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侯府顾老侯爷顾知远,在顾闻玉的记忆中,一直有着许许多多的模样。
当顾闻玉还年幼时,顾老侯爷便已过了而立之年。
那时候的顾侯爷,留给顾闻玉的记忆是高大的,也是威严的,是哪怕顾闻玉将头仰到最高,也只能瞧见一片逆光之下的阴影的畏怯。
看不清,摸不透,触之不及。
而当顾闻玉从外流浪六年,好不容易在十二岁那年归家时,顾侯爷留给顾闻玉的记忆是冷酷的,甚至是可怕的。
那一天,流浪六年后终于归家的顾闻玉,就像是被砸开了个破口的瓷瓶。
当那些在她身体里积攒了六年的委屈和痛苦喷薄欲出,让她的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让她想要丢下所有的狗屁体统狗屁规矩,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父亲的脖子嚎啕大哭时,她却听到了一段不可思议的对话:
“……闻玉,这些年来辛苦你了,不过接下来,你就先搬到庄子上去住吧。”
这是……什么意思?
顾闻玉愕然抬头。
一旁,宋母的反应极大,第一时间高声拒绝:“老爷,你怎么能这么狠心?闻玉哪怕再怎么、再怎么……不合您的心意,她也是您的女儿啊!如今她走失六年,好不容易回来了,您却说要把她送去乡下?
“送去乡下的孩子,还能再回上京城吗?送去乡下的孩子,还是我们的孩子吗?送去乡下的孩子,日后还能嫁什么样的人家?老爷啊老爷,您这是要剐我的心啊!”
顾老侯爷本不欲纠缠,至少不想要在顾闻玉面前纠缠。
可宋母当又哭又闹,怎么都不肯松口时,顾老侯爷也不耐烦了,威严呵斥道:“无知妇人!闻玉她走失六年,这是整个上京城都知晓的事,如今她虽归家了,却已经没了名声,日后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了。
“你不把她送到庄子上去,莫不是想要留着她拖累我们顾家其他女儿的名声?闻玉是我们的女儿,珍玉难道就不是我们的女儿了吗?你把闻玉留下,有没有想过珍玉日后要如何?”
宋母含泪道:“我自也心疼珍玉,可珍玉有她的好前程,早早就与杜家订了亲……”
“糊涂!”顾老侯爷厉声打断,“成了亲的女人都会被休书休弃,订了亲又如何?那杜家自恃高门,眼高于顶,对我们家珍玉本就百般挑剔,如今你这个当娘的还半点拎不清,昏招尽出,拖我们女儿的后腿——你还想不想要我们珍玉嫁进杜家了?珍玉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亲娘?!”
宋母身体晃了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凝噎片刻,大哭出声:“我不管,我不管!闻玉是我的女儿啊!哪怕她没有琉玉贴心,没有珍玉聪慧,可她还是我的女儿啊!老爷你若要把闻玉送走,那便把我也一块儿送走吧!
“就让我们母女都离了这顾府、离了这上京城,好再也不来碍你顾侯爷的眼吧!”
之后,便是顾老侯爷一阵“无知妇孺”、“头发长见识短”的呵斥,以及宋母的哭天抢地,一哭二闹三上吊。
那一刻,顾闻玉跪在屋内,分明身为当事人,却没有半点为自己发言的资格。
她抬起头来,用几乎茫然的目光看着老侯爷,看着那个男人的影子与堂上灯烛映照出的摇曳黑暗融为一体。
很黑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很高很高,像黑天一样不可撼动。
也正是那一刻,顾闻玉脑中突然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原来,自己是没有“父亲”的。
原来,顾老侯爷,就只是顾老侯爷而已。
又后来,时移世易,当顾闻玉嫁进杜家,又随着摄政王杜宏云归京后,顾闻玉虽没有刻意去拜访这位顾老侯爷,却也在摄政王杜宏云的酒宴上遥遥见过他几次。
而在那几次时间短暂的会面中,顾老侯爷要么是挺直腰背,高抬下巴,向酒宴上的后辈们和趋炎附势的小人们摆他“摄政王岳父”的谱;要么是端着酒杯,向杜宏云遥遥敬酒,分明想要像文人一样露出清高不群的模样,可最后从他脸上浮出的笑,却总是带着讨好谄媚。
那时候,宴场很大,烛火很亮。
顾闻玉坐在杜宏云的身边,可以清晰看到年幼时盘踞在这位老侯爷脸上的阴影,是如何被灯火一点点驱散的,也可以看到他那总是带着自傲和蔑视的脸上,是如何挤出讨好与谄媚的。
而如今,顾闻玉二十五岁,是秩二千石的骁骑将军。
顾老侯爷五十二岁,是空有名头,却只能靠她这个“儿子”在上京城逞威风的老侯爷。
当顾闻玉走进顾家宗祠时,顾老侯爷依然站在堂上,站在昏暗摇曳的灯烛后,影子与黑暗融为一体。
可顾闻玉抬头看时,却再没有十二岁那年的仰视、恐惧,和心惊胆战。
顾闻玉终于发现,这个象征着传承与威严、摆满了牌位的屋子,原来并不大。
真正大的是阴影,是她的恐惧、想象和不熟悉。
就好像顾老侯爷也不再是那个掌控她生死大权,一句话就能决定她未来的大人物。
当她站在这个老人面前,并且不再以敬仰之心赋予他夺目辉光时,顾闻玉意料之中地看到,这位顾老侯爷原来已如此苍老、枯瘦。
哪怕这一天,他刻意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又威严,身上带着一股父亲面对子女时天然的傲慢和严厉,可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是,当他的目光与她对视时,他是畏怯的、是下意识回避的。
而这样的畏怯和回避,也体现在他的言语中:
“我儿,如今你应当去过皇宫,听过天子的嘱咐,也去过你母亲的院里,听过你娘的劝说——如今你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这是顾闻玉在成为骁骑将军前,绝不可能从老侯爷口中听到的尊重。
哪怕虚伪,哪怕短暂,却也是一个女儿不可能从父亲口中听到的东西。
所以顾闻玉很清楚自己的选择。
“没有什么‘意下如何’。”顾闻玉漠然道,“既然母亲无事,明日一早,我就会启程回岭上关。”
“糊涂!无知小儿!”顾老侯爷一声厉喝,像是恨铁不成钢,“今日天子过问你的婚事,你以为那只是随口说说?你可知对天子来说,忠勇侯府最有前途的‘顾二郎’长年在外征战,不肯成亲,也不愿留下一子半女代表着什么?”
顾闻玉很清楚。
这代表着“顾二郎”不愿将自己的软肋留在上京当作人质,代表着“顾二郎”有反心!
特别当天子年迈且病重,而太子又年幼无知时,“顾二郎”这一个常年在外的将军,手握重兵,备受爱戴和敬仰,还自由自在无家室拖累时,便显得越发刺眼了起来。
就像是梗在天子喉咙里的一根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痛得坐立难安,彻底难眠。
——但顾闻玉知道,这其实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无解的。
顾闻玉笑了一声,挑眉看顾老侯爷,说:“这有何妨?等我回到岭上关,便立即纳一房妾室,生一个孩子,再把那孩儿送回顾家养在娘膝下就好。届时,我唯一的孩子都在上京城,天子和父亲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糊涂!”顾老侯爷又是一声斥责,“你一个女子,如何纳妾?如何生子?”
顾闻玉淡淡道:“谁知晓我是女子?而至于孩子——岭上关的孩子多得是。”
“荒唐!那如何能算我顾家的孩子?”顾老侯爷越发恼怒,“你若是随随便便将那些野种抱了回来,日后莫非还要那来历不明的野种继承我顾家爵位?”
顾闻玉反唇相讥:“顾家爵位是大哥的,父亲不是早就决定了么,如今怎么说得好似我才是下一代的顾侯爷?而既然我非侯爷,我‘顾二郎’日后抱了孩子回来,他们能继承的也只不过是我将军府罢了,父亲何必忧虑这个?”
“你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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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轻巧,却不想你那孩子抱了回来,日后定是要上我顾家族谱的——没有我顾家血脉的野种,如何能登我顾家族谱?若将那个孩子的名字放进我顾家的宗祠里,我们如何对得起顾家的列祖列宗?!”
说来说去,顾老侯爷就是不允,执意要将这个话题导向最后的那条路,也是他们早就为她顾闻玉选好的路。
顾闻玉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却越发淡了,说:“这也不允那也不办,既然如此,父亲对此事又有何高见?”
顾老侯爷似是就在等着顾闻玉的这句话,闻言毫不犹豫道:“自然是各归各位!”
“这‘各归各位’,父亲倒是说得简单,可二哥的瘸腿和我脸上的疤,父亲准备如何处理?岭上关的军务又如何处理?匈奴王庭的异动又如何处理?”
顾闻玉神色不变,也不同顾老侯爷说“情”,反正他们向来是没什么父女情份的,所以顾闻玉只同他说“理”。
顾老侯爷脱口而出:“岭上关的事,自有人去考虑,你且不用想那么多——如今,上京城不远处刚好有一匪寨,你出门剿匪,回来时就可对外声称你腿疾又犯了,接着你上书乞身,将兵符归还给天子。
“如此一来,你二哥就可借此机会,恢复身份,名正言顺与上京贵女成婚,之后,他留在府中修养个三五年再出门见客。
“到了那时,必不会再有人怀疑他的身份,而天子也不会再疑心我顾家,反而会因我顾家识时务、懂得急流勇退,而对我们忠勇侯府青眼有加——这岂非是两全其美之事?!”
顾老侯爷答得流畅极了,像是早在心里思考过了千遍万遍。
顾闻玉又笑了笑:“那我呢?”
顾老侯爷一愣。
顾闻玉逼问道:“父亲将顾府的前途、二哥的前途,甚至是大哥的前途,都安排得妥妥当当,那我呢?我的前途,父亲以为如何?”
顾老侯爷沉吟片刻,说:“我儿,你身为我顾家儿女,为我们忠勇侯府顾家的付出,我们全家人都看在眼里,只是你要明白,你在上京城的人们眼中,是一个十五岁就被崔家退了婚、接着便深居闺中十年都没有谈婚论嫁的老姑娘。
“而如今,你又毁容至此,想要相看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必然是不可能的了,除非给人做妾。当然,为父知晓你必不愿受此屈辱,我顾家女儿也必不可能为人妾室,所以为父已经嘱咐你母亲,给你相看好了人家、安排好了去处——
“江南丽州的重山镇里,有位姓陈名玄的陈县丞。他人长得气宇轩昂,家有薄产,更重要的是曾受过你外祖家深恩,所以你嫁过去后,只要你为他操持好家务,照顾好他那薄命元妻留给他的一子一女,他必不可能负你。
“你们夫妻二人,日后在江南好生居住,举案齐眉,最好也能再生个一子半女,如此一来,也不枉你母亲托人为你多方相看、苦苦游说了。”
顾闻玉再一次笑了起来。
她发现自己在面对这位顾老侯爷时,实在很难忍住不笑。
顾闻玉说:“你让我,一个秩两千石的骁骑将军,辞官去给一个秩四百石的县丞,当继室?”
顾老侯爷不悦呵斥:“什么‘你’啊‘我’啊的,顾闻玉,莫要忘记你的身份!秩两千石的骁骑将军是‘顾剑屏’,不是‘顾闻玉’,而你顾闻玉,是我忠勇侯府的老姑娘,一个被退过婚、毁了容、留到了二十五岁的老姑娘!
“这样的你能嫁给一位县丞当继室,已是你高攀,是你外祖宋家运作后的结果,你竟然还眼高于顶,瞧不上你未来的夫君?!
“你给我记住了,日后这样的话莫要再说!否则叫你夫家人听到了,没你的好果子吃!”
这一刻,顾闻玉终于止住了笑。
“忠勇侯爷安排的,自然是极好的。”
顾闻玉抬眼,冰冷地注视着这位顾老侯爷。
“可如果我说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