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浓时他总爱瞧她,季灵儿未察觉异样,随口问:“去何处?”
“去北边,走一趟茶路。”他没忍心说具体。
可比河东府再北的地方,不消想也猜到大概,季灵儿笑意微凝:“去多久?”
“至少一年。”他说。
“一年......”她声音很轻重复,像在自语,尾音飘忽散尽时,一股酸意猛地冲上鼻尖,急急别过脸去,恹恹回他:“知道了,你万事当心。”
聪慧如她定是猜到了,秦劭凝着她眼尾碎裂的光,进一步试探:“或许更久,你没有旁的话同我说么?”
她摇了摇头,没说话。
秦劭眸光黯然几许,掌心捧住脸颊迫她回眸,无奈道出心迹:“也可能永远回不来,说些我爱听的话,让我有个念想。”
季灵儿明白他的意思,是以更不能随他愿,嘴皮子一碰容易,说出口便成了誓约,有了约,往后没他在身边的日夜徒增一份惦念,会显得格外漫长难捱。
她不要,不要为一句空话束着自己。
帷帐未落,床畔投进来的烛影在他深潭似的眼睛里摇曳,将其中涌动的情潮和渴求照得分明。
她的心泡在里面,泡软了,泡发了,再被盯下去便要化了。
可他控着她,不让她逃开视线,她终是妥协,迎着他的注视,轻启朱唇,呢喃道:“你好好的回来,我再说给你听。”
仅仅如此,秦劭已心满意足,眼底荡开极淡的笑意:“能将这话理解为‘你会等我’吗?”
果然老奸巨猾,什么空子都能钻。
季灵儿没否认,带着几分赌气的娇态补一句:“倘若到时候你还想听,我还愿说。”
一句默许抵万丈华光,骤然照亮幽深,他欣喜应道:“有你等,我一定回来。”
说罢,他捧着她的脸吻上去,含住两片日日肖想的柔软。
干柴烈火,燃尽长夜。
...
秦劭不愿让季灵儿送,临行前一天先将她和梁宸送上回曹县的马车。
杨树茂密成荫的小道上,停着两辆马车,小厮们忙进忙出往后面一辆上装各式行李,尽是秦劭嘱咐给二人采买的,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不知情该以为要出远门的是他们。
前面那辆马车门敞着,秦劭先同梁宸叮嘱几句,待他上车后,才转身看向季灵儿,温声道:“你住处清简,不便遣人照应,凡事须得仔细,遇上急事知会广兴掌柜,他知道如何做。”
季灵儿对他搞出如此阵仗颇为不解,像生离死别似的,弯起笑,企图让氛围轻松些:“放心吧,我有手有脚可以将自己照顾好的。”
这些年全是她一人过来的,无须谁来替她张罗,不过有人惦记着心头终归是暖的,是以脸上笑意更深了些,眸光澄澈,肌肤白皙,映着盛夏日光整个人亮晶晶的,比枝头绽放的夏花更明媚动人。
教人难分难舍。
秦劭多瞧了须臾,才从袖中取出一枚素色绣并蒂莲的香囊,兀自系到她腰间,“三当家从闽地带回,专门让我送夫人的,香气很宜人,念我时候便闻一闻。”
是先前闻见的茉莉香。
季灵儿心下恍然,怪道满园寻不见花影,原是藏在香囊里。
极自然的一声“夫人”伴着淡淡花香轻扫心尖,一丝酥甜漾开,却捕不到痕迹,眨了眨睫羽,嘟囔道:“哪个要念你?”
秦劭被她娇嗔的神态撩得笑起来,忍住当众亲下去的冲动,只拿话哄着:“是我要你念,成吗?”
季灵儿偏过头去不接这话。
秦劭敛了笑,继续道:“还有些闽地产的茉莉花茶,我让人一并放马车里了,你或自饮或赠人都成。”
马车门敞着,梁宸全程目睹了自家师父面对季灵儿时的柔情蜜意,腻得鸡皮疙瘩落一地,扯着衣领透气,这还是他崇敬的师父吗?
还有那丫头,恃宠而骄成什么样了,倘使生出尾巴怕也摇穿了天。
如坐针毡,干脆转身往窗外看,奈何耳朵闭不上,两人絮絮叨叨的话不住往里钻,大都是师父说,她含娇带嗔地驳。
梁宸听着都替师父憋屈,转身喝道:“季灵儿,你别不知好歹了!”
季灵儿回头哼他:“我乐意他乐意,要你管。”
“......”梁宸吃瘪,翻个白眼,半天挤出一句:“谁管你,我是替师父叫屈。”
两人登时吵作一团,一个柳眉倒竖,一个面红耳赤,同往常一样,不把对方逼到服软不罢休,眼瞧吵急眼要对骂起来,秦劭连忙叫停。
无奈道:“好了,都不准闹了。”
季灵儿再回神,才发觉腰间又多一样东西,垂眸看,是水纹玉雕成算盘状的玉坠,她负气出走时还给他的。
旧物重回,往事如潮涌上心头,指尖不由自主抚上温润玉面。
秦劭以为她要摘,按下她手上动作,将葇夷和玉佩一道握入掌心,低声道:“收好,让它替我陪你。”
...
回曹县后,梁宸去牢里探望父亲,求证所有不愿相信的问题。
梁守正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没再瞒下去的必要,将毕生积蓄与账本一并交代给儿子。
他到底是怕死的,双手握着牢门老泪纵横道:“爹对不住你娘,可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你铺路,如今已悔悟了,咱爷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便忍心看你爹被问斩吗?”
梁宸心痛如绞,一个劲地跟着父亲流泪,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梁守正:“你去求县令,拿钱打点上下,再不行你去求你师父,他若肯出面,总有门路救爹......”
梁宸神色悲凄,哭说:“其实......前日师父问过我,是否要花银两打点关系救您.......”
闻听秦劭主动提及,梁守正心下一喜,沧桑面颊紧紧贴在铁栏上,满眼期待盯着儿子:“你答应了吧?”
梁宸垂首不敢看父亲,许久,双膝一弯跪下去。
“你——”梁守正两眼发黑,若非扒着栏杆便要栽倒在地,嘶声裂开:“你竟不救你老子?”
“您.......您杀了娘。”
“你心中有你娘,便没我这个爹了吗?孽子啊孽子,白眼狼.......”梁守正拊心攒眉叱骂着。
后面的话梁宸没听进去。
他当然无法眼睁睁看着亲爹赴死,师父问他时他想也不想就应了,是受季灵儿一顿刺激后反悔的。
杀人偿命,倘若为父亲周旋,九泉之下的母亲能否原谅他未可知,但能肯定,包括季灵儿在内的所有知情人都会看不起他,他这辈子都要背负心虚,无法抬起头做人。
骄傲遭人践踏,永远直不起脊梁,于他是莫大的屈辱。
梁宸攥紧拳头,朝父亲重重叩几个响头,额角在青石上磕破,血迹斑斑。
“爹,儿子不孝,儿子懦弱......但您也该去向娘赎罪。”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说完这句,梁宸再不敢看父亲神情,逃命似的踉跄冲出大牢。
除却谋杀发妻,梁守正还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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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账房暗中签发不在账目记录的银票近三十万两,致使票号亏空,事发后欲推账房顶罪,害账房死于非命。
账房家人告上公堂,受审的却是当时汇通的当家人季璇,季璇受了刑,心知其中猫腻但未将梁守正供出,最终因原告证据不足释放。
事后季璇妥善安置账房家小的生计,暗中替他们谋了生路。
正是这一遭,让她彻底认清了梁守正的真面目,奈何为时已晚,她替所有人周全日后,最终没逃过枕边人痛下杀手。
河东知府涉入此案,找来相关人等将桩桩件件彻查清楚,数罪并论,判了梁守正秋后问斩。
汇通票号因当家人出事受创不少,梁宸不得不在悲痛中振作,全盘接手家业,重整旗鼓,为了留住老主顾,他一户一户拜访,言辞恳切,甚至搬出母亲和外祖的情分来。
他大义灭亲之举虽令外人唏嘘,倒赢回了尊严体面,不少念及季家的旧情与恩义之人,愿意重新恢复往来,权当告慰先人在天之灵。
这厢季灵儿也将隆昌票号的伙计们唤至厅中,让大伙自行选择,是回到老东家汇通那里,还是继续留下共谋前程。并宣布票号改制,日后施行股奉制,分为银股和身股两种,银股出资,身股出力,年底分红时实行同股同利,各人所持银股和身股加在一起算比例分红。
欲去者当即结清薪俸,分文不欠。
欲留者可酌情添置银股,或以劳代资,日后盈亏与共,且三年一议股,劣汰存优。而票号先前所赚得财产化作原始股,留作后备资本。
满堂寂然,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低头默默盘算,有的偷眼觑旁人,皆难决断。
季全立在人群前首,不解问道:“姑娘为何不直接接手汇通?你年轻有为,又为我家小姐洗刷冤屈,她在天之灵,定会欣慰衣钵得继。”
“汇通是师父的家业,理应由她唯一的血脉继承,让梁宸守住季家根基,我嘛——”
紫檀案上置着一把乌木算盘,是季璇生前所用之物,季灵儿凝着做旧失色的算盘珠子,眼神逐渐坚定,“师父生前常叹女子经商不易,我既承其教诲,必得竭尽所能将她未竟的心愿实现,让世人知道女子亦能立业。”
说着再度看向众人,将声音放柔:“自然,前路多艰,所以诸位有顾虑我完全理解,去留自便,无须顾及情面。”
她一身青缎织暗花窄袖裙,未施脂粉,眉目间自有一段清毅之气,行事果决,担当,季全瞧着,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家小姐决事时的风姿,心头一热,跨前一步拱手道:“信誉乃票号生命,您念及我家小姐恩情,舍命替她昭雪,这般重情重义,必能成就大业,我愿意追随到底,同进同退!”
这群季家和汇通的旧人,能被季全召集回来,或因念旧情,或因看季全面子,如今他发了话,其余人也纷纷表态,愿留者十之八.九。
季灵儿整衣朝众人一揖,声音清泠:“从今往后,隆昌非我一人之业,乃诸位搏生计前程的地方,我与诸位荣辱与共,是同舟共济的一家人。”
隆昌票号原是季灵儿暗藏的后手,先前恐引梁守正注意,一直低调行事,如今再无顾虑,借势改制重修,广纳贤才,正式进入百姓视野。
重新开业当日,锣鼓喧天,舞龙舞狮队伍沿街铺开,朱漆匾额新描金粉,八扇雕花漆门大开,知府赵大人遣人送来贺仪,以及“商亦有道,诚信通达”的题字。
票号开业,官府堂而皇之祝贺,围观之人见之惊罕,季灵儿倒不意外,好生将来人请入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