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林衡才逐渐察觉江峥流的异常。
她坚信儿子罹患精神疾病,只是病情隐藏得太深,连医生都诊断不出。为了证实自己的猜疑,她怀着非比寻常的耐心,在生活小事里不遗余力地刺探,逼得儿子一次次情绪失控。
在耀清情绪崩溃的一瞬,她脑中总会轰地一声,心里的石头像是落了地,身心骤然一松。
果然啊,她的儿子不正常。
但出乎意料的是,耀清的性情并不像病人那般狂躁易怒,随着年龄增长,他展露的情绪越来越少,变得孤僻、警惕、冷漠,却又停留在正常范畴内,维系着一线脆弱的平衡。
于是江峥流的手段变得愈发隐秘和精妙。
她会留意学生间时兴的话题——夏令营、珍稀物种、野外考察,会在购置的新书里添一本地质学的图册,会在看电视时点选深红谷地的纪录片,会参加家长会后带回一张夏令营的宣传单……
她审慎地抛洒着鱼饵,直到热爱户外的耀清主动咬钩,私下去找疼爱他的舅舅帮忙报名。
当弟弟替外甥来做说客时,江峥流爽快地应了,她预约了夏令营名额,却迟迟不交定金,接着便像个耐心的猎人那般,等待着名额被别人抢走,等待着儿子掉落陷阱后暴怒的一刻。
“看哪,这个孩子有病……”
这句话被她重复了太多年,早已搔不到她灵魂的痒处,此时此刻,她希望有更多双眼睛来见证,更多张嘴发出相似的议论,“看哪,这个孩子有病……”。
她喜欢让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控。
她丝毫不觉得这很病态,她自认是个严母,这是在为儿子的将来做打算。
若是耀清能早早确诊,能被尽快送去干预治疗,想必他便不会像他的生父一般,患上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可江耀清却并没有大发雷霆。
十五分钟后,当林衡终于在公交站找到他时,耀清整个人被淋透了,像一面湿漉漉的灰帆,停泊在暴风雨中。
翻滚的暗云、奔腾的雨珠、恹恹的面孔……紫亮的闪电下,他苍白的脸忽明忽暗,唯有上衣湿黏的轮廓分外鲜明,被冰冷的风瑟瑟拂动。
林衡没有埋怨,更没提“江阿姨”三个字。
他语气温和地道歉,即便他不清楚是谁得罪了耀清。他认真地劝他留下来,他一直企盼着有同龄人与他同吃同住。他提前一周收拾出哥哥的房间,买了耀清喜欢的地质学图册,认真规划了要带他游玩银城的哪些名胜,还定了两个深红图腾夏令营的名额,是他三番五次打电话才磨来的……
耀清虽小他两岁,却略高他半头,让他只得微微仰着脸,以直白诚恳的眼神瞧着他。
铺天盖地的水汽里,一切都是泛着腥味的。凭着直觉,他察觉耀清额发下的眉头蹙紧了,像被一点火星烫伤了。
隔着朦胧的黑暗,一丝预感在林衡心里落地生根。
即便他拖住他的手腕,也不会被拒绝的。
梦里的思绪总是流动得迟缓,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拉着耀清在雨中疾行,子弹般的水花在明黄的伞面上砰砰炸响。
“假的。”
耀清的声音在绷紧的伞下闷闷地震荡。
林衡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你骗我。”
冷冷的讽刺钻进了耳朵:“抢走了我的名额,你一定暗暗窃喜吧?”
“什么意思?”
“最后一个没交费的名额,是我的,被你抢了。”
握在虎口间的腕子不屑地挣动着,“你想把我哄回去,便谎称替我报了名,对吧,其实是留给你自己的,你在撒谎……”
“不……”
“我知道你追出来是为了什么,是怕我在外面出事,连累你们家。你为了稳住我,才说什么要留我同吃同住,其实你只想把我交给江峥流,让她赶快把我带走吧?”
“不是的,我……”
“惺惺作态,很勉强吧?”
耀清重重地甩开手,揉了两下腕骨:“放心,我今晚就走,今晚就让我妈带我走,不给你添麻烦。”
林衡脚步一顿,他扯住男孩单肩包的带子,三两下就将挎包一股脑地剥下来,往自己肩上一甩:“你误会了。”
林衡温和地、不容分说地制住他的反抗,雨伞大幅度地倾斜,白珠噼啪乱溅,像置身于一艘东倒西歪的小舟:“跟我回家,我说的每一句都是认真的。”
回家……
隔着湍流的夜色,耀清的脸色蓦地冷到了冰点。
他抬肘猛地一撞,瞬间掀翻了头顶那片明黄的阴影:“我自己能走。”
话音未落,他便厌憎地甩开了林衡,大踏步地冲进了隆隆的雨幕中。
*
被戳穿最狼狈不堪的一面时,每个人都是应激的、羞恼的、暴躁的。
他的哥哥就是这样,每次林彻和妈妈争吵过后,要么将自己关在卧室里,要么冲出家门不知所踪。若是林衡鼓起勇气去安慰他,一定会被哥哥不耐烦地赶走。
渐渐地,林衡便不再自讨没趣了,可林彻却没能自我疗愈,他对家庭的怨恨越积越深,无处倾诉与排解,最终破罐破摔,和母亲彻底决裂了。
林衡后悔莫及,如果他能开解哥哥,哪怕是陪他一起发泄,做他的减压阀,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这样想着,他长长叹了口气,叩响了次卧的房门:“耀清,我来送衣服,可以进来吗?”
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拒绝。
林衡默数了五下,他慢慢拧动门把手,咔哒一声,推开了深色的木门。
房间里没开灯,昏黑一片,唯有窗外的霓虹光晕隐隐透进来,勾出了屋内陈设的轮廓。
在半透明的夜色里,林衡呼吸一滞,环抱着衣服的双臂缓缓垂下了。
他的眼中映着一张白莹莹的背,晶亮的热气蒙在皮肤上,反射着微光,像是山谷里某处神秘的矿藏。
耀清刚刚淋浴过,上身赤着,肌肉薄薄一层,看得清骨骼的沟壑。他短短的黑发柔顺地贴伏着后颈,水珠颤颤巍巍,随着肩胛的鼓动,轻盈地滚落下来。
林衡反手带上门,向耀清递去衣物:“你背包里的衣服全浇湿了,先穿这一套,凑合一晚吧。”
耀清头也不回地拽过,他单手抖开,利落地套在身上。
伴着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围在腰际的浴巾渐渐松脱,无声地跌落在地毯上。
林衡长睫一闪,登时避嫌般垂下眼帘。
他半低着头,黯淡的视野中,唯余潮湿起皱的浴巾、起伏挪动的脚掌、和小腿至脚踝间绷起的弧度。
当男孩腿侧的筋脉随着动作凸浮的一瞬,林衡蓦地轻声道:“衣服都是全新的。”
“……什么?”
林衡的视线拘谨地停在别处,继续自顾自道:“从内裤到睡衣,都是新买的,三天前我让保姆洗净烘干,没有其他人穿过。”
耀清的背影顿住了,他侧了下头,发梢湿漉漉地扫过,却又硬生生地停下了。
凝结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在拉扯。
分明各自偏开了头,却能无比清晰地觉察到,他们的注意力正牢牢黏在彼此身上。
怪异的一瞬。
啪,江耀清按下开关,立在床头的落地灯睁开了眼睛,空旷的卧室盛满了柔和的暗橙色。
耀清拧过身来,侧脸的轮廓被涂得锋利,湿湿的黑瞳被光焰点得锃亮。领口软塌塌的布料大片地摊着,遮掩着肩颈的线条、硬硌的锁骨、翕动的胸膛。
他动着手指,一枚枚塞紧睡衣扣子,像一尾警惕的鱼,戒备地观察着林衡。
似乎深黑的池水一搅,他便会悄无声息地遁走。
林衡任他揣摩,像暗流里耸立的礁石:“这样东西,是特意留给你的。”
他递出了塑封的暗红图册。
是深红图腾的邀请函。
耀清的视线停了几秒,接着回荡起手指翻动封皮的滞涩声响。
“对不起,我听说你对自然风光很感兴趣,就自顾自地订了暑期研学班……”
窗外雷鸣渐歇,嘹亮的雨声衰弱下来,变得稠密、细碎、又乏力,击打在绿树浓阴间,溅起绵绵的沙沙声。
林衡认真讲明了前因后果,怕耀清不信,又补充了许多细节。而耀清却没抬过头,目光始终在纸页上逡巡着,翻来覆去地读着灯影下模糊的字句,眼珠从左移向右。
“……我没骗你,你要去的夏令营,深红图腾,我替你申请了名额,不好意思。”
林衡吮了下发干的唇面,柔和地扬起嘴角:“我们抛开误会,‘一笑泯恩仇’,好不好?”
两人的影子落在墙上,静静对峙着,是两道浓黑的平行线。
耀清垂着鸦羽似的眼睫,眉头微微隆起,似是觉得厌烦,想要张口拒绝。
就在他启唇的刹那,窗外忽然闯入了一阵狂风。
雨水密集地撞上窗纱,气流胡乱地掀翻了白帘,在急促强劲的拍打声中,夜风搅动着两人滴水的黑发、半敞的衣襟、未出口的话语,紧紧地裹着他们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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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猛烈的、不容分说的拥抱。
一切都被拨乱了,一切都在流动,一切都在狂舞。
他们一动不动,可身上的气味却澎湃地涌向彼此。
是相同的气味,是柔顺剂的淡香,是林衡的味道。
仿佛他们贴得那样近、那样近、那样近……
耀清微张的唇忽然合拢了。
他沉默着,扰人的香气不一会儿便散了。
江耀清将邀请函倒扣过去,看也不看他:“嗯。”
重新认识一次。
他答应了。
*
林衡从梦里惊醒时,是五点零五分。
天刚微微亮,他忘了拉窗帘,黎明前涳濛的青蓝色盈满了卧室,也填满了他迷离模糊的视野。
林衡挪动着软绵绵的手掌,盖在了发汗的额头上。
好烫。
碎发湿漉漉地贴着掌心,让他恍惚了一阵,仿佛时光仍然停留在十七岁淋雨的夜晚。
这是一场梦,他被发情期混乱的激素所干扰,回到了与耀清初见的时候,做了一场不该做的梦。
林衡放空了几秒,抹了下潮红的脸颊,扯着打卷的睡衣领口,拎到鼻端嗅了嗅。
没有什么特别的,他的五感在高热里失灵,只隐约闻到一丝柑橘味。
柔顺剂的味道。
梦的余韵仍在萦绕,林衡怔怔地回味着,梦境里的他,有时是第三视角,有时是第一视角,甚至有时是耀清的视角。
当衣襟上干燥的、馨香的气味被风掀起时,他感受到了,耀清的大脑霍然一空。他形容不出耀清的感受,不是上瘾也不是眷恋的某种感受,那样舒适,那样熟稔,他一呼一吸,一呼一吸……明明是最常见的气味,超市里几十元一桶洗衣凝珠的气味,却在那一瞬释放玄妙的魔力,让戒备感无声无息地松脱。
风起的刹那,仿佛林衡的一切都在涌向他。
林衡遮住了眼睛,用力地揉了揉眉骨。
果然该打抑制剂了。
林衡侧过身子拉开抽屉,单手拆了支药剂,借着熹微的晨光,他梦游似地注射,接着拔出针筒,扑通一声倒回了床铺上。
嘀嗒,嘀嗒,嘀嗒……
时钟的针脚敬业地向前迈步,流淌的思绪在药效的作用下渐渐凝固。
林衡陷入了短暂的清醒,天光是高纯度的蓝,淹没他的脸孔,像浸在冰水中。
对了,他答应了未婚夫请耀清和阿程吃饭……
林衡勾出手机,浑浑噩噩地编辑着短信:『后天晚上在芳泉餐厅吃个饭,方便吗?』
他点下确定键,消息立刻发送了,阿程的手机一向静音,不会被打扰到的。
至于给耀清的短信……
林衡将手机一抛,翻身埋进了枕头里。
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想逃避。
醒来再说吧。
林衡阖上眼帘,在一片黯淡里,重新下潜至梦境的海流中。
就在他窥见洋底的一瞬,被子的褶皱里忽然传来嗡的一声,闷闷的震动霎时驱散了浅浅的睡眠。
……阿程怎么回短信了?
林衡不太舒服地皱着眉,按亮屏幕时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睛。
『好。』
简单利落的一个字。
来自江耀清。
他发错人了。
刹那间,林衡的上半身猛地从床上弹起了。
他的耳里嗡嗡地响,在清寒的、幻觉般的晨光里,他的眼珠错愕地颤动着,灵魂出窍似地盯着发送人的姓名。
江耀清。
他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七年前的回忆,一刻钟前的梦境,像和他隔着一层透光的窗纸,纷纷的幻象、似是而非的眷恋、逝去的种种都可望不可即,像隐在雾中。
可屏幕上的一个“好”字,却轻轻刺穿了薄薄的纸面,无尽的思念山洪般一泻而下,轰隆隆地降临在这个秋分后的清晨,日历上的九月二十八号。
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真实。
战栗一阵阵地爬满全身。
太阳出来了,他一会儿发着呆,一会儿又是笑,眉梢眼角都轻盈,腔子里却有什么重重地跌落。
直到晨间的青霭消散殆尽,霞光将脸上的绒毛照得灿金,他才将邀约转发给阿程,按灭了屏幕,抬手遮住了眼睑。
挺好。
林衡安慰自己。
耀清还能存在于他的生命里,便已经是难得的福气。
他不该奢求太多。
知足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