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宋祁年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十一年前,置身于那场大火中,他和兰溪命运的齿轮在那一刻开始转动。
火——
不是温暖跳动的炉火,而是贪婪、暴虐、吞噬一切的怪物。
疯狂的火舌舔舐着视野所及的一切,翻滚的浓烟如同墨汁一般泼向半空,周围的空气被挤压得稀薄而滚烫,呛人的焦糊味和热浪仿佛形成了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小年,小年,你醒醒,看看妈妈……”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带着极度的焦虑。
宋祁年艰难地撑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视野中率先出现的是母亲祁霜一张苍白不成样的脸,深邃漂亮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祁霜紧紧地搂着他,身后是洁白的瓷砖墙,头顶熟悉的卫生间吊顶花纹,此刻却被滚滚浓烟熏得一片混沌。
“妈妈……”他几次张口,发出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一般嘶哑,“我们怎么会在卫生间里……好呛啊……发生什么事情了?”
祁霜的手臂更用力圈住怀里的人,将他削瘦的身子尽可能护在自己与墙壁狭窄的空间里。她挪开掩在唇上的湿毛巾,剧烈咳嗽了两声,“别墅着火了……小年别怕……妈妈打过火警电话,消防员叔叔马上就到……我们再坚持一会儿……咳咳咳……”
宋祁年感觉身子越来越沉,像坠入了滚烫的泥沼中,周围的温度还在不断地往上攀升,卫生间门缝下透进来的赤红,俨然形成了一级级通往天堂的阶梯。
头顶上方的花洒一直开着,水流声哗哗不断,溅起水花湿了宋祁年半个身子,可他的意识仍在渐渐模糊,眼皮越发沉重,他好想回到大床上,一觉醒来发现此刻所遭受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小年……别睡……现在不能睡……看看妈妈好不好……”祁霜的声音带着些哽咽和哀求,用力地摇晃着怀里的孩子,她害怕他一睡去成了天人永别。
“妈妈,我好困……”他喃喃嘀咕一句,声音已不再清晰。
“小年,妈妈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祁霜抱着孩子,开始断断续续讲起宋祁年幼时的趣事,讲外面花圃里新开的玉簪花,讲她在演唱会上遇到的歌迷……
渐渐地,祁霜的声音在耳畔越来越远,像被周围的浓烟吞噬,越来越微弱,只剩下温热的呼吸似有似无地滑过他的皮肤。
他很想就这么睡过去,母亲的呼唤与担忧勉强支撑着他的意识,支撑着他的眼皮。
“有人吗?里面有人吗?”
就在意识快要彻底坠入黑暗的深渊时,一道清脆带着沉重喘息的女声就像一道夏日的惊雷,穿过厚重的云层,穿过山川河流,最后穿过了他的耳膜。
“这里!我们在卫生间!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救救他!”祁霜的声音在火与水反复撕扯中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甚至试图去推搡怀中的孩子,想把他推向声源的方向。
下一秒,宋祁年就感觉到母亲冰凉而颤抖的唇,印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灌入他耳中,“活下去……小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卫生间的门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几下,发出沉闷的响声,随着门锁的崩裂,紧随其后是浓烟与滚烫的气流追随而来,一个纤细的身影迎着火光冲破层层阻碍,扑到了他们跟前。
那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十几岁的模样,身上披着一块湿透的绒毯,脖子上挂着相机,随着她艰难的动作来回晃动。
她白皙的脸上沾满烟灰,头发乱糟糟地团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狼狈,但仍能看得出对方是个眉眼十分精致的少女。
“快,跟我走!”
女孩的话头刚起,祁霜毫不犹豫地把怀中的孩子推给了她,“孩子,阿姨拜托你一定把我儿子救出去,他才十六岁,他不能死。”
“阿姨,你……”
女孩迟疑了半秒,似乎想说什么,被祁霜打断,“你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帮我告诉他,妈妈爱他……”
火势已经吞没了整个别墅,屋内几乎遍地都可见易燃物,火势蔓延得非常快。走廊深深,越往外走烟气越大,可视距离堪堪越过脚尖。
十六岁的宋祁年看似清瘦,毕竟是个少年,整个身子的承重力全压在她一人身上,脚下每一步都极其吃力。
终于,楼梯口在望。
女孩脸上被汗糊得乱七八糟的,有滴汗水顺着鬓角滚进了眼里,顿时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她下意识地眨了两下眼,一不留神脚下踩空滚下了楼梯,宋祁年也被颠了出去。
来不及检查身上的伤,只听“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三楼的方向传来,正是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
祁霜还在上面!
宋祁年昏沉的意识顷刻清醒过来,他费力地挪动了下身子,一只手支撑着滚烫的地面想要爬起来,忽而又是“砰!!!”一声闷响,夹杂着木头碎裂和火星飞溅的声音,他的周围全是燃烧着的小木块。
奇迹的是没有木块砸在他身上,有的是一具滚热的身躯死死地覆盖在他的后背。随即是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滴落在他的后颈和侧脸,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快……走……”女孩痛苦地闷哼一声。
“不行……我妈妈……我妈妈还在上面……”
他嘴唇颤抖着,声音微弱,也不知对方听清了没有。短暂的停顿后,他的手臂重新被女孩抓住,将他半拖半抱地往大门方向拽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为这火红的夜色增添一抹悲凉,远处隐隐约约响起消防车的鸣笛声,听不真切。
宋祁年重重地摔在别墅外湿漉漉的草坪上,清新的空气席卷着草木的气息随风而来,钻入鼻腔灌入肺中,他的意识在逐渐飘远。
余光里,那个奋力背着他前行的少女,此刻正趴在他身边一动不动,跳动的火光勾勒出她惨白的侧脸和紧闭的双眼。
最为刺目的,是她脑后那一大片被雨水晕开的,暗红色的血迹,正一点点渗入身下的草地。
宋祁年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