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点三十分,林衡靠在帕拉梅拉昏暗的后排座里,左手虚虚搭在车门上,静静凝视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
银亮的车身在高架桥上疾奔,两侧的灯柱被不住地抛在身后,林衡别过头望去,紧盯着一粒粒缩小后融进夜色的亮斑,默默核对着今日的待办事项。
早上去A大附属医院见腺体科刘医生,再给银城最大的五家花店打电话问询;中午去商场挑一身酒吧聚会的行头,顺便去取送给耀清和阿程的礼物;下班前又收了几件快递……
很好,全都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毫无遗漏。
“林先生,还有五分钟,就到芳泉餐厅了。”
驾驶位传来了唐助理的声音,他一面慢打方向盘,一面委婉地提醒道:“您和江总说一下?”
也是,如今的耀清,是德通集团的董事。
回到银城后,宴请的邀约如雪片一般,说不准贵人多忘事,把这次小小的聚会抛在脑后了。
『我快到芳泉餐厅了,你们不用急,慢慢来,包厢在顶层,V01』
按下发送键后,林衡琢磨两秒,又加了一句:『快到了告诉我,我下楼接你』
今晚这顿饭,除却道歉求和,他还有事相求,还指望着耀清带他去浪潮酒吧面见郁燃,自然要将礼貌做足,将姿态放低。
消息发给了两位客人,阿程那边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耀清那边倒有回应,是简练的四个字:
『谢谢,不用』
言简意赅,是江耀清对待生人的一贯作风。
林衡怔然地撂下手机,他忍不住幻想那人的情态,是不是同样坐在车里,略微垂着头,长睫扇了下,冷淡地敲出几个字。
他长大了,学会了遮掩自己的不耐烦,包装成冷淡的礼貌,客气地拉开距离。
不该再念着过去了,林衡自我劝诫着,那些毫无隔阂、毫无欺瞒的岁月,是被自己亲手毁去的,他是世上最没资格抱怨的人。
这样想着,他低头看向自己搁在膝上的双手。
窗外灯火的影子落下来,在他的掌纹里游动。光影时强时弱,忽明忽暗,唯独一处黑斑,应是玻璃上的污渍,稳稳地扎在右手心里。
林衡盯着它,眼珠转也不转,像是钻入了时间狭小的黑缝。
这里曾盘踞着凝固发黑的伤口——七年前的矿区四院,猩红泛紫的残霞里,他松开了高耸的铁栅栏,掌心里是沙土、是锈迹、是苍肿外翻的皮肉,他丢了魂似的转过身去,用满是血污的手揩了下眼泪。
泪水小河似地往下淌,痛彻心扉的他,脑中重放着方才惨烈的一幕幕。
当耀清被高大强壮的安保堵住嘴、捆住四肢、架起来拖行时,他疯了似的呼救,在院子外围捶打铁栏。
但这只是徒劳,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伙恶徒的影子越来越小,虫子似的钻进了铁灰色的矮楼……
被铁刺割开的手心好疼,疼得他连嘴唇都在抽搐。
这乌黑狰狞的创口陪了他许久。他被救回深红图腾的营地,伤口被简单地包扎;他被火急火燎地送去二十公里外的医院,伤口被缝合处理;他的父母千里迢迢把他带回银城,他惊恐症发作跳窗,伤口又重新裂开……
直到他被关进私立医院三个月后,他总算不再尖叫、不再绝食、不再提江耀清,护士陪他出门散步,在初冬灰蒙蒙的云层下,他张开手掌,接着空中飘下来的雪花。
雪花无声地歇在手心的疤痕上。
耀清过得好吗?
下一秒,他便忍不住将湿漉漉的掌心按在了脸上。
……
林衡缓缓攥起了平摊的手掌,他已经能平静地面对旧事了。
痛感还残留着,心脏被捏爆一般的绝望感,时隔七年仍在烧灼神经末梢,只是他能熟练地操控自己,从负面情绪中迅速抽离。
“嘀——欢迎光临——”
在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处,红白相间的横杆自动抬起了。
唐助理缓缓松开油门,轿车稳稳地沿着坡道下行:“林先生,晚餐结束后,您打我电话,我来接您回家。”
“不用了。”
林衡回过魂来,“我打算约耀清阿程出去喝几杯。”
“好,”唐助理笑声爽朗:“看来您和江总关系很铁啊。以前他和闻总见面,我负责接待,哪怕我磨破了嘴皮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邀约,他也不肯和我们上酒桌……”
“他是卖阿程的面子。”
过了许久,久到轿车停在车位的白线里,林衡才徐徐回道:“单我一人,没本事请得动他。”
这话既是在推脱,也是说给自己听。
阿程和耀清的关系,无论是在酒会上,还是在私下里,始终没有确切的答复。
耀清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用言辞、用手势、用神态似是而非地暗示,暧昧地拨转着这个谜题。
就当他们是一对爱侣吧。
“哈哈怎么会呢,您说笑了……”
唐助理熄了火,拔了钥匙:“江总这种人,外冷内热,最念旧情了,只不过好些年没见,有点生疏了。只要您主动点,什么网球、电影展、马术比赛通通约上,不出一个月,二位的交情肯定更上一层楼了……”
唐助理一边说着,一边瞄着车内后视镜。
气氛冷森森的,唐助理渐渐哑了下去,莫名地不敢出声了。
林衡的左手虚握着右腕,视线抬也不抬,似有重重心事积在眼皮褶皱里:“如峰教你来劝我的?”
助理总算觉察到不对劲,他咧开嘴笑了下,啪地解了安全带,作势就要起身:“哪有,我就随口一提……十六七岁时朝夕相处的情谊,可谓是价值千金,是一辈子的财富……”
林衡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下车替他开门。
他单手拎起后座上的枪灰色背包:“你怎么知道十六七岁时我和耀清朝夕相处?”
后视镜里,唐助理的表情僵了一瞬。
咔哒一声,林衡左手一推,长腿迈出车厢,“不用送了,我自己上楼,辛苦了。”
银亮的车门被带上了,嘭地一声轻响。
在轿车驶离的轰鸣里,林衡守在电梯前,盯着自己投在铅灰色宽门上的身影,忍不住用指节揉了揉眉心。
看来闻如峰私下调查未婚妻和江总的旧事了。
无妨,他一向谨言慎行,身正不怕影子斜,过去的事,就任闻如峰去查吧。
只要今晚不会打扰自己就好。
叮的一声,电梯门左右弹开,又缓缓合拢,载着孤身一人的乘客奔向顶层。
急速上升时,林衡按亮手机,点开某个APP,密闭的钢铁盒子令设备短暂地失去了信号,直到十秒钟后,他踏出轿厢,电子地图上的红点才加载成功。
“是林先生吗?”
刚一落脚,便有服务生热情地迎上来:“我带您去包厢。”
林衡点点头,他漫不经心地跟上服务生的步伐,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屏幕。
地图上的红点迅速移动着,很快便驶离了芳泉酒店的阴影区域,接着调了个头,似乎要上高架,直奔城西而去。
看来唐助理回万峰大厦去了。
“林先生,您先请。”
服务生殷勤地撑开门,向林衡虚虚比了个手势。
林衡抬起视线,冲他点头致谢,从服务生身边掠过时,拇指从屏幕底端向上一滑,立时退出了方才的界面。
他不想让任何人发觉他在唐助理的车上装了定位器。
他做得很巧妙,下班前在公司拆了快递后,便匆匆钻进轿车,将攥在手心里的东西不着痕迹地贴在后座缝隙里。
有了这手准备,若是在他和郁燃对峙时,闻如峰突然赶来浪潮酒吧,他也能提前知悉,不至于太过被动。
林衡在桌边落座,服务生躬身替他添了柠檬水:“先生,要先来一份餐前面包吗?需不需要其他饮品?这里是酒水单……”
“不用,等客人来吧。”
“好的,我就在门外,有什么需要您随时……”
“等等。”
林衡忽然叫停了。
包厢的光线幽幽的,灯影暗得心里发慌,像从缝隙里流进来似的,流进了被撬开一角、满是尘灰的旧匣子。
“你留在这里吧,不用去门外了。”
说这话时,他有些心虚,嘴唇冰冰凉,下半张脸都僵了。
一想到那个人,那个不知坐在哪辆车里,向他急速驶来的人,他就像被离弦之箭瞄准的靶子,木讷地呆立着,畏惧地倒数着,仿佛下一秒心肝脾肺就会被击穿。
被什么击穿?是眷恋,是痴迷,是爱恋吗?
都不是,他的脑中太拥挤了,挤满了忐忑、乏力、软弱……仿佛光滑的皮囊被翻了过来,人格上的缺点全部赤裸裸地暴露在外,让他惊恐又羞耻,手脚发凉,不知所措。
今晚他就要直面犯下的过错,这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已经围满了一百个审判者。
叮——
屏幕忽地亮起,将他的面孔照得煞白。
『到了』
林衡的喉结艰涩地移动着,时间被吞咽声拉得很长。
他的呼吸有点颤,直到此刻,他才多少恢复冷静,回想着今早腺体科医生的叮嘱,一定要劝耀清去……
吱呀——
大门蓦地低响一声,分明柔柔的,在林衡耳中却形同惊雷。
“江总……”
身边的服务生立时小跑过去,带起一阵轻风。
他连连鞠躬,跟在客人身侧,低声问询是否需要帮忙挂起大衣,那人只是挥挥手,步伐如箭一般,笔直地切向被烛台点亮的餐桌。
林衡搭在膝上的两手霎时攥紧了。
江耀清一身烟灰色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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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条挺括利落,衬得他沉稳挺拔,颇有复古电影里的绅士派头。
随着距离的缩短,林衡先是感到扑面的寒气,后是淡淡的一缕香水味,来不及辨清,便从鼻端溜走了。
“晚上好。”
林衡站起身来,在变速的心跳声里主动问候。
他猜自己脸上笑吟吟的,每次紧张到麻木时,他便条件反射般摆出笑脸,语速也下意识地快了,两眼不敢多看,只是紧盯着侍应生道:
“餐前面包可以上了。天气太冷,再来两杯热饮吧,现在就上,边喝边点单,有没有热红酒?要煮很久吗?”
“有的,很快就好。”
“好。可以吗,耀清?”
在他絮絮不止的间隙,耀清在解大衣,抽松腰带,剥出纽扣,敞开衣襟。
此时此刻,他正用右手指尖捏着左手指节,脱下乌黑的皮质手套。
他没回应,仿佛林衡的问询只是拍打窗棂的风声,直到这阵沉默有些刺人了,刺得林衡将停在别处的视线小心挪向他,他细密的长睫才悠悠抬高,露出一对浅黑泛光的瞳仁。
柔柔的光源下,他的面孔堪堪被照亮,骨骼轮廓模糊在昏暗里,愈发突显了英挺的五官,峻丽得令人移不开眼,只能陷进他沉静如海的目光里。
“晚上好。”
林衡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重逢以来,这是第一次发自内心的问候。
不是美术馆中的偶遇,也不是医院里的追逐,更不是酒会上的试探……彬彬有礼的三个字,有着难以言说的魔力,激起了林衡满腔的爱与忏悔,仿佛动动嘴唇就会汹涌而出。
在心上人幽深的注视里,林衡激烈地、缺氧似地呼吸着。
时间逐渐慢了下来,像疲惫不堪的跑者。
多希望永远停在这一秒。
“热红酒可以。”
江耀清背过手去,扯动袖口,在细小的摩擦声里脱下了风衣:“今晚我不开车。”
林衡勉强从杂乱的念头里醒过来:“阿程没和你一起来?”
“没有。”
嗡、嗡、嗡——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响了,屏幕上是“程秋意”三个大字。
林衡心下一松,按下免提键:“喂,阿程?”
“喂,小衡,不好意思,我被导师绊住了,刚刚他让我去办公室一趟,聊聊论文的批改,他老家有急事,明天就要飞回去了……”
电话另一端回荡着走廊里空旷的脚步声:“对不起,你和耀清好好叙旧,改天我再找你们吃饭。”
“明白了。你先忙,拜拜……”
室内跌入了短暂的寂静,像松软的枕头落在灰扑扑的地面上。
林衡掉进了短暂的茫然,像上楼时一脚踩空,揣在口袋里的计划洒落一地,摔了个粉碎。
真是天不遂人愿。
他本打算依照计划,让两人带自己去“浪潮”会一会郁燃,但眼下只剩他们两人,若是孤男寡男,一起出现在酒色场里,这恐怕很不妥当,毕竟耀清有了恋人……
不止如此,少了阿程这个僚机,他今晚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耀清聊下去。
他甚至没有开口的勇气。
“你去门外等候吧。”
耀清他将大衣搭在椅背上,露出一身银灰色的西装:“我们先看菜单,一会儿按铃叫你。”
服务生怔了一秒,忍不住瞄了眼林衡:“好的。”
他麻利地给耀清添了柠檬水,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林衡的视线追着他离去的身影,蛰伏在胃里的那团恐慌愈发膨胀,几乎攀升至喉咙口。
大门推开又合拢,密闭的空间里只剩相对而坐的两个人,他的不安嗡地一声直冲头顶,嘹亮得像千百只蝉齐声聒噪,瞬间将他的感官涂白了。
可吊诡的是,浑浑噩噩里,他竟还能分辨出耀清淡淡的香水味。
仿佛是一缕彷徨游魂的具象化。
耀清仿佛没留意到对方的反应,他呷了口柠檬水,左手翻开菜单厚重的封面。
林衡的影子正巧投落在纸页上,每次翻页,都像在翻阅灵魂。
“不看菜单?”
“嗯。”林衡努力平静了下来,胸腔缓缓起伏着:“我提前选好了。”
耀清潦草地翻了阵,很快便拿定了主意。
他头也不抬地按铃、点单,一气呵成,当他磁性的嗓音平稳地回荡时,林衡的视线莫名地被一处不起眼的落点吸引了。
那是一星黯淡的针孔,扎在耀清耳垂的中央,在昏沉的灯影下,彷如直通地下深渊的泉眼。
林衡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下。
某个模糊的念头如流星般一闪而过,他捕捉不住,只是隐隐觉得不对。
耀清会戴耳饰吗?
就像墨白咖啡里,那位耳边戴着细小银坠的店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