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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8章 母亲

作者:央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又半个月后,安排好一切的顾闻玉骑着快马回到京城。


    她先是进宫,来到天子面前述职。


    但天子如今早已年迈,精力不济,每日上朝都是强撑,日常也都会在宫殿内点上大量的龙涎香、麝香等香料,以遮盖自己身上腐烂的老人味。


    因此,在听顾闻玉念经般念了一小会儿的边关变动后,天子便撑不住头晕,不耐地摆摆手,让顾闻玉下去了。


    不过,在顾闻玉离开前,天子又冷不丁说道:“朕常与公卿言,国中有顾将军,乃我朝社稷之幸,这十年来,顾卿戍守边陲,栉风沐雨,屡挫胡虏于岭上关外。朕能高枕无忧于庙堂之上,皆将军之功也。”


    顾闻玉心中一紧,当即跪下,垂首道:“臣不过做了分内之事。这些年来,将士们之所以战无不胜,乃陛下天威庇佑也!此乃天子之威,臣岂敢居功。”


    天子又摆了摆手,说:“顾卿此次归家,可多待些时日,这既是为了忠勇侯夫人,也是为了忠勇侯。朕深知,忠勇侯府历代都是克己奉公,为国尽忠的好郎君,然,顾卿的个人姻缘,亦不可耽搁,此次家去后,便好好操办起来吧!”


    说完这番话后,天子挥退了顾闻玉。


    顾闻玉在天子殿堂外稍稍站了一会儿,向天子的方向定定看了一眼后,便转身离宫,向着忠勇侯府的方向而去,回到那个十年都不曾回的家。


    然而,当顾闻玉终于站在忠勇侯府面前时,她却几乎认不出它的模样来!


    此时,距离顾闻玉离家去往岭上关,已经过去了十年。


    十年前,忠勇侯府顾家,还是京城里有名的破落户,除了一个好听的侯府头衔之外,家里连多几个丫鬟婆子、洒扫小厮都用不起。


    甚至就连大门上的铜钉,都不知道被哪一代家主拔出来偷偷卖掉了,留给后代子孙的,不过是上了漆的木钉而已——会发现铜钉其实是木钉,还是因为上上代的顾家家主也打着这个心思,想要卖掉门上的铜钉换钱,最后却愤怒发现早有人这样干了。


    当时,那位顾家老爷的怒骂声半个京城的人都听得见。


    于是,“顾府的门钉”便成了京城高门大户中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一个确实好笑的笑话。


    但如今,顾府的大门焕然一新!


    无论是崭新的门匾,威严厚实的大门和绝对实心的门钉,又或者是大门两侧干干净净的石狮子,都在告诉旁人,这户人家绝不是面上光而已。


    而当顾闻玉叫开大门,踏进府内后,顾闻玉更是能够感受到那翻天覆地的变化——


    随处可见的杂役与小厮,打理着顾闻玉记忆中本该荒芜如今却盛开着娇嫩鲜花的园子;


    来往不休的美貌丫鬟们,或是在院子里扑蝶玩耍,或是在阳光下缝补衣裳;


    而侯府内的每一重的院门,也都有身形粗壮的婆子守着,不许人随意出入,每一道院门都如同隔着一层天堑,其森严的等级感,竟恍如一座微型皇宫!


    顾闻玉眉头蹙起,看到得越多,眉头便皱得越深。


    而当顾闻玉走过一重又一重的院门,来到宋母的院子里时,她看到擦了一脸白粉的宋母正躺在贵妃榻上。


    此刻,分明已经是秋末了,可宋母身旁却还有一个打扇丫鬟,一个奉药丫鬟,一个捶腿丫鬟,一个调香丫鬟,一个更衣丫鬟,一个打帘丫鬟,以及两个和宋母说话逗笑的老嬷嬷。


    这还仅仅是屋子内站着的。


    至于屋子外头那些走来走去的粗使丫鬟,顾闻玉更是一时间都数不清!


    想到自己在岭上关将军府的寒酸,再瞧瞧这座忠勇侯府的奢靡无度,顾闻玉终于气笑了。


    “母亲这样的排场,怕是宫里的娘娘都比不上吧?”


    顾闻玉也不等丫鬟们慢悠悠的通报,几步跨过院子,打帘进了屋内,袍子一撩,稳稳坐下,似笑非笑:“亏得父亲还在信里同我说母亲您正病重,让我速速回京来探望您,还说错过了这一回,怕就是永别……可我瞧着母亲脸上的白,分明是用粉敷的!


    “母亲,您明知我在岭上关公务繁忙,却还联合父亲骗我回京——您意欲何为?”


    顾闻玉的这一番风风火火,叫宋母院子里的人都是一愣。


    但很快的,宋母便回过神来,面露喜色,摆摆手叫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退下后,又向顾闻玉招招手,让她来到塌前,握着顾闻玉的手,注视着顾闻玉如今的模样,脸上难得露出心疼神色,唏嘘不已。


    “我儿,你受苦了!”宋母伸手摸摸顾闻玉脸上的那条狰狞刀疤,几乎要落下泪来,“你瞧瞧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你呀,本就生得不如你大姐姐二姐姐那样好,如今又落了这么可怕的疤,甚至皮肤还这样粗糙,手上的茧子怕是比那乡下妇人还要厚……我的儿,我的儿啊!你这样的一副模样,日后还能寻到什么好夫家啊!”


    顾闻玉听着宋母的话,那颗本因宋母难得的关怀而生出暖意的心,飞快地又冷了下去。


    她从宋母掌心抽回自己的手,冷淡道:“母亲糊涂了。我乃骁骑将军,秩二千石,镇守一方,位比州牧!如今,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从来都只有旁人讨我欢心的份,哪里有小意求全、去讨那根本不存在的夫家欢心的时候?!”


    宋母急道:“我的儿,糊涂的人分明是你啊!你被人叫了十年的顾剑屏,便真以为你就叫‘顾剑屏’了么?那分明是你二哥哥的名字!你叫顾闻玉,你是一个女人!


    “是女人,就是得成亲、得生孩子的!生儿育女,这是女人一生里的头等大事!不生孩子的女人,还算得上什么女人?那就不是个人!是老了后进不了祖坟,只能用席子一卷丢进乱葬岗上,连一炷祭祀的香都得不了的孤魂野鬼!


    “更何况,哪怕闻玉你不想嫁,你二哥哥也等不了了啊!你怕是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为你至今还未成亲的二哥哥想想啊!”


    宋母还要再说,可顾闻玉已不想再听。


    她怫然起身,不悦道:“母亲,当年我以二哥哥的身份离家时,你就该料到会有今日!而既然当时母亲你未提,父亲也未提,不就是默认了会有这样的一天、都默认了我与二哥哥都为顾家牺牲,一生都不可嫁娶么?


    “更何况,母亲你只道男婚女嫁是天经地义,那你有没有想过,欺君之罪是何等后果?


    “倘若我真的脱下战袍,告诉所有人,那在边关驻守了十年的,并非‘顾剑屏’,而是‘顾闻玉’,你以为天子会欣然接受、甚至会为我们顾家赐福吗?


    “不!天子只会以欺君之罪让我们顾家下狱,轻则流放三千里,去耒阳与母亲您十年前最看好的好女婿杜宏云作伴;重则夷三族,不仅顾家上下人头滚滚,出嫁女不可逃脱,甚至就连外祖父一家都要受到牵连,鸡犬不留!母亲,你可明白此事轻重?!”


    宋母被顾闻玉的描述吓得白了脸,嗫嚅了一下道:“也、也没有这样严重吧。”


    顾闻玉冷斥:“怎会没有这样严重?!”


    宋母脱口而出:“只要你与你二哥哥各归各位不就没事了?!”


    这一瞬间,屋子里的空气骤然沉寂。


    顾闻玉深深地、沉沉地看着宋母,直到后者生出了一股说不出地心虚与不安后,才平静说道:“所以,这才是母亲真正的意思,对吗?


    “让顾剑屏和顾闻玉‘各归各位’,让那个一无是处的瘸子在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后,又不必付出分毫便轻易摘了他亲妹妹出生入死才得来的荣誉。


    “之后,再把那个真正有功劳的女人赶回家,相夫教子,让她闭嘴,让她在为娘家剐下一身血肉后,再用她残留的骨头为夫家熬一锅汤……


    “母亲,这就是你——和父亲的意思,对吗?”


    宋母被顾闻玉的目光看得又是不安,又是不悦,咬牙道:“你怎么能够这么没有良心?女子嫁人生子,自古便是如此,为娘的分明在为你费心筹谋,你却说得像是娘要把你卖了似的——你倒是不想想,以你的这般姿色,若真要卖,能得几钱?!


    “还有你二哥哥,你这个当妹妹的,怎可说你二哥哥是瘸子?你这般尖酸刻薄,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二哥哥的牺牲,你如何能安心以他的身份去建功立业?


    “结果你倒是好了,一去十年不回,在边关当你风风光光的骁骑将军,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二哥哥?你有没想过他这些年来,被迫隐姓埋名,分明是侯府的贵公子,却耽搁到了三十多岁,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都没有?!


    “如今当娘的劝你们各归各位,既是为了你二哥哥好,却也是为了你好。你二哥哥已经等不了要娶妻了,你这个当妹妹的同样也早该嫁人了!若再继续等下去,哪怕你有一个骁骑将军的哥哥,你又能嫁去什么好人家?山野村夫吗?!


    “我儿,听娘的话,不会有错的!这世上当娘的,哪有害子女的呢?”


    宋母说得苦口婆心,脸上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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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半点歉疚,反而满是不被子女理解的伤心。


    顾闻玉深深看她,片刻后,才说道:“是的,母亲,您不是想要害我。”


    不等宋母面露喜色,顾闻玉又道:“您不是想要害我,您单纯只是一个除了男人外,在精神上就毫无寄托的人罢了。


    “这不是您的错处,因为您自小在外祖家就只受到了外祖家的‘宠’,而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所以您没有读过书,您的灵魂没有厚度,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宅院有多小,所以您将三从四德视为真理,认为女人一生的价值都在男人与孩子上……”


    宋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这个母亲可以一边为了自己的小女儿抗争,顶着威严如天的夫君的压力,也不肯将走失归家的小女儿送走,而非要养在膝下;一边又时时刻刻打压她、凿刻她、甚至不惜打碎她,也要用她血肉模糊的碎片拼出世人眼里贤妻良母的模样?


    为什么这个母亲可以一边极致偏心她的二女儿,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第一时间想到她,甚至不惜和儿子儿媳翻脸也要收留寡居的二女儿;一边又不肯对正在夫家受难的二女儿伸出援手,宁可她守寡,也不许她和离,宁可她当贵人家的妾室,也不肯她独自活着?


    在顾闻玉的眼里,宋母一直都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令顾闻玉无法全心去爱也无法全心去恨的人。


    她好像是一场疾风骤雨,滋润和哺育了她的其他几个孩子们,可留给顾闻玉的,却只有经久不退的水与风,令顾闻玉一生潮湿。


    于是,直到今天、直到活了两辈子后,顾闻玉才终于看清了名为“宋淑”的真相。


    “您是一个母亲、女儿、妻子,但唯独不是‘宋淑’。当您在外祖家时,您是他们掌中的猫儿,娇俏可爱;当您在父亲家时,您是他脚边的狗儿,忠心耿耿……您可以是任何东西,但唯独不是个人,所以你也不觉得你的女儿应当是个人。


    “您并不是坏人,我终于明白了。”顾闻玉平淡说,“您只是无知、肤浅、愚蠢——同时也不够爱我罢了。”


    从六岁,到三十一岁。


    再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


    整整三十五年,作为子女的顾闻玉终于想明白了,她的母亲宋淑,不是能够遮风避雨的高木,也不是能指引方向的明灯,而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顾闻玉也终于明白,这个平凡的普通人,或许爱她的另外四个子女,但她并不爱、或者说并不够爱她最小的女儿。


    她们的母女缘分,就是这样浅薄。


    而今天之后,她们的缘分,或许也将走到尽头。


    顾闻玉暗暗叹气,长长叹气。


    接着,她再不理会宋母的勃然大怒、愤怒呵斥,以及那一句急过一句的狠话,转身,大步离开。


    “顾闻玉!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生你养你的娘?!”宋母尖声叫喊。


    “顾闻玉!你觉得你懂得很多是不是?所以你可以高高在上地批判你的娘?可哪怕我没有读过书我也知道,连猪狗牛羊都知道孝顺它们的父母,而你这个连母亲都看不起的不孝女——猪狗不如!”宋母歇斯底里。


    “顾闻玉,你若今天走出了院子,日后你就再也不要认我这个当娘的!你若今天不给我一个答案,日后你就再别想见我一面!”宋母开始疯狂地打砸手边的器皿。


    “顾闻玉!”


    “顾闻玉!!”


    “顾闻玉!!!”


    顾闻玉大步向前,没有回头。


    ·


    当顾闻玉走到正院时,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他拦住顾闻玉的去路,向顾闻玉行了个礼,恭敬道:“二少爷,老爷请你去祠堂一见。”


    顾闻玉了然点头,知道唱白脸的来了,于是抬腿就要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可那小厮又飞快跟上一步,说道:“二少爷,府内不可佩剑,还请将佩剑暂时交给小的,小的一定会为二少爷好好保管!”


    顾闻玉站定,按住腰间佩剑,挑眉一笑。


    而这一次的笑,顾闻玉很清楚它的意味。


    是嘲讽。


    也是不屑。


    但顾闻玉没有为难这个小厮,只随手摘下佩剑,抛到小厮怀里,旋即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宗祠的方向走去。


    当斜落的夕阳映照在顾闻玉的面庞上时,她微微眯眼,心中暗忖:所以,这位忠勇侯府顾老爷,会是自己的最后一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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