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归故土 除了我,谁都不配杀他
火光冲天, 硝烟弥漫。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过后,有一瞬间萧沉璧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烈火燃烧的方向。
瑟罗从浓烟中冲出, 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向外拖拽:“郡主!快走!”
萧沉璧却猛地甩开她,竟反向那一片火海走去。
“郡主!”瑟罗难以置信地再次拉住她,“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您这是做什么?!”
萧沉璧的神智有一瞬清明,瑟罗说得对, 她已经逃出生天,为何回头送死?
可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嘴唇微微颤抖,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说服自己、也说服别人的理由:“我、我必须回去确认李修白死了没有。他一向诡计多端,这或许又是他设下的局, 万一他还活着……”
“绝无可能!”瑟罗死命拽住她,“朱雀桥已被炸成齑粉!长平王绝无生还可能!咱们必须快走, 金吾卫马上就要来了!”
萧沉璧却仿佛听不见, 只喃喃重复:“……绝无可能?”
“奴婢以性命担保!您看,整座桥都要塌了!他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怎可能存活?”瑟罗眼见桥梁摇摇欲坠,拼尽全力架起萧沉璧向外奔逃。
刚冲出不远,身后又是一声轰然巨响,桥梁从中间彻底断裂, 燃烧的车厢与焦黑的尸身如雨点般坠入下方河水,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缺口。
萧沉璧扑到河边,只见河水被浓烟与鲜血染污,一具具焦糊的尸首浮沉不定, 那辆曾囚禁她的华丽辂车也只剩下几块焦黑的木板。
“来不及了!郡主快走!”瑟罗瞥见承天门方向已有兵马集结的迹象,厉声催促。
萧沉璧猛地清醒,清虚真人、郑怀瑾等人都知晓她真实身份,李修白既死,他们绝不会放过她。
而这伏击还不知是谁的手笔。
她必须活下去,查清今日之局,要所有幕后之人付出代价!
萧沉璧咬牙,借着瑟罗的搀扶奋力起身,随即两人一同冲出浓烟。
范娘子在东市伏击失败后便命人立即掩藏起来,准备日后再行计划,谁知没多久却听见不远处的朱雀桥传来撼天动地的炸响。
她以为是萧沉璧的手笔,急忙带人回援,正遇上瑟罗护着萧沉璧冲出火海。
两路人马汇合,范娘子几乎喜极而泣,迅速按原计划接应萧沉璧更换胡商服饰,然后用早已备好的文牒与假身份,趁长安大乱、城门未及封锁的混乱间隙逃出。
一出城门,萧沉璧即刻翻身上马,毫不停留,直奔魏博方向。
长安距魏博千里之遥,即便日夜兼程,也需至少五日。
一路风尘,第五日清晨,当马队翻越最后一道山梁,他们终于艰难踏上了魏博的土地。
勒马站在太行山巅,远眺苍茫大地的那一刻,萧沉璧目光坚毅。
连日的奔波让她风霜满面,灰头土脸,掌心也被缰绳勒出深深的血痕,眼神却无比明亮。
她回来了!
终于再一次回到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这里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北可上幽燕,南可下汴洛,西可入太行,东可去齐鲁。
这里更是她的家乡,有最矫健的骏马、最肥美的牛羊、最刚劲尚武的儿女。
纵然此刻被人夺去,终有一日,她会抢回来!
萧沉璧对着这片沃野暗暗发誓。
凝望片刻后,她打马下山先至相州与赵翼汇合,再做图谋。
然而自魏博内乱后,通往相州的道路守卫森严。
第七日,在博州与相州交界的漳水河畔,她们被魏博守军拦下。
清晨时分的早秋分外寒凉,显得对面的士兵格外肃杀。
对方足有五百之众,严阵以待,而她们仅剩二百人,且已是人困马乏,伤痕累累。
萧沉璧却毫无惧色,猛地勒紧缰绳,高举手中长刀,转身面对身后一张张疲惫却坚毅的面孔,朗声喝道:“千山万水,两千里血路我们都闯过来了!眼前这漳水,便是回家最后一道关!闯过去,便是生路,便是家乡!随我杀过去!”
一声令下,士气高昂,喊杀声震天动地,一场血战骤然爆发。
从黎明至彻底天明,厮杀震天,血肉横飞,她们最终冲破防线,踏过漳水,踏入相州地界。
代价也是惨重的,二百人仅剩五十余人。
萧沉璧脸庞染血,伤痕累累,其他活下来的人也都伤得不轻。
可他们没有时间包扎,也没有时间伤悲,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他们要回家!
更要重整旗鼓,有朝一日杀回来,为死去的同伴复仇,为蒙难的亲人雪恨!
五十多匹马四蹄飞踏,气势竟如千军万马,直奔相州主城邺城而去。
距离城门尚远,远远便见赵翼率领麾下将领与三军将士列队相迎于城下。
萧沉璧勒马停驻的一瞬,赵翼摘盔跪地,抱拳高呼:“恭迎郡主回城!”
“恭迎郡主回城!!”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随即冲天而起,震耳欲聋。
这一幕阔别太久,久到萧沉璧差点忘了自己从前是这一方土地之主。
她深吸一口气,高声令众将士起身,随即亲自下马扶起了赵翼,这个从始至终,经历了千难万险都不曾背叛的她的心腹。
他晒得更黑,脸庞上也多了一道疤,胡子拉碴像很久没来得及刮,只有眼神还像从前一样坚毅可靠。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在目光交汇的这一瞬间只化作一句:“赵将军……辛苦了!”
赵翼再次拱手,声音铿锵:“为了郡主,末将万死不辞!”
萧沉璧扶他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将士,扬声道:“好!此恩此情,本郡主永世不忘!待他日重掌权柄,光复家园,本郡主也必不负诸位今日赤诚!”
回应她的是又一次山呼海啸的欢呼。
之后,萧沉璧在赵翼陪同下步入邺城镇将府,赵翼刚欲汇报相州局势,却见萧沉璧身形一晃,软软倒了下去!
“郡主!”赵翼慌忙托住她,随即传唤军医。
——
萧沉璧仿佛做了一场梦,一场很久很久的梦,梦里嘈嘈杂杂,漫长而纷乱。
时而在燕山山巅,看漫天大雪;时而在长安御苑,赏春日芍药;时而在骊山宫阙,浸浴温泉;时而又盛装华服,看一场大火焚尽一切……
从深冬到初秋,从魏博到长安,无数面孔流转不休,极寒与极热交替裹挟,萧沉璧忽冷忽热,等她再一睁眼,只见头顶是灰扑扑的床帐。
她有一瞬的怔忡,下意识想,李修白什么时候换了口味,把她选的天水碧的床帐换了,竟还不告诉她。
等他下朝回来,她必要冷冷刺他几句。
然而眼神渐渐凝聚,她逐渐看清这灰扑扑的床帐上绣着一只独头狼——这是他们魏博萧氏一族的家徽,全长安都罕见,李修白更是绝不会用。
她缓缓转头,环视这陌生简朴的居所,终于彻底清醒,她已离开长安,重返河朔,与赵翼汇合了。
这里不是长平王府,李修白更不会帮她换床帐,他……多半是死了。
萧沉璧静静躺着,目光空荡荡地投向帐顶。
门吱呀一声轻响,瑟罗端着药碗进来,见她睁眼,顿时惊喜交加:“郡主!您总算醒了!”
萧沉璧试图撑身坐起,顿觉浑身酸痛无力。瑟罗连忙在她身后垫好引枕,小心扶她靠稳:“郡主别动,您手上背上都有伤,加之连日奔波劳累,这才撑不住晕倒了。”
萧沉璧低头,见手上伤口已被妥善处理,甚至结了一层薄痂,哑声问:“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日了!”瑟罗一边替她掖好被角,一边忙让门口女使将喜讯报给赵将军。
“竟这么久了……眼下形势如何?”。
瑟罗一边为她揉捏酸痛的肩膀,一边絮絮道:“自您回来的消息传开,相州军心大振!魏博境内说您已殒命的谣言也不攻自破,只要您现身,定能一呼百应,夺回大权!”
萧沉璧只觉瑟罗想得太过简单。她离乡大半载,叔父岂会毫无动作?她从前的心腹恐怕早已被清洗替换。
世人多趋利,仅凭旧日恩情怎可能让人抛却现下富贵?未来夺权之路,必定还有许多艰险。
她略一沉吟,又问:“……长安呢?我们离开已十余日,那边可有新消息?”
“有!”瑟罗边喂她喝药,边道,“听说朱雀桥案查到了庆王和杨妃头上!杨妃被赐死,庆王流放漠北,这会儿怕是已在路上了,说不定要经过咱们地界呢!此獠险些害死咱们,若真路过,决不能放过他!”
“除了这些消息呢?”
“哦,听闻圣上得知此事,当朝气到晕厥,似是中了风,一只手动弹不得,加之头风旧疾,恐怕时日无多了。赵将军说,长安怕是要大乱了。”
萧沉璧默然思索,短短时日,长安竟天翻地覆。
“还有呢?”
“还有?消息杂得很,真真假假,奴婢也记不全。郡主想问什么?”
萧沉璧指尖无意识蜷缩了一下:“长平王府,如何了?”
“王府?”瑟罗一激灵,“您是指您的身份?大火之后咱们逃离,魏博为追捕您,索性将您身份捅了出去。起初长安都传这朱雀桥一事是您所为,后来庆王事败,才还了您清白。还有夸您手段高超的,更有甚者,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您的身份,坚称您和长平王就是恩爱夫妇……”
瑟罗说起来只觉可笑,都到这种地步了,那些人还是不信。
萧沉璧神色微深,母亲被劫走,她也逃离长安,魏博自然不会再替她遮掩身份。
至于那些流言,她并不甚在意。
只是不知道,王府众人会对她怎么看。
老王妃,李汝珍、李清沅等人的面容逐渐浮现,萧沉璧心头有些微微烦躁,更为烦躁的还有一件沉甸甸压在她心头的事。
“……王府其他人呢?”
她这么一点,瑟罗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瞧我这记性!您是想问长平王吧?那人险些让您一同葬身火海,实在可恨,幸好苍天有眼,他死了!听说王府上下悲恸,老王妃都晕过去了。”
萧沉璧涣散的目光骤然一凝,抓住瑟罗手腕:“李修白当真死了?”
瑟罗愤恨不已:“千真万确!探子是这么报的。咱们当时不都在场吗?那样的大火,桥都炸塌了,怎可能活?听说死状极惨,不是炸成了灰,便是落进河里,和那些焦尸混在一处,辨不出了……”
萧沉璧抓着她的手缓缓松开。
也许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她从前日日诅咒的话真的一一应验,李修白不仅死了,还是早死,并且真的死无全尸。
就连她假扮遗孀时信口编派的谎言也全部都成了真,他不仅帮她报仇,帮她雪恨,最后,真的为了她去死。
她曾无数次咒他死,甚至亲手将金簪刺入他心口。
如今他真的死了,她心中却只余一片空茫。
如同那断裂的朱雀桥,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李修白死前推她离开的那一幕更是不断在她脑海中翻涌,重现,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她茫然了片刻,瑟罗唤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直到赵翼脚步匆匆地推门进来。
“郡主怎么了?”
瑟罗迟疑道:“许是刚醒,神思还未归位,又或是听闻李修白死讯,欢喜过头了?”
赵翼神色一松,忙请军医入内诊脉。
军医仔细诊过后,恭敬道:“郡主身体无大碍,皆是皮肉伤,好生将养即可。只是心绪似有不宁,切忌过虑劳神。臣为您开一剂安神的方子。”
萧沉璧低声道:“有劳。”
赵翼命人随军医去抓药,温声劝慰:“郡主不必过于忧心军务。魏博虽口头逞强,但我相州兵强马壮,更有太行山天堑护着,都知轻易绝对不敢出兵。”
萧沉璧望向他,真心实意道:“这些日子,辛苦赵将军了。大恩不言谢,请受沉璧一拜。”
说着她便要起身。
赵翼岂敢受此大礼,慌忙上前搀扶:“郡主折煞卑职了!卑职的命是郡主给的,为您赴汤蹈火是本分,何谈辛苦?只要郡主一声令下,卑职但凭郡主差遣,万死不辞!”
萧沉璧望着眼前这位已能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心生感慨,不禁想起了初见他的情形。
那时外祖父尚在,她出行时看见一个瘦小的少年被几名高大牙兵围殴,随即出言制止。
牙兵连忙回禀,说这少年手脚不干净,竟敢到军营偷药,被他们抓住了。
萧沉璧问了这少年,少年并未狡辩,坦然承认自己偷药的行径,声音哽咽,说是家中母亲病重垂危,无钱医治,求遍药铺,却连赊一味药都求不来,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听他道出实情,萧沉璧心头一软。
在魏博地界发生这样的事,她身为一方之主的女儿才该觉得脸上无光。百姓有难而不能救,岂不是他们这些人的失职?
命人查证少年所言非虚后,她非但替他付清了药钱,更是小小年纪便板着脸训斥了那些毫无仁心的牙兵。
外祖父得知后,夸她处置得当,说她“有仁心也有担当”。
那少年便是赵翼。他母亲病愈之后,母子二人特意来到节度使府门前长跪叩谢。
萧沉璧见他孝义两全,性子也耿直,便将他留在身边做了个元随。
自此,从她六岁到十六岁,赵翼始终相伴。即便后来她被囚于别院,赵翼被调往外处征战,可每次归来,他总会想方设法给她捎些物件。
待到她掌握权柄,赵翼成了她最信赖的心腹之一。他才二十出头,她便力排众议,将他派来战略要地相州担任镇将。
赵翼也从未辜负她的信任,这些年尽心竭力为她牢牢守着这片基业。
这一拜,萧沉璧终究还是深深拜了下去。
起身时,赵翼已是面红耳赤,这位能指挥千军万马的镇将,在她面前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无措的少年,挠着头笨拙地表露忠心:“郡主,卑职是个粗人,就认一个死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您放心,只要卑职还有一口气在,必定助您重掌魏博,血债血偿!”
萧沉璧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臂:“此事需从长计议。对了,我阿娘与阿弟近况如何?”
赵翼面色骤然凝重,抱拳请罪:“请郡主恕罪!末将无能。节帅夫人救出时便已昏迷,至今未醒。少主被看守得极严,后来府中又起变故,火势凶猛,卑职实在无力施救。但魏博那边传来的消息,少主应当尚在人间。”
萧沉璧知他已尽力,温言宽慰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去探望母亲。
赵翼将她阿娘安置得极为妥当,有女使和大夫日夜看护。
阿娘静静躺在榻上,虽年近四十,容颜依旧姣好,仿佛只是安睡。
萧沉璧紧紧握住阿娘微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细问病情。
大夫恭敬回禀:“夫人是多年积郁成疾,元气大伤。救出时便已是如此,如今一直以金针汤药仔细调养着,气色已见好转,苏醒或许指日可待。”
听闻此言,萧沉璧心中稍安,又郑重嘱咐大夫再三用心。
之后,她在赵翼陪同下登上邺城城楼,一边巡视防务,一边听他汇报。
“……相州现今尚有精兵一万,虽不及都知的十万之众,但个个是以一当十的悍卒。加之我相州有太行天堑,易守难攻,都知即便想强攻,也得掂量掂量代价!”
萧沉璧微微颔首,神色却未见轻松。
“此外,魏博那边得知您归来,已派使者前来,要求相州归降,否则……”赵翼顿了顿,“便要加害少主。”
萧沉璧闻言冷笑:“想拿阿弟威胁我?叔父奸猾,这消息是真是假尚且难辨。我必须亲眼确认阿弟安然无恙。你去回信告诉叔父,我要与他当面会盟。”
赵翼凛然领命。
萧沉璧立于城头,远眺南面魏博方向,目光沉静又势在必得。
——
萧沉璧回来的这一路艰难,她受了伤,范娘子伤得也不轻。
醒来后,她立即去看望范娘子。
范娘子倒是豁达:“不过是腰间挨了一刀,那帮小崽子,刀都拿不稳!比我们当年差远了!郡主不必为老身挂心。”
萧沉璧握着她的手轻言宽慰,随即又道:“这回护送我回来,娘子麾下折损众多。这些义士的姓名,我已一一记下,其家眷必会厚加抚恤。娘子放心,待我重掌魏博之日,必为娘子,为所有死难的兄弟讨还血债!”
范娘子重重一拜:“老身谢过郡主,只有郡主归来,魏博百姓方有指望!”
醒来这几日,萧沉璧已陆续听闻叔父在魏博倒行逆施,施行苛政,增加赋税,强征徭役,百姓苦不堪言,较她在时何止艰难百倍。
即便不为私仇,为这魏博万千子民,她也必须回去。
赵翼将镇将府最宽敞舒适的主院腾出给萧沉璧,独门独院,陈设俱全。
他自身虽力求俭朴,为她准备的一切却极尽周到,连寝具都换成了柔软的蚕丝锦被。
然而,夜深人静,萧沉璧躺在榻上,却辗转难眠。
白日忙碌尚且不觉得什么,夜晚一安静下来,身边没有人,便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将极其重要的一部分遗落在了长安。
也许只是认床。
萧沉璧安慰自己,特意将大夫开的安神汤喝了,身体的确涌上一股困意,但脑子十分清醒,无数画面纷至沓来,挥之不去。
其中大多,都与李修白有关。
有当年在战场上搭弓射箭射向他的那一瞬,有在进奏院里拆穿他的假死,将他强留下来的一幕,还有第一次清醒的肌肤相亲,第一回唇齿交缠,更有被困湖底濒死之际,他向她伸来的那只手……
最多的,则是大婚当日,在火海中,他将她推出去的那一幕。
她不禁想,若当时她没有将那根金簪狠狠刺入他心口,他是否就能有余力自行脱身,不必葬身火海?
但他若是能逃出去,必然又不会放过她,她会继续被他关着,重复那些令人窒息却又沉溺的日夜。
他死了才好!
死了,就再没人能阻拦她。
如今庆王倒了,他也死了,她只要能夺回魏博,便能夺得天下!
道理如此分明,可脑海中那幅他将她推出火海的画面却愈发清晰。
那一日,虽然不想承认,李修白一身婚服,竟是前所未有地好看,风华胜却天下所有的男子。
还有,那时,他似乎在笑。
笑什么呢,明明他都要死了!
是在笑她能活下来吗?
他那么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何必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萧沉璧恨不能抓住他问个明白。可惜,他已化作飞灰,再无应答。
她在榻上翻来覆去,直至月过中天,仍无半分睡意。
又或者,他根本是故意的。
即便死,也要她永世难忘,刻骨铭心。
此人当真诡计多端,可恶至极!
但为什么一想到他,心口就空荡得发慌,又揪紧得仿佛被攥住?
实在无法入睡,她索性起身,去院中散步。
月色极亮,清辉遍地,比长安的月更为皎洁。望着这轮明月,她蓦然想起栖霞庄那夜,她佯装醉酒,伏在他背上,任他背着自己一步一步踏着月色下山。
他那张嘴从不饶人,肩膀却沉稳可靠,也极能忍痛。
她被他欺得狠时,从不留情,不是咬他肩头,便是挠他脊背。
当然,他也从不吃亏,若被她挠得重了,便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专挑她脆弱之处一记又一记反复折磨,直至她筋酥骨软,连抬手的气力都耗尽。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萧沉璧骤然回神,惊觉自己竟又想起了李修白。
或许是腕间这对金镯在作祟。
她从大火中逃生时,婚服和花冠全都扔了,到了魏博后,只剩下这两个金镯。
她试过无数次,但这暗藏机关的金镯严丝合缝地扣在腕上,无论如何也取不下来。
他当真是阴魂不散,死了还要用这金圈锁住她。
萧沉璧只觉心烦意乱,转身回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接连几天都烦闷不堪,萧沉璧只能强迫自己白日里拉着赵翼一同巡视军务,熟悉相州防务,才能避免脑海中一直出现不该出现的人。
然而即便劳累至此,一旦夜深人静,李修白的身影还是不受控地浮现。
即便好不容易睡着,也总是多梦,会反复梦见那场大火。
在梦中,结局常常改变,有时她和他一起被火焰吞没;有时她竟回去把他拉了出来;更多的,还是真实的那一幕,他站在火海里静静望向她,唇边含着一丝浅淡笑意。
瑟罗觉得郡主近来有些奇怪,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出神,明明回到了魏博,眼底却不见多欢喜,反而时常凝着一缕难以化开的郁色。
她猜测或是因牵挂节帅夫人与少主安危,又或是忧虑魏博局势,上前宽慰,郡主却只淡淡应声,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金圈。
瑟罗知晓这金镯的来历,心道郡主必是深恨长平王,连带着憎恶这束缚之物,便想方设法帮她剪断这东西。
可惜,试尽办法,金圈纹丝不动。
赵翼得知后特意去请了邺城技艺高超的铁匠,但匠人请至府中时,郡主却不见了踪影。
赵翼一问方知,原来是庆王流放队伍将经魏博,萧沉璧得讯,已亲率人马前去截杀。
他望着空荡荡的庭院,眼底神色深沉难辨。
——
庆王如今已是阶下之囚,仅由三名差役押解,形单影只,狼狈不堪。
萧沉璧没费什么力气便拦下了他。
她并未立刻取他性命,反而如同围猎一般,纵容他踉跄逃窜一段,再策马挽弓,不紧不慢地追逐。
反复几次,庆王心力交瘁,重重摔倒在地,嘶声道:“本王想过会有人来取我性命,却没料到,第一个来的竟是郡主!本王与郡主并无仇怨,郡主何苦如此折辱?”
萧沉璧指尖缓缓摩挲着鞭柄,声音冷冽:“无冤无仇?去年的燕山雪崩不是殿下的手笔?本郡主正是因此险些丧命!”
庆王像是骤然想起,急忙否认:“不!雪崩之事,本王确实插手,但只在西侧埋伏人手引发雪崩,为的是算计长平王!郡主所在的山顶与本王毫无干系!”
萧沉璧一怔。难道当初欲置她于死地的竟另有其人?
她冷冷道:“你最好没有骗我。”
庆王狼狈地膝行几步:“本王已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隐瞒的?!郡主不如好生想想,是否身边人出了问题!既然误会澄清,还请郡主高抬贵手。本王非但未曾害您,反倒阴差阳错替您除却了多年死敌!郡主便是念在这点恩情的份上,放过本王吧?”
“恩情?”萧沉璧唇角勾起,意味不明。
庆王死死扯住她的衣摆,眼底狂热:“是啊!本王虽自身难保,可李修白确确实实是死在我手里!他不是自诩算无遗策吗?不是人人赞他惊才绝艳吗?哈哈哈,还不是被炸得粉身碎骨!听说啊,他的尸身血肉模糊,七零八落,拼都拼不全……真是惨不忍睹!郡主恨透了他吧?本王此举,岂不正是为您报了大仇?”
萧沉璧抚着鞭子的手缓缓收紧,当听到“粉身碎骨”四字时,心口莫名一窒:“血肉模糊,七零八落,你亲眼看到的?”
庆王并没看到,但为了迎合萧沉璧,急切地道:“当然,本王的人亲口说的!听说那些断肢残骸混在一处,完全分不出谁是谁的,老王妃亲自去辨认,认出了一只戴扳指的手后,当场昏厥,那手里甚至还握着一根金簪!听说那金簪是郡主刺进去的,郡主没能亲手结果他,本王替您办到了,您难道不满意?”
萧沉璧沉默片刻,忽然弯唇一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满意,自然该好好谢你,你走吧。”
庆王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扑进一人高的荒草丛中,没命地奔逃。
然而未跑出几步,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小腿。
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缓缓跪倒,眼睛瞪得极大,挤出破碎的声音:“为……为什么……”
萧沉璧并未搭话,这一箭射出,连她自己也怔了片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手。
此时,赵翼带着人也在往这边赶。
庆王看着她茫然的模样,又看着远处的人影,突然仰天大笑,笑得极为癫狂:“我明白了!原来郡主这不是在为自己报仇,是在为别人报仇啊!你竟然对李修白动了——”
不等他说完,萧沉璧抬手又是一箭,这一箭直接洞穿了他喉咙,将他的话永远截断在喉间。
这一箭过急,也过于凌厉,将她手臂上刚愈合的伤口撕裂。
明明疼痛至极,她声音却格外冷漠,不知是说给刚刚赶到的赵翼,还是说给自己听。
“本郡主当然恨他,但我的仇,只有我能报。”
“除了我,谁都不配杀他——”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动他?竟然,还当着我的面杀他?”
第62章 苦肉计 理不清,解不开,斩不断……
夏秋之际正是水草丰美的时候。
那草长势汹汹, 几乎没过人头。
隔着大片草浪,赵翼看不清萧沉璧的神情,只望见她收弓勒马, 转身问道:“赵将军怎么来了?”
“郡主的伤未痊愈, 听说您带人出营,卑职放心不下,特来护卫。还望郡主勿怪。”
“不过是来了结一桩旧怨,”萧沉璧语气淡然, “已经解决了,回吧。”
地上那具尸首双目圆睁, 唇半张着,仿佛临终前还想挤出什么话,赵翼目光掠过,忽然注意到萧沉璧手臂渗出一缕鲜红, 打马追过去提醒:“郡主,您的伤口裂了。”
萧沉璧像是才感觉到疼, 低头瞥了一眼:“无碍, 小伤而已,回去包一下就好。”
能让她用力到崩裂旧伤,可见与庆王结怨之深。
赵翼不由想起庆王临死前嘶喊的那句:“郡主不是为自己报仇……”
那难道是为了……
他刹住念头,不敢再想。
不会的。郡主最恨李修白,听瑟罗说,在长安那些时日, 她没少受此人折辱。
定是如她所说,是恨极了没能亲手杀他,才将愤恨宣泄在庆王身上。
回程路上,两人并骑行得不快。
萧沉璧心绪渐渐平复, 道:“刚才逼问庆王时,他说燕山雪崩那次,他只对李修白下手,并不清楚我在东侧埋伏,所以当初想杀我的,应该另有其人。”
“还有人?”赵翼眉头一紧,“难道是孙越?郡主失踪后,他立即投靠了都知,极受重用,恐怕早有勾结。”
“或许有他,”萧沉璧沉吟,“但也未必只有他。”
赵翼神色也凝重起来:“卑职在魏博还有些眼线,会暗中替郡主探查。”
“好,有劳赵将军。”
萧沉璧颔首,心中迅速闪过几个可能背叛的面孔,但当初知悉她行踪的人不少,一时难以断定。
如今能信任的只有赵翼,她转而问:“和叔父会盟的事定了吗?”
“都知那边不肯答应。”
萧沉璧冷笑:“那就继续拖。谈判这种事谁先露怯谁就输。派人告诉他,见不到阿弟,我绝不信他半个字。”
“是。”赵翼迅速领命。
果然,他们态度一强硬,魏博反而同意了,三日后在漳水会盟。
消息传来,萧沉璧心情复杂。
叔父肯会盟,至少说明阿弟大概率还活着。
可若真如此,他必定会拿阿弟的性命要挟她。
赵翼也想到这点,劝道:“少主病弱,即便此次得救,往后只怕也活不了多久,卑职知道您与少主姐弟情深,可若情势危及您的性命,郡主能否……”
“我明白,”萧沉璧岂能看不穿,“但外祖曾告诉我,人活着要有本心。过去我已放弃太多,若连阿弟都能舍弃,只怕日后步步失守,再难回头。我救他,不止为血脉亲情,更是为守住自己的本心。”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赵将军也不必太忧心,利害我分得清,我绝不会拿相州军民的性命换一人性命。真到万不得已,我知道该怎么做。但在那之前,还请赵将军助我。”
赵翼当即拱手:“卑职万死不辞!郡主任何吩咐都属下绝不推辞!”
萧沉璧扶他起身,二人仔细商议起会盟当日如何救出阿弟。
忙碌整日,拟了几个计划。
夜深了,她让赵翼先去歇息,自己转而去看望阿娘。
——
阿娘的面色一日好过一日,军医说,这几日便会醒转。
萧沉璧轻轻握着阿娘温热的手,这大概是近来唯一一件能让她真心感到欢喜的事了。
阿娘仍需静养,她不便久留,细致地为阿娘擦净身子、换上洁净衣衫后,便悄声退了出来。
从阿娘院落走回自己居所,路程并不算远,萧沉璧却走了许久。
这些夜晚,她几乎没有一夜安眠。
只要独自一人,只要合上眼,李修白的影子便无孔不入。
铺天盖地,历历在目。
向来不信神佛的她,竟一笔一划抄起了往生经。
何其可笑,当初她胡编乱造假扮他的未亡人,兜兜转转,竟真成了他的遗孀。
再次抄写往生经时,不同于从前的焦躁与不耐,她奇异地获得了一丝平静。
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充斥无数谎言。
她骗过他太多次,他也骗过她不少回。
她助他除掉岐王,他也两次救她性命。
真假、恩仇、爱恨……早已搅在一起,理不清,解不开,也斩不断。
每次想起,都心绪翻涌。
从没人让她这般刻骨铭心地恨过,也从没有人像他这般舍身屡次救她——
哪怕她刚对他下过死手,甚至四次试图杀他。
临死之前,他在想什么?
是胸口的簪伤更痛,还是烈火焚身更痛?
萧沉璧控制不住地去想,一想,笔尖迟迟忘了往下落,啪嗒一下,墨汁滴落污了经文。
他大抵是恨透了她吧……所以连这往生经,都不愿让她替他抄完。
秋风清,秋月明,窗外的梧桐簌簌作响,吵得人心烦。
庆王临死前那句呼喊,更是一遍遍回荡在脑海。
她烦躁地搁笔,又是一夜难眠。
清晨,瑟罗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郡主!不好了!”
萧沉璧心头一紧,以为是魏博会盟有变:“怎么了?叔父反悔了?”
“不是魏博!是、是长安出事了!”瑟罗跑得气喘吁吁,“长安传来消息,说长平王没死!先前都是谣传,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圣人已经下诏,立他为太子了!不日就要举行加冕大典!”
萧沉璧肩上的披帛倏然滑落,耳中嗡嗡作响:“……谁还活着?”
“李修白!”瑟罗将一份邸报急急递上,“咱们离长安远,消息传得慢!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他是坠河被冲走,没过两天就自己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就是心口伤得有些重!”
萧沉璧迅速展开邸报,白纸黑字,清晰无比,甚至连册封太子的吉日都明确写着。
她盯着字一个个地看,心中霎时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可……庆王明明说亲眼见他被炸得血肉模糊,说他手里还紧攥着我的簪子,这消息会不会是假的?”
“绝不会错!”瑟罗语气肯定,“不止这一份邸报这么说!确实是先前传错了!”
萧沉璧转念一想,当时庆王是为了求活命,所以才拼命在她面前邀功,那些话里自然掺了无数水分。
她就知道,李修白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
诡计多端、居心叵测,这种人怎会轻易赴死!
她脸色瞬息万变,种种情绪激烈冲撞,心潮汹涌间猛地咳了一声。
瑟罗连忙上前为她抚背:“郡主莫气!为那种人气坏身子不值得!他侥幸捡回一条命又如何?咱们日后有的是机会找他算账!”
萧沉璧喃喃低语,像是说给瑟罗,又像是说服自己:“……你说得对,有的是机会。”
随即,她秀眉又蹙紧。她毕竟曾数次杀他,最后还捅了他一簪。
他既活了下来,会不会记恨?
万一他要报复呢?
魏博虎视眈眈,若长安同时发难,她只怕凶多吉少。
心绪纷乱间,她吩咐瑟罗传信长安,务必严密监视李修白动向。
这时,赵翼也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面色凝重:“郡主可看到邸报了?这下麻烦了。相比庆王和岐王,这位长平王李修白更难对付。即便我们此次能收回魏博,将来只怕也难以与他抗衡,图谋天下更是难上加难。”
萧沉璧却道:“那也未必。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他活着更好,就这么斗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打进长安,亲手杀了他。”
她眼中光芒大盛,是回魏博以来,赵翼从未见过的明亮,仿佛星河倒映,璀璨夺目。
整个人也一扫前几日的沉郁,神采奕奕。
赵翼这些日子探听到不少郡主与长平王假扮夫妻时的恩爱事迹,譬如雪崩时不离不弃、曲江池舍身相救……
有些他知道是假的,但传得如此热烈,难道全都是假的吗?
郡主命人密切关注长安,又真的仅仅是防备李修白吗?
还是说,也想顺势探听他的消息?
赵翼不愿再深想下去,微微躬身,默然退了出去。
——
长平王府,薜荔院内
李修白昏迷了数日,近来才醒。
清虚真人因为先前的事同他置气,一怒之下回了太平观,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还是回来探望。
刚进薜荔院,便看见女使端着一盆血水和废弃的染血纱布出来,他眉头深深一皱。
进门后,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李修白着素色中衣,斜倚在引枕上,大夫正小心翼翼为他重新包扎。
外袍松散地披在肩头,露出绷带缠绕的胸膛,而心口处包裹最厚,渗出淡淡的血色,看来便是传闻中几乎致命的一簪了。
清虚真人重重咳嗽一声。李修白闻声便要起身,被他抬手止住:“躺着!伤成这样,还敢乱动,是真嫌命长?”
“谢真人挂念。”李修白声音低哑。
清虚真人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压着的火气窜上来:“为师早告诫过你,那萧沉璧绝非善类,心如蛇蝎,迟早会反咬你一口!你偏不听,如今可好,第四次了!你真当自己有九条命,次次都能从她手里捡回一条命?!”
“我有分寸,谢真人赐教。”
“分寸?你这叫执迷不悟,自欺欺人!”
“真人放心,”李修白抬起眼,目光沉静却不容置疑,“无论私情如何,我绝不会影响大业。”
“你……哎!”
清虚真人见他仍是这般油盐不进,满腹话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猛地转身拂袖而去。
郑怀瑾此时刚好进来,赶紧避到一旁,生怕被牵连。
他捂着心口:“你又把这个牛鼻子老道怎么气到了?”
李修白此时已经包扎好,闭上眼,语气幽幽的:“没怎么。”
郑怀瑾撇了撇嘴:“你不说我也知道,八成是因为萧沉璧吧?这个妖女,我就知道她不会安分守己,要不是碰巧炸的地方是桥,你落到了河里,这回真要被炸成八块,死无全尸了!”
李修白声音平静:“没那么严重。”
“你就嘴硬吧。”郑怀瑾讽刺,“你就是运气好而已,话说那妖女也是够狠的,都大婚了,居然还能对你下杀手,竟还不肯给你一具全尸,在飞火即将爆炸的时候抛下你!”
“不是她抛下的我。”
“怎么?难不成是你放她走的?”
李修白没有否认。
郑怀瑾眼睛瞪圆:“真是你放的?可是,你既然能放她走,自己为什么不走?我听说你当时可是侥幸逃生的,难道不是这般?”
李修白拿起枕边的那根曾插进他心口的金簪,这才缓缓说起当时的情景。
“飞火爆炸前,我也没料到会有埋伏。但我注意到埋伏火药的地方在朱雀桥,桥下是河水,第一波爆炸在我身后炸出了一个窟窿,只要从那个地方跳下便能借助河水逃过一劫。所以,当时我是故意将她推出火海,然后在爆炸的前一刻,自己从身后那个塌陷的窟窿跳了下去,逃过一劫。”
“等等……所以你竟是算计好了的?”郑怀瑾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喃喃道,“难怪你没炸伤!可你既然千方百计要锁她在身边,为何又亲手推她走?”
李修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金簪,神色莫测:“有些东西,太想握住反而握不住,就像沙子一般,握得越紧,流得越快,一旦放松,反而留得住。”
郑怀瑾恍然大悟:“你这是屡次强求不得,转而用苦肉计了?可苦肉计对寻常人有用,对这种蛇蝎女子能有用吗?”
“她不是蛇蝎心肠,对我也不是毫无情义,当时在混乱中,她明明能置我于死地,但还是手下留情,簪子扎偏了。”
李修白看向伤口,她知道他的旧伤在哪,也知道心脏的位置,但是那簪子却没有往这致命的两处扎,反而精准地避开了要害。
郑怀瑾啧啧叹气:“你真是没救了!簪子扎这么深还替她找借口!要我说,她就是一时失手没扎准!”
“你说的,也不无可能。”李修白一脸平静。
郑怀瑾嗤笑:“所以你是在赌?赌她信你这番舍身相救,然后愧疚难安,后悔莫及?李行简,你追个女人怎么比打仗用兵还费心思,三十六计都快让你用全了吧!你就真不怕她一去不回,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李修白紧紧握住那枚金簪,一脸笃定:“这天下迟早在我掌中,她又能逃到何处?”
郑怀瑾咋舌:“真是一对怨侶!不过你也别托大,圣人虽下了旨,可毕竟还未禅位。不到最后一步,万事皆要小心。”
“知道。”李修白将金簪轻轻放回镜台原处,眼神微冷,“此次飞火,恐怕不止庆王和杨妃的手笔。”
郑怀瑾神色一凛:“你是说幕后还有黑手?可还能有谁?岐王已死,圣人膝下并无其他堪用的子侄了。”
说到一半,他猛然醒悟:“难道你身边有内奸?”
“庆王禁足期间,我从未放松监视,宫内外都布了眼线。宫外查到庆王与王守成密信,宫内却风平浪静,最后只揪出杨妃……”
郑怀瑾明白了:“所以你怀疑问题出在宫里?是你的眼线被杨妃收买,又或本就是别人安插的人?”
李修白未再直接回答,只道:“已着人去查了,很快会有结果。”
郑怀瑾浑身一冷,只觉得这朝堂太过复杂,还是做他的富贵闲人好。
谈完正事,他取出棋盘欲与他对弈。
养伤日子无聊,他们常下棋消遣。
摆弄着冰凉的玉石棋子,他无意间感慨:“还是上回从你这儿顺走的那副棋子好,玉质温润,手感极佳,而且数目也更多,像是多做了备用。赠棋之人,着实用了心。”
李修白闻言,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他忽然想起一个曾看过的趣闻,说是魏博一带的围棋和长安数目不同,长安喜用三百六十子,魏博弈棋喜好四百八十子。
在长安,是绝难买到四百八十子的棋子的,难道当时那副棋子,不是萧沉璧买的,真的如她所言是她一颗一颗亲手做的?
若果真如此,他岂不是当着她的面辜负了她一片用心?
若是他早点意识到,没有做出后来的囚禁之事,是不是他们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李修白面色陡然沉了下去,忽然起身:“你说的那副棋,还我。”
郑怀瑾一愣,随即嚷嚷起来:“喂!李行简!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何况我都转赠给宛娘了!你难道要我现在去平康坊,找人家把送出去的礼再讨回来?我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这话精准戳中李修白痛处。
是了,送人的东西,处置怎能如此随意?
他微微烦躁:“不管你是送给了宛娘还是早娘,必须拿回来。拿来之后,你想要多少副棋我都可以给你。”
郑怀瑾觉得他真是越发古怪了,嘟囔了几句,还是厚着脸皮往平康坊去。
室内重归寂静,只余灯花轻微爆开的细响。
李修白看着一整桌的残局,方才那份掌控一切的从容却消散殆尽。
他先前总以为她心性冷硬,需得百般算计、甚至以命相搏,才能换得她一丝动容。
可若他早在不知不觉间就已将她难得的真心践踏过数次,若她早已心如死灰,还有复燃的可能么?
落子无悔,他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然而在这一刻,却有些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
宝华殿
薛灵素原本计划借庆王和杨妃之手除掉李修白,再揭发杨妃,让他们两败俱伤,自己好趁机上位。
开始,宫里的确传来了李修白被炸死的消息。
她便顺势命人揭发了杨妃为始作俑者,将庆王也牵连其中,从而一举端掉了庆王一党。
可她没料到,李修白竟是诈死,第三日就全须全尾回府。
也就是说,她忙活半天,全是替他做嫁衣,白白帮他铲除了政敌。
自打知晓李修白没被炸死的消息后薛灵素便日夜难安,生怕他苏醒后查到她头上。
她想告知圣人有孕,但李修白没死,他的那帮部下们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定然不会放任她和这个孩子成功上位。
薛灵素于是什么都不敢说,日夜惶恐不安,甚至害怕到干呕。
她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的位置,绝不能轻易失去。
与此同时,李郇也分外害怕,这件事他也是同谋。
李修白心思缜密,肯定会发现宫中有蹊跷。
两人互相诉苦,互相防备。
薛灵素苦思冥想之后,心一横,决定把李郇推出去——
私会李郇的时候,她命人暗中勒死他。
同时,她特意命人偷出一些杨妃的东西,放到李郇房中,然后污蔑李郇是被杨妃所蛊惑和收买,两人勾结在一起,和庆王里应外合,谋害长平王。
这证据叫圣人李俨发现之后,大为震怒,当场提审了李郇。
可惜李郇此时已经死了,内侍冲进去时,只见李郇吊在房梁上,刚刚才死去。
他下方的桌上还放着一封书信,写明了他是畏罪自杀的。
圣人怒极攻心,竟因此中风。
薛灵素却早已布好退路。
她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编织出一副受害者的凄楚模样,制造出诸多曾被杨妃与李郇联手欺辱,甚至濒死的铁证。
人证物证环环相扣,这才在李修白眼皮子底下躲过一劫。
至于李郇,她摸摸自己的小腹,给孩子当块垫脚石,算是他这个爹最后一点的用处了。
——
萧沉璧的真实身份被揭穿后,整个长安城沸反盈天,乱作一团。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无人不在议论这桩惊天秘闻。
有人唾骂她居心叵测,欺瞒圣听;有人暗赞她胆识过人,孤身周旋于敌巢;也有不少人坚决不信,认定是讹传谣言;还有人偷偷感叹,觉得她与长平王李修白是棋逢对手,更加般配了。
当然,最后一种人是万万不敢在明面上说的,
高门贵妇的圈子里更是掀起轩然大波。
往日与萧沉璧有过交往的夫人们个个花容失色,忙不迭地撇清关系,仿佛从未与她有过半分交集。
唯独梁国夫人与众不同。得知真相后,她非但不恼,反而愈发欣赏,此刻只恨她走得悄无声息,未能当面道别,否则定要亲至长亭,备下薄酒,为她踏歌送行。
相比之下,长平王府内气氛却凝重得多。
消息传来那一刻,满府上下死一般的寂静。
老王妃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沉默地摆了摆手,下人便悄无声息地将府中为婚事张挂的红绸、为合卺礼设置的青庐一一撤下。
李清沅闻讯怔忡了许久。她一向觉得这位“弟妹”谈吐不凡,胸有丘壑,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却万万没料到,她的来历竟如此惊人。再从崔儋口中得知她离府前竟是被自家弟弟强行囚禁后,她最终倒是没说什么恶言,只是复杂地长叹:“真是一段孽缘。”
与内敛的阿娘和姐姐相比,李汝珍的反应要激烈直白得多。
她先是惊得目瞪口呆,随即一股被愚弄、被羞辱的火气烧红了面颊——她从前在这个女人面前说了许多要手刃永安郡主的狠话,还屡次逼她附和!
那时,萧沉璧心中定是在冷冷嗤笑她的愚蠢吧?!
想到兄长竟也被她所伤,李汝珍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当即拔出墙上悬挂的宝剑就要冲出去杀人。
被众人苦苦拦下后,她无处发泄,便冲回房内将那对原本精心为“嫂嫂”准备的明珠耳铛狠狠摔在地上,用绣鞋踩得粉碎。
彼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萧沉璧似有所感,她心口莫名一刺。
想到王府,她唇角不由牵起一丝淡淡的嘲弄,身份已被揭穿,长安故人此刻怕是都恨极了她,还有什么好想的?
一场虚伪的做戏而已,她尽量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人这些事。
与叔父约定会盟的日子转瞬即至。
对方起初只肯让她远远望上一眼阿弟,萧沉璧态度强硬,要求叔父必须将弟弟带上船来。
几经交锋拉扯,叔父勉强应允。
地点最后定在漳水之上,到时双方需共登一艘楼船。
为保万全,救下弟弟,萧沉璧精心挑选了五十名擅水的士兵,命他们提前潜入冰冷的漳水之下,只等号令一出,便发动突袭。
一切布置妥当,她戴上那副久违的银甲面具,与赵翼率领上千精骑,直奔漳水而去。
马蹄声碎,踏破清秋。
她离去后不久,府中一直昏睡的节帅夫人萧氏竟悠悠转醒。
侍女喜极而泣,忙将这数月来的事情一一禀告。
当听到女儿为救幼子,亲自带兵前往漳水赴那生死之约时,萧氏尚未恢复的神思瞬间清明。
她猛地抓住侍女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
“快!快去拦住她!绝不能让她上那艘船!她中计了,中计了啊!”
第63章 求不得 刺瞎所有觊觎她的眼睛
漳水河畔, 秋风萧瑟。
会盟定在午时,两岸早已陈兵列阵,甲胄森然。
漳水极宽, 足有五十步, 河面上仅有一座窄窄的浮桥连接两岸,易守难攻。
萧沉璧选择此地,正是忌惮对方骤然发难。
河中央泊着一艘华丽楼船,四面轩窗洞开, 是今日会谈之地。
开始前,双方分别派遣精锐登船细细排查, 不留半分隐患。
萧沉璧一行先到达水边。
照旧还是那副银甲面具、猩红披风,身姿挺拔如松,这身影一出现瞬间唤醒了对岸魏博牙兵深植于记忆中的敬畏,引起一阵骚动。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魏博,是都知魏坤的天下。
自萧沉璧归来, 魏坤便大肆宣扬她牝鸡司晨、把持军政、性情暴戾、屠戮忠良, 罪当万死,牙兵们纵有疑虑,也不敢多言。
见军心浮动,一名使者昂然出列,厉数萧沉璧罪状。
萧沉璧听罢不气不恼,只回以一声极其动听的轻笑:“若本郡主没记错, 当年父亲薨逝,我匡扶幼主执掌旌节时,也是你洋洋洒洒献上一篇贺表,那时你的文采可比今日更斐然。怎么, 你是自觉有愧,所以在文书上对我留情了?”
使者面皮瞬间涨得紫红,噎在原地,连忙辩解。
相州军爆发出哄然大笑。
萧沉璧一鞭子抽过去:“滚!”
鞭声破空,那使者踉跄了一步,面红耳赤地退下。
萧沉璧懒得做口舌之争,马鞭直指对岸山麓,声音清越,穿透河风:“叔父!这魏博姓的是萧,谁是主,谁是贼,何须多说?还不出来!”
话音落下,对面山麓中终于转出一队人马,黑压压一片,约有千人之众。
魏坤端坐一匹黑骏马上,面色阴鸷,一只袖子空荡荡的,身后的一匹马上拖着个面皮白净、双手被缚、披头散发的少年,不是萧怀谏是谁?
萧怀谏看见她,立刻挣扎起来,嗓音嘶哑:“阿姐!阿姐救我!”
看守他的将领反手一拳狠狠砸在他腹部,萧怀谏痛得身体猛地弓起,剧烈咳嗽,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住手!”萧沉璧厉声喝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对待魏博节帅!”
魏坤勒住马,皮笑肉不笑:“节帅体弱,我这做叔父的特意代兄长锤炼他的体魄罢了,璧儿多心了。”
萧沉璧眯眼:“多日不见,叔父的口齿比起当年被我斩断右手时真是伶俐了不少!”
魏坤面色骤然铁青,似被戳中痛处,又强压下去:“璧儿,既来了,便上船一叙?你总不忍心亲眼见你弟弟受尽苦楚吧?”
萧沉璧与身旁赵翼交换一个眼神,翻身下马,双方各带五名精锐,相继登船。
船舱内布置极简,一方案,一壶茶,两侧设凭几。
萧沉璧与魏坤隔案跽坐。
赵翼率四名悍将肃立在萧沉璧身后,煞气逼人。
魏坤身后也有四员大将,其中一人,正是康苏勒之父。
萧沉璧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一旁被强行摁跪在地、双手反缚的萧怀谏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率先开口:“叔父捆我阿弟不过是为利。万两黄金,换我阿弟自由,如何?”
“万两黄金?”魏坤大笑,“璧儿,你在打发乞儿吗?这买的可是堂堂节度使的命!自然需得以命换命!我要你——永安郡主,自缚手足,走入囚车,随我回魏博伏罪。如此,我便放了你弟弟。”
萧沉璧嗤笑:“叔父打得好算盘。我若是自缚手脚,你反手就能将我们姐弟一同剿灭。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老夫是你叔父,毕竟是亲族,可担保留你姐弟性命。”魏坤假惺惺道。
萧沉璧仿佛听到天大笑话:“拿什么担保?我记得当年叔父被断一臂,跪在我脚边赌咒发誓永不再犯时,也是这般诚恳。今日还不是反咬一口?叔父的承诺,只怕比这河畔的风还轻!”
“你……”魏坤被当众解开伤疤,面色微青,忍怒道,“璧儿既不信我,那便换一个,我要漳水以南三城!给我,我立刻便放了你阿弟!”
“妄想!”萧沉璧断然拒绝,“这三城乃是太行天堑,若是给你,无益于打开相州城门,叔父难道以为我会看不懂你的盘算?”
萧沉璧这边不让步,魏坤那边也不肯松口,谈判陷入僵局。此时被压在地上的萧怀谏却强撑着,断续道:“阿姐不必管我,不可答应,我不值,快走……”
萧沉璧心如刀割:“怀谏,别说话了,你伤得重!”
萧怀谏气息虚弱,不停地重复:“都怪我连累了阿姐,阿姐刚从长安回来,又要为我涉险,我真是无用……”
魏坤击掌大笑:“好一出姐弟情深!璧儿,你当真连三座城池也不肯割让?若是不允,你的阿弟恐怕就难保性命了!”
萧沉璧还没说话,萧怀谏一脸愤然,边咳嗽边怒斥:“叔父休想!我宁可一死也绝不拖累阿姐!”
说着便撞向船柱,身旁将领一把将他拽回掼在地上。
萧沉璧瞳孔微缩,想伸手,又僵住。
魏坤面露失望:“在璧儿眼中,怀谏的命竟比不上三座城池?那便没什么好谈了!今日会盟到此为止。日后,你可莫要后悔!”
他作势起身。萧怀谏忽地挣脱钳制,扑倒在地抓住魏坤衣角,哀声恳求:“叔父!你到底是我和阿姐的亲叔父,我不奢求你能放过我,但今日我与阿姐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日,求叔父开恩,容我与阿姐说最后几句话,可否?”
魏坤面色变幻:“只片刻。看紧了!”
将领这才松开钳制。萧怀谏挣脱脚镣,跌跌撞撞扑向萧沉璧。
然而就在即将投入她怀抱的刹那,他右手悄然从袖中滑出一柄短刃,猛地刺向她心口——
“郡主小心!”赵翼惊呼。
在刀尖距萧沉璧还有一寸之时,她猛地攥住他手腕,用力一扭,侧身避开锋芒,另一手狠击其肘关节!
萧怀谏痛呼一声,匕首“当啷”掉落,同时,他身后那原本看管他的将领迅速拉着他后退,持刀挡在他身前。
两岸人马瞬间剑拔弩张,船舱内杀机四溢。
“为什么?”萧沉璧缓缓抬眼,声音低哑。
萧怀谏捂着胸口,泪光婆娑,急急辩解:“阿姐,我也不想的,是他们给我下了令人癫狂的药,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阿姐,你没事吧?”
赵翼怒其不争:“少主糊涂!你中了药为何不早说?”
“我没有想伤阿姐!是药效突然发作,我也控制不住……”萧怀谏慌忙摇头。
赵翼还想再说,萧沉璧却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事到如今,阿弟,你还要演给谁看?”
全场愕然。
赵翼看向萧沉璧:“……郡主这是何意,什么装,谁在装?少主不是解释清楚了吗?”
萧沉璧攥紧双拳,只是紧紧盯着萧怀谏:“回答我!”
僵持片刻,萧怀谏忽地抬手挥开身前将领,慢慢整理凌乱衣襟。
所有虚弱、惊惶、哀求迅速褪尽,他神色平静得近乎诡异,甚至带上一丝好奇:“阿姐,我哪里露了破绽?是方才那番说辞不够真切么?”
萧沉璧缓缓摇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从小体弱,撒谎时总是喜欢用咳嗽来掩饰。那假咳声尾音微微上挑,与真正咳喘不同,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萧怀谏声音一改先前的虚弱,沉稳有力:“原来如此,竟败在这细微习惯上。多谢阿姐指点。”
“为什么?”萧沉璧厉声。
“为什么?”萧怀谏止住笑,脸上只剩怨毒,“这还用问吗?我的好姐姐,当然是为了权力啊!”
“所以,根本没有叔父胁迫?从头到尾,幕后之人都是你?”
“是!”萧怀谏供认不讳,甚至带一丝得意,“全是我一手布的局!”
他双手一负,魏坤随即做小伏低,退后一步。
谁是主,谁是仆,一目了然。
萧沉璧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过往种种屈辱和艰辛瞬间涌入脑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赵翼更是目眦欲裂:“是你?竟然都是你!少主可知郡主为你受了多少委屈,费了多少心血!你怎么忍心如此算计她!”
萧怀谏冷冷训斥:“我们姐弟之事,何时轮到你一介家奴插嘴!”
萧沉璧抬手止住赵翼:“好,你既还认我这阿姐,接下来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萧怀谏一改往日的懦弱,气定神闲:“阿姐尽管问。”
“我曾狙杀庆王,庆王说当初燕山雪崩,他只设计了李修白,并不知我也在,所以,东侧的雪崩,其实是你下的手?”
“是。”萧怀谏坦然承认。
“我当初去燕山,击杀李修白是其次,为你求药、请神医出山才是要事。我在冰天雪地里为你求药,双手挖得鲜血淋漓,最后神医却劝我别白费力气。现在想来,那神医……也是你安排的?”
萧怀谏听到鲜血淋漓,手指微蜷:“不错。神医是我安排的,但我也没想到庆王会击杀李修白,你们会一同在雪山失踪。”
萧沉璧气血翻涌:“之后,我九死一生到了长安,被进奏院逼迫,被百般折辱,也全是你的命令?”
萧怀谏沉默片刻,还是承认:“我对阿姐已留情了。否则你以为康苏勒那等废物为何会被派往长安当进奏官?不正是因为他是阿姐你挑中的未婚夫?我给了你选择的,阿姐,是你看不上他,才有了后面的一切。”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灵堂威胁、进奏院受辱、被灌下催情酒……一桩桩,一幕幕,此刻想起,她只觉得恶心。
“留情?你的情义还真是微薄!”萧沉璧只觉得陌生,“你到底骗了我多久?难道你的病从一开始便是装的?这些年你替我捏肩捶背、关怀备至都是假的?甚至当初我险些被送去和亲时,你提刀护在我门前以死相逼,也是假的?”
萧怀谏有片刻沉默:“……不全是假的。我确实体弱,但未到难以医治的地步,是买通医官佯装病重。那些关心也不都是假的。当年阿姐险些被送走,我也是真的担心你。”
“既不全是假的,为何会变成这样?我从小护你,扶你上位,为你求药险些冻毙在雪山!我待你可有半分亏欠?你为何要恩将仇报?萧怀谏!你告诉我为什么?”
“阿姐当真不知?”萧怀谏声音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你所谓的好,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你可知我心中何想?可知外人如何看我?!”
他撑住桌案,眼中妒火熊熊:“我自小便不如你康健,不如你聪颖,父亲对我厌恶失望至极,我拼命学,竭尽全力,却永远追不上你!你可知那种滋味?你永远光芒万丈,而我永远活在你阴影下,明明是同父同母,为何我生来便处处不如你?!”
“你以为我又好过吗?”萧沉璧痛极反笑,“你说受尽我的阴影,但若没有我拼死在阿爹面前周旋,你以为自己能活下来?我日日为我们母子三人的生死挣扎,你却怪我抢了你的光芒?若不是你无能,我又何必至此!”
“你终于说实话了!”萧怀谏冷笑,又带着自嘲,“阿姐,你心底从来都觉得我无能,是个累赘,是吗?是!少时你护我,我也想护你。可父亲死后,你依旧如此,名正言顺代我执掌节度使之权,我成了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
他面容因嫉恨扭曲:“事事皆由你决断,世人只知永安郡主!我呢?我已是节度使,可所有人私下还是叫我‘少主’!外面谁知道萧怀谏?他们只知我是个需要姐姐保护的病弱无能之辈,一个傀儡,废物!”
他喘着粗气,眼中满是疯狂的恨意:“我每天看着你发号施令,山呼海啸,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像个废物一样被养着!我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萧沉璧有片刻沉默,全然没想到这些年在他心里一直是这么想她的。
“所以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都是施舍与羞辱?”
“难道不是?”萧怀谏眼神癫狂,“每次你替我解围,每次你挡在我身前,每次所有人都只注意到你时……我都觉得自己可怜得不如一只狗!”
“还有,还记得你十七岁那年为我‘复仇’狙杀李修白么?全军盛赞你爱弟心切,可有没有人想过我?那本是我为自己设计的立威之局!伏兵早已备好,却被你抢尽风头!”
萧沉璧难以置信:“你竟从那么早便开始算计?所以你就暗中装病,策反孙越,利用康苏勒,骗我去燕山求药,实则想要我的命?”
“是!”萧怀谏痛快承认,“阿姐你太忙了,忙得无暇顾及我这无能之辈,也绝不会料到是我在暗中动作!燕山雪崩后没见到你的尸首,我怎能放心?听说神策军带走一个女人,我便猜到是你。叔父正好要来摘桃子,我故意示弱让他以为能控制我,从而反制他,让他当我的傀儡,因为我知道,姐姐你一定还活着!”
“果然,你不仅活着,甚至在长安也风生水起,阿姐,你真是厉害啊。”他语气复杂,旋即转为冷厉,“我便顺势利用这一切,让你替我铲除长安二王。可惜,我一念之差派了康苏勒那废物去长安,后来虽派忽律补救,还是没能控住你……”
萧沉璧感到一阵眩晕,支撑着她一路冒险前来救弟的信念彻底崩塌。
她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自己用生命保护了二十多年的弟弟。
“我无时无刻不记挂你的安危……千方百计派人救你,在燕山为给你求药几乎丧命!这一次明知万分凶险,仍冒险前来,你却一次次欲置我于死地……方才,你甚至要亲手杀我!在你心中,难道就半分不顾血脉亲情?就这般恨我,将我们从前那么多年的情分全都忘了?”
萧怀谏的神情有刹那恍惚,似被这句话刺中软肋,但很快那丝软弱就被对权力的极致渴望所吞噬。
他眼神重新变得冷硬:“我不否认阿姐对我的好。可这份好,比得过权力吗?你对我再好,能改变我身为节度使却不得不仰你鼻息的事实么?即便我身体好转,阿姐你又岂会真正放权给我?权力的滋味如此醉人,你舍得放手吗?”
萧沉璧沉默一瞬:“……你就这般不信我?”
萧怀谏摇头:“我不是不信阿姐,我是不信权力。或许你真愿分权于我,但绝不会是全部。以你的性子必会留足后手,何况你威望早已凌驾于我,即便让权,我仍只是一个傀儡。说到底,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之间,注定只能留一个!”
直到此刻,萧沉璧才真正明白这个弟弟心底埋藏着多深的怨恨。
“……所以你连阿娘都算计?阿娘昏迷至今,全是你的手笔?”
萧怀谏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随即又被冷漠覆盖:“信是我逼阿娘写的。但她的病不是我做的,她身子本就不好。起初我并不想让她察觉,可她到底还是发现了端倪,气急攻心晕厥过去……这事怪不得我。后来我一直用最好的药医治阿娘,可惜她不肯喝,我又能如何?是阿姐你自幼教我,欲成大事,必须心狠,是你告诉我唯有掌握权力才能主宰生死,我全做到了,阿姐又怎能反过来怪我?”
萧沉璧气极反笑:“我是教过你审时度势,可我也教导你要守住本心,不可滥杀无辜,要做个仁义之君!你被权欲迷了心窍,百般算计我也就罢了,还算计阿娘,竟然对魏博百姓竟也那般酷烈,强征暴敛,民不聊生。你配做这节度使吗?!”
萧怀谏冷笑:“阿姐,不是我强征徭役,是前些年你对这些百姓太过心软。你知道我为何能暗中策反孙越和你的一众牙将?正因你执掌大权时约束太多,给他们的好处太少!你对百姓越仁慈,他们能攫取的好处便越稀薄,所以我稍加利诱,他们便背弃了你!人性本就如此现实。我不止是你弟弟,更是你的敌人,从来都是!是你自己心软太过,顾忌所谓血缘亲情。若我是你,定会早早铲除后患!”
萧沉璧扫视一圈他身边站着的那几个凶悍的牙将,那曾经都是她心腹的大将,只发出一声淡淡的讽刺:“你目光太过短浅,根本不懂为君之道。横征暴敛或可敛财笼络部将一时,却不能维系一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旦民心尽失,百姓揭竿而起,你们谁也长久不了!”
萧怀谏全然不理:“阿姐不必动摇军心!魏博基业没你想的那般脆弱!如今魏博已在我掌中,你再想夺回,只怕难如登天!他们能接受一个病弱的节度使,却绝难接受一个女子做节度使!我宁做掌权的病弱之主,也绝不做你羽翼下的傀儡!”
寒风吹彻船舱,裹挟着漳水冰冷的湿气,却远不及萧沉璧心中万分之一的冷。
她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弟弟,明白所有姐弟情谊,在这一刻,彻底恩断义绝。
“冥顽不灵!你这般目光短浅之辈,不配执掌魏博!魏博基业迟早亡于你手!”
“阿姐还是先忧心自己的性命吧!”
萧怀谏忽地后退,一声令下,埋伏于后方林中的弓箭手骤然现身——原来他早已暗中布下重兵,铁了心要将她置于死地!
但萧沉璧也非易与之辈,抬手一挥,埋伏在侧的弓手同时现身。
双方将领瞬间护住主上后撤。
飞箭如同大雨般射来,倾泻如注,整座船舱被射得千疮百孔。
在一片混乱箭矢中,萧沉璧被护卫着撤至后方。
两岸喊杀震天,眼看步兵就要短兵相接,萧沉璧一声令下,潜伏河中的五十死士猛然破水而出,一举毁去浮桥。
魏博天雄军无法渡河,攻势只得暂止。
临退前,萧怀谏不甘,负手立于河岸,冷然道:“阿姐,你是聪明人,最好早日归降。我坐拥十万天雄军,而相州仅一万残兵,你终将败于我手!念在姐弟之情,我给你十日之机思虑。若你仍不降,十万天雄军必会踏平相州,一举屠城!”
萧沉璧冷冷回视:“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也教过你,兵不在多,在于善用。鹿死谁手,犹未可知!阿弟莫要言之过早!”
萧怀谏轻笑:“那便拭目以待。”
双方各自退兵。
恰在此时,萧夫人自邺城派出的信使赶到,见局势暂缓,长松一口气。
萧沉璧心中五味杂陈,听到母亲苏醒,沉郁面色终透出一丝微光,即刻挥鞭策马,率众驰归邺城。
——
邺城,镇将府。
萧夫人昏迷了数月,醒来后体虚至极,忧心前线的安危,一口水米也不肯用。
当女使跌跌撞撞赶来报告郡主安然无恙时,她高悬的心才稍稍落下,整个人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气,软倒在榻。
萧沉璧一路策马,回到邺城后,翻身下马,赶到阿娘的房中。
母女俩时隔大半年没见,推门的那一刹那,目光相接,万千言语堵在喉间,相顾无言。
萧沉璧像幼年一样,径直扑进了她怀中。
萧夫人轻抚女儿沾染草屑风尘的发丝,声音哽咽:“璧儿,委屈你了,都怪娘,若早些醒来,你便不必受这些苦楚……”
萧沉璧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埋在她肩头,眼睫湿润。
萧夫人也泪眼婆娑:“娘知道你心里苦,娘又何曾想过小郎会变成这般模样!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竟将我也囚于深院!起初,娘真以为是那魏坤害了你,后来渐渐察觉不对,想给你递消息,却没有半点办法,是娘太没用了,害你从小到大吃尽了苦头……”
萧沉璧摇头,眼睫还是湿的,眼底却极为清醒:“人心易变,世事无常。此事怨不得谁,要怨也只怨我自己识人不清,这么多年竟从未看透阿弟的不甘和怨愤。”
提及儿子,萧夫人心如刀绞,又恨铁不成钢:“娘也不知他何以变成了这般模样……你们姐弟昔日何等情深!他如今真是越来越像你那个狠心的爹!娘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却无半点用处,听说你遭遇雪崩,在长安受人胁迫,娘这心里简直如同被千刀万剐……”
萧沉璧反握住母亲颤抖的手,轻声安慰:“阿娘不必自责。女儿并无大碍。您知道的,女儿向来厉害,您看,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
萧夫人抚过女儿清减的面颊:“长安是虎狼窝,你即便归来,也定是九死一生。为娘也曾以死相逼,想让小郎放过你,可他竟心硬如铁,非但不允,反而派人日夜看守,给娘日日灌安神汤,娘真是无用,连求死都不能……”
她泣不成声。萧沉璧垂眸,看见了母亲苍白手腕上交错的伤痕,有的平整,是利刃所致,有的粗糙不堪,像是碎瓷割裂……
她娘自小养在深闺,连破皮都少有,为了她,竟一次次决绝地伤害自己。
那时,阿娘该有多痛。
阿弟又有多心狠,看着生母决绝至此,都不肯松口。
萧沉璧紧紧回抱母亲,这一刻所有的委屈都有了安放之地。
至少还有阿娘。
这世上没有比她们血脉更亲密的人了。
即便天各一方,即便各自为难,她们始终在为对方拼尽全力。
阿娘刚刚醒来,身子还弱,之后,萧沉璧为她掖好被角,方才踏着沉寂夜色离去。
今日会盟不过是牛刀小试,十日后她若是不降,才是真正的生死考验。
萧沉璧站在廊下,静静站立了许久。
赵翼看着她沉默的侧影,只觉心疼难当,解开披风为她披上:“……郡主,少主已彻底疯魔,竟以屠城威胁,若真城破,您与夫人恐怕都难逃一劫,不如,让末将送您二位离开吧,做个富贵闲人,再不必理会这烂摊子。”
萧沉璧缓缓摇头,目光沉静却坚毅:“不,这里是我的家。纵死,我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何况,阿弟今日能屠一城,来日便能屠一州。他绝非明主,我既曾受万民奉养,岂能在百姓危难之际,弃他们于不顾?”
赵翼顿觉惭愧,肃然道:“是末将短视了,无论郡主作何抉择,末将誓死相随!”
萧沉璧望向远处沉寂的相州城郭,却轻轻摇头:“阿弟的眼中钉是我。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我自会设法了断,想尽办法保住全城的命。”
“郡主!”
“不必再说。”她语气决然,不容置疑。
——
自漳水会盟,萧怀谏从幕后走向台前,手段之狠辣果决,震惊四方。
细想之下,却也不是无迹可寻——
他有那般惊才绝艳的阿姊,多年耳濡目染,又岂会是庸碌之辈?
萧怀谏很快昭告天下,扬言要攻打相州,若是不降,便要屠城。其手段之酷烈,较之其姊,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相州军民一时人心惶惶。
萧沉璧亲登城楼,鼓舞士气,方才暂时压下动荡。
一万对十万,胜算微茫。若想破局,唯有借兵。
可向谁借?谁肯借?纵借得,若引狼入室、反噬魏博,又当如何?
萧沉璧心绪千回百转,彻夜难眠。
次日,回纥竟遣使而来。
回纥与相州积怨已久,此时前来,绝非善意。
萧沉璧敛容接见,岂料,那回纥使者并没倨傲相逼,反而恭敬呈上一卷以金泥火漆封住的婚书——
原来萧沉璧在长安的事情广为流传,竟然也传到了回纥。
与她杀伐果决的凌厉手段一同远扬的,还有她那令人倾倒的容色,姿容绝世,宛若天人。
回纥可汗得知他们姐弟反目,承诺若萧沉璧愿下嫁,便即刻出兵七万,助她重返魏博,夺回权柄。
萧沉璧握着那纸轻飘飘的婚书,顿觉重逾千钧。
与此同时,李修白虽放了萧沉璧走,却早在魏博和相州安插眼线。
魏博与相州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被源源不断快马加鞭送至长安,呈于李修白案头。
这日,李修白阅罢密报,面色沉郁,指尖按在纸面上,久久未语。
郑怀瑾正好在,见状讶异:“怎么?莫非萧沉璧出事了?”
“并非。”
“那你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李修白默然不语。郑怀瑾索性抢过密报,快速扫过,读到漳水会盟,姐弟反目之时不由连连咋舌,唏嘘不已。
他虽不喜萧沉璧狡猾,却更鄙夷那躲在幕后、算计亲姊的所谓少主。
再看李修白神色,他恍然大悟:“你这是心疼她了?心疼她被至亲之人如此蒙骗算计?”
李修白没言语,只是忽然想起昔日萧沉璧提及幼弟时那不自觉扬起的下颌与眼底流转的熠熠光彩。
她说她阿弟虽然病弱,却很上进。
还说,大权固然重要,但为了阿弟,她甘愿以身涉险。
如今事情逆转,她拼尽性命保全的人,竟是伤她最深的人。此刻的她,该是何等痛彻心扉?
李修白指尖微动,郑怀瑾知他心思,忙道:“没死没死!你这夫人命硬得很,好生生脱身了!”
“我猜到了。”李修白语气淡漠,“若连这等场面都应付不了,她也不是萧沉璧了。”
郑怀瑾撇撇嘴:“是是是,她最是厉害,否则也不能接连杀你四次了?这话别人说也就罢了,从你口中说出,难道是什么光彩事不成?”
“我说过,她并非无情之人。”
李修白想起那棋子,乜他一眼,抬手拿起第二封密报,缓缓展开。
只一眼,面色彻底沉下。
郑怀瑾好奇难耐,凑近细看,只见第二封写着萧怀谏陈兵逼迫萧沉璧投降之事,最后还赫然写着——
回纥可汗愿以七万精兵为聘,求娶郡主,助其复位。郡主……似有应允之意。
传递消息之人显然知晓内情,最后一句墨迹潦草,甚至滴落一团墨污,显然是惊惶失措,连笔都握不稳了。
郑怀瑾脸色顿时精彩万分,旋即放声大笑:“李行简啊李行简,你也有今天!并非无情?还苦肉计?我早说过这对萧沉璧那蛇蝎美人毫无用处!你看,她转头便要另嫁他人了!你这哪是欲擒故纵,分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笑够了,又唏嘘:“不过,此女也真够心狠,这才多久就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怎么样,后悔么?是不是后悔当初没直接掐死她?”
李修白一言不发,只是攥紧密报,素白的纸攥在他掌心,如同她柔软雪白的身体一样被抓握、挤压到扭曲、变形。
他为亲手布置了隆重的婚仪,她弃之如敝履,却甘愿答应一个蛮夷的求亲?
甚至,他若是没记错,这所谓的回纥可汗已经是古稀之龄了吧?
好,很好。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她是天上的月,他不想伤她,但会刺瞎所有胆敢觊觎她的眼睛。
第64章 确有情 顶级阳谋,愿者上钩
回纥乃李唐宿敌, 近年来屡屡犯边,赵翼曾与之数度交锋,深知其蛮横。
此番回纥递来婚书, 赵翼只觉奇耻大辱, 不料萧沉璧却态度温煦,不仅接下婚书,更吩咐将使者毗伽安置在馆驿,好生款待。
赵翼心下焦灼, 商议完军务后忍不住问道:“回纥是蛮夷之地,那可汗已年逾七十, 姬妾成群。您如今和少主内斗正酣,他这显然是趁人之危,您万万不可应允!”
萧沉璧执卷于灯下,素手映着暖光, 显得愈发莹白:“我知道。七十岁岂不更好?正好活不长了。”
赵翼深深蹙眉:“郡主年华正好,难道真的甘愿为了魏博牺牲自己?何况, 那回纥乃化外之地, 父死子继,伦常悖乱。可汗若死,您还要嫁与其子!今日来的使者毗伽便是可汗幼子,此人虽貌尚可,却残忍至极,沉湎女色更甚其父, 二十多岁就已经有十个儿子,癖好也格外特别,花样百出,折于他手中的女子不知凡几。今日他看您的眼神那般无礼, 末将……”
“将军是觉得我治不住他?”萧沉璧轻笑,“他们父子不是好对付的,难道我就是善茬?来日回纥谁主沉浮可还不一定!”
“末将绝无此意!”赵翼辩解,“郡主之能,末将自然心悦诚服。末将只是……只是恐郡主受委屈……”
“将军的忠心我完全知晓。河朔三镇,乃至天下,再无第二个人能如将军这般让我放心。”
赵翼黝黑的面庞霎时涨红,抱拳道:“郡主知晓便好,末将愿为郡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不要总将死字挂嘴边。”她轻拍他肩,“活着才有希望,才有翻身之日。我既为一方之主,便不能只顾一己之私,更要护佑这土地上所有的百姓。将军也是我的子民,我此举,也是为保全将军,将军乃栋梁之材,不该折损于内斗之中。”
赵翼连脖颈都红了,目光灼灼如星。
萧沉璧却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锋:“何况将军尚未成家,若有不测,我如何向老夫人交代?待此事得以善了,我必为将军在魏博觅一桩好姻缘。”
赵翼泛红的面皮忽然一僵,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萧沉璧只说:“夜色已深,将军早些歇息。近日军心浮动,还需仰仗将军抚慰。”
赵翼心知肚明萧沉璧的意思,那点情愫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拱手告退。
萧沉璧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一叹。
赵翼忠心赤诚,心思更是直白,她岂会不懂?
只是世间情缘,从来不由人。
赵翼待她千好万好,她也全心信任,可除却君臣之谊,友人之情,竟再掀不起半分波澜。
反观李修白,那个城府深似海,屡屡算计于她的男人,她恨透了他的心机与谋算,但每每想到他,心绪总是翻滚如掀起滔天巨浪,没有一刻平息的时候。
她不否认他对她确有情,更知晓他从前在魏博布下了不少眼线。
既然他未死,这里的风声鹤唳总会传入他耳中。
今日她大张旗鼓接待回纥使臣,想必,他一定会知晓吧?
——
长安。
自萧沉璧走后,长平王府安静了许多。她的名字成了府中禁忌,无人敢提,唯有李汝珍例外。
李汝珍心性单纯,先是气得摔了耳珰,又将姑嫂三人一式一样的雉羽簪掷碎。
闹过之后,她却忽然沉寂下来,一个人独自坐在水榭,望着池面出神。
萧沉璧的确用救命之恩骗了她,可论迹不论心,当日落水之时若无萧沉璧,她即便不死,也要吃尽苦头。如此想来,那个骗子对她,也并非全无真心吧?
还有那些一同看百戏、逛西市、赴花宴的日子,萧沉璧总是细致周到,护她周全……其中,难道就没有一丝真情?
想到这里,李汝珍心头漫上一阵恨意,又忍不住生出一丝寂寥。
安福堂这些时日也冷清了许多。
晨昏定省本是定例,偏偏李汝珍不守规矩,想起来便来,想不起便作罢。
李修白伤势未愈,不便出门。于是常常只剩老王妃一人用膳。
无人相伴说话,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胃口也一日不如一日。
这些日子,她还总会想起萧沉璧上轿前向她郑重行礼的那一幕。
想来那时,那孩子便已有了决断,才如此郑重其事。
倒也是个懂事的。
老王妃心情复杂,往日婆媳间言笑晏晏的情景历历在目,衬得眼下安福堂愈发空寂。
只有李清沅隔三差五回来,一家团聚时,安福堂才稍有生气。
李清沅极有分寸,绝口不提萧沉璧。
刚满周岁的宝姐儿却什么也不懂。
她极喜欢那个温柔香软的舅母,记得每回来,舅母都会给她好吃的,于是一直指着李修白身旁的位置咿呀咿呀,众人听了半天不明所以,直到宝姐儿说得清楚了些,才知她是要找萧沉璧。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停了著。
李清沅忙拿糕点哄宝姐儿,堵住她的嘴。李汝珍脸色青白交错。老王妃轻轻叹息。
唯有李修白面不改色,将宝姐儿抱入怀中,摸摸她茸茸的头顶,淡声道:“舅母回家了。”
宝姐儿不懂何为回家。
李修白便抱她出去看星星,指着北边星辰,说那里便是舅母的家。
那语气竟带着一丝温柔。
老王妃神情莫测,李清沅眼神也有些微妙,只有李汝珍什么都没听出来,还是一肚子闷气。
随着李修白心口伤势渐愈,册封太子的大典也迫在眉睫,府中忙碌起来,那股异样气氛才逐渐冲淡。
册立太子之礼仅次于新君登基,仪制隆重。
圣人下诏后,太常寺随即占卜择定吉日。
因圣人中风后身体急转直下,立储宜早不宜迟,日子最终定在八月初八,一切从简。
再简,该有的环节却一桩不能少。
大典前需先行祭告南郊天地、北郊后土,并拜谒太庙禀告先祖。
至于正式典礼则更为繁复,大典设于太极殿,百官叩见,四夷来朝。
自下诏至大典只有半月之期,着实仓促。
崔儋忙得脚不沾地,清虚真人终究不忍,再度出山,料理裴柳两党残余势力。
中间果然出了一些岔子,有人试图在大典上刺杀。但在一行人的周密防备下,册立大典还是风光体面地办成了。
那日,文武百官依品级于殿庭左右序立,侍中与中书令于殿上就位。
李修白身着绯色礼袍,头戴冕旒,自东阶一步步踏过丹墀,从侍中手中接过太子册书,从中书令处接过宝玺,继而向圣人李俨行稽首大礼。
一跪一授,再起身时,便是百官向他朝拜。
山呼海啸,盛况空前,名副其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俨中风后左手几乎动不了,日常政务处理极为困难。既已册立太子,此时命太子监国本是上策。
但李俨疑心极重,依旧紧握大权,迟迟未松口。
太子册立后,理应搬到东宫。但因大典仓促,东宫荒废日久,尚未修葺完毕,李修白仍暂居长平王府。
因这两桩,朝野之中又生出了一些流言。
李俨的态度令人难以捉摸。郑怀瑾看在眼里,不由慨叹:“这储君当真不易。已到如此地步,这圣人还防你防得如此森严!看来不到临终,他绝不会轻易交权。你即便想为先太子昭雪,也不可轻举妄动。”
“我知道。”李修白靠坐在圈椅上。
他明面上安安分分,暗中却已在收拢权柄——神武卫大将军周焘已接掌神策军左军中尉,同时,他对几个示好的节度重镇也加以笼络,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以防万一。
郑怀瑾知他已有成算,稍稍松了口气,瞥见他案上那只棋盒,又跟他抱怨:“你可知我那日去平康坊向宛娘讨这东西有多丢人?整个楼里的小娘子都瞧见了!如今全长安都在传我吝啬,这些日子我连酒都不敢去喝。李行简啊李行简,你真是害我不浅!”
李修白揉着眉心,只淡淡道:“这不正好?终日流连那些地方,待舅父返京,你必有一顿好打。我这分明是在替你挡灾。”
郑怀瑾气得跳脚:“花言巧语!我看分明是你没了夫人,也见不得旁人蜜里调油!”
李修白目光微凝:“夫人?婚典未成,我何来夫人?”
郑怀瑾眼神顿时变得微妙:“哟哟哟,这是怎么了?先前不是还心疼人家遭算计?转眼就变了卦?怎么,被气着了?你真能眼睁睁看她嫁去回纥?”
李修白起身走至窗边,远远望向书房外的梧桐:“她不会。”
“什么意思?”郑怀瑾不解,“前几日邸报上明明白白写着。十日之期已到,萧沉璧仍拒不投降,她那白眼狼弟弟已在整兵备战,只怕不出一月便要攻打相州。萧沉手中仅一万兵力,若不嫁回纥,回纥岂会助她出兵?”
李修白望着梧桐,反问:“回纥的使者前往相州也有八日了吧,她虽示好,却迟迟不应。你猜是为何?”
郑怀瑾挠头:“毕竟是嫁七十老翁,萧沉璧再狠,也得犹豫吧?又或是做给她阿弟看,有回纥为靠山,想要吓退他?”
“还有呢?”李修白继续问。
郑怀瑾苦思冥想:“还能有何缘由?”
李修白偏不点破,只端茶轻抿。
初闻邸报时,他的确被那消息激得心头火起,以为萧沉璧当真看中那七万兵力,不惜嫁与回纥。
但冷静之后,忽又想起昔日在薜荔院时,她是知晓他在魏博有眼线的,这才明白她恐怕又是在算计。
郑怀瑾正苦恼时,目光忽然书案上的那根金簪闪了一下,豁然开朗:“你是说,萧沉璧不但是做她阿弟看,还是故意做给你看的?想让你出兵?”
李修白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郑怀瑾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
是了,萧沉璧那般狡猾,岂会不懂充分利用手中筹码?
她既知李修白对她有情,又怎会白白放过?
留回纥使者住下,却迟迟不应允婚事,怕是故意将消息放至长安,引李修白坐不住,自愿出兵相助。
这夫妇二人真真是八个心眼子,一个欲擒故纵,一个愿者上钩。
偏偏,这完全是阳谋,即便栽了也怪不得谁。
郑怀瑾一副看好戏的神态:“人家钩子抛出来了,你咬是不咬?”
李修白容色淡漠:“你猜。”
郑怀瑾咂摸着嘴,还真不好猜。
“你若真去,以萧沉璧那毒妇的性子,利用完只怕立刻翻脸。你若不去,她那般狠辣,对自己也毫不手软,也许真会嫁去回纥,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你究竟如何打算?去是不去?”
郑怀瑾能想到的,李修白自然也想得明白。
此女实在是薄情寡义,百般算计至极。
他冷下眉眼:“她想做姜太公,可惜本王不是鱼,是龙。”
郑怀瑾挑眉,听这语气,他是不会去了?
郑怀瑾于是宽慰道:“如此最好,那妖女着实不是个相与的,与其纠缠不清,不如早早一刀两断,你能看开,自然是更好。”
可这话刚说完没两日,太极殿忽然传来消息——
圣人命太子任宣慰使,率亲卫,以“天朝太子巡边”之名宣慰魏博。
外人不明就里,郑怀瑾却一惊,下朝后立即去问李修白。
李修白异常冷淡,只道:“魏博再乱也是家事,回纥却是异族,狼子野心。大唐若不出面,只怕魏博内斗之时,回纥会坐收渔利。”
若没先前那番交谈,此话倒也在理。
郑怀瑾试探道:“所以你此行真是只有公心,只为防回纥作乱,别无他想?”
李修白声线冷淡:“即便有,规则也当由我来定。”
郑怀瑾心绪复杂,摇了摇头,这孽缘只怕还是没斩断。
——
三日后,李修白以宣慰使之名,出镇魏博。
此行他所带人马不多,轻车简从,不过半月便到魏博。
太子出巡的消息迅速传遍南北,唐廷一旦插手,魏博、回纥皆须重新权衡局势。
四方博弈,都想坐收渔利。
谁先动手,必定吃亏。
在此局势下,原本剑拔弩张的局势竟诡异地平静下来。
魏博仍旧厉兵秣马,却迟迟未定出兵之日;回纥虽持续求亲,萧沉璧却只命人厚待使者,自己借巡边之名,数日不归邺城,绝口不提应允与否。
直至太子驾临漳水,以宣慰之名召三方会面,萧沉璧才返城。
她与李修白之间的恩怨早已天下皆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众人私下里纷纷感叹这位永安郡主必遭报复。
李修白下榻之处选在魏州与相州之间的章华馆驿。
此处由朝廷直辖,太子仪仗抵达的前一日,东宫卫队便已清场布防,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驿馆围得铁桶一般。
依制,节度使须亲来谒见。
萧怀谏虽怀有异心,但在这节骨眼上,表面功夫却不得不做,提前一日便率军至魏州候见。
萧沉璧同样接到传召,不同的是,她于前一晚私下命人递了帖子,说是有要事相商,想要提前见一见李修白。
可惜,那帖子被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瑟罗模仿回雪冷冰冰的语气回道:“殿下有言,有事明日自会传召。”
说完,她忧心不已:“郡主,从前我们与这位太子结怨不少,只怕他已怀恨在心,此番前来,难道真是为报复?”
萧沉璧初闻李修白以宣慰使身份率军而来时,原以是自己的计策奏效。
此刻见他这般态度,也不由心生猜疑,将帖子掷于案上,默然不语。
是了,李修白纵然对她有情,却也是不折不扣的野心家,岂会任她摆布?
看来此次会盟,必有一番凶险博弈。
——
是夜,萧沉璧睡得并不安稳,早起时眼下泛出淡淡青影。
今日这场合却绝不能露怯,于是她特意命梳头娘子给她好好装扮了一番。
她身着朱红襦裙,外罩一件孔雀罗裁就的广袖短衫,腰间束着缀满珍珠的蹀躞带,带上还垂悬着香球与玉璜,行动时清响泠泠。
从屋内出来之后,瑟罗不敢直视,只觉艳光夺目,贵气逼人。
章华馆驿门前,原本今日有不少人等着看萧沉璧笑话。
然而,当萧沉璧微扬下颌,裙摆曳地,款款下了马车时,周遭瞬间安静无比,只觉她走过的地方还留有余香,久久难回神,哪还记得什么讥嘲?
不过,这位的手段可比她的容貌更出名,众人即便觉得夺目,却不敢有丝毫亵渎。
只有回纥的毗伽目光放肆,紧紧跟随着萧沉璧的身影,仿佛毒蛇一般死死缠上去。
馆驿内此刻已经完全被东宫守卫把持,萧沉璧带着赵翼一起入席。
萧怀谏坐在对侧,也是一身华服,一副颇有威严的模样。
姐弟俩目光相碰,一言不发。
天色渐晚,李修白终于在属官簇拥下入场。
他已正式被册封为太子,较之从前的隐忍蛰伏,此刻的他锋芒毕露。
头戴远游冠,身穿绛纱袍,腰佩金玉带,行走间,衣饰上仿佛有云龙流转,尽显天家威仪,储君风范。
相形之下,若说萧怀谏先前还有一分节度使的威严,在李修白这般成熟稳重的太子面前瞬间被衬成了初出茅庐的少年。
众人纷纷行礼问安。
片刻,上方传来低沉威仪的声音:“诸位请坐。”
萧沉璧不由心想,难怪他当初出使幽州能宣慰徐庭陌成功,这般不怒自威,的确容易令人心折。
会盟为期三日,按照惯例,这第一日只是前来拜见,参加宴席而已,并不会真的说什么要事。
果然,宴席开场后,李修白只是传达了一番圣人李俨的旨意,便命人传膳。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场宴席。
萧沉璧敏锐注意到,李修白的目光除了客气寒暄之外,并未在她脸上多停留半分。
直到众人轮流向太子敬酒时,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她脸上。
但也只停留了一瞬,仿佛她与旁人并无不同。
之后,他便只与他人谈笑、观赏歌舞,甚至对身旁女使温言微笑,偏偏不再看她一眼。
萧沉璧无端心生躁意。
对面席上,一直暗中观察的萧怀谏与谋士见状,稍稍宽心。
先前他们还恐李修白是为萧沉璧而来,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也是,都说事不过三,萧沉璧曾杀过他四次,莫说无情,即便有情,也早被消磨殆尽了吧?
于是萧怀谏故意提及自己有一表妹,称:“雪珠素来仰慕殿下,愿献舞一支,不知殿下可否准允?”
李修白把玩酒杯的手微顿,继而一笑:“可。”
不多时,丝竹转调,一妙龄女子身着鹅黄流仙裙翩跹起舞,身形飘逸,宛若天仙。
萧怀谏一边敬酒,一边盛赞雪珠才貌,李修白皆微笑饮尽。
雪珠是萧沉璧一位族叔之女,阿弟此举,显然是想献上美人笼络李修白。
而李修白,今夜好似也颇有兴致。
萧沉璧忽然觉得今晚正厅内烛火过盛,刺得有些眼涩。
又觉得博山炉中香薰过浓,闷得心窒。
她连饮了两杯酒,才稍稍好受些。
赵翼低声劝道:“郡主,这是西域的毗勒浆,后劲极烈,多饮易醉。”
萧沉璧低应一声,借口酒酣闷热,离席透气。
冷风一吹,她心神渐宁,不久便返席。
此时雪珠已退下,另换了一个胡姬跳起了胡旋舞。
萧沉璧不知道李修白有没有收下雪珠,想问一问赵翼,转念又一想,他收不收和她有什么关系?
反正今日这态势,他来者不善。
萧沉璧索性闭了嘴,后面也跟着看起歌舞来,或是同一旁的毗伽搭话。
接风宴至酉时便散了,会盟持续三日,众人这几日都安置于馆驿别院。
萧沉璧饮得多了,有些微醺,在长长的廊下漫步,醒酒吹风。
赵翼贴心地回去给她披风。
萧沉璧嗯了一声,抬眸静静看着天上的孤月。
不久身后脚步声响起,她以为是赵翼,头也没回:“这么快?正好有些冷,披风给我罢。”
那人却未应声,静了片刻,望着月光下她清冷侧影,道:“是我。”
萧沉璧回首,只见摇曳的风灯映照出储君袍上的龙形纹章,鳞爪在光影里张牙舞爪,才知认错了人。
她淡声道歉,并未看他,转身欲回院落。
然而酒意未消,脚下忽一滑往后跌去,旋即被一双手稳稳扶住。
头顶上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尾音勾着点凉薄:“这里不是栖霞庄,郡主也不必装酒醉了。”
萧沉璧抬眸直视他,那张脸依旧俊美无俦,却也更加薄情。
看来,借婚事引他出手,完全是她自作多情了。
此人此刻只怕恨透了她。
她甩开他的手:“殿下误会了,本郡主即便喜欢算计,也没蠢到同一招数用两次。”
李修白指尖仿佛还残留她的柔软和余温,声音却又冷又硬:“说的也是,郡主何其聪慧,计谋百出,自然不屑于用重复伎俩。”
这话明晃晃的讽刺,萧沉璧忍不住刺回去:“花好月圆,殿下可不是寡欲的人,今日时候不早了,剩下的时辰恐怕不够殿下用的吧?殿下不回去和佳人作伴,同我这个旧人翻这些旧账有何意义?”
李修白眉梢几不可察地蹙了下,声音沉了沉:“谁跟你说的?”
萧沉璧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在问前一句,想提起他从前对她做的那些事,又觉得羞耻,说不出口,只是反唇相讥:“还用别人说,殿下什么性情当我不知道么?我那位表妹虽然姿容不错,但体弱多病,殿下还是留心些,若是闹出了人命可不甚光彩!”
李修白听着她讽刺的语调,声音也带了一丝火气:“郡主果然仁爱,即便被魏博驱逐,还是如此关心从前的子民。孤一向有分寸,郡主陪伴孤大半年,现在不是还好端端的吗?”
萧沉璧背对着他,愈发心烦:“既如此,殿下还不快走?春宵一刻值千金,何必同我一起吹冷风?”
两月不见,她清减了些,腰身细得不盈一握。
秋风卷起素纱,她下意识环住双臂,愈发显得身形单薄。
李修白知道她怕冷,从前一冷她便往他怀里钻,手脚都缠上来,紧紧贴着他取暖。
有一瞬他想解下大氅,然而此时,余光一瞥,忽然看到后面拿着披风过来的人影,甚至,还是两道人影。
他手又放下,语气也愈发冷:“郡主马上便不必吹冷风了,多的是人给你送。郡主还是这般厉害,无论到何处,总能轻易蛊惑人心。”
说罢,他转身便走。
萧沉璧看着他高大冷漠的背影,手心紧攥。
此时,赵翼和毗伽分别拿着披风过来。
她却一把推开,独自回房。
此刻她不仅不觉冷,甚至觉得心口燥郁,犹如火烧。
第65章 诉衷肠 承认在意我,就这般难?
这一晚, 萧沉璧心绪难平。
一定是这毗勒浆后劲太大。
她命人煮了醒酒汤,一碗饮罢,头倒是不晕了, 心底的火却半点没消。
月过西窗, 夜深越来越浓,这股无名的邪火烧得越来越旺。
李修白那张冷峻的面容,疏离的语调,总在眼前耳边徘徊不去。偶尔, 雪珠那抹飘逸的身影又会闯入脑海,让她愈加烦乱。
她重重扯过锦被蒙头, 这才强迫自己入睡。
萧沉璧从不服输,局势越是艰难,她越不肯让人窥见半分脆弱。
翌日,她装扮得比昨日更为隆重。
织金裙裾长长曳地, 行走间环佩轻响,路过的地方仿佛蓬荜生辉, 馆驿内的东宫守卫纷纷垂首避让, 不敢直视。
今日乃是正式会盟。
萧沉璧坦然跽坐,面无惧色。萧怀谏显然也有准备,比昨日沉稳几分。
贵人总是姗姗来迟。李修白依旧最后方才现身。
不同于昨日接风宴上的绯色常服,他今日一身玄色纁裳,威严冷峻,预示着此番谈判绝不会轻松。
见礼时, 萧沉璧敏锐注意到他颈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痕迹。
他们同床共枕这么多次,没人比她更清楚这痕迹意味着什么,又是如何留下的。
广袖下的手指悄然收紧,她垂下眼睫, 默然落座。
李修白脸上不见半分波澜,也无意遮掩。
一时间,厅内气氛微妙的凝滞。
萧怀谏瞥了萧沉璧一眼,赵翼则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一番例行公事的寒暄过后,李修白径直切入正题:“魏博乃大唐重镇,若生内乱,必祸及百姓。父皇体恤民瘼,特派孤前来调停。二位若能化干戈为玉帛,才是苍生之幸。”
这言辞冠冕堂皇,在座却心知肚明。李唐何曾真心在意魏博内斗?他们甚至乐见其成,只等坐收渔利。
李修白会来,是因为回纥也插了一脚,若是萧沉璧与回纥联姻,对长安可是大大不妙。
萧怀谏深谙此理,抢先发难:“殿下明鉴!阿姐身为魏博之人,岂可与异族勾结?如此用心,实在可诛!”
萧沉璧当即反唇相讥:“节帅是否管得太宽?本郡主婚嫁之事何时竟与勾结异族等同?魏博与鲜卑、回纥结亲者历来有之,节帅这顶帽子,扣得未免太大。”
“本使可听闻回纥愿借七万精兵相助,阿姐这婚事,当真如此简单?”
“子虚乌有之事节帅也信?先前不还有传言说节帅葬身火海么?本郡主为此不远千里拼死赶回魏博。结果呢?节帅不仅安然无恙,甚至险些亲手给我致命一击!”
萧怀谏面色霎时铁青。
坐于上首的李修白不动声色呷了一口茶。
“已是陈年旧事了,阿姐何必再提?”萧怀谏缓了语气,叹惋道,“说到底,我也不愿为难阿姐。相州本是魏博重镇,只要阿姐愿交还,我必保证阿姐日后尊荣不减,一如往昔!”
萧沉璧轻笑:“原来节帅还认我这个姐姐?若当真认我,便该知我可不是深闺弱质,若真心怀歉疚,不如将这节度使之位让与我。我同样可保阿弟一生富贵无忧,如何?”
“你!”萧怀谏咳嗽了一声,“阿姐莫忘了,从前你也只是摄政,本使才是名正言顺的节度使,何来‘归还’一说?”
“你这节度使之位,当初是谁力排众议,一手将你推上去的?阿弟当真忘了?”
“哼,阿姐扶持我,难道就毫无私心?不过因你是女子罢了,那些牙将宁愿接受一个病弱的节度使,也绝不容忍女子掌权!若你身为男儿,岂会甘心扶我做傀儡?阿姐也不必把自己说得那般清白!”
萧沉璧冷笑:“你说得对。我若是个男子,以阿爹对你的厌恶,也许在你小时便会亲手将你打死,也不会有后来这许多风波了!”
气氛骤然剑拔弩张。
此时,上首传来一道清冷声音,打破僵局:“二位暂且息怒。姜刺史——”
他略一抬眼,侍立一旁的相州刺史立即命人重新奉茶。
厅内复归平静,萧沉璧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心绪愈发纷乱,也更摸不透李修白的心思。
难道一个雪珠便真能笼络了他?
她抬眸去看,李修白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兵戈非儿戏,不可逞一时意气。二位若能和平商议才是上策。”
“殿下所言极是。”萧怀谏拱手附和,转而看向萧沉璧,“阿姐,我也不愿兵戎相见。若你肯割让漳水以北三城,我即刻撤兵。”
萧沉璧眼底掠过一丝轻蔑:“阿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上回我便说过,此三城乃门户之地,一旦割让,无异于洞开门户任人宰割。阿弟莫当我是傻子!不过,我也不忍百姓受苦。若阿弟愿将漳水以南魏州三城割让于我,我亦可立誓,绝不主动对魏博出兵!”
萧怀谏嗤笑:“阿姐说我算计精,自己又何尝不是?魏州三城乃膏腴之地,若全给阿姐,不出两年,整个魏博只怕都要被阿姐吞并了!”
“如此说来,阿弟是不应了?”
“除非阿姐先应。”
两人僵持不下,和谈陷入死局。
再谈下去,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朝廷巴不得他们相争,李修白也非真心调和,只略显遗憾地低沉道:“今日既难达成共识,便暂且至此。二位回去细加思量,明日再议。”
双方本就意在试探太子态度,见他并无偏袒,各自怀揣心思离去。
离席时,李修白先行。
在东宫千牛卫簇拥下,他缓步离去,自始至终未多看萧沉璧一眼。
萧沉璧心底那团火愈发灼人。
午后,赵翼来报,说萧怀谏携重礼去拜会太子。
赵翼焦急道:“郡主,少主已然出手。若李唐倾向他,对我等大为不利。我们是否也该前去拜见?”
萧沉璧并非没有准备,但要她向李修白低头,实在屈辱。
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无数情仇。
她揉着额角,心神不宁:“他此刻只怕恨我还来不及,我便是自降身份上门,他也未必肯见。”
在赵翼心中,郡主是世上最聪慧、最仁善、最骄傲的女子。他从未见她如此烦恼至此,只恨自己力量微薄,不足以护她周全。
他握紧剑柄,沉声道:“郡主若不愿低头,那便不低!我们回去另寻他法!即便背水一战,也未必会输!”
萧沉璧倒也没完全绝了李修白这条路,只命他先退下,容自己再想想。
坦诚而言,眼下局势于她确实不利。
阿弟兵力十倍于她。回纥虽愿借兵,却逼她下嫁。而且,回纥毕竟是异族,纵能解一时之围,恐怕也会趁势劫掠。
她既不忍见阿弟屠戮相州百姓,也不愿引狼入室,叫回纥蹂/躏魏博山河。
两难之下,她才机关算尽,引李修白前来。
可惜,这一招似乎并不奏效,李修白完全坐山观虎斗,没有半分帮她的意思。
萧沉璧简直头痛欲裂。
——
萧怀谏这一拜见,耗了整整一个时辰。
瑟罗回来复命时,特意提了一句,萧怀谏去时大张旗鼓,归来时却两手空空。
这意味再明显不过,李修白收下了厚礼。
他难道真打算扶持阿弟?
换位思量,是了,他如今是李唐太子,最看重边疆安稳,岂会坐视她与回纥勾结?若他决意站在萧怀谏一边,二十万神策军加之十万天雄军,她便是再借三个回纥也绝无胜算。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引他来。
不,或许他此行根本只为公事,与她这个人没有半分干系。
想通这一点,竟比方才的焦躁更让萧沉璧心烦意乱。
案上摆着范娘子早已备好的千年山参、南海珍珠等厚礼,她却迟迟伸不出去手。
恰在此时,回纥的毗伽王子不请自来。
萧沉璧前些日子对这人一直避而不见,已引得回纥方面些许不满。眼下还需借势威慑阿弟,她不好再推拒,只得宣他进来。
毗伽生着一双灰绿色的眼,眼中充斥着贪婪,每每看着她都仿佛毒蛇缠上来一般,萧沉璧着实不喜这个人,碍于正事,面上依旧维持得体的浅笑,命人看茶。
毗伽却抬手挡住了瑟罗递上的茶盏,开门见山:“茶就免了。本王来相州也有些时日了,郡主却避而不见,父汗那边催促得紧,不知郡主考虑得如何了?”
萧沉璧嫣然一笑:“本郡主近日俗务缠身,若有怠慢,还请九王子海涵。婚姻乃终身大事,需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母一直病着,神思昏沉,我还未曾禀明。待母亲病情稍愈,必给王子一个答复。”
毗伽挑眉,语带讥讽:“郡主这样的巾帼英雄,自己的婚事竟做不得主?”
“魏博虽偏安一隅,礼数却与中原同源,即便是我,也难以超脱世俗规束。”萧沉璧故作无奈,轻叹一声。
毗伽岂会看不出她的推脱,嗤笑道:“中原规矩就是多。我们回纥便不同了,看对了眼,寻片草地便能成就好事。郡主这般容貌若生在我回纥,绝不至于双十年华还未定下姻缘。本王有个侍妾,与郡主只有三分相似已是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在归属本王之前,她曾辗转过数十个男人手中,啧啧,那花样真是百出,伺候人的功夫更是了得,每每都让本王□□……”
他话语粗鄙,眼神黏/腻,死死缠绕着萧沉璧。
萧沉璧只觉像是被毒蛇信子舔过,一阵反胃,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下:“九王子还真是风流不羁!既如此思念爱妾,不如早日回去团聚。这里婚事若有决断,我自会亲自修书告知可汗。”
这话正戳中毗伽痛处。父汗贪恋美色,若他此行空手而归,必遭斥责,对争夺汗位大为不利。
这女人果然厉害。
毗伽收敛了几分放肆:“罢了,小王岂敢劳烦郡主亲自修书?中原风光甚好,何况太子殿下也大驾光临,本王便多留几日。只是父汗耐心有限,还请郡主早做决断。若五日内再无答复,本王只怕也不好向父汗交代了。”
萧沉璧淡笑:“好,我自会尽快答复。”
言罢,她实在不愿多看此人一眼,起身送客。
行至门口,萧沉璧袖中帕子不慎滑落,她正欲俯身,毗伽却抢先一步拾起,放在鼻尖轻嗅:“郡主用的是何种香?香气如此特别?”
萧沉璧声音尽量平静:“寻常的沉水香而已。”
“哦,原来不是香气特别,是郡主体香过人。”毗伽将帕子递还,趁机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郡主若是忧虑父汗年迈,不愿下嫁,实属多虑。回纥迟早是本王的囊中之物,草原风俗与中原不同,郡主将来也会是本王的人。到时,本王一定让郡主体会到什么是人间极乐。”
混合着浓烈香料与体膻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萧沉璧有一瞬间真想挖了割了他的舌,她按捺下冲动,接过帕子,面上依旧淡笑:“九王子不必心急,我考虑好了,自会告知。”
毗伽想起昨日那位中原太子冷漠的态度,势在必得地离去,临走前,竟还轻佻地亲了亲方才捏过帕子的手指。
萧沉璧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转身入内。
她门前与毗伽这番近乎耳鬓厮磨的纠缠,分毫不差地落入了远处回廊下李修白眼底。
隔得远,他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但那帕子坠地、男子殷勤拾起、二人附耳低语的景象,却看得一清二楚。
李修白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攥紧。萧沉璧还真能豁得出去,为了权势竟不惜一对父子纠缠?
他眼底掠过一丝讥诮,漠然收回视线,在东宫护卫的簇拥下,转身去往正厅,接见几位等候已久的魏博刺史。
——
萧沉璧一回屋,便将那被毗伽碰过的帕子掷入炭炉,甚至连碰过帕子的手也洗了又洗,眉宇间尽是嫌恶。
平心而论,比起那令人作呕的回纥王子,李修白容貌、气度胜出何止千万。
她从不怀疑自己的手段,拿捏回纥是迟早的事,但与这些人周旋着实令她感到作呕,即便最后能成大业,只怕自己也要付出不少代价。
深思良久,若有一线可能,她仍想与李修白结盟。
此时,天际阴云密布,闷雷隐隐滚动,看样子有一场大雨。
天色尚早,李修白应尚未安寝,踌躇片刻,萧沉璧还是起身。
李修白忙碌整日,接见各方人士,本就头昏脑涨,再想起白日看到萧沉璧和毗伽的那一幕,更是隐隐带怒。
明知道谁能帮她,她就是不肯向他低头,甚至连过来一趟也不肯?
她既能那般豁得出去,难保不会如昔日待他一般,对那毗伽虚与委蛇,甚至以身相许。
夜深人静,想起她昨夜那句“花好月圆”,他心下烦乱,蓦然起身。
两人几乎同时步出房门,走过长长的回廊,在拐角处不期而遇。
头顶上的风灯被吹得摇晃不停,光影陆离,萧沉璧抬眸的那一瞬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李修白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上萧沉璧。
而这条路,分明通向彼此院落。
馆驿不大,这条几乎是唯一的路。
四目相对,眼底各自翻涌着复杂情绪,又迅速别开视线。
萧沉璧下颌微扬,语带讥诮:“风雨将至,殿下竟有雅兴独行,连近卫都不带,不怕淋湿贵体?”
李修白目光扫过她华美衣饰:“郡主不也是孤身一人?夜深至此,盛装出行,是欲赴何人之约?”
萧沉璧眼尾轻挑:“寻常穿戴罢了,怎的到了殿下眼中便成了盛装?”
“许是郡主气势太盛,寻常衣物也衬得非凡。”李修白语气不变,“郡主是去赴谁的约?”
萧沉璧不肯示弱,随口道:“寻人喝酒罢了,心中烦闷,出来透口气。”
李修白瞥见她倔强的侧脸,声音冷了几分:“郡主倒是好兴致,大军压境,还有这般闲情逸致。”
“不然又能如何?”萧沉璧迎上他的目光,“我岂敢与殿下相比?如今殿下贵为储君,天下在握。只是,殿下莫要忘了,这通往东宫的台阶,可有几级是我亲手为你铺就的!”
“确是如此。”李修白淡淡应道,“郡主不仅替孤铺了路,更是一簪子扎进孤心口,差点让孤登不上这台阶。”
萧沉璧被他一讽,面色有些不大好看,正要反唇相讥,这时,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秋雨伴着闷雷倾盆而下。
狂风乍起,雨丝随风卷入回廊,打湿二人衣摆。
李修白转身:“郡主若有话,不妨入内详谈。”
萧沉璧下颌微抬,款步跟上——
既然是他开口,便不算她低头。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进了门,门一关上,李修白毫不避讳地去屏风后更衣。
萧沉璧别开脸:“殿下还有当着人面宽衣的癖好?”
屏风后传来平静的声音:“郡主若偏爱湿衣,门外雨势正急,大可再去淋上一淋。”
萧沉璧一噎:“两月不见,殿下口齿愈发凌厉了。”
“郡主也不遑多让。”李修白束好玉带走出,玄色常服更显其身姿挺拔,气质冷峻,将一块干的巾帕丢过去,“两月不见,郡主不惜以自身为饵,心思愈发深沉了。”
萧沉璧揭开兜头罩下的巾帕,微微恼怒,知他早已看穿所有算计,却仍嘴硬:“殿下这时何意?我算计谁了?”
“算计了谁,郡主心知肚明。”
李修白往上首的圈椅上一坐,一副毋庸置疑的上位者的姿态。
萧沉璧扭过头:“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不是殿下邀我进来避雨的么?”
李修白极轻地笑了一声:“郡主既听不懂,那便不必谈了。回雪——为郡主取伞,送郡主回房安寝。”
他声音一沉,门外的回雪随即领命。
萧沉璧听着着、这陌生的冷漠声音,从昨晚憋到现在的邪火终于还是忍不住,冷冷直视他:“殿下还真是心硬如铁。明明千里迢迢而来,却偏不肯承认。难道是怕了我不成?”
李修白一手随意搭在扶手上,语调平稳:“孤此行乃太子巡边,例行公事。郡主莫要自作多情。”
若今夜没撞见他往她院落方向去,萧沉璧或许会信。既已看见,她岂能不懂他心思?
他不明说,无非是逼她求他。
她偏不。
萧沉璧故作不知,转而道:“原来殿下为公事而来。巧了,我也有事与殿下相商。不若做个交易?殿下此次借我五万神策军解相州之围,我保证平定魏博后,永不与朝廷为敌。”
李修白唇角牵起一抹淡嘲:“你阿弟下午刚来过。他所提条件远比郡主丰厚。他无需孤出一兵一卒,只求孤不插手。事成之后,更是愿献上两城。郡主是聪明人,若易地而处,你会帮谁?”
萧沉璧心下一沉,没料到阿弟竟昏聩至此,竟甘愿割让祖宗基业。
她攥紧掌心:“阿弟条件听着动人,却不足信。他能欺瞒世人,甚至对至亲下手,足见其薄情寡义。事成之后,他必毁约背诺,到时殿下非但拿不到城池,甚至可能会被反咬一口。”
李修白仿佛听了极好笑的事,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你阿弟固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难道郡主便是?你从前不是也曾欺瞒了整个长安?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于孤,你觉得自己的话会比你阿弟更可信?”
萧沉璧强忍怒意:“好!即便殿下不信我,也请为百姓、为皇位考量!若你助我阿弟,我必向回纥借兵。回纥性情,殿下应深知。当初安史之乱时,李唐也曾向回纥借兵,最后东都被劫掠一净,百姓死伤无数。我不愿见此惨剧,殿下亲自来此不也正是防患此事?只要殿下肯借兵,我立誓断绝与回纥一切牵连!”
“郡主百般算计,倒还有真有几分仁心。”李修白并未被动摇,“回纥固然狠戾,但孤有二十万神策军,加上你阿弟十万之众,你以为回纥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你想以此威胁孤,算盘未免太精。”
萧沉璧恨极了他的清醒与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殿下明智。但我深知阿弟性情,此战若胜,他必屠城!今日他可屠相州,来日便可屠尽魏州!殿下并非酷烈之人,从前铲除庆王、岐王,不正是因为二人残暴不仁、祸国殃民?难道今日竟甘做这屠戮百姓的推手?”
李修白缓缓坐直身体,目光紧锁:“郡主不必将孤架得如此之高。说到底,魏博割据百年,早无臣服之心,与外邦何异?孤身在其位,护的是孤之子民。即便助你平定魏博,此间百姓难道便会向长安俯首称臣?孤不过是你手中一把利剑罢了。”
萧沉璧无法否认。
魏博确实如同国中之国,彻底乱起来才是朝廷收复良机。
让他反其道而行之,着实难以说过去。
她索性别开脸:“既然殿下早已权衡分明,我无话可说。但相州子民,我护定了,也只有嫁去回纥了。若殿下决意站在阿弟一边,但愿来日战场相见时不要伤及无辜百姓!”
李修白紧紧盯着她清冷侧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绷紧:“郡主还真是舍己为人。一夜夫妻百日恩,纵无功劳,也有苦劳。需不需要孤亲自为你送嫁,再为你添份嫁妆?”
“好啊!”萧沉璧嫣然一笑,目光瞥见内室那枚熟悉金簪,“再好不过了,天朝太子亲送,何等风光!至于嫁妆,便用那根金簪,如何?”
这话显然是在挑衅。
李修白冷声道:“簪子就在那儿,郡主既想要,自去取便是。只不过,此簪终究是你我大婚旧物,郡主戴着它另嫁,但愿回纥可汗知晓后不会介意。”
“回纥是化外之地,可不像殿下这般计较。”
萧沉璧说到做到,真就走过去,一把拿起那枚曾亲手刺入他心口的金簪。同时,她瞧见了案上那副熟悉的棋盒。
她目光微顿,记得从前争吵时他说已将棋子送人,这是又要回来了?
他既连这棋子都要讨回,难道真忍心送她出嫁?
萧沉璧唇角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笑,语气故作平淡:“这棋子既是我所做,便一并拿回了。听闻回纥不是草原便是戈壁,嫁去后大抵无聊。殿下身居高位,这点小玩意,总舍得吧?”
李修白不紧不慢起身,从她手中接过棋盒:“送了人的东西哪有讨回去的道理,郡主既赠予孤,便是孤的东西。”
“哦?”萧沉璧挑眉,“可我分明记得,殿下曾说已将此物转赠他人。怎么,殿下讨得,我便讨不得?”
李修白面不改色:“是那人亲自送回。郡主多心了。”
萧沉璧岂会相信,他必是知晓了棋子为她亲手所制,方才索回。
当朝太子,向臣子讨回赠礼,想来便觉可笑。
而他为何如此,缘由明显的不能更明显了。
她唇边笑意更深,伸手又将棋盒扯回几分,指尖触碰他的手指,吐气如兰:“那我若偏要拿走呢?殿下就这般恋旧?如此舍不得,甚至千里迢迢,带它来了魏博?”
李修白身形岿然不动,眸光却暗沉了几分:“随手之物,聊作消遣罢了。”
萧沉璧太知晓这人的脾气了,越是云淡风轻,便越是在意。
两人握着棋盒谁都不放,她的指尖顺着他的骨节分明的手缓慢往上爬,眼波流转,直视他深邃眼眸:“是吗?承认在意我,就这般难?殿下千里迢迢奔赴魏博,当真没有一丝私心?当真舍得亲手送我出嫁?”
这话语直白,彻底捅破那层窗户纸。
李修白被她柔软的手轻刮掌心,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紧抿的唇线终于松动了些许:“郡主真是好算计,舍得拿自身做饵。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心狠之人?”
萧沉璧愈发有恃无恐,唇角勾起狡黠又妩媚的笑意:“我又没逼殿下来,是殿下自己心甘情愿送来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殿下即便要怪,也怪不到我头上呀。”
李修白眸色骤深,一把握住她后颈:“你不就是仗着孤在意你?你知不知道,孤有时真想掐死你。”
萧沉璧非但不惧,笑意反而更深,指尖大胆地滑过他滚动的喉结:“殿下舍得么?我若死了,殿下只怕比自己死了还难受吧?当初火海之中,我那般伤你,殿下最终不还是舍不得我死……”
话音未落,李修白握住她作乱的手用力一带,以吻封缄。
阔别已久,这一碰瞬间点燃积压已久的渴望,如同天雷勾动地火。他吻得极深,带着不容抗拒的掠夺,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萧沉璧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手臂环抱住他宽阔的肩背,予取予求。
唇齿交缠,气息交融,难舍难分之际,萧沉璧余光瞥见他颈侧那点刺目的红痕,心火骤起,用力在他下唇一咬,随即狠狠将他推开。
“又闹什么?”李修白指腹擦过唇上沁出的血珠,带着一丝不虞。
萧沉璧唇上也沾染了他的血迹,衬得本就秾丽的脸庞愈发妖娆魅惑。
她抬手擦拭,冷笑:“殿下念旧,可我偏不喜欢旁人碰过的旧物。”
李修白顺着她的视线略一思索,指尖抚上自己脖颈:“你是说这个?”
萧沉璧心生烦闷:“不是吗?殿下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李修白轻笑,捏住她下颌微微用力将她转向自己:“看仔细了,这到底是什么?”
萧沉璧被迫伏在他颈侧,离得极近,才看清那分明是被蚊虫叮咬后留下的一个红包。
气氛瞬间凝滞,弥漫着一丝尴尬。
她挣开他,李修白却低笑起来,拿起案上那盒棋子:“这棋子,是你一颗一颗亲手打磨的吧?为何要送这般费心的生辰礼?这可不像你平日洒脱的风格。”
萧沉璧抿唇不语。
李修白却步步紧逼,拿起那根金簪:“还有这个。你当初明明有机会直接取我性命,为何偏偏手下留情?”
“今晚也是,一个小小的蚊虫叮咬便能让你动怒至此,你这是醋了?”
萧沉璧心跳漏了一拍,转身欲逃,却被他先一步拦住,将她困在门板与他高大的身躯之间。
“承认在意我,就这般难?”
他将她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萧沉璧被困于冰凉的门板与他灼人的身躯之间,又羞又恼,抿紧唇不肯开口。
他便强硬地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转过来面对自己:“你就不能对孤低一回头?”
萧沉璧不甘示弱:“殿下不也不肯向我低头吗?从昨夜至今对我冷若冰霜,甚至对一个寻常女使,都比对我温言软语!”
“委屈了?”李修白指尖摩挲着她下颌,“就这么时刻留意着孤?连孤对女使说了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萧沉璧顿觉失言,移开视线:“没有。不过是记性好罢了。”
李修白从身后拥住她,薄唇贴近她耳畔:“记性这般好,那郡主应当记得,孤可是向郡主低过头,且不止低过一回。”
萧沉璧刚想反驳,一回眸撞入他幽深的眼底,瞬间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低头,轻斥道:“你又胡言乱语!”
“是胡言,还是实话,你最清楚。”李修白语气变得低沉温柔,一手轻轻勾绕着她散落的发丝,“你这张嘴,可比另一张硬上许多。”
萧沉璧脸颊飞红,想躲开,稍一挣扎,手肘无意撞到他心口位置,只听闷哼一声。
她顿时不敢再动:“……撞到你伤口了?”
李修白声音微哑:“连伤口位置都记得这般清楚,你当初果然是精心算计过的,并非真想要我的命?”
萧沉璧心绪复杂,别开脸不语。
李修白双臂却收得更紧,将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恐怕又裂开了,帮我看看。”
她心下狐疑,当初分明未下死手,何以两月仍未痊愈?
李修白不容置疑地牵引着她的手探向他衣襟,衣衫半解,露出结实的胸膛,只见那处伤口早已愈合,只余一道浅淡的粉白色旧疤。
萧沉璧顿时恼了:“你又骗我!”
“疼却是真的。”李修白握住她欲抽走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一簪痛彻心扉,郡主这么轻易便想揭过?”
“那殿下想要我如何赔?”萧沉璧眨动着长而卷翘的眼睫,“这样……够不够?”
她忽然靠近,温软唇瓣轻轻吻上那道旧疤。
李修白喉结剧烈地滑动一下,眸色骤然沉得不见底。
这一吻瞬间将两人席卷,积压的思念与混杂的爱恨,在这一刻尽数化作唇齿间缠/绵而暴烈的交缠,一发不可收拾,直接抵靠在门边,罗带轻分,急切间甚至未能完全散落。
窗外雷声轰鸣,雨骤风狂,却盖不住屋内压抑不住的心跳。
回雪执伞匆匆赶来时,轰鸣雷声掩盖了屋内异样的响动。她送伞心切,未听真切,匆匆靠近时,透过被撞开的门缝只见一截莹白如玉的腿紧紧缠在殿下劲瘦的腰际,足尖绷直,还勾着一条藕荷色的心衣,半掉不掉的,一下下剧颤着,摇摇欲坠。
回雪脸颊骤热,霎时明白过来,立刻屏息敛声握着伞悄然疾步退开。
得,还真叫流风说对了。
得知是郡主深夜来访时,流风便懒懒笑道:“这伞不必送了,今夜指定没人出门。”
回雪素来严谨,唯殿下之命是从,故而执意前来。
直到此刻,她方才明了,殿下的确说一不二,唯独在郡主身上屡屡破例。
第66章 共灵犀(修) 对逝者的告慰,对生者的……
雨是夜半忽然下起来的。
萧沉璧迟迟不归, 瑟罗忧心不已,遂拿了伞前去寻找郡主。
彼时回雪正贴心地去关院落的大门,瑟罗刚好找过来, 以为郡主遭遇不测, 当即拔剑不管不顾地闯进去。
回雪来不及细说,反手抽出佩剑格挡。
雨势滂沱,剑光交错,两人过了数十招, 瑟罗攻势愈发狠厉,此时雷声渐小, 隔着重重雨幕忽然远远听到了自家郡主的声音。
那声音似痛非痛,似泣非泣,像羽毛轻挠人心
瑟罗身形猛地一滞,愣在当场。
回雪也立刻收剑回撤。
两人视线于半空仓促相撞, 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尴尬。
恰逢又一道惊雷滚过,闷声作响, 恰到好处地掩盖了院内所有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
回雪轻咳一声, 率先打破沉默:“你的剑术,长进不少。”
“那是自然!”瑟罗梗着脖子,“我说了我迟早要超过你。”
从长安杀回魏博,这一路尸山血海,次次都是以命相搏,她岂能没有长进?
回雪格外坦诚:“确实。照此下去, 应当不出三年。”
瑟罗心底掠过一丝得意。
两人不再言语,默契地一左一右侍立门旁,雨声喧嚣,仿佛又回到了昔日长安的薜荔院中。
屋内, 其实,早在回雪最初送伞时,萧沉璧便已敏锐察觉门外有人。
她惊得指尖掐入李修白的脊背,催促李修白放开,然而她越是紧张,缠裹他的腰便越是致命。李修白呼吸骤沉,这种时候,便是天塌下来也难动分毫。
幸而回雪极擅察言观色,迅速悄然退避。
也因此,她未曾看见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那件早已摇摇欲坠的小衣从萧沉璧绷直的脚尖猛地颤落,被踩在脚底,揉成了一团。
窗外雨打芭蕉,噼啪作响,窗内却是狂风骤雨,摧花折蕊。
直至后半夜,风停雨歇,里外皆归于沉寂。
萧沉璧周身汗湿,刚欲起身,那只大手却仍箍在她腰间。
她嫌热,偏头躲开,声音沙软,“明日还有要事。”
李修白声线低沉:“明日还有何事?今晚不是都已办妥了?”
萧沉璧回眸:“你答应借兵了?”
“不然呢?”李修白指尖拂开黏在她颊边的青丝,慢条斯理,“孤千里迢迢送上门来,若是不应,岂不是辜负了郡主的百般算计?”
萧沉璧乜他一眼,想起方才他在门边顺手摸出的那枚羊肠衣,顿时又心头火起,翻身将他压住:“你竟然随身携带那种东西,究竟是谁算计谁,我看分明是你蓄谋已久吧?”
李修白抚着她后颈,倒是没否认:“不是你说了不想生?这不是有备无患。”
“你别避重就轻!”萧沉璧双手虚掐住他脖颈,咬牙切齿,“明明就是你早有预谋,这两日还装作一脸冷漠,你就是故意折磨我,想让我来求你?你总说我心机深沉,我看你也不遑多让!”
李修白眼皮懒懒一撩,眼前仿佛有熟透的果子待人采撷。他喉结滚动:“我的错,时候还早……”
萧沉璧一低头,迅速扯过被子盖住自己:“龌龊!”
虽是骂人的话,此刻由她说来,却因那微哑的嗓音平添了几分娇嗔。
李修白低低笑开,胸腔震动:“方才主动勾着我的腰的是谁?翻脸便不认账?”
萧沉璧宛如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手捂住他的嘴。
李修白见她真恼了,见好就收,只将人揽回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揉。
雨过云散,一轮清冷明月自层云后浮现,梧桐叶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滴,衬得秋夜格外宁谧。
萧沉璧依偎在他怀中,许久未曾感到这般心安。
她望着窗外月色,轻声道:“不必你真动手。明日只要你站在我身后,阿弟便不敢妄动。魏博的权柄我自有办法拿回来。”
“准备怎么做?”李修白低声问。
“这你无需操心。”萧沉璧早有成算,“阿弟不过是仗着兵力胜于我。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对付他,何须我们二人同时出手?”
李修白自然信她的手段,撩起她一缕青丝缠在指尖:“若有需要,随时告知孤。”
萧沉璧凝神思索,倒真想起一事:“回纥来者不善。我借其势震慑阿弟,此番拒婚,他们必震怒,若以此为借口兴兵,边陲恐会大乱……”
“借口?”李修白声音平静,“你是孤的太子妃,臣夺君妻,他们还没这个胆子。”
萧沉璧一怔:“我何时成了你的太子妃?”
李修白目光逼视:“事已至此,你仍不愿再嫁孤?”
萧沉璧心里那点盘算暂时被压下去,抬手勾着他脖子:“怎么会呢,我是说,先前的大婚毕竟没办成,何况又是以叶氏女的身份,这般说辞,恐难服众。”
“孤说你是,你便是。”李修白抚着她脊背,“回纥这里你不必再担心,无人再能动你分毫。”
萧沉璧心绪翻涌,轻轻嗯了一声,靠在他心口。
看着那道疤,她忽又想起旧事:“你究竟如何从朱雀桥的火海中脱身的?他们都说是侥幸,我不信。你是不是连那场火都在算计?”
李修白望入她眼底,将桥面那处预先炸出的窟窿坦然相告。
萧沉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变脸,李修白按住她的手:“但也不是全然笃定,飞火爆炸,威力难测。孤也在赌,赌能否生还。”
用命去赌,以身做局,他的算计可一点不比她少。
萧沉璧冷笑:“你就不怕真葬身火海?”
“无妨。”李修白执起她的手,“只要你能记得我,便不算输。”
萧沉璧望进他沉沉的双眼中,不得不承认他赌赢了。
他若真死了,她这一生只怕都难忘。
她素来冷静自持,此刻却厌烦所有的算计。
今夜她不是谁的君主,也不是谁的仇敌,她只想做她自己。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忽然吻住他的唇。
年轻的身体经不起丝毫撩拨,何况是她主动献上,方才拢合的床帷被再次粗/暴扯落,帐顶金钩竟被生生拽断,叮当脆响滚落在地。
然而此刻已经无人去管,寒凉的秋夜被体温熨烫得如同暖春。
——
翌日清晨,赵翼如常前往别院拜见萧沉璧。
屋内却不见郡主身影,只有瑟罗正低头整理着一叠衣裳,整齐码放在漆盘上,似乎要端往何处。
见赵翼闯入,瑟罗吓了一跳。
赵翼目光扫过内间,隔着屏风只见床榻上锦被平整,仿佛昨夜根本没人睡过,喉头顿时发干:“……郡主昨夜未曾归来?”
此等私事,瑟罗不便对外人多言,含糊其辞:“昨夜并非奴婢当值,奴婢不知情。将军不若先请回。”
赵翼岂会听不出推脱之辞?他一把攥住欲转身离开的瑟罗手腕,眉头紧锁:“是回纥那个毗伽?你对我说实话!郡主对他深恶痛绝,绝无可能心甘情愿,若他用强……我拼死也要为郡主讨个公道!”
“哎——将军!”瑟罗见他这般耿直急切,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赶忙拦他,“将军误会了,不是毗伽。”
赵翼瞳孔骤然一缩,先是困惑,随即一个最不可能、却又唯一合理的答案浮上心头——那位长安来的太子殿下。
他喉间涩然,不是说他二人有杀身之仇吗?郡主昨日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又怎会……
他心中千回百转,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李修白死讯刚传来时郡主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更记得后来峰回路转,她眼中迸发的神采。
原来一切,早有端倪。
赵翼眼底黯然,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转身离去。
瑟罗望着他寥落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赵将军千好万好,可情爱这种事是最不讲道理的,郡主只怕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吧?否则,又怎会尴尬地命回雪前来叫她拿一身新的衣服去?
她来不及思索太多,忙端起漆盘,悄步沿回廊而去。
正厅之内,今日已是第三日会盟,也是尘埃落定之日。
李唐究竟要扶持谁,也该有个分明了。
萧怀谏早早便至,昨日他亲携重礼拜会太子,对方虽言语滴水不漏,却并未推拒厚礼,加之随后他探得阿姐并未前往拜见,形势似乎已然明朗。
他盯着对面空置的席位,直至此刻阿姐仍未现身,想必是自知无望,心虚避战了。
萧怀谏收回目光,然而直到快开席时,阿姐还没来,他又微微皱眉。
阿姐一向算计百出,绝不会束手就擒,难道,她是想出了新的筹码?又或者是在暗中算计其他事?
正忐忑不安,忽然,门外的礼官高唱“太子殿下驾临”,他依礼起身相迎,却见那袭玄色蟒袍之后,竟紧跟着翩然转出一抹夺目的银红。
阿姐竟与太子殿下并肩而至。
萧怀谏心头猛地一沉,只见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厅内,先后落座,神色虽平淡,行进间步履却透着无声的默契。
更刺眼的是阿姐云鬓间赫然簪着一支做工精巧的九凤钗——
那正是他昨日献给太子的厚礼之一。
他献出的礼,一夜之后,竟簪在了他阿姐的发间,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随行的几位大将亦认出此物,一时间,数道目光紧紧盯在那支金钗上。
萧沉璧恍若未觉,慢条斯理地正了正发钗,唇角弯起一抹浅笑,语带训诫:“节帅这是怎么了?本郡主从前教导过你,待人接物须知礼数,不可如此直视尊长。怎的,节帅为了权位罔顾人伦便罢了,连这些基本礼数也抛诸脑后了?”
萧怀谏明知她是故意羞辱,却无法当众质问这钗子来历,只得硬生生咽下这闷亏,赔礼落座。
金钗既已在她头上,今日之局,已无转圜余地。
萧怀谏面色铁青,索性撕破脸面,直接逼问:“殿下这是决意要偏帮我阿姐了?”
李修白轻呷一口茶,淡然道:“孤身为储君,自当公正严明。魏博也是大唐子民,早日拨乱反正,方是百姓之福,大唐之幸。”
这便是明确站队了。
萧怀谏额角青筋微跳,强压着对太子的怒火,转而死死盯住萧沉璧:“阿姐真是好手段!连杀过四次的人也能笼络到手,弟弟真是小瞧你了!”
萧沉璧嫣然一笑:“这还得多谢阿弟你从中做媒。若非你设局相逼,我也不会流落长安,与你姐夫成就美事。人在做,天在看,今日种种,皆是你一手酿成,怨不得旁人!”
“你——”萧怀谏猛地向前倾身。
李修白听得“姐夫”二字,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愉悦,随即放下茶盏,威压十足:“此处乃是孤的行辕,节帅,莫要放肆。”
萧怀谏强压下翻涌的怒气,心知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他豁然起身,对着李修白草草一揖:“殿下海量,本使无话可说!只望殿下牢记,我这阿姐绝非善类,殿下您好自为之!”
言罢,他拂袖转身,愤然而去。
萧沉璧望着那道决绝的背影,轻轻一叹。事到如今,仍执迷不悟,真是无可救药。
毗伽一直盯着正厅的动静,闻讯后当即怒气冲冲赶来兴师问罪。
踏入院中,却见萧沉璧亭亭而立,而她身后,正是那位太子殿下,正旁若无人地为她细心调整鬓间那支金钗。
毗伽强压火气,质问道:“郡主此举未免有失厚道!若不愿应我回纥之请,早该明言!利用我部震慑魏博多日,如今太子一来,便转投他人怀抱,未免太不把我回纥放在眼里!”
萧沉璧笑意温婉,言辞却寸步不让:“九王子误会了。本郡主从未应允何事,又何来背弃之说?婚姻乃人生大事,自当慎重。本郡主也是昨夜方才想明白。九王子切莫多心。”
毗伽怒极反笑:“郡主真是伶牙俐齿!此时又不提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我父汗诚心求娶,郡主此举恐寒了他老人家的心!若父汗因此震怒,郡主可要掂量后果!”
“哦?”李修白负手,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仪,“回纥既为大唐藩属,便当循礼。郡主是孤的太子妃,孤尚未追究你等觊觎之罪,你等反倒敢来质问孤的人?莫非是想反了不成?”
毗伽咬牙道:“……臣,不敢!”
“既是不敢,此次孤便姑且饶恕。若再敢冒犯,便不是今日这般了。”
毗伽拳头在袖中攥得死紧:“殿下乃一国储君,金口玉言,小王自不敢说什么。不过,今日之事,小王必一字不差禀报父汗!”
李修白淡然:“甚好。孤许久未见老可汗,听闻可汗玉体欠安,孤甚为挂念。若有机会,孤当亲往探望。”
毗伽后槽牙几乎咬碎:“……好!小王定将殿下美意带到!”
他灰绿色的眼眸如毒蛇般寸寸剐过萧沉璧的面庞,随后愤然离去。
萧沉璧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柳眉微蹙:“回纥此番怕是真动了怒气。冬日将至,往年此时他们便常南下劫掠,今年叠加此事,恐会变本加厉。”
李修白声音沉稳:“孤说过,有我在,你不必忧惧身后。只管放手去做你该做之事。”
萧沉璧目光缓缓收回,心中那份不安奇异地被熨平了几分。
——
章华馆驿外,各路探马耳目潜伏已久,伺机窥探。
先是魏博节度使萧怀谏面色阴沉出来,未几,回纥的毗伽也悻悻离开,馆外顿时议论纷纷。
片刻之后,令人诧异的一幕出现——
只见永安郡主萧沉璧竟与当朝太子李修白并肩行出。
二人步伐从容,虽未交谈,却有一股不容插足的默契。
李唐将站在哪一方,不言自明。
先前猜测萧沉璧会遭到报复的那些人更是个个瞠目结舌,万万想不到这一对多年来互相算计、几度置对方于死地的宿敌,竟能握手言和。
然而,更叫他们震惊的是,这二人似乎不仅仅是结盟,他们竟一前一后,登上了同一驾马车。
甚至,太子殿下亲手为郡主提起裙裾,掌心在她腰际微微一托,举止间尽是熟稔的亲昵。
如此姿态,几乎已将彼此关系宣之于口。
众人心中无不悚然,这位永安郡主手段之高,实在可怕!
马车向邺城方向驶去不久,各方耳目立即四散,将消息传回犹在观望的势力。
消息传开,相州境内,万民欢腾。
如此一来,他们兴许不必遭遇战祸,那些早已打点好行装、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家悄悄将包袱塞回了柜底。市集重新有了人气,交谈声里多了几分活气。相州的守军更是士气大振,腰杆挺得笔直。
与此相对的,是魏博境内难以抑制的骚动。
这大半年,少主萧怀谏幕后执掌,强征暴敛,苛捐杂税层出不穷,早已怨声载道。
如今相州那边不仅有原来的节度使,更有太子和二十万神策军坐镇,胜负如何,即便不通军务的升斗小民也能窥见一二。人心浮动,无人愿送死,大批百姓拖家带口,连夜逃往相州。
魏博十万天雄军原为萧沉璧旧部,自她归来,军心早已不稳,只是碍于形势,无人敢明言。如今局势明朗,不少忠于旧主的将领士卒趁夜出奔,投往相州。
萧怀谏虽当众斩杀逃兵以立威,但萧沉璧积威日久,如今又得大势,军民冒险出逃者仍络绎不绝。
对于这些汹涌而来的难民与弃暗投明的士兵,萧沉璧命赵翼逐一严查,妥善安置。
——
神策军作为朝廷精锐,驻守长安的左右两军各有五万之众,另于各要地设下行营。
为防御吐蕃、回纥等外族入侵,位于京西北的泾原神策镇戍最多,约有八万。
在动身前来魏博巡边之时,李修白便已密令泾原节度使整军待命。
毗伽打道回府之后,李修白知晓回纥必乱,当即亲赴泾原坐镇。
回纥可汗受萧沉璧算计果然震怒不已,然而面对七万神策军的严阵以待,他终究没敢妄动。
萧怀谏也不是傻的,知道李修白陈兵泾原其实是为震慑回纥之后,便趁唐军主力尚未完全集结之际,突然发兵突袭相州南境漳水要塞临漳城。
然而萧沉璧又岂会毫无准备,前些日子,她早已布防。
她旁观天雄军战法十余载,对其用兵习惯了如指掌。早在萧怀谏出兵之前,便已命赵翼率五千精兵伏于城中,设下了三重防线。
第一道是外防,在城墙之外清野,将百步内的所有房屋、树木、庄稼尽数清除,防止阿弟用火攻。同时开挖壕沟,在河中埋藏竹刺、铁蒺藜,阻挡攻城塔和冲车等靠近。
第二道设在城墙之上,女墙的垛口上早已设置数百辆投石机,防止对方攻城。箭塔上则布置了五百弓弩手,并配备了数架巨大的床子弩。城楼之上还设置了成堆的滚木礌石,带有铁钉的狼牙拍,用来撞击登上云梯上的敌军。
第三道设置在城墙之内,是为内防,临漳百姓在战事一开启便被疏散,为巷战做准备。
在三重严密的布防之下,萧怀谏试图突袭的盘算终究未能得逞。
更出其不意的是,李修白虽身在泾原,却急调幽州节度使徐庭陌率两万军南下。
幽州与魏博接壤,后方空虚,萧怀谏怕魏博失守,只好退兵,固守大本营。
短短半月间,一场精心策划的突袭就此瓦解。
临漳城下,萧沉璧再度取胜。
待萧怀谏全军退去,邺城欢声雷动,满城士民奔走相庆。
萧沉璧站在城楼接受军民欢呼,唇角也微微扬起。
直至暮色四合,人潮渐散,她仍独自伫立城头。
此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萧沉璧回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殿下这么快便回来了?不是说明日?”
“听说相州出事了。”李修白声音简略。
萧沉璧见他风尘仆仆,一身的铠甲还没换,猜到他是在关心:“你还不信我?若连临漳一城都守不住,又何谈收复魏博?”
李修白这还是头一回近距离看萧沉璧身披银甲的样子,只见她发髻高束,英姿飒爽,银红的披风被封猎猎吹起,如同宝剑出鞘,光华灼目。
比在长安时风采更盛一筹,仿佛这才是她本来的样貌。
只是那眉宇间微微凝着。
“战事不是暂时胜了,为何心事重重?”他走到她身边。
萧沉璧眼眸忽然抬起,今日满城庆贺,无人察觉的思绪,竟被他一眼看破。
她问:“我哪里不开心了?”
李修白轻轻一笑:“你什么模样我没见过,是为了……城楼下的这些人?”
萧沉璧被点破,心绪复杂,没再否认,看着城门外排成长队的百姓,有些怅然:“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虽然早有布防,临漳的百姓还是被殃及得如此严重。”
“你已经尽力了,只要开战,必有伤亡。”
“我知道。”萧沉璧指着逃难来的队伍中一个眼睛黑亮的小女孩,轻轻叹气,“看见那小女孩了么?一月前去临漳布防之时我曾见过她,因她生的有几分像宝姐儿我便记住了。那时她尚是锦衣玉食,有仆妇环绕。如今却形单影只,衣衫褴褛……”
“她身后那家人,似乎是卖糖人的,我记得本是一家五口,这会儿队伍里那个女孩儿却不见了,不知是被卖了还是死了。”
“还有队尾这人,是个屠夫,浑身横肉,我当初去临漳时,他还举着砍刀自告奋勇要参军,可你看他现在的左腿,空空荡荡的,拄着一根拐杖……”
萧沉璧越说越感慨:“像这样的人还有许多许多,能走得动的,此刻能站到我面前的,还算幸运的,更多老弱,或许早已埋骨荒郊。魏博与相州之争,说到底不过是我与阿弟的权欲之争,却累得万千黎庶家破人亡。有时我也不禁想问,这代价是否太过残酷?这些人真的想要我回去么?”
晚风拂过,吹起她额前碎发。
这一刻,她不再是算无遗策的郡主,只是一个在权力与苍生间挣扎的迷惘的人。
李修白静默片刻方开口:“从前,孤手刃仇敌之后,也曾有此疑问。当时,孤杀的是多年前陷害先太子的千牛卫,为了打探到这二人的身份和居所,清虚真人布局十年,折损暗探无数。报仇之后,孤却无半分开心,询问真人,为一人之仇,葬送这许多性命,值得否?”
萧沉璧侧目。
李修白继续道:“真人说,储君之尊是国本所系,万死不惜。可那时,孤在想,逝者已矣,生者的命还长着,凭什么这些人的性命就轻贱如草芥?那些死去的暗探,甚至从未见过先太子一面。”
萧沉璧抬头看向李修白,忽然觉得,他们何其相似——同样被赋予复仇的使命,同样不得不在棋局中以众生为子。
当时,站在漳水河畔,望着一地残尸,她也曾痛苦不堪,扪心自问她何德何能,值得这百余条性命相换?
拼尽一切回到魏博之后,想拯救的人竟然是算计她最深的人,更让她对这些死去的人愧疚不已。
如今不止是一百五十个人,是成千上万的人。
这些人皆是因为他们姐弟之间的斗争流离失所,难言的愧疚更是折磨得她于心不安。
萧沉璧看着这些难民自嘲道:“我从前总觉得神佛之事荒谬不堪,与其将希望寄托在这些渺茫的事上,不如想办法让自己尽力在争取。可从长安到相州,这两月内又看着百姓们拖家带口,流离失所,忽又觉得自己太过自大。我少时虽艰辛,终究是节度使之女,见过天地广阔,即便跌落尘埃也能借势翻身。可这些百姓呢?”
她指向城外蜿蜒的人流:“他们或许一生不曾走出村落,不识字,不知天地之大。每日挣扎求存已是不易,又何谈其他?”
“反倒是神佛之说能许他们一个来世的希冀,让今生的苦难不至于太过难熬。”
李修白听罢,侧目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既非情人间的缠/绵,也非仇敌的审视,掺杂着复杂的情愫。
萧沉璧被盯到有些不自在,微微别开脸:“看我做什么,觉得我软弱?”
“不是,”他道,声音较方才更沉,“恰恰相反。只是觉得只有直面代价之重,而非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人,才配执掌权柄,引领众生。”
“不过神佛之说太过渺茫,来世更是虚妄。你我所能做的,只有尽早终结这乱世,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这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对生者最大的慈悲。”
一股酸涩又温热的暖流瞬间涌遍萧沉璧全身。
世人或惧她、或敬她、或利用她,只有他看透她这身铠甲下的软肋,并告知她这软肋恰是她力量之源。
萧沉璧眼底迷雾渐渐散去,重新凝聚起更为坚定的光彩。
残阳渐渐熄灭,最后一缕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融在一处,仿佛两个人彻底融为一体。
她甚至有一丝后怕,若当初真对李修白下了死手,往后余生,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如此了解的人,那时,该会有多寂寞?
第67章 计中计 用这身血肉为你铺路
临漳一战后, 萧怀谏暂时收敛锋芒,按兵不动。
但这并不意味着永远休战。
李修白贵为一国储君,终究要回长安执掌大局。
神策军还需防御回纥与吐蕃, 更不能长久滞留。
深思熟虑后, 萧怀谏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将局势拖下去。
他坐拥十万大军,而相州仅有一万守军。只要李修白离去,他随时可以再度发兵。
待魏博彻底统一, 即便是李修白震怒,也难以轻易发兵。
观察数日后, 萧沉璧看破了弟弟的盘算。
不得不承认,这一招极为高明。
李修白刚被立为太子,国祚初定,长安的邸报日日如雪片般飞来。萧沉璧心知他朝务繁忙, 根基未稳,确实不宜久留魏博。
若是没了神策军支持, 相州即便不被立即攻破, 也会被长久拖垮。
萧沉璧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萧夫人的病情日益恶化。
她患的是痨病,这些年来身子一直不好,先前被儿子关押时屡次自杀未遂,更是亏空了根本。
本来萧沉璧归来后,她的气色稍有好转, 但这数月来姐弟相争,她心思郁结,旧疾骤然加重。
她自知时日无多,为免女儿担忧, 严令医官不得将实情往外说。
医官只得遵命。
就这么强撑着,一日日捱到现在。
萧沉璧一向报喜不报忧,前去看望阿娘时总是强笑着。
但探望完母亲出门后,她眉宇间的愁绪却挥之不去。
——
月照西窗,灯花哔剥,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李修白的房前。
李修白一眼看穿她的为难:“如今你进退维谷,再拖下去,形势会愈发不利。最好速战速决,一举夺回魏博。幽州节度使徐庭陌已被孤收入囊中,孤可再调五万神策军,前后包抄,助你一举夺回魏博。”
萧沉璧心中一动,片刻却拒绝:“不。”
“怎么,还是不信孤?觉得孤会趁机而入,攻占魏博?”
她摇头:“从前我也没少征战沙场,大多是抵御外族,保家卫国,杀再多的人我心中也没波澜,因为我知道,一旦放这些蛮族入境,死的将是我们的百姓。”
“但如今……是我与阿弟的内斗,自己人打自己人,无论哪边伤亡,我都于心不忍。你说得固然在理,可一旦全面开战,魏博十万天雄军岂是好对付的?没个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载,绝难平定。到时将死伤多少将士,毁掉多少城池?即便我最终取胜,百姓又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到如今?”
“何况,你刚被立为太子,根基未稳,为我耗费如此多兵力和粮草,若导致国库空虚,长安必生动乱。我不能将你也拖入这无底深渊。近日长安来的文书越发繁多,是出事了?若有要事,你先行回去,我能应付。”
萧沉璧的确敏锐,长安局势确实不轻松。
魏博与长安宿怨深重,他在边境调兵为她撑腰之事已传回朝中。
或许是二王的残部趁机煽风点火,朝野上下对李修白的非议日渐增多。
李俨疑心病极重,原先就不愿让李修白监国,在御史连连弹劾下更是雷霆震怒,连发数道急诏质询。
李修白借口回纥作乱,是在陈兵相压,才暂时打消李俨的顾虑。
但若长久不归,他恐怕也会步养父老长平王的后尘,遭李俨猜忌。
然而这些事,李修白只字未提。
“不过是一些负隅顽抗的人作乱罢了,无妨。”他语气平静,“我自有安排,长安已留足人手。反倒是你,你这般瞻前顾后,是不想争了?”
“不。”萧沉璧目光坚定,“眼下已是你死我活之局,不争,死的便是我与相州百姓。我只是在想,能否以更小的代价平息干戈。”
李修白提醒道:“擒贼先擒王。若你能狠得下心,也不是没有机会。”
萧沉璧明白他的意思——擒住阿弟。
然而阿弟也不傻,深知自己是众矢之的,绝不会轻易露面。
必须找一个他不得不现身的理由。
正思索间,她忽然抬眼,恰与李修白目光相接,两人想到了一处——
利用她的母亲。
魏博虽偏安一隅,却与中原同源,都崇奉儒家礼教,讲究仁孝。
姐弟之情可以断,母子天伦却不可废,否则,必为千夫所指,也坐不稳君王之位。
倘若让母亲装病垂危,要求见萧怀谏最后一面。如此,他不出也得出。
到时埋伏弓弩手,一举将其击毙,群龙无首,她再费些工夫料理那些不臣的牙将后,便可顺理成章地重掌大权。
只是,萧沉璧一向将阿娘看得格外重,让阿娘以身涉险,她不免犹豫。
“刀剑无眼,万一误伤了阿娘该如何是好?”
李修白似笑非笑:“你也有害怕的时候?也有不忍利用的人?”
萧沉璧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我又不是铁石心肠。”
“是吗?”李修白语气里掺着淡淡的嘲弄,“可你每回利用起我来,倒是干脆利落,不见半分心软。”
萧沉璧略感心虚,脚尖一踮,柔软的手臂如水蛇般缠上他的脖颈:“谁让你厉害呢?有些人求着我利用,我还看不上呢。”
“哦?”李修白眸色骤深,指腹重重擦过她下唇,“照这么说,孤还该感到荣幸了?”
“能利用到当朝太子,我也倍感荣幸。”
萧沉璧仰着红唇,轻轻吐息,几乎蹭到他唇角。
李修白毫不客气地扣着她下颌吻下去,又急又密。
一路跌入锦帐深处,却触及一层厚厚的棉布。
动作戛然而止。
李修白眼底欲色未退,蒙上一层阴郁:“耍我?”
萧沉璧笑得像只偷腥的猫,眼神却无辜极了:“我想说的,谁叫你每次都那么急?一句话都等不得。”
李修白盯着她狡黠的眼低低道:“无妨,有的是别的法子。”
话音未落,他扣住她一只手腕,萧沉璧霎时满面绯红,慌忙要挣脱,却被他更用力地按住。
“李修白你……”
抗议声戛然而止,另一只手腕也被他捉住。
——
闹了一晚上,萧沉璧早起时用皂角狠狠洗了几遍手,皮都被搓红了。
李修白倒是神清气爽。
萧沉璧看不惯,将擦手的帕子揉成一团砸到他身上。
谁知这人毫不避讳,竟顺手用来擦手,唇边还带着笑。
萧沉璧气结,扭头出了门去。
刚出院子,正撞见经过的赵翼。清晨时分,她从男子院中走出,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萧沉璧顿时有些尴尬。
李修白一来便住在镇将府,那日章华馆驿他扶她上车的场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赵翼显然也知晓了。
赵翼并未多言,只是恭敬地见礼,萧沉璧轻叹一声,如此也好,正好断了他的念想。
她转身往母亲的院落走去,陪母亲用早膳。
阿娘今日气色不佳,萧沉璧有些担心。
萧夫人强打精神道:“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到秋冬便是这个样子,开春便好了。”
萧沉璧稍感宽心,小口舀着汤羹。
萧夫人替她添着汤,忽然又提起李修白。
“……昨日这位太子殿下亲自来拜见我,还命人送了千年山参和鹿茸、犀角许多重礼。你们之间,当真如传闻一般?”
萧沉璧默然不语,耳根却微微泛红。
萧夫人顿时明了,轻叹道:“这位太子倒是一表人才,谈吐风度俱佳,对我也恭敬有礼。不过,听说他与你有宿怨,且城府极深。听闻你们在长安也波折不断,你当真想清楚了?”
萧沉璧放下汤勺:“他……现在待我极好。”
萧夫人想起自身旧事:“男子起初哪个不是好言好语、信誓旦旦?日久方见人心,能始终如一的终究太少。当年你爹爹何尝不是如此?如今回想,阿娘真是后悔当初没听你外祖的话,好生学习军务,亲自掌权。若我性子强硬些,或许就不会有后来这许多波折了……”
“往事已矣,阿娘切勿再自责了。”萧沉璧劝慰。
“娘不是自责,只是不愿见你步我后尘。”萧夫人目光殷殷,“你表面刚强,内里却极重情。长安看似繁华,实则明枪暗箭不断,居大不易。若有可能,阿娘只盼你留在魏博,找一个能拿捏的人,如此将来也不会受苦。可你既然心意已定,娘也不再多言。只愿你时刻谨记,万万不可事事指望他人,定要为自己留好后路,方能有底气。”
“女儿明白。”萧沉璧郑重颔首,百感交织,“此事暂且不急。阿娘,眼下另有一事,女儿想与您商量。”
“何事?”萧夫人停了著。
萧沉璧遂将请母亲装病、引弟弟现身的计划娓娓道来。
说罢,萧夫人沉默良久。
萧沉璧知此事为难,见母亲久久不语,又软了声:“阿弟终究是您的骨肉,您若是不忍,便当作女儿未曾提过。我再另想他法便是。”
她正要起身,萧夫人却按住她的手,前所未有的清醒:“这些年来,是为娘性子太软,终日怨天尤人,只顾着顾影自怜,疏于管教小郎。说到底,小郎走到今日这一步,都是我纵容之过。此事既因我而起,合该由我来做个了断。”
她反手握住女儿的手:“这些年娘没能为你做什么,这一次,你只管放手去做,一切有娘。”
“好。”萧沉璧轻轻回握母亲的手,“也不必阿娘真的涉险,您只需卧榻装病便可。”
她将计划细细说与母亲听。
萧夫人虽柔弱,但毕竟是一代枭雄之女,耳濡目染,对这些谋划一点即通。
听罢,萧夫人沉思良久,缓缓点头:“为娘明白了,必不会出错。”
萧沉璧依偎在母亲怀中,如同幼时那般。
母女二人相拥片刻,她方起身离去,吩咐赵翼着手布置。
她走后,萧夫人强压着的咳嗽再抑制不住,俯身在榻边,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直至咳出了血。
她攥紧染血的帕子,仿佛下定了决心,低声吩咐女使:“去请往日为我诊脉的医官来。”
——
很快,老节度使夫人病危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相州与魏州相距不远,次日,魏州也已传遍。
众人都说老夫人是因姐弟反目、兵戈相向而气病的。而这罪魁祸首,自然是萧怀谏。
流言四起,萧怀谏坐立难安。
同时,相州派来使者送信,称老夫人已到垂危之际,只想再见他一面,望他前去。
毕竟是生身母亲,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多年,感情非同寻常。为权势他可舍弃阿姐,却难轻易割舍生养之恩。
但此时李修白未走,他若离开魏州,恐会遭到算计。
两难之下,萧怀谏如坐针毡,犹豫不决。
谋士们也吵得不可开交。
一派认定这是萧沉璧的阴谋,借助老夫人引蛇出洞,劝他千万不可中计。
另一派则认为,即便真是阴谋,也不能断然拒绝。做儿子的若连母亲最后一面都不见,必遭万民唾弃,遗臭万年。
商议良久,萧怀谏最终提出,他愿去见母亲,但不能在相州,须母亲来魏州。
萧沉璧自然不肯答应。母亲若落入他手,必将成为掣肘她的软肋。
于是她以母亲病危、无法远行为由拒绝。
双方僵持不下,民间议论纷纷。
萧沉璧又趁机提出折中之策,将会面地点选在魏州与相州交界处的潞城。如此,母亲不必舟车劳顿,萧怀谏也不必担心自投罗网。
这已是眼下最好的安排。
萧怀谏最终应允,时间紧迫,他连夜命亲卫前往潞城巡查,确认并无埋伏后,方才动身。
萧沉璧挑选的是百步穿杨的弓弩手,预备等萧怀谏到来后埋伏在远处,伺机放箭。
如此远的距离,对弩手要求极高。
幸而萧沉璧身边有瑟罗这等神射手。
瑟罗试了几次,百步之外十箭能中三箭。概率虽不高,已属难得。
萧沉璧又精心挑选了五人,加起来约有一半机会射杀萧怀谏。
为防万一,她同时命赵翼在暗处另外备好一千精兵。一旦射杀不成,便立即动手。
将战场限定在潞城郊野,至少能少牵连百姓。
两手准备妥当后,萧沉璧千叮万嘱,让阿娘千万小心。
萧夫人只是握着她的手,让她安心。
一日后,按约定,两方明面上都只带亲卫前往潞城。
——
时值十月,深秋萧瑟,层林尽染。
车行一路,行至一处山村,只见村口有几株柿树孤立于霜天,果实累累,孩童嬉笑着攀上去摘枝头果实。
萧夫人望着那热闹景象幽幽一叹:“真快,又到柿子熟了的时节了。你小时候比这些孩子还要伶俐,上蹿下跳,从不失手。”
萧沉璧循声望去,也被勾起往事。
从前困守别院,衣食时常短缺,幸好院中有一株老柿树,年年秋日能让他们解解馋。
每每在柿子还青时,她和阿弟便开始盼了,日日站在树下数着一共结了多少。
等到终于成熟,萧沉璧手脚麻利,爬上树摘柿子,阿娘和弟弟则扯着一件旧衣服,一人捏着一边,做成一个兜去接。
每接住一柿,便是一阵欢呼。
甜糯的柿子吃到肚胀,连梦都是甜的。
那时虽清贫,却是一年中最温暖的时光。
而今,柿果对他们姐弟已不是稀罕物,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萧沉璧收回视线。
萧夫人也沉默不语,余下半程,只听车马萧萧,风声猎猎。
午时,车驾抵达潞城郊野,萧夫人本就体弱,容色枯槁,几乎不需装扮便俨然弥留之态。
萧沉璧心头一紧,扶住母亲:“阿娘,您气色实在不佳,要不今日暂且作罢,请大夫来看看?”
萧夫人勉强一笑:“连你都骗过了?看来为娘装得还不错。”
萧沉璧顿时松了口气,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阿娘如今也会骗人了,方才真是吓坏了我。”
萧夫人轻抚过女儿鬓发:“你这孩子表面要强,心却比谁都软。我能骗你,旁人也能,今后万事务必谨慎,多护着自己些。”
“女儿明白,”萧沉璧郑重点头,“我的本事您还不知道?阿娘无需挂心。”
萧夫人苍白的脸上满是骄傲:“娘的璧儿从来都是最出色的那一个。娘最放心的就是你了。”
时辰将至,远处车马声渐近,母女二人不再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萧沉璧与女使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着母亲步入临时搭设的行营。
对面,萧怀谏端坐马上,再次命亲卫仔细搜查行营内外,确认并无埋伏后,方才下马。
——
入帐后,果然只见母亲一人虚弱地躺在软榻上,气息微弱,面容枯槁。
听得脚步声,萧夫人缓缓睁眼:“小郎,你终于肯来见娘了……娘还以为,你连娘都不要了。”
萧怀谏并非铁石心肠,眼见母亲如此,当即俯身跪地:“孩儿实在是迫不得已,孩儿从未存心伤害母亲。若母亲当初肯安心服药,又何至于此?”
萧夫人苦笑:“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姐弟相残简直是在剜娘的心。天下哪有母亲受得住这等事?小郎,你实在让阿娘失望。”
萧怀谏眼中尽是不忿:“儿子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节度使之位本就是我的,阿姐才是牝鸡司晨,我何错之有?旁人不懂便罢了,连阿娘也怪我?”
“你这位置从何而来,自己心里清楚!”萧夫人一激动咳嗽起来,“先前受庇护时你默不作声,如今局势好了,立马争抢起来……你真与你父亲一模一样!当年你父亲能得你外祖父青眼,全凭我力荐,入赘后他把持大权,随即翻脸不认人,生生气死了你外祖。我质问他时,他也是这般说辞,说自己为魏博征战多年,魏博能壮大全是他的功劳,他登上大位理所应当。可他全然忘了,若无我与你外祖当初提携,他终其一生至多不过一个牙将!”
萧怀谏对父亲感情极为复杂。他痛恨父亲轻视自己,又极力想在他面前证明自己。
在他眼里,登上节度使之位,是对父亲往日蔑视最好的报复。
他要让父亲、让所有轻贱他的人都看到,他并非窝囊废,也绝不比阿姐差!
他攥紧拳头,硬声道:“事已至此,阿娘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儿子绝不会退让,今日来此,只是为了母子情分。儿子已不指望阿娘理解,只盼您身体康健,平安度过此劫。”
说罢,萧怀谏连叩三个头。
萧夫人望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悲从中来:“既如此,阿娘也无话可说了。阿娘只怕是挺不过去了。你过来,让阿娘好生看看你,再看最后一眼。”
萧怀谏见母亲气息奄奄,缓步上前。
随即,一只柔软的手轻抚他面庞,带着记忆中熟悉的馨香。
“娘还记得,你刚生下来时皱皱小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一晃眼,竟已这么高了。若你与你阿姐能和睦如初,该有多好……娘也不必如此为难。”萧夫人最后问道,“娘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肯放过你阿姐?”
萧怀谏喉间哽咽,避而不答:“阿娘只管保重自己。我与阿姐之间的事,我们自会处置。”
“好。”萧夫人扶着他的肩剧烈咳嗽,“你长大了,真是……长大了,阿娘也管不了你了。”
萧怀谏见她咳得厉害,正欲叫大夫,一时松懈,忽觉心口剧痛——
他低头看去,一柄匕首正正插在心上。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母亲连杀鸡都不敢,怎会杀人?杀的,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千防万防,防着狠辣的阿姐,却万万不曾料到,柔弱的母亲竟会对他下手。
心口鲜血汩汩涌出,萧怀谏握住匕首欲呼救,萧夫人一边流泪,一边抱住他,死死捂住他的嘴:“别叫,小郎。你活不成了,刀上有剧毒……还剩点时间,你陪娘说说话吧。”
萧怀谏痛极:“为、为什么?是阿姐逼您的?”
萧夫人泪珠无声滚落:“傻孩子,你还是不懂你阿姐的性子,她那般护着我,怎会让我做这等事?是娘自己的主意。”
她颤抖的手抚上儿子惨白的脸:“是娘没有教好你,才让你走上这条歧路,这一切罪孽,合该由娘来断。”
萧怀谏猛地咳出一口血,眼神渐渐涣散却仍带着不甘:“你,你终究是偏心……”
“娘不偏心,”萧夫人怜爱地搂住他,“娘谁也不偏,只是不能再看着你错下去了。你这性子太像你爹,偏执乖张,若真掌了权,便是魏博百姓的劫难……娘再没用,也是节度使之女。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与你一样,都是娘的子民,娘不忍见任何一个孩子受苦。”
萧怀谏在她怀中剧烈地抽搐,毒发的痛楚让他本能地向外挣扎。
“乖,很快就不疼了……”萧夫人将他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哄睡一般,哼起儿时哄他的调子,脸颊地贴着他额角,“睡吧,闭上眼,娘会陪你一起走……这辈子没教好你,下辈子,娘一定好好教你。”
恍惚间,萧怀谏仿佛看见母亲朝自己心口也扎了一刀。
他想阻拦,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死死睁大双眼呕出一口血来,那只手在距离母亲胸口还有一寸的时候垂落,生生断了气。
萧夫人含泪,轻轻抬手替他阖上双眼。
下一刻,狂风乍起,吹起帷帐。
两方人马透过一丝缝隙看到帐中一地的血,顿时哗然失色。
“阿娘!”
萧沉璧一怔,随即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将母亲倒下的身躯紧紧搂入怀中:“大夫!快传大夫——”
她双手颤抖地按住母亲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语无伦次:“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您只需躺着就好,怎么会变成这样?!”
萧夫人气息奄奄,声音极轻:“璧儿,这些年,是娘没用,总是、总是让你受苦……你阿弟是我亲手了结的,没教好他,都是我的过错。如今他死了,从今往后,你再不必这般艰难了……”
“别说了,娘您别说了!”萧沉璧徒劳地堵住那不断涌出热血的伤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怪我,是我没护住您,我没料到阿弟竟会对您下手……”
“不是小郎。”萧夫人摇头,眼底泛起一丝温柔的歉疚,“娘是自己了断的,其实,娘骗了你,娘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倒不如用这身血肉为你铺路……”
手心手背都是肉,杀了自己的孩子,她又岂能活下去?
每多说一个字,萧夫人唇色便苍白一分,声音越来越微弱。
“不要,我不要!”萧沉璧浑身颤抖,“我不要拿你的命来换……”
萧夫人却缓缓笑了:“娘懦弱了一世,临了,能以此残命换魏博安宁,换我儿前路顺遂,也不枉为节度使之女了……璧儿,往后只剩你一人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萧夫人抚在女儿脸上的手倏然垂落。
“阿娘——”
萧沉璧撕心裂肺,将母亲犹带余温的身体死死搂入怀中。
四下大乱。
马匹惊惶地嘶鸣,兵士慌乱地奔走,脚步声、惊呼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
萧沉璧眼底却空茫一片,眼前所有的声音和景象都急速褪去、模糊,仿佛她的魂魄也随着母亲最后一口气息消散彻底抽离,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跪倒在尘土里。
在这喧嚣鼎沸之中,李修白俯身半跪,用玄黑大氅挡在萧沉璧面前,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想哭就哭出来吧,此刻你什么都不必管,一切有我。”
第68章 长夜灯 青史之上,你我将并肩而立。……
人在悲痛到极致时, 眼泪是流不出来的。
所有声响都湮灭了,眼前一片茫然,像雪崩后万籁俱寂的荒原。
萧沉璧明白李修白是一片好意, 却只是摇了摇头, 神色异常平静:“不,你替我护好阿娘。”
这是阿娘以血肉为她铺就的路,最后一段,她要亲自走。
她将母亲的头颅轻轻托放在李修白臂弯, 随即起身,拔刀出鞘。
“逆首萧怀谏已伏诛!凡放下兵刃者, 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自萧怀谏倒下的那一刻,魏博军心已然溃散。
眼前这位满身血污、眼神枯寂的郡主,是魏博萧氏主支唯一存续的血脉。
更何况, 她身后还有天朝太子坐镇。
短暂的死寂之后,大多数士兵陆续丢下兵器, 噼啪作响, 如同冰雹砸落。
也有负隅顽抗的,被萧沉璧当场斩杀。
之后,她没有丝毫停滞,率最精锐的亲卫策马杀进魏州,直闯节度使府,迅速掌控印信虎符, 以萧氏正统之名接管十万天雄军。
高压之下,镇将们见大势已去,纷纷不再挣扎,还算乖顺地交了兵符。
两日内, 天雄兵基本被萧沉璧接管。
然而也有一些人还在做困兽之斗,比如康苏勒的父亲康钹,还在做他的复国春秋大梦,自恃兵力,妄图趁乱割据,公然据守坊市,打出“为帅报仇”的旗号悍然造反。
萧沉璧毫不手软,亲点三千精骑前去诛杀逆党。
没有劝降,没有废话,只有酷烈的镇压。
厮杀短暂而残酷,次日,康钹的头被长矛挑起,高悬于魏州北门之上。
所有心存侥幸,或是从前为虎作伥者,要么连夜奔逃,要么蜷缩不出,再无人敢直面其锋。
历经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征伐与镇压,魏州城终于暂归平静。
萧沉璧又回到了那座熟悉又陌生的节度使府,坐在了曾经属于父亲、后又属于阿弟的位子上。
此时,李修白命人将萧夫人的遗体小心敛入冰棺,一路严密护送,停灵于节度使府正堂。
连撑数日的萧沉璧,在见到母亲棺椁的刹那,终于再难支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
萧沉璧这一觉睡得极长,长到仿佛重走了前半生。
梦里,她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柿红的时节。
那年的柿子结得分外多,也分外大,沉甸甸地压弯枝头,比阿弟圆润的脸蛋还要饱满。
阿弟贪吃,整张脸埋进柿肉里,汁水沾了满腮,鼻尖都染得通红。
她指着他笑得直不起腰,阿弟也不甘示弱,笑她唇上沾了果皮。
她佯装生气追着他打闹,两个孩子跑得满头大汗,柿子的甜香糊了满脸。
阿娘就倚在门边,眉眼温柔地看着他们闹。
待他们跑近了,便拧了湿帕子,一点一点,仔细擦净每一张小脸。
梦里多好,没有离别,没有鲜血,只有甜香的柿子和阿娘温柔的指尖。
她沉溺其中,宁愿永不醒来。
可梦之所以是梦,就是因为总有醒的时候。
秋风一吹,那棵老树枝头上的柿子一个个被吹落,砸了满地。
不要!不要!
萧沉璧扑过去捡。
可她的手刚碰到,那汁液顿时化作了鲜血,像阿娘和阿弟那日流出的那般多。
她惊恐地后退,旋即阿娘含笑的身影便如砂砾般在风中消散,无影无踪。
萧沉璧猛地惊醒,心跳如鼓。
“醒了?”
李修白一直守在她榻边,身影在灯影后显现。
他将素纱灯罩轻轻盖上,刺眼的烛火顿时柔和了许多。
梦境与现实交织,萧沉璧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未散的迷蒙:“阿娘呢?阿娘好像在别院等我,还有阿弟,我要去找他们……”
李修白单手按住她单薄的肩:“没有阿娘,也没有阿弟。你睡了一天一夜,该醒了。”
“不会的,我明明看见了……”
“萧沉璧,他们都死了。”李修白抬起她的脸,“你清醒些,不要自己骗自己了。”
忍了三日的眼泪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决堤。
没有哭声,只有滚烫的泪珠接连不断地坠落,迅速打湿他的袖口。
她抓着他的衣袖,头深深埋下去,肩胛骨剧烈地颤抖:“我不想的,我没想要阿娘送命。明明说好了,她只是装一装,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李修白抚着她发顶:“与你无关。你阿娘是自愿的。大夫后来才说,她早已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如此离去,对她或许是解脱,你不必过于自责。”
“不,怪我,是我没察觉阿娘的病……阿娘那么柔弱的一个人,我竟一点都没看出来。若我不提那个主意就好了,都是我的错……”她语无伦次,泪水淌得更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债要还。你的母亲不止是你的母亲,也是你阿弟的母亲,更是魏博萧家的女儿。这是她的选择,你拦不住。”
“我知道……”萧沉璧哽咽着,她如此聪慧,怎会不明白,“可那是生我养我的阿娘,我做了这么多,拼死回到魏博,为的就是护住他们。即便阿弟负我,阿娘始终站在我这边,可现在,什么都没了!外祖、阿娘、阿弟……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该怎么办……”
她头一回哭成这样,哭得像个迷失路途的孩子,又仿佛失去锚点的船,在茫茫海上漂荡,只剩无尽的彷徨。
“你还有我。”李修白轻抚她后背,“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萧沉璧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紧紧回抱住他,将所有的委屈、辛酸、坚持与悔恨都藏在了哭声里。
哭到力竭,身心俱疲的她再次沉沉睡去。
李修白没有强行叫她,只命人煨了参汤,亲手一勺一勺耐心喂入她口中。
他熄了灯烛,在黑暗里静静凝视她蜷缩的睡颜,依稀想起了自己得知身世的那个深夜,也是这样沉默的蜷缩着。
此后数日,萧沉璧如游魂般处理着母亲的后事,收拾魏博的残局,将每时每刻填塞得密不透风。
白日越是忙碌,夜晚便越是空虚,只有紧紧抱着李修白睡,才能避免那种在睡梦中溺死的孤寂。
李修白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安抚她。
——
萧夫人下葬那日,长安又来了一封急报,是清虚真人的,说长安局势不稳,催促李修白速回。
夜半,李修白看完邸报,面沉如水。
萧沉璧这段时间身边只要一空便会立即醒来。
她随手扯了件披帛搭在身上,起身找他,到了外间只看见一道临窗而立的背影,手中拿着一封邸报。
“是长安来的?你要走了?”
李修白没隐瞒:“局势有变,真人催我即刻返回。”
“谁在动手脚?”萧沉璧皱眉。
“不知。”李修白沉吟,“或许,是宫中。”
萧沉璧猜到了一个人,李修白也猜到了,若真是她,后果不堪设想。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但也还有一句俗语,叫为虎作伥。
伥鬼一旦反咬主人,远比不知内情的庆王、岐王更厉害。
“何时动身?”
“就这两日。”他转过身,“我走之后,你一个人能否撑住?”
萧沉璧扯出一抹淡笑:“别小看我。你安心去便是。”
“好。”李修白抬手抚过她微凉的发丝,“待我了结此事,便下诏迎娶你,这次,必给你一场更风光的大婚。”
萧沉璧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沉默下去。
“怎么?”李修白皱眉,瞥见她素白的衣角后,又改口,“是孤失言了。你母丧未满,那便先定下婚事,等到服丧期满之后再行婚仪。”
萧沉璧别开脸,声音低涩:“非要大婚不可吗?如今这样,不好吗?”
“什么意思?”李修白抚慰的手顿在半空。
这些话萧沉璧在心底酝酿很久了,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魏博才是我的家,我千辛万苦回到这里,亲人反目,母亲献祭,为这方土地我牺牲了太多,我是一方之主,更愿留在此地,守护我的子民。”
李修白神色寸寸冷下来:“所以,这些天你全是在算计?你以身为饵,诱孤入局,为你平定内乱。如今目的达成,便要弃我如敝履?”
“不是!”萧沉璧急声辩解,“我从未想推开你!只是你我立场终究不同,各有使命。我只是不愿放弃一切,被困在深宫。”
李修白冷眼望着她:“那我呢?你留在这里,我该如何?”
萧沉璧迎上他目光:“就像现在这般不好吗?我永远只有你,只要愿意,我们随时可以相会,何必非要被一个虚名限制住?”
李修白语气掺着淡淡自嘲:“你的意思是,让孤做你见不得光的情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萧沉璧,你对其他人都有仁心,为何独独对孤如此狠心?”
萧沉璧别开脸:“对不住,我实在无法割舍。这些日子,阿娘临终的话又日夜在我耳边回响,我时常想,若是阿娘当年没碰上阿爹就好了,或许便不会有这一切……”
“说到底,你终究是不信我。”李修白一语道破。
萧沉璧沉默,没有反驳。
阿爹、阿弟、康苏勒,孙越……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背叛,也经历了太多的生死。
阿娘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甚至她和阿弟走到今日,也全是因为这段姻缘,她如何敢再将全部身心托付一人?
何况,她也并不想只做一个内帷妇人。
她声音低下去:“是我的错,一开始我的确算计了你,但后来都是真心。我没想到阿娘会死……我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你若是不愿,便从此了断,我不会有半分怨言。”
李修白目光冷然:“你想断便断?世间岂有这般容易之事。你以为孤当真不敢动魏博?若孤强行拿下此地,连同你一并禁锢,你又能如何?”
“你不会。”萧沉璧斩钉截铁,“我知你心性,你与我一样,骨子里不是好战的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会对无辜的百姓动武的。”
“你不要把孤想得太过仁善。”李修白压下翻涌的怒意,冷静道,“便是如你所说不谈情分,魏博割据百年,是李唐心腹之患。你若同孤恩断义绝,孤岂能放心留此后患?今日你能舍弃我,来日或许便会因势利倒戈,你觉得孤会坐视你壮大,他日剑指长安?”
萧沉璧轻轻叹气,将滑落的披帛往上拢:“你误会了,从前我的确有不臣之心。但历经种种,我看透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魏博这所谓逐鹿中原的世代使命不过是野心与私欲的遮羞布!今日我拿起手中之剑,正是为了换来明日天下不必再动干戈,以一战,止百战。若你是昏聩无能之辈,我或许还会取而代之。可坦诚说,我未必能做得比你更好。既如此,又何必为自己的虚妄野心拖累众生?”
“何况,人死如灯灭,身后虚名于我何用?倘若佛家所言非虚,死后真有奈何桥,那么最尊贵的皇帝和最穷苦的乞儿都要从同一道桥上过,还分什么高低贵贱?一碗孟婆汤下肚,又有谁会记得生前荣辱?”
“故而,这些虚名我已放下。我在意的唯有这一方土地,在乎的也只有此生治下百姓的安乐。在我活着时,能护他们安康富足便足矣。我不会再行无谓之举。”
李修白听着她冷静得不掺杂一丝感情的语调,猛地攥着她的腰压在窗上:“冠冕堂皇,你总有理由。”
“句句属实,你心知肚明,不是吗?”萧沉璧毫不退让,“否则,你为何不趁势吞并魏博?那些雪片般飞来的长安邸报中,力谏你趁机削藩者,恐怕不在少数吧?”
李修白扯出一个笑:“孤真是不喜太过聪明的人,倘若你愚笨些,哪怕只装一时糊涂,你我也许都能轻松许多。”
“可我若当真愚笨,你又岂会钟情于我?”萧沉璧轻轻握住他的手,满是痛苦与无奈,“你我立场终究相悖,你现在若是娶我,长安的阻力必然不小,既然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何不维持现状?你做你的盛世明君,我做我的边陲节帅。你不必为我妥协朝堂,我也不必折翼在深宫。”
李修白眼中爱恨交加,爱她庇佑苍生的仁心,又恨这份仁心里竟无他半分立足之地。
但这些日子以来她披甲执锐、号令三军的飒爽英姿又历历在目。
她的确不是笼中雀,而是天上鹰。
紧盯片刻后,他缓缓放了手:“为何不能兼得?你可以继续做你的魏博节帅,也可为孤的妻。”
“什么?”萧沉璧怔住。
“江山我要,美人我也要。”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让美人执掌半壁江山,不就是两全?”
萧沉璧心头剧震,万万未曾想他竟有如此魄力。
她喉间干涩:“……你就不怕我野心膨胀,不怕你汲汲营营的皇位终有一日被我取而代之?”
李修白不否认从前的确曾有过疑虑,毕竟她曾杀过他数次。
但这些时日不仅她想通了许多,他也看清了许多。
他转身,望向窗外苍茫夜色。
“何不将眼界放得更远?你我若各守一方,固然可保眼下太平;但若联手,所能掌控的又岂止这两片疆土?天下之大,何止李唐与魏博?两方之外,四夷环伺,回纥、吐蕃、南诏……无不虎视眈眈,亟待解决。”
“若得你我同心,必能裂土封疆,共定寰宇。待九州归一,万邦来朝,长安宫阙上的皇位定然也更宽敞,便是坐两个人也绰绰有余,也唯有如此,才能让那至高之位,显出其应有的重量,不是吗?”
萧沉璧心神俱震,仿佛一直遮蔽眼前的迷雾被骤然拨开,豁然开朗。
历代先人皆以割据河北、问鼎中原为终极使命,这信念早已融入她的骨血。
可李修白一席话,却指向了一条从未想过的、更为壮阔的道路。
是啊,天下不止有李唐和魏博,还有更广阔的疆土,他们又何必执着将李唐视为眼中钉呢?
李修白看见她眼中燃起的微光,继续道:“何况,你我之盟,不止于疆域,更在于古今。你方才说人死万事空,你在意的唯有此生百姓苦乐,但你既爱魏博子民,为何不能兼爱苍生,照彻千秋?”
“一世之功短如朝露,而百世之功如长夜明灯。若你我携手,缔造的绝不止是一朝一代之盛世,更是百代之人皆可仰望的清明治世。青史之上,你我将并肩而立。你的名字将不仅刻于魏博的石碑之上,更将铸入万民世代相传的记忆之中。”
“以你我之心共铸不朽,如此,岂不远胜于困守一隅、相互猜忌?”
萧沉璧眼中光华大盛,明明是黑夜,却好似蕴藏着星河一般的璨光。
李修白指尖轻抚她脸颊:“所以,你我非但不是仇敌,反是天造地设的知己与爱侣。我们永结同心,可平万里山河,开万世太平。你当真不愿么?”
萧沉璧不得不承认,李修白极擅蛊惑人心,她也的确被这宏大的愿景深深撼动。
可应下,便意味着彻底离开经营已久的魏博,去往波谲云诡的长安,踏入一个全然难以掌控的权力漩涡。
往前一步,或许是旷世功业,又或许是万丈深渊。
屡遭背叛、亲历死别,纵使心动,那刻入骨髓的多疑仍然让她不敢轻易答应。
“你容我再想想……”
夜风拂动她鬓边散发,侧影显出几分清冷寂寥。
李修白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淡,却并未相逼,只淡淡道:“好。”
这一夜,他们无比近,却又无比远。
然而,乱世硝烟,从不给人从容思量的时间。
次日一早,萧沉璧出城清剿残敌,暂离节度使府,借机理清纷乱心绪。
她甫一出城,两封染血的急报便呈至李修白案前——
第一封,薛灵素公然宣称怀有龙嗣,晋位贵妃,恩宠无双。
第二封,圣人李俨已知悉李修白真实身世,确认为先太子遗孤,顿时龙颜震怒,即刻下诏废储,褫夺一切权位,更将长平王府上下悉数打入天牢。
局势骤变,刻不容缓。
幸而早在被立为储君之初,李修白便未雨绸缪,暗中掌控部分军权。
神策军左军五万兵力,正握于他的心腹周焘手中;泾原七万神策镇戍军,也暗中听他号令。
事起仓促,李修白当即下令命飞骑传讯周焘,以“清君侧,靖国难”之名,即刻封锁左军军营。
同时,他另遣一快马携密令奔赴泾原,命镇戍泾原的大军整军待发,直指长安。
部署完成后,他立刻动身返京平乱。
彼时,萧沉璧尚未回来。
赵翼这些日子已经看穿了二人之间深重的情愫,他别无所求,只愿郡主余生安乐。
在送驾之时,赵翼上前阻拦:“臣已派人急报郡主,郡主约莫一刻便回。殿下可要再等片刻?”
李修白玄甲凛然,回望巍峨城门。
长安突变,此去凶多吉少,何必把她牵扯进来?
他最终收回目光,沉声道:“不必了。劳烦赵将军,替孤带句话给郡主,就说昨夜之事,她既未想明,便不必再想了。”
言罢,他沉声下令开拔,挥鞭策马。
千骑紧随其后,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无一人再回首。
第69章 雪在烧 见风,见雨,见苍生
自李郇死后, 薛灵素便意识到李修白终有一日会查到自己头上。
他们二人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
李修白利用她来迷惑李俨,而她也在暗中摸查他的底细。
这一查, 竟牵扯出一桩惊天秘闻——李修白的身世。
一切还要从薛灵素眼尾那一颗红痣说起。
荥阳郑氏嫡女郑抱真, 眼角也缀着这样一粒朱砂痣。
薛灵素知道自己是因这朱砂痣被李修白选中,又因这才入了李俨的眼。
郑抱真与当今圣人、先太子之间的旧事在宫中并非秘闻,薛灵素稍加打听便可知晓。
但在与李郇交谈之间,她敏锐察觉李修白对这位先太子妃的了解异常深入。
譬如李郇替圣人行招魂之法时所用的燕子纸鸢, 又譬如许多郑抱真与圣人之间的秘辛,绝非市井流言所能打探到。
再想起她曾怂恿李郇加重药量, 致李俨幻觉频生、将李修白错认作先太子那次——薛灵素心下悚然,李修白与先太子、太子妃之间必有极深的渊源。
她当即遣心腹暗中寻访旧日伺候宝华殿的老宫人,探问当年先太子妃被囚禁生产之事。
当听到大火极旺,将整座宝华烧成了灰, 那个刚出生的先太子遗孤连尸骨都没留下的时候,她便隐约猜到了真相。
原来如此!
难怪李修白暗中部署, 隐忍蛰伏多年, 他想要的恐怕不只是皇位,更是一场为父母复仇的大局。
薛灵素并未拿到铁证,但她深知,在这宫闱之中,猜疑本身就能杀人。
她腹中已有了龙种,只要李修白的身世与先太子沾上一丝关系, 以李俨的多疑便绝容不下他。
李修白能用方士之术算计天子,她也学会了此道。
她重金贿赂了太平观一位高人令其在御前占卜,称圣人子女星亮,主得皇子。
正当李俨百思不解其意时, 她掩口作呕,顺势揭出有孕之事。
圣人果然大喜,比起将江山交给旁支,他当然更希望由自己的血脉继承大统。
紧接着,薛灵素再借道士之口,隐隐暗示李修白身世存疑。
她早已布置妥当,买通的几名老宫人适时回忆起当年旧事,比如郑抱真如何深夜产子、老王妃如何趁夜探视、又如何匆匆提着一只食盒离去、食盒之内如何有异样啼哭……言之凿凿,如亲眼所见。
李俨本就对李修白那双极似先太子的眼睛心存忌惮,凡是与废太子有关之事,他向来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立即命心腹宦官严加追查。
宫墙之内从来没有不透风的秘密。旧案重查,当年老王妃夜探宝华殿后携食盒匆忙离宫的记录果然被翻了出来。
李俨当即下诏,将长平王府一众人等打入诏狱,同时晋封薛灵素为贵妃。
薛灵素这些时日替李修白做事,知晓他不少心腹与暗桩,她毫不犹豫命人以自首之名暗中将名单密报李俨。
李俨大怒,随即下诏将盐铁转运使高珙、礼部侍郎崔儋、神策军左军中尉周焘等下狱。
周焘手握五万神策军,驻跸在长安西北郊外,消息一走漏,清虚真人便已飞鸽传书示警。
周焘随即拥兵自重,李俨一时竟奈何他不得。
但其余众人,除清虚真人侥幸脱身,尽数被投入诏狱。
李俨再度下诏,废去李修白的太子之位,派驿马疾驰军中解除其兵权,命人即刻押送回京。
然而,李修白身边的东宫千牛卫皆是他多年栽培的死士,自然不会奉诏。
至于沿途各镇节度使,更是人精中的人精。
朝廷越乱,他们越可拥兵自重,于是纷纷作壁上观。
因此,河东、河西、范阳三镇虽然表面上接旨,实际却按兵不动,观望局势。
李修白正是利用这一点,率领千骑一路从魏博直奔长安。
轻骑再快,赶到长安也至少要五天。泾原的主力大军就算急行军,也还得半个多月才能抵达。
于是李修白一面挥师西进,一面遣心腹携密信送给清虚真人在长安搅动风云。
薛灵素揭破他的身世,他又何尝不知她腹中骨肉的蹊跷?
李俨这些年来一直体弱多病,后宫早已多年没有子嗣降生。更何况,之前他通过李郇进献的“九转金丹”里本就含有导致人不育的草药,薛灵素怎么可能怀上身孕?
推算时间,这个孩子应该是在李郇死前怀上的。
宫中无外臣,唯有李郇以国师身份常来常往,如此看来,这孩子很可能与李郇有关。
李修白给清虚真人的信正是让其撰写檄文,直指薛贵妃私通外臣、混淆龙种,试图以舆论撼动宫闱。
清虚真人这些年暗中在长安铺设了大量暗桩,一夜之间,檄文就贴满了各大街巷,甚至被撒进了皇城。更有说书人、游走商贩,将流言迅速散播京畿州县。
不过两三日,长安舆论风向骤变,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薛贵妃私通外臣的真假。
李俨生性多疑,闻讯后掌掴薛灵素,厉声诘问:“贱人!你如实招来,这腹中血肉究竟是不是朕的!”
薛灵素惶然跪地,涕泪连连:“妾对天发誓,此胎千真万确是陛下骨血!长平王乃先太子余孽,包藏祸心,构陷于妾,正是想扰乱陛下圣听,陛下万万不可中其奸计!”
李俨当即召彤史详细核查起居注,又命太医署首席太医令重新诊脉。
薛灵素面无惧色,她早就把时间算得清清楚楚,除非孩子生下来、长得完全不像李俨,否则谁也拿不出确凿证据。
而等到那个时候,李俨恐怕早已不在了。
果然,查验并无破绽,李俨暂时放过了薛灵素,命金吾卫严查和缉拿散布檄文之人。
然而流言已经传开,李修白纵然身世有假,可先太子遗孤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室血脉,薛贵妃肚子里这个若是野种怎么比得上?
一时间,人心动摇,各路观望的节度使也各有盘算。
——
此时,李修白已率千骑抵达潼关。
关中有四塞,东潼关、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是拱卫长安的咽喉,也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欲取长安,必先破关。
李俨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早已布下重兵。
东边的潼关由卫国公薛宽带领五万神策右军防守;北边的萧关有朔方节度使崔宁率三万精兵镇守;西边的散关和南边的武关也分别有大将把守;长安外城还驻扎着两万神策行营军,随时可策应。
可谓天罗地网,固若金汤。
面对如此困局,他们一时无措。
商议之际,清虚真人愤然道:“当日魏博内乱,殿下不远千里带兵去帮永安郡主平乱!如今她掌握魏博大权,却坐视殿下涉险而不发一兵一卒!如此凉薄之人,实在可恨!若当日您没驰援魏博,薛灵素又何来兴风作浪之机?”
李修白负手,淡淡道:“成德节度使突然发难,奇袭魏州,魏博正疲于应付,分身乏术。”
“殿下总是为此女开脱!”清虚真人长叹,“萧沉璧此举分明已作出了抉择。在魏博与殿下之间,她永远先选择魏博。如此薄情寡义之人,殿下若能渡过此劫,日后还是莫要再与她来往了!”
李修白回忆起萧沉璧那夜的迟疑,默然不语。
军情紧急,神策左军虽已与李修白会合,但泾原的七万大军还未赶到。即便到了,将士们长途奔袭,也已人困马乏,很难打得过以逸待劳的长安守军。
硬拼绝不是办法。
李修白沉思许久,决定智取。
潼关守将薛宽是一代名将,手下五万神策右军更是精锐,强攻很难突破。
西散关和南武关的守将也都是李俨的心腹,忠心耿耿。
唯一有望争取的,是镇守北萧关的朔方节度使崔宁——他出身清河崔氏,论起来与他还算远亲。
于是李修白明里大张旗鼓厉兵秣马,暗地却派密使带着厚礼和亲笔信悄悄前往北萧关,向崔宁许下“勤王功臣、世代镇朔”的承诺。
崔宁见李俨中风卧床、时日无多,本就心存观望,加之薛贵妃怀孕一事扑朔迷离,长安流言四起,早已动摇。
接到来信后,他即刻召集心腹共商大计。
恰巧,他帐下主簿正是当年李修白在进奏院出手相救的徐文长。
当初,裴见素担任吏部尚书,把持吏部铨选,徐文长虽然中了状元,却只得了个翰林院编修之职,整日埋首故纸堆中。
若只是不得重用便也罢了,他在翰林院屡遭排挤,虽有崔儋宽慰,最终还是不堪忍受,愤而辞官。
崔儋知晓后并未强求,反而给他指了一条新路——去地方藩镇谋事。
如今藩镇势大,在节度使麾下积累资历,已成一条晋升之捷径。朔方节度使崔宁恰出自清河崔氏旁支,经崔儋举荐,徐文长遂投奔朔方,担任主簿,竟然颇受重用。
徐文长素来知恩图报,如今得知李修白处有难,决心倾力相助。
更何况经历科举一案,他早已看清圣人的昏聩与刚愎,即便抛开私情,于公于义,他也更愿辅佐李修白成就大业。
于是在崔宁征询意见时,徐文长慨然进言,极力劝说他顺势而为,辅佐长平王匡扶天下。
崔宁再三权衡,最终应允,并派徐文长为使,前往接洽。
见来使竟是故人,李修白便知大势已定。
果然,徐文长见到他后,眼眶微红,恭敬行礼:“昔日蒙先生相救,文长今日终于能报答恩情!”
李修白亲手扶起他,也不由感叹兰因絮果,机缘巧妙。
——
盟约既成,李修白迅速调兵遣将,以神策左军五万为前锋,分左、中、右三路进发,分别牵制潼关、佯攻武关、策应后方。
泾原大军则分作两部,一部沿渭水推进,一部绕行商洛,断长安南路。
至于北萧关一路,李修白亲率三万兵马强攻,但只是虚张声势,崔宁假意抵抗片刻便开城放行。
六路大军虚实结合,行动迅速。不过两日,李修白便已率主力突破北萧关,七万大军如天降神兵,骤然合围长安城!
京师大震,人心惶惶。
时值十一月,驰道两旁槐枝枯槁,落叶萧萧,一派萧瑟肃杀之景。
只有零星几棵树上还挂着冻得通红的果子,像悬在城楼的人头,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眼。
潼关虽大捷,但他们是急行军,粮草不足,必须速取长安,斩杀李俨,才能定下大局。
李俨也看穿了他的意图,命城中仅剩的两万守军分守四门,拼死抵抗。
李修白声东击西,命人佯攻春明门,放火引箭,趁守军救火混乱之际,潜伏在漕渠的精兵突然杀出,一举夺下通化门水闸,三千铁骑随即涌入。
一夜之间,外城十二街全部落入他手。
他治军严明,下令士卒不得侵扰百姓分毫,渐渐赢得人心。
如今,只剩宫城这最后一道防线。
这日正值立冬,一早便天色灰蒙,阴云低垂,似有雪意。
自打长安城被围之后,宫内便已大乱。
守卫惶恐,宫人纷纷出逃,李俨连杀数人也止不住颓势。
气急攻心之下,中风的身子左半侧完全瘫痪。
知道大势已去,又听说薛灵素的流言越传越凶,他索性传出口谕,说自己是被薛灵素“蛊惑”,愿把她交出去,只求李修白退兵。
李修白策马城下,白马轻鞍,遥望那巍峨宫阙,只淡淡一笑:“果然……是个无情之人。”
笑罢,他挥刀随手斩了传谕的内侍。
消息传入兴庆宫,李俨暴怒,却又拿李修白无可奈何。
此时,薛灵素也知晓了李俨将她献出去以求自保之事,她迤逦着绛红宫装踏入太极殿,一声令下,殿宇四周顿时被甲兵层层围住。
李俨虽瘫坐御座,仍强撑帝王威仪,厉声道:“大胆!你敢造反不成!”
薛灵素看着龙椅之上那眼歪口斜、形销骨立的帝王,只觉嫌恶,往日柔顺姿态荡然无存,冷冷讥笑:“陛下真是好心狠,为了苟活竟愿将妾身和骨肉献出。如此无情无义,看来当年杀兄夺妻之事全是真的了!”
“贱人!你怎敢如此对朕说话,朕真是错信了你!”他颤抖着手指着薛灵素,嘶声喊道,“来人!将这贱妇拿下!”
薛灵素轻嗤一声:“人?何处还有人?纵有,又岂会再听命于你?”
她面色忽然阴沉下来,只见原本守卫宫城的神策右军全部站在了她身后。
李俨骇然:“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难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你腹中怀的真的不是朕的子嗣?”
薛灵素一步步踏上御阶,俯身在他耳畔轻语:“不中用的老东西,你的手比柳树皮还皱,每次碰我都让我恶心,如此垂垂老矣还妄想有后?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杀了你,朕要杀了你,你这个贱妇!”
李俨面目扭曲,挣扎着想要取剑,却因半身瘫痪难以动弹,险些从龙椅上跌落。
薛灵素不再理他,只拿过玉玺拟诏。
李俨想她死,她可不想死。
如今即便她叩首哀求李修白,他也绝不会饶她。既然如此,不如鱼死网破。
她命人去提审关押在诏狱的老王妃和李汝珍等人,让人传信给李修白,除非他退兵,否则就杀光长平王府满门。
然而她所能想见的,李修白又岂会毫无防备?
早在攻打皇城前,他就已暗中传信给大理寺卿冯祉,命他护住王府。
冯祉一贯是个老滑头,先前科举案中装聋作哑,后又默许李修白审讯岐王刺杀一案,如今大势已明,他自然知晓该如何抉择。
于是当薛灵素派去的宦官到了昭狱,才发现关在里面的根本不是王府众人,而是穿了他们衣服的替身。
宦官连滚带爬回宫禀报,薛灵素得讯后面色惨白,几乎瘫软在地。
狡兔三窟,她也为自己留了后路,当即准备换下宫装,易容成宫女从密道逃走。
可她没料到,李修白来得那么快。
宫城的防御在七万大军面前不堪一击。薛灵素一身繁复宫装行动不便,跌跌撞撞尚未逃出太极殿,殿门已被黑压压的铁甲兵团团围住。
此时已是正午,天色却阴沉如暮,浓云压顶,不见天光。
只有灰扑扑的雪片无声地坠落,落得一地皆白,衬得原本喧嚣的大殿分外安静。
白茫茫的雪地中忽然传来簌簌踩雪的声音,兵士迅速让路,分列两侧,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自军阵中走出。
李修白一身戎装,玄甲染血,手中的剑一路滴血,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薛灵素当即膝行求饶,抓住他的衣角:“殿下,是妾错了,妾也是受人蒙蔽,求殿下开恩,饶妾一命!”
李修白垂眸,唇角轻扬:“孤记得初次见你时,你也是这般姿态。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你可后悔?”
“悔!”薛灵素急忙仰起脸,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妾悔不当初!妾是爱慕殿下太过,一时鬼迷心窍才铸下大错。念在妾为殿下做了这么多事的份上,求殿下饶妾一命!”
薛灵素一身火红宫装,头戴华丽花冠,比初见时更加艳丽,心肠却也狠毒百倍。
她话音刚落,瘫在龙椅上的李俨怒目圆睁:“贱人!你竟然是李修白的人,竟骗了朕这么久?朕的好侄儿,你当真是布得好大一局棋!”
李修白目光转向龙椅上的人,越过薛灵素,提剑缓缓走去:“陛下如此多疑,我不设局,怎能一步步骗过你,走到今日?”
“逆臣!乱党!”李俨指着他大骂,“枉朕如此信任你,甚至将太子之位都给了你,你竟一直在算计朕!简直是狼心狗肺!”
“这话用在陛下自己身上似乎更合适。”李修白语气淡漠,“当初你算计先太子时,难道不比我狠厉百倍?”
李俨浑身一震:“果然……你果然是他的儿子!”
他突然癫狂大笑,“流言全是真的,抱真啊抱真!你骗得朕好苦!不惜自焚也要保住这个孽种,枉朕爱了你那么多年!抱真,你何其对得起朕!”
李修白只是扯出一个笑:“究竟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权,你自己能分得清么?”
李俨如被刺中痛处,怒喝道:“自然是爱!你懂得什么?是朕先认识抱真,也是朕先与抱真相好!是你父亲不义,看上了抱真,百般设计,才让先皇把抱真许配给他!是他夺朕所爱。朕不过夺回本该属于朕的,何错之有?”
李修白微微一顿,清虚真人告诉他的并非如此。
李俨喃喃又道:“外人皆道先太子温润如玉,只有朕知道他在情爱一事上远非表面那般单纯!他一直欺骗抱真此事,抱真也被他蒙骗,竟然真的爱上了他。朕曾暗中多次提醒她,她不但不信,反而斥责朕!朕有什么错?错只错在出身微贱,没有托生于中宫!”
“后来朕步步为营,终于夺得皇位,也抢回了抱真,可抱真总是不肯信朕,没办法,朕只好把她关起来!朕为了保住她的命,甚至容许她生下你,朕还不够宽仁吗?可她为何至死都在算计朕?”
李俨这几个月服食太多丹药,神志已经不清,伏在龙椅上忽而面目狰狞,忽而痛哭流涕,如同疯子一般。
李修白并不在意他说的是真是假,很早就不在意了。
他的出生就是一场算计,之后清虚真人又暗中操纵他多年,要他夺取大位,为先太子昭雪。
这些年来,为了这个目的死了许多人,牺牲了许多事,他自己也是一颗棋子。
时至今日,当年孰是孰非,还重要么?
他语气淡薄:“即便你所言为真,又如何?最多,给你一句的遗言时间。”
李俨见他毫无动容,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年质问先太子李贞时,他也是这般微微垂眸,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你不是也娶到了京兆韦氏的嫡女?还不够?”
一样的神情,一样的淡漠,李俨直至此刻方看出他们父子的相似之处!
李俨指着李修白咬牙切齿:“你们果然都是疯子!心机深沉,城府极深,偏偏对外装出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以为一个京兆韦氏就能打发朕?朕要的是抱真,那是朕的!”
李修白眉宇微沉,以当年李俨的身份怕是娶不到京兆韦氏,或许他所言非虚,先太子、他的生父李贞并非完全纯善之人,设计夺取他母亲后,出于亏欠,又帮李俨娶到韦氏。
然而,他对这些恩怨没有半点探究的意愿。
他讽笑:“既然不愿,陛下又为何要答应这桩婚事?倘若我没记错,后来京兆韦氏成为你夺权的重要臂膀,而在登上皇位后,没多久你就找借口赐死韦氏,流放韦氏全族。你厌恶韦氏,又贪恋韦氏的权势,你当真无辜吗?”
“即便如此又如何?朕是君,他们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太子也是君,你也是臣,太子要你的妻,你又为何如此愤懑?”
李俨哑口无言。
李修白冷笑:“说到底,你只是个自私至极之人。如此贪恋权势,夺兄之妻究竟是为了报复,还是本就觊觎皇位,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恐怕你自己也说不清!这么多年来,你对我母亲的追忆与其说是深情,不如说是在掩饰你的本意,自欺欺人罢了!”
这话直接撕开李俨最深层的伪装。
“不!”他双目赤红,“你怎敢胡言乱语!朕没错,错的是你父亲!你一个后辈又如何敢指责朕?你今日与当年朕有何异,百般算计,不就是贪图皇位!”
李修白毫不避讳:“是又如何?至少我不像你一般自欺欺人。此位能者居之。你在位的这些年,为了制衡朝堂,纵容党争,宠幸宦官,大兴徭役,苛捐杂税层出不穷,你这般无能之辈早便该退位了!”
李俨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从来只有人捧着他、顺着他,这些真话比什么都让他崩溃。
“胡言乱语!来人,把他的舌头割了!”
他下意识下令,但太极殿内外都是李修白的铁甲兵,无人听令,衬得他仿佛一个笑话。
再往外看,殿外雪骤紧,如鹅毛一般,不过片刻,便将红墙碧瓦、玉阶雕栏尽数覆盖。
天地一片缟素,仿佛在为死去的魂灵哀悼,又仿佛要将一切阴谋、血腥与肮脏都彻底埋葬。
李修白收回视线,忽然觉得无趣,将手中长刀掷于薛灵素面前:“杀了他,孤或可留你一命。”
薛灵素毫不犹豫提刀。
“朕是君,是圣人,你敢,你们敢!”
李俨蜷缩在龙椅上,拼命想爬走,但左半边身子完全瘫痪,只能眼睁睁看着刀落下。
“贱——”
话音未落,薛灵素一刀重重斩在他腰间。
鲜血汩汩涌出,李俨瞪大眼睛挣扎,轰然从高高的龙椅上滚落,身子断成两截,就像当年先太子被腰斩一般。
薛灵素邀功似的凑过去:“殿下,妾知道先太子是含冤而死,特意用同样的方式为您雪恨,可否饶妾一命?”
李修白看着断成两截的尸体,再看看薛灵素脸上的血迹,只觉得厌恶。
他轻笑:“孤说的是‘或许’能留你一命。可惜你所作所为,令孤不甚满意。”
薛灵素脸色骤变,提刀冲向李修白,但还未近身,手中的刀就被流风夺走,反架在她脖子上。
薛灵素目光怨毒:“李修白,你的心真狠!为什么萧沉璧百般算计你,你不但不恨,反而爱慕她?我就不行,连一条命都保不住?”
李修白眼神淡漠:“一个只知弄权、毫无底线之人,也配与她相比?”
薛灵素仰天大笑,眼泪却无声滑落:“好!原来在你眼中我这般不堪!可偏偏是我这样的人能算计得了你!你可知回纥可汗为何突然向萧沉璧求亲?是因为我!我知殿下必然舍不得她,一定会去救她。只有你走了,我才能在长安搅动风云。我什么都算到了,布好全局,殿下未免太小看我,你差一点就死在我手里了!”
李修白终于正眼看她:“原来这一切都是你暗中算计的?”
薛灵素已破罐破摔:“是又如何?殿下也别以为此刻已胜券在握!你与我同样可怜!你千里迢迢率军救萧沉璧又如何?成德稍一起兵,她便为魏博弃你于不顾。你攻打长安这两月,她可曾助你分毫?可曾赠你一兵一卒?殿下,自以为算无遗策的殿下啊,你也有失算之时,你也不过是他人裙下败将!”
薛灵素笑得花枝乱颤,李修白只是冷眼旁观。
殿内殿外一片死寂。
薛灵素自知死到临头,又吃吃笑起来:“还有,殿下即便今日杀了我,夺了皇位就以为能坐得稳吗?休想!自你攻破潼关,我便知大势已去,派人传信给回纥。此刻唐廷内乱,回纥定然已经举兵南下!”
“你和李俨打得两败俱伤,各方节度使的兵权尚不在你手中,你无力调遣,只怕回纥的铁骑要长驱直入,坐收渔利了!如此甚好,我坐不了这个位置,你也别想坐!”
崔儋怒斥道:“妖妇!无论如何内斗,都是朝廷自己的事,你竟把异族引来,届时长安乃至大唐百姓必遭屠戮,你简直丧心病狂!”
“是又如何?”薛灵素贪恋地轻抚鬓边花冠,“横竖我要死了,有万人陪葬,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了!”
果然,她刚说完,周焘急步进来,呈上一份邸报:“殿下,大事不好了!回纥举兵十万,倾巢而出,直指长安!”
薛灵素听罢指着大殿上的人,每一个人,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我赢了!终究是我赢了!你们皆要死,皆要为我陪葬!”
李修白面色沉凝。
然而紧接着,殿外的清虚真人又一边皱着眉,一边带着喜色,面色忽晴忽阴,矛盾地快步进来。
“魏博也传来军报,说是永安郡主率十万天雄军,以‘卫长安,守国土’之名迎战回纥。回纥之危……或许不必着急。”
薛灵素蓦然僵住,浑身如同冰封。
李修白轻轻拂去邸报上的细雪,指尖仿佛有火在烧,薄唇溢出一丝低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