我们三个夜不收先带回去严刑逼供。
“被抓到虏营的夜不收是什么下场?先割耳鼻挫你锐气,若不肯吐露军情,便阉了身子,赤条条弃在荒野,纵犬放箭当作活靶取乐!老子恨不得当场死了算!
“鞑子们嚼完干粮,准备返回,照旧将我们掼上马背,刚奔出数丈,却见前头雪窝子里猛地窜起一个血人!鞑子们也惊了一大跳,急扯缰绳勒马。老子定睛一看,直娘贼,那血人是裴泠!再看旁边倒着匹死马,雪地上冻得梆硬几坨肚肠,老子就明白了:昨夜白毛风起,她剖开马腹,掏出内脏,钻进马肚子里避寒。好家伙,狠人啊!
“说时迟那时快,听得‘嗖!’一声破空啸响,一支利箭正中为首那鞑子咽喉,箭上劲力将他掀下鞍鞯,钉死在雪地里。那厮座下马惊得嘶鸣人立,泼风也似向前狂奔。经过裴泠身侧,她就势抓住缰绳,直接翻身跃上飞马。
“众鞑虏见她又结果了一个,怒气冲天,举刀振臂,疯了一样往前冲。老子伏在马背上,被颠得胃里酸水直涌上来,恍惚间却见身旁鞑子接连栽倒。挣扎抬头看去,见前头是白茫茫一片树林,其中一棵树上赫然就立着个血糊喇的人影。那干鞑子发喊张弓,乱箭如飞蝗般射过去。你们道怎地?都差着三丈有余,射空了!
“鞑子的弓射不着,裴泠的铁胎弓射得着啊哈哈!那把死沉的铁胎弓射程足有九十多丈,他娘近一里呢!老子见她站在那树杈上,手中不停,嘣嘣嘣嘣连珠箭发,直娘贼!我都看不清她是怎么射出来的!动作快得好像那箭就长在弓弦上,一箭穿一个脑袋,直射得鞑子如下饺子般栽下马去。鞑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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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马近前射?呸!先射你个对穿!
“爷爷我当时看得那个激动啊,扯开嗓子朝她喊:‘裴爷!老子服你了!以后专为你背箭筒!管够两百支!哈哈哈!’就这一轮箭雨过去,嗟呀!那群鞑子死一半!
“转眼间,她闪身藏到树干后,老子知道,这是没箭了。那群鞑子见她弓弦哑响,纵马上去,听得噗噗乱声,霎时间将那棵树射作个刺猬相似。然后突然,她身子就慢慢滑下去了,老子心想玩完了,肯定中箭了。便有五六个鞑子跃下马来,提刀摸将上去查看。谁知距那树尚有三丈远近,猛可里闻树后弓弦震响,当先两个鞑子喉头迸血,被穿喉箭带得倒飞出去。
“天也!原来方才她是蹲身下去偷偷拔箭,他娘的,草船借箭啊?老子当即大笑三声。正当时,她突然高喊:‘赵仲虎!给我绷紧了!’老子赶紧仰起脑袋,便见她弓弦上搭的那支狼牙箭,箭头已经对准了爷爷我。
“老子知道她要干什么,赶紧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拉线,嘣!下一瞬,那箭射断手上绳索,擦着老子屁股飞出去了。娘的,还好老子屁股绷得紧,只被削掉一小块肉。
“鞑子对她这招完全没防备,爷爷我就势滚鞍下马,割断俩夜不收兄弟的绑缚,我们仨当即杀了七八鞑子,加上裴泠在高处箭无虚发,百十骑鞑子被杀到只剩三四十。鞑虏这时也慌了,一个鞑子扛起死尸挡箭,埋头冲到树下,猿猴般窜将上去,裴泠当即弃弓挥刀。
“如今回想起来,仍觉浑身血涌,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可想而知老子那时有多激动。本来以为死定了,突然又有了生机,整个人亢奋到了极点!
“杀!杀!杀!杀得眼前只剩一片血红,痛觉麻痹,灵魂脱壳,没有恐惧,没有迟疑。等重回神智,鞑子已经全倒在地上了。”
宋长庚:“那你们呢!”
几乎同时,谢攸:“裴泠呢!”
“裴泠……她用右臂死死锁住一个鞑子咽喉,那鞑子挣不脱,猛然双脚跺地,将身子拔起,两只手向后乱掏,正好抓着她左臂,当即一手攥定上臂,一手反扳小臂,眼看肘骨就要被掰断,鞑子面皮胀作紫绛色,喉间嗬嗬作声,也要窒息而死了。”
谢攸:“说下去!”
“那鞑子被她锁死了,她左臂也生生被那鞑子拗得反折,肘骨断了,绕是后来接好了,也是筋挛骨错,那左臂就再没法伸直,老子说要给她背箭筒,一次也没背成。”赵仲虎眼睛红红的,“她明明已经上了马,明明可以头也不回地逃出去,一路奔到延绥报信,不救我们才是对的,不然很可能所有人都死在这,信也报不出去。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不走?他娘的,老子现在都想不通!那铁胎弓爷爷我都拉不开,不知道她到底付出了多少,我赵仲虎得一辈子记她的恩情啊!”
言讫,赵仲虎举起酒坛子猛灌,“砰!”地砸在桌上。
61. 第 61 章
大家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赵仲虎才收了个尾:“鞑靼失了先手,只得收兵退去。待到他日卷土重来,三边各营堡早是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哪还容得贼厮们讨得便宜?朝廷论功行赏,蒙陛下特擢,我们三个夜不收升为锦衣卫百户,当时弟兄们心里直嘀咕:怎的不给裴泠升个官儿?后来才知道,直娘贼!原来圣意是要让她攒足大功,好一步登天哩!
“至于那之后的事么,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就不多言了。”
宋长庚由衷地:“这也是裴大人应得的。”
谢攸默了良久,终于开口:“赵指挥使,还有吗?”
“啊?”赵仲虎不解,“还有什么?”
谢攸眼神尤为真诚:“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万卷书我倒是读了,但惭愧的是,路却没行过多少。不怕你们笑话,从小到大长在京城,此番南下督学,竟是头一遭出远门。方才听赵指挥使讲述往事,真真是波澜壮阔。在赵指挥使这般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我恍若亲临其境,与诸位好汉一同经历了那段峥嵘岁月。赵指挥使口才一绝,比那说书人强上何止三分?简直教我听了还想听,怎么听都不够呢,还请赵指挥使再讲些其他,无论什么都好。”
“嗳哟这这这……”赵仲虎被这一通夸得钓起嘴来,“学宪,你说得我都老脸犯红了。”随即身子一挺,坐得更端正,“那便再说些罢!”
他清清嗓,端起腔调:“话说当年,爷爷我还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厮鸟。众位已知,夜不收这营生,须是军中百里挑一的狠角色才当得,那现下便与诸位说说,爷爷我是怎地从那生瓜蛋子熬成了出入虏营如平地的夜不收——”
谢攸:“……”
时间过去,赵仲虎谈兴高昂,越讲越回去。从生瓜蛋子,讲到年少时如何横行乡里,再扯到出生时天有异象,算命先生批过,说他乃武曲星君命格,合该走戎马建功的路数。
谢攸已经把那紫砂壶里的毛尖茶喝了个干净,实在忍不住了:“赵指挥使,后来你们回到营堡以后的事,可否再展开讲讲?”
赵仲虎沉浸在说书人的角色里,大手一挥,道:“没得问题!”
“刚回营堡那会儿是真他娘的憋屈!我们杀了百十骑探马赤,功是报上去了,可按规矩,是要凭首级论功的。但你们想想,我们仨和裴泠彼时都成血葫芦了,只顾着玩命往延绥跑,一门心思要报信,生怕鞑子大军撵上来,谁他娘的还有闲心去割脑袋?
“若是没拎回人头,倒也有另个法子,即有同行人作证,再教上官去验看战场尸首。这条道当时也走不得,各营堡都戒严了,把总及以上都不能出堡。可这功劳偏生记下了,你们道怎地?陕西巡按老爷一锤定音!如今回想起来,直娘贼!这条线牵得明明白白!
“当年那巡按御史名唤张甫正,是杨延钊杨阁老的门生,那时节杨阁老刚入阁不久,圣眷正隆。你们瞧瞧,你们瞧瞧!所以我是沾了裴泠的光,搭了一趟顺风船哪。”
见话题终于掰正了,谢攸立即出声鼓励:“讲得好啊赵指挥使,恳请继续。”
赵仲虎闻言,嘴角那笑更是止不住:“咳咳,好好,咱们言归正传,且说我们仨夜不收刚回营堡那阵,真真憋屈出鸟来!因爷爷们一没拎回鞑子首级,二没上官勘验战场,只是彼此间作个证便把军功领了。且住!须得先说与你们知——这功有多大?
“当年一颗鞑子首级,值五十两银!整整五十两啊!寻常军汉一年拼死拼活,不过挣得十五两饷银。我们不仅升官当了锦衣卫,更分得五百两赏银!四人一分,每人落袋一百二十五两!怎不教人恨得牙痒?”
宋长庚接言:“所以你们被作对为难了?”
赵仲虎啐道:“那帮厮鸟,碍着裴泠是京里来的,到底不敢跟她作对,可面对我们仨就不同了,明里暗里穿小鞋、下绊子,甚么龌龊勾当都使出来了!那时节裴泠还在将养,爷爷们这般好汉,岂是做那等嚼舌根勾当的?咽下这口鸟气,也就算了。谁承想,不知她打哪儿知道的,反正她是知道了,然后——”
谢攸立马倾身过去:“然后?”
“然后她就炸了,左臂还不能动弹,就用右手抄起一根三眼铳抡过去,登时把人放翻了,此后便再也没人敢搬弄是非。有一句话如今说来,倒教人面上热剌剌的,罢了罢了,便说与你们听罢。”赵仲虎仰起头,笑得憨憨的,“爷爷我那时是头一遭教人护着,心里头还怪热乎哩!”
谢攸闻言,也低头笑了笑。
那壁厢笑着笑着,赵仲虎忽然又叹气:“裴泠这人护短,但有时护起短来,连原则都抛了!”
听见又有故事,谢攸立时抬首问:“这里头是……?”
赵仲虎道:“适才光说自个儿了,当年我们三个夜不收,一个叫吴松林,后来去了广东都指挥使司,另一个叫刘大蛟,随我一道来了南京镇抚司。去年管了一桩不该管的事,被革职为民了。”
“何事?”宋长庚好奇地问。
赵仲虎接着道:“南京御马监假勘地之名混占庄田,已是世世代代的勾当了。太监那档子事我们锦衣卫素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南京镇抚司又不似她裴泠的北司,所下公事,可直接上请皇帝。我们的奏本须得过北京卫里那关,便是有心伸张正义,折子也递不到御前。
“大蛟那厮是个直肠子的夯货,为着丈人庄田被占,定要争这口鸟气,好么,便开罪了御马监。在南京地界上,得罪御马监那就是得罪王牧,你说还能落得好?只革职不问罪,已是万幸了!
“这事裴泠知道,还没闹起来那阵,她叫我把事情先压一压,说她会有法子平息。可她说得轻巧,奶奶的,哪有这么好压啊?人桂公公接连三回上衙门吃茶,到第四回,老子实在顶不住了。她是神气,有皇上在后头撑腰,可在我们南京地界,不能跟王牧对着干,就是锦衣卫的原则!”
谢攸听了,倏地打鼻腔里哼了声:“那你之前说什么‘日子好过了,人心却远了’,要远,那也是你远,怎的反倒先拿腔作调地跟她发起脾气来?依我看,赵指挥使这分明是心虚了,变相地试探,想从她嘴里逼出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答案来。”
赵仲虎被他一语中的,表情有点难绷,眼神更是躲避,许久后方道:“欸我说学宪,你这人,你这人说话还怪直的,你们文人不是都爱拐弯抹角吗?依我看,你是跟她一起待久了,也染上这咄咄逼人的怪毛病了。”
谢攸回道:“我都是有话说话,实话实说。”
赵仲虎登时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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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原来这话,正是方才自己亲口说出去的,此刻被原封不动掷回来,真是拿自家拳头堵自家的嘴。
这一下,二人就有些弄僵了。
“指挥使,”宋长庚打破沉默,“裴大人之前说过,我在她身边跟在你身边是一样的,可见她还是相信你的。”
赵仲虎闻言,低着头,更加不作声了。
“指挥使,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说不当说。”宋长庚又开口道。
“你说。”赵仲虎声调低低的。
宋长庚便问:“王牧不是被皇上贬谪来的南京吗?可见他已失了圣宠,你们为何还如此忌惮他?”
“你这厮懂个鸟!”赵仲虎突然扬声,“王牧在太监堆里叫啥?老祖宗!如今司礼监里的掌事太监大半都得恭恭敬敬唤他一声干爹,而且你确定他是被贬?不是因为旁的什么?”
“旁的什么?”谢攸被这个话题吸引过来,“赵指挥使的意思是?”
赵仲虎神秘莫测地:“你们难道忘了睿王?”
谢攸闻言一顿。
谈及睿王朱承昌,却须得从先太子朱衍徽说起。
衍徽太子乃是先皇后与圣上嫡出的长子,自落地时便册了储位,尊贵无比。可惜他先天怯弱,自小病不离身,堪堪十五岁上便薨了。先皇后原想再育一位皇子,奈何数年无所出。国储不可久虚,终究在文武百官的再三谏言下,依着“皇后无适,则择立长”的祖训,立了贵妃萧氏所出的皇子为太子。岂料天意弄人,立储未及一载,中宫竟传来喜讯。皇后怀胎十月,足月之后,顺利诞下一位皇子——这便是后来的睿王朱承昌。
睿王朱承昌幼时开蒙颇迟,众人皆道其天资平庸。岂料过了十岁,竟如明珠拭尘般渐渐显出慧光,不但学业精进,连气度也日渐显出不凡之相。若始终碌碌倒也罢,偏是这般后来居上,反教皇后娘娘心中愈发不忿。
圣上素来敬重皇后,对当今太子朱慎思亦未见分外偏宠,由是宫中渐起流言,人言藉藉,皆谓易储之事恐在不远。直到建德十五年,圣心终定,敕令睿王赴南京就藩。同年,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牧亦遭贬谪,南下金陵。次年皇后崩逝。
谢攸恍然过来:“赵指挥使是想说,金陵王气?”
“正是!”赵仲虎点了点头,“你说这事罢,皇上确实办得不地道,既做了决定,就不能再这样让人无端起遐想。我们大明开国以来,王爷就藩怎么都不该来南京。”
“龙蟠虎踞金陵郡,古来六代豪华盛。大明亦定鼎金陵。”谢攸说道。
“嗳!就是这意思。”赵仲虎接过话茬,“让睿王就藩南京,难免不让人怀疑是圣心未绝,还留着后手。那王牧更是皇上打小使唤的大伴,真个是贬来南京吃闲饭的?还是留给睿王的人?”
谢攸正经了神色:“金陵王气之论,却也未必尽然。历来在此建都的六朝,皆无一善果,故而亦有一个说法:南京山形散而不聚,江流去而不留,非帝王都也。且纵使皇上将王牧留与睿王,又能如何?难道要待龙驭上宾之后,凭一纸遗诏更易储君,命王牧拥睿王北上争位?若果真如此,则朝野震荡,国本动摇,皇上再昏了头也不会行如此祸国之举。”
赵仲虎咂摸了一口酒,道:“学宪大人,圣心难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