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长安》 1、扮遗孀(精修) 萧沉璧生平有三愿: 一愿李修白去死; 二愿李修白早死; 三愿李修白死无全尸。 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为了活命会甘愿假扮李修白遗孀,口口声声唤他夫君。 —— 三月三,风渐暖,曲江池畔绮罗繁。 与喧嚣的江畔相反,朱雀大街十里缟素,长平王府白幡如瀑。 风吹帘动,火烛幽微,素纱灯笼影影绰绰映出一个女子持香跪立的背影。 女子无簪无珥,容色出尘,面容更是苍白得过分,好似燎炉里纸钱的余烬。 吊唁者来来往往,无不为其静婉的神情侧目。 更叫人瞩目的是此女所披的孝衣,衣缘未缉边—— 有不知情的小娘子眼神掠过那身麻衣,奇道:“此乃斩衰礼,非妻、子不可服。长平王尚未婚娶,也无子嗣,她是何人,竟能为长平王服斩衰?” “怎的未曾婚娶?”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以纨扇掩唇,“这便是长平王那个苦命的遗孀,近日二人的恩爱事迹传得沸沸扬扬,你竟不知?” “恩爱?这是长平王救回来的那位?” “正是她。”妇人压低嗓音,“说起来,此女也是个传奇了……” 不久前,幽州节度使起兵叛乱,刺史誓不投敌,以身殉国。 之后,长平王李修白奉敕宣慰,持节北上,未及一旬便达成和谈。 捷报至京,圣人拊掌称善,嘉奖长平王的同时,下令抚恤被斩杀的刺史一家。 可惜藩乱之时叶家死伤殆尽,只剩一女名唤流筝的,因外出侥幸逃过一劫。 圣人的抚恤自然全落到了此女头上,特封其为乡主。 然而幽州乃是强藩,节度使与叶氏一族有宿怨,百般阻挠,千般刁难,就是不肯交出叶氏女。 胶着之际,监军出了一策,说叶氏女与长平王八字相合,可将她选作孺人纳入府中。 此计一石二鸟,既彰显朝廷恩德,又叫幽州无话可说。 审时度势之下,叶氏女才被交出来,至此,长平王与叶氏女也成就了一番姻缘。 妇人话毕,小娘子唏嘘不已:“一位是忠臣之后,一位是天潢贵胄,两位也算般配了!” “是啊,听闻长平王对叶氏女也颇多爱怜,可惜……”妇人叹了口气。 小娘子乍然想起来今日是来吊唁的,心头一紧:“可惜什么?” “天不遂人愿!长平王班师回朝,行至燕山之时忽遇雪崩,一行人不幸失足坠崖。长平王尸骨无存,叶氏女被雪埋数日,找到时已奄奄一息。” “雪崩?”小娘子惊呼。 妇人也长叹:“不错,但老身还听闻一桩隐情,娘子切莫外传——” 小娘子急不可耐,妇人压低扇子:“你可知河朔三镇?要我说啊,这幽州虽厉害,却远不及隔壁魏博强盛。俗话说‘长安天子,魏府牙军’,魏博藩镇坐拥天雄军十万,割据一方,比咱们的神策军还要厉害。此次幽州起兵听说其实是替魏博打头阵,谁知反被宣慰,魏博十分不悦。” “因此,也有人猜这雪崩是魏博派人做的,据说有个弥留之际的神策军将士曾亲眼看见燕山之巅站着一个戴半幅银甲面具的女子……” 小娘子遽然倾身:“莫非是传说中的那位魏博节度使之女,把持旌节两载的永安郡主萧沉璧?” “正是她!”妇人道,“自打燕山雪崩之后,这萧沉璧也销声匿迹,魏博对外宣称她是突然重病,闭门休养。可……天下岂有这般巧事?我看八成是她埋伏在燕山,意欲不轨,然而雪崩失控,自己也重伤了。” “定是如此!长平王坏了魏博的大计,她必是在挟怨报复!” “话虽如此,却无实据,何况魏博乃河朔三镇之首,老王妃纵然再悲痛,也不好公然归咎,只能暗地里多加查探。” “哼,还有什么可查的!听闻这劳什子郡主形如恶鬼,心如蛇蝎,所以才常年以甲遮面。即便不是她做的,她作恶多端,重病也是报应!” 小娘子响亮地啐了一口,啐完还不忘向素衣跪灵的萧沉璧投去怜爱的目光。 说一千,道一万,最可怜的还是这位未亡人…… 被这过分怜爱目光盯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的萧沉璧恍然回过神来,这小娘子咒骂的那个“形如恶鬼,心如蛇蝎”的恶女似乎……也是她本人? 原来,她在长安的名声竟如此差么? 难怪当时在崖底被找到时,那些人并未怀疑她就是萧沉璧。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萧沉璧并不在意。 毕竟,这小娘子前半句有失偏颇,后半句倒还是挺贴切的,她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一切也大体如这两人所言,幽州叛乱确有她一分力,她也的确是想亲手狙杀李修白。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还没来得及动手就遇上雪崩一起被埋了。 她也很无辜啊…… 醒来时,一片死寂。萧沉璧扒开雪层,只发现了一具披着狐裘的冻僵女尸,正是那位叶氏女。 她果断扒下叶氏的狐裘裹在自己身上,走出几步后,良心未泯,又折返用雪给这个苦命女做了一个坟,免得她曝尸荒野。 再之后,她裹着披风艰难地往外走,走了三天三夜,饥寒交迫,手足皲裂,没走出燕山,反倒撞上了一大批长安来的神策军,径直晕倒在这群人面前。 可谓是羊入虎口了!求生使然,她强撑着一口气,灵机一动假借了叶氏女的身份。 也许是苍天有眼,因为披着叶氏女的衣服,竟暂时蒙混了过去,为了养伤,她也顺势留在了神策军军营。 唯一的纰漏是,她本想等养好腿伤后偷溜走,不料腿伤反复,高热不退,昏昧之际人竟被神策军抬回了长安,送进了长平王府里医治。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幸好萧沉璧一向能屈能伸,前一刻还恨不得李修白去死,后一刻又能声泪俱下地为李修白哭丧。 哭得那叫一个惨,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哭着哭着她顺便把旁观来的叶氏女与长平王的故事渲染得更感人了些,什么替她枉死的父母收敛尸骨,下令斩杀她那些仇家,甚至替她挡了冷箭舍身相救啦…… 总之,因为她装得太像,现在全长安都传遍她和李修白那些感天动地的事迹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流言三人成虎,传到了圣人耳朵里,竟变成她伤心欲绝,数度寻死了! 圣人也颇有成人之美之心,恩准她殉情。 ……着实演过了头。 骑虎难下,萧沉璧谎称自己有了李修白的遗腹子这才逃过一劫。 至于怎么造出有孕的滑脉,她则是套用了父亲小妾假孕的阴招—— 用臂钏勒紧手臂寸口脉上游,血流便会变得急促,脉象也会变成滑脉。 但这种方法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 萧沉璧琢磨着得尽早脱身才是,于是这几日暗中联络魏博在长安的进奏院,准备来个金蝉脱壳。 算算时间,进奏院的人也该来吊唁了。 —— 正想着,魏博进奏院的名刺递进来了。 两家有宿怨,晾了来人一会儿后,老王妃依旧称病未见,但命典事娘子引客入了灵堂。 只是,这来人着实出乎萧沉璧意料。 服紫佩金,高鼻深目,并不是从前萧沉璧指派的那位进奏官,而是她在魏博时的心腹——康苏勒。 康是粟特大姓,多年前粟特灭国,昭武九姓流散,一部分王族北徙河朔,康苏勒的父亲就是之一,还凭骁勇善战成了她父亲麾下的一员镇将。 至于康苏勒本人,自幼与萧沉璧相识相知。 萧沉璧掌权后,康苏勒也成了她的心腹兼未婚夫。 毕竟,她若外嫁,必失权柄,招赘入幕方为上策。可她压根无心情爱,遍观河朔子弟,更没有入得了眼的,康苏勒同她青梅竹马,勉强算合适。 只是还没下聘,她便出了事。 萧沉璧凭借从前的默契掩袖清咳,示意康苏勒进行下一步。 康苏勒会意,焚香奠酒后将视线移到萧沉璧身上,道:“这位便是叶夫人吧,夫人面白如纸,咳带痰音,恐是寒邪入腑。某副使精于岐黄,若不嫌冒犯,可替夫人诊治一番。” 典事娘子立时截话:“夫人玉体自有尚药局供奉调理,不劳尊使。” 萧沉璧见势不好,又扶着头假装不适,娇喘微微,云鬓斜坠。 “夫人!”典事娘子眼见她快晕倒,赶紧让进奏院的人替萧沉璧诊治。 稍后,萧沉璧又以胸痹气短为由屏退左右。 青烟缭绕的灵幡后,她总算和魏博的人接上了头。 —— 屏退人后,康苏勒叉手深揖:“郡主流落长安数日,玉体可还安康?” 萧沉璧一改哀容,快步将他扶起:“你我之间哪里还用这般虚礼。我一切安好,不过,你为何成了进奏官?” “臣忧心郡主,特意主动领命。”康苏勒上下打量萧沉璧,“郡主当日坠崖可曾伤及筋骨?冰雪……” “停。眼下不是说闲话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我的手段?你来得正好,我虽暂时无虞,但此地不宜久留,魏博离了我又恐生变,你想办法尽快护送我回去。” 康苏勒忽然一声不吭。 萧沉璧眼底笑意渐渐收敛:“怎么,魏博出事了?” “……是。”康苏勒坦诚道。 萧沉璧也不是全无预料:“阿弟年少,阿娘柔弱,离了我确实难以掌控大权。是谁胆敢作乱?” “都知兵马使魏坤,您的叔父。燕山雪崩后郡主您销声匿迹,少主又尚未亲政,于是都知迅速接管军镇,代掌节帅之位。” “原来是这个老东西!”萧沉璧眯眼,“老而不死是为贼。我当初还是心太软了,就不该只剁了他一只手,该把他手脚俱砍断做成人彘丢到荒原上喂狗!” 如此明艳的一张脸说出如此恶毒的话,艳极怖极,愈发摄人心魄。 康苏勒一时怔忡。 “不过,”萧沉璧接着又道,“叔父有小才而无大谋,只要我安然现身,谎言便不攻自破。正好,你如今是进奏官,将我运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康苏勒喉结滚动:“卑职……恐难从命。” “这有何难?进奏院虽在长安,却是藩镇属地,便是皇帝老儿也不敢强闯,你将我藏进去,再伪装个使官的身份,一切还不是轻而易举?” “卑职并非办不到,是不能办。”康苏勒缓缓抬眸,眼眸锐利,“都知下令让我看管好您,不许您回藩,若郡主强返……老节帅夫人和少主恐有池鱼之殃。” 萧沉璧捻着香灰的指尖一顿,旋即后退,目光警惕:“康苏勒,你叛了我?” 康苏勒艰难吐出一个字:“……是。” 难怪,进奏院换了人。 “为何?”萧沉璧面无表情,“是我给你的军衔不够高,还是赏你的财宝不够多?” “都不是。”康苏勒摇头,“是父亲。父亲已投都知麾下,父命难违,我只能听令。” 萧沉璧才不信什么父命,眼尾一挑,直接把人看穿:“和我就不必矫饰了,说罢,叔父许了你们什么承诺?事成之后帮粟特复国,帮你们父子登上王位?” 康苏勒默然,便是承认了。 呵,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心腹侍从,都抵不住权势的诱惑。 萧沉璧忽然笑了:“原来如此,可你怎知我不会帮你?而且,就凭叔父的庸才,你真以为他帮得了你?” 康苏勒惨然一笑:“都知大人不一定会,但郡主您一定不会。您是有野心,意图一统天下的人。您对我的确仁至义尽,可在您手下,我们粟特人永远复不了国!” 萧沉璧并不反驳,的确,她绝不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任何威胁。 既如此,他们之间再无转圜余地。 萧沉璧不再费口舌之劳,那张美貌的脸冷若冰霜:“事已至此,我再无筹码。但叔父没杀我,反倒拿母亲和阿弟性命威胁我,想必是我还有用处吧?” “郡主果然聪慧。”康苏勒缓缓道,“都知说郡主既已经成功假扮了叶氏女,不如将计就计,长平王侧妃的身份可比进奏院探听消息便利许多。” “更重要的是,今上无嗣,欲择宗室近支承祧。长平王是圣人亲侄,人虽死了,遗腹子却是天家至亲,比其他支系更甚。咱们魏博兵强马壮,缺的恰是一个名号,将来举事之时若是打着扶立此子的名号便能名正言顺,一呼百应!彼时郡主进位太后,坐享一世荣华,岂不双全?” “太后?”萧沉璧自嘲,“我是谎称怀了长平王遗腹子,实则尚未见过他真容。这假胎现下不足一月,尚可蒙混,再过几月可如何瞒得过尚药局?” “此事都知也替您想好了。”康苏勒不敢看萧沉璧的眼,“都知说您大可挑几个男子养在外宅,将假孕之事弄假成真。” “叔父想得倒是周全。”萧沉璧目露讽刺,“怎么,你来长安就是为了这事?” 康苏勒无言以对。 不错,接替进奏官确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既已挑破,他目光灼灼:“都知允诺过我,事成之后绝不动你分毫,到时,粟特也可复国,我会以七宝车迎你为后!地位一样尊崇,身份一样高贵,你不会受半分委屈!” 萧沉璧沉默,半晌低笑出声。 既笑自己眼拙,错把顽石当璞玉;更笑康苏勒痴心妄想,完全不懂她秉性。 她两指捏住康苏勒下颌:“即便我要与人同房,你凭什么以为那人会是你?你的样貌,学识,家世,哪点配得上我?从前不过是无人可选,如今你还在自作多情?更何况你最清楚,我生平最恨背叛,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刚被挫骨扬灰,你安敢再出此言?” 康苏勒脸色瞬间又红又白,许久,他平复下来,语调渐冷:“这么说,郡主是不遵从都知的命令,也不顾及远在魏博的节帅夫人和少主性命了?” “倒也不是。” 萧沉璧忽又松手,细细擦拭抚触过他下颌的指尖,嫣然一笑。 “我只是看不上你罢了。你若能帮我另寻其他男子,我乐得一试。当然,我也不像叔父一样什么阿猫阿狗、脏的臭的都能看上,我还有一个条件——” “此人须身长八尺,面如冠玉,貌比潘安,才过宋玉。” “你先物色到合适的人,咱们……再说大业的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假怀孕(精修) 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倒是不难。 但貌比潘安,才过宋玉当世也找不出几个。 遑论四者兼之? 看来萧沉璧不是不能委身,只是不愿委身于他。 康苏勒顿觉羞辱:“我已说了父命难违,郡主是怪我,所以故意刁难我?” “刁难?”萧沉璧丹唇轻启,“连个人都找不到,进奏院就这点本事?那我如何敢放心将身家性命交托出去,与尔等共谋大业?” 康苏勒一时语塞,竟无法反驳。 萧沉璧又睥睨道:“再说,我乃魏博节度使长女,又主镇一方两载,裂土封疆,放乱世也是一方诸侯,以我的身份哪怕是配李唐太子也绰绰有余,不过一个才貌双全的面首而已,你是觉得我不配,还是觉得魏博不配?” 萧沉璧眼眸流转,摄人心魄,那张烛光后的脸更是明艳不可方物,叫人不敢直视。 康苏勒之所以一心复国,也有自卑的缘故。 他是散落天际的星子,而萧沉璧是皎皎明月,星光暗淡,怎敢与明月争辉? “卑职……岂敢。”康苏勒声音艰涩,“郡主身份高贵,天人之姿,卑职只是担心找不到能配的上郡主的人罢了。既然郡主执意如此,卑职必全力寻找。” “三日,三日之后,郡主可借口为长平王做法事前往位于崇仁坊的荐福寺礼佛,此寺毗邻进奏院,安插了我们的人,有秘道直通内院,到时卑职会带备好的人在内院恭候郡主,万望郡主如期赴约。” 萧沉璧淡淡讽笑:“好。” 随后,她想多套些话,又问道:“还有一事,背叛我也就罢了,你难道连相伴多年的兄弟也没放过?还有我的夫子、元随,乃至长安暗桩……都被你们斩杀了?” 康苏勒只道:“韩老夫子德高望重,都知将其奉为座上宾,郡主尽管放心。” 言外之意,夫子没死,但其余人都惨遭毒手。 萧沉璧手心紧攥,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那是跟随她多年的亲信啊,也是康苏勒刎颈之交,全都没了…… 此仇不报,便是死了到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旧人! 但此刻纵然杀了他也没用,真正的仇人远在魏博。 萧沉璧压下翻涌的恨意:“多谢你辛劳,特意来王府走一趟,也替我转告叔父,他的好意沉璧此生没齿难忘!” 康苏勒低声答应,心头却苦意翻滚,难以言喻。 此时,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想来是典事娘子带着尚药局的侍医赶到了。 康苏勒赶紧退后,一抬头,只见转瞬之间萧沉璧已换了一副神情,姿态柔婉,目露哀伤,哪里还有半分方才要将人剁碎喂狗的狠辣。 难怪能蒙骗如此多人。 他怔忡之际,萧沉璧已经和典事娘子攀谈起来了。 只听她婉声道:“妾不过神思倦怠,血气不足,方才稍作休憩已没什么大碍了,劳娘子挂怀。” “夫人玉体金贵,侍医来都来了,还是看一看吧。” 典事娘子不放心,又要召医,萧沉璧眼波微漾,康苏勒立时命副使劝阻,副使道:“某适才切脉,发觉夫人乃悲恸伤肝之症,此刻最忌惊扰,最好独卧,敛神静养。” 典事娘子这才罢休。 不过,经此一晕,叶氏女因为长平王连日守灵,哀毁晕厥的流言又传了出去。 全长安大街小巷的人愈发赞叹起叶氏女的赤诚来。 —— 萧沉璧此时可无暇理会坊间闲言。 回到王府专门辟给她的薜荔院后,她支开了女使,神色凝重。 母亲柔弱,胞弟年少,萧沉璧坠崖时也想过魏博可能生变。 但她没想到阿弟如此没用,甚至连一月也撑不过,更没料到多年的心腹康苏勒也背叛了她。 可叔父想让她放权?简直痴心妄想。 萧沉璧自幼便深谙这世间只有权柄最重要,丧权无异于寻死。 即便帮叔父成就大业,他也不会当真让她做什么劳什子太后! 阿娘便是个最好的例子。 她外祖本才是魏博节度使,因只有一女,便招了手下牙兵,也就是她阿爹入赘。 成婚头几年,阿爹在政事上毕恭毕敬,在家爱妻如命,外祖便渐释权柄。 这一放彻底失控,阿爹很快架空外祖,独揽大权。 阿娘虽然出身高贵,又是河朔第一美人,偏偏只有美貌,性若蒲柳,眼睁睁看着外祖含恨而终却无可奈何。 没过多久,阿爹又另纳美妾,妾室韩氏骄纵跋扈,阿娘却只会日日啼哭,以至于哭伤了眼,色衰爱弛,连掌家大权都被窃取,萧沉璧和胞弟怀谏也饱受搓磨。 萧沉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发誓绝不要重蹈覆辙。 她继承了阿娘的美貌,更继承了外祖的秉性,阿娘不懂争权,她便替她争。 外祖在世时最是喜爱她,曾替她开蒙,将她带在身边教养过数年,她素来聪慧,学到不少东西,小小年纪便擅长察言观色,装乖卖惨,把韩氏斗得遭了父亲厌弃,帮母亲重新掌家。 然而没了韩氏,又有柳氏、沈氏……美妾们流水般抬进来,到她十三岁时,后宅已人满为患。 其中不乏手腕高超的,甚至设计要将她许给一个觊觎她美色的老翁。 萧沉璧虽设法躲掉婚事,一个个将人斗倒,却也明白光在后宅使这些妇人手段是没有尽头的,自己身为女子迟早要被阿爹嫁出去。 阿爹是篡夺了外祖的节度使之位才能如此放肆,所以,只有掌握大权才能一劳永逸。 萧沉璧便装作心疼阿爹劳累,日日帮他朗读文牒,摸清军镇要事,在他们议事时适事插嘴一两句,出谋划策。 没过多久,她的聪慧便帮阿爹解决了不少麻烦,赢得阿爹和一干将领刮目相看。 魏博本就胡汉交杂,妇持门户,掌管家计,女子参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她很快就正式接管了部分军务。 阿爹愈发离不开她,自然也就歇了将她尽快嫁出去的心思。 再后来,她利用阿爹好色的弱点暗中给他搜罗了不少美人,让他沉湎酒色,亏空身体,逐渐放权,自己则进一步蚕食军镇大权,甚至偷梁换柱,将阿爹的人逐步换成外祖的旧部。 待阿爹察觉不妙时,他已经染上花柳之病,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萧沉璧以扶持幼弟之名独揽大权,气到一命呜呼。 萧沉璧终于为外祖报了仇,内宅那些莺莺燕燕也被她一句话遣散。 此时,她才刚满十八。 但十载内宅权斗,五载节堂周旋,已将她磨练得心如坚冰,老辣狠戾,便是三十八岁的人也难与她的心智比肩。 当然,权柄交接时也不是那么顺利,譬如叔父就曾试图篡权,被她剁了一只手流放到漠北。 现在想来,当初她还是太心软了,顾忌名声,若换做如今的自己定会毫不留情将人枭首,连骨灰也当众扬了,绝不给他一丝反扑的机会! 如今,叔父能夺权是因为放出了她重病难治的消息,只要她能回去或可重执旌节。 棘手的是阿娘和幼弟还在叔父手里,亲信们也被斩草除根,她现在根本无人可用。 只有一人一定不会背叛她——外祖的旧部,也是自己的心腹赵翼。 他一人便掌管一万牙军,若能去往他那里借兵,萧沉璧或许还有反击之力。 可赵翼远在魏博六镇最北的相州,与长安千里之遥,叔父知晓她和赵翼的主仆之恩,定然也严密监视于他们二人,她如何能穿过叔父控制其他五个军镇顺利抵达相州? 即便顺利抵达,赵翼的兵权是否被叔父削夺也尚未得知。 看来,报仇之事须从长计议,绝非三五日能成。 萧沉璧眉头紧蹙,眼下也只有苟且偷安,暂时听叔父命令行事,伺机打听赵翼的消息,然后再想办法逃到相州了。 如此说来,三日后的荐福寺之约她也是非去不可了。 不过,她刻意羞辱康苏勒,让他去帮自己找面首,他必不乐意。 万一……真有这般才貌的人,那她也不亏嘛! 萧沉璧暂时放宽了心。 这么多年明争暗斗,她早就练出天塌下来也能面不改色的心境,该吃吃,该喝喝,养足了精神才能谈其他。 于是她转身随手端起桌上专门给她熬的“养胎”的鸡汤优雅地品尝起来。 啧,这长安的吃食真是精细。 小小一碗鸡汤汤清如水,尝起来却滋味万千,似乎放了数十种骨肉熬制。 连盛鸡汤的碗也是有价无市的越窑秘色瓷,相比之下,他们魏博的吃食和用具着实简陋许多。 长平王因旧伤鲜涉朝政,待遇仍能如此丰厚,兴庆宫的那位还不知道要精细到何种程度。 如此穷奢极欲,难怪从前不是强征藩镇徭役,便是增加进俸,若非如此,他们河朔三镇也不至于举兵谋反。 萧沉璧想到此处再无胃口,碗一撂,转而又细细打量起她居住的薜荔院来。 —— 前几日,她并未料到会在这长平王府久待,因此也不甚在意此处布置。 如今怕是有段时日要待了,这一细看,她发觉这薜荔院布置得也十分雅致。 文柏为梁,沉香为壁,甚至壁上的敷料都是出自于阗的芸辉草,其香洁白如玉,入土不朽烂,没想到她那位宿敌竟然颇有品味。 然而老王妃丧子悲痛,怕睹物思人,将李修白从前的物品全部封存了,因此他的私物一个不剩,甚至连张字画也没有。 萧沉璧颇有些遗憾,她还没见过此人是何模样呢。 从前倒是听说过他长身玉立,冠绝长安,颇有太宗遗风。 但死都死了,无论他长什么样子萧沉璧都已不在意。 恨只恨他不是死在她手里,毕竟这些年他着实给她使了不少绊子。 犹记得她十七岁那年阿爹举兵南下,她也随军参谋。 恰好,当时还是长平王世子的李修白也任随军司马,又是献上火攻计,又是用上投石计,硬是让她和阿爹功败垂成,无功而返。 萧沉璧恨不过,搭弓射箭,一箭穿云,将他重伤,这才解了些许心头之恨。 可惜射偏了,没能正中心脏,让他命大活了回去。 不过这一箭着实伤他不轻,后逢老长平王去世,养病加丁忧三年,李修白鲜少再公开露面,也就是去年才担任宗正卿。 然而,他一上任便要魏博遣质子入长安,萧沉璧自然不能容忍,断然回绝。 今年年初,幽州节度使徐庭陌狼子野心,诛杀刺史,萧沉璧趁机拱火,共谋大业,没想到李修白又恰好被敕命宣慰幽州,威逼利诱之下竟把徐庭陌说服了,坏了她的大计。 一而再,再而三,萧沉璧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在燕山天堑李修白回朝必经之路上设下重兵,打算伏击此人。 没想到突发雪崩,李修白死了,她也被埋了,还阴差阳错被送到了长安,不得不假扮他的遗孀。 更可恨的是她遭叔父威逼,除了要继续编造和他的恩爱事迹,还要日日替他哭丧守灵。 简直屈辱之极! 萧沉璧一想到李修白便恨得牙痒痒。 转念又一想,倘若李修白泉下有知,知她占了他的房,睡了他的床,还日日唤他夫君,恐怕要气得活过来吧! 萧沉璧顿时心情舒畅,恣意地躺在李修白费心挑选的小叶紫檀榻上来回翻滚,甚至用褪了罗袜的脚踩踏床柱,好好羞辱一番他的爱物。 不过,这长安如此多佛寺,大慈恩寺才是香火最鼎盛的,她要如何说服老王妃,三日之后必须去荐福寺给李修白做法事呢? 毕竟,那些神策军好骗,流言也容易传,但这位老王妃出身博陵崔氏,心思深沉,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至今对她仍旧不冷不热。 萧沉璧其实也摸不准这位是否真的信了她,更别提横生枝节了。 正思索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声音,萧沉璧整理好仪容骨碌爬了起来。 这现成的借口,不就恰好送上门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买面首(精修) 长安素来繁华,民风开放,女子胡服骑射,出游打猎都稀松平常。 只有五姓七家出身的贵女家教要严一些,笑不露齿,规行矩步,譬如老王妃——博陵崔氏嫡女。 圣人多疑,皇室宗亲自打迁入十王宅后行事也颇为收敛。 但门外的这位显然是个例外。 人还没到,腰间佩戴的珍珠金玉禁步叮叮咚咚早已四下作响,一听就是个被娇惯长大、不甚遵从礼法的。 除那位小姑子不做他想了。 萧沉璧迅速整理好神情,随手扯了一张黄纸装作抄写佛经,下一刻,守夜的女使通传之后,一个小娘子风风火火大步进来。 “——听说,你今日又晕倒了?” 果然,来人正是李汝珍,长平王幼妹,正值豆蔻之年,身着半袖裙,手拎红缨枪,微微扬着下巴打量萧沉璧。 李汝珍素来不喜萧沉璧,觉得她出身不高,因此总是爱挑她的刺。 不过到底年纪小,心思浅,萧沉璧轻易便能招架。 这会儿她来的正好,萧沉璧正愁自己不便去荐福寺,灵机一动,故意将抄写的佛经拂落,然后捡起道:“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昨日为郎君抄写往生经,睡得不大好,这才头脑昏胀不甚晕倒,有劳小姑挂念。” 不出所料,李汝珍视线迅速被萧沉璧手中的佛经吸引,瞄了一眼,只见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她轻哼一声:“算你心诚!是阿娘叫我来看看你的,既然你没事,我便走了。” “小姑留步。”萧沉璧将人叫住,神色为难,“郎君的尸骨至今未曾找到,我心中着实放心不下,遂为他抄写佛经,盼他能够早登极乐。可我长在幽州,对长安不甚了解,这抄好的佛经该往何处供奉?从前郎君倒也同我提起过长安风物,我依稀记得有个叫荐福寺的,不知此处可否替郎君供经?” “阿兄竟还同你说这些?”李汝珍颇有些惊奇。 萧沉璧脸颊微红:“郎君一向待我极好,与我无话不谈。” 李汝珍哑口无言,瞥了一眼萧沉璧尚未隆起的小腹,觉得自己说了蠢话。 她那位兄长和此女的恩爱事迹传的轰轰烈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何况他们连孩子都有了,枕边私话肯定无所不包了。 李汝珍于是道:“荐福寺自是极好,虽不及慈恩、资圣二寺宏阔,但是为高宗皇帝献福而建,正经的皇家功德院。” “那再好不过了。”萧沉璧拿起手中的佛经,“这往生经誊写得还不够,待我再多誊写一些,三日之后小姑带我一同前去荐福寺如何?” 李汝珍爽利应下:“行!到时我叫人备好钿车便是,顺便为阿兄添些灯油。你好好将养吧,阿兄不在了,阿娘伤心不已,你腹中这个孩子可千万要护好,万一再出事,阿娘可承受不起。” “郎君已不在,这是他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妾岂敢不珍重?” 萧沉璧点头答应,提及李修白时声音甚至略带哽咽。 李汝珍最见不得这种场面,头一个比两个大,小声嘀咕:“阿兄怎么会喜爱这种柔弱的女子,真是奇了……” 萧沉璧才不管李修白喜爱什么样的女子,横竖死无对证,还不是她说什么是什么,李修白还能掀棺辩驳不成? 此时,李汝珍不耐道:“行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阿兄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与其哭哭啼啼,不如想办法为阿兄复仇。” 她将手中的红缨长枪重重拄在地上:“如今我日日操练,就是在准备替阿兄报仇,待我习得阿父阿兄九成本事,定亲赴战场,手刃那个害我阿兄的魏博妖女!” 萧沉璧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李汝珍口中的魏博妖女说的正是她。 她收起眼泪,骂起自己来也毫不手软:“小姑说得有理,那妖女着实可恨,不千刀万剐实难泄心头之恨!” 李汝珍愈发愤恨,拎起红缨枪便气冲冲地去前院操练,誓要把萧沉璧砍成八截。 萧沉璧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暗自嗤笑。 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 可惜,她就站在她面前,她非但认不出来,还得唤她一声长嫂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修白的尸骨至今没找到,他会不会真的还活着? 很快,这个念头又被否定。 当初雪崩之时,萧沉璧所在的地方波及较小,被埋得也浅,才侥幸逃过一劫。 但李修白可不同,他所在之处最是严重,所有随从无一幸免,连贴身的叶氏女也死了,他绝无生还可能。 至于暂时没找到尸骨,兴许是被大雪深埋,又或是掉到某个狭洞里了? 毕竟,除了他,元随们的尸首也有十之一二未曾找到。 这些日子天气回暖,冰消雪融,不是陆陆续续又找到一些么? 大不了等找到的时候她再装模作样哭一哭便是了。 萧沉璧果断将李修白抛之脑后,转而又琢磨起长安的局势来。 这几日待在长安,萧沉璧除了替这个死鬼哭丧,还从守灵时听到闲言碎语渐渐摸清了长平王府的底细,愈发坐实了她从前的关于长安局势的猜想。 —— 说来话长,当今天子的生母只是一个位分低下的才人,且早早去世,因此皇帝从十四岁起便由位分高一些的出身太原王氏的王淑妃抚育。 这位王淑妃正是老长平王的母亲,故而,老长平王和皇帝也算是名份上的至亲兄弟。 后来,先太子因厌祷之案被废,如今的皇帝则被立为太子,登上皇位。 按理,王淑妃身为养母理当被尊为太后,但皇帝却“孝亲生母”为由,追封生母为睿贞皇太后,仅册封养母为贵太妃,将其迁居兴庆宫。 此举引起颇多揣测,最可信的一种便是老长平王乃是先太子旧党,先太子当年与皇帝明争暗斗,皇帝上位后自然对老长平王心存芥蒂。 若是封王淑妃做太后,老长平王便也是正统,万一他行先太子旧事,以皇太弟之名举兵谋逆该如何是好? 老长平王心知肚明,不久便称病辞朝,作了一个闲散亲王。 皇帝也大显宽仁之风,对老长平王的几个孩子毫不吝啬,将其长女封为华阳郡主,食邑千户,还为她赐了一门好亲事。 世子即李修白,体弱多病,需要静养,皇帝便恩准长平王不必居住在十王宅,为其在兴宁坊寻了一处幽静之地单独开府建衙,也就是如今的长平王府。 如此二十年,直至三年前老长平王薨逝,李修白袭爵嗣王。 未料当今天子诸子或夭或诛,自身也沉疴难起。朝臣遂奏请立宗室为储,以防万一。 皇帝初始大发雷霆,去年年末却松了口,不再禁止朝野议论。 如此一来,过继哪位宗亲便成了当今最要紧的事。 若当年的王淑妃被封为太后,李修白便是第一顺位。 可惜,王淑妃一直是贵太妃,名分丝毫未变,因此李修白同皇帝的其他侄子也没什么不同。 何况,李修白自打被她射了一箭后便体弱多病,纵然他从前颇有功绩,现在立他为储君也着实不合适。 如今,长安城最炙手可热的两位储君人选乃是庆王和岐王。 据萧沉璧从前在长安进奏院的牙兵回禀,这两位亲王背后分别背靠两大权相——裴相和柳相。 裴柳党争数十年,互相攻讦,轮流执掌大权,现在各自扶持一位亲王争储,更是斗得不可开交。 萧沉璧正是钻了这个两党相争,无暇北顾的空子,暗中助力幽州节度使徐庭陌举事。岂料徐庭陌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不出一旬竟被李修白劝服了。 如今叔父逼她生子,欲以此子谋夺储位,从大局来看,确实不失为一招破局之法。 但妇人产子着实凶险,万一要了她的命呢?萧沉璧心生烦闷,却暂时寻不到办法,沉思再三,反正自己已经深陷泥潭,无法脱身,不如便一边想办法回到相州重掌魏博,一边与叔父虚与委蛇,搅浑长安的池水,再伺机脱身。 如此一来,待她重归之日,便是双权在握之时。但她如今只有赵翼能相信,联络上他只怕并非易事,萧沉璧决定再暗暗找找商队传信。 —— 崇仁坊北隅,魏博进奏院这两日正在采买奴隶。 长安本就蓄奴成风,进奏院几十号人吃吃喝喝,添些奴仆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何况魏博乃是河朔三镇之首,进奏官堪比大唐使相,位高权重,便是添上百余个也无人敢置喙。 此时,康苏勒却寝食难安。 为了复国,他必须听从都知的命令,亲手把别的男人送到心爱女子的榻上。 但出于妒意,他又实在难以去做。 两难之时,副使安壬催促他快些动作。 这副使也是从魏博来的,是都知亲信,既从旁协助,又暗中监视,康苏勒不想被都知发现懈怠,只好吩咐手底下的牙兵护卫去西市口马行物色人选,自己则成日借酒浇愁。 护卫两日里跑遍了两市,身长八尺的买到了四个,面如冠玉挑出了两个,才过宋玉的拐来了一个,还算美貌的男子也抢了一个。 即便如此凑数,这四者兼之的,还是一个没有。 就凭这些,萧沉璧必然看不上眼。 康苏勒收了人,无可奈何,在副使道催促下又亲自和护卫一起去牙行闲逛,逛着逛着到了黑市,有牙人见他衣着富贵忽然主动攀上来。 护卫于是说了要求。 这牙人也算见多识广的,白的黑的生意做过不少,却还是头一回碰上要求这么苛刻的。 “郎君这要求未免太高了,便是我也没见过这种成色的奴婢部曲!”牙人大笑,“不过嘛,贵人来得巧,我刚好新买了一个外地来的男奴,这人生的那叫一个俊美,简直世所罕见,莫说什么潘安了,便是神仙也担得上!至于才华,什么宋玉我不懂,但凭我多年买卖奴隶的经验,这人食指有茧,一看便是熟读诗书的,周身的气质甚至像落了难的世家公子,绝对符合!” “竟真有这样的人?”康苏勒一时间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如假包换,童叟无欺!”牙人拍着胸脯,“原本卖家都舍不得出手,因这人有病才肯转卖与我,被我买来时他便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浑身还有伤,我买他也是指望着将来把他治好后能卖个大价钱。这治了五天,人倒是有点起色了,就是还没完全醒,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痊愈,郎君一看便是贵人,家中肯定有好药,您若是不怕他折在手里现在就能带走!” 原来,这人是个病秧子。 三日之期马上就要到了,即便买回去,他也不一定能病好。 于是康苏勒还是随牙人去柴房瞧一瞧。 一开门,扑面一股朽木的腐臭,只见横七竖八的柴堆里蜷缩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康苏勒下意识捂紧了鼻子。 可将人翻过来一看,只见此人鼻若悬胆,面如冠玉,虽因病消瘦,却别有一番鹤骨松姿风采,破旧不堪的柴房都仿佛被顷刻之间照亮。 便是连康苏勒这样的魏博高官都被震住了。 若郡主见到这样的人物,会不会真的答应同房,甚至动心? 康苏勒心生迟疑。 爱欲和权欲交织,争夺,缠斗,整个人仿佛要被撕裂。 万般纠结之时,佩在他腰间的粟特红宝石被折射出一道璀璨的光,照亮了他的眼,日后的光明坦途仿佛就在眼前。 康苏勒攥紧宝石,下定决心。 “——就他了,带回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陷绝境(精修) 马车疾驰,在外城兜转两圈方驶向魏博进奏院。 李修白高热未退,昏昏沉沉,连眼也睁不开。 当经过兴宁坊时,恍恍惚惚间,他似乎瞧见了长平王府大门前垂悬的白幡。 他强撑着想起身,但还未细看,便又昏了过去。 未几,马车停在了魏博进奏院后门。 康苏勒命医工给这新买来的面首诊治,转念又一想,他和萧沉璧自幼相识,相伴多年。除了他,她从未对任何男人另眼相看。 兴许,她只是一时气恼,才不肯接纳自己? 事已至此,除却他康苏勒,她萧沉璧还能依靠何人? 假以时日,她必能想通,重回他怀抱。 思及此,他手一挥又唤回医工,暗中嘱咐不必费心诊治,只消用药吊着他的命,保证此人活到萧沉璧来即可。 如此一来,既不违背都知大人的命令,也不会真把萧沉璧推入他人怀中。 —— 长平王府 虽说去荐福寺供奉佛经只是幌子,但戏,总要做得周全。 萧沉璧实打实抄了三日往生经,手腕酸麻,头昏脑涨,忍不住痛骂李修白。 这人果真是她的冤家,活着时给她添堵,死了也不让她安生! 想当年她爹死的时候,她连眼泪都没真掉一滴,如今反倒给这厮做足了法事排场。 不过,表面功夫做到位还是有好处的,当她和李汝珍向老王妃请求要去荐福寺给李修白做法事时,老王妃瞧了眼她手里厚厚的一摞佛经,素来不苟言笑的面容也松动了些许,破天荒地赞她“费心了”。 萧沉璧忙说都是应该的。 至此,她总算在老王妃眼皮子底下顺利出了门。 魏博是当年安史之乱后残部建立的军镇,虽名义上仍属大唐,其实从未真心臣服。历任节度使又选精锐万人,蓄为牙兵。数十载经营下来,既不纳朝廷赋税,也不奉朝廷号令,俨然是割据一方的国中之国。 两方互相忌惮,萧沉璧身为魏博节度使之女自然不能轻易入长安。 时至今日,同李汝珍一起乘车出行,才算头一遭窥见帝都气象。 只见坊市如棋盘般规整,楼阁崔嵬,碧瓦飞甍。街市上,着男装策马而行的女子不在少数,更有许多鬈发碧眼、深目高鼻的西域胡商赶着骆驼,各色人等混杂在一起,甚至还能瞧见通体黝黑的奴仆,萧沉璧略一思索便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昆仑奴了。 较之魏博,长安的确繁华富丽了许多。 然而,那些巡街的金吾卫懒懒散散,比起魏博的牙兵可差远了。 还有些大约是世家的豪奴,打马过街开道时挥鞭叱咤,横冲直撞,踏得道上黄尘蔽日,乌烟瘴气。 萧沉璧目光随意扫过街景,李汝珍微扬下颌,语气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听闻你久居幽州?那等苦寒之地比起长安差远了吧?念你是阿兄遗孀,日后若想出门长长见识,唤我便是,也省得日后宴集之上叫那些贵眷娘子们小看了去。” 萧沉璧正愁自己的寡妇身份不便出门,顺势敛眉:“那便多谢小姑了。” 李汝珍对她的顺从很是受用。 萧沉璧心中却掠过一丝淡嘲。 何止是看看?他日若得入主长安,她定要重整这坊市街衢,削平那些豪奴甲兵的气焰! 两炷香后,马车抵达崇仁坊荐福寺。 此乃皇家敕建寺院,寻常百姓不得随意进出,寺中因此颇为清幽。长平王府要来做法事的消息已提前通传,车驾甫至山门,住持已亲率僧众迎候。 二人随住持行过法事,李汝珍由一名沙弥引着往偏殿为李修白供奉长明灯油。萧沉璧则被另一沙弥引向藏经阁方向,去供奉手抄的佛经。 这引路的沙弥虽已剃度,细观其目,瞳色却泛着碧意,似有胡人血统。萧沉璧见他的第一眼便猜到这恐怕就是康苏勒所谓的荐福寺里安插的细作了。 萧沉璧支开了随身的女使,果然,四下无人时,这沙弥立即改换神色,对萧沉璧躬身一拜,道:“郡主大安,卑职是博州人士,潜伏在长安已有一年,原名安巴赫,现法号慧空,康院使已在进奏院等候多时,郡主请随我来——” 进奏院的官员和长安的暗桩都是萧沉璧亲自挑选安插的。 此人她却毫无印象,看来,叔父早已心存不轨,在长安也渗透了不少眼线。 萧沉璧掩下思绪,略一点头,看着慧空转动金身佛像下莲座机关,随后,佛像缓缓转动,地面漏出一个能容纳一人通行的洞,洞下则是长长的青石阶。 安巴赫持灯在前面引路,萧沉璧紧随其后,走下石阶,再往前便是一条石板密道了,大约百步长。 密道尽头则是一口枯井,石板已经被掀开,萧沉璧被搀扶着上去,只见已然身处一座内院之中。 庭院深深,茂林修竹,四下皆是厢房,由长长的廊庑相连。 康苏勒站在井边,一身圆领长袍,他身旁还站着几个腰佩素面银銙,錾着独狼头纹的小官。 这独头狼纹乃是萧氏家徽,所以,这里必然就是魏博进奏院了。 魏博进奏院和荐福寺虽相距不远,但日常毫无交集,寻常人的确很难想到两处会有密道相连。 康苏勒一见到萧沉璧便双眼放光,可惜,对方竟没施舍他一眼。 他攥紧拳头,微微一拱手:“委屈郡主了,日后,安巴赫会接应郡主,郡主从此处进来,绝无人知晓。郡主要的人,卑职也已经备好了,请郡主随我来。” “找好了?”萧沉璧微微挑眉,“我的要求可不低,康院使不会是在敷衍我吧?” 康苏勒神态自若:“卑职选的人郡主必会满意。” 萧沉璧嗤笑,毫不意外,他选了权势。 她倒要看看他选的是何许人也,于是慨然赴行。 这进奏院分为前院的正厅和后院的厢房,正厅是用来接待长安官员,处理文书的,厢房则是供给魏博来的官员暂住的。 萧沉璧如今的身份不能暴露,因此他们是经由廊庑往后院的厢房处去的。 当然,边走,萧沉璧也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打探从前安插在进奏院的心腹们消息,不经意间提起:“院使高升,难道从前长安的人一个不剩?” “这个么,都知大人自有安排,卑职也不知。”康苏勒回答地滴水不漏。 萧沉璧脸色彻底沉下来,这便意味着她出事前拿到的那封能搅乱长安风云的邸报也无用了。 雪上加霜的是,康苏勒忽又叫来一个少女,道:“这是我的妹妹,康瑟罗,人挺机灵,武艺也不错,郡主一人在王府孤立无援,她可充当您的女使,一来照顾您起居,二来随同您出行,免得暴露身份,三来她身轻如燕,又是女使身份,可借采买东西外出与进奏院的人联络。今日她会假扮成孤女在您的马车前乞食晕厥,到时您只要大发善心将她带回去收做女使便可。” 这哪是保护她来了,分明是监视她来了! 萧沉璧睨了一眼那少女,挑眉道:“你还有个妹妹?这么多年我竟丝毫不知。” 康苏勒道:“郡主日理万机,也不必事事都知晓。” 萧沉璧自嘲:“你说的对,我若是万事通晓,必会在当年你随父投奔魏博之时,就出言将你们全部赶出去。” 康苏勒默然。 萧沉璧平复了情绪,走近些,放低声音:“苏勒,你我相识多年,就算不念主仆之恩,也该念些许情分,我已经身陷囹圄,你非要把事做绝?” 康苏勒迟疑片刻,却还是狠心道:“正因相识多年,臣才知晓郡主的手段有多高明,不得不派人贴身看管。” 萧沉璧笑了:“好。很好。原是我自作多情!不过,就算抛开旧日情分,我如今在长平王府根基未稳,又是寡妇身份,贸然到佛寺上香已经是抛头露面了,再自作主张带回一个女使,未免太招摇了,老王妃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是想我身份暴露?” 康苏勒道:“郡主聪慧,在燕山面对那么多敌军都能蒙混过关,不过一个女使而已,您定有办法。” 萧沉璧手中帕子微微攥紧。 前有长平王府老王妃疑虑未消,后有进奏院全面监视,眼线还全被拔除,母亲和弟弟又被挟制。 这处境,着实不能撕破脸。 萧沉璧面无表情:“那便这么办吧。不过,康乃是粟特大姓,粟特又与魏博关系密切,此姓太过招摇,她若是跟着我,日后便去掉姓,叫瑟罗吧,身世也改为从西域来的胡姬,因不堪胡商虐待逃亡至此。” 康苏勒垂首答应:“还是郡主思虑周到。” 康瑟罗也没反驳。 萧沉璧稍稍宽心,让瑟罗先去她回府必经的朱雀大街候着。 之后,康苏勒便带着萧沉璧去见他买来的面首们。 —— 半日前,进奏院,西厢房。 一间房塞了十个男子,皆是这三日康苏勒差人买回来的奴隶。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十个男人聚在一起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修白正是在此时醒来的。 狭小的屋,吵闹声、汗臭味和朽木的霉味混杂在一起,第一眼,他觉得自己大约是到了阴司。 随后,一个粗犷的汉子叫了一声—— “哟,快看,那个病秧子醒了。” 李修白扶着额缓缓从破旧的榻上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但这境地似乎比死了更糟。 更糟糕的是他依稀记得最后一次昏过去前似乎被卖作了奴仆。 记忆片段涌上来,他逐渐拼凑起这大半个月的经历。 当初在幽州宣慰成功后,他班师回朝,经过燕山时却突遭雪崩。 被大雪掩埋之际,他隐约看见山巅站着一个戴着半幅银甲面具的女子,料想这雪崩并不是意外,而是魏博这个永安郡主设的局。 之后,他被深埋崖底,元随都死了,他一个人往外走,走了不知多久倒在了一处山隘,被一个猎户救下。 然而这猎户救他也不是好心,只是为了卖钱,重伤的他随着猎户打下的野鸡野兔一起被带到市集,被一个牙人买了去。 再之后,冻伤加高热不退,他连日昏昏沉沉。 最后一次有记忆,还是路过长平王府。 他猜测自己已经被转卖到了长安。 但身处何方,所卖何人,却毫无记忆。 正沉思之际,身旁的男子推了他一把:“喂,怎么不说话,难不成烧成傻子了?” 李修白微微抬眸,看了这男子一眼。 脸色虽苍白,眼神却极为锐利,那男子莫名打了个寒颤,讪讪缩回了手:“不就问一句嘛,不说拉倒,看什么看,怪吓人的!” 李修白眼神缓和下来,用嘶哑的嗓音问:“这……是何处?” 男子哈哈大笑:“这是哪里?这是买你的主君家里。” “哪个……主君?” “我怎么知道!反正都入了奴籍,给谁当家奴不是当家奴,知道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那男子讥讽道,其他人有的附和,有的面露忧愁,有的则扒着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的窗子,想要窥探一二外面。 只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好声好气地告诉李修白:“这里是长安,但具体是哪里尚不得知,我们都是被蒙着眼带进来的。” “蒙眼?” “是。”书生愤慨,“大约是怕我们逃出去吧!” 李修白道了谢,撑起尚且虚弱的身子,打量起这周围的人和狭小的屋子来。 方才的谈话声惊扰了门外看守的杂役,杂役持棒重重敲了下门:“吵什么吵,万一惊扰了贵人,仔细你们的皮!” 一群人霎时噤声,偏那书生听到人声不要命似的跌跌撞撞冲向大门,奋力拍门道:“我是举子,是来参加科考的,遭了贼人陷害这才卖入黑市,我家在东都洛阳,家里颇有薄产,你们放我出去,多少钱买的我我必定加倍奉还!” “哼,举子?”门外的人大笑,“你怎么不说自己是探花郎呢?再说,你从前便是天王老子现在也是没入奴籍的家奴了,老老实实待着,再吵,小心吃爷一顿棒槌!” “探花又有何了不起?我便是状元也当得!”那书生不忿,声嘶力竭,还在拍门求情。 杂役只顾哈哈大笑,丝毫不为所动。 一群人劝他认命,书生不肯回来,杂役恼怒,敲了书生一棒子,又嫌他太闹腾,遂将书生单独关去了隔壁的屋子,又见李修白也醒了,想起副使叮嘱要格外看护他,于是将李修白也转移到了隔壁,和书生一间屋。 这间屋依旧简陋,只有一盆炭火半死不活地烧着。 书生挨了打依旧不服,砰砰砸门,砸到手指都流了血。 李修白此刻已清醒,端坐在火盆前烤手,充耳不闻。 仿佛不是被关,而是在雅舍里休憩。 直至书生手指砸破,血滴了地上,他才开口:“别敲了,没用的。” 书生听到他开口,回头愤然:“我瞧你周身气度不凡,原以为你也是个有见识的,难不成你也不信我?” 李修白淡淡道:“正因信你,所以好心才叫你别白费力气。” 那书生见他虽衣着简朴,眉宇间却一片泰然之色,怒火渐渐平息,反问道:“你这是何意?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肯放我?” 李修白性情一向冷淡,但这书生方才第一个答他的话,投桃报李,他还是指点了他一二,道:“原因有三。” “其一,能在长安一口气买十个奴隶,且俱是品貌不凡的奴隶,此处不是天潢贵胄,便是世家豪族,这种地方规矩森严,向来是进来容易出去难。” “其二,是你说的,我们都是被蒙着眼运进来的,这意味着买家不想我们知道买主是谁,既如此,你还非要说出自己的举人身份,放你出去岂不是等同于自找麻烦?” 两个缘由一说完,书生脸色煞白,顿觉自己犯了蠢。 李修白接着又道:“至于其三,则是奴契。不论你是自愿卖身为奴还是被旁人陷害卖到黑市,如今你已没入奴籍,奴契在买主手中。大唐律例规定,凡逃奴者主人家可当街打死。因此,买主若是不愿放你,你便是家缠万贯,出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性命。” 听到此处,书生已经面如死灰,颓然跌倒在地:“可……我当真是举子,我是得罪了人才沦落至此的!再说,郎君你看着也不像寻常人,你难道就甘愿留在这里为奴?” 李修白暂未言语。 那书生见他处变不惊,莫名有种信任,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的手:“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上有老母,下有未过门的妻,我若被困此处她们可如何是好?再说,害我的仇人还在外面节节高升,逍遥自在,这口气我着实咽不下去!先生,求你帮我!”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李修白,他冷漠的神情忽然有了一丝松动,启唇道:“我确有一计。不但能帮你出去,还能帮你报仇,但要你稍作牺牲,你肯不肯?” 书生连忙点头:“我肯。我家有钱,便是所有家产都给先生也可!” 李修白摇头:“我不要钱。但我要你答应我做一件事。” 书生道:“何事?只要力所能及,在下义不容辞。” 李修白淡笑:“现在你不得多问,时候到了我自会告知于你。还有,无论这件事是什么,你都不得拒绝,你,是否愿意?” 书生一向自傲,若沦为奴籍,一生被困,不如去死。 眼前这个人不但承诺帮他脱困,还能帮他复仇。 因此,他毫不犹豫,深深一揖:“我愿。日后无论先生要我做什么,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甘之如饴!”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李修白将手中的茶碗重重一掷,瓷碗骤然碎裂。 随后,他悠然拈起一块锋利碎片,丢到书生面前。 “你既信我,现在便自尽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两交锋(精修) 书生名唤徐文长,东都洛阳人,饱读诗书,才华横溢。 可惜为人太过迂腐,行事刚直不阿,遭奸人陷害才沦落至此。 徐文长已至绝境,这才将还生的希望寄于他人。 孰料,此人竟令他自戕。 徐文长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此言何意?” 李修白语气平静:“没听清?我要你自行了断。” 徐文长顿觉荒谬:“在下确实说过日后甘为先生效死,但也须先生助我脱此樊笼,报了血海深仇之后。如今一事无成,先生便要我去死,这……是否有些荒唐?” “看来你还是不够信我。此刻之言尚且不从,日后又何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修白扶着案几边缘缓缓起身,作势欲起。 想起连日的辛酸和一身的血仇,徐文长把心一横,一把攥紧那碎瓷抵住颈项:“先生留步!先生短短片刻便能摸清处境,且言谈举止不似常人,既出此言,必有深意。小生亦是重诺守节的读书人,我做,无论如何先生要什么,我都照做便是。” 言罢,他双目紧闭,腕上加力,碎瓷便向喉间刺去。 血珠微沁之际,一只修长微凉的手忽地攥住他手腕—— “好,不必继续了。” 徐文长猛地抬头,望向身前的李修白:“先生方才……是在试我?试我是否心诚志坚,俯首听命?” 李修白松手:“是,也不是。此计凶险异常,稍有差池会立时殒命。届时非但你脱身无望,更将累及于我。方才一试,你心性至坚,我才敢帮你。再说,此计也需要你假死一回,留下些许血迹。” “原来如此。”徐文长险些丧命,不仅不气,反而愈发佩服,“先生心思如此缜密,能得先生助力是小生的福气。先生放心,小生所言也无半分假话,大仇得报之日,亲族安稳之时,先生便当真要小生的命,小生也不会说出一个不字。” 李修白微笑:“放心,不会要了你的命。不仅不要命,你若愿意,还可步步高升。” 二人此刻皆没入奴籍,困于陋室,此言听来着实荒谬。 但徐文长观其周身雍容的气度,竟莫名笃信。 他问:“敢问先生姓甚名谁,脱身之后我好报答,完成先生要做的事。” 李修白道:“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姓。” 徐文长纳闷:“倘若不知,待到脱身之后小生如何找到先生报恩?” 李修白看他一眼:“不是你找我,是我找你。何况,我已知晓你的名姓,你姓徐名文长,字慎之,家住东都洛阳,有一姑母嫁到长安,现居宣武坊,可有错?” 徐文长大骇。他并未告诉先生他的名姓,但先生不仅知道,甚至如数家珍。 他猜先生来历必定不凡,先生不说,他也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徐文长深深一揖:“分毫不差。不过,先生既知道文长的来历,必也清楚文长的大仇了,此人权势滔天,先生帮文长报仇,难道……不怕被牵连?” 李修白道:“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你要做的是保证脱身后这段时间活下去,安分守己,莫要私寻仇家,徒生事端。待时机合宜,我自会遣人寻你,助你雪恨。当然,你我之约也不可对外人吐露半个字。” 徐文长忙应道:“这点先生大可放心,文长宁死也不会多嘴。出去之后,文长想前往姑母家位于长安郊外的一处别院暂住,敢问先生可否?” 徐文长说了那别院的具体位置。 “可。”李修白点头。 徐文长心头一松,又恐对方记不真切,想寻纸笔录下,但这间厢房极为鄙陋,除却一榻一几,环堵萧然,又何来纸笔? 徐文长无奈,欲咬破指尖,撕衣襟一角以血书之。 李修白却制止:“你的血还有其他用处,不必浪费在我这里。至于你的话,已一字不差记在我脑中了。” 徐文长惊骇,原来这世上真有过目不忘之人。 不过,放到先生身上倒也合理,毕竟他们素未谋面,先生却能知晓他的身份。 徐文长汗颜:“倒是文长低估先生了。” 李修白对这些溢美之词似乎已听腻了,神情没半分变化,只略招了下手:“过来些,我教你如何脱身。” 徐文长附耳过去。 李修白指着纸糊的窗:“你过去,把这窗户关紧,一丝缝隙也不要留。” “就这么简单?”徐文长难以置信。 “就这么简单。”李修白拨弄着盆中炭火,语气沉静。 徐文长面露惭色:“文长愚钝,还请先生明示,这……究竟是何脱身妙法?” 李修白执起火箸,又添了两块炭。 杂役给的乃是最下等的木炭,黑烟阵阵腾起,呛人眼鼻,他却浑然不觉,只道:“难怪你遭人陷害,科举落第,竟没听过昭武年间那位先太子妃是如何死的。” 徐文长略一沉思才想起一桩旧事,先太子妃出身荥阳郑氏,当年先太子因厌祷获罪赐死后,太子妃被幽禁东宫,郑氏阖族亦下狱论罪。 后幸得圣人仁慈,查清太子妃一族确系无辜,降旨开释,郑氏一族才得以豁免。谁知天不假年,太子妃竟于烧炭取暖时因窗牖紧闭中了炭毒,不幸薨逝。 当然,对于先太子妃之死还有其他种种流言,但烧炭能致死一事确是真的。 徐文长恍然大悟:“先生是要我假装烧炭中毒,然后假死脱身?” “不是你,是我们。”李修白缓声道,“你身子羸弱,我大病未愈,按理,你我这般境况很难卖出去,但这位买主却将我们二人都收下。给我诊治的医工更是古怪,明明是冻伤所致的寒症,他给我开的却是些寻常的温补药,并不对症。可见这买主原不将我等性命放在心上。莫说真死,便是装死也未必会在意。炭气本就能致人昏厥,气息奄奄,只需仔细拿捏火候,待杂役前来验看尸身时闭气凝息,心志不移,若无意外,当可瞒天过海。” 徐文长自打被买进来后只一味自怨自艾,何曾留意这般细微之处? 而这位先生醒来不过半日,竟已洞察秋毫,将周遭情势尽握掌中。 他愈发佩服起这人的冷静聪慧,郑重一拜:“那文长便一切仰仗先生了。” —— 两刻钟后 康苏勒正带着萧沉璧往西厢房去,忽然,杂役神色仓皇地奔来,向他附耳低语。 听得禀报,康苏勒眉头紧皱:“两个都死了?” 杂役惶恐:“回院使,那书生素日便桀骜不驯,上午捶门闹了好一通要走,无奈之下,小人才将他单独关押,至于另一个,副使曾命小人好好看管,小人遂把他一起挪过去了。谁知,这书生是个气性大的,我瞧地上有碎瓷片,他脖上又有血痕,料想是他自尽未遂,又烧炭自杀。总之,等我们送饭去时,两人已浑身红涨,早没了气息。” 康苏勒本就处于两难之地,闻得二人死讯,心底反倒隐隐一松,遂挥袖道:“死了便拖出去丢到乱葬岗吧,左右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二人虽压低了声音交谈,奈何萧沉璧耳力过人,半听半猜已将情由揣摩出七八分,质问道:“院使便是这么办事的?我还没过目,人便先死了两个?” 康苏勒道:“郡主息怒,不过两个贱奴,死便死了,卑职还替您另寻了八个,您请随我来。” 萧沉璧额角青筋跳动。 八个,真把她当配种的牲畜了。 —— 厢房的廊庑下,午后日光徐徐穿透菱格花窗,投下斑驳的影。 萧沉璧立于窗后,同康苏勒一起隔窗相看。 为免泄露身份,八名奴隶皆以布蒙眼,鱼贯行过萧沉璧面前。高矮参差,黑白各异,其中几人连报个姓氏都期期艾艾,遑论宋玉之才。 萧沉璧眉峰紧蹙,不耐道:“带下去。” 康苏勒佯作不解:“郡主竟是一个也瞧不上?” 萧沉璧冷眼睨他:“院使不妨自己瞧瞧,这几人哪个与院使当初答应我的相符?” 副使在一旁皱眉,康苏勒又解释道:“原有两人十分符合,其中一位更是天人之姿,便是相比郡主也不遑多让。奈何……二人中了炭毒,已然毙命。事已至此,只得委屈郡主在余下人中择选。若郡主实在嫌恶这些贱奴,或可……” “可什么?” 萧沉璧看穿他龌龊的心思,不就是想自荐枕席吗? 她故意曲解:“康院使的意思是可以不必再挑了?若是如此,我便走了。” 康苏勒一连两次被当众拂了面子,心生不悦,打定主意要惩治一番看不清自己处境的萧沉璧,于是道:“郡主留步!都知的意思您必须在两月之内身怀有孕,所以,郡主今日必须挑一个男子同房,否则,远在魏博的老节帅夫人和少主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康苏勒不愧是她的心腹,最知道用什么方法能拿捏她。 萧沉璧目光死死盯着他,几乎要盯出一个洞来。 康苏勒则一脸势在必得,最下贱的奴隶和他这个相伴多年的竹马,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萧沉璧会屈服的。 这将是他第一次征服她,虽还未真正得手,但压制的快感已经无与伦比。 难怪萧沉璧这么贪恋权势,这滋味着实好…… 可他却猜错了。 只见萧沉璧面无惧色,甚至笑了:“好啊,既如此,那劳烦院使大人将方才那八个奴隶再叫回来,我再仔细瞧一瞧,说不定有看漏眼的呢。” 康苏勒万万没想到萧沉璧竟宁愿和最下贱的奴隶苟合,也不愿委身于他! 方才臆想的快意瞬间化为齑粉,取而代之的是比前两次更大的羞辱。 廊下侍立的牙兵个个屏息垂首,噤若寒蝉。 康苏勒怒极反笑:“好,好!郡主既有此雅兴,卑职岂敢不成全?来人!将那些奴隶悉数带回,供郡主仔细挑选!” 牙兵战战兢兢,垂着头又去往西厢。 庭院霎时死寂,只有不远处廊下搬运尸首的厮役脚步声。 那书生已经运出去了,此时搬的乃是李修白的“尸身”。 萧沉璧一点眼神都不愿分给身边的人,甚至看搬运死尸都比看他要入神。 然而,当看向那草席时,她忽然被一截垂下来如玉的手吸引住了。 再往上,则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纵是萧沉璧这般眼光奇高的人也挑不出一丝毛病。 看来康苏勒所言非虚,倒真寻了个上品。 啧,若这人还活着便好了。 她既不那么排斥,也能顺便膈应康苏勒。 可惜,可惜…… 萧沉璧眼神正要挪开的时候,突然,杂役绊了一跤跌倒在地,那被草席裹住的人也被扔了出去。 康苏勒正无处撒火,厉声斥骂:“蠢材!如何当的差!” 两个杂役慌忙跪地,叩首如捣蒜:“院使恕罪!” 康苏勒怒意未消,责罚道:“拖下去,各杖二十!” 随即嫌恶地挥手命其他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晦气东西抬走?” 此时,萧沉璧却开口:“等等——” “还有何事?郡主今日倒是事多。”康苏勒不耐。 萧沉璧却笑了:“我多事?我若再不开口,恐怕你我,甚至整个进奏院都要死在长安了。” “郡主这是何意?”康苏勒不明所以。 萧沉璧缓缓踱步:“康院使随我看看这具尸身便知。” 康苏勒道:“贱奴污秽,有何可看的?郡主今日对这些贱奴未免太过青睐了,甚至是死奴?” “谁说他死了?”萧沉璧挑眉。 “什么?”康苏勒皱眉。 萧沉璧裙裾款摆,缓缓上前,眉宇间带着沉思。 康苏勒只道她是俯身要去探那人的鼻息。 谁知下一刻,萧沉璧抬起缀着珍珠的绣鞋毫不留情地朝着那人心口重重一踏—— 地上双目紧闭的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果然。”萧沉璧目光含笑,没有半分怜悯。 康苏勒惊愕:“你是如何看出他是诈死的?” 萧沉璧道:“方才杂役摔倒时此人被丢了出去,重重砸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尽管他极能忍痛,但我还是发觉他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便猜测可能有诈。” “贱奴,胆敢蒙骗于我!” 康苏勒重重踢了一脚地上的人,还欲再发泄时,萧沉璧出言阻拦:“慢着,他是我的人了,你要动他,得先问过我。” “你要他?”康苏勒抬眸。 “不行么?横竖要选一个,就他吧!” 康苏勒心下嫉恨:“可这贱奴方才诈死,乃是个居心叵测之人,你竟看得上?” 萧沉璧失笑:“康苏勒,你倒说说,这如今的进奏院有哪个人对我不是居心叵测?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可笑?” 康苏勒顿时语塞。 萧沉璧则饶有兴致地俯身靠近地上的人,微微垂眸:“你装得其实很好,不巧,遇上了我。倘若杂役们没摔那一跤,倘若我没看那一眼……你便能脱身了,你恨我吗?” 李修白用指腹缓缓拭去唇边的血迹,声音低哑:“贵人慧眼,在下不敢有恨。” “不,你恨我。”萧沉璧两指抬起他下巴,“你的确很会掩饰,但眼神骗不了人,你恨我恨到想杀了我。可惜你孤身一人,又有病在身,知道无法全身而退,所以选择示弱。你是个聪明人。” 李修白不卑不亢:“贵人见谅,在下也是无可奈何,在下姓陆名湛,家住长安万年县,父是县衙判官,母是小户女,因得罪了五坊使全家遭难。不过我外祖家还有些许薄产,若贵人肯高抬贵手,无论金帛几何,在下必当竭力筹措奉上。” 萧沉璧依稀想起从前从进奏院传来的邸报里似乎确有这么一桩荒唐事。 李唐皇帝纵容宦官,甚至将神策军尽数交付与他们。 宦官势大,无法无天,平日里常以五坊使为职勒索百姓钱财,不少小官也深受其害,这万年一案传到魏博时还叫萧沉璧耻笑了一番。 萧沉璧轻轻叹息:“身世确实可怜,可惜,我怎知你说的一定是真的?” “万年隶属京兆,往来不过半日路程,贵人若存疑窦,遣人一查便知。” 李修白所言非虚。陆湛确有其人,其人原是他身边元随一表亲。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此事是那元随央他相助时所说,断无半分错讹。 萧沉璧却未接他话头,反嗤笑一声:“查?自是不难。可你不过一介奴仆,要打要杀随我心意,凭何值得我劳师动众,派遣人手远赴万年?” 李修白唇线紧抿。此女心思缜密,心肠更是冷硬如铁,今日恐难脱身了。 萧沉璧执意扣留此人,倒非全然出于提防。 更深一层,乃是因康苏勒步步紧逼。与其受其折辱,或被迫与那些乱七八糟的奴隶苟合,不若选一个她不那么排斥的。 此人正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她叹一口气:“你已看见了我的脸,听到了我们要做的事,如此聪慧,如此能言善辩,易地而处,你可会纵虎归山?” 李修白正欲辩驳,萧沉璧食指倏然压上他唇瓣,突然变卦:“算了,我又不想听了。我知你才智过人,必能编出百般说辞,偏我心硬,就算你说出花来,我也不会信一分一毫。” 女人指腹柔软馨香,面庞却冷若冰霜。 李修白忽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紧紧盯着她。 这一瞬间的抬眸竟奇异地取悦了萧沉璧。 她倏然绽开笑靥,如山花般烂漫,语气却带着残酷的戏谑:“这般看着我作何,看得我倒生出几分不忍了。我生平最厌强人所难。这样吧,我再给你三个选择——” “一,你安分留下,我保你性命无虞,还可顺手帮你报仇。” “二,你执意要走也行,但须割喉断舌,自剜双目,断尽十指。自此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手不能书,我方得心安。” “至于三么,只有死人最可靠,你若肯当着我的面引颈自戮,我或可大发慈悲,赏你一口薄棺,也免得你曝尸荒野,沦为豺犬之食。” “这三条路……你选哪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一念起(精修) 看似有三条路,实则两条都是死路,只有一条勉强算得上生路。 但依照此女短短几句所透露出的狠辣心性,只怕这仅存的生路也不可信。 李修白目光沉静:“贵人好口舌,陆某还有何可选的余地?若非要选,那便只有第一条了。” 萧沉璧扬眉:“过奖。你既然选了第一条,日后便乖乖留在此处,不许再生出二心。若再叫我发觉你耍弄手段,意欲私逃……” 她声音转冷,“我会先按第二条处置你,再将你扔进乱葬岗曝尸。可听明白了?” 李修白道:“好。” 萧沉璧这才作罢,目光掠过他那张清瘦却难掩风骨的脸,复又含笑:“你这般聪慧,想必也猜得到,留在此处是为何事?” 李修白神色从容:“贵人天人之姿,既垂青在下,在下岂敢有异议?” 萧沉璧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丝被折辱的不堪,忽生郁闷。 此时,康苏勒面带怒容,拳心紧攥:“此人狡诈多端,又是贱奴之身,你当真愿与他苟合?” 萧沉璧奇道:“不是你们命我两月之内必须有孕?我一看此人便心生欢喜,与他一处,必能早早成事,助你成就大业。怎么,你反倒不乐意了?再说,你凭何不准?” 康苏勒一时无法反驳。 萧沉璧又轻笑:“还有,你与其在意这床笫间见不得光的事,不如多费些心思在正事上。譬如……那个书生……” 康苏勒一愣:“何意?” 萧沉璧目光讥诮:“这位陆先生是诈死,先前被抬出去的那个书生难道就是真死?依我看,他们必是串通好的。不,兴许,正是陆先生给那书生出的主意,对么?” 李修白咳嗽两声,虚弱道:“贵人过誉了。在下只有小慧,无大才。贵人试想,我刚刚醒来,同这书生不过见了一面,如何便能让他深信我,甚至将性命交托于我?何况,我自身难保,又哪有余力去救他人?” “这书生本就桀骜不驯,不堪折辱,他自刎不成,趁着我昏睡又烧炭自杀,我当时的确昏死过去,被裹入草席,后干脆将计就计,顺势诈死。他同我着实没半点干系,也多半是死了。” 萧沉璧半信半疑,但她自小便从后宅内斗里明白斩草除根的道理。 遥想当年,姨娘柳氏虽被她设计遭父亲厌弃,安置在别院,但后来又使了花招复宠,她费了好大周折才将其彻底逐出魏博。 眼下亦是同样道理。 萧沉璧笑意盈盈:“也许你所言不虚,可我这人疑心病重,眼里揉不得沙子。还不速速派人去追?那书生若未死便就地打死!即便是真死了,也要拖回来,埋在这院子里。待他化作白骨,我方能彻底安心。” 康苏勒已经习惯了萧沉璧的狠辣。 但已沦落到如此境地,她心性丝毫不减,便是他也不禁佩服。 他尽管不愿再听她发号施令,却知她所言不虚,赶紧又命人去追捕那书生。 李修白神色自若,指尖却微微蜷起,此女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绝,远超他所料。 不过,徐文长先他一步被处置,被运走已逾半个时辰,此刻应早到了乱葬岗。 可惜,他自己棋差一着,被这女子识破,强留于此。 思及此,李修白心头微沉,又低咳数声。 萧沉璧被困在长安多日,连日做小伏低,这回难得畅快一次。 只是么,此人虽才貌俱佳,却病怏怏的,眼下她着实提不起兴致。 况且,她养面首无妨,却不愿被他人所逼。 便是畜生求欢,也讲究个两厢情愿呢! 萧沉璧琢磨着时候也不早了,于是道:“我瞧这位陆先生病体未愈,这身子骨恐怕经不起折腾,莫要一次便折在榻上。不如再调养几日,待他好些,我们再秉烛相欢。” 副使皱眉,康苏勒既妒且急,闻此言,倒也乐得应承:“那便再等五日。五日后您再借抄经之名,往荐福寺一叙。” 萧沉璧嗤笑:“好。这五日你可得好好照拂我这新宠。若他有个闪失,只怕我再难瞧上旁人。” 康苏勒被那目光一次,心里极不舒坦,命人将这姓陆的带下,道:“郡主放心,卑职定遣医工好生给他调补。” 萧沉璧整理了一下鬓发:“行了,那便这么办,天色不早了,我又是个寡妇,待在外面容易遭人非议,五日后再说。” “郡主留步。”康苏勒又叫住她,“都知大人前日又传信来,还要您办一件事。” 萧沉璧不悦地回眸。 康苏勒低声道:“此事正是郡主从前筹谋之事。您也说过,如今老皇帝绝嗣,欲从宗室择立储君,庆王、岐王争得如火如荼。我等既要扶持您腹中子嗣,剪除此二王便势在必行。如此,将来举旗,方能少些阻碍,一举功成。” 萧沉璧笑了:“我从前确有此念。但彼时我坐镇魏博,麾下有八员虎将并十万天雄军,方敢放此豪言。如今我形单影只,在王府已是如履薄冰,更被你们当作牲畜般配种,分身乏术,如何还能以一己之力抗衡二王?更何况,二王背后各有裴、柳两大权相支撑,权相之后更有阉宦为援。我便是神仙下凡,也束手无策吧?” 康苏勒低头:“都知大人道,旁人或许不成,但您定有办法。您从前不是说过,裴柳党争误国,可趁机挑动两方内斗,我等坐收渔利么?都知大人让您继续行此办法,让两党相斗、两王相争,耗损国力,等他们斗到两败俱伤之时咱们趁机举旗。” 萧沉璧微微眯了眼。 这计策她从前的确在办,但全权交由长安心腹——前任进奏官操办。那人已被康苏勒所杀,应不会多言。 除他之外,在魏博境内她只对心腹谋士孙越略提过一二。 她忽地想起,燕山之围时,孙越因染痢疾未曾随行……难道此人也如康苏勒一般,早已叛她,投靠叔父? 甚至,燕山的雪崩……亦是叔父手笔? 萧沉璧心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佯作不经意问道:“你说得轻巧。从前我有数十谋士,譬如夫子,譬如孙越,如今孑然一身,如何能与两大权相相争?除非,你把孙越也弄到进奏院来。” 康苏勒避而不答:“郡主自谦了,您的智谋远胜谋士,其他人反而会拖累您。” 萧沉璧心下有了决断,果然,孙越多半未死,也是叛徒之一。 若真如此,待她回去绝不会放过他们! 纵然内心仇恨,萧沉璧却没被冲昏头脑,毕竟,皇帝昏聩,二王相争,此时确是魏博崛起良机。 不妨暂且虚与委蛇,一面应付叔父,一面剪除二王,届时一举两得。 于是萧沉璧微微颔首:“要我答应也行,但你们进奏院必须全力配合。我昏昏沉沉一月,如今又被困在内宅,探听消息不便,你们需替我探听朝局动向,我方好筹谋。” “这是自然,郡主放心。” “还有。”萧沉璧目光轻蔑,“你虽是进奏官,又监视于我,但着实无能,若想成就大业,朝堂的事必须一切听命于我,知道么?” 康苏勒神色不虞:“郡主要的未免太多!别忘了,你如今是阶下囚。” 萧沉璧姿态慵懒,摆弄指尖:“你大可传信请示叔父。我担保,叔父必会应允。” 毕竟无论如何内斗,互相倾轧,图谋大业乃是魏博数代人刻入骨血的宿命。 康苏勒沉默良久,艰难吐出一字:“……好。” —— 夕阳西下,余晖漫过荐福寺的飞檐斗拱映到室内,衬得殿内金身佛像愈发宝相庄严。 萧沉璧自佛像后的密道上来,抬眼便是这菩萨低眉、佛光普照之景。 皇帝信佛,世家大族争相供奉,长安百姓也多崇佛。 可这世间若真有神佛,为何还有如此多黎民受苦? 为何她母亲如此虔诚敬佛,却落得个父死母亡,夫君背叛,儿女被囚的下场? 为何在她图谋大业,振兴魏博之际,偏偏无能的叔父篡了她的权,害得她身陷囹圄? 故而,萧沉璧不信神,不信佛,只信自己。 萧沉璧眼眉一敛,自贴身香囊中取出一小块用手帕裹好的胡葱,置于眼下轻熏。 辛辣之气立时刺得双目发红,泪水盈睫,俨然一副刚哭过的模样。 将那胡葱投入香炉焚尽,她才同守候在门外的女使一道往另一处殿宇寻李汝珍会合。 李汝珍早已做完法事,等候多时,面露不耐。正蹙眉间,却见萧沉璧双目红肿走来,眼睫犹带湿意,心头那点责怪顿时烟消云散。 这叶氏虽出身小门小户,对阿兄倒是一片真心。 瞧这模样,定是抄完经又躲着哭了一场。 李汝珍非但不恼,反上前劝慰:“阿兄素来心善,又于社稷有功,功德无量。人既已去,你就算把眼睛都哭瞎了也没用。” 萧沉璧低眉顺眼:“小姑说的是。日后我定当多多抄经供奉,为郎君祈福,盼他来世托生个好人家。” 李汝珍道:“你有这份心也是好的,这回带你熟悉了路,也引你见过了法师,日后你若是要来供经随时可来。” 萧沉璧得此允诺自然是再好不过,顺势答应下来。 天色不早,再晚些便要宵禁了。 金吾卫会在大街上的巡夜,若是被抓到,纵然他们是皇族也不好脱身。 于是两人便乘车折返回王府。 车过朱雀大街,萧沉璧佯作气闷,令女使略掀车帘透气。 不出所料,瑟罗算准时机倒在了马车前。 此刻瑟罗的打扮可谓毫无破绽,衣衫褴褛,满面污垢,发如枯草,嘴唇干裂渗血,活脱脱一个垂死乞儿。 王府扈从厉声呵斥驱赶,萧沉璧连忙出言喝止:“慢着,我瞧她怪可怜的,且叫她过来问一问出了什么事。” 瑟罗虚弱地爬起来,按照先前说好的编造了一番凄惨的胡姬身世。 萧沉璧假装哀怜:“这孩子怪可怜的,又叫我想起了郎君。他的尸骨尚未找到,我总存着一丝念想,盼他是被好心人救了去。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如把这孩子带回府做个女使吧?也算为郎君积些功德。” 李汝珍平日虽跋扈了些,心肠着实不坏,随口答应下来:“行啊,不过多添一副碗筷。” 如此,瑟罗便顺理成章被萧沉璧带回王府,充作贴身女使。 —— 薜荔院 瑟罗虽是来监视萧沉璧的,但回房后萧沉璧套了话,发觉她并不是康苏勒的亲妹妹,只是一个家境清寒的远房堂妹。 难怪她从前未曾听闻。 瑟罗武力虽不错,但年纪尚小,只有十六,脑子一根筋,心思并不深。 萧沉璧琢磨着自己在长安的眼线都被拔除了,一时半会儿不好找到魏博的人,不如笼络此女为她所用。 即便不成,凭借善心也可降低瑟罗对她的防备。 于是,她笑意吟吟,对瑟罗示好道:“王府给女使发的衣服都是粗布,你名义上虽是我的女使,实则是咱们魏博的子民,我不会亏待了你。我这里有些做多了的里衣,来,你拿去穿在里面,这样会舒坦些,外人也看不出来。” 瑟罗硬邦邦拒绝:“我不要。堂兄说了,你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让我不要同你多说话,也不要收你的东西。” “哦?康苏勒背地里是这般说我的?”萧沉璧佯装委屈,“他替叔父办事,自然要诋毁于我。我主政魏博那两年,轻徭薄赋,你也当受过些实惠。你摸着良心说,我果真是他说的那般人?” 瑟罗微露迟疑:“可……你的确心狠。我听说当初魏博与宣武军交战时,你一次就坑杀了敌军两千人!” 萧沉璧并不反驳:“倘若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进魏博来了。你是愿亲眼看着你的阿爹阿娘被砍下头颅,还是愿自己被凌虐受辱,充当军妓?我分明是在护佑你们啊!” 瑟罗哑然,明显被说动几分。 萧沉璧趁胜追击,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没什么坏心。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的幼弟,也就是魏博的少主。他同你一样大,刚刚十六。长姐如母,我自小照看他长大,感情甚笃。如今,他远在魏博,又天生弱症,我忧心忡忡,思念不已。对你好些,也是期盼积攒功德,望他在魏博能有人照顾。” 瑟罗神色松动:“当真?” “自然。”萧沉璧干脆拿起衣服给她比划了一番,“我身量高,这衣裳我穿着小了,你穿正好,快拿去吧。” 瑟罗犹豫,萧沉璧又面露可惜:“你若是不要便罢了,既如此,这衣裳已然没用,不如烧了!” 说罢,她作势便要将衣物投入炭盆。 “哎,不准烧!”瑟罗赶紧将衣服抢过来,小心抱好,但依旧嘴硬,“我家穷,看不得如此糟践东西。这是上好的罗衣,一件就够我家五口人三月的嚼用了。你既然不要,那我就收下了,不过,你不要妄想我会因为这点东西就对你心软!” 萧沉璧掩唇轻笑:“想哪儿去了?一件旧衣罢了,还能吃了你不成?” 瑟罗这才放心收下。 萧沉璧瞧着瑟罗小心捋平衣裳褶皱的模样暗自得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有一便有二,瑟罗迟早会陷在她手里。 不过,此事不急,急的是如何让二王相争,还有五日后的同房。 魏博胡汉交杂,女子二嫁三嫁都稀松平常,所谓贞洁对她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萧沉璧厌恶的是被人胁迫。 但……倘若对方是这位陆先生,她确实没那么排斥。 毕竟,此人眉眼精致,鼻梁高悬,样貌和谈吐很是对她的胃口。 不管成不成事,和他虚与委蛇一番,总好过和康苏勒。 萧沉璧微微阖目,又躺在这位倒霉的宿敌的大床上休憩。 闭目凝神间,一缕清浅的沉水香悄然入鼻。 她估摸着应当是李修白往日惯在寝阁熏染此香,日久天长,香气便丝丝缕缕沁透了这方寸檀木。 倒是个心思玲珑、品味极雅的。 幽香似有还无,缭绕如丝,竟勾得她神思微恍,生出几分旖旎之念——若此人尚在,待她入主长安,倒不妨…… 可惜,黄土埋骨,那一身好皮相恐怕早已被蛇鼠虫蚁啃咬到面目全非了。 萧沉璧翻身侧卧,将这无端思绪抛却。 辗转反侧之际,不知怎的,那陆先生清癯的身影又浮上心头。 此二人身份地位虽天差地别,骨子里的清冷孤绝,倒如出一辙。 不知五日后,当那身傲骨被令宽衣侍奉于她之时,这位陆先生可还能如今日这般……冷淡自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屠亲族(精修) 进奏院 康苏勒派去寻找书生的人日暮方归。 然而把乱葬岗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书生半片衣角。 果然,那书生也是诈死脱身! 康苏勒愈发觉得萧沉璧所言不虚——这书生定是被那姓陆的蛊惑了。 怒火夹杂着隐秘的妒火,他怒气冲冲去提审这个姓陆的。 对此结果李修白早有预料,毕竟,徐文长比他被抬出去早了半个时辰,只要他不算太蠢,立即找个地方躲起来,定然会安然无恙。 可惜自己时运不济,恰被那个女子撞上了。 面对康苏勒的厉声质问,李修白神色格外沉静:“郎君多虑了,如白日所言,某和这书生只有一面之缘,某也是效仿这书生行事而已,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又怎知他藏匿何处?” 康苏勒一听也觉有理,纵然此人再是机敏,也难在瞬息之间操纵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吧! 郡主虽聪慧,却也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特点——多疑。 她向来是宁可错杀三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这些年来,她为魏博谋划奔走,轻徭薄赋,确实立下不少功绩,但治军严苛,早已引得不少牙兵牙将暗自不满。若非如此,都知岂能在一月之内便顺利夺权? 看来,女子终究难脱闺阁之气,纵有才智,也难成大事! 念及此,他便不再深究书生之事。 毕竟,这书生被买进来时蒙着眼睛,丢出去时裹在麻袋里,从头到尾也没看见这是何处,遑论知晓他们底细了。 他下令让属下不必再追查。 但对眼前这个人,康苏勒却按捺不住嫉恨,单手揪住他衣领:“姓陆的,此事我可以不跟你计较。日后你莫要耍诡计,再让我抓到必叫你生不如死!还有,今日这位贵女的话你也听到了吧,她说得出做得到,向来是杀人不眨眼的,手段比我可狠辣多了,你最好安分些!” 后背剧痛袭来,李修白却窥见了对方眼中的妒意。他唇角微勾:“在下受教,必当谨守本分。” 那眼神,竟莫名与萧沉璧有几分相似。 康苏勒心头那点隐秘心思仿佛被窥破,顿感狼狈。他手一松,将李修白摔在地上:“识相便好。这几日,你安分待着吧!” 李修白再次顺从应诺。 康苏勒这才拂袖离去。 早春的夜尚有些清寒,像极了在魏博的时候。 康苏勒在月下独行,越走越寂寞,不知不觉竟行至院门处。他驻足西望,目光投向长平王府的方向。 ——若是他当初没有投靠都知大人,兴许,日后与萧沉璧亲密无间的人便是他。 可惜,可惜……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戴的红宝石,拢紧身上的狐裘披风,踏着月色回到了进奏院深处。 —— 进奏院,西厢房 徐文长没被抓回来,这间房便只有李修白一个人住。 至于那八个奴仆,则已于当夜被转卖他处。 夜深人静,月照西窗,李修白终于得以静下来捋一捋自己如今的处境。 此间庭院陈设华美,被带入者皆需蒙眼,说明这女子惧怕身份泄露,其身份必非寻常。 再者,这女子发式盘结,乃是已婚妇人装扮。是以豢养面首这等事,自需掩人耳目。 深闺妇人养男宠这种事在民风开放的长安并不少见,但这女子尚且年轻,按理不该如此。 今日诈死时,他又隐约听见了这女子与男子的对话。 虽听不太清,不知晓双方身份,但从语气和后来男子对他的妒意来看,这男子显然对那女子心怀觊觎,并以势相逼,迫其就范。而那女子,大约是不愿屈从,才挑中了病体支离的他。 所以,这女子尽管对他语气轻挑,却并不是心甘情愿。 或许……她可成为自己脱困的一线契机? 李修白凝神思索,旋即又否定了此念。 这女子尽管不情愿,心肠却异常狠辣,为了查探他是否诈死竟毫不迟疑地一脚踏上他胸膛,随后又下令抓到书生当场格杀,还警告他不许外逃,生怕泄露一丝身份。 是以,她绝无可能助他脱身,更不会轻易放过他。 她的所谓“中意”,更像是一种戏谑,将他视作搪塞他人的借口,抑或是身陷困境时聊以自遣的玩物罢了。 李修白贵为亲王,历经朝堂风波、沙场诡谲,被女子如此戏弄,倒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此女之乖张狡猾,较之那位永安郡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修白眸色转冷,在脑海中搜寻长安城中的世家贵女,试图勘破此女身份。 他向来过目不忘,此女容色殊丽,若曾见过,必有印象。 然则搜肠刮肚良久,竟无一人能与之对上号。 看来,此女并非长安人士,当是自外郡嫁入京中的新妇。 偏巧他失踪已近一月,对期间长安的婚丧嫁娶一概不知,一时之间实难猜出此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又嫁入了何家。 李修白半生坎坷,惯于蛰伏隐忍。此番虽陷囹圄,暂无性命之虞,他倒不甚忧虑脱身无望。 他忧虑的是母亲和手底的那些心腹们。 他失踪月余,只怕众人皆以为他已身死。原先定下的诸般谋划恐怕已因此中断;多年苦心孤诣的筹谋,也恐将付诸东流…… 李修白深深蹙起眉头。 他从不信天命之说,但与那位永安郡主,或许当真八字相冲? 否则她何以屡屡坏他大事? 不过,那日燕山雪崩如排山倒海,那位郡主怕也难逃此劫。 若真如此,魏博藩镇失了主心骨,日后倒是少了一个劲敌,此番遭难,也并非全无益处。 当务之急,是设法尽快脱身。 而欲脱身,必先养好这身伤病。 想到这里,李修白端起案上那碗犹带余温的药汁一饮而尽。 比起前些日子那些聊胜于无的汤药,此番医工所开之方,倒是对症了许多。 —— 夜色渐深,宵禁之后,长安城大街上空无一人,坊市内也渐渐安静下来。 直至次日放禁之后,大街上才重新热闹起来。 长安无一日不繁华,各种大事小情,随风飘散,酒肆茶坊向来不缺谈资。 而长平王突逢变故,为国尽忠要算近来的头等大事了。 三日后便是长平王下葬之期。这位亲王英年早逝,且死因蹊跷,隐隐指向河朔三镇,坊间议论愈发热烈。 连带着魏博进奏院门前,也多了许多探问消息或借机攀谈之人。 康苏勒对此早有预料。他将买来的奴隶尽数安置在后院西厢房,严加看管,光是通往此处的垂花门便设了三道重锁。 因此,尽管前厅访客络绎不绝,却无一人知晓后院隐秘。 同样,被关在西厢的李修白,也彻底断绝了与外界接触的可能。 此刻,因为长平王的丧仪,萧沉璧也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身为长平王的遗孀,这是她首次在长安的宗室贵戚面前正式露面,礼数容不得半分差池。而她假冒的身份——幽州叶氏女,不过是个五品刺史之女。 王府上下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不谙皇族规矩,老王妃特遣来女官对她进行严苛的教习。 其实,萧沉璧身为魏博节度使之女,三岁开蒙,五岁便得外祖延请名师教导,所受教养绝不逊于长安贵女。 只是魏博地处河朔,胡汉杂处,其礼仪规制与长安世家大族确有不少差异。 她心中虽不屑于这些繁文缛节,但为了维持对“亡夫”的一片“深情”,不得不耐着性子跟随老王妃身边的女官从头学起。 所幸她天资聪颖,两日下来便已掌握七八分,赢得府内一片赞誉,连向来古板的老王妃,面色也稍稍和缓了些。 实则,萧沉璧心中早已盼着李修白早日入土为安。 毕竟停灵一日,她便需守灵一日。 日日假意哭灵,再这般哭下去,她怕要挤不出眼泪了! —— 终于,下葬的日子到了。 素来幽静的长平王府宾客如云,车马盈门。往来者穿朱着紫,不是皇亲,便是国戚。 连圣人也遣了内侍省重臣、左神策军中尉王守成前来致祭。 这样大的场合,因丧子悲痛病倒的老王妃自然也要出面。 她出身博陵崔氏,乃是头等士族,虽面带病容,但礼数无一处不周全。 萧沉璧随侍在崔王妃身旁,神色哀静柔婉,但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无一丝小家子气,应对得体。 最令众贵妇娘子惊异的是,这位新寡的夫人竟生得如此明艳照人,堪称国色天香。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简直移不开眼。 萧沉璧也趁机与在场的公主、郡主及各世家娘子攀谈结交。 她深知长安贵戚关系盘根错节,多结一份善缘,日后便多一条门路。 她如今的身份是长平王遗孀、忠臣之后、圣人亲封的乡主,在长安也算一时风头无两的人物。 加之她姿态谦和,贵妇娘子们倒也乐于与她攀谈。 但也有例外。 譬如,当下争储争得最火热的两位亲王的王妃——岐王妃和庆王妃,对她就颇为冷淡。 瑟罗在萧沉璧的巧妙安排下,已成功留在她身边做了贴身女使。 对于这两位王妃的冷淡,瑟罗很是不满。 对于萧沉璧不主动上前结交两人,她更是不满。 毕竟,康苏勒给她的任务就是监视萧沉璧,顺便,帮她促成二王相争,从中渔利。 趁着众人寒暄之际,瑟罗忍不住低声质问萧沉璧:“不是说要挑动那两位王爷争斗吗?他们的王妃就在眼前,你为何不去结交?不结交,如何探听消息,搅浑这池水,为咱们魏博谋利?” 萧沉璧听得她这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质问,只轻声一笑:“我自有我的道理。” “什么道理?”瑟罗颇不服气,语带威胁,“我看你就是像康苏勒说的那样,不肯好好办事。我武功高强,你若不听命令,我自有法子溜出去告诉康苏勒!” “哦?”萧沉璧冷笑,倒也不吝啬教她几句,“你武功确是不错,只是心思太过直白。须知人与人之间无利不起早,你只有对别人有价值,别人才会与你结交。越身处高位,越是如此。你能予旁人几分价值,便得几分交情。那二位王妃如今风头正劲,炙手可热,而我不过是个闲散亲王的遗孀,娘家又非显赫门第,于她们而言,我有何价值?你以为仅凭几句好话,便能攀上关系?” 瑟罗顿时哑口无言。 萧沉璧放下茶盏,目光微凝,接着道:“何况,你怎知我无所作为?我所做的,远比你所想的更为深远。早在来长安之前我便已着手布局。这二位王妃的出身、性情,我比在场任何一人都要清楚。” 瑟罗讶然:“你说得当真?” 萧沉璧嫣然一笑,指向坐在上首那位身着间色裙的女子:“那位,是岐王妃。她出身范阳卢氏,乃一等高门之女。家中如今虽无显宦在朝,然‘卢’姓本身便是贵胄的象征。故此,她素来目下无尘,唯有同属‘五姓七望’的士族之女,方能入她青眼。” “至于什么县主、郡主,便是公主之尊……”萧沉璧语气略带嘲讽,“她心底也未必真正看重,遑论叶氏女这等五品微末小官之女了。你且细看,她攀谈最勤的,是否正是咱们的老王妃?而对一旁的宁国县主,那笑意可曾达及眼底?” 瑟罗仔细观察了一番,忍不住点头:“还真是。” 萧沉璧眼中讥诮之色更浓:“这便是了。老王妃出身博陵崔氏,门第底蕴比范阳卢氏犹胜半分。所以,你瞧,一个人面上功夫做得再足,心底的喜恶是藏不住的。我现在的出身只是一个五品小官之女,她不会真的看得起我,要想笼络她,须得另辟蹊径。” 瑟罗暗自佩服,嘴上仍不示弱:“那另一位呢?右边那位,可是庆王妃?她对谁都一团和气,难道也难相与?” 萧沉璧浅啜了一口茶汤,反问道:“我笑得也多,你觉得我好相与么?” 瑟罗顿时语塞。 萧沉璧扑哧一笑:“逗你的!至于这位庆王妃么……她的底细有些复杂。” 萧沉璧压低声音,“庆王妃表面上也是士族出身,自称弘农杨氏之女。然而据我所知,这身份只是伪托。她实则是左神策军中尉王守成的养女,去年冒认了杨氏一支旁系的名头,才得以嫁入庆王府。” 瑟罗久在河朔,对长安波诡云谲的局势所知有限,闻言大惊:“王守成不是宦官吗?宦官养女竟能冒名嫁与亲王?庆王若知晓,岂不震怒?!” “你以为庆王不知?”萧沉璧挑眉,“正因她是宦官王守成的养女,庆王才会娶她。” 瑟罗还是听不明白。 萧沉璧日后还需她的协助,因此也不厌口舌之劳,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自打安史之乱和泾原兵变后,李唐天子对武将猜忌日深,刻意扶持宦官参与军政,甚至将十万神策禁军尽付宦官之手。宦官势力逐渐如日滔天,前几任皇帝公然纵容宦官收养子女,甚至有将宦官养女封为皇妃的。” “当下也是如此,王守成身为左神策军中尉,乃长安一等一的权势人物。庆王欲争储位,岂能不极力笼络于他?娶其养女,便是最佳的投名状。故而,庆王妃这身份虽然不光彩,其实际权柄,却远非岐王妃那自视甚高的五姓女可比!” “原来竟有这般多弯绕……”瑟罗颇为震撼,“可……你刚刚不是说这些士族最看重出身么,庆王就毫不介意王妃的出身?” “自然介意!”萧沉璧冷笑,“世家大族最重脸面,既垂涎宦官权势,又恐公然与之结交遭人非议。于是庆王便想了个折中之法——将这宦官养女送入弘农杨氏门下,假托为杨氏旁支女,再以士族身份嫁入王府,如此便能掩人耳目。” 瑟罗又奇道:“但这宦官权势滔天,难道甘愿让养女认别人当爹?” “王守成这种一等一的大宦官光养子便有上百,一个养女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当今圣上多疑,虽倚重宦官,却也不喜宦官越过皇权。庆王要争储,王守成即便支持他也不能摆在明面上,养女假借弘农杨氏的身份出嫁撇清干系对两人都好。” 瑟罗听得入神,喃喃道:“这长安果真复杂!可这种事也算秘闻了吧,你远在魏博是如何知晓的?” 一提到这茬,萧沉璧又头痛起来。 这些消息的确难打听,便是全长安也没几个人知道,是她安插了多年的暗桩多方探寻才搜集到的。 这庆王妃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得知有机会成为嫁入王府,甚至有朝一日封后,为绝后患她竟亲手毒杀了所有亲族! 母亲兄弟皆死于她手。 之后,她一把火将旧宅烧了干净。 不过,她那生父却诈死侥幸逃走了。 她生父是一个赌徒,从前赌输了钱,手指被剁了一根,只有九指。 从火灾中逃生后身上也有烧伤。 凭借这些打听到的和猜测的特征萧沉璧在长安的暗桩多方打探,终于找到了这人,并将其关了起来。 萧沉璧原本打算将这个赌徒送给庆王的死对头——岐王,借刀杀人的。 但叔父又蠢又坏,把她在长安的暗桩全部拔除了! 这个赌徒也不知所终。 什么证据都没有,她还怎么挑拨离间? 简单解释一通,瑟罗摸了摸鼻子,略有些尴尬。 这回,轮到萧沉璧诘问了:“分明是你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如今反倒怪我?” 瑟罗闷闷不敢辩驳,片刻,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说,这个庆王妃生父只有九根手指,身上还有烧伤?我似乎在进奏院里看到过这样的杂役……” 萧沉璧眼眸忽然抬起:“你说什么?” 瑟罗仔细回忆:“没错,是有这么一个人!一月前来长安的时候,康苏勒的确让我去处理过一些人,他没告诉我原因,我只是照办,也许这些人就是你说的暗桩。然后我们又带回来一些人,将他们关在了进奏院里,其中就有一个九根手指、且脸上有烧疤的,因为特殊,我多看了一眼,便记住了。” “若真如此,这个人恐怕就是庆王妃的生父。找到他……这长安便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萧沉璧沉吟。 日久生变,夜长梦多,看来等不到约定的第五日了。 她必须尽快去一趟进奏院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铜雀台(精修) 萧沉璧琢磨着要尽快去进奏院一趟。 原本,瑟罗身为女使出门比她便利许多。 偏生长平王府规矩森严,新进的女使须得学规矩,半步也出不得门。 萧沉璧只得自己走这一遭,不巧老王妃生了病,她压根进不了安福堂,自然也没法出去。 然而,她若能进入内院,便会发觉老王妃压根没病,安福堂内正秘密接待着数位非同寻常的来客。 上首左座之人,头戴混元巾,外罩紫褐帔,手持长麈尾,脚踏穿云履,乃是太平观的清虚真人谢法善。 右首座上之人一身劲装、面容粗犷,是如今的神武军大将军周焘。 左下座为礼部郎中崔儋,他也是长平王双生姐姐——华阳郡主李清沅的夫婿。 右下座方士打扮者,是曾为李夫人招魂的少翁后人李郇。 另有两名侍从,则是李修白昔日的贴身元随。 这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齐聚一堂,却毫无生疏,相互攀谈,仿佛早就认识。 内间,华阳郡主李清沅正侍奉母亲崔王妃起身。 透过帘隙,李清沅中疑窦丛生,轻声询问:“母亲,这……是何情形?” “华阳,你已外嫁,从前阿郎怕牵连你,不让我告诉你,但如今他死了,死得还不明不白,和你父亲一样……为娘再三思虑,这一切还是该告诉你,正好,他们今日来拜访,我便叫你见一见。”老王妃拍了拍她的手。 李清沅素来聪敏,很快便猜测到一二:“母亲的意思是,父亲之死和圣人有关,阿郎一直暗中和在坐诸位有联系,意图夺取储君之位,为父亲复仇?” “你说对了一半。”老王妃长叹一口气,“不是夺取储君,夺回本就该属于他的皇位,也不止为父报仇,更为其生母雪恨!” 李清沅愈发困惑:“夺回皇位?还有,母亲您安好在此,阿郎何以要为您雪恨?” 老王妃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我说的为父报仇,既指你们的共同父亲,也指阿郎的生父——被厌祷之案冤杀的先太子李贞,而他的生母,则是先太子妃,荥阳郑氏嫡女——郑抱真。” 李清沅如遭晴天霹雳:“可……阿郎同我不是双生子么,他怎么会是先太子遗孤?” “此事需从二十年前说起……”老王妃陷入回忆,“先太子乃先皇后独子,生即为储君。先皇后身边当时有一名江姓女使,趁陛下酒醉时承幸。陛下酒醒震怒,欲杖杀此女,幸得先皇后仁厚,这女使才保下性命,事后她被封为采女。数月后,先皇后诞下太子,江采女亦产下一子,便是当今的圣人——李俨。” “先皇一向不喜李俨,后来,江采女病故,十三岁的李俨被送至淑妃——即你父王的母妃宫中抚养。李俨心思深沉,你父王与之不睦。相反,先太子待你父王亲厚,你外祖家遭诬陷时,也是先太子救他于危难。是以,你父王对先太子感恩戴德,情谊尤深。” 她接着问:“然后呢,阿郎既然是先太子妃的儿子,又怎么会成了我的双生弟弟?” “一切还得从抱真说起。”崔王妃叹气,“当时,李俨爱慕抱真,抱真也与他暗中传书,未料先皇一道圣旨将抱真赐婚于先太子。抱真初闻时暗自垂泪,然圣命难违,她只得忍痛与李俨断绝往来。之后,李俨另娶他人,我则嫁与你父王。” “婚后,先太子与抱真渐渐琴瑟和鸣,李俨与其妻却相看两厌。李俨越发怀念抱真,每每宴会之时总是滋扰于她。抱真顾念旧谊,只厉声呵斥,未加深究。李俨却认定抱真是贪慕太子妃尊位,忘恩负义。或许……就是此时,李俨生出了夺权之心。” 李清沅深知今上秉性,毫不意外:“如此说来,害死先太子的厌祷之案是李俨构陷?” “不错。”老王妃接着道,“此前李俨已屡施离间之计,厌祷之案不过最后一击。彼时先皇年迈昏聩,盛怒之下竟将先太子处以腰斩极刑!东宫五百千牛卫被尽数诛戮,抱真下狱,荥阳郑氏亦受株连……” “你父王与淑妃曾多方求告,反受牵连,而李俨则以皇次子晋位。登基后的李俨再无顾忌,欲行铜雀春深锁二乔之事,竟密令将狱中的抱真暗中囚禁于后宫宝华殿,威逼其委身,以报当年之恨!” “其时抱真已怀先太子遗腹子五月有余,誓死不从。李俨强逼不成,退而诱之,承诺只要抱真肯落胎,忘却太子,便可既往不咎,甚至为她改换身份,册立为后。” 李清沅听到此处,微露诧异。她原以为圣人仅为报复,未料他纵有千般恨,尚存半点心。 崔王妃冷笑:“但李俨太小瞧抱真了。抱真虽曾与他有旧情,却恪守礼义,非但不允,反而痛斥李俨。李俨恼羞成怒,竟命女官强行给抱真灌下堕胎药!” “也许是上天有眼,这个孩子没被打掉。抱真却因此血气大亏,若再强行落胎,恐有性命之虞。李俨终究舍不得抱真死,便打算待其产子后杀婴,再强纳抱真。” “抱真聪慧,猜出了李俨的盘算。彼时我亦有孕在身,只比她晚月余。她便想出了一个保全骨肉的法子。她假意顺从李俨,令其放松戒备,又以宫中寂寞为由,让李俨允口让我入宫陪伴。我也是从此知晓了她的计策——她想要偷龙转凤,待产下孩儿后由我藏于食盒中带出宫禁。” 崔王妃说到这里悲从中来,数度哽咽。 李清沅连忙宽慰母亲,但仍有一事不解:“圣人多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纵母亲是王妃也难以轻易将婴孩带出吧?” “不错。”崔王妃愈发伤感,“抱真聪慧,自然也想到了,所以,她提前想好了一个打消李俨疑虑,或者说让李俨根本无暇顾及孩子的方法——那便是自焚!” “产后,抱真强支病体打翻烛台,点燃帷幕。宝华殿本就是木构,时值深秋,天干物燥,霎时烈焰腾空!抱真身着产子时的寝衣,素纱染血,怀抱襁褓,立于火海之中,厉声痛斥李俨薄情寡义、构陷忠良!不但害了先太子,还害得她母族阖族下狱,她实在无颜面见父母亲族,宁死也不会屈从于他!” “李俨眼睁睁看着昔日爱人玉石俱焚,急火攻心,口吐鲜血。连巡街的金吾卫都被急调入宫救火,哪里还顾得上我?趁此大乱,我携真正的抱真之子疾驰归府,方保得这孩子性命!”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直至黎明方被扑灭,彼时,宝华殿已是一片焦土,抱真化作飞灰,那幼小的婴孩更不必提了,找不到尸骨也极为正常。” 崔王妃视线转向窗外,久久未曾回神。 李清沅听罢,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先太子妃肃然起敬。见母亲哀伤,她已猜到:“先太子妃以命保下的孩儿,便是阿郎?可这么说来,阿郎分明比我大一月……” 崔王妃解释道:“抱真当初被强灌落胎药,伤了身体,终致早产。孩子落地时仅满七月,比一只手大不了多少,放在食盒中都绰绰有余。” “我与你父王本欲将他送出长安,托付山野人家,又恐外人养不活这羸弱婴孩。再三思量,为报先太子大恩,也不负抱真舍命所托,我们便冒险将他留在府中亲自抚育。” “再后来我临盆之时,那孩子才稍见初生婴孩模样。我便顺水推舟,在诞下你之时佯称产下双生子,将他认作你的胞弟留在王府,也就是如今的阿郎——李修白。” “难怪。”李清沅呢喃道,“阿郎虽与我是双生子,幼时却比我瘦弱许多,样貌与我也不相像。” “是啊,也许这孩子命不该绝,所以生得既不像他生父,也不像生母,反倒和太宗画像有几分相像。”崔王妃感慨,“如此也好,他本就是天家血脉,肖似太宗也是天经地义!” 李清沅深感庆幸,忽又想起一事:“阿郎自幼早慧,心思深沉,莫非……他早已知晓身世?” 崔王妃没有否认:“圣人多疑,阿郎是抱真粉身碎骨才保下的骨血。我与你父王唯愿他平安喜乐,富贵终老。为避李俨耳目,你父王自幼便对外宣称阿郎体弱多病,鲜少让他参与皇家筵席。奈何,这孩子天生聪慧,纵使我们守口如瓶,他还是从一处蛛丝马迹中窥见了端倪——一块小小的牌位。” 崔王妃说到此处长叹一声:“这也怪我。抱真死得惨烈,我实难释怀,便私设佛堂,供奉她的牌位。为免泄露,牌位上不敢书写名姓,只用她的小字——娉婷。” “每逢年节、清明,我总让阿郎给这牌位磕头,告诉他这是他干娘。” “可阿郎太过聪慧,很快便从我每每垂泪凝望中,察觉这‘娉婷’非同寻常。那些年他虽禁足府中,却遍览群书,不仅读圣贤之言,亦涉猎杂谈。偏巧,一篇杂谈中就提及先太子携妃游曲江,吟诗唱和时为其取小字的旧闻,而那字——正是娉婷。” “若是到此也不算什么,毕竟,我与抱真是闺中密友这件事并未瞒着他,偏偏这个时候,怀瑾到了咱们府上一同阿郎一起读书,你记得他吧?” 李清沅当然记得怀瑾,怀瑾姓郑,是荥阳郑氏这一辈的嫡孙,先太子妃郑抱真是他的亲姑姑。 当年先太子因为厌祷之案被腰斩时,郑氏也满门下狱,不过不久新皇登基宽恕了郑氏。 李清沅之前还以为是圣人仁慈,现在想来,也许是没能留住先太子妃悔恨莫及,也许先太子妃自焚时痛斥的那番话起了作用……才叫圣人放过了郑氏一族吧。 怪不得这些年先太子妃的兄长屡屡于朝堂之上顶撞圣人,圣人却从不降罪。 至于郑怀瑾,更是圣眷优渥,幼时常被圣人抱于膝上,此等恩宠,便是皇子生前也不曾有。有此倚仗,郑怀瑾成了长安城有名的纨绔,打马游街,放浪形骸,乃是这长安城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现在细细想来,听闻郑怀瑾容貌酷肖其姑郑抱真,圣人这是将对故人的追思尽数移情于他身上了吧。 李清沅豁然开朗,追问道:“如此说来,怀瑾与阿郎实为表兄弟?阿郎莫非是从怀瑾处得知身世?” “怀瑾并不知情。但他有一桩习性——食不得胡桃,一沾便浑身痉挛,遍起红疹。”崔王妃道,“彼时怀瑾在府中读书,闲暇不免用些干果点心。女使奉上胡桃时,怀瑾笑嘻嘻摆手推拒,说自己吃不得,还说自己家好几人都吃不得,譬如他父亲,譬如他姑姑郑抱真,然后反手把胡桃递给阿郎,阿郎当时神色骤变,许久都未伸手去接……” “阿郎也吃不得胡桃!”李清沅忽然想起这件事。 这还是她发现的。 因为她与阿郎是双生子,但幼年时阿郎却比她瘦弱许多,她心疼他体弱,便常常照顾他。 那时胡桃还是个稀罕物,有一回得了几个,她按惯例留了一半给他,谁知指甲大的一块果肉差点要了他的命! 这怪癖本不常见,偏偏郑怀瑾有,郑氏一族多人有。阿郎祭拜的“干娘”娉婷,又是郑氏嫡女抱真的小字。他自小更被严令不得外出,尤其是皇室筵席…… 以阿郎的聪颖与敏锐,焉能猜不透其中关联? 崔王妃也悔不当初:“那时他才八岁!我虽料想他会察觉,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知晓身世后,阿郎性情大变,郁郁寡欢。其后更一心复仇,隐忍蛰伏数年。至十九岁那年,他甚至不惜以身入局,佯装被魏博那位永安郡主射中一箭,诈败退兵,连带你父亲也被困在魏博数月。” “母亲是说……那一箭是阿郎故意受的?”李清沅又惊又痛。 “莫说你了,我当时得知也骂了他一通!但阿郎后来告诉我这么做其实是为了保全你父亲,事实证明,他的确比你父亲有远见。” 崔王妃回忆道,“因当年与先太子的旧谊,李俨这些年来对你父王猜忌日深,连你父王生母、他的养母淑妃,也只封了个贵太妃,未被尊为太后。直至四年前,李俨对你父王疑心稍减。适逢魏博叛乱,朝中无人可用,而你父亲从前南征北战,是有名的帅才,再三迟疑之下,他方命你父王挂帅平叛。” “你父王也不负盛名,三月内便将魏博逼退回去。然就在此时,李俨膝下二子相继染天花夭亡。雪上加霜,仅存的独苗澧王也染此恶疾,命悬一线。各地藩镇闻风蠢动,你父王乃他名义上的亲弟,当时又手握重兵。若李俨绝嗣,你父王被拥立上位几无悬念。” “在此局势之下,阿郎佯装中箭兵败,整饬军伍,实则是想以此为由,拖住你父王暂缓回朝,一旦澧王薨逝,他们便即刻拥兵自立!” “可惜……你父王虽恨毒了李俨,却无取而代之之心,只求偏安。加之澧王病情竟奇迹般好转,再不回朝恐遭弹劾,遂班师回去。其后,你父王便被卸甲,圣人又遣他去治水,再后,大坝溃决,你父王一行殁于洪水……”崔王妃语带哽咽,长叹一声。 李清沅也终于明白了一切, 父亲之死恐怕并不是意外,而是蓄谋已久——当年赈灾一事圣人的心腹宦官王守成当时恰好是监军。 其他人都死了,王守成却在滔天洪水中安然无恙。 父亲分明是被谋害的,难怪阿郎如此痛恨阉宦! 若当年父亲肯听阿郎之劝,诈败再多留十日便好了——因那澧王的天花并未痊愈,只是回光返照,数日便急转直下,一命呜呼。 就在父亲班师抵达长安城门那一刻,圣人……绝嗣了! 可彼时,兵权已交,万事皆休。阿郎那一箭,也白挨了。 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长平王府便不必再苟且偷安,阿郎的血海深仇亦可得报! 李清沅强抑胸中愤懑:“所以,为洗刷先太子与太子妃的冤屈,也为报父仇,阿郎此后便在暗中重整旗鼓,图谋大位?外间花厅里的这些人,包括我夫崔儋,皆是他暗中笼络的臂膀?” “不错。”崔王妃道,“你父王用性命印证了李俨此人狼心狗肺,毫无半分情义可言!若不登上大位,诛杀此獠,长平王府阖府上下终将死于他的猜忌之下!” “故自你父王薨逝,我便倾力襄助阿郎。外间诸位皆是可靠之人,我们筹谋两年,挑动庆王、岐王相争,阿郎则趁机摆脱李俨疑心,争得了宣慰幽州的出使之命。” “孰料功成之际,阿郎竟遭那魏博郡主所害,尸骨无存!大业也就此停滞。也许,这就是天意,也许,是李俨气数未尽,凭人力终究奈何不了他吧!” 崔王妃一向端庄,此刻却愤愤不平,难以自控。 李清沅问道:“母亲今日唤我前来,将一切和盘托出,是想……就此罢手?” 崔王妃喟叹:“不如此,又能如何?只是……这些年阿郎为护佑王府,为你父报仇,殚精竭虑,总该有人知晓。出于私心为娘才告知于你。至于汝珍,她年纪尚小,待她大些再说吧。” 说罢,崔王妃引着李清沅从内室掀帘出来。 花厅中对诸人纷纷起身行礼。 崔王妃摆摆手:“不必多礼,今日阿沅回来,我已把一切都同她说了。” 随后,她又道:“如今阿郎已经不在了,再筹谋下去也是无功,诸位的心意我都记得,来日若有需要帮忙之处,长平王府绝不推辞!然……今日之后,大家便散了吧。” 话毕,其他人尚未开口,李清沅道:“既已筹谋了这么久,就此罢手是否太可惜?” 崔王妃道:“阿沅,你待如何?” 李清沅知晓一切后,反而比母亲更决绝,道:“先太子对咱们王府有恩,不可不报恩;父亲之死不共戴天,也不能不报仇。阿郎虽不在了,但他不是还有一个遗腹子么?贵太妃是圣人养母,论及血脉亲疏,阿郎之子比庆王、岐王之流更近圣人!只要设计令二王失势,扶此子登位,依旧名正言顺。到时,恩也得报,仇也得报,父亲和阿郎在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崔王妃未料女儿有此胆识,一时无言。 此时,李清沅的夫婿、礼部郎中崔儋率先应和:“阿沅所言极是。我与阿郎既为挚友,也是郎舅,他的仇便是我的仇,就此罢手,如何甘心?” 李清沅望向夫婿,四目相对,心意相通,情意更胜往昔。 沉默间,清虚子谢法善开口道:“贫道观之,华阳县主此言在理。先太子于贫道有再造之恩,行简又是贫道的弟子,纵不为他事,贫道誓死也要为先太子洗雪沉冤!” “老道说得对!”神武军大将军周焘声若洪钟,“俺倒不为啥太子,是为老王爷!当年俺被贼子砍得半死,是老王爷拼了命把俺背回马上,从那天起俺这条命就是老王爷的!就是死,俺也要剁了那狗皇帝,给老王爷报仇!” 方士李郇也开口道:“在下的命是郎君救的,只要长平王府需要,在下肝脑涂地。” 谋士和武将都开了口,李修白的两个元随流风和回雪则直接跪地拱手。 崔王妃心潮翻涌,慨然道:“尔等既有此心,我又岂能退缩!既如此,咱们便依计继续行事,扶持阿郎的遗腹子罢!” 安福堂内一时间群情激昂,同仇敌忾。 “只是……”身为礼部侍郎的崔儋提醒道,“叶氏女虽怀有遗腹子,但九月之后,若诞下女婴,又当如何?” “女婴又如何?”李清沅魄力尽显,“大不了寻一男婴暂代便是!何况先前武后便是以女子身登基,太平、安乐也数度谋求皇位。只要大业得成,乾坤在握,便是女儿身又如何?一切还不是由我等定夺?” 崔儋惭愧:“娘子此言有理,倒是我目光短浅了。” 众人就此议定大计。自此,叶氏女腹中胎儿便成了重中之重。 —— 魏博进奏院 长平王府诸人不肯放弃,李修白也在思索如何尽快脱身。 可惜还没来得及深思,杂役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那女子,今日竟提前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女掉马(精修) 话说回萧沉璧这头。 上午老王妃称病不见客,萧沉璧无功而返,待到午后,她又去了一趟,这回总算见着了人。 同前次一样,她仍抱着一摞厚厚的佛经。老王妃见了,颇为夸赞。 李汝珍也惊叹她竟然如此心诚,短短四日就抄写了如此厚的佛经。 萧沉璧一向是个做戏做全套的,哪怕是对厌恶的宿敌。 她腼腆道:“夫君生前待我极好,我又怎么能轻易割舍?而且,上回荐福寺做的法事十分灵验,夫君头一回给我托梦,说在阴司过得安稳。我……我实在想再见他一见,这才勤勉些。” “阿兄竟会给你托梦?他从前最疼爱我了,却没给我托梦!”李汝珍诧异。 “也许,是小姑法事做的还不够?再多去几次,阿郎便会入你的梦了。” 萧沉璧说起谎话信手拈来。 一番鬼话糊弄之下,李汝珍被蒙骗得晕晕乎乎,十分乐意陪她同往。 两人结伴而行,萧沉璧这新寡的身份频繁出门便不那么引人注目了。 此番再来荐福寺,萧沉璧已是驾轻就熟。见到慧空和尚,她如法炮制,带着瑟罗随其往偏殿诵经祈福。 李汝珍则被沙弥引去聆听荐福寺独有的法会,据说还是胡僧特别吟唱的“胡呗”。 另一边,萧沉璧照例是从金身佛像后的暗道进入,很快便到了进奏院的内院。 一进门萧沉璧便立刻招来康苏勒,让他把院里那只有九根手指的杂役叫来。 康苏勒不明就里,疑心萧沉璧借故拖延。 萧沉璧沉着脸简单说了一遍原委,康苏勒立即派人把杂役挨个查了一遍。 进奏院虽宽敞,但办事的官员和杂役加起来也不过百。 不出一炷香,所有杂役都被查了一遍,然而此时院中根本就没九根手指的人了。 萧沉璧隔着帘子亲自盘问一番,才从一个杂役头头口中得知这个九根手指的杂役早就在半月前被赶出去了。 “回贵人的话,这杂役名叫刘三儿,好赌,手脚不干净,有一回偷了库房里的青瓷瓶出去变卖,被当场拿住。院使大人震怒,命人打断了他的腿,又吩咐小的寻个人牙子将他贱价发卖出去了!” 经此一提,康苏勒也记起此事,懊悔不迭。 “你做的好事!”萧沉璧冷冷睨了他一眼,又追问那杂役头目,“卖与哪个人牙子了?可还找得回来?” 杂役头目仔细回想:“卖给了一个走街串巷的人牙子,究竟是谁,小的实在记不清了。这长安城里的人牙子惯常走南闯北,哪里还寻得着?再说那人被打断了腿,是死是活都难说,只怕早成了乱葬岗上的枯骨了!” 萧沉璧顿觉头痛,看来是希望渺茫了。 她吩咐这杂役再仔细回想,又命康苏勒暗中继续查访九指之人,尤其留意长安各处的赌坊。 狗改不了吃屎,赌瘾这东西一旦沾上便难戒,只要那刘三儿尚在人世,还在长安,哪怕去偷去抢,也必定会再往赌坊里钻! 康苏勒自知理亏,不敢再言。 事已至此,想借庆王妃的身份揭破庆王与王守成的关系,暂时是行不通了。 若要挑起两方争斗,使其互相倾轧,恐怕得另寻他法。 “容我想想下一步从何处着手。” 萧沉璧以手支额,指尖揉捻着眉心。 旁听的副使安壬见康苏勒迟迟不提接下来的事,迟疑片刻,小心提醒道:“有劳郡主费心。只是,您出来一趟不易,那位陆先生身子已调养得差不多了,您是否要去看看?也好……完成都知大人的吩咐?” 萧沉璧哪有这等兴致。 然而余光瞥见康苏勒脸色骤然铁青,她心头反倒生出一丝快意,唇角微扬道:“是么?上回见时,这人虽带病容,风姿却十分不俗。如今调养数日,想必更胜当初。带路吧,我瞧瞧去!” 康苏勒见她笑意盈盈,心头愈发郁结,却毫无立场阻拦,只得阴沉着脸跟在后面,一同往西厢房去。 —— 一刻钟前,进奏院西厢 那日诈死不成后,李修白被看管得更严,每日除了施针便是吃药,连房间门也不得踏出一步。 即便寸步难行,他还是凭借细致的观察隐约猜测出了自己被关押在何处。 至于根据,则是最常见的的钟磬之声。 佛寺讲究暮鼓晨钟,晓钟意在破除长夜,唤醒僧众早起修行,暮钟则警示僧人“觉昏衢,疏冥昧”,进而入定。 李修白留心两日,发觉每日晨昏之时总有极细微的钟声随风而至。 声响极轻,不凝神极易忽略。 他反复印证,才断定此乃佛寺钟声,由此推测自己大约被囚于距某座寺院二里左右之地。 且细细去听,那钟声浑厚,传音甚远,因此造价必然不菲,如此推想,这寺庙在长安城中也应是排得上名号的。 但光凭这点还是不能确定位置。 他便更专注耳力,夜阑风起时竟捕捉到了几缕丝竹之音。 曲调婉转,间或夹杂激昂鼓点,颇似胡旋舞乐。 这便又缩小了范围。 毕竟,长安施行宵禁,一般的坊市是十分肃静的,只有个别坊内有一些秦楼楚馆、胡商酒肆的热闹一些。比如北里的平康坊,东南的安邑、晋昌坊,还有毗邻东市的崇仁、宣阳坊、胜业三坊。 再进一步细推,这几坊里哪个有佛寺? 李修白过目不忘,略一思索便尽数想起——只有平康坊的菩提寺、晋昌坊的大慈恩寺、崇仁坊的荐福寺能有如此洪钟和香火。 故而,他必是被囚于此三坊中某座大寺附近了。 只是,他寸步不得出,无法再探得任何其他有用的讯息,具体在哪一时之间确实无法断定。 倘若能出门就好了。 但也许是那个女人交代过,这些杂役看守他极为严格。 直到今日那个女人要来,经副使点头,他才终于得以在廊庑下由人看管着走动片刻。 此时正是午后,融融日光中,李修白终于听到了除了钟声和乐声以外的声音——“胡呗”之声。 他蓦然侧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他知晓此地是何处了。 看守的杂役见他举止有异,挥舞手中的节鞭呵斥:“看什么呢!郎君吩咐了只让你出来放风一刻钟,贵人快到了,快些回去!” 李修白敛眉,神色自若地随杂役往回走。 恰在此时,那隔绝偏院与正院的三把大锁竟一把接一把被打开了。 随即,一袭妃色的裙裾翩然转出,又是那名女子。 女子步步生莲,摇曳生姿。 日光映照下,那张容颜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如此绝色,举世罕见,若在长安,断不会籍籍无名,除非……她从前刻意遮掩了容貌。 更何况,她能随意出入此地,身陷囹圄仍神色倨傲,不曾向任何人低头。 这身份,这性情,普天之下,有且只有一个人—— 李修白凝视着那副美艳的皮囊,不止明白了这是何地,更知晓了眼前人是何人。 他目光太过直白,惹得康苏勒瞬间阴沉了脸。 萧沉璧倒是很得意,她素来知晓自己美貌,可惜从前刚随父亲参与军政时,父亲顽固,不许她公开露面,她竭力争取之下,父亲才准许她带着银甲面具出面。 后来把父亲弄死之后,她独掌大权,牙将们个个骁勇善战,嚣张跋扈,为了震慑边将,她便继续戴着面具,只有魏博的心腹们才知晓她的真实面貌。 久而久之,由于她手段狠辣,外界竟传言她“形如恶鬼,心如蛇蝎”。 简直惹人发笑! 不过,萧沉璧倒不甚在意。毕竟流言越夸张,别人便越畏惧她。 也是多亏了这面具,敌军也不知晓她的样貌,甚至以为她貌丑无盐,所以她顶替叶氏女的身份才如此顺利。 如今摘下面具,无论行至何处,总免不了黏腻的目光,反倒令人生厌。 眼前这姓陆的,心思缜密,竟也未能免俗! 萧沉璧乐得用他来刺一刺康苏勒,便愈发摇曳生姿,款款朝李修白走去,曼声道:“几日不见,先生病可大好了?” 李修白微微笑:“劳贵人挂念,虽没大好,但走动走动还是可以的。” “不就一个寒症吗,有那么难治?你到底有没有尽心?”萧沉璧睨去一眼。 康苏勒颇为不快:“是他根骨不好,便是再好的药也不能立竿见影,您想多了。” “是么。” 萧沉璧哼笑,心知康苏勒这等心胸狭隘之辈,必定私下克扣甚至针对这个姓陆的了。 不过,这人心思诡谲,她压根不在意他好没好透,只要他这两个月内死不了就行。 于是萧沉璧也并未帮他说话,只是道:“能走动便说明好的差不多了,既如此,还不带路去西厢?” 李修白自然也看透了此女的凉薄,愈发笃定了他的猜想。 他不动声色,平静道了声“是”,转身引路。 “站住!”康苏勒终是忍不住喝止。 萧沉璧挑眉:“贵人还有何指教?莫非……除了背主求荣,还另有些旁的癖好?比如,在一旁看着我们云雨?” 康苏勒脸色霎时铁青,拂袖转身便走,只吩咐杂役留下看守。 萧沉璧唇角勾起一抹冷嘲。 呵,如今倒是后悔了,可这才哪到哪儿? 往后他后悔的时候可还多着呢,总有一日,她要他悔到肠穿肚烂,求死不能! 李修白也察觉二人间那剑拔弩张的敌意,他微微沉思,神色自若地带萧沉璧回了他暂居的西厢房。 “此处简陋,恐怠慢了贵人,还望贵人见谅。” 萧沉璧挑眉:“你前几日不是还想方设法诈死逃出去么?怎么今日倒如此顺从?” 李修白坦然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既来之,则安之。” 萧沉璧自是不信,故意凑近:“哦?既如此,那我问你,身子可擦洗干净了?” 李修白依旧从容:“昨日沐过身,尚算洁净。” 萧沉璧越发轻佻:“是么。我爱洁,你说了不算,把衣服脱了……让我先检查检查。” 这显然是羞辱。 李修白却笑了:“那位郎君已经走了,郡主现在何必继续作戏?” 萧沉璧眸光一凛,寒意陡生:“你唤我什么?” “永安郡主,萧沉璧,不是么?”李修白迎上她的目光。 “你是进了内院,看到门匾了,还是偷听到了什么?”萧沉璧声音冷沉,再不见半分调笑。 “都不是。”李修白目光沉静,“很难猜么?此处每日能听到暮鼓晨钟,必然在佛寺附近;钟声浑厚,所以,这佛寺香火大约也颇为繁盛。每逢宵禁之时,又常听得见丝竹管弦之声。二者兼得之地,在长安城中也是屈指可数。” “单凭这些,怕也未必能断定吧?”萧沉璧紧盯着他。 李修白继续道:“郡主聪慧,这这些确不足为凭。然方才在下闻得寺中传来胡呗之声,比丘和比丘尼在做法会之时,通常要赞呗和念唱,这在中原被称为梵呗。随着丝绸之路的繁盛,长安也来了许多西域的胡僧,他们也唱梵呗,但与中原的佛曲无论是音律腔调还是经文词句都大不相同,因此他们唱的这种梵呗被称为胡呗。长安城中能聚集大量胡僧的寺庙并不多,能形成如此洪亮“胡呗”之声的寺庙只有一个——位于崇仁坊的荐福寺。” 萧沉璧微微一顿,没错,方才李汝珍正是被沙弥引着去听只有荐福寺才有的“胡呗”了。 她紧追不舍:“你能猜出被囚地点着实聪慧,不过,你又是怎么猜到我是谁的?” 李修白接着道:“荐福寺附近二里地皆是藩镇进奏院,其中尤以魏博进奏院声名最著。您手段过人,又气势十足,在下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那位执掌魏博两载的永安郡主。恰好,在下不日前听闻永安郡主出事,由都知暂时掌权,而且那位郎君瞳色微绿,似是胡人,您又屡次与他因权柄争吵,在下这才彻底确定您的身份,还望郡主莫要介怀在下唐突。” 一番剖析条理分明,观察入微,竟能从晨钟暮鼓、法会吟唱这些蛛丝马迹中窥得真相,便是自诩聪慧的萧沉璧也不由佩服几分。 萧沉璧一把攥住眼前人的月白衣领将他拉近,年纪虽比他小,个头虽比他矮了半头,气势却丝毫不弱:“你的确聪明,我喜欢聪明的人,却不喜太聪明的人。这会让我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和……难缠的对手。” 李修白心知她所指的对手多半便是从前的自己,面上却波澜不惊:“能得永安郡主这般‘记挂’,想必那人,亦非等闲之辈吧?” 萧沉璧嗤笑:“再了得又如何?人死如灯灭,不过一抔黄土。此刻他尸骨指不定曝于何处荒野,受虫蚁啃噬,蛇鼠撕咬呢!” 李修白附和道:“郡主所言极是。只是如今郡主权柄旁落,困守长安,还被一小小进奏官挟制,对您这样心高气傲之人而言,这般如笼中鸟雀的滋味恐怕比虫蚁啃噬更令人煎熬吧?” 这话正戳中萧沉璧痛处。 她攥住他衣领的手骤然发力,将他重重掼在门板上:“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很惹人生厌?” 有。 不过说过这话的人都死了。 李修白没说真话,只是垂眸看她:“喜和厌只在一念之间,随时变换,唯有利益永恒不变。纵使郡主此刻厌我入骨,但只要我对郡主尚存几分用处,您必会立时改换态度,待我如珍如宝。” “狂妄自大!” 萧沉璧冷笑,却越发来了兴趣,将他衣领猛然往下拉。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呼吸缠绕。 萧沉璧眼波潋滟,语气更是嗳昧至极:“你再说得天花乱坠,如今也只是一个奴,除却这副皮囊尚可悦目,你于我,还有何用?” 李修白眼眸深邃:“在下的用处在郡主目所难及的地方。” “哦?”萧沉璧勾起他腰带,柔软的手指如藤蔓缓缓缠紧,眼神下滑,目光轻佻,“目所难及,那是何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隔墙耳(精修) 此时正是午后,日光从窗棂里洒进来,金光遍地,照的萧沉璧那如水的双眼愈发潋滟,惹人迷醉。 李修白却岿然不动:“郡主聪慧,知道在下说的并非此意。” 言毕,他试图拂开她雪白的指尖,却反被按住。 萧沉璧轻刮他指骨,语调柔媚,仿佛蘸了蜜糖的砒霜:“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还没回答我,那目所难及的究竟是何处?怎么难,需要解开方能看到么?” 李修白微微一顿:“郡主莫要拿在下取乐,在下指的是以才智助您一臂之力。” 萧沉璧轻轻笑了:“倘若我偏不要你的才,只要你的皮囊呢?你一个大男人竟怕了?” 李修白被那目光逼视地一动不动,随后松开拦她的手,一副予取予求的样子。 “能得郡主青眼是在下的荣幸,在下岂敢拒绝?” “好一招以退为进!不过我一向喜欢别人对我低头,哪怕是假意奉承。” 萧沉璧陡然松开他洗的发白的腰带,甚至好心地轻拂两下,替他捋平弄皱的地方。 偏偏李修白最不喜对人低头,他垂眸:“郡主误会了,在下所言字字属实。” 萧沉璧没想到他还没完了,略一挑眉:“呵,就你这大病初愈的身子骨?虚成这样,万一死在榻上反而会污了我的名声!” 李修白道:“郡主多虑了,在下虽未完全恢复,但也不至于猝死,一刻钟也许还是能坚持的。” “一刻?还也许?”萧沉璧这回是真忍不住笑了,“魏博人素来骁勇善战,连魏博的狗相好都不止一刻钟!你把本郡主当什么了?就算你肯,真以为本郡主当真看得上现在的你?” 李修白眼神通透:“郡主既然看不上,那便没办法了,在下只有一点小才可以襄助郡主了。” 两人都知道对方在说假话。 这么半真半假地呛了几句,萧沉璧越发对此人来了兴趣。 “自作聪明!你想助我我便要应?你知道我要什么吗?” “郡主所要无非有二——” “其一,重掌魏博大权,斩杀仇敌,报仇雪恨。” “其二,搅动长安风云,趁机举兵,谋夺天下。 李修白抬眸看她:“我说得可还对?” 萧沉璧笑意渐敛:“你到底是谁?竟比康苏勒还要懂长安局势。” “哦,原来那位郎君姓康。”李修白不答,反而回忆道,“康是粟特大姓,听闻当年粟特灭国之后一部分王族带着族人流落到了魏博,想来,这位康郎君便是粟特王族的后代吧?如此身份,却对我目露妒意,难道,他从前与郡主有旧情,这是背叛了郡主,郡主才如此恨他?” 三言两语,竟将这段新仇旧恨猜得如此清。 萧沉璧心生警惕,目光不善:“本郡主的事何时轮到你置喙了?” 李修白道:“那看来在下是猜对了。” 萧沉璧不动声色:“是非对错都同你无关。倒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懂得如此多?” “在下不是说了么,姓陆名湛,是县官之子,遭宦官陷害,家道中落,遂沦为奴籍。至于在下为何懂得多,那便更简单了。在下自小生在长安,长在长安,自然比康院使更了解长安。何况父亲官虽不大,但天子脚下哪有闲人?便是沽酒的胡姬也要比其他地方的胡姬多些见识。” “只是如此?” “还能如何?” 李修白坦然:“郡主试想,若在下当真身份有异,还会沦落为奴?” 萧沉璧一贯多疑,想着日后必叫康苏勒去查一查这陆湛是否确有其人。 不过单从前后两次回话来看,他的话确实没有一丝纰漏。 她此时又处于虎狼环伺,无人可用的绝境,于是心生招揽之意:“你说得有理。不过,即便你身份是真的,才智也过人,你毕竟只是一个奴隶,被康苏勒锁在这进奏院里甚至连偏院都不得出,井底之蛙,管中窥豹,处境连我都不如,又凭什么口出狂言能帮到我?” 李修白不紧不慢:“在下现在虽然被困,但先前却知道不少事,或许有郡主用得上的。日后郡主若是有麻烦,在下也可相帮。” 萧沉璧存了试探之意:“是么?当下我确有一个麻烦,你可知当今圣人绝嗣,欲从宗室过继,庆王和岐王正暗中争储的事?” 李修白道:“不但知道,在下还知道这二王背后还有裴柳两位权相支持。” 萧沉璧又道:“那我要是想将两位亲王并其背后的两位权相一并除掉,你能做到吗?” 李修白忽然抬眸,静默不语。 萧沉璧嘲弄地勾起嘴角:“本郡主还当你有多大的本事,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涉及夺位你便不敢了?” 李修白岂是不敢,而是正中下怀。 他收敛神色,编了一个借口:“郡主误会了,在下全族皆是遭五坊使所害,而这五坊使背后的人便是宦官王守成,王守成据说又是庆王背后的支持者之一,在下一心复仇,因此庆王非除不可,没成想所图与郡主殊途同归,一时有些惊讶罢了。” 萧沉璧略一挑眉:“倒也有些胆识!不过,庆王虽与你有仇,岐王与你却无怨,你肯狠心帮我除掉无仇无怨之人么?” 李修白语气平静:“在下与岐王的确无冤无仇,但李唐百姓与岐王有天大之仇。岐王好战贪权,又庸碌无能,若是让他上位,李唐皇室必将危在旦夕,百姓也必会流离失所。” 萧沉璧认真打量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有赤诚为民之心。庆王贪财,岐王好战,然而,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的名声和手段你应当也是知晓的,你就不怕我上位之后也和他们一样鱼肉百姓?”萧沉璧故意挑刺。 李修白微微一笑:“郡主自谦了,郡主手段虽狠,但那是对敌,据说郡主对内是极仁慈的,在魏博乃至河朔三镇百姓眼里可是个救他们于水火的圣人。” 他这话半真半假,萧沉璧的确不是好人,也的确害过他数次,但上回宣慰幽州之时,他却当地百姓口中听到了不一样的永安郡主。 譬如她减赋税,免徭役,率军击退回纥…… 凡此种种,魏博百姓对她还是颇为爱戴的。 当然,这只是在河朔,也只是为了巩固大权收买人心的伎俩。 在他看来,她本质还是个心狠手辣、权欲熏心之人。 他并不觉得等地位稳固后她还会继续如此仁慈,也并不觉得她会对李唐百姓一样宽厚。 不过,这些想法他一丝也未曾表露。 萧沉璧自然也不知晓,也并不在意旁人如何评价她,只是有一个顾虑,继续试探:“话虽如此,我毕竟是魏博人,一个外姓夺了你们李唐皇帝的江山,你身为子民难道就没有一丝芥蒂?” 李修白唇线紧抿。 倘若他说不介意,便是叛国,叛主之人她尚且如此痛恨,何况是叛国? 倘若他说介意,又是不忠,不忠之人绝不能用。 怎么答都是错。 这位郡主好心计。 但须臾之间,他便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答道:“天下最初原本也不姓李,太宗当年灭暴隋、平突厥,百姓安居乐业,李唐皇室才深得人心。反观当下,朝堂之内,党争绵延数十年不休;朝堂之外,藩镇林立,异族虎视眈眈。庆王与岐王二王虽有太宗血脉,却无太宗才能,根本守不住这风雨飘摇的江山,让他们上位才是害了李唐,害了百姓。” “在下是李唐子民,更是一个普通人,相比之下更愿有德者居之。而郡主有大才,上位是天命所归,也是百姓之福。” 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萧沉璧找不出破绽。 但她面上却丝毫不显,反斥道:“巧言令色!” 李修白则挑眉:“句句属实。” 萧沉璧从鼻腔里出哼一声,算是勉强认可。 “不过。”她转而又道,“纵然你愿相帮,但现在的我只是一只笼中鸟,你的家仇能不能报,我的大业能不能成,都是未知,你还甘愿舍身吗?” 李修白倾身拱手:“肝脑涂地。” 萧沉璧顿时身心舒畅:“好。” 李修白又道:“既成了盟友,在下刚好想起一事可助郡主挑起二王争斗,咱们从中渔翁得利。” 萧沉璧眯眼:“这么巧?本郡主刚答应,你就想起来了?” 李修白无视对面的嘲讽,平静道:“确实巧,毕竟在下大病未愈,记忆有时还断断续续。” 萧沉璧知晓此人心思深沉,但眼下也只为利用,并不在意他心中究竟如何想,只是冷笑:“说吧,我正好也要试一试你是不是真有本事,若是只会耍嘴皮子,没有半分分量,你可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李修白从容道:“在下说的郡主必然满意,乃是庆王的靠山——裴相一党科举舞弊案。” 萧沉璧神色一凝:“细说。” 李修白接着道:“庆王的臂膀之一,礼部侍郎钱微今年担任科举主考官时收受巨额贿赂,取士不公,进士及第者十之有七都是权贵请托,而这些权贵除了国公、侯爷,还牵扯裴党的大员——兵部尚书杜聿。” “此事,可够分量?” 这何止是够分量,简直要把朝堂压垮! 自从康苏勒把她的暗桩拔了,那个能揭发庆王妃身份的赌徒也赶走之后,萧沉璧便一直苦恼该如从何处入手挑拨二王。 没成想,连日苦思不得的事竟从此人口中得来了。 她迫不及待想要细听,然而,此时菱花格窗户外面却飘来一个黑影。 在李修白开口的那一刻,萧沉璧忽然一指压住他的唇,声音放轻:“我现在突然又不想听你说正事了。” 李修白顺着她的视线很快也发现了偷窥的黑影。 那身形,分明是前来探查他们“成事”与否的女使。 他声音低沉,气息拂过萧沉璧耳畔:“那郡主此刻想听些什么?” 萧沉璧唇角勾起一抹轻浅弧度,目光狡黠:“我想听些……门外人想听的。” 这话有点绕。 然李修白何等聪慧,瞬息便洞悉其意——她要做戏给窗外那双眼睛看。 他眉梢微挑:“这么说,郡主是想听些风月话?” “你会么?” 萧沉璧打量着他这副不染尘埃的模样,心底确实升起几分好奇。 “这有何难?”李修白处变不惊,“不过,言语终究无力。郡主若真想瞒天过海,不如直接动手。” “哦?”萧沉璧凑近,“怎么动手?” 李修白道:“郡主聪敏过人,弄花妆容什么的,必然不用在下教。” 萧沉璧嫣然一笑:“我确知一二手段,只是不知道是否奏效,还请先生掌掌眼。” 说罢,她一边盯着他,一边用雪白的指腹缓缓抹花自己涂了胭脂的唇,直到嫣红的颜色晕开,好似激吻过一般,靡艳非常。 再之后,她手指下滑,掠过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发簪一拔,满头乌发瞬间如瀑般垂落。 整个过程极尽妍态,勾魂摄魄。 随后,她从俯身凝视李修白的姿态起身,眼波流转,媚意横生:“陆先生瞧瞧,我此刻的样子……是否能骗得过外头那双眼?” 李修白淡淡道:“可。” “当真?”萧沉璧声音仿佛能拉丝,又刻意凑近他面庞,“若是如此,先生为何不敢用正眼看我呢?不看我,又如何断定可还是不可呢?” 李修白几不可察地一顿。 随即,他眼眸一抬,目光终于毫无避讳地、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只见眼前人嘴唇靡艳,青丝如瀑,眼神则雾气濛濛,万种风情,活脱脱一只刚吸足了精魄的妖。 此女心思深沉,此举必为试探,毫无定力之人,只怕不能入她的眼。 李修白不带任何情愫地扣住萧沉璧后颈将她用力往自己怀中一带。 “郡主既然想演得更逼真一些,那在下……只好冒犯了。” “唔!” 萧沉璧全然未料他会这般大胆,惊慌失措之下喉间溢出一声婉转至极的声音。 这声音穿透寂静的厢房,落在窗外那竖耳偷听的女使耳中,瞬间误会成另一种含义。 女使霎时面红耳赤,心如擂鼓。 随即,再不敢窥探半分,慌忙垂着头从窗下匆匆遁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见高下(精修) 门内 萧沉璧摔在李修白身上,一头青丝披了他满身。 她愣了一下才回神,旋即起身,呵斥道:“放肆!你做什么?” 李修白抚了抚被弄皱的衣袖:“在下不是在按郡主的吩咐做事么,你看,那窗外的女使不是走了?” 萧沉璧回头一瞧,还真是,窗纸上再没有黑影。 她微微尴尬,很快又掩饰掉,转身整理着鬓发:“我是主,你是仆,纵然你是按我的吩咐做事,动手之前也须得报给我,懂吗?” 半晌,竟无回音。 萧沉璧不悦地回眸:“怎么不回话?你是心存不满?” 李修白挑眉:“不是郡主叫我万事都必须得先报告么,没有郡主的应允,我怎敢开口?” 萧沉璧被噎得气结:“别跟我耍嘴皮子,再敢唐突,管你才智如何,本郡主都会要了你的命!” 李修白道:“没想到郡主竟如此介怀这种事,好,在下日后注意便是。” 萧沉璧冷笑:“本郡主不是介怀,是挑剔,像你这般大病未愈的身子压根入不了我的眼,再说,即便行事,那也得是我主导,知晓吗?” 李修白欣然应允。 一番交锋,未能折辱对方半分,萧沉璧只觉这人着实有些本事。 她抬手将一缕散落的发丝抿回鬓边,拂袖落座:“罢了。且说正事。你是怎么知道主考官钱微收受贿赂的?” 李修白正色道:“在下正是今年的准备参试的举子之一,然而尚未来得及进考场,便因宦官之事受到牵连。但在下有两个至交好友参加了科举,二人才华横溢,不输在下,可惜因自命清高,未在科考前行卷,也没贿赂考官,竟无一人中举。落第后,二人曾遭及第的贵人嘲讽,方从对方口中得知行贿内情。彼时二人心中郁愤,寻我借酒浇愁,倾诉苦闷,我才知晓今年科举竟如此无法无天,竟十之有七是靠贿赂中举的。” 萧沉璧不屑:“两个落第举子酒后之言能有几分可信?说不定只是为自己找借口呢,单凭这些臆测,我凭什么信你?” “郡主所言也不无道理。”李修白缓缓抬眸,“可倘若,这两个举子因不忿此事前去京兆府递了诉状,结果……当日便在家中‘暴毙’了呢?” 萧沉璧神色骤然一凛,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追问:“每年参试举子成百上千,区区两条人命,未必能将此事遮掩得密不透风吧?” 李修白道:“确实如此。我这两个同乡是被那贵人奚落时才得知内情,之后,他们只告诉了几个同窗便被灭口,所以知晓内情的举子并不多,只有十来个,而这些举子,或‘意外’身亡,或‘自愿’归乡,此事方石沉大海。” “十来条人命?”萧沉璧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唇角勾起冷嘲,“一句话便酿成如此大祸,看来那口无遮拦的贵人也是个蠢货!” 李修白脸上挂着堪称温和的笑意:“可偏偏正是这等蠢物能金榜题名。只因他出身世家,家中背靠裴相。” “裴相?你是说裴见素?”萧沉璧想起来一事,“可这位权相当年不也是科举出身,并且当堂抨击过科举取士不公吗?如今,时移世易,乾坤倒转,他倒成了当年他所痛恨的模样!” 李修白微微抬眸:“哦?郡主远在魏博,竟对朝野旧事如此清楚?” “你以为呢?”萧沉璧下颌一抬,她的暗桩可不是白养的。 这旧事说来话长,甚至关系到今日如火如荼的裴柳党争。 所谓裴党,根基全在这权相裴见素身上。 裴相出身寒门,才学卓著。初入仕时,也曾意气风发,与同年一道抨击时弊,弹劾当时的吏部尚书不能知人善任,因此遭到针对,被一贬再贬。 二十载宦海浮沉,他一路攀爬,时至今日,不仅坐上了吏部尚书之位,更获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了名副其实的宰相。 然而,或许,是多年的倾轧磨去了棱角,他执掌吏部大权后便大肆笼络寒门举子,结党营私,渐渐形成了那赫赫有名的“八关十六子”,即所谓的裴党。 这些年科举及第的进士,半数以上皆与裴党有所勾连。 当然,光凭科举笼络门生是远远不够的,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环——吏部铨选。 读书人并非中了进士便能立刻做官。李唐立国二百载,朝廷早已冗员。 为防尾大不掉,也为缩减开支,许多进士只能得个候补的资格,苦等实缺。 只有前任调任、致仕或亡故,这些人方能递补为正官。 如今科举大开,进士如过江之鲫,一年年累积,多少候补之人从青丝熬到白发也等不来一个实缺。 除非运气极佳、在吏部铨选中被分到好去处,方有青云直上之机。 是以,裴见素掌控的吏部及铨选大权,便成了天下进士入仕最重要的门槛之一。 依附于他,便可鱼跃龙门,飞黄腾达。 若不依附,纵然寒窗十载,金榜题名,多半也只能守着候补虚衔,蹉跎一生。 在此情形下,裴党的势力可想而知。 有他支持,庆王的气焰自然嚣张。 更为巧合的是,裴见素当年抨击的那位吏部尚书正是如今柳党领袖柳宗弼之父。 裴见素被贬黜时,柳宗弼刚好入仕,且步步高升。 柳宗弼出身高门士族,素来看不起科举入仕的寒门,认为靠诗赋取士选拔出的进士们空有文采,没有真知,只会吟诗作对,不通政事。 他更倾向于门荫取士,毕竟这些人出身世家大族,教养深厚,更适合做官。 两人宿怨深重,观念又不同,自此隔空相斗,之后,更是各自结交宦官,即左、右神策军中尉。 如今,裴见素官拜吏部尚书,加同平章事;柳宗弼则任中书侍郎,同样加同平章事封号。 二人同列宰辅,势均力敌,东风压不倒西风。 僵持之际,恰逢陛下绝嗣,这拥立新君、铲除异己的天赐良机便来了。 裴相暗中支持庆王,柳相则倾力扶持岐王。 自此,二王相争、两党倾轧、左右神策军中尉暗中角力的大争之局彻底形成。 而这姓陆的方才提到的礼部侍郎钱微——正是裴党的骨干,也是今年科举的主考官。 背靠大树,以如今朝堂的风气,这钱微若是不受贿才奇怪! 萧沉璧没料到的是钱微竟如此大胆,竟然操纵到十之有七的地步! 思绪回转,萧沉璧又凝眉:“不过,裴柳党争如火如荼,皇帝老儿岂能不知?两相制衡,彼此掣肘,皇位方能安稳。故而这些年陛下恐怕非但知晓,甚或有意纵容吧,所以,他才对柳党‘以战养兵’视而不见,对裴党的‘八关十六子’亦不闻不问。今年科举十之有七乃贿赂所得,虽相较往年更甚,怕也不足以让圣人下决心惩治裴党吧?” “郡主果然通透。”李修白慢条斯理,“比起进士们的死活,圣人的确更看重朝堂制衡。但那是从前,或者说,一年前。” “圣人三年前绝嗣,彼时尚存诞育新皇子之念。之后龙体每况愈下,去年才决意从宗室过继。庆王、岐王由此崭露头角,各得两党扶持。” “但圣人多疑,连亲子都能杀,岂能再容忍二王与权相勾结,威胁皇位?裴柳两位权相老谋深算,今年以来,两党私下虽斗得凶,明面上却默契地偃旗息鼓,圣人纵有敲打之心也寻不到由头。如今这科举舞弊案正是恰到好处的切口,圣人若得知,必会借此大做文章,严惩庆王及其背后裴党。在下所言,可还在理?” 岂止是有理,简直切中要害! 萧沉璧也打探到圣人不满二王的苗头,原本是打算借庆王妃假托身份一事挑拨离间,不巧被叔父这个蠢货坏了大事,丢了证人。 如今这科举舞弊案恰好可以弥补。 萧沉璧一面思索朝堂,一面对眼前人又心生疑窦:“你毕竟是官宦出身,年纪看起来也已经及冠,今年必不是第一次参加科举,以你的才智,若先前曾参加过科考,怎会至今仍是白身?” 李修白未料她心思缜密至此。 好在他编起故事亦是信手拈来,从容对答:“在下的确不止一次应试。然而科举及第与否,与才智并无必然关联。有才者未必能中第,有权者却易如反掌。尤其那等生来便有权有势的,许多事,从落地那刻便已注定,非后天人力所能强求。” 萧沉璧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原来李唐风气已沦落至此。在此事上,我们魏博可要远胜你们,至少在我治下绝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我了,便是我那庸碌的父亲也不至于昏聩至此!” “从前教授的我夫子便出身寒门,他传我诗书,授我礼义,学识渊博,通晓古今,有不世之才,是我最敬重之人。他比你们长安那些所谓大儒不知高明多少!我曾不解,如此人才为何在长安屡试不第,竟辗转流落魏博,沦为一教书先生?如今倒是明白了……” 提及夫子,萧沉璧心中泛起一丝罕见的惆怅。 她身陷囹圄,夫子也被囚禁。那小老头顽固又清高,必不肯为叔父所用。 此刻……定然也在忧心她吧? 思及此,她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柔与忧虑,旋即又绷紧,不想让别人看出任何弱点。 “行了,你也别在我面前卖惨了,你想报仇便拿出本事来。但还有一个问题——你也说了,你的挚友含冤而死,其他举子或死或囚。即便要给皇帝老儿递刀子,现在也无人证可用。” “有。” 李修白从容道:“尚有一条漏网之鱼。此人必愿做点火的燧石。这个人我认识,郡主也认识,说起来,他能活着还要多亏了郡主。” “你我都认识?” 萧沉璧微微眯眼,仔细思索。 不对啊,她和这个姓陆的素无交集,至今也只有两面之缘,怎么会有共同认识的人,这么巧,还是今年科举的举子? 正纳闷时,萧沉璧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一个生疏又确凿的人选—— 她知道是谁了! ——书生。 那个被康苏勒买来给她做面首,然后又诈死逃走的书生。 只有他符合! 可这么一来,这个姓陆先前说的话便不全可信。 萧沉璧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你骗了我,不是你模仿这个书生诈死,而是这个书生听你的话诈死才逃出去的吧?” 李修白不再掩饰,坦然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谁帮谁有那么重要么?何况,我终究没逃过郡主法眼,如今,又成了郡主的裙下之臣,郡主又何必拘泥于这等细枝末节?” 三言两语既恭维了她,又卖了一番惨。 萧沉璧笑意盎然,语气却充斥着威胁:“你若是日后安安分分做我的人,我可以不追究。倘若你有异心……这便是把柄,康苏勒正恨不得将你剥皮实草,到时候我可不会护你分毫!” “郡主大可放心,血海深仇未曾得报,身家性命全系郡主一人,在下岂敢生出二心?” 李修白眼底划过一丝了然,仿佛早料定萧沉璧不会深究,话锋一转,又道:“这书生名叫徐文长,东都洛阳人,诈死前告诉我在长安郊外有一住处,会暂时藏身此处,郡主可遣人寻他,命其将今岁科举舞弊始末写成血书,之后再连人带书一起暗中送到柳党处,柳党正愁找不到裴党的把柄,到时候咱们坐山观虎斗便可。” “人,我知道了,不过,这等驱狼吞虎、借刀杀人的伎俩用得着你教?你未免太小看本郡主了!” “郡主教训得是。如此,此事便全权交由郡主。若有结果,还望郡主及时告知于在下。” “不是告知,是通知。”萧沉璧忽而欺身向前,隔着几案迫近他面庞,“纵使我尊你一声‘先生’,你也不可忘了那张奴契尚在我掌中。” 李修白波澜不惊:“好,在下谨记郡主教诲。” “倒也不必时时如此拘礼。”萧沉璧忽又吃吃笑起来,一指勾起他下巴,红唇轻启,“咱们之间可不只扳倒二王,搅得朝堂翻云覆雨,还要应付叔父的威逼做一对临时鸳鸯呢——叔父的耐性一向欠佳,若是两个月内我的肚子还没动静,到时候你我莫说大业,性命都难保,知晓么?” 李修白捏着白瓷杯的指尖攥紧,微微笑:“在下必会让郡主满意。” “满意?” 萧沉璧葱白的指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眼尾斜挑,带着戏谑与挑衅:“就你这副身子骨,怕是将本郡主变成今日这般程度都力有未逮吧?” 李修白纵然城府再深,再能隐忍蛰伏,到底是个男子。 他眸色翻涌,笑意却更深,危险又嗳昧:“那郡主不妨拭目以待,看看到时究竟是谁先低头。”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绿头巾(精修) 这番话着实挑衅。 “好啊,”萧沉璧柔媚一笑,嗓音却清泠似玉,“那本郡主便拭目以待。反正,俯首的必不是我。” “那在下便等着郡主。” 李修白回之以微笑。 萧沉璧扯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随即广袖一拂,转着妃色的裙摆款款离开。 此时,距她进入西厢房已逾半个时辰。 步入廊庑,萧沉璧没走几步迎面便撞上了康苏勒。 康苏勒倚在柱上,满身酒气,手里还拎着一个见了底的酒坛。 乍一瞧见萧沉璧走来,他先是一愣,待目光扫过她微乱的云鬓、略散的领口和晕染的口脂,眼中骤然腾起怒火,攥着坛子的手指更是用力到发白。 “哐当”一声,酒坛被扔到地上。 他大步上前攥住萧沉璧手臂:“你竟真能豁出去!我原以为你只是看见了我故意气我,你,你……” 萧沉璧被攥得太紧,瞬间眉头紧皱。 康苏勒见她吃痛,骤然放手:“弄疼你了?” 萧沉璧揉揉手腕,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哟,康院使竟还在意我这阶下囚的死活?” 康苏勒目露歉疚:“是我莽撞。可,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 “不该什么?”萧沉璧讽笑更甚,“这不正是康院使日夜期盼的么?我如今依计行事,院使反倒不快了?” “你……”康苏勒胸膛起伏,压抑许久的话终于冲口而出,“你明明知晓我的心思!明知我倾慕于你,甚至特意为你不远千里来到长安!你这是在报复我?你竟恨我至此?” 萧沉璧嫌恶地抚平被他抓皱的袖口:“康院使想多了。你我之间早已恩断义绝。你有什么值得我费心报复的?” “好,你不认也罢,原是我对不住你在先!”康苏勒额上青筋暴起,声音嘶哑,“可……那人不过一介贱奴,你再恨我,也不该自甘下贱,作践自己!” 萧沉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甘之如饴,院使倒替我操起心来了?也不知当初口口声声威逼我的人是谁!” 康苏勒哑口无言。 此时,他再细看萧沉璧,却发现她的口脂虽然花了,发丝垂下来一缕,但额间无汗,发髻依旧齐整,全然不似刚经云雨之态。 “你在骗我。”康苏勒冷静下来,“你们根本没成事,对不对?” 萧沉璧坦然承认:“我何时说过成了?是康院使一看到我出来便跟发了疯的狗一样扑过来。” 康苏勒心情顿时复杂起来:“你们为什么没成?难道,你消了气,你对我……” “康院使莫要自作多情。”萧沉璧语气轻蔑,“我的事与你何干?不过是那姓陆的身子骨太弱,我暂时没看上罢了。” 话锋一转,她又质问道:“倒是院使,办正事时为何一而再夹带私心?那姓陆的不过寻常寒症,为何多日不见起色?难不成专管飞钱的堂堂魏博进奏院连几味药钱都拿不出了?若果真窘迫至此,我不介意让副使修书一封,请叔父另遣得力人手前来。” 康苏勒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定会痊愈。郡主放心。” “你最好说到做到。” 萧沉璧眼神自上而下地扫过眼前人,带着一丝警示意味,她其实并不在意姓陆的死活,但她有一个脾性,那便是护短。 这姓陆的如今正为她做事,她向来不会亏待自己的人。 敲打康苏勒一番,至少能让这陆先生不至于被整死。 说完私事,她又正色道:“对了。关于如何对付二王,挑起两党相争,我已经有了眉目,你按我说的做。” 说罢,萧沉璧便把李修白所言简单转述一通。 然后,她沉声叮嘱:“你行事务必周密,万不可暴露我们的身份。譬如,你派人寻那徐文长时,须找个他从没见过的生面孔。再则,务必令徐文长对外说是他自己设法逃脱裴党魔爪的,绝不可泄露半点有人暗中相助的消息。徐文长若不肯应承,便拿他姑母性命要挟。可记住了?” 康苏勒一一记下:“好,我会照做。” “若有进展,你随时遣人传信于瑟罗。”萧沉璧紧了紧衣领,“瑟罗这几日便可单独出行。” 康苏勒答应下来:“东市的王记书肆是我们的人,瑟罗可随时过去。” 萧沉璧嗯了一声,说完,再未施舍康苏勒一个眼神,转身便走。 康苏勒怔怔望着她决绝的背影,眼中只剩落寞。 从前,她也是这么吩咐他做事,语气一样高高在上,命令也不容置疑。 可每每末了,总不忘添一句——你也当心。 如今……不,是从此往后,她再也不会这么关心他了。 —— 荐福寺 萧沉璧照旧从金身佛像后面出来。 只是今日待得有些久,李汝珍着急了,中途来过一次,幸而守在佛堂外的瑟罗机敏,推说她正潜心聆听慧空法师讲经,方才搪塞过去。 李汝珍虽暗自抱怨这位新寡的嫂嫂忒多事,但念及是为亡兄超度,也未多言,被沙弥引至另一处佛堂听经去了。 萧沉璧理好鬓发衣饰,步履匆匆赶往那处佛堂。 彼时,李汝珍跪在蒲团上,眼皮直打架,背影也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刻便要睡倒过去。 萧沉璧一推门,李汝珍吓了一跳,赶紧睁大双眼站起来狡辩:“我……我可没打瞌睡,也没对佛祖不敬啊!是这经卷上的字太小,烛火又暗,我才凑近了细看……” 边说,边心虚地偷觑萧沉璧神色。 萧沉璧岂会不知这小娘子的心思?却也不戳破。 毕竟,这一个时辰她不是在威胁别人杀人放火,就是琢磨着怎么搅乱天下。 相比之下,她更是毫无敬畏之心。 萧沉璧唇角勾起一抹温柔无害的笑意:“小姑素来心诚,妾岂会不知?倒是妾,因太过思念郎君,又央慧空法师多讲了两卷经文,这才耽搁了时辰,还望小姑勿怪。” 李汝珍摆摆手:“阿兄都去了你还这般记挂他,我有何好怪的。再说,这荐福寺的法师讲经虽平常,那‘胡呗’唱得是真响,怕是二里外都听得真真儿的!阿兄在黄泉之下定然也能听见,如此,他也该安息了。” 萧沉璧欣慰颔首,心中却感叹,可不是传得远么? 连魏博进奏院西厢都听得真切。 也正是因为这胡呗才叫那姓陆的识破她身份。 看来这姓陆的和李修白还真有几分缘分。 不过陆湛听得到,李修白可就未必了,此刻只怕李修白已经化成一具白骨了吧! 萧沉璧没再接话,两人一同回府去。 —— 这一日过得极为疲累,萧沉璧虽已倦极,却不会漏算任何一子。 临睡前,她将接头之事细细交代瑟罗。 末了,她又执起瑟罗的手,将今日瑟罗在佛堂的机敏应对好生夸赞了一番。 瑟罗虽一贯冷脸,却也架不住萧沉璧的甜言蜜语,耳根悄悄泛了红。 萧沉璧莞尔,随即又教了瑟罗日后若遇类似情形该如何应对。 瑟罗听得极是认真,眼中不觉流露出钦佩之色。 萧沉璧本是在笼络瑟罗,但看着瑟罗认真的侧脸突然真的想起了她的阿弟。 阿弟和瑟罗年纪一般大,都是十六岁。 幼时,父亲被妾室蛊惑,懒怠她们母子三人,她和阿弟过得并不好,常常被苛待和欺负。 每每被韩氏欺负时,个头尚不及人腰高的阿弟总会像头狼崽子一般冲在前头护着她。 每每得了什么新奇吃食、精巧玩意儿,阿弟也总是巴巴地捧到她眼前。 后来,她学会了反击,将那些妾室一一斗倒,她们母子三人的日子才渐渐好过。 阿弟依旧不改本色,在她险些被送去和亲时,瘦瘦小小的他竟提了剑日夜守在她房门外,不许任何人带走她。 那一刻,萧沉璧便打定主意此生定要护阿弟周全。 然而阿弟先天不足,身患早夭之症。 她顶着重重压力,强行扶持阿弟承袭父亲的节帅之位,自己则代掌政务,只为让他安心静养。 这两年,阿弟的病总算有了一点起色,但要根治,据说只有一位隐居在燕山的名医能做到。 故而,她赴燕山,射杀李修白是其一,为阿弟求医才是重中之重。 名医确是被她请出了山,可惜……一同葬在了那场雪崩里。 她曾拼死想救出这位尚存一息的名医。 然而积雪太厚,经过一夜更是已凝成坚冰。 她十指挖得鲜血淋漓,终是挖不开厚厚的冰层。 老大夫约也知道自己活不成了,隔着冰雪艰难地对她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费力气。 萧沉璧于是眼睁睁看着阿弟唯一的希望破灭…… 阿弟从前被她精心照顾方能续命,如今她不在了,他被叔父所囚定然备受苛待,也不知还有多少寿数…… 想到这里,萧沉璧轻抚瑟罗鬓发,眉宇间凝起一抹愁。 看来,她还得加快动作。 否则,纵使她脱困归去,救回的怕也只是一具枯骨了。 —— 西厢房 萧沉璧走后不久,医工便来了。 这回来的是一个年纪更大些的胡医。 并且这里的人都不再刻意避李修白耳目,当着他面便称其为“副使”。 李修白心下了然,萧沉璧必是交代了什么。 这位副使医术果然老道,所开之药亦显珍贵。 李修白自无推拒之理,温言道谢。 交谈中,他得知这副使名唤安壬。 和康苏勒不同,安壬对他毫无敌意,还劝道:“你好好养着吧,郡主天人之姿,能做她的面首是你的福气,要知道在魏博有多少见过她美貌的男儿想要自荐枕席都不得,譬如,咱们这位康院使。” 安壬讥笑:“康院使恋慕郡主,可惜郡主如今恨透了他,宁死不肯屈就,反倒挑中了你。他焉能不视你为眼中钉?不过嘛,按你们唐人的话说,此人外强中干,纵有万般嫉恨,他也绝不敢违逆都知大人之命。日后他若寻衅,你只当犬吠,不必理会。若他行事太过火,你只管告知于我,我自会去敲打他。” 李修白听罢又拱手道谢。 这副使颇为受用,吩咐人去抓药后,便也离去。 西厢房终于彻底归于寂静。 李修白扶着凭几缓缓坐下,掩口低咳了几声。病根未除,今日又与萧沉璧交锋良久,他早已心力交瘁。 倚在凭几上略略调息,他这才有精力细想今日之事。 经由钟声发现此处是魏博进奏院,紧接着识破买主是萧沉璧后,纵然他自诩冷静自持,那一刻亦是方寸微乱。 毕竟,他和萧沉璧交手数次,早已不死不休,何况,那场将他打入尘埃的燕山雪崩幕后黑手极可能也是此女。 知晓她身份的一刹,李修白的确动了杀心。 然则,当听到萧沉璧与康苏勒密议,欲借裴柳内斗扳倒庆、岐二王时,他又改了主意。 纵是死敌,他们当前的目标却诡异的一致——他也想借助裴柳内斗扳倒二王。 如今,他沦为奴籍,被困进奏院,暂时无法逃出去,大业也就此停滞。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借力打力,用一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 其一,先借魏博之势,助萧沉璧搅乱长安,剪除二王,扫清和他竞争储位的障碍。 其二,借势之时,再谋脱身之法。若一切顺遂,待出去之日,他便是圣人唯一可托付江山的人选,到时,大位唾手可得,大仇也可得报。 其三,萧沉璧此刻自身难保,待他出去后反手除掉她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或可挥师北上,一举收复河朔,削平藩镇,重振大唐。 如此想来,此番阴差阳错身陷魏博进奏院,倒未必全是祸。 善加利用,反能借魏博这股东风,大大增添他问鼎帝位的胜算。 正是这番利害权衡之下,李修白在认出萧沉璧的那一刻果断收敛杀机,反而做出一副恭顺姿态,甘为她所用。 萧沉璧纵然阴险狡猾且与他交手数次,可从未见过他的样貌,果然应允。 一切颇为顺利。 接下来,他只需继续博取萧沉璧信任,便可借助她的手操控长安局势。 不过,李修白眉宇沉凝,他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萧沉璧梳着妇人发髻,显然是已嫁入长安。 既为人妇,她为何还要豢养面首,还必须要在两月内有孕? 从萧沉璧和康苏勒的对峙来看,她并不是甘愿做此事,而是被其叔父所逼。 她的叔父是故意要羞辱于她? 然则即便是羞辱,也不需诞育子嗣。 难道,是她嫁的夫君不能人道? 李修白指尖缓而稳地轻叩着桌面。 昏迷一月,又被困在这深深庭院之中,很多事他暂时没法得知,也没法猜透。 但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 萧沉璧的夫君头上这顶绿头巾是戴定了。 想到这里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也不知是哪位世家郎君摊上了这事。 着实,是有些倒霉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度陈仓(精修) 沉思之余,李修白却也未真将此事视作笑谈。 毕竟,这魏博狼子野心,断然不会做无用之事。 他此刻颇得萧沉璧信任,日后可寻机打听打听,或许……能得知这倒霉鬼是谁,进而知晓魏博的真实目的。 而另一头,萧沉璧前脚刚走,康苏勒一行便着实去寻徐文长了。 长安郊外 一处破旧已久的老宅,近来夜晚忽然亮起了灯。 烛火微弱,不知是主人家已经窘迫到用不起灯油了,还是捻了一撮灯芯,刻意掩人耳目。 康苏勒再三对照,确认此处就是徐文长的藏身之处后,指派了一个生面孔去叩门。 说是叩门,实则这宅子只用篱笆草草围了一圈。 牙兵的手刚触及篱笆,这门便自行松开了。 “吱呀”一声,屋里那点微弱的火烛瞬间被吹灭。 愈发显得有鬼。 牙兵径直踏入荒芜的庭院,低声对门缝叫道:“徐文长可住此处?” “你们找错地方了!这里没这个人。”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原本闪了一丝缝隙的门被死死关紧。 “你就是徐文长吧?我知你有大仇未报,特来相助。前些时日你和陆先生的约定忘了么?” 门后,正紧攥着门闩的徐文长闻言神色陡然一松,将那门重新拉开一道窄缝:“你是陆先生派来的人?” “不错。”牙兵答道。 徐文长探头望了望,见门外仅此一人,这才放心开门,一把将来人拉入院内。 “五六日不见动静,在下还以为先生是把在下忘了,如今看来,倒是文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先生果然神通广大!”徐文长声音急切,“那先生遣尊驾前来,敢问是要如何助文长复仇?” 牙兵随即将先前萧沉璧转述的写血书、入柳府、告御状的谋划细细道来。 徐文长凝神静听,频频点头,忽然想到,难怪那日他要用血记下住处之时,先生阻拦,说他的血还有别的用处。 看来,早在那时先生便已谋划好了一切。 如此城府,徐文长又不禁佩服几分,当下还有什么不愿的,直接咬破手指:“好!挚友皆含冤而死,文长也险些丧命,此仇不报非君子。莫说是一封血书,便是放尽我的血我也心甘情愿!” 说罢他洋洋洒洒,将礼部侍郎钱微如何贪墨受贿、操纵科场,以至新科进士十之有七乃行贿得中的丑行一一书于纸上。之后,他又将挚友上诉反被暗中谋害,自己也被污蔑、卖入黑市险些丧命的经历尽数控诉。 牙兵接过血书,验看无误,道:“陆先生不想暴露身份,所以,伸冤之事须你独自出面,你也不可对任何人提起陆先生曾暗中助你之事,你可能做到?” 徐文长连连点头:“先生于文长更有救命再造之恩,文长便是宁死也不会将他供出来!” “有你此言先生也可放心了。”牙兵又道,“先生虽不宜出面,但想好了能助你的人——柳相。但柳相行事向来谨慎,你若贸然持血书叩门,反令其生疑。所以,陆先生叫你再扮一回奴仆,婉转告之,你可愿意?” 徐文长记得陆先生在救他之时就曾告知过他将来要受一点苦头,他早有准备,毫不犹豫答应:“这点苦头算什么?文长愿意。” “痛快!”牙兵接着道,“监察御史吴坚乃柳党中人,其府上正采买家奴。稍后,你将此绝命书贴身藏好,我等会将你扮作奴仆,设法送入吴府。待入府后,你即刻取出此书,跪呈掌事,鸣冤诉屈。吴坚得知后必会将此事转呈柳相。柳相正苦于寻不着裴党把柄,得此良机,定会借题发挥。你只须依其吩咐行事,不要胡言乱语,报仇雪恨便指日可待。” 徐文长侧耳细听,一一铭记于心,郑重道:“文长谨记,必依计而行,不负先生所托。” 牙兵见他应下,又拍了拍他肩头:“先生还有一言,若情况有变,难以为继,你可设法返回此处,到时自有人接应。再者,若有万一,你远在东都洛阳的家眷先生亦会代为妥善照拂,你尽可安心。” 徐文长甚为感动:“先生大恩,文长无以为报,往后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牙兵听罢,心下亦不免唏嘘,这位陆先生既着眼全局,又心细如发,着实是大才。 只可惜……魏博进奏院向来是有进无出的地方。 他未必能等到徐文长的报答了。 牙兵按下心思,随即将徐文长带走,着人将其改扮成奴仆模样,送入牙行,待吴府管事采买。 待到黎明,这吴府的管事便到了口马市。 牙人收了他们的钱,不遗余力地推荐起徐文长。 徐文长品貌端庄,管事打量一番后,果然将他买下。 之后,他便和其他几个奴隶部曲一起被管事带入吴府内。 牙兵守在街角观察,不出半日,发觉吴府角门悄然驶出一辆马车,而那方向,正是奔向柳宗弼府邸。 牙兵知晓事情大致成了,这才返回进奏院,将诸事禀报康苏勒。 康苏勒闻言大喜,徐文长一脚踏进了柳宗弼的宅邸,此事便成功了一大半。 再之后,他们只要静观其变,两党自会狗咬狗。 不出两日,全长安定会闹得沸沸扬扬。 若是事成,传信回都知大人那里,他必会得到奖赏,复国的大业也会添砖加瓦。 然而,欣喜之余,他心头又掠过一丝不快,此计从头至尾大半出自那姓陆的书生之手。 看来此人除却一副好皮囊,确有些真本事。 他在魏博也算是才貌双全的好儿郎,但和这人一比,着实是有些逊色了。 康苏勒暗暗对此人又多一分嫉恨。 —— 安邑坊,柳宗弼府邸。 柳宗弼出身河东柳氏,此乃累世簪缨的士族,素以礼法严谨著称。 柳宗弼之父曾居宰辅,他自身亦位极人臣,父子两代接连拜相,如此光耀门楣之事古往今来也没有几家。 是以,柳氏不光富贵,更底蕴非凡。 柳宗弼的宅邸从外观看不算豪奢,但进了内宅后,处处风雅,步步成景。 台榭虽只有三四座,却引活水造景,汇集天下奇珍,如寿山田黄,昌化鸡血,山石和亭台相映成趣,竹木和飞泉相得益彰。 园中花木亦非凡品,天台罗汉松、嵊溪红蔷薇、姚黄、魏紫……一株之价远胜百金,且皆是十年乃至百年的古木,纵有万贯家财也难买到。 其间又有白鹤漫步,燕雀纷飞,仿若仙境。 院内约有数十景,每一景皆美名远扬,譬如重台芙蓉,书楼晴望。 当然,这些造景多半是属官进奉,有好事者曾作诗讽云:“陇右诸侯供语鸟,日南太守送花钱。” 至于柳宗弼本人,因今日休沐,未着官服,只一袭月白襕衫,于水榭中泼墨挥毫,飘然似仙。 然而,他笔下字迹渐趋狂放,显露出执笔之人内心焦灼,远非面上那般闲适。 毕竟,近来祭天求雨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这差事圣人交给了庆王,岐王却被晾在一边。 圣心所向,似更偏于庆王。 当监察御史吴坚突然登门拜访时,柳宗弼笔墨一顿,宣纸上顿时洇开一大团墨迹。 “吴坚?他白日里来做什么?” 掌事附耳低声道:“说是有重要之事,他马车里似乎还带了一个人。” 柳宗弼随即撂了笔,让吴坚到他的书房来见。 “柳公大喜!” 吴坚甫一踏入书房便难掩喜色。 柳宗弼波澜不惊:“哦?昨日朝堂之事你也在侧,全程目睹,老夫还有何大喜?” 吴坚连忙道:“求雨不过小事,又不是肥差,岐王没得便没得吧,但庆王这回才是捅破了天,犯了大忌讳!” 紧接着吴坚便把采买家奴时,竟得遇一科举落第的举子徐文长,及其抖落出的礼部侍郎钱微收受贿赂、残杀上告举子等骇人听闻之事一口气讲述了一遍。 徐文长的那封血书自然也被呈递到了柳宗弼面前。 柳宗弼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回看完后,拍案怒斥:“这钱微实在胆大包天,若不严惩,这大唐律法岂不成了一纸空文!” 吴坚连声附和:“柳公说的对,这钱微着实放肆,必须奏报圣人,令其伏法!” 二人说得冠冕堂皇,然而,钱微贪墨受贿、打压落第举子之事又岂是今年方有? 从前视若无睹,无非是因储位之争未至紧要关头。 如今,岐王眼看要不得圣心,他们正需一个由头借题发挥。 吴坚心领神会,道:“据臣所知,此事非但直指钱微,这些靠行贿登第的权贵之子中还有一个是兵部尚书杜聿的女婿——苏潮。若能借此一举扳倒裴党两大要员,无异于断去庆王一臂!相较于此,岐王殿下昨日的那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此事你办得不错。”柳宗弼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将血书纳入袖中,随即吩咐掌事道,“备车,去辋川,岐王的别业。” 不多时,柳府的马车便驶出安邑坊,直奔长安郊外的辋川而去。 —— 进奏院 副使安壬原本从女使那里得知了萧沉璧和陆湛圆房的事,甚是高兴,这才给陆湛用了上好的药来调养他的身体。 然而,待与康苏勒一对质,他方知受骗,原来一切不过是两人虚与委蛇的假象。 好个狡猾的永安郡主! 他就只晓她不可能乖乖听话! 安壬顿时心生恼怒,打算下回定要好好“提点”这位郡主,让她认清自己的处境,尽快完成都知的命令。 这话落在康苏勒耳中,却令他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极不痛快。 但他又不能公然表达不满,否则叫安壬传话回魏博,都知必会对他心生芥蒂。 烦闷之下,康苏勒索性策马去了平康坊的一个酒肆买醉。 他已是熟客,那当垆沽酒的胡姬见他连日来眉宇深锁,郁郁寡欢,早猜着他是为情所困,温声细语好生劝慰。 一开始康苏勒还一言不发。 酒过三巡,他内心愁苦,无人可吐露,便半真半假地倾吐,说和自家娘子生了嫌隙,娘子不肯与他亲近。 胡姬素来热情大胆,当下便给他支了一招:“这还不好办,我们酒肆有一种好酒,倘若你们夫妇二人一同饮下,保管浓情蜜意,更胜往昔!” 康苏勒闻言只觉嘲讽,摆摆手说不必。 胡姬却不肯罢休,凑近低语,极力撺掇:“郎君且信妾一回,实不相瞒,妾这酒乃秘法酿制的鹿血酒,饮下之后,无论男女皆会亢奋难抑。到时候,还有什么嫌隙是圆不回来的?” 她语气暧昧,眼含深意。 康苏勒那双朦胧的醉眼倏然抬起。 舔了舔发干的唇,鬼迷心窍之下,他竟真的叫住了胡姬。 “且与我取一坛来。不……两坛。”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风乍起(精修) 康苏勒吃酒一直在酒肆待到天明。 待坊门开启,宵禁解除,他才步履踉跄,拎着两坛酒往回走。 冷风一吹,酒意稍退,瞥见拎着的是何物后,他双颊顿如火烧,当街扇了自己一巴掌。 毕竟和萧沉璧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他是动了真心的。 否则也不至于千里迢迢从魏博奔赴长安。 使这种阴招,他自己都觉得下作。 可叫他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别人怀里,那滋味,比剜心还难受。 最后,最后再给她一次机会。 康苏勒忽然转身去了东市,买了一包糖莲子,然后在王记书肆里等着瑟罗。 待瑟罗来了,互相通信之后,他把这包糖莲子顺手递过去。 瑟罗道:“给我的?” “不,给郡主,你捎带着。还有……”康苏勒迟疑,“留心她反应,看她收不收。” 瑟罗纳闷:“看这作甚?难道这糖莲子有古怪?她又在耍心计了?” 康苏勒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瑟罗只好照做。 这糖莲子是萧沉璧从前最爱吃的。 若她收下,说明她还念着一丝往日情谊,他也不至于把事情做绝。 若她不收……他目光扫过身后的酒瓮,那就别怪他无情。 —— 长安繁华,一百零九坊风貌各异。 郊外更是别有洞天,宗室和豪族纷纷在此圈地营建别业,夏时避暑,冬日取暖,好不快活。 岐王亦是其中之一。 因圣人无嗣,他有望承继大宝,这两年权贵趋附,财货盈门,他的辋川别业筑得极尽豪奢。 岐王生母出身大族,王妃也是荥阳郑氏女,按理,所受教养当属上乘。 可惜他生得粗犷,学识也平平,别业虽占地百亩,堆金砌玉,却毫无章法品味可言。 除了布置流俗,岐王喜好也颇为独特。 并不像其他世家一样办些曲水流觞的雅宴,而是操练元随,观看角抵,兴致高时还会亲自上阵,弄得自己满身臭汗,粗鲁不堪。 以柳宗弼的门第清望,原本是瞧不上这等宗室的。 但裴见素率先结党庆王,为求抗衡,柳宗弼不得不转而扶持岐王。 今日,岐王又在别业饮酒作乐,观看昆仑奴角抵。 柳宗弼被接引进去时,那两个昆仑奴缠斗正酣,到了决一死战的关键时刻。 身为权相,他是岐王最大的倚仗,按理岐王该以礼相待,起身迎接。 可岐王看得入迷,莫说起身,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柳宗弼心头不悦,行至近前,那占据上风的昆仑奴猛然一拳将压在下面的那个打死。 鲜血迸溅,恰好溅了柳宗弼一脸—— 引路的王府管事瞬时面如死灰。 岐王却浑不在意,反而拍案而起,大声喝彩:“好!精彩!赏钱百贯!你日后就留在此处,专为本王角抵!” 昆仑奴满身是血,怪叫着欢呼。 柳宗弼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拿巾帕缓缓擦去脸上的血污。 兴尽之后,岐王才仿佛瞧见他,收敛笑容,责骂管事:“柳公驾到,你是如何当的差?竟不通传!” 管事早已便通传,但岐王一贯不喜柳宗弼清高的姿态,故意视而不见。 他有苦难言,只得跪地请罪:“大王恕罪,是小人疏忽,求大王轻罚!” 岐王摆摆手:“自己去领十板子!” 然后便还算恭敬地请柳宗弼坐下:“今日休沐,柳公不在府中颐养,怎么有空到本王这来了?” 柳宗弼宦海浮沉多年,早已看穿两人的把戏。 但岐王既然给了台阶,他也不便发作,只道:“臣贸然前来是有要事,大王不是一直苦恼被庆王压了一头么,如今,反制的时机到了。” 岐王立时来了兴致:“哦?是何时机?柳公细说!” 柳宗弼于是把科举舞弊一事详细说了一遍,又把血书也呈上。 岐王看罢,大喜过望:“好!庆王惯会巧言令色,常在圣人面前令本王难堪。如今证据确凿,能一举扳倒他两员大将,本王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笑出来!” 柳宗弼道:“不过,圣人多疑,若由我等直接揭破,恐遭猜忌。依臣之见,此事须做得不着痕迹。” 岐王追问:“怎么个不着痕迹法?” 柳宗弼继续道:“因江南大旱,明日圣人将赴圜丘祭天祈雨。届时可将徐文长混入人群,再知会神策军,于圣驾出行之时将其推至御前告状,将事态闹大。如此,裴党纵想遮掩亦无计可施。” “可……柳公先前不是说此时不宜与庆王撕破脸,还叫本王且压一压性子吗?” “此一时,彼一时。今年以来,圣躬违和,对二位殿下已心存忌惮,此番必不会轻饶裴党与庆王。” 岐王听得略有不耐,反正这个柳相怎么说都有理,他干脆道:“柳公智计无双,你说得自然是好的,此事便全权交由柳公你操办吧!” 柳宗弼微笑应是。 此事就此敲定,岐王愈发高兴,看腻了角抵,又要去打猎。 柳宗弼也没劝谏,径直回府筹备明日之事。 其实,他扶持岐王上位也不只是为了抗衡裴党,也是为了更上层楼。 岐王的确才学平庸,不甚恭谨,但这也意味着好掌控。 日后此人若是登临大宝,他便能独揽朝纲。 —— 祭天理所当然由礼部主持,太常寺、光禄寺、少府监等协理。 每回这种大事最头疼的不是仪典,而是次序。 既要循旧例,又须审时度势,最紧要的,是揣摩圣意。 即便在礼部侍郎任上多年的钱微,也常失算。 名单改个五六回、七八回是常事,便是出发前一刻临时变动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但这回,他故意将庆王车次排在岐王前头,圣人御笔一挥直接定了下来。 身为礼部侍郎的钱微由此更笃定圣人在储位一事上,确已偏向庆王。 钱微是永贞二年的进士,裴见素门生,裴党的中流砥柱之一,庆王得势也就意味着他前程可期。 他自然心花怒放。 消息传到庆王耳中,庆王对钱微亦颇为满意。 毕竟钱微不仅在座次上为他争得先手,前段时间他的生辰上此人更是献上了十箱黄金。 江南大旱恐致岁收不丰,而若是他操持的祈雨仪典果真灵验,天降甘霖,那便是上上吉兆,昭示他乃天命所归。 庆王于是暗自祈祷明日一定要下雨。 他此时还不知,一场暴风雨的确即将来临。 不过是吉还是凶,那就不好说了。 而对长安各家来说,圣人祈雨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观察随从的有谁。 此番庆王领了个使职从旁协助,嗅觉敏锐的官员立刻察觉出端倪,摇摆之心渐渐有了偏向。 更令人侧目的是,一向低调的长平王府车驾竟被排于圣驾之后,甚至在庆王和岐王之前。 此位置向来万众瞩目,太常寺敢如此安排,定是得了圣人首肯。 毕竟老长平王殁于江南水患,嗣王李修白亦为宣慰幽州而罹难,如今长平王府人丁寥落,只剩一个尚未出生的遗腹子。 圣人此举,是在彰显仁德,慰抚忠烈。 所以,无论庆王还是岐王对这一安排都没任何异议,私底下还各自反省了一番日后要多与长平王府来往。 如此一来既能彰显兄弟情深,又能博得圣人欢心。 这一安排崔王妃早已知悉,她并不意外,也无甚欢喜,甚至一想到要看到李俨便心生厌恶。 但为了阿郎的遗腹子,为了大业,她恭谨地接下旨意。 当然,身为长平王的遗孀,又是以身殉国的幽州刺史遗孤,叶氏女自然也要同行。 崔王妃略叮嘱了她些礼仪事项,便不再多言。 暗中图谋之事,更未透露分毫。 一来她是觉得叶氏毕竟是小户出身,即便告知,她也不一定懂; 二来则是怕叶氏不答应,毕竟叶氏虽爱慕阿郎,却未必真肯为他去死。 她只要乖乖把孩子生下来便好。 —— 萧沉璧并不知晓崔王妃一行人的谋划。 不过,她已从瑟罗处得知康苏勒计划初成,然后,她微微凝眉,在薜荔院暗暗推演柳党动向。 徐文长入柳府已两日,这两日来她暗中通过瑟罗和李汝珍打听消息,长安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动,显然是柳宗弼与岐王尚未动手。 康苏勒心急,传信给瑟罗时颇为忧虑,问是否要插手。 瑟罗转达给萧沉璧,萧沉璧却摇头:“不必。静观其变即可。” 见瑟罗不解,她略作解释:“此番祭天庆王得领要职,岐王却赋闲,柳党必难坐视。迟迟未动手,恐怕是在等一个绝佳时机,令裴党措手不及。而祭天这等大典,正是必不可错过的良机。” 瑟罗若有所思:“你是说明日祭天时,柳宗弼会带那书生出来告发钱微?” 萧沉璧笑她天真:“柳宗弼这种老狐狸怎么可能会自己出手,圣人多疑,他定然会把自己和岐王摘得干干净净。长安是天子脚下,告御状之事屡见不鲜,我猜,柳宗弼也打算让徐文长这么做。” 瑟罗将信将疑:“御状岂是这么好告的,在魏博的时候想见你一面都难呢,何况李唐的皇帝?你说得也不一定全对吧!” 萧沉璧笑而不语。 瑟罗抱臂冷哼,她明日倒要亲眼看看萧沉璧是否真能料事如神。 说罢此事,瑟罗想起康苏勒交代的另一件事,转身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小包,递与萧沉璧。 “喏,这是康苏勒托我转交予你的。” 一股熟悉的甜香逸散开来,瞬间勾起尘封的旧日回忆。 当年,外祖死后,他们母子三人被父亲厌弃,关在了一座别院里不得外出,平时节衣缩食,还要面对那些妾室的欺凌,日子过得极为艰难。那时,康苏勒偶尔会悄悄去看她,给她带一包糖莲子,这便是她难得的美味了。 正是念着这点昔日的情谊,她才选中他入赘。 可惜,物是人非。 萧沉璧动作微滞,旋即伸出了手。 瑟罗紧盯着她的指尖,只道她是要收下了。 孰料下一瞬,萧沉璧手一翻,竟将整包糖莲子洒于檐下,任鸟雀啄食。 瑟罗了然,这便是不收了。 那明日她便如实告诉康苏勒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暗潮生(精修) 圜丘位于长安城南,明德门外。 自大明宫启程,銮驾须横贯整座长安城。 为保圣人万全,所经街衢皆需要严管。 街衢旁的坊内百姓在那一时段内禁止出入,至于其他人,改道的改道,回府的回府,总之——绝不允许惊扰圣人车驾。 执掌皇城戍卫的金吾卫与神策军也会沿途布防。 此等天罗地网之下,寻常人想要告御状简直难如登天。 但万事都有例外,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成功之例。 当然,这些成功之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朝臣支持。 柳宗弼操纵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 右神策军中尉仇虎和柳党关系甚佳,让他的神策军“不慎”放个人闯到御驾前鸣冤并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地点,人烟稠密、街巷纵横、管控不易的平康坊便是上佳之选。 是以,圣人仪仗刚一离开大明宫,柳宗弼便指派人将徐文长藏匿于平康坊一处由右神策军布防的街角。 此刻,庆王一行尚未觉察。 仪仗行进间,庆王风头十足,借协理礼部操持祭典的身份策马行至岐王车驾旁慰问。 他目光扫过整个车驾,忽扬起马鞭,指向车辕上一道新痕,厉声呵斥随行的太仆寺属官:“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是岐王殿下的车驾,竟然出了如此差错?若叫外人瞧见,岂不误会本王轻慢八弟!” 被点名的太仆寺小官慌忙跪地叩首,连声告饶。 岐王纵使再愚钝,也看出来了庆王这是在耀武扬威。 他心中冷笑,笑吧,再过一会儿恐怕有人要笑不出来了。 于是一向暴脾气的岐王竟出奇地平和:“七哥息怒,不过些许划痕,何须兴师动众?再说,除了七哥这般关怀我,还有谁会在意这点小事?七哥贵人事忙,照料圣人要紧,此事便算了吧!” 庆王见他丝毫不怒,略感诧异,转念又一想,也许他是在暗怒,不敢表露出来。 他略一抬手,放过了那小官。 “八弟胸襟开阔,为兄自愧不如。然今日着实事忙,为兄须至前头为圣人清道开路了。待今日礼成,他日定与八弟金樽对月,一醉方休!” “好,臣弟恭候七哥!”岐王含笑应道。 庆王马鞭一扬,意气风发地策马向前奔去。 车内,全程目睹的宰相裴见素放下帘帷,眉峰微蹙。 这岐王的脾气他是知晓的——有勇无谋,志大才疏,绝非能成大事之人。 正因如此,他才择定了颇有城府的庆王。 今日倒是反过来了,庆王恃宠而骄,岐王恭谨谦卑。 事出反常必有妖,裴见素隐隐不安,猜测或许是柳宗弼暗中抓到了什么把柄。 奈何此时车驾已行,他不便遣人面禀庆王,也不好抽身查探。 思虑再三,他遣心腹密传口信给左神策军中尉王守成,请其今日严防柳党作祟。 神策军是大唐禁军,王守成和仇虎两位左、右神策军中尉分别执掌一半大权。 但王守成资历要老些,有从龙之功,得圣人倚重,因此掌握的实权更胜仇虎。 王守成得讯后立即命养子带人严加排查。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此时,被安插妥当的徐文长冲破右军布防,“意外”闯入御道中央,高举血书,跪地伸冤—— 王守成的左军赶紧上前擒拿。 然徐文长已高声喊完冤情,血书也已昭然示众。 其声震耳,其势混乱,不仅随行宗室贵戚、文武百官全部目睹,便是被关在坊门后的长安百姓也听到了,纷纷拉开一丝门缝争看究竟。 事已至此,銮舆中的天子李俨当着这许多人之面,绝不可能无视鸣冤。 何况,这书生所指,还是干系重大的科举舞弊案。 李俨面色阴沉,压下怒意,命随侍的宦官掀开车帘,随后指了指随行的大理寺卿,道:“冯祉,此事交由你查明原委,务必问清来龙去脉,限期三日。至于钱微……祭天事宜暂由礼部郎中崔儋署理,你随冯卿同去,据实陈情,不得隐瞒!” 冯祉当即出列,趋步到銮驾面前领旨:“臣遵旨,必秉公详查!” 钱微后背冷汗涔涔,却不敢表露出一丝慌乱,强自镇定领命:“臣遵旨。” 徐文长也见好就收,立即跪地谢恩:“陛下是明君,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抚慰天下士子之心!” 圣人撩了下眼皮,冯祉会意,示意神策军将徐文长带离。 随即,宦官放下车帘,高声唱驾,仿佛无事发生,车驾继续向城南圜丘行去。 然经此一闹,平静之下已是暗流汹涌。 庆王率队开路,面上虽竭力维持镇定,手中缰绳却越收越紧,紧得马儿嘶鸣一声,差点儿冲出去乱了队列。 他赶紧收敛心神,强撑着把剩下的路走完。 此时,原本排在后头的岐王喜上眉梢,几乎要笑出声来,王妃几度提醒,他才收敛几分。 但祭天时,他望向庆王,还是忍不住满面春风。 此一时,彼一时啊! 瞧瞧,七哥如今这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长平王府车驾距圣人极近,这场风波看得最真切。 老王妃微微诧异,这个告御状的书生来得未免太过及时,此番庆王怕是要伤筋动骨了。 至于“徐文长”这个名字,她隐约有些耳熟,似是阿郎生前曾提及过一句。 难道……是阿郎在天有灵,得知他们的计策和决心,欲助他们一臂之力? 老王妃纵然心下诸多盘算,面上却沉静如水,只是默默捻动手中佛珠为儿子诵祷祈福。 萧沉璧却知晓这可不是什么意外,更不是显灵,而是他们筹谋已久的结果。 先前等着看笑话的瑟罗,此刻目瞪口呆,全然未料萧沉璧真能神机妙算至此。 她踌躇片刻,别扭地开口:“是我小瞧了你,你确实聪慧,我不再轻易疑你便是!” 萧沉璧嫣然一笑:“这算什么?往后,你会见识到更多。” 瑟罗微微惊讶,觉得萧沉璧未免太狂妄,但望着她那明亮而笃定的眼神,又莫名生出几分信服。 她别过脸去,不敢再看那双漂亮得仿佛会说话的双眼。 —— 魏博进奏院 像祭天这种事,进奏院是不会掺和的,故而康苏勒一直坐镇院内等候消息。 当牙兵来报,徐文长告御状成功时,康苏勒顿时眉开眼笑。 只要不出意外,此局便算落定。 看来,这个姓陆的倒真有点东西。 康苏勒把消息也及时告知给了他,毕竟,若后续再生波折,又一时难寻萧沉璧,仍需此人谋划。 李修白此时正慢悠悠地品茶,闻讯神色如常。 康苏勒不由嘲讽:“先生当真丝毫不担心?不怕徐文长告状不成,反将先生攀咬出来,性命难保?” 李修白坦诚道:“也不是不曾担心,只是今日上午,荐福寺法事的钟声迟了半个时辰,在下便料想此事一切顺利。” “这又怎讲?”康苏勒皱眉。 李修白反问:“荐福寺毗邻春明门大街,春明门大街又是长安通衢,圣人想要赴南郊圜丘祈雨,必过此道,是否?” “是又如何?”康苏勒不以为然。 “祈雨之礼,贵在及时,仪典须于正午前完成,故圣驾至迟须在辰时末刻经过荐福寺,对否?” 康苏勒又点头:“对是对,不过荐福寺和圣人祈雨有什么关系?” 李修白道:“当然有干系,贵人事忙,兴许未曾注意过一个细微之处,那便是这荐福寺每逢巳时整都会准时做法事,彼时钟磬齐鸣,是在下这方寸之地能听到为数不多的雅音。然今日巳时已过,寺中却一片岑寂,显然是有事耽搁了法事。” 康苏勒不耐:“便是耽搁,与徐文长何干?他又不是做法事的僧尼之一!” 李修白笑道:“院使真会说笑,徐文长当然不是僧尼,但他会影响僧尼。圣人出行时,卤簿仪仗所过之处,沿途必须避让肃静。照常理,荐福寺只要在辰时末刻前静街即可。今日荐福寺的静街却延宕了半个时辰,想必是圣驾出了意外,耽搁了神策军布防,进而影响到做法事了。而能扰圣驾者,除却徐文长拦路告状之事,还能有何?” 一番剖析,条理分明,听得一旁杂役皆瞠目结舌。 康苏勒也颇为震惊,但他仍旧不服气:“纵然徐文长耽误了行程,你又岂知皇帝老儿会应承下来,派人查办?你还不是猜的?” 李修白微微一笑:“这个么,我的确是猜的。” 康苏勒这才略感满意,冷哼一声:“不过尔尔。” 李修白自斟自饮,不再多言。 实则,他并非猜测,而是笃信,因为他熟知当今天子伪善的秉性。 私下,李俨阴鸷狠辣,弑兄夺位,但当着宗室勋贵和长安百姓的面,他必会扮作一位大义凛然、虚怀纳谏的明君。 这是生父和养父以血换来的教训。 而终有一日,他定要当着这天下苍生之面,扒开这个至高无上的圣人伪善的这张皮。 康苏勒最是厌恶这姓陆的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衬得自己倒似个蠢物。 幸好,待明日一过,这姓陆的书生便再无用处了,到时如何处置全看他一句话。 于是,康苏勒谈完正事,袍袖一拂,转身便走。 —— 回去后,想起瑟罗今日所说的萧沉璧毫不犹豫地将他送的糖莲子拿去喂鸟之事,康苏勒顿时又怒火中烧。 好,好得很。她既无情,也别怪他无义! 视线一转,望向角落那两坛酒,他下决心明日寻个由头将她骗来共饮,将生米煮成熟饭。 但萧沉璧素来机敏,若得知这酒是他备下的,她必不肯饮。 思索一番,瞥见安副使置于博古阁上的两坛药酒,发觉这酒和他的鹿血酒形制相仿。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随即,他悄然将其中一坛与安副使的酒调换,事毕,又将空坛弃于院中,不留痕迹。 恰在此时,前院侍从来禀,说有客相寻。康苏勒于是匆匆指着调换完的酒,吩咐廊下的女使将此酒送入他房内。 女使应诺,一进来却见两坛酒形貌无二,不知这康院使指的是哪坛。 正踌躇间,安副使满面春风从内室出来,呢喃着今日徐文长告状得成,大半是靠陆先生的襄助,也该赏他点东西。 他炮制的驱痹散寒的药酒火候已到,于陆先生正合适,便对女使道:“取一坛,送去陆先生处。” 女使行事谨慎,特意将康苏勒要酒的事也告知,还询问这两坛酒可有差别。 安壬挑眉,没料到康苏勒竟会垂涎他的药酒—— 但这又不是多金贵的东西,他要便给吧。 安壬挥挥手道:“没什么差别,都是一日炮制的!” 女使遂不再犹疑,随意抱起一坛各送到二人房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心火烧(精修) 大理寺正严查科举舞弊案,钱微自那日被拘后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十有八九是罪证确凿了。 庆王府焦头烂额,岐王府歌舞升平,进奏院的人则时刻打探着各方动向。 李修白推算过时日,大理寺结案尚需约莫两日光景,这段时间可稍作休息。 恰在此时,一名青衣女使突然叩开了门,捧着一坛药酒,说是安副使体恤他寒症未愈,又于此案有功,请他务必收下。 李修白体内寒毒确实未清,便未拒绝。 次日午时,他启了坛封,扑面一股怪异气味,除却苦涩的草药味,还掺杂一丝极淡的腥甜。 进奏院此刻还须倚仗于他,安壬当不至于下毒。 至于这气味……或许是胡医的方子与中原迥异之故。 李修白略一沉思,取银针又试了一试,确认并未变色后,方饮下一碗。 —— 长平王府 萧沉璧前些日子不是替李修白哭丧便是超度,还得周旋于进奏院那帮虎狼之间,一人恨不得掰成三人用,着实筋疲力尽。 趁着大理寺查案的时日,她原想休养两日,不料次日,进奏院便通过瑟罗递来消息,召她速去。 萧沉璧蹙眉:“大理寺尚未结案,至少也需明日吧?” 瑟罗摇头:“不是为科举案,是您先前吩咐查探的庆王妃生父一事,康院使说发现了一个形貌特征极似之人,请您前去辨认。” 这科举案基本板上钉钉,萧沉璧正琢磨着下一步从哪开始呢,刚打瞌睡便有人递了枕头。 她未作多想,借口为亡夫做法事,回禀老王妃说想再去荐福寺一趟。 老王妃忆起儿子“显灵”之事,倒是很体贴地应允了,还特意给她换了一架更为宽敞舒适的钿车。 萧沉璧略有些心虚,在华贵的钿车里如坐针毡。 到了进奏院后,牙兵称康苏勒已在西厢静候,请她移步。 萧沉璧淡淡嗯一声,便往西厢房去。 一推门,没看见人,却看见案几上摆了几样精致茶点,中央还赫然放着一坛酒。 康苏勒负手立于窗边:“来了?” 萧沉璧皱眉:“这是做什么?不是要我辨一辨那赌徒,人呢?” 康苏勒踱步靠近:“狡兔三窟,又叫他溜了。不过牙兵已去追了,兴许今夜便能擒回。” “那便是暂时没抓到了,既如此,我先告辞。”萧沉璧抬腿便走。 “来都来了。”康苏勒身形一错,挡在门前,“虽没抓到此人,但这科举舞弊一案,郡主运筹帷幄,功不可没,不妨留下庆祝一番?瞧,这是安副使珍藏的佳酿,里面放了老山参,最是养人。” 说话间,琥珀色的酒液已斟满一杯。 “事未成,勿言早成。院使客气了。” 萧沉璧心生怪异,转身便走,此时,“砰”一下房门忽被关上,铁锁“咔哒”一声,又被从外锁死! 萧沉璧赶紧用力去拽,门却纹丝不动。 “别费力气了,门已锁死,从里面是绝计开不了的。”康苏勒一脸志在必得。 萧沉璧冷脸:“你想做什么?” 康苏勒步步逼近:“郡主,我心悦你已久,你既要寻人共赴云雨,为何不能是我?” 萧沉璧一边警惕地后退,一边观察身旁可用之物:“你醉了,别说胡话,第一日我便说过生平最厌恶叛主之人,便是死也不会屈从!” “不,你惜命。你比任何人都惜命。你有血海深仇未报,有宏图大业未展,绝不会轻易赴死。我已三番五次温言相劝,你却次次拂我颜面……既如此,别怪我无情。” 康苏勒目光灼灼,将萧沉璧逼至墙角,端起酒杯,压低声音:“我知郡主一身傲骨,不肯对任何人折腰,这是鹿血酒,又名‘胭脂虎’,能够催人情热,助人亢奋,饮下之后便是再冷淡的女子也会胭脂化虎,楚腰似刀,郡主若识相,稍后或可少些痛楚……” 萧沉璧抬手直接打翻酒杯。 “咣当”一声,康苏勒脸色一沉,再不手软。 胡人强壮矫健,萧沉璧纵然厉害,却是智谋厉害,论力气,远非其对手。 她迅速闪躲,想夺窗而逃,奈何窗棂也被铁丝死死封住。 转瞬之间,她就被康苏勒擒住手腕,困死在窗边。 “下作!” “不错!卑职的确算不上磊落,可郡主从前不也不择手段?非要论起来,卑职能有今日还全亏了郡主栽培!” 萧沉璧冷笑:“原来在你眼中,本郡主便是这般不堪之人?” “难道不是?”康苏勒侧目,“郡主连生父都能算计至死,对旁人更是心狠手辣,若易地而处,您肯为我舍弃唾手可得的江山么?” 此刻,萧沉璧才彻底看清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连辩驳都觉得多余。 康苏勒凝视着这张秾丽绝艳的容颜,眼神则愈发狂热,迫不及待想要凑近。 千钧一发之际,萧沉璧左手忽然抬起,康苏勒却早有防备,死死扣住她手腕。 “郡主左袖中藏了根金针?您忘了?这根针还是卑职从前替您打造的,卑职岂会不防?” “是么?” 萧沉璧语带讥诮,右手忽然往康苏勒后颈扎去。 只听一声痛嚎,康苏勒半边身子瞬间麻痹,动弹不得。 萧沉璧趁机挣脱,语气轻蔑:“你有防备,本郡主便是蠢的?自你叛主那刻起,我便将这金针换了位置!” “郡主果然聪慧,可这点麻沸散对书生或许有用,对我可没用……” 康苏勒拔下金针,猛然又扑过来。 萧沉璧身子一侧堪堪避过,眼看那人又要过来,突然,门锁咣当一声被人用力从外砸开—— 耀眼的天光如瀑布流泻般涌入,刺得康苏勒抬手遮目。 这一刹那,萧沉璧果断抄起花瓶狠狠砸向康苏勒头颅。 “砰——” 花瓶碎裂,瓷片四溅,康苏勒额角也豁开一道深口,鲜血蜿蜒而下。 萧沉璧趁胜追击,旋即又抄起一个酒碗对准他额头。 又猛砸两下之后,康苏勒踉跄倒地,瘫软如泥,哪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 萧沉璧掸了掸溅血的衣裙,微微垂眸:“学我可以,比我狠,或比我善,都随你。偏偏你只学了个皮毛,未得精髓。我对仇敌是狠,可对自己人,何曾动过一下?” “我也的确算计过阿爹,可你不也认他做干爹,还不是乖乖做爪牙?” “当年你父子从粟特流亡至魏博,形同丧家之犬,又是谁开恩收留的你们?” “甚至,你大可与我立场相左,但才智须得配得上野心。至少得像李修白那般——纵我恨他入骨,也不得不承认他手段了得。可你呢?你有几分才能,便妄言想将粟特复国?”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又有何颜面指责我不择手段?!” 萧沉璧声音平静,却字字诛心。 康苏勒满脸血污,喉中发苦发紧,一时间无言以对。 “算了,杀你都脏了我的手,你不是喜欢下作手段么,那便在一个人在此处好好消受这如狼似虎的鹿血酒吧!” 萧沉璧拎起酒坛给康苏勒灌下一碗所谓能催人情热的鹿血酒,随即转身离开,准备将门锁死。 至于康苏勒是爆体而亡还是流血过多而死,那……可就不关她的事了。 康苏勒忙抠着喉咙想要吐出来,但酒液入腹,却无亢奋之效,只是普通的药酒。 他错愕不已,再一抬眸,当看见门口的人时,脑中突然浮现一个猜测——该不会,这酒是送错了? 若是如此,岂不是他亲手将萧沉璧推入旁人怀中?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不,不……”他拼命去抓萧沉璧衣角,却被挣开,想要开口,喉咙发痛,也发不出整句的话,眼睁睁看着萧沉璧往门口走去。 萧沉璧确实毫无察觉,眼神只停在那门口的人身上。 那人逆着光,高挑又清癯。 不用想,萧沉璧也知道是谁,毕竟,这偌大的进奏院蛇鼠一窝,也只有这个人与她还算同病相怜,肯来救她。 她心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声音却依旧冷淡:“别以为砸了门,本郡主便欠你人情了。没有你,我照样料理了他!怎么,挡着门,是想要酬劳?” 李修白只微微扶着额,身形微晃,如玉山将倾。 萧沉璧欲将他推开,然而指尖刚触及他胸膛,却被反握住,随即砰然一声闷响,刚拉开一线的门缝竟被此人又关上了。 萧沉璧心头一震:“你——” 质问尚未出口,腰肢骤然被紧紧箍住,往后狠狠一拉! “唔——” 萧沉璧猝不及防,整个后背被严丝合缝地压在门板上。 与此同时,一股气息掠过在她耳后,带着淡淡的药味和一丝奇异的血腥。 吐息的热度更是惊人,透过薄薄的春衫,烫得她一阵战-栗。 短暂的错愕后,萧沉璧轻叱。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 李修白却置若罔闻。 他微微垂首,那双素来清冷的眼此刻却幽深得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潭,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冷静与克制? 萧沉璧顿觉不妙,奋力挣扎,试图挣脱这令人窒息的桎梏。 然而身后男人非但纹丝不动,反而收得更紧。 他比她高出许多,稍一前倾便将她牢牢锢在冰凉的门板和他过热的胸膛之间。 密不透风,无处可逃。 萧沉璧艰难转身,正欲斥责。 一根修长的指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倏然压上她唇瓣,阻止她开口。 同时,李修白强撑着与她拉开一丝距离。 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低哑,仿佛即将崩断的弦。 “那鹿血酒……我也饮了,且饮得更多——”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20 第17章 连环计 行得快者,未必能行得远…… 前有狼, 后有虎。 饶是萧沉璧这等见惯大风大浪的,也不禁感叹今日着实倒霉。 恼怒中带着一丝错愕,她拂开那滚烫的手指:“你也喝了?谁给你的?” 李修白压抑着翻腾的邪火, 声音不悦:“这话——不该问郡主?” “我?”萧沉璧冷笑, 步摇的流苏扫过他紧绷的下颌,“你的意思,是本郡主等不及了,指使旁人给你下这等下三滥的东西?” 李修白纵然神思恍忽, 刚刚康苏勒的反应一闪而过,顿时明了。 他欲问个明白, 但康苏勒此时已然晕了过去。 李修白脸色冷峻,竭力保持镇定:“那大约是安副使送错酒了。不管是当初谁做的,当务之急是解酒。” 萧沉璧没好气:“你以为本郡主不想?你倒是先放手啊。” 挣扎间,李修白喉结滚动, 微微闭眼,尽量不去看她过分潋滟的眼神:“劳烦郡主帮一下在下。” 萧沉璧心生警惕:“帮你?怎么帮?” 李修白沉默, 一个眼神又扫过去:“在下的意思是, 在下此刻神智半失,倒是想放手,但着实控制不了。” 萧沉璧瞥了一眼他的手,只见那手虽然压在门上,抵紧了门缝,但指节微蜷, 青筋毕露,似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角力。 她微微笑:“原来是帮你清醒,好啊。” 说罢,她拔下金簪用力往他肩膀上一插—— 李修白闷哼一声, 当即松了手。 趁机,萧沉璧迅速躲远。 李修白捂着剧痛发麻的手臂,背脊重重抵住冰凉的门板才未滑倒。 他脸色阴沉,气息紊乱:“郡主不能温柔点?” 萧沉璧捡起掉落的金簪,吹去浮灰,又重新插回自己鬓上:“本郡主已经手下留情了,否则,便不是用簪背扎过去,而是用簪尖了。” 李修白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冷意,方才在隔壁听到喊叫声时,他本不想救她。 但纵然百般算计,他从不对女子用下作手段,何况还需借助萧沉璧操控长安局势,思虑之下他还是出了手。 只是这萧沉璧心肠之冷硬实在超出了他预料,便是救她一百回也别想笼络于她。 李修白不再说话,只是扶着墙往桌案挪,强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冰冷的茶水入腹,如同投入熔炉的一块寒铁,激得他咳嗽几声,那焚身的燥意才被强横地压下几分。 萧沉璧倒也不是无情至极,许诺道:“放心,本郡主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我可允你一个要求。” “什么都行?” “当然不是。只在我能力之内,但我如今也只是个笼中鸟,你开口要有分寸。” 李修白捏着茶杯:“好,待在下想到了必与郡主说。” 见他暂时死不了,萧沉璧随即冲着前院方向斥道:“滚出来,安壬,我知道你在观望!” 躲在内院门后的安壬顿时冷汗涔涔,郡主真是神了,背后也长了眼似的! 他都躲得这么严实了还能被发现。 他慌忙拭去额角汗珠,疾步上前,一脸震惊:“这……这是怎么回事,郡主衣裙上为何有血?” 萧沉璧抱臂冷哼:“哟,安副使竟然不知?在本郡主面前装什么糊涂呢!” “郡主这是何意?”安壬干笑连连,随即目光四下一扫,仿佛才发现其他人,“哎呀!康院使怎地伤得这般重?陆先生这脸色也怪得很……” 他急声呼喝左右,“快,站着干什么,还不救人!” 萧沉璧冷眼旁观:“且慢——安副使先回答本郡主一个问题,这催情的酒,是不是你送的?” 安壬立即喊冤,指天发誓:“冤枉啊,郡主,卑职毫不知情!” “呵。”萧沉璧唇边逸出一声冷笑。 康苏勒的龌龊计划,安壬起初或许真被蒙在鼓里,那姓陆的酒,也未必是他蓄意调换。 但后来又是砸门,又是砸人的,动静如此之大,无论如何也该发觉不对了。 安壬迟迟不现身,分明是隔岸观火,故意等着生米煮成熟饭。 毕竟,无论是康苏勒得逞,还是这姓陆的控制不了自己本质没什么区别,只要这事成了便行。 这进奏院上上下下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安壬大约也知道自己心思被看穿了,慌忙避开萧沉璧视线,去替两人诊治。 “啧,康院使这回伤得可不轻,恐怕得养上些时日了。陆先生虽喝得不多,但大病刚愈,这回又消耗不少血气,也得休息休息。呀,这这这……肩膀怎么也伤了呢!” 安壬大呼小叫,话里话外暗指萧沉璧下手狠辣。 萧沉璧坦然承认:“都是我做的,怎么了?不是都说我‘弑父’,区区小伤,又算得什么?” 安壬即刻闭嘴。 这姓萧的一家果然没一个善茬! 即便报信给都知,都知也不会觉得萧沉璧出格,而是会怪罪他们办事不力、选人不当,进而降罚于他们。 这差事,属实是太难干了。 安壬愁眉苦脸,干脆把烫手山芋全甩给萧沉璧:“郡主,都知大人今日刚来信询问进展,您这连房都没圆,更别提肚子圆了,如今还把两个人都弄伤了,卑职……卑职实在不知该如何复命啊!” 萧沉璧毫不心虚:“是他们没用,干本郡主何事?” 安壬一时语塞,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行,姑且不论此事,郡主,都知大人的来信还说节帅夫人旧疾又犯了,正卧床休养呢,夫人吃的药金贵,若是郡主不好好办事,恐怕……” 萧沉璧微微眯眼:“威胁我?” 安壬赶紧撇清干系:“卑职岂敢?这都是都知大人原话,卑职不过转述而已,郡主明察秋毫,切莫迁怒。” 萧沉璧内心厌烦,却又无可奈何,她深吸一口气:“本郡主知道了。只要康苏勒安分守己,我……依计行事便是。” 安壬闻言顿时喜笑颜开。 他假意去搀扶姓陆的,顺势捏了捏其臂膀:“哎哟!瞧卑职老眼昏花了,陆先生这伤只伤及皮肉,于筋骨无碍,静养三两日必能恢复如初,到时还请郡主务必过来!” 李修白面色阴沉似水,薄唇紧抿。 萧沉璧瞥见他这副黑脸模样,心头郁气竟莫名散了几分,唇角勾起:“好啊,那便三日后见。陆先生可要好生将养啊。” 安壬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郡主放心,到时陆先生定当龙精虎猛,不负所望!” 萧沉璧冷哼一声,不再多言,随即提裙而去。路上,她却不免忧心,实际上,若有可能,她着实不想被逼献身,更不想有孕,毕竟女子生产如同过鬼门关。但转念一想,听说月事前几日稍稍安全,她又暂时没那么担心。 —— 时值望月,圆月高悬,清辉满地。 如此良辰,文人墨客诗兴勃发,平康坊内更是热闹非凡,丝竹管弦之音不断。 其中尤以岐王府邸最为喧腾。 岐王性豪奢,蓄养乐工数百,自暮鼓至晨钟,靡靡之音不绝于庭。 今日岐王兴致更高,看腻了歌舞,又命家奴角抵为戏。 其中一个正是上回那个一拳将人打死的昆仑奴,不过,这回他可没那么幸运了,自己反被活活打死,血污满身地拖了下去。 而此等景象,于岐王府中已是寻常。 柳宗弼自侧门入府,瞥见地上蜿蜒的长长血痕,微微皱眉。 此时,岐王正拊掌大笑,厚赏那获胜的新奴,赏金远超往昔。 柳宗弼冷眼旁观,待喧嚣稍歇,方请掌事通禀。 岐王大喜,起身相迎:“柳公来得正好!今日可算出了口恶气!你是没瞧见,自那书生告状后,庆王兄的脸色有多难看!柳公果然好手段!” 柳宗弼声音沉稳:“殿下过誉。圣人虽已下旨彻查科场案,然夜长梦多,庆王一党岂肯坐以待毙?” 岐王冷笑:“事已至此,莫非七哥还敢派人刺杀那书生不成?” 柳宗弼摇头:“若是这书生只是到京兆府伸冤,他尚可操控。但如今书生是告御状,且在祭天出行的路上当着王公贵族、长安百姓的面,庆王若敢暗杀,便是形同谋反了。再者,圣人特命不涉党争的大理寺卿主审此案,其意正是提防庆王。” “他既不敢,那还有何可担心的?” “庆王虽不敢灭口,却能劝人改口。那大理寺卿冯祉,是个老成持重的滑头,虽不结党,却也不愿得罪任何一方。殿下莫忘了,大理寺还有位少卿乃是裴见素门生,裴见素那老狐狸定会指使其暗中劝诱书生翻供。” 岐王慌了:“那如何是好?若书生反口不认……” 柳宗璧又出言安慰:“殿下放心,少卿虽是他们的人,但咱们也有监察御史,臣已遣人密赴大理寺监视,稍有异动,御史会立即上表弹劾。” 岐王长舒一口气:“柳公既有安排,何不早言?” 柳宗弼劝道:“争储之路艰险,殿下日后所遇风波只会更多,当及早习惯才是。眼下,大理寺已拘押钱微,此人必然难逃,但裴党之中另有一要员亦涉此案。” 岐王猛然想起:“兵部尚书杜聿?” “不错。”柳宗弼点头,“他的新婿苏潮正是今科及第进士之一。” “他啊……”岐王略有印象,“苏潮之父从前是翰林学士,家学渊源应当尚可,这个人孤在诗会也上见过,看着倒有几分文气,也许是凭真才实学中举的?” 柳宗弼淡然一笑:“如今科场案沸沸扬扬,正是扳倒裴党良机。无论苏潮是否凭才学,查证结果,他都必须是行贿才及第。如此,方能将其岳父杜聿拖下水。” 岐王恍然,此乃构陷之计。 他道:“柳公深谋远虑!如此说来,凭一介书生竟可一举扳倒裴党两员重臣?” 柳宗弼道:“这杜聿在地方主政多年,被召入朝后又担任兵部尚书,心思深沉,必不会轻易承认。而且,我等要做的不止攀咬杜聿,还要让钱微把那背后行贿的几个公卿侯门全部供出来。这些人既与钱微有来往,必是支持的庆王的人,如此一来,庆王折损的可就不止是两位重臣了。” 岐王拊掌大笑:“柳公好智谋!孤着实没想到这层。若真事成,庆王兄还不得气昏过去!” 柳宗弼却摇头:“倒也没那么容易,钱微乃是裴见素门生,未必肯招供。只怕到了朝堂还有一番争论,那时必须紧追不舍才能重击庆王。” “好!孤一切听柳公安排!”岐王爽快应下,谈罢正事,又命歌姬为柳宗弼斟酒,举杯道,“孤能有今日,多赖柳公!今日畅快,孤敬柳公!” 柳宗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入喉中,除却辛辣,更有一股浓重腥气。 他旋即眉头紧锁,教养使然才没将这酒吐出去。 岐王大笑:“此乃龙膏酒!葡萄美酒中掺了鼍血,柳公这般方正君子想是未尝过吧!” 柳宗弼腹中翻腾,强忍呕意,搁下酒杯,掩去厌恶之色匆匆告辞。 而岐王则继续弦歌不辍,直至天明。 —— 庆王府 与岐王那边歌舞升平不同,庆王府内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都清晰可闻。 庆王大发雷霆:“怎么回事,不是说那些闹事的举子都已处置干净了么?怎会凭空冒出个徐文长,竟还告了御状?!” 钱微属官慌忙跪倒:“殿下息怒!此事当初确已办妥,徐文长那两同乡皆已下狱处死,他本人亦被乱棍毙命……许是未死透,辗转落入柳党之手?总之,祭天仪仗布防森严,单凭这书生一人之力是绝不可能冲破重重封锁将血书递到圣人面前的!” “哼,他背后有人相助孤当然知晓,不用你说孤也知是何人所为!” 庆王愠怒。 难怪岐王面对奚落竟能泰然自若,原是早有筹谋,只待此刻发难! 他越想越气,手中酒盏几欲捏碎。 然较之岐王,他终究冷静几分,细细思量后道:“圣人今日也十分奇怪,科举舞弊一事又不是今年才有,往年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今日竟越过刑部,将此事直接交给了大理寺,这大理寺卿冯祉无党无派,定然不会包庇钱微。裴公,事到如今你有何见解?” 一直沉默的裴见素缓缓开口:“诚如殿下所言,圣人此举意在提防我等。此时再行灭口已属下策。最好……是能策反书生。” 庆王仍是蹙眉:“此事谈何容易?那书生看着一身傲骨,不是个好说话的,再说,他背靠柳党,又何必冒风险转投我们?” 裴见素道:“殿下英明,臣也想到了,所以,策反一事只是尽力,上策乃是——弃卒保车。” “你是说……” “不错。”裴见素继续道,“钱微固然紧要,然更要紧者,是向他行贿的九家。这九家皆是权贵,暗中支持殿下,若被供出,必生怨怼,甚至反噬。臣已密令大理寺少卿寻机传信给钱微让其独揽罪责,万不可牵连他人,尤不可累及殿下。倘若钱微答应……臣可保他的妻儿老母性命无虞。” 礼部侍郎一职,掌科举取士及诸多祭祀仪典,科举又是裴党罗致门生、笼络羽翼的重要手段。 钱微若死,无异自断一臂。 庆王心痛难当,却别无他法,只得道:“那便……依裴公所言吧。” 裴见素亦不好受。 钱微是他门生,他们之间既有师生之谊,又有故旧之情。 他费了多年心血才将钱微扶到礼部侍郎一职,如今亲手送其上路,于心何忍? 何况钱微所收之贿,年年大半皆以生辰贺礼之名进献庆王,自己并未留存多少。 那些行贿者,本也是冲着庆王门路而来,钱微一寒门出身的进士岂敢回绝? 庆王和钱微其人倒是没什么私交,对其人毫无伤感,转而问道:“对了,今科及第进士中似有一人是杜聿之婿,名唤苏潮?此人可有真才?中举是靠自己的本事,还是杜聿打了招呼?杜聿掌兵部,较钱微更为紧要,断不可受其牵连!” 裴见素道:“书生告状后,杜聿曾找过臣称这苏潮出身世家,家学深厚。” 庆王挑眉:“哦?孤问的是杜聿究竟有无向钱微打过招呼?” 裴见素道:“无论杜聿是否打过招呼,柳党都会借此攀咬,但只要无凭无据,便是构陷。” 庆王颔首:“裴公所言极是。钱微是裴公门生,杜公又是裴公至交,这等事即便有,也无需金银俗物打通关节,自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是吧?” 裴见素道:“臣明白,已叮嘱杜聿如何应对。” 庆王揉着发痛的额角:“此事便如此定下,时辰已不早,裴公也请回府歇息吧。圣人既已发话,大理寺唯恐夜长梦多,料想一两日内便会出结果,届时恐有一场硬仗。” 裴见素叹息:“臣省得。殿下亦请宽心。” 说罢,裴见素由典事引着趁着夜色出去。 他们都住同一个坊内,虽然宵禁,坊内查得却并不严。 何况马夫只要拿出腰牌,纵然让金吾卫近身,金吾卫也不敢去掀车帘。 相较柳宗弼的府邸,裴见素的家宅要朴素许多,还是圣人恩赐的旧宅。 仆役不过一二十人,后院唯老妻相伴。 妻不谙朝政,见其披星戴月而归,边为其解下大氅,边深叹:“你说你,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何必趟争储这趟浑水?不如干脆告老还乡,咱们一起回青州去,种种田,养养鸡,衣食无忧,岂不逍遥自在?” 裴见素摇头,一言不发。 世家豪族是靠血脉相连,承袭权柄。 他一介寒门布衣,既没有那身血,便不得不另寻法子—— 广纳门生,聚拢朋党,何尝不是另一种血脉相连? 这么多年,他争的从来不止是权,或利。 更是一口气。 —— 大理寺,灯火彻夜未熄。 大唐幅员辽阔,三京十五道,刑狱繁杂。 大理寺日日案牍如山,棘手者不在少数,然而今日此案,不止棘手,更是烫手! 大理寺卿冯祉,素以“三不沾”著称,当属官来禀,说少卿想要一同提审徐文长和钱微时,他断然拒绝,并严令除他本人,任何人不得接近此二人。 因此,这少卿暂时未能成功近身。 不过,无需少卿多言,钱微自知干系重大,任凭威逼利诱,始终缄口不言。 冯祉十八般手段都用尽了也无可奈何。 恰在胶着之际,官军于钱微郊外别院中搜出大量逾制珍宝并万两黄金,至此,钱微贪渎之罪已是铁证如山。 冯祉审时度势,心知再审无益。倘或真审出些更深的秘辛,于他而言也未必是好事—— 毕竟,将来那九五之位谁能保证不是庆王的? 若真有那日,今日审得越深,他日他便会被清算得愈惨。 既已有证据足以交差,又何必节外生枝? 冯祉遂命人赶紧结案,将查抄赃物悉数封存,清点造册,务求详实便可。 次日拂晓,天色尚青,冯祉便匆匆捧卷入宫,欲赴延英殿面圣。 即将步入宫门时,属官却急匆匆来报,说钱微在下囚车之际突然撞向宫墙,已当场毙命—— 冯祉微微一愣,旋即跟着属官赶过去。 天色灰白,早春尚有一丝清寒,冯祉却生生走出了一身汗。 待走近之时,那身热汗瞬间又变成冷汗。 只见巍峨宫阙,朱墙丹墀之下,蜷缩着一五旬老者。 老者鬓发花白,额骨碎裂,鲜血如注,汩汩涌出,淌了满地都是。 其色浓烈,竟比那千年宫墙的朱漆更刺目。 冯祉久久伫立,目光沉沉。 他也出身寒微,但与钱微不同,他从不依附任何一党,一路艰难,步步为营,也爬到了今日之位。 为官数十载,虽无彪炳功业,却也没什么大过。 此刻,望着眼前这滩刺目的猩红,他心中唯余一声喟叹。 仕途啊,一念之差际遇便会全然不同。 行得快者,未必能行得远。 默然片刻,他收回目光,呢喃道:“死便死了罢,无论如何,他今日也走不出今日这朝堂。此刻死了,或可……保全家人。” —— 延英殿 大朝会方用太极殿,皇帝日常听政则在较小的延英殿。 此番科场案牵涉宗室贵戚,容易激起民愤,于此处常殿议决最为相宜。 天色尚早,还没到上朝的时候,庆王、岐王、裴相、柳相并一众重臣已悉数到齐。 少顷,圣人李俨方由内侍簇拥而出。 李俨年逾五十,鬓发已霜,然面色尚红润,一双眼更是如鹰隼一般,扫视群臣。 甫一进殿,群臣立刻行礼,山呼万岁。 李俨淡淡道:“都起来吧。” 随后,他点了下大理寺卿:“冯祉,钱微科举舞弊一案,查得如何?” 冯祉手持象笏,躬身奏道:“禀陛下,臣已查明,前日告御状之书生徐文长确系今科举子,其血书所控礼部侍郎钱微受贿、科场舞弊等也却有其事。至于受贿数目,臣亦派人前去查探,共于钱微宅中搜得碧玉屏风、南海珍珠等逾制珍玩两箱并金银五箱,折金约万两。” 言罢,他将查抄名册高举,内侍步下丹墀接过,呈于御前。 李俨抬袖翻阅,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一挥袖,将文书扫落在地—— “哼!好个钱微!礼部侍郎岁俸七百石米,折金不过五十两,而他家中竟藏金万两!便是他做十辈子官也攒不下此等家资!他若无辜,天下还有冤枉的人?他还将不将朕放在眼里!” 圣人震怒,朝堂诸人纷纷低头噤声。 李俨又质问道:“钱微呢?怎么不带上来?朕倒要问问,是谁借他的胆子,竟敢如此放肆!” 冯祉笏板高举过额:“启奏圣人,钱微于面圣途中,忽而……自戕了。” “自戕?!”李俨勃然大怒,“大理寺是怎么办的差?连个人都看不住!” 冯祉慌忙跪倒:“此确系臣一时疏忽。钱微在狱中并无任何异状,孰料,行至建福宫门即将到延英殿之时,他猛然挣脱守卫,撞向宫墙,这才……当场毙命。” 此言一出,朝堂死寂。 李俨铁青的脸上掠过一丝怔忡:“行至宫门之时?” 冯祉垂眸,终究有一丝不忍,为钱微多言了一句:“正是。许是证据确凿,自惭形秽,无颜面圣吧!” 李俨默然片刻,冷声道:“他若当真知耻,当初便不该行此龌龊之事!” 朝堂诸人各怀心思,顿时鸦雀无声,裴见素袖中则拳头紧握。 钱微为何会突然自戕,没人比他更清楚。 大理寺少卿无法近身,他只得趁今晨百官候朝于建福门外时想办法。 只远远一眼,钱微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门生,好门生啊。 还是和当初向他求教时那般聪慧,一点便通,毫不犹豫撞向宫墙! 兜兜转转三十年,他死时还穿着和当年一样的粗布,也不知这么多年汲汲营营到底得到了什么…… 裴见素气血翻涌,此时,岐王与柳宗弼闻钱微自尽,心头亦是一沉。 千防万防,竟未防住这最后一刻! 钱微一死,行贿者便死无对证! 今科进士三十人,世家子弟占大半,较往年是多些。 然而世家本就家学渊源深厚,历年及第的进士都不在少数。 此次钱微受贿虽实,却没留下名册,这些进士中谁曾行贿,何人得位不正?实难分辨。 但无论如何,杜聿之婿在其中,这个人他们是绝不会放过的。 于是,在柳宗弼的授意下,隶属柳党的御史中丞吴坚忽然出列,道:“禀陛下,钱微虽自裁,但此案尚有疑点。徐文长乃当事举子,当日称进士十之有七受贿而来,可见此事非同小可,而臣听闻,现今朝堂之上便有人牵扯其中,譬如——兵部尚书杜聿杜公!” 李俨微微眯眼:“杜聿,可有此事?” 杜聿从容出列:“回禀圣人,苏潮确为臣之新婿,三月前刚娶臣第三女。但苏潮之父曾是翰林学士,学识渊博,其家亦是累世书香。苏潮自幼苦读,才学出众,臣断无行贿之理!” “杜公此言是否太肯定了些?”吴坚又道,“虎父未必出犬子,纵是汉昭烈帝这样的英主也会生出后主这样的阿斗!何况,钱微乃裴公门生,杜公与裴公是莫逆之交,此事恐非家学渊源便可轻易下定论吧?” 杜聿反唇相讥:“吴御史此言差矣!臣入朝不过半载,与裴公不过点头之交,钱微宅中所抄赃物也无一与臣相关,何来贿赂之说?倒是吴御史,令尊当年与臣同在剑南为官时,令弟亦曾及第。巧得很,当年主考,亦是钱微!依吴御史方才之言,莫非令弟之进士功名也有猫腻不成?” “你!”吴坚语塞。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李俨怒斥:“够了!朝堂重地,喧哗若市,成何体统!崔儋——” “臣在。”一位气度儒雅的年轻绯袍官员应声出列,正是礼部郎中崔儋。 崔儋乃建中八年状元,出身清河崔氏,学识渊博,以清正廉洁闻名,最重要的,不涉党争。 钱微既死,他是礼部现下主事之人。 “你掌礼部,说说看,此事当如何了断?”李俨问道。 崔儋不疾不徐,执笏奏道:“陛下,吴公和杜公各执一词,口舌之劳无益。臣斗胆建言,凡有争议之及第举子,可择日于御前覆试,百官监考,以此次试策为准,一举辨别真伪清浊。” 李俨思索片刻:“便依你所言,此事交由你来主办,再择三名弘文馆学士从旁协助。至于考题……则由你亲自出,到时朕再择定,时候便定于后日罢!” “臣遵旨!”崔儋躬身领命。 一时间,庆王、岐王、裴柳二党,无数道目光,或期许,或审视,或忌惮,皆聚焦于这位博陵崔氏子之身。 —— 进奏院 康苏勒这回伤得不轻,昏迷两日才醒。 甫一睁眼,脑中便闪过昏迷前萧沉璧与那姓陆的相拥的身影。 顾不得头痛欲裂,他一把攥住安壬的袖袍:“他二人可曾……成事?” 安壬收拾药奁的手一顿,嗤笑道:“院使大人伤成这样还在惦记这些风月事?卑职还当院使醒来后来是迫不及待要问那科举舞弊的正事进展如何呢!” 康苏勒顿时面臊,咳嗽了几声:“本官正要问,又忧心两日出不了结果,你既提了,便说说可有结果?” 安壬斜睨他一眼,倒也未戳破:“此事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雷厉风行,今早便具本上呈。至于所查结果么,与那徐文长供述相差无几,但究竟有谁涉嫌行贿尚存争议,现下又要复试呢!” 他简略复述了案情,康苏勒心不在焉,只扶着受伤的额,微微皱眉。 “嗯,本官知晓了。”康苏勒终究按捺不住另一桩心事,追问道,“不过,郡主圆房亦是正事,此事到底……如何了?” 安壬讥道:“没成!都知的来信还不知如何回复呢!不知康院使是喜是忧?” 心思被点破,康苏勒恼羞成怒:“本官自有办法!” “办法?”安壬陡然将药奁重重一撂,“是,院使当然有办法!令尊投靠了都知,现在可是都知麾下心腹大将,您纵使差事办砸,也不至于掉脑袋。可都知大人什么脾性,您比我清楚,您是死不了,但那复国大梦只怕是白做了!院使——醒醒吧!” “你——”康苏勒脸色霎时铁青。 安壬同他积怨已深,索性撕破脸皮:“院使也别怪我说话直接,毕竟进奏院上下数十口性命可都系于此呢。再说,郡主那是何等人物?说一不二!这些年,您可曾见她向谁低过头?既已不是同路人,何不彻底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我劝您呐还是趁早歇了那点旧念想,安安分分,让郡主与那姓陆的成了好事罢。如此,大家都好交差活命!” “滚出去!”康苏勒暴怒,颤抖地指向房门。 安壬毫不留恋,提起药奁便走。 他虽是副使,却也有监视之责,何须看其脸色? 然而刚踏出门槛,身后便传来瓷盏迸裂的脆响,安壬脚步一顿,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这康苏勒,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再这么任由他胡闹下去,他们这些人迟早得为他陪葬! 不行。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萧沉璧虽然心狠手辣,脾气极大,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刚满二十的小娘子,三番四次找借口推辞此事除了觉得屈辱,应当还有脸皮薄的缘故。 这回虽然口头应承,却未必真的肯做,说不准又像上次糊弄女使一样蒙骗他。 他行医多年,深谙一个道理——沉疴需下猛药。 对付郡主这等刚烈性子,就得下重药,让她毫无转圜之机。 念及此,安壬忽想起库房里还存着一瓶药效极佳的迷魂香,顿时下定决心,就它了! 他立即回房,翻箱倒柜,摸出那包用油纸裹紧的黑色粉末。 此物药性霸道,等闲从不拿出来,用在郡主身上倒是对症。正好,康苏勒的伤还没好,她应该不会怀疑。 这算得上连环计了,安壬遂毫不犹豫,将整包粉末拌入常用的炭中。 倒完一包,他略一迟疑,郡主非常人,那姓陆的也非善类,一包恐药力不够…… 心一横,他又拆开一包,尽数倒入,搅拌均匀,直至看不出一丝异样。 做完这一切,安壬唇角勾起一抹坏笑。 呵,这剂量,莫说区区两人,便是两头牛也能放倒,此番必能成了! 第18章 鸳鸯戏(加更) 身体里下了一场雨…… 据大理寺递交的折子所述, 今科及第的三十名进士中,竟有十五人存疑。 这便也意味有十五个落第的举子可能是被挤下去的。 于是崔儋迅速派遣人手一一核查涉案进士、举子,将上述所有人全部召回长安, 随后请旨将其圈于翰林别院, 严加看守,闲杂人等不得近前。 这前十五名进士皆长安权贵子弟,倒是好找。 后十五名举子散落三京十五道,如泥牛入海, 本该极为难寻。 然钱微及其背后一党手段酷烈,十五人死伤大半, 仅余五人尚存,徐文长亦在其中,是以两三日便也找全。 奏报入宫,圣人震怒。 落第举子并天下士林闻之, 更是义愤难平,平康坊内, 讽喻诗章如雪片般涌出, 经胡姬谱曲传唱,顷刻遍传长安。 圣人的脸面愈发挂不住,长安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云。 在此情形下,庆王一党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暗地里找到崔儋,希望从他那里弄到复试的试题, 并承诺日后若是登上大位可许他相位。 然崔儋出身清河崔氏,风骨清峻,再加上早已暗自笃定要扶持长平王的遗腹子上位,断然不可能答应。 利诱不成, 庆王党羽亦不敢威逼,恐再触天威,只得悻悻作罢。 三日后,科举复试于太极殿举行。 崔儋主考,三名弘文馆学士佐之,二十名举子于御前应试。 皇帝高踞御座,文武百官列席监考,纵然庆王手眼通天,也难在此情形下暗箱操作。 至于复试的题目,崔儋也早有预备,亲拟二十道,密置于木匣之中,然后由圣人在复试开始前当堂选出两个,定为最终的试题。 崔儋此举,堪称精妙。 其一,选址合宜。太极殿为朝会重地,科举舞弊一案震动朝野,民怨沸腾,动用此等威仪之地方见郑重。 其二,选题合适。这回复试之题由他亲拟,天子亲选,几绝断绝了泄题的可能,力保公平。 圣人显然也很满意崔儋的安排。 他从中挑选了两个题,分别是《孤竹管赋》和《鸟散余花落》。 前者旨在检验经学功底,后者侧重于诗赋水平。 紧接着,举子们便就这两个题伏案疾书,限时半个时辰。 御前作答,威压如山,有两名士族子弟汗透重衫,执笔之手抖若筛糠,尚未写几个字,竟相继晕厥。 圣人不悦,命尚医局将两人抬了下去。 其中一举子的父亲恰在朝堂之上,见状羞惭得面色通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朝堂诸人也纷纷压抑着笑声。 半个时辰后,答卷由崔儋派人收上去,再由礼部、弘文馆和翰林学士三方共同阅卷,取出均值,列出等次。 为防夜长梦多,阅卷官由圣人当场钦点,当日即锁宿宫中。 夤夜,十八份试卷评毕。崔儋不敢懈怠,连夜捧卷送入圣人寝殿。 翌日朝会,结果便对外公布。 这十八份试卷中仅有八人文理通达,堪为及第。余下十份,或文辞鄙陋,或义理不通。 更巧的是,这十份皆是出身世家贵族的举子,还都是原本及第的。 李俨大发雷霆,手一挥,案上试卷连同青玉镇纸拂落一地。 “看看,这就是钱微替朕选出来的人才!甚至有的错字连篇!这等庸才若是进了翰林院,或是去了地方做父母官,他们怎么为国效忠,为百姓做事?!” 群臣战栗,伏地请罪。 至此,有人才回过神来昨日殿上晕厥的两个举子不是胆小,反而是机智,免了当场出丑。 众臣心思各异。 庆王面上波澜不惊,掌心却已攥出红痕——这十人中,九家曾重贿钱微,暗暗依附于他。 如今科举事发,九家必生怨怼,日后恐难再为他所用。不幸之万幸是杜聿之婿苏潮安然过关,杜聿应无虞。 这个结果其实杜聿本人也微微诧异,纵然知道苏潮此人学识还不错,他仍不放心,当初的确跟钱微提了一提。 苏潮到底是个读书人,骨子里清高,及第之后听闻是他打的招呼着实气闷了一番。 不过如今看来,这反而是好事,他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 杜聿追忆之时,岐王目光扫过,暗叹可惜,看来今日是不能将此人拖下水了。 但折损一个礼部侍郎也够庆王喝一壶了。 岐王想趁胜追击,示意自己党派的御史发难,把九个举子背后的世家全部拖下水。 柳宗弼却暗中阻止。 岐王思索片刻,终于想明白缘由,这九家行贿败露,子弟前程尽毁,必与庆王反目。若能趁机将这些人笼络到他们阵营,岂不是一石二鸟? 果然,下一刻,柳党的御史中丞便出列。 只听吴坚道:“陛下明鉴,科举不公确伤民心,但复试仓促,天子监临,百官环伺,举子惶恐失度,亦在情理之中。或许,有的举子并非如此不堪,凭此定罪,怕是也有失公允。” 听得此言,那九家子弟心中顿生感激。 李俨老辣,岂能看不出岐王一党的招徕之意? 李唐立国二百年,世家盘根错节,若再深究此九家,牵连必甚广。 其实,身为帝王,何人入仕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紧要,大多官职也不需要学识渊博的人,只要够听话便足矣。 要紧的是维系科举这一取士通道,令世家寒门得见这“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登天之梯,一心向学,不至因绝望而滋生动乱。 此即太宗皇帝立于承天门上所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之本意。 李俨遂顺水推舟:“吴卿所言不无道理。既如此,此九名举子,革去进士功名,三年内不得再试!至于其他及第诸人中,徐文长才学卓著,当为状元。榜眼苏潮,两次答卷俱佳,仍居其位。探花么……” 李俨目光转向郑怀瑾,面露嘉许,“怀瑾此番复试,文章锦绣,又生得一表人才,探花非他莫属!” 郑怀瑾文采不错,论及探花,却悬。 但圣人偏爱郑怀瑾人尽皆知,圣人亲自作弊,又有谁敢多言? 郑怀瑾根本不屑什么探花之位,想要回绝,但圣人口谕已下,又哪里有他反驳的机会? 和当年的姑母一样,圣人给的,他不能不要。 郑怀瑾心中冷笑,面上依旧那副纨绔子弟的风流样子,笑嘻嘻揖手谢恩。 随后,李俨又下旨将钱微抄家,妻、子流放岭南。 而办事出色的崔儋则擢升礼部侍郎,同时被派去抚慰这些冤死的举子亲眷。 至此,科举舞弊案尘埃落定。 圣人此番处置,于权贵不算酷烈,于寒门亦算交代。 至于坊间流言,则更是很快消散,毕竟,升斗小民如何得知此九家与庆王之牵连?只当一切已从严处置。 岐王虽然没能把杜聿也拉下水,但已算是大捷了。 出宫时,他志得意满,快步追上庆王马头,扬鞭笑道:“啧,这钱微着实狗胆包天,竟敢舞弊科场!幸而圣人明察秋毫,还天下士子公道!如此快事,庆王兄可有雅兴移步敝府,一同畅饮美酒庆祝?” 庆王冷声道:“九弟尸骨未寒,八弟倒有闲情逸致饮酒作乐了?本王心念九弟,实在无此兴致!” 岐王一噎,完全没想到庆王会拿一个死人说事。 什么怀念?论及血缘亲疏,李修白可是比他们二人与圣人更近,若非老长平王和先太子有旧谊遭圣人忌惮,若非李修白常年病体缠身,这过继储君一事哪有他们两个人的份! 李修白坠崖身死之时,恐怕没人比庆王更高兴吧。 岐王嗤笑:“庆王兄果然重情重义!小弟倒听闻九弟的尸骨至今没有下落,说不准,与他那遗孀一般,九弟也被高人救下,暗暗将养着呢。若果真如此,待九弟归来,庆王兄想必会开怀痛饮吧?” 庆王面色一僵,冷哼一声,打马而去。 柳宗弼自车中掀帘,低声告诫岐王:“殿下何必与庆王争口舌之利?科举案已经落定,当务之急是笼络那遭申斥的九家,将人从庆王那边抢过来。庆王急去,想必也是安抚赔罪,殿下岂可落后?” 岐王恍然,赶紧策马回府,与庆王争抢人心。 —— 科举案落定后,萧沉璧第一时间从瑟罗口中得知全部。 事态发展,与她所料相差无几,钱微身死,庆王元气大伤,至于崔儋,此人无党无派,上位对他们而言并非坏事。 此时,已到三日之期,念及安壬那日的威胁和母亲的病,无奈之下萧沉璧还是打算赴约。 进奏院今日格外安静,康苏勒的伤还没好,闭门不出。 安壬据说也有事出去了,因此,是女使引着萧沉璧往西厢房去。 萧沉璧倒也没多想。 远远走到廊庑下,只见李修白的伤已基本养好,正手执书卷在窗下看书。 午后的日影洒在他身上,斑驳陆离。 炭盆大概刚刚才点燃,一缕极细的青烟升起,晴丝袅袅,无声无息地缠着他月白阑袍边缘往上攀,愈发衬得其貌若谪仙。 听到脚步声,李修白翻书的手一顿:“郡主来了?” “来看看先生将养得如何。”萧沉璧莲步轻移,踏入室内,“几日不见,陆先生果然神采焕发,更胜往昔。” 李修白合上书卷,抬眸迎上她的视线:“科举一案尘埃落定,在下这是为郡主得偿所愿而欣然。” 萧沉璧挑眉:“是么?原来是为了正事,我还以为先生是盼着本郡主驾临,这才养得如此精神。” 李修白微微笑:“郡主所言也是一部分缘由。” “呵。”萧沉璧显然不信,“陆先生不止精神养好了,这辞锋也愈发锐利了。” 李修白但笑不语。 恰在此时,侍立的女使趁着二人言语交锋的间隙,悄无声息退至门边,轻轻合拢了门扉。 “吱呀”一声轻响,日光被关在外面,本就狭小的厢房愈发逼仄,无名的嗳昧油然升起。 萧沉璧强作镇定,径直落座,端起案上的茶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汤甫一入口,一股浓烈异常的苦涩猛地炸开,她险些吐出来:“这么涩?” 李修白略带讥诮:“在下这里自然比不得郡主,有茶沫喝便不错了,还哪里敢挑拣涩不涩?不独茶,便是这炭,亦是最劣等的郡主来之前杂役方给我换了两块好炭,想来是怕烟熏了郡主吧。” 这炭确实不错,不仅烟小,还有一缕香气。 清清淡淡的,颇合她意。 萧沉璧轻嗅一口,搁下粗瓷盏,道:“你也不必卖惨。科举一案你办得不错,本郡主可给予你一点恩赏,只要,你能答出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钱微为何自裁?” 李修白张口欲答,萧沉璧却用指尖虚虚勾勒他眉眼:“哎,先生莫急。我的问题答对了固然有赏,答错了也必然有罚,若你说错了……” 她笑意盈盈,眼波流转:“便将这双眼珠子剜予我可好?我瞧着它们生得极妙,恨不得养在玉瓶中,朝夕赏玩——” 这话语意森然。 李修白眸光微凝,旋即竟谢道:“钱微自裁,自然是为保全家人。答案如此浅显,郡主若是关照我,直接下命令便是,何必这般曲折地给我好处?难不成是怕康院使心生妒忌,针对于我?” 萧沉璧叹气:“和聪明人说话真无趣!原以为能吓你一吓!” “郡主聪慧,在下能想明白的郡主定然也能想明白,这点自知之明在下还是有的。” 李修白不紧不慢,萧沉璧却再近一步,气息拂过他耳畔:“就你聪明,我偏不喜聪明的人!东西是可以给你,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须经康苏勒之手给你。如何,你还欢喜么?” 李修白微微一顿:“郡主好手段。不过,郡主今日来时略带怒容,当不是自愿来的吧,难道就对进奏院毫无怨怼?” “你莫要暗中挑唆。”萧沉璧一眼识破,“我刚来时确有不快,但同你说了几句话,现在兴致倒是很高。” 她游蛇一般的手缓缓抚上李修白衣领,吐气如兰:“怎么样,门也被女使关了,今日怕是不到时候出不去了,你畏惧接下来的事么?” 李修白岿然不动:“郡主仙姿,是在下福分。” 萧沉璧指尖下滑,勾住他衣带,轻轻笑:“你既觉得是福分,那就自己把外衣脱了吧。” 李修白不动,萧沉璧便用柔软的手去帮他:“先生这是怕了?那我可就要自己动手了。” 李修白拂开她的手:“不敢劳烦。” 萧沉璧眼底戏谑,往床柱上一倚:“好啊,那先生便开始吧。” 李修白此刻略有些昏沉,还有些燥意,像极了前几日的感觉。 但转念一想,萧沉璧刚大发雷霆,进奏院应当不敢再使什么隐私手段,也许是换了炭,火烧得太旺的缘故。 而且这两回他也瞧出来了,此女于内帷一事上也只是个色厉内荏的,于是他神色如常,当真解开外袍。 萧沉璧唇角的笑意一点点变浅,她只想戏弄于他而已,谁知这人竟无丝毫窘迫。 紧接着,李修白停了,萧沉璧以为他不肯了,正想出言奚落,谁知这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竟朝她腰间藕荷丝绦探来—— 萧沉璧立即打掉他的手:“大胆!” 李修白坦然:“不是郡主让在下动手的么?在下的衣服已解开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自然要帮衬郡主了。怎么,郡主是怕了?” 无论萧沉璧如何心狠手辣,毕竟是头一回,难免有些放不开。 何况此事乃是被威逼,如同牲畜配种,羞辱至此,她如何能忍? “胡言乱语!”萧沉璧斥道,一动怒,忽觉一阵眩晕袭来。 李修白识破其心思,又道:“郡主不必嘴硬,若真不愿,不必勉强……在下倒是有一个两全的办法。” 萧沉璧余光瞧见此人一副笃定的样子,忍不住想听听他有什么办法,结果嘴还没张开,腿竟然软了。 还不是一般的软,是那种仿佛被抽了筋的酸,夹杂着渗入骨缝的痒。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清醒,结果这股异样却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险些栽到在眼前人身上。 怎会? 难道是…… 萧沉璧忽然回眸看着那从炭盆里袅袅升腾、带着香气的烟雾。 “这炭……炭有问题!” 说罢,她鬓发已经渐湿,有气无力。 好一招连环计,她确实没料到进奏院诸人还有这等心思! 萧沉璧恨不得将安壬剥皮实草,骂起来也毫不嘴软,但声音不但没有往日的威严,反倒粘连如拉丝的蜜。 她索性闭了嘴,再一回眸,只见那位陆先生原本锐利的双眼也变得不清明。 萧沉璧顿觉不好,上回李修白出事,她神思清明,尚可顽抗。 这回她也中招了,怕是在劫难逃。 而且这香药性霸道,比之劳什子鹿血酒药效何止强过百倍千倍—— 光看李修白的样子便知晓了,若说上回他只是有些不清醒,这回,他目光紧紧锁着她,气息不定,似乎随时都会失控。 萧沉璧神思昏聩,勉力挤出话语:“你冷静,不是说有办法……什么办法?” 然而此时天地仿佛都失色。 李修白眼中只能模糊看见一张鲜艳欲滴的唇,莹润如浸透了牡丹花汁一般。 他缓缓逼近,萧沉璧本是伸手去推的,触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刻,眼眸却泛起朦胧的潮气。 指尖也不听使唤地收拢、攥紧,甚至拉开了那严丝合缝的衣襟。 如同天雷勾地火,两块终年不化的寒冰相触时瞬间被烫化、漫溢、胶着在一起,仿佛身体里骤然下了一场温热的雨。 第19章 激将法 “不过尔尔。”…… 进奏院 这位永安郡主主政魏博二载, 轻徭薄赋,颇受爱戴。 纵使立场相悖,安壬心底亦存三分佩服。 即便如今沦为笼中雀、阶下囚, 这位依旧不可小觑。 安壬对她使了这般下作的手段, 心中一时愧怍难当,远远避到了廊庑尽头。 愧疚夹杂着畏惧,还有一丝迫不及待,待门关上一刻钟后, 他抬袖拭去额角冷汗,又命女使悄声去那厢房门口听一听。 女使刚靠近门扉, 耳根便一烫,旋即碎步折返。 她双颊飞红,声若蚊蚋:“禀郎君,郡主与那位陆先生当是成了, 动静……还挺大。” 安壬喉间轻咳数声,摆手道:“既如此, 我还有要务, 你便在此候着。备好两身干净的衣服和热汤,机灵点,时候差不多就去敲门,知道么?” 女使大骇。 谁人不知永安郡主手段狠辣?这安副使不敢直面,转身跑了,却叫她一人承受怒火。 她嘴唇嗫嚅:“郎君, 可……” 安副使大义凛然:“可什么!这是为了大业,郡主深明大义,必会明白的,你也是魏博的子民, 怎可推诿?” 女使委委屈屈,却不敢再多言。 随即,安壬把门锁的钥匙丢给她,然后一溜烟从廊庑逃出去了。 于是,这长长的廊庑下只剩女使一个人,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白倒好解释,是被吓的,生怕那位郡主出来后把她大卸八块。 至于红么,却是因那紧闭门扉内,偶尔逸出的、婉转如莺啼的声响——谁能想到,那位心肠冷硬、笑里藏刀的郡主,竟能发出如此靡靡之音…… 女使低着头赶紧往廊庑尽头又退了几步,一颗心悬在半空,目光却忍不住时时瞟向那紧闭的房门。 日影西沉,廊庑间斑驳的光影渐次消隐。女使等得惧意与臊意都淡了,眼皮发沉,几欲昏睡,厢房内的动静却无半分歇止之意。 又捱了半晌,暮色四合,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再不走,宵禁鼓声便要响了。 女使一咬牙,碎步凑近房门,侧耳细听——万幸,里面已经安静下来。 她抬手轻扣两下房门:“郡主,时候不早了,您该走了。” 无人回应。 女使壮着胆又去叩了一次:“郡主?” 声音悠悠穿透垂下的素纱帐幔,一直传到熟睡的萧沉璧耳朵里。 她揉揉发痛的额,缓缓睁开眼。 入眼是简陋的顶账,再微微抬眸,是男子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而她自己,则藤缠树一般趴在他胸膛上。 更重要的是,两个人浑身上下只盖了一角薄被。 萧沉璧愣了一瞬,旋即,无数破碎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待清醒,第一反应是抬手拔簪子,想要杀了眼前人! 然而,她满头青丝垂落,簪子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在她抬手的那一刻,李修白也倏然睁眼,一把攥住她手腕:“过河拆桥,郡主这么做,恐怕不太好吧?” 萧沉璧随即毫不犹豫将薄被砸到他身上。 “盖上,免得脏了我的眼!” 然后萧沉璧赤足下榻,从散落一地的衣服里扒拉出自己的衣裙快速穿好。 李修白倒是颇有君子之风,一眼也没看她:“事已至此,郡主莫非还惧看在下这副皮囊?” 萧沉璧手一抖,把带子系成了死结。 那药效太猛,她烧得脑子糊糊涂涂,只有一些模糊的景象,若说他的身躯,除了刚刚朦胧一眼,她倒还真没记忆。 但萧沉璧岂肯示弱? 她乌眸瞪得滚圆:“胡言乱语,身上的汗还未干,本郡主是嫌你污秽而已!” 李修白腰间薄汗微光,平常的儒雅荡然无存,反透出精悍之气。 他低笑一声:“在下污秽?若是如此,郡主应当同在下一般污秽了。” 听出弦外之音,萧沉璧顿时恼羞成怒:“闭嘴!” 虽是在怒斥,她耳根却洇开一抹薄红,一双眼更是水润透亮,仿佛玉子一般,李修白沉思,此女面皮未免太薄了,她不是已婚妇人吗? 药效太强,李修白行事全凭本能,细枝末节早已模糊,只余一点混沌感知,此女凶狠归凶狠,青涩也确实青涩。 难道是头一回? 沉吟片刻,他试探道:“事已至此,在下也算是郡主的人了,不知,郡主所嫁何人?” 萧沉璧心生警惕:“你问这做什么?” 李修白眼尾扫过锦褥上那点浅淡的落红,唇角微勾:“好奇罢了。” 萧沉璧亦瞥见了那刺目的痕迹,眼神瞬间挪开,信口道:“告你也无妨,本郡主所嫁是一天阉之人,空有一身好皮囊,却实在无能,这才不得不另寻他人。” “天阉?”李修白轻笑出声,眼底却无笑意,“长安竟有此等人物?不知是哪家郎君,在下倒未曾听闻?” 萧沉璧声线带蜜,语气讥诮:“你当然不知。听说你们男子素来好面,最是看重‘雄风’,视此如命,若是你身有此疾,可敢昭告天下,引为笑谈?” 李修白坦然:“在下尚无此忧,郡主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萧沉璧周身酽酸未消,闻言如被踩了尾巴的猫:“狂妄!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不过……不过尔尔!” 她声调拔高,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李修白眼底掠过一丝玩味:“哦?可在下隐约记得,似乎是郡主先……” “住嘴!”萧沉璧恼怒地打断,“此事不许对外说,至于我嫁的究竟是谁,你也别问了,这进奏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明白么?” 李修白不想打草惊蛇,遂敛了探询之色,只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萧沉璧心有不快,刻意踩过他散落在地上的衣裳,踩出三四个黑脚印,方稍稍解气。 之后,她拂袖而出,对着外面的女使娇叱:“站着做什么,进来!” 女使早已腿软,抖如筛糠地开了那沉重铁锁,推门便扑跪在地:“是、是郎君吩咐奴婢在此候着的,奴婢什么也不知!” “好得很,接二连三,本郡主着实小瞧了你们,安壬呢,怎么不来见我?” 萧沉璧唇角勾起,笑得煞是好看,眼底的冷意却几乎要冻死人。 “郎君、郎君有要务在身,先行离去了……”女使头不敢直视那双太过漂亮的狐狸眼,嗫嚅道,“郡主,事已至此,时辰真不早了,您是否要盥洗更衣?再迟,恐误了宵禁……” 萧沉璧揉揉眉心:“哼,安副使倒是聪明,怕步康院使后尘,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笔账,本郡主迟早要与他算!热汤呢?端来吧,还有……再给本郡主拿一件干净的里衣。” 萧沉璧声音渐渐低下去。 “都已备妥了。”女使慌忙将备好的物事端入外间。 萧沉璧又是冷眼,东西准备这么齐全,看来是预谋已久了,那药的剂量也是故意往大了下吧?几乎将她神魂都磨散了。 心烦不已,她一脚踢翻那仅剩灰烬的炭盆,眼不见为净。 待女使将里外间隔的帘幕拉拢,萧沉璧方褪衣入浴。收拾停当后,女使们便欲入内为那位陆先生备汤。 “慢着!”萧沉璧余怒未消,轻哼道,“他一介奴仆,也配与本郡主同等待遇?把我沐浴后的水赏他便是!” 女使觉得这有些折辱人。 毕竟,这陆先生也是苦主,又不是他主动的。 可她哪敢置喙,只得默默照办。 帘内,李修白神色自若,甚至还捻起缠在指尖的一根长长发丝,置于鼻端轻嗅:“郡主遍体香气馥郁,便是连发丝也甚是好闻,想必那沐浴的水更是芬香扑鼻吧,如此,倒是抬爱在下了。” 萧沉璧何曾受过这等轻薄,耳根霎时红透,她立时变了脸:“凭你也配?快住手,不许给他!” 女使端盆的手再度僵住。 李修白拂开发丝,对女使淡然一笑:“既如此,烦请换一桶新水来。” 萧沉璧这才惊觉中了激将,心下更恼。 她揉着刺痛的额角,心想定是那药性残留,害得她脑子也有半刻不清醒。 不过倘若真叫这姓陆的用了她的洗澡水,她心里也膈应。 她心头郁结,冷冷地睨了这人一眼,拂袖而去。 刚步入廊庑,迎面便撞见康苏勒。他额缠纱布,由人搀扶,一瘸一拐而来,口中犹自骂骂咧咧,显然是才得知安壬的谋划。 萧沉璧无丝毫动容,时至今日,此人竟还贼心不死,优柔寡断,更惹人生厌。 然而转念一想,此乃挑拨离间、以泄心头之愤的良机。 于是面对康苏勒那震惊痛楚的目光,她一反常态,没有和往常一样绝情,反而捏紧了手中帕子,故意避开他审视的视线。 然后,她眼尾微微泛红,深吸一口气,装作强忍委屈的样子,道:“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何用?罢了,你若是还念旧情,便替我转告安壬,说今日既遂了他愿,往后本郡主也无甚可推拒的。他让我来,我便来;要我怀,我怀便是。只有一条,必须转告叔父,保我阿娘性命无虞,身体康健!” 说罢,不给康苏勒开口的机会,她转身便走。 康苏勒亲耳听她承认此事已成,急火攻心,一拳狠狠砸在廊柱之上,鲜血淋漓。 随后,一回头,他又瞧见那厢房的窗户半开着。 只见那姓陆的一身寝衣,发尾犹湿,似是刚沐过身。 妒火瞬间焚尽理智,他厉声呵斥:“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的眼!” 萧沉璧听到此言,踏出内院之时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 这抹笑没逃过李修白的眼睛,他瞬间识破了萧沉璧的意图。 此女果然聪明又心狠。 寻常女子遭遇此事后多半哭哭啼啼,她倒好,醒来的第一眼便要杀他以泄愤。 意识到杀了他也没用后,转而又利用自己的处境予以报复。 只一句委屈的抱怨,便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一是挑起进奏院两位院使内讧,利用康苏勒对她的爱慕与独占之欲,激起他对安壬的愤怒,日后,安壬少不了要受康苏勒报复; 二是叫康苏勒对他也心生愤恨,日后他也少不了被使绊子。 如此一来,这回得罪她的两个人都必然要吃苦头,她自己却能置身事外。 着实好心计。 李修白视线从萧沉璧的衣裙上缓缓收起,压下眼底的冷意,微笑着将窗户关上,隔绝外面康苏勒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 而且,此女不但心狠,手也狠,他身上被咬出大大小小七八个牙印,后背更是布满抓痕。 一场下来,不像情/事,倒像战事。 如此野性不驯,幸好她那夫君是个天阉。 否则,迟早要死在她衣裙之下。 李修白不由得同情了一番那倒霉鬼。 —— 另一边,朝会散后,徐文长自落第举子一跃为新科状元,堪称这科举舞弊案头号赢家。 一时间,坊间喧腾,纷纷欲睹状元风仪,更有显贵之家摩拳擦掌,意欲“榜下捉婿”。 可众人瞩目的徐文长此刻脸上却并不见笑颜。 崔儋这几日对他们这些举子颇多照拂,为了拜谢,徐文长特约他在平康坊一处酒肆共饮。 三杯酒下肚,徐文长忍不住发问:“敢问崔侍郎,那郑怀瑾是何人?其答卷文采虽可观,但较之探花之位,恐怕稍逊一筹。另一位寒门举子答的分明更妙些,圣人何以偏偏钦点他为探花?” 崔儋倒也不讳言,道:“怀瑾是荥阳郑氏这一辈的嫡孙,自幼便蒙圣人垂爱,所以圣人才恩赐于他。但怀瑾其人,并非贪慕功名之辈,实在是圣恩难辞,身不由己。你不要记恨于他。” 然后,崔儋话锋一转,又提及郑怀瑾在此番科举案中仗义执言,作讽喻诗痛斥庆王之事。 徐文长惊讶:“原来那首锋芒毕露的讽喻诗,竟是出自他手?” “正是。”崔儋颔首,“怀瑾虽有风流之名,但为人风骨峻峭,最是见不得此等龌龊之事。他有圣人这座靠山,庆王党羽纵是恨得牙痒,也奈何不了他。” 徐文长又好奇:“便连庆王也比不过?为何?” 崔儋为人谨慎,并未吐露圣人与先太子郑抱真之旧事,只道:“莫说庆王了,便是圣人亲女,金枝玉叶的会昌公主与郑怀瑾争道于大街尚且铩羽而归。” 徐文长闻言色变:“竟有此事?” 崔儋笑笑,遂把这桩著名“争道案”娓娓道来。 “彼时怀瑾年方十五,鲜衣怒马行经春明门大街,恰逢会昌公主卤簿仪仗,前往别业避暑。两方皆出身煊赫,各不相让。公主性烈,竟命车驾直撞,怀瑾年少气盛,又岂肯退避?双方豪奴顷刻间拳脚相向,殴斗于御街。京兆府尹两头不敢开罪,束手无策,其他人更是避之不及,这场官司调停不下,最终,竟闹了御前。” “后来呢?”徐文长追问。 崔儋继续道:“会昌公主乃圣人与韦贵妃独女,众人都以为一向张狂的郑怀瑾这回是踢到铁板了,公主也是这般作想。岂料圣人竟当堂偏袒郑怀瑾,反将公主厉声斥责!公主受此委屈,当堂痛哭,回宫后深居禁苑,三月不出。自此,满长安方知郑怀瑾圣眷之隆,竟至于斯——” 徐文长听罢,这才意识到这郑怀瑾是何等人物。 他不由心寒:“原来圣人一边严查科举舞弊,一边却又自己作起弊来了,他喜爱谁,便擢拔谁,甚至是在复试这样的场合,好一个‘公平取士’,可笑,可笑至极!” 崔儋默然。 他何尝不觉得圣人昏聩? 这些年来党争倾轧,阉宦弄权,都是这位圣人为了制衡朝堂、坐稳皇位的结果。 若非如此,他清河崔氏累世清贵,何至于背弃祖训,暗中襄助长平王遗孤? 但此等诛九族之话,还不到宣之于口之时。 他拍拍徐文长的肩:“多思无益。事已至此,你若存济世之心,日后于任上多行实事便是。再者,你今科虽拔得头筹,但吏部铨选在即,这也是一道大槛,迈过了才能分得好去处。裴相身兼吏部尚书,钱微乃其门生,你当街告御状已开罪裴党,此番铨选,恐怕难获好差事。” 徐文长数月来目睹挚友惨死,自身亦饱经劫难,今日见圣人将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对那行贿九家竟无深究严惩之意,满腔热血早已凉透。 闻言,他只冷笑一声:“文长早已看淡,这劳什子状元不做也罢,倒不如归家耕读,落个逍遥自在!” “莫说气话。”崔儋好言相劝,“正因你历经磨难,胸有块垒,才更要奋发图强,涤荡浊流。若连你这等人都颓然退避,这泱泱大唐,将来还能指望谁?” 徐文长胸中郁气稍平,蓦然想起救命恩人陆先生。 先生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一身白衣无以为报,只有入仕方能报答一二,于是,还是答应下来。 崔儋瞧着此人也是个有才的,生了招揽之意,约他日后再出来把酒言欢。 徐文长岂有不应的?二人之谊便就此结下。 —— 荐福寺 眼看天色将暗,飞鸟还林,萧沉璧却迟迟未归,瑟罗等得着急,打算下地道看看。 正移开佛像时,萧沉璧却突然出来了。 外表看去倒是没什么异样,不过瑟罗眼尖,发觉萧沉璧发尾是湿的。 萧沉璧一言不发,冷着脸往外走。 瑟罗赶紧跟上,待上了马车,萧沉璧方冷声命她取出脂粉细细擦拭,掩盖腕上那圈淤痕。 瑟罗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指痕,仿佛是被人紧紧攥过。 她已隐约猜到七八分,见萧沉璧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又识趣地缄口不言。 同为女子,尽管她是来监视萧沉璧的,也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马车紧赶慢赶,堪堪在宵禁鼓声擂响前回到王府。 恰是晚膳时分,老王妃特意关照,命萧沉璧至安福堂同席。 典事娘子早已候在薜荔院外,见一行人回来,急急上前搀扶。 “夫人可算回来了!老王妃已候您多时了!” 萧沉璧边走边整肃仪容,确认没有破绽后方深吸一口气踏入安福堂。 老王妃并未动怒,只温言问起今日缘何迟归。 萧沉璧在车中便已备好说辞,恭谨答道:“妾近来常梦见郎君。他站在茫茫雪地里,含笑望着妾,却一语不发。妾心中惶惑,故而在听经之余,又请法师解梦,想问问郎君此为何意。” 老王妃眸光微凝:“阿郎……是笑着的?法师如何说?” 萧沉璧信口拈来,情真意切:“法师言道,郎君或是想借妾之眼,看看王府如今光景。见王府蒸蒸日上,心下欣慰,故而含笑。” 老王妃闻言一怔。 难道这科举舞弊一案真是阿郎在天有灵,暗中助力?见他姐夫顶了钱微的缺,心中快意,故而在梦中亦展露笑颜? 若果真如此,怕是少不了眼前这小娘子日日香火供奉,抄经祈福的功劳。 老王妃心生感慨,执起萧沉璧的手轻轻拍道:“难为你日日抄经,又时常奔波荐福寺为阿郎上香祈福,着实辛苦了。你如今身怀六甲,当以玉体为重,便是不去得那般勤,也无人敢多嘴。” 萧沉璧心虚又心慌,连声道:“母亲言重了,不妨事的。不过是动动手腕罢了。何况,妾独处时,总不免思念郎君,一念及此,便悲从中来,寝食难安。倒不如寻些事做,顺道为郎君祈福。” 老王妃听她如此说,复又劝慰一番,叹道:“你有心了,阿郎在天之灵,必会护佑你母子平安。” 萧沉璧点头,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痕。 心里却在想,她刚给李修白戴了一顶绿头巾,他若是真的在天有灵,知晓这一切,恐怕恨不得掐死她吧! 之后,老王妃又吩咐典事娘子将萧沉璧的份例再提一等,滋补汤水也加倍送去。 萧沉璧恭谨谢过。 老王妃担忧她太过劳累,交代之后,便让她早些回去休息。 萧沉璧这一日的确耗尽了心力,自午后至暮色四合,竟无片刻消停。 那姓陆的瞧着清癯文弱,实则却完全相反。 浑身不适,她又叫瑟罗打了热汤来,准备再泡一泡。 褪去罗袜时,脚踝上那一圈刺目的青紫指痕撞入眼帘。 温热的浴汤骤然失了暖意,那淤痕仿佛活了过来,将那时被蛮力禁锢的窒息感、被滚热气息侵蚀的屈辱感尽数翻搅而起,灼得她双颊红烫,怒火中烧。 这该死的姓陆的,一点熏香就让他兽性大发,胆敢如此对她? 她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下一次,她必要他十倍偿还。 有朝一日,待她重掌大权,更是要先杀光进奏院,再剐了这个姓陆的! 如此,便无人能知晓她这段不光彩的过往了。 第20章 败名声 中看不中用 科举案虽暂时落定, 余波却未平。 庆王与岐王为笼络那九家权贵,各显神通。一番明争暗斗,竟各得了四五家。 庆王此番痛失礼部侍郎钱微, 连带被夺走四位襄助之人, 元气大伤。 岐王虽未能将心腹推上礼部高位,却成功延揽四家权贵,算是小胜一局。 当晚,宴席之上, 岐王酒酣耳热,自作聪明道:“庆王折了钱微, 但礼部侍郎之位却叫崔儋捡了便宜。要不要对此人……” 柳宗弼摇头:“崔儋出身清河崔氏,自诩清贵,绝不可能结党。何况,经此一案, 他与庆王已结下梁子,不助我等, 亦不会助庆王。长平王虽为其妻弟, 却已身死,此人如今孤臣一个,不足为虑。倒是那寒门状元徐文长,或可一用……” 徐文长此时无异于庆王眼中之刺,岐王乐得借他一用,遂遣人暗中示好。 但徐文长已与崔儋交好, 只客气回绝。 岐王得知后冷笑一番,笑话这书生是个死读书的,不通官场机变,日后必难长远。 他此时正志得意满, 本也不缺人,遂不再招揽。 —— 次日,徐文长回到了位于长安郊外的姑母家别院。 进奏院的牙兵在此等候已久。 这牙兵曾亲耳听过徐文长在进奏院闹事时放言的“小小探花,便是状元也当得”的张狂之语,当时嗤笑不已,此刻却刮目相看。 没想到,这人竟真有状元之才! 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却不敢暴露身份,只恭贺道:“状元郎大喜,日后必节节高升!既然科举案已结,日后在外人面前还请郎君切莫提起我等。” 徐文长自是省得,又四顾道:“怎只有你一人来?陆先生何在?我曾应允事成后为他做一件事,尚未践诺。” 牙兵以拳抵唇:“先生岂会轻易现身?此事暂且记下,日后自有寻你之时。” 徐文长应诺,恭谨一拜:“好,无论何时,文长必然遵守诺言。” 牙兵交代完,回到进奏院,将徐文长与陆先生的约定尽数禀报。 昨日萧沉璧委屈含泪的模样犹在眼前,康苏勒心中煎熬,深恨安壬与那姓陆的。 此刻闻听牙兵禀报,他更是怒火中烧:“这姓陆的果然会蛊惑人心!当初不但片刻间便说动书生诈死脱身,竟还令其甘心为他效力!如此城府深沉之辈,岂能任其行事?” 牙兵心想这康院使是要借公事泄私愤了。 果然,不久,康苏勒便顶着脑上的伤亲自去了趟西厢房,语气刻薄又讥讽:“陆先生倒还坐得住,怕是不知道徐文长之事吧?你当初费尽心机将他送出去,如今他冤情得雪,成了新科状元,风光无限。你运气却不济,叫郡主识破,被强留在此地做了面首。你心中可曾嫉恨?” 李修白神色淡然:“时也命也,许是天意如此,在下不怨。” “是么?”康苏勒俯身逼近,恶意昭然,“可这书生今日还巴巴地问起你呢,念着要报答!可惜啊可惜,你这辈子,怕是没福分消受他的报答了!” 李修白微微笑:“不过随口一言,院使当不得真,此处对在下来说已是极好。” “你倒豁达。”康苏勒无处泄愤,瞥见房中炭盆,冷笑一声,“我看你精神好得差不多了,言语也利索了,想是无需此物了。来人!” 杂役应声而入,将炭盆挪走,本就阴凉的屋子,愈发清寒。 康苏勒待不住,没再继续折磨李修白,转身离去。 门扉砰然阖上,李修白指尖渐凉,唇角却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讽笑。 无能鼠辈。 既无智谋,又贪权势,心胸更是狭隘如芥。 这永安郡主聪明全用在正事上了,看男人的眼光着实差劲,当初怎会瞧上如此蠢物? 不过,此人蠢归蠢,倒是正好为他所用,帮他完成外面的事。 譬如这科举一案,崔儋会升任礼部侍郎一事便是他暗暗设计的。 这科举舞弊一案他其实早有关注,徐文长其人也一直在暗中寻找。 未料人尚未寻到,自己却在燕山遇险。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最后他竟在进奏院里见到了此人。 当认出徐文长的那一刻,李修白暗中又起了筹谋之心。 恰好,萧沉璧与他目标一致,他便顺水推舟,助她一把。 果然,他人虽被困在这狭小的一隅,却借助萧沉璧和魏博,将计划步步推进,终达目的。 接下来,不妨继续借势。 李修白沉思片刻,推开了窗棂。 时候已到了三月下旬,春阳灿烂,万物生发。 这天不会应当不会再冷了,往后也不必再烧炭了。 —— 长平王府 萧沉璧也得知了庆王和岐王争夺那九家权贵之事。 然岐王虽小胜,庆王又岂是善茬?必会千倍百倍报复回去。 如此,魏博这招挑拨离间算是成了,接下来只怕第二局要开始了,他们还需继续暗中拱火,帮助庆王。 但接下来,庆王会从何处反击?岐王又将如何应对? 萧沉璧一时尚未参透。 正琢磨之际,庆王母妃寿辰的帖子递到了长平王府。帖子除老王妃外,还有她一份。 此等齐聚宗室贵戚、世家高门的盛宴,正是探听风向的良机,萧沉璧当然要去。 看来,假扮李修白的遗孀还是有点好处的嘛! 萧沉璧难得大发慈悲,头一回诚心诚意地为李修白上了一炷清香。 寿宴设在三日后。 长安民风开化,萧沉璧身为姻亲可赴宴,但毕竟尚在孝期,装扮不好太华艳。 她只着一身素的不能再素的白裙,发髻以乌木簪轻绾,鬓边簪一朵小白花。 除却斩衰麻衣,与平日守灵装扮几无二致。 寡淡如白水,甚是无趣。 她在魏博时,最喜华丽衣裙,朱紫金红,金钗步摇,衬得她贵气逼人,华美不可方物。再配上那半幅银甲面具,更是威风无限。 哎,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魏博,重掌大权。 萧沉璧轻叹一口气,一转头,却发现瑟罗看她怔怔出神。 她眨了眨眼,这小女使方如梦初醒,红着脸跑开。 啧,萧沉璧轻笑,看来她即便素衣荆钗,也难掩姝色。 她拿起案上雕花铜镜,又对镜好好自赏了一番这张绝代风华的脸,敛去得意之色后,这才装作眉宇凝愁的模样往安福堂给老王妃请安,顺便一同赴宴。 或许是用力过猛,老王妃瞧着她这身过于素净的打扮微微皱了眉:“这鬓边的白花还是摘了吧。我知你心里苦,记挂着阿郎,但这毕竟是旁人的寿宴,不好叫人说闲话。” “是妾思虑不周,谢婆母教诲。” 萧沉璧低眉顺眼,将白花取下交与瑟罗。 素花既去,愈发显得她清艳绝伦,如明珠洗尘。 —— 圣人绝嗣后,庆王是当今长安最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之一。 虽然先前科举舞弊一案牵扯到他,朝野上下颇有议论,但区区小案尚难撼动裴党根基,亦动不得庆王地位。 是以老庆王妃寿辰,庆王府依旧门庭若市。 车马盈门,冠盖云集,往来皆衣香鬓影之贵人,半个长安的贵人几乎都聚集在此。 上回长平王出殡,萧沉璧已露过一回面,凭借绝色容貌和不俗谈吐,给很多贵人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再加上长安流言似风,轻轻一刮便传入万家,便是当日没见过她的人,今日一见,也明白了她是谁。 老王妃对萧沉璧也关怀至极,恐她怯场,又引她与众人相见。如此一来,贵妇娘子们便知晓这位长平王遗孀颇得老王妃看重,对她愈发亲热几分。 长安贵妇分圈层。如老王妃,被安排与老庆王妃、大长公主等年高德劭者同席。 萧沉璧则被安排与庆王妃、岐王妃及诸公主、郡主、县主等年轻一辈的贵妇同席。 至于座次么,更是有讲究。 萧沉璧假扮的这个叶流筝只是孺人,位份不算太高,按常理应排于中席甚至靠后。但其父其夫皆为国捐躯,自身又得圣人亲封“靖安乡主”,庆王妃出于人情,将其座次排至中上首。 众人心知肚明,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落座后,萧沉璧为了维持“新寡”形象,滴酒不沾,片荤不食。面对流水般珍馐佳肴,腹中虽空荡荡,也只端一盏清茶,小口啜饮。 这般恪守礼制,更是惹得诸位贵人怜爱。 连庆王妃亦温言劝慰一番,叫她节哀,并道日后可常来府中走动。 萧沉璧何等玲珑剔透,自然不会将庆王妃的客套当真。不过此言倒是个由头,若需探听消息,日后或可借此登门,于是她柔顺应下。 酒过三巡,除萧沉璧外,众人皆染微醺,言语渐次放开。 众人闲谈时,萧沉璧凝神细听,暗自分辨诸贵妇身份。 她心想此乃庆王府邸,座中必有庆王心腹,其夫人或知一二内情。 果然,谈及夫婿时,席尾一位夫人抱怨道:“……我家那位常年不归家,稚子都周岁了,见面时竟不识其父!好不容易,半月前这人回来待了一些时日,三日前又匆匆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小儿晨起寻父不见,哭得那叫一个惨哟……” 妇人说罢,端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很是惆怅。 众人纷纷劝慰,萧沉璧敏锐发现这时间很是有意思—— 三日前,不正是复试完,科举案尘埃落定的时候么? 这么巧,这位妇人的夫君正是庆王的心腹骁骑将军单枫。 难不成,庆王三日前便已经着手报复岐王了,所以这单枫才连夜离家? 萧沉璧假意宽慰:“夫人尚有可盼,妾却是……再盼不回良人了。” 那妇人闻言,心中稍稍释怀,转过来宽解萧沉璧。 萧沉璧与之寒暄数句,状似不经意问道:“当初我郎君亦是夤夜拔营,方遭雪崩。夫人郎君此去何方?夜路难行,还须当心。” “去剑……”妇人脱口半字,又立时收声,讪讪道,“何处来着?妾也忘了。妇道人家只要掌好中馈便是了,外间诸事繁杂,郎君鲜少提及,妾也记不清了。” 萧沉璧知道问不出更多了,但能打探到单枫离家已经足矣,之后再叫瑟罗传信,进奏院必能查到线索。 此次宴席已然不亏,萧沉璧只需坐等散席便好,于是识趣地附和:“正是。郎君从前行事,妾亦懵懂。如今更无所求,只盼能保住郎君遗腹骨血,将其平安抚育成人。” 话题遂转至育婴琐事,一提起婴孩,席间已婚妇人皆滔滔不绝。 萧沉璧听得头痛,只得强颜陪笑。 她才不喜婴孩呢,除了哭,便是吃。 何况,当年阿娘生阿弟时她已记事,只记得血水一盆一盆地从屋里往外端。 阿娘则在产室内呼痛,说是撕心裂肺也不为过。 这让小小年纪的萧沉璧惊吓不已,只觉阿弟是撕裂阿娘肚皮、从中钻出来的怪物。 要不是后来阿弟依赖她至极,又拼命帮她拦住婚事,她至今也不会喜爱他。 正在她无聊至极之时,突然,一道爽朗的笑声打破了满席琐碎的谈话。 萧沉璧随众人抬眸望去,只见从牡丹花丛边拐出一个妇人。 身着大红色石榴裙,发髻高耸,钗环累累,华彩夺目。 非但衣饰华美,这妇人妆容更是张扬,双颊点斜红,额心贴花黄,蛾眉亦非时兴的柳叶细眉,而是武周时兴的短阔之状。 纵然容貌不是太美,通身气派却恣意逼人,甫一入场,即成焦点。 萧沉璧这还是头一回在长安看到这般人物,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身旁的姑姐华阳郡主李清沅压低纨扇,提点道:“此乃梁国夫人,汾阳郭氏之女。她先夫是梁国公,五年前亡故,婆母亦逝,打那以后整个国公府都握在她手中,她便放浪形骸。或豢养面首,或广纳入幕之宾,裙下之臣如过江之鲫,在长安世家间颇有些……声名狼藉。” 萧沉璧微微颔首,心道,夫君死了,婆母也死了,无人约束,简直不要太舒坦。 换做是她,她也要纵情人生。 “不过。”李清沅又告诫道,“夫人名声虽不好,但性情爽朗,直来直往,不是个坏心眼的,你若是不喜她行事,少来往便是,但不要私底下说她。想当年她出嫁时年方十八,梁国公却已六十有八,性情又暴戾,婆母也是个苛刻的,她硬生生熬了十年才解脱,唉,也是个可怜人……” 萧沉璧心性虽硬,对妇孺却多存几分怜惜,闻言对这位梁国夫人亦生一丝恻隐。 梁国夫人步履带风,自称来迟,为表歉意,一连饮尽三盏烈酒方落座。 此等豪举,落入某些贵人眼中,又不免暗生鄙薄。 华阳郡主李清沅倒神色如常。 萧沉璧瞥她一眼,心中略增好感,这位姑姐,倒是个表里如一,心善宽和之人。 想到这里她又纳闷,不是说两人是双生子么,怎的她这双生弟弟便生得心狠且心硬? 萧沉璧悄悄骂了李修白一番。 此时,梁国夫人已行至近前。 梁国夫人纵然举止放荡不羁,身份却不低,位次在她们旁边。 一落座,梁国夫人便瞧见了萧沉璧,惊叹道:“哟!这是谁家娘子?竟生得如此仙姿玉貌,真真是世所罕见!” 李清沅含笑接道:“夫人谬赞了,此乃我家弟妇,靖安乡主叶流筝。” 梁国夫人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长平王的那个遗孀啊!真是我见犹怜,难怪坊间总说长平王与她恩爱无双,如此绝色,合该捧在掌心!” 萧沉璧腼腆地垂下头。 梁国夫人细细打量萧沉璧一番,复又叹息,“啧,这贼老天真是无眼!竟叫这般年轻貌美、我见犹怜的妙人儿成了寡妇!长平王素来宽厚仁德,你若守不住,将来再醮,想必他泉下有知亦会应允的!” 此言一出,满席霎时死寂。 片刻,有看不惯梁国夫人的讽道:“再醮?且不说娘子与长平王生死相许,曾欲殉葬。便是眼下,她腹中还揣着长平王遗腹子呢,这可是王府唯一的血脉,若是诞下麟儿,将来母凭子贵扶正亦未可知。如此尊贵,前程可期,人家岂会思量再醮之事?” “什么扶正不扶正,说到底,还不是守一辈子活寡!”梁国夫人朗声大笑,带着几分醉意睇向萧沉璧,“好妹妹,我与你说几句知己话。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方是正经!其余什么封诰、名头,皆是虚妄!切莫被这些障了眼。” 萧沉璧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复。 幸好此时李清沅不疾不徐,笑着替她挡道:“长平王府素来宽厚,日后之事日后再说。眼下阿郎头七方过未久,实非商议此事之时。” 梁国夫人立时轻拍自己脸颊,懊恼道:“瞧,我竟忘了这茬!说起长平王,这也着实是个妙人儿。那品貌,简直天上难寻,地下无双,不知是长安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可惜天妒英才,竟英年早逝,着实叫人扼腕。” 萧沉璧应对此情此景已极熟稔,在案底狠掐大腿,眼眶立时泛红,水光潋滟:“夫人说的是,妾也难以释怀。” “哟哟哟,美人儿莫哭,看得姐姐心都碎了!”梁国夫人忙执帕为她拭泪。 萧沉璧这才停下。 这时,李清沅的幼女困倦,她遂命乳母将孩子抱离,自己也跟着去哄一哄。 见这位离席,梁国夫人又胆大许多,拉着萧沉璧悄悄道:“不瞒你说,姐姐府上那些面首,便是捆在一起也及不上你这亡夫半分风采!从前我也……咳咳,对你家这位动过些心思。奈何他忒是正经端方,对谁都客气疏离,水泼不进,刀枪不入。谁知如此好皮囊竟生生化作枯骨,老天实在是不长眼,暴殄天物啊!” 她声音虽低,但天生的大嗓门,并不十分低,霎时间,众人都停下了说话。 萧沉璧也沉默了。 梁国夫人浑若未觉,或是毫不在意,继续啧声道:“吓到了?哼,这么想的可不止我一个。这些年你这亡夫因伤病深居简出,但每回露面,皆有无数小娘子追随围观。未料,最后竟叫你得了手!哎——” 她以纨扇半掩朱唇,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身子又凑近几分,促狭道:“好妹妹,你悄悄同姐姐说说,这长平王夜里是何等模样?可与白日那清冷如谪仙的做派一般无二?” 萧沉璧佯作懵懂:“郎君自是极好的,温柔体贴,待人和善。” “啧,不是说这个!”梁国夫人嗔道,扇子又压低几分,“我是说那等事!宽衣之后,他体魄如何?是清癯文弱,还是劲瘦有力?行房时……偏好何种姿态?时长几何?是文弱书生,还是龙精虎猛?” 萧沉璧顿感窘迫。 不是,不都说长安贵女重规矩,怎地这位比魏博胡女还要泼辣? 更何况,她连李修白是圆是扁都未见过,如何知晓他夜里是什么样? “别羞嘛,在座皆是过来人,说说何妨!” 梁国夫人兴致勃勃,不依不饶。 她心知肚明,那些端着架子、满口礼法规矩的贵妇们也好奇,此刻怕是个个竖着耳朵,私底下指不定比她更想探听这长安第一美男子的房中秘事。 萧沉璧敏锐察觉到了无数道窥视的眼光,被架在火上,骑虎难下,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她唯一经历过的云雨只有那个姓陆的,且是遭人下药,身不由己。 这陆先生表面看着清瘦儒雅,但褪去衣衫,肌理匀称,腰腹格外劲瘦有力…… 至于梁国夫人追问的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细节,彼时药力汹涌,她记忆模糊,只知事后浑身酽酸三日方消,想来,他算是不俗吧? 但这姓陆的与李修白着实没什么关系,萧沉璧陷入沉思。 这叫她怎么答? 还有,她不知道李修白从前有没有过相好的,万一有,且还在席上,她答错了岂非立时露馅? 这该死的李修白总是跟她过不去,死了还要给她挖坑! 面对梁国夫人灼灼目光与周遭若有若无的好奇窥探,萧沉璧如坐针毡,指尖悄然攥紧了素白裙裾。 豁出去了,不让她好过是吧,那就别怪她败坏他名声了! 萧沉璧心一横,眼底蒙上一层怯生生的水雾,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与羞赧:“郎君十分照拂妾,从不叫妾身劳累,每每……只是片刻,便命妾歇息了,并且一月也没有几次,妾心中甚是感念郎君这份体恤之情。” 话音刚落,满座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射过来,切割得支离破碎。 梁国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珠子瞪得溜圆,然后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哈,什么怜惜体恤?骗骗不懂事的小娘子罢了!怪不得长平王总端着生人勿近的架子,原来根子上是个银样镴枪头!啧啧啧,中看不中用……” 那尾音拖得又长又响,充满了鄙夷与惋惜。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极力想忍住,但还是有几声低笑没压住。 一时间席上气氛快活极了。 萧沉璧唇角也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勾魂索 轻轻一拉,勾去他半个魂…… 李清沅哄完孩子回来后, 瞧见的便是席上众人窃窃私语,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待她落座后,众人立马收敛笑意, 复又言笑晏晏地谈起婴孩之事。 恰在此时, 梁国夫人眼波一转,瞄见花丛外走过个俊俏郎君,随即摇着团扇寻个由头起身离席。 临走前,不忘朝萧沉璧递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好妹子, 你终究年轻,待到了姐姐这个年岁, 便晓得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及时行乐方是人间真谛!姐姐这话,你再细想想。” 萧沉璧只微微颔首。 梁国夫人也不强劝,腰肢款摆,迤逦而去。 未几, 花丛后便隐隐传来她与那年轻男子搭话的调笑声。 她一走,席上妇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字里行间满是鄙夷。 李清沅不明所以, 只当自己离席时梁国夫人又说了惊人之语。 萧沉璧则端着茶盏,轻抿几口。 魏博民风开放,她不觉得寡妇另觅新欢有何不妥。何况,梁国夫人受苦十年,怎么不见旁人同情? 今日虽被问得语塞,她倒不厌烦, 对方那股恣意反勾起她对魏博飒爽胡女的回忆,难得涌起一丝乡愁。 宴席直至晚霞漫天方散。 席间诸人对萧沉璧那番惊人之语并未流露异色,她心下稍安。 听说李修白中她一箭后便病骨支离,难不成……那方面真不行, 才一个相好的也无? 若真是如此,那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萧沉璧眼底掠过一丝得意。 回到薜荔院后,她又命瑟罗尽快把今日从单夫人口中探听来的消息告知给康苏勒一行,让他们查清庆王究竟意欲从何处入手。 瑟罗如今出府已经很方便,次日就把消息递出去了。 至第三日,进奏院果然又来了信,说是查得些眉目,请她亲往商议。 萧沉璧余怒未消,本不愿再去。 然则阿娘病体未愈,叔父逼迫日紧,加之,她还有些账要跟安壬算,于是还是去了。 —— 她去荐福寺上香已经成了习惯了,只需提前一天告知老王妃便可。 老王妃很少多问,每每只叮嘱她小心。 李汝珍见她熟了路也懒得相陪,只托她代自己为李修白添些灯油。其余时候,这位小娘子则日日操练她那杆红缨枪。 虎父无犬女,李汝珍并非空放豪言,日复一日苦练,手脸皆晒得黧黑泛红。 数日不见,她耍起来还真像模像样的,便是人高马大的大汉也不是她对手。 萧沉璧看得津津有味,曾几何时在魏博时,她也是这般学着搭弓射箭,耍刀弄枪。 只是看着看着,当发觉李汝珍那练枪的草人身上,赫然用纸钉着“萧沉璧”三字时,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更令她无法容忍的是,草人脸上还钉着一张画——口歪眼斜,鼻尖如锥,满脸麻子,丑不堪言! 她哪里是这么丑的模样! 偏偏李汝珍还兴冲冲地将红缨枪塞到她手中,邀她同刺这“魏博妖女”,好泄心头之愤。 萧沉璧找了个头痛的借口推辞。 身后,李汝珍一枪又一枪,狠狠扎向草人,那“噗噗”的声响,听得萧沉璧额角青筋直跳。 回房思忖片刻,她终究意难平,于是叫瑟罗趁无人时偷偷去把那草人处理一下。 还特意叮嘱,只撕那张画了脸的纸。 她不信神佛,自然也不惧什么厌胜之术。 刺她的名字,扎她草人都无所谓,但将她画得如此丑陋,断不能忍! 瑟罗无语凝噎。 万万没料到素来心狠手辣、城府深沉的郡主,竟也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 夜晚,李汝珍再去练枪,发觉那“妖女”的丑脸不翼而飞,名字却还在,顿时纳闷不已。 问了一圈女使,没人知晓,她挠挠脑袋,只当是被夜风吹走了,没再在意。 毕竟谁会这般无聊,专程去撕这玩意儿? —— 萧沉璧在意,且极为在意。 除了大业,能让她分心的事不多,爱美算一个。 谁叫她天生丽质呢? 她喜欢出风头,长相一事上当然也是。 待瑟罗取回了画纸,她特意亲手将其投入火盆,眼见它化为灰烬方肯罢休。 次日一早,萧沉璧又带着瑟罗去了荐福寺。 到了进奏院,康苏勒不在,说是亲自去查庆王图谋之事了。 萧沉璧冷笑,这种事焉用得着他亲自去?他分明是因那鹿血酒一事心虚躲着她。 至于副使安壬,也称病告假,不敢露面,唯恐萧沉璧余怒未消,拿他开刀。 萧沉璧岂会看不穿这等把戏,也不废话,径直一脚踹开了安壬的房门。 安壬彼时正伏案写信,惊得手腕一抖,墨汁在信笺上洇开一片,整张纸算是废了。 “哟,安副使这不是好端端的?”萧沉璧语带讥诮,“是忙着养病,还是知道自己做了丧尽天良的亏心事,刻意躲着本郡主?” 安壬慌忙掩袖干咳:“郡主误会了,小人委实偶感风寒。至于这信,是、是都知又有信来,小人正急着回禀……” “叔父的信?”萧沉璧眼风扫过。 安壬下意识用身子遮挡。 “放心。”萧沉璧讽笑,“阿娘和阿弟皆在你们手中,我看了又能如何?叔父信中说了什么,又催你逼我?还是给你支了什么阴损招数,让你故技重施,再来害我?毕竟这等事他经验老道。从前在魏博,他可是男女老少,荤素不忌,玩得花着呢!” 安壬满头大汗,连声辩解:“郡主明鉴!都知是得知科举案尘埃落定,特来信嘉许郡主!都知还说,节帅夫人病情已见好转,用的皆是上好药材。只要郡主再建新功,待大事告成,必令您阖家团聚。您瞧,这是节帅夫人亲笔家书!” 他忙不迭奉上一封信笺。 萧沉璧岂会信叔父的鬼话?团聚?怕是在阴曹地府团聚吧! 她展信细看,再三确认才断定是母亲笔迹。 至于信中所言,什么病好了,劝她安分之类的话,压根无关紧要,毕竟受人监视,这信上的话岂能尽信? 她看的是笔画——虽简短,但笔力流畅,隐见筋骨。 看来母亲病势确乎好转了些。 萧沉璧心头稍宽,这才问起安壬所探消息。 安壬道:“这单枫的确是庆王的心腹,我们的人探得他去了剑南,具体去向却难查证。只从其家仆口中套出些话,似是寻人去了。” 这讯息着实有限,萧沉璧一时也难窥庆王真正图谋。 安壬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道:“郡主若无头绪,不妨……问问那位陆先生?他心思缜密,近来又从我们这儿索要了许多二王相关的情报,或已有所得。” 萧沉璧睨他一眼:“你既然都猜他会有发现了,何不自己去问,偏偏要叫我来,让我去问?” 安壬那点心思被戳破,顿时不敢抬头,只敢搬出魏博:“郡主息怒,都知那边催得紧呢……” 萧沉璧如今已是破罐破摔,为了母亲,不得不暂时隐忍。 正欲转身时,余光瞥见安壬眼底得逞的笑,她到底没忍住,回身甩了他一巴掌! 极其响亮的一声,安壬捂着脸,错愕不已。 萧沉璧松了松手腕,目光含笑:“哦,方才有个飞蚊趴在副使脸上,本郡主好心帮你拍了一拍。” 安壬心知是报复,不敢多言,捂脸懦弱道:“好。” 萧沉璧不依不饶,眼尾挑起:“蚊虫恶毒,咬了恐生疟症。本郡主替你解决隐患,副使难道不该道谢?” 安壬有苦难言,咬牙道谢:“卑职多谢郡主。” 萧沉璧这才稍稍解气,揉了揉手腕,朝着西厢房走去。 —— 西厢 李修白这几日一直在看魏博那边搜集到的关于二王的情报,不得不说,魏博的确野心极大,手眼通天,查到的东西着实不少。 有些甚至是他从前也不知道的。 当然,他暗中筹谋多年,所知远比魏博更深。 两相印证,魏博在明,他在暗,这盘棋局,他才是真正执子之人。 萧沉璧推门而入时,仿佛一脚踏进了冰窟。 她微微一扫,便发现炭盆不见了。 呵,大约是她那日说的话起了作用,康苏勒暗中使了绊子吧。 萧沉璧郁气稍散。 此时,日光斜照,案边之人半身置于光亮中,半身隐于晦暗,明暗交叠,仿佛一道光剑从他高挺的鼻梁斜劈开。 她虽已命人查过“陆湛”确有其人,经历亦能对上,但眼前这人总给她一种深不可测之感,她于是打算再观察观察。 刚经历了一场欢好,按理,两个人应该更加熟络。 奈何安壬下的药效太大,他们其实都没什么记忆。 萧沉璧更是,除了之后的不适和回想起来的屈辱压根没有半分快意。 如今瞧见这人,她没好气道:“陆先生看了这么多卷书,不知安副使所说的消息你可有眉目了?” 李修白语气波澜不惊:“略有所得。郡主那边进展如何?” 萧沉璧大大方方坐下:“我么,自然是有的。不过我是主,你是仆,哪有让主人交代的道理?你先说。” 李修白一时难辨真假,却也无意深究,横竖只是借魏博之势,便道:“安副使查到那人去了剑南。柳党骨干韦颢、元恪都曾在剑南任职。故而,庆王此举,很可能是冲着这二人之一去的。而挑起事端的由头,多半是他们当年主政时的把柄。” 萧沉璧点头:“不错,本郡主也是这般想的。元恪身为户部尚书,虽结党营私,倒也有些才干。至于韦颢,任刑部侍郎,听说心胸狭隘,官声似乎不大好。” “郡主果然聪慧。”李修白颔首,“在下所疑亦是此人。这几日翻阅卷宗,倒真从一桩旧案中窥得些端倪。” “哦?是何端倪?”萧沉璧追问。 李修白忽而一笑:“郡主不是已有发现么?难道不知?” 萧沉璧脸色不变,道:“本郡主偏要你说,不行吗?快讲,误了事,仔细你的人头!” 李修白眉峰微挑,这才慢条斯理道:“这便需提起一桩陈年旧案了。当年裴见素裴相初入仕途,曾公然弹劾吏部尚书兼宰相之事,郡主可知?” “自然知晓。那宰相不就是柳宗弼之父么?正因如此,裴见素被贬,后经多年经营,笼络门生,方成裴党。柳宗弼亦罗织柳党,两党斗争不休,如今又各支持一位亲王夺嫡。不过,此乃陈年旧事,与庆王派人去剑南有何干系?” “看似无关,实则千丝万缕。”李修白目光沉静,“当年不止裴相被贬,柳相——即柳宗弼之父亦因此事在陛下心中失势,后来也遭贬出京。其贬谪之地,正是剑南。彼时他虎落平阳,剑南道的周刺史曾对其多有折辱。再后,这位前柳相便在剑南染了重病,溘然长逝。” 萧沉璧听他这么一提,依稀想起一点:“这又如何,只能说明柳宗弼是为父报仇才与裴党相争罢了!” “远不止于此。”李修白从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中精准抽出一卷,递与萧沉璧,“郡主请看。” 萧沉璧展卷,发现这是一则关于剑南道某县官周季辅贪腐巨款的记录,因其官职卑微而贪墨数额惊人,故被魏博眼线留意。 此事本身不算稀奇,但她敏锐地抓住了那个姓氏——周。 “你是说,这小官周季辅,与当年折辱柳相的周刺史周仲辅有关?” “郡主明断。”李修白点头,“这贪官名唤周季辅,而那周刺史名周仲辅。仲、季本是兄弟排行。二人名字仅差一字,此案贪墨数额又大得离谱,看起来不像区区小官所能为。故而,在下推断,此案恐是韦颢为柳宗弼泄愤,刻意构陷周氏。” 萧沉璧顿觉有理,嘴却十分硬:“呵,不过是两个名字相像的人,尚不足以断定二人有亲缘吧?倘若只是巧合呢?” 李修白坦然承认:“这确实只是在下的推测,毕竟在下被困在此处,连门都不得出,更多实情无从查证。具体如何,尚需进奏院再行详查。” 萧沉璧睨了他一眼:“你这是嫌被关得太久,想出去透透气了?” 李修白倒也不掩饰:“郡主不是说过准允在下一个要求么?在下双亲皆含冤而死,尸骨无存,想去佛寺为二老超度祭奠一番,连这点人之常情郡主都不能应允?” 萧沉璧深知此人心思深沉,祭奠或是真,但趁机脱逃之心必然更盛。 她倒不介意陪他玩一场猫捉耗子的把戏。 毕竟,她算看出来了,此人自视甚高,断不会甘心沦为笼中鸟。 不妨给他一点希望,让他逃一逃,再将他抓回来,如此……方能断绝其念。 萧沉璧于是欣然应允:“若你此番对剑南之事的推测应验,本郡主便准你去佛寺一趟。” 李修白微笑揖礼:“谢郡主。” 话音未落,房门忽被叩响,传来康苏勒的声音。 萧沉璧黛眉一挑,隔着门道:“康院使回来得倒快,还这般有雅兴,偏偏在此时打扰?” 康苏勒强压着怒气:“郡主误会了。卑职已查清庆王所图之事,特来禀报,以免误了郡主大事。” 萧沉璧款款起身开了门:“查清了?这般快?” 康苏勒眼角的淤青还没完全好,先扫视了一眼屋内,发觉两人衣衫整齐,脸色稍霁。 魏博胡汉交杂,压根不在意什么贞洁。 他在意的只是萧沉璧的情意。 眼下看来,上回多半是药力所致。 他略宽心,将一份邸报呈上:“正是,刚得的急报,郡主请看。” 萧沉璧收敛神情,快速扫了一遍。 邸报称,他们在剑南的眼线暗中搜寻,果然发现了韦颢的踪迹,他的确在查一桩周姓旧案,盘桓两日后,竟带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周姓少年。 此刻,韦颢一行正快马加鞭赶回长安,至多不过两日便到。 萧沉璧看罢,回眸一笑,眼波流转:“倒真叫你蒙对了,确是那周家旧案。” 李修白毫不意外:“那郡主方才应允在下之事……”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郡主自不会食言。只是这日子须再斟酌。至少待庆王的人马顺利入了长安,进奏院方能腾出人手‘陪’你走这一趟,如何?” “那在下先行谢过郡主。”李修白从容应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默契十足。 站在门口的康苏勒一句也听不懂,出言打断:“这庆王想要报复,岐王也断然不会坐以待毙,恐怕跟我们一样派人跟踪,如今,庆王的人马快到长安了,岐王那边怕是要动手灭口了吧?咱们难道就这么坐视不管?” 萧沉璧嗤笑:“当然要管!但得暗地里管。你去挑几个身手好的,尤其是弓箭好的,暗地里跟随庆王的人,假如二王的人动起手,你们便伺机帮助庆王,务必要让庆王的人活着回到长安。当然,绝不可暴露进奏院的身份。” 康苏勒思忖道:“进奏院人手有限,都是擅长刀剑的,非要说弓箭好的,瑟罗曾是族里有名的神箭手,不如,让她走这一趟?” “呵,连个人都找不出?”萧沉璧讥笑,“我还以为你杀了我的人后,能安排些更得力的。” 康苏勒自知理亏,一言不发。 “算了。”萧沉璧懒得数落,“就让瑟罗去。今日回去,我自会替她编个寻母的由头让她离府一日。” “还是郡主思虑周全。”康苏勒叉手道。 计策就此拟定,萧沉璧眼波又一扫:“既如此,康院使还不走?莫非想留在此处观赏活春/宫不成?” 康苏勒面色紫涨,却又毫无立场留下,他剜了陆湛一眼,拂袖而去。 萧沉璧一瞧见康苏勒便觉浑身不适,回身端起案上凉茶一饮而尽。 抬头时,正撞上一道目不转睛的视线。 她心头不悦:“看我作什么?” 李修白道:“不是郡主提及‘活春/宫’?在下以为,郡主这便要开始了。” 提及此事,萧沉璧顿时又恼怒不已:“就凭你?空有一身蛮力,你以为本郡主很想与你行事?” 李修白自从知晓生母旧事之后,对“情”之一字深恶痛绝,对男女之事亦冷淡至极。 答应娶叶氏女,一则是受监军王守成的压力,二则是念及其父曾是旧部,出于旧谊救此女一命罢了。 人虽收下,却从未碰过。 至于眼前这位皮囊美艳、心肠却如蛇蝎的永安郡主,他更是半分兴致也无。 而待他脱困之日,便是此女殒命之时。 李修白敛下心思,并不介意在这段时日虚与委蛇,于是道:“安副使那药性猛烈,在下对此事毫无记忆。郡主却连‘蛮力’都记得如此分明,莫非同一种药,吸入两人口中,竟还能生出不同的药效不成?” 萧沉璧顿时语塞,这分明是在暗讽她撒谎。 她反唇相讥:“或许药效当真不同呢?毕竟同一种药,本郡主醒得早,有的人醒得晚,想来怕不是体力不济,虚耗过度了?” 李修白并不动怒,反而微微一笑:“上次在下身子确实未曾痊愈,如今已渐好,日后,郡主想必会领略得更加真切。” 这话近乎挑衅。 萧沉璧一向冷静,知道什么重要,什么次之,母亲还在魏博,短时间内她确实摆脱不了进奏院控制,必须认清现实。 相较于性命、大业和血仇,床笫之事不值一提。 这种事既然已经发生了,一次两次与十次八次又有何区别? 只要日后将人杀了,便等同于无事发生。 想到此处,她将眼前人只视作一件冰冷死物,再无丝毫抗拒之心,反在心底冷笑他不知自己死期将近。 “哦?”萧沉璧忽地展颜,极尽妩媚。 她纤腰款摆,素手轻抬,柔若无骨地探向肩头,拈住那鹅黄的轻容纱披帛一角缓缓往下拉。 这轻容纱薄如蝉翼,色若嫩柳,此刻在她手中,却化作一条勾魂索。 只见她皓腕轻旋,那鹅黄的纱帛便缠上李修白的脖颈。 轻轻一拉,勾得他向前一倾,也勾去他半个魂。 刹那间,两人目光相撞,鼻尖几乎抵到一起—— 萧沉璧攥紧披帛,目光含笑,温热的、带着甜腻暖意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他唇畔。 “先生口气倒不小,那不妨叫我看看你究竟实力几何?若比不过上回吃药,啧,那可就丢人了……” 第22章 海底针 没有人能逃出她的算计 李修白神色坦然:“郡主既急不可耐, 那在下便失礼了。” 说罢,他抬手就要解开那件披帛。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令萧沉璧忽然想起那些模糊的潮意和无法动弹的无力。 她不快道:“等等, 把你眼蒙上。” 李修白抬眸:“蒙眼?为何?” “为何?”萧沉璧下巴一扬, “本郡主的玉体,岂是你一个面首能随便看的?自然要蒙上!” 李修白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蒙了眼,便看不见,那还如何行事?若是不慎伤了郡主玉体, 可如何是好?” “你威胁我?”萧沉璧冷笑,“你想得倒美!谁说要你来行事?我是主, 你是仆,一切自然由本郡主掌控。你只需闭眼受着便是!” 这分明是折辱。 然而,李修白是何等人物?就算天塌了也面不改色。 何况萧沉璧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他面无表情:“好啊。” 萧沉璧于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容挑起那方素帛,覆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遮住了那令人心悸的审视, 她才觉得气息顺畅了些。 这些床笫间的机巧,还是从她那个死去的父亲身上得知的。 当年为架空其权柄, 她没少费心为他搜罗美酒与尤物, 彼时,她娘早已心灰意冷,只盼着她爹早死,对萧沉璧此举纵然看破也不说破。 就这样一连三五年,她爹的身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垮了下去。 而在此过程中,萧沉璧不可避免也见识了种种不堪入目的狎昵手段, 直令她作呕。 最后,实在看不惯这种事,她寻了个身染恶疾的女子送予父亲,彻底了结了他。 整个过程天衣无缝。 但自此, 她对男子便生出根深蒂固的厌憎。 十五六岁情窦初开时,旁的小娘子春心萌动,她却只觉得男人污秽可怖,触之生寒。 这两年稍能忍耐,却也绝无欢喜,唯有绝顶皮相能让她多瞧两眼。 至于真心?呵,天下乌鸦一般黑,她向来嗤之以鼻。 幸好,这位陆先生长相颇对她的胃口,她倒是不介意从他身上寻点乐子。 但是说起心甘情愿,还差那么一点,萧沉璧自然是不愿叫他看见身子。 见他当真用披帛蒙好了眼,萧沉璧心气稍平,然而,甫一靠近,这姓陆的便变了个人,反压住她。 萧沉璧想起了当日和这姓陆的约定,旋即冷笑,这是上一回被药效控制,不能自主,所以要在这回一较高下? 她岂能容忍被人压一头?当即反抗。 但这姓陆的也不退让半分。 她怒叱,他便堵住她的嘴;她挥手,他便扣住她手腕。 萧沉璧被死死钳住,锢在他身底。 挣脱不得,她猛然一口咬在他唇上,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在两人唇齿间弥漫。 李修白闷哼一声,声音低沉:“看来不止郡主的家徽是狼,郡主也像头狼变的。” 萧沉璧得了这“夸奖”,自然要践行到底,复又一口狠狠咬在他肩头,咬得鲜血淋漓。 这见血的撕咬仿佛也撕开了李修白那层温润如玉的君子皮囊,露出内里蛰伏的凶兽。 只听“刺啦”一声裂帛,萧沉璧只觉身上一凉,惊怒与羞耻瞬间炸开,立刻翻身与他缠在一起。 两人如同在暗夜中搏斗的猛兽,无声地撕咬、角力、翻滚,谁也不肯示弱半分。汗水与血水交融,浸湿了春衫与乌发,空气中弥漫开浓重而腥甜的潮气。 门外,女使这次学乖了,远远避在西厢廊庑尽头。 一开始还是正常的,可没过多久,那紧闭的房门内,竟隐隐传来器物倾倒声,还有压抑得变了调的、不知是斥骂还是吵架的破碎声响,不像在亲近,倒像殊死搏斗。 忽然,“咣当”一声重响! 似乎,是什么东西塌了。 不会……不会是榻吧?! 女使目瞪口呆,半晌才挪到门边,战战兢兢正要开口询问。 “吱呀——” 房门猛地被拉开,萧沉璧裹着一件显然不合身的男子外袍,勉强遮住身体。 发髻彻底散乱,几缕湿发贴在微红的脸颊上,唇上胭脂早已晕染得一塌糊涂,那双平日凌厉的眼眸此刻水光潋滟,声音却竭力维持着怒气。 “你们怎么办的事?既要本郡主替你们办事,连张像样的榻都备不齐?” 女使赶紧低头,余光一瞟,啧,还真是床塌了! 她暗自腹诽,先前陆先生一人独居时,这床明明好好的,分明是您二位又是打又是……才弄成了这样。 但这些话她可不敢在萧沉璧面前说,擦了擦额上的汗,只道:“郡主息怒!奴这就去回禀安副使,立刻给您换一张顶结实的!” 萧沉璧到底要脸,急道:“回来!不必了,时辰不早,本郡主要回去了!” 她拢紧衣襟,强作威严,又提醒道:“今日之事,是这姓陆的以下犯上,加之陈设简陋不堪所致。若敢在外胡言乱语,仔细你的舌头!” 女使赶紧应诺。 萧沉璧脸色稍缓,抬手将一缕黏在颈侧的湿发捋开:“备水。再……再替本郡主寻一身干净的里衣来。” 女使低眉顺眼地应下。之后,萧沉璧再不敢回眸看屋内的一片狼藉,几乎是逃也似的随女使进了隔壁厢房。 匆匆沐浴,换上干净里衣,她快步离开,迎面撞上闻讯赶来的副使安壬,连敷衍的礼节也顾不上,只想速速离开这难堪之地。 然而,转身之际,安壬那声拔高了八度、充满惊讶的尖嗓门还是清晰地钻入她耳中。 “床塌了?!” 萧沉璧脸颊顿时如火烧,几乎是落荒而逃。 此时,西厢房内,李修白刚从混乱的床幔里找到一件里衣,随意披上。 “不是,你……你们……” 安壬看看塌陷的床榻,又看看衣衫略显凌乱却气定神闲的李修白,震撼得语无伦次。 面对安壬瞪圆的眼珠,李修白声音平静无澜,仿佛在陈述一件小事:“一切如副使所见。郡主性情刚烈,加之此榻年久失修,不甚承重,故有此失。” 安壬虽面上惊讶,心底却乐开了花。 管他是真打还是假打,只要是在这榻上“打”,便是天大的好事! 他压住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咳!是是是,这西厢房的陈设确实有些年头了。想是开春以后,受了潮,木料朽坏,虫蛀严重。陆先生受惊了,在下即刻命人更换,换成顶顶结实的黄花梨木大榻!保证稳若磐石,绝无后顾之忧!” 李修白微微一笑:“劳累副使。” “这算什么。”安壬摆摆手,笑嘿嘿地出去。 萧沉璧甫一踏出进奏院,便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瑟罗屏息敛气,一路战战兢兢,眼观鼻鼻观心,尤其当萧沉璧踏上马车时,腰肢微扭牵动痛处,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抽气声时,她更是迅速垂下眼帘,目光死死盯在车内的绒毯上。 车行辘辘,两人沉默不语,直到府门在望,瑟罗忍了又忍,终是硬着头皮,声音低哑地提醒:“郡主,您的唇……” 萧沉璧一怔,下意识抬手抚向自己的下唇。 瑟罗适时递过一方小巧的菱花铜镜。 黄铜镜清晰地映出那饱满嫣红的下唇瓣上有一个细小的破口,红且肿,边缘还凝着一粒血珠,与她苍白又带着薄怒的面色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萧沉璧放下镜子,正色道:“这是我自己咬的。” 瑟罗飞快地别开脸:“我又没说是旁人咬的……” 萧沉璧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耳根都烧了起来——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算了,反正这事已经木已成舟,在旁人眼里是谁咬的又有什么区别。 萧沉璧不再说话,只是拿香粉中重重扑在自己唇上。 扑起的粉雾呛得她一阵剧烈咳嗽,她顿时心生恼怒,这该死的姓陆的,她不过试探一二,他竟敢如此放肆!竟还……竟还弄塌了床榻,让她颜面扫地。 不行,光杀他已经不能解她心头之恨,她要把他砍成八段,扔到乱葬岗喂狗! 萧沉璧咬牙切齿地想着将人处以极刑的百种方式,外面艳阳高照,瑟罗却莫名觉得车里冷了起来。 平息了一路,在马车即将驶入王府角门前,萧沉璧才终于冷静下来,将带人去协助庆王的事告知瑟罗。 瑟罗迅速答应下来。 奴婢当久了,她着实怀念拉弓射箭的感觉。 —— 长平王府规矩虽严,待家仆却着实宽厚。不仅月钱优渥,仆役们也鲜少受责打。 瑟罗入府时日并不长,但为人老实勤恳,有萧沉璧作保,典事娘子倒也放心允了她一日假。 奴籍不得远行,瑟罗得了假,径直赶往进奏院。 换上一身利落的骑射劲装,背上弓箭,活脱脱一个女将军,哪里还有半分王府女使的模样。 此时,进奏院收到急报,说是庆王的派出去的心腹单枫携那周姓小儿快马加鞭,已赶到了京兆府万年县地界的群玉山附近。 同时岐王的人亦追踪而至,正纠集人手,暗中伏击。 瑟罗立即点齐人马,策马疾驰,直扑万年。 待她赶到群玉山脚,密林深处早已杀声震天,血肉横飞。 此时距离两边相遇不知过了多久了,断肢残骸散落一地,庆王一方仅余三人苦苦支撑,岐王那边却有十数名凶徒围攻,眼看便要得手,那周姓小儿性命堪忧。 瑟罗当机立断,将蒙面黑巾往上一拉,低喝一声:“放箭!” 进奏院众人应声搭弓,箭如骤雨,瞬间射倒岐王五六人。 瑟罗更是眼疾手快,一箭洞穿对方头目咽喉。 岐王部众登时阵脚大乱。 瑟罗毫不迟疑,继续下令放箭,混战中,她肩头亦中一箭,剧痛钻心。 她强忍伤痛,咬牙下令猛攻。 约莫一刻钟后,喧嚣的山林重归死寂,岐王的人全军覆没。 之后,瑟罗迅速带着人撤离。 单枫看着这群神出鬼没的人莫名奇妙,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护着周赟策马狂奔长安。 幸而庆王接应人马及时赶到,两下汇合,这下便无后顾之忧了。 目睹庆王一行进城之后,瑟罗才彻底放心。 此时,天色已晚,她必须尽快回到王府。 于是,她草草包扎肩头深可见骨的箭伤,换上包袱里备好的王府女使常服,忍着阵阵眩晕匆匆返程。 至于消息,则让其余的人带回了进奏院。 可那一箭正中她左肩,血流如注,根本止不住,待她行至王府门前,鲜血几乎要洇透外衫。 瑟罗强撑精神,强作无事,昏昏沉沉挪回薜荔院。 甫一进门,向萧沉璧回禀之后便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晕厥在她面前。 “瑟罗!” 萧沉璧吓了一跳,急忙俯身查看,掀开衣襟才发觉瑟罗的肩膀正在渗血,伤口还不浅。 这小娘子也是个能忍且死心眼的,伤成这样了还拼命在日落之前赶回王府,她便是寻个借口休养一下也无妨啊! 萧沉璧心生感慨,正欲替瑟罗止血包扎,指尖却忽地顿住。 这些日子瑟罗虽帮了她不少,但终究是康苏勒安插在她身边监视的眼线,将她的一举一动定期汇报。 有瑟罗在,无论是暗中联络心腹赵翼,还是伺机脱身,都难如登天。 瑟罗如今重伤,便是死了也合情合理。 萧沉璧眸光骤然转冷,她似乎不该救她…… 然而,正冷眼旁观时,昏迷的瑟罗却抓着她的手,不住地呢喃着“阿姊”。 一声一声,萧沉璧不免想起了远在魏博的阿弟,稍稍动了恻隐之心。 况且,瑟罗重伤归来,第一件事便是向她复命,这份忠心,倒也难得。 望着那肩头不断晕开的血迹,萧沉璧默然片刻,终是改了主意。 倒非全因那点稀薄的怜悯,更是利弊权衡后的决断。 毕竟,叔父不可能对她完全放心,没有瑟罗,也会有其他人。与其面对一个未知的耳目,不如留下这个已摸清几分脾性的瑟罗。 此女身手不凡,心思也还质朴,她费心笼络了这些时日,眼见渐有成效,若此时功亏一篑,岂非可惜? 总之,在一番冷静权衡之后,萧沉璧费力将瑟罗挪至榻上,为她简单清理伤口,暂时止住血。 但瑟罗的伤太重,光包扎远远不够,得想办法给她找止血愈合的药才是。 为免暴露身份,府里的侍医是用不得的。 萧沉璧只得寻个由头亲自出府,至药铺抓了内服外敷的药剂。 外敷尚可遮掩,煎药却颇费周章。 她紧闭门窗,用炭盆小心煨着药罐。 期间,一丝药味飘了出去,险些叫院里的女使发觉,她只道是自己安胎的药味,方才搪塞过去。 萧沉璧这等身份已经许久没照顾过人了,这一夜下来劳心劳力,可把她累得不轻。 到了黎明,窗外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瑟罗高热方退,萧沉璧才终于能趁机眯一会儿。 又一会儿,日出东方,当金光照破窗棂透进来时,瑟罗悠悠醒转,入眼是头顶华美的锦帐流苏,再一侧目,发觉萧沉璧竟然趴在了她榻边—— 眼底乌青,发髻凌乱,而旁边的地上堆了许多染血的纱布,还有煎药的罐子。 这一幕幕映入眼帘,瑟罗纵然再迟钝也明白了,她这条命是萧沉璧救的。 甚至,为了防止她半夜出事,萧沉璧都不敢去别处躺着,就这么趴在榻边将就,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手。 一股暖流猝然冲上心头。 除却爹娘和阿姊,从未有人待她如此,便是那位堂兄康苏勒也未曾有过。 这位郡主明知她是眼线,竟仍倾力相救…… 瑟罗顿时喉头哽咽。 恰在此时,萧沉璧睫羽微动,醒了过来,眸中血丝未褪,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醒了?身上可还烧?” 说着便探手去试她额温。 瑟罗偏过头,闷声道:“不烧了……昨晚,是你守着我的?” “不然还能有谁?”萧沉璧轻叹一声,“你都不晓得昨夜有多凶险。” 她将如何费力搬动,如何冒险抓药,如何应付女使的盘问,详细告知于她。 瑟罗听罢,鼻尖愈发酸涩:“我是奉命监视你的细作,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萧沉璧声音轻柔:“我说过,你像我阿弟。况且,人非草木,这些日子相处,我早视你如妹,怎能见死不救?” 瑟罗将脸埋进枕中,声音闷闷地透出来:“……多谢。这条命是你给的,日后我必报恩。” 萧沉璧语气温软:“我又不是为了叫你报恩,只要你好好的,我便安心了。别说话了,你还虚着,这两日我会给你找个由头暂且叫你留在我这里养病。还有,你失血过多,需得好生补养,这几日的饭食我会从份例里匀你一半。” 说罢,她便起身唤女使去备些易克化又滋补的羹粥。 瑟罗心头百味杂陈,愧疚与感激交织翻涌,暗暗立誓日后一定要报答萧沉璧。 萧沉璧步出内室,借着铜镜用余光瞥见了瑟罗眼中神色,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得意。 呵,看来这小娘子已大半投诚于她了。 诚然,她昨夜确是尽心救治。 但这尽心,也不是全无算计。 人,是要救的;这救命之恩,也是要图报的。 且为了叫瑟罗更感激,往眼底抹些螺子黛啊,在她快醒来之前握紧她的手啊……诸此种种小心思也是不妨用一用的。 现在看来,效果甚佳。 目的既已达成,萧沉璧抬手抹去眼底用螺子黛造出来的熬夜“乌青”。 瞬间,面容又恢复明艳。 她唇角也高高扬起——瞧,没有人能逃出她的算计。 瑟罗不能,那个姓陆的也迟早要拜在她石榴裙下。 —— 进奏院 安壬说到做到,当晚就着手给李修白更换寝具。 西厢房里,那架被郡主“不慎”损毁的旧榻已被悄无声息地抬走,除此以外,房中其他陈设器物也焕然一新。 安壬打量了一圈,很是满意,再抬手摸了摸鼻尖,目光扫过静立一旁的李修白,见他即便已是四月初的天气,肩上仍松松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身形隐在宽大的衣袍下。 仙人之姿是不错,只是未免过于飘飘欲仙了。 再瞧见他破损的唇角,安壬愈发忧心。 啧,郡主那性子……只怕这温润如玉的陆先生,才是被“折腾”得够呛的那个吧? 心念一转,安壬当即扬声吩咐:“再给陆先生每日添一份上好的参茸补汤。” 李修白仿佛全然未觉那份意味深长的打量,亦未作任何辩解,只微微颔首,嗓音温润依旧:“有劳安副使费心。” 实际上,萧沉璧虽娇蛮,却没从他这里讨到半分便宜。 任凭她如何撕咬,他沉默不语,始终折着她的腰,倘若这榻没塌,那句告饶的话很快便该从她口中挤出来了。 他唇角掠过一丝冷笑。 但这笑意很快隐去。 只见安壬不仅更换了里间的卧榻,还在窗边添置了一张软榻。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张平日供他看书习字的案几,竟被换成了一张极其宽大的紫檀木书案。 案面光滑如镜,其尺寸之阔,足以容两人并坐挥毫。 搬抬的杂役们不明就里,只道是陆先生因科举一案有功受赏,纷纷贺喜。 李修白目光冷冷扫过,但笑不语。 知晓内情的贴身女使目光甫一触及那张宽阔得近乎突兀的书案,脸颊倏然飞红。 她暗自啐了一口,呸! 这安副使瞧着道貌岸然的,内里竟藏着这么多花花肠子! 这桌子如此宽敞,恐怕不止是能用来看书习字吧? 第23章 笑里刀 “权当先生是迷恋我才留下的。…… 庆王府 单枫一身血污未及更换, 便带着周赟直入庆王府。 被引入书房后,他立即拜倒:“禀大王,卑职幸不辱命, 周季辅后人周赟已找到!虽险象环生, 终得安然护送入京!” 庆王忙上前搀扶:“五郎快起,此番辛苦你了!速去歇息,余下之事交予京兆府便是。待尘埃落定,本王必有厚赏!” 单枫再拜谢恩, 随即沉声补充:“大王,还有一事。行至万年县时, 接应未至,岐王爪牙却先一步杀到,我等与之力战,将竭之际, 忽有一队人马杀出,搭弓射箭击杀了岐王的人, 这群人蒙着面, 属下暂时无法分辨其身份。” 庆王眉峰微蹙:“哦?蒙面相助的黑衣人?” “正是。”单枫肃然道,“卑职欲上前探问,但这些人只说是路见不平,并未告知身份便径直离开了。” 庆王略加思索一番,着实也想不透,只道:“本王知晓了, 你且下去好生休养。” 待单枫退下,庆王即刻命人护送周赟前往京兆府,击鼓鸣冤,状告韦颢公报私仇, 构陷忠良。 同时,他又遣心腹密请裴相过府,共商对策,顺便探询那神秘黑衣人的来历。 岐王府 得知派出的精锐尽遭狙杀,周季辅后人竟安然遁入庆王府邸,岐王勃然暴怒。 连平日最喜观赏的角抵戏也索然无味,心烦意乱之下,他竟命人将场中那两个咿呀呼喝的昆仑奴当场拔了舌头。 霎时间,血溅当场,惨呼凄厉。 柳宗弼眉头紧锁:“老臣所遣乃是一队精锐,而庆王那边只有五六个人,怎会拦不住?” 岐王恨声道:“探子来报,说半路杀出一队蒙面黑衣人,助庆王射杀了我等!哼,孤就知晓王兄必有后手!狡诈至极!” 柳宗弼细问了那报信人之后,却缓缓摇头:“依老臣之见,这些人蒙着面,看起来并不想叫人知道身份,且之后也没有随庆王一党回府。此事……恐非庆王手笔。” “那这些人是谁?” “臣也暂时不知。”柳宗弼蹙眉,“兴许,是暗中支持庆王的人,打算事后再邀功?抑或是不欲殿下得势之辈,匿于暗处搅弄风云?长安世家盘根错节,人心叵测,其用意着实难揣度。” “连柳公都猜不透?呵,看来是手段通天的厉害角色了!”岐王语带讥讽。 柳宗弼心头掠过一丝厌烦,若非别无选择,此等愚鲁无礼之徒,他着实不愿扶持。 正言语间,又有属官急报说周赟已被送到京兆府,还敲响了登闻鼓,而且京兆尹已经开堂审理,这旧案已经一传十,十传百,正飞快在长安流传开。 恐怕明日早朝,京兆尹的奏疏便要直达天听了! 岐王闻言一脚踹翻脚边香炉:“好!好得很!往日里但凡涉及庆王一党的案子,京兆尹总是一拖再拖,如今倒好,半个时辰就升堂问案!这狗官,定是投靠了庆王!” 柳宗弼对此早有预料,倒不甚意外,沉声道:“事已至此,唯有竭力转圜。老臣即刻去寻韦颢,令其咬定乃秉公执法,绝无私怨。或可……大事化小。” “那便有劳柳公!务必将此事压下来。”岐王心生不满。 毕竟,追根溯源,此事终究因柳宗弼之父而起。 柳宗弼也没作辩解,匆匆离去。 —— 京兆府衙 京兆尹确系庆王党羽,此案是陈年旧案,证据早已备妥,唯缺人证。 周赟一至长安,庆王党羽便将翻案铁证送入府衙。 此番开堂问审,不过是走个过场,兼散布流言,将事态彻底搅浑罢了。 次日一早,京兆尹便一本奏折将事情原原本本参到了圣人那里。 人证物证确凿,圣人李俨览毕,当廷震怒,将奏疏狠狠掷于韦颢面前。 “可有此事?从实招来!” 韦颢心中千回百转,着实未料想多年前一桩旧案竟成催命符。 不错,周季辅确是周仲辅之弟。 当年周仲辅任剑南道刺史时,对先柳相曾有不敬。先柳相贬谪后郁郁寡欢,种种不得志之下最终因病早逝。 后来其子也就是柳宗弼节节高升,时任剑南刺史的他听说了此事,为了攀附于柳相,特意构陷周家。 然而,当时周仲辅已逝,周家一脉只剩周季辅,此人先前在其兄麾下任判官,多少也参与到此事中。 韦颢便派人严查于他。 官员没几个经得起查的,纵使自身清白,经手之事也难免疏漏,想查总能查出些东西。 何况,这周季辅自身也并不清白。 在任县官期间,此人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人尽皆知。 韦颢不过是将贪墨数额夸大,判了此人一个死刑,作为攀附柳相的投名状而已。 事后,他也确实攀上了这根高枝,步步高升。 当然,这些他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韦颢当即跪下,高高将笏板举过头顶:“臣主政剑南多年,期间政治清明,秉公执法,税赋倍增,此案虽经臣手批决,但皆是依照下属呈报之铁证,循《大唐律》而断,绝无半分私心!还望圣人明鉴!” “哼!好一个绝无私心!” 李俨冷笑,“奏状所言,周季辅曾开罪柳相之父,而自你处置此人后,便与柳相交从日密!你解释解释,这不是公报私仇,媚上邀宠,又是什么?” 此言一出,韦颢伏地不敢言,柳宗弼亦疾步出列跪倒,高举笏板:“圣人明鉴!臣父的确客死剑南,但和外人没有干系,臣一家全然未曾将此事归咎他人!至于臣与何人交好,私交甚笃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韦颢亦连忙叩首:“柳相所言极是!此案年深日久,臣亦不知何以突然被翻出,且迅速传遍长安,剑南道数十万百姓,案牍如山,臣一时失察,未能细辨下属所呈证据真伪,若说臣有过,也只是不能明察之过,绝非构陷!恳请陛下只责罚于臣,莫要牵连无辜!” 李俨心知二人所言不足为信,却也明白京兆尹此案办得未免太过急切。 他按着桌缘,忍怒不发:“周季辅一案,贪赃属实,然量刑过苛,确系冤情!韦颢,你可认?” 事已至此,韦颢哪敢再辩,垂首颤声道:“臣认罪。” “好,既认罪!” 李俨一字一顿,声如寒冰,“郑卿,那重判周季辅一事便交由你督办。至于韦颢,念其曾为一方主政,此案终究只是批决之失。即日起,褫夺韦颢刑部侍郎之职,贬为云州刺史!” 韦颢掌心汗湿,重重叩首:“臣谢主隆恩!” 一件旧案便将柳党的一名大员贬至偏远州县,此举庆王算是扳回一城。 可惜没能将柳宗弼牵扯进来,将他一起定罪。 庆王微微遗憾。 散朝后,他邀了裴相一党论功行赏。 但裴相却并没有立即随之举杯,而是道:“韦颢被贬,刑部侍郎一职悬空,此乃要害之地,如今应尽快将咱们的人推举上去。” 庆王沉吟:“裴公所言甚是。但岐王那边岂肯坐视?必会竭力推举柳党之人。且今日圣人对韦颢尚存宽宥,此事于柳宗弼更是毫发未损,恐怕,圣人是在忌惮咱们,这空缺之位未必能那么顺利吧?” 裴相道:“殿下所言有理。然而圣人的身子每况愈下,科举一案足见岐王已按捺不住,不惜公然撕破脸皮。咱们这边也不宜再蛰伏。纵使稍拂圣意,此位也必须争之!长平王既薨,论宗室辈分资望,殿下才是圣人侄辈之最合适者,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庆王顿觉豁然,颔首道:“裴公高见!那便依裴公之言。至于人选,裴公可从门生中择一贤才举荐。” 裴相见素也不推辞,欣然应诺。 另一头,柳宗弼不顾岐王余怒未消,也在着手推举柳党中人填补空缺。 至此,刑部侍郎之位花落谁家,顿时成为长安城中瞩目焦点。 —— 薜荔院 京兆府雷厉风行,圣人裁决迅疾,消息顷刻间传遍长安百坊。 萧沉璧正于薜荔院中悉心照料瑟罗,闻得此消息,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此番驱虎吞狼之计大获成功,瑟罗当居首功,于是她照料起来愈发用心,亲自端了粥过去。 瑟罗筋骨强健,休养两日已愈大半,她不解:“这刑部侍郎也算显赫官位,竟如此轻易便被褫夺了?” 萧沉璧轻笑:“不过借题发挥罢了。那位圣人最看重制衡之道,先前的科举案他岂能不知是岐王党羽在背后操控?岐王近日宾客盈门,志得意满,圣人心中怕是早已不豫,此番正是借机敲打。” 瑟罗追问:“那……老皇帝是更偏爱庆王了?” 萧沉璧摇头:“并非如此。他谁也不爱,两相制衡,不危及皇权,才是其所求。” 瑟罗懵然点头:“如此说来,此案算是了结了?” 萧沉璧搅着汤勺:“算是吧。韦颢此人,官声平平,最善钻营,浑身皆是破绽,被贬是迟早之事。要紧的是刑部侍郎这个缺,接下来两党必会倾力推举己方之人。” 瑟罗急道:“若叫他们的人上了位,咱们岂不是白费心思?最好能让咱们的人顶替上去!” 瑟罗能想到的,萧沉璧岂会不知? 她早前便问过康苏勒。康苏勒只道此事无须她劳心,他们已在着手,且已选定一人,若无意外,必能上位。 萧沉璧心中冷笑,看来,叔父终究还是信不过她。 这人是谁,她也无从得知。 正在萧沉璧思索时,忽然之间,一股热流涌过,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月事来了。 如今受制于人,身子失了也就失了,那姓陆的别的不说,样貌气度皆属上乘,她也不算太亏。 身怀有孕,却是万万不能的。 她知晓月信将至的几日即便同房亦不易受孕,故上回与那姓陆的亲近后,仔细清洗一番后便没多虑。 这回虽平安度过,但安壬催逼甚紧,若隔三差五便亲近一回,那下个月可就真不好说了。 萧沉璧决定不能坐以待毙。 先前整治阿爹后院之时,她倒是见识过那些小妾互相给对方下避子药。 于是心一横,没带瑟罗,让她好好休息,自己一人出了门。 辗转打听,长安城中确有此类药丸,事前服下或可避子。 不过,那卖药的伙计很是谨慎,提醒道:“娘子,此药即便服下也未必能保证避子,且此药含朱砂、水银,急用时服一二丸无碍,若长期服用恐损根本,终身难有子嗣。” 萧沉璧指尖捏着那绿豆大小的红色药丸,只问:“这药苦吗?” “微苦。”伙计忙道,“加了山楂调和,尚可入口。” 萧沉璧“嗯”了一声,并不纠结:“取一瓶来。” 伙计一惊:“一瓶?旁人皆是一二丸地买,娘子,这一瓶下去,莫说绝嗣,只怕性命也……” “啰嗦。”萧沉璧不耐,“叫你取便取。” 伙计不敢再多言,给她装满一个一指长的小瓷瓶,又拿出一张文书,叫萧沉璧按手印,道:“娘子,事先说清楚,此物着实利害,服用若有差池,小店概不担责……” 萧沉璧扫了一眼那文书,直接丢了一锭金子过去:“现在,还用按吗?” 伙计被闪到了眼,哪敢做主,找了掌柜来。 掌柜咬了咬金子,随后往袖子里一收,堆笑道:“娘子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有外人再知晓!” 如此,这文书自是不必按手印了。 萧沉璧不再多言,攥紧瓷瓶转身便走。 身后,伙计望着那窈窕背影暗自惋惜,这小娘子虽自始至终带着幂离,但伸出的那双手又白又嫩,料想也是个美人。 为了这档子事香消玉殒,未免太可惜了! 糊涂,真是糊涂! 出了药铺,萧沉璧攥着手中的瓷瓶径直拐向一家干果铺子,买了一大包裹着糖霜的乌梅山楂丸。 之后,她找了一家僻静的茶肆,要了个雅阁,挑出两颗寻常的乌梅山楂丸,又取出两颗殷红刺目的避子丸,尽数碾作齑粉,再细细揉搓成丸,重新裹上糖霜,边缘做了只有她能辨的记号。 其实,那药铺伙计眼底的惋惜她全看出来了。 这子的确是要避的,但她可没傻到自己吃。 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她是准备给那个姓陆的吃—— 萧沉璧捏着红色的糖丸唇角勾起,之后,便步履轻快地拎着油纸包去往进奏院。 —— 安壬见萧沉璧主动前来,喜形于色,忙不迭引人入西厢。 萧沉璧白了他一眼,在去西厢前先问了正事,即他们暗中扶持登上刑部侍郎的人是谁。 安壬如实相告。 萧沉璧得知名字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朝西厢房走去。 李修白尚不知魏博已在暗中扶持重臣,他襄助萧沉璧,原是想将自己的人推上刑部侍郎之位。 此刻见她到来,他顺势提及:“这周季辅一案证据确凿,进展顺利,岐王这回折损了一员大将,定然也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两党相争只会更烈,郡主可要接着留心,暗中拱火。” 萧沉璧道:“用得着你提醒?” 李修白轻笑:“郡主智计无双,自然洞若观火。在下不过顺口一提。不过,此案的关键,不在岐王如何,而在韦颢空出的那个位置。刑部侍郎执掌职司刑狱,举足轻重,须得推举一个对魏博有利,至少无害之人。” 萧沉璧语气微冷:“康苏勒他们已选定一人,名唤韩约。若无意外,此位非他莫属。” “韩约?”李修白眸光微动。 “你认得?”萧沉璧挑眉。 李修白摇头:“不,只略有耳闻。他竟是魏博安插之人?” 萧沉璧语带讥诮:“是,也不是。此人并未投靠魏博,只是有把柄握在叔父手中,近来不得不暗中听命罢了。” “原来如此。”李修白面上波澜不惊,又问,“听说此人为官颇为清正,不知有何把柄落在都知手中?” “我如何知晓?”萧沉璧心头气闷。 呵,叔父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这么早,这韩约竟然暗中被他笼络了,甚至连她都不知道。 这还是她那个有勇无谋的叔父么? 难不成,他招揽了什么厉害的谋士? 萧沉璧暂时想不明白,或许,是因为她去年将心思全部放在魏博的缘故,对长安疏于掌控,才叫叔父钻了空子吧。 无论如何,此事都令她颜面有失。 她面色不虞:“清官便无把柄了?是人便有七情六欲,总有割舍不掉的软肋。叔父定是拿住了其中要害。” 李修白闻言,心下了然——看来此事连萧沉璧本人也不能掌控。 韩约上位已成定局,他再想推自己人上去,已无可能。 也罢,二党之争既已挑明,日后机会尚多。 眼下,虽于刑部侍郎一职上无可乘之机,但于挑拨萧沉璧与进奏院关系,却是个良机。 李修白淡淡讽道:“都知驱使郡主办事,却又不尽告实情,恐怕只是将您当作一颗棋子,待事成之后,郡主怕是难以脱身。郡主若是聪慧,不如趁早探明那韩约的把柄究竟为何,若能将其掌控于己手,将来脱困之时,或可多一重助力,多一条生路。” “我岂会不知?”萧沉璧亦在盘算此事,假意示好,“那把柄我自会去查。放心,若我能脱身,必带你同行。” 李修白含笑点头,对她的示好却一个字也不信。 萧沉璧还要让他吃下糖丸,不介意给点好处,脾气又软和下来:“对了,先生不是惦念去佛寺祭奠双亲?恰巧这几日进奏院清闲,先生可挑一日前往。” 李修白未料她如此爽快,微微抬眸。 “先生别急着道谢。”萧沉璧提醒道,“先生出门自便,但千万不要动那脱逃的心思。若被察觉,打断腿都是轻的呢。” 李修白搁下手中的书卷,淡淡道:“郡主多虑了,且不说进奏院防备森严,郡主国色天香,焉知在下没有为郡主动心,不想再离开了呢?” 萧沉璧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笑声清脆如银铃:“哦?当初是我强留先生于此,害你囚困樊笼。先生当真能迷恋上我,甚至肯为我折腰?” 李修白回看她:“郡主也有妄自菲薄的一天?那位康院使险些被郡主折磨死,现今不还是爱慕郡主爱到如痴如狂,在下又如何不能?” 萧沉璧忽而倾身,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他耳廓,长而翘的睫毛扑闪扑闪的,语气嗔怪:“是么?若先生果真痴心至此,那上回为何竟舍得对我动粗?不光榻被你震塌了,本郡主手腕可是也险些被你攥脱一层皮呢……” 她伸出白皙的手柔柔环住他的颈,只见欺霜赛雪的手腕上还残留着那日的指痕。 李修白不疾不徐,目光扫过那截皓腕:“在下以为,郡主心性果决,或更喜稍稍强势些的男子,才投其所好罢了。若反惹郡主不快,倒是在下自作多情了。” 萧沉璧葱白的指尖轻轻划过他下颌,调笑道:“原来先生是为我着想?倘若我就爱那文弱书生呢?你既倾心于我,这回可愿一动不动,听凭我行事?” 李修白不答,反而一把握住她作乱的手指,目光紧锁:“郡主当真只爱文弱书生?可在下记得分明,那日攥紧郡主手腕搓磨时,郡主的声息可不似痛苦,倒比先前更添几分婉转……” “你——”萧沉璧顿时变脸,脸色又红又白,“胡言乱语!妄加揣测!” 李修白低笑,松开手:“那便当在下猜错了吧。” 萧沉璧揉了揉手腕,压下怒气,复又含笑:“好,既如此,先生既说倾心于我,那妾也便信了,权当先生是迷恋我才留下的。可惜,我今日来了月事,先生怕是难近芳泽了呢……” 李修白眉梢微挑:“无妨,来日方长。” 萧沉璧心中冷笑,日后,他还以为自己有多少日后? 余光一瞥,瞧见了焕然一新的陈设,尤其是那张宽大的黄花梨木大床,她顿时又气不打一出来。 忍了又忍,她打开手边的油纸包,笑意盈盈地道:“算了,不管怎么说,先生这几日劳心又劳力,听说这刘记的乌梅山楂丸最是开胃生津,酸甜可口,我特意为先生带了一包。” 说罢,她拈了一粒,送到这人面前。 李修白却不动,只看着她:“郡主今日如此好心,竟还想着为在下带吃食?” 萧沉璧早知他疑心重。 她轻笑一声,直接将那枚山楂丸送入口中,语带委屈:“先生这话可就伤我心了。毕竟有过肌肤之亲,我待先生终究不同。难道连这点心意,先生都要疑我?” 李修白亲眼见她咽下,眉头微松:“郡主多虑了,在下只是受宠若惊。” “原来如此。”萧沉璧笑道,又拈了边缘留有记号的一颗,亲自递到李修白唇边,“既如此,那先生便尝一尝吧,也算不辜负我的美意了——” 第24章 两相欺 “他死了。不行么?”…… 乌梅、山楂皆为开胃之物, 酸酸甜甜,光闻着便叫人口舌生津。 糖丸捏在素白的指尖,愈发引人食欲。 李修白看了一眼, 却不启唇, 只伸手接过:“谢郡主美意,在下的汤药的确苦涩,这糖丸且留着,待晚上刚好可以解涩。” 萧沉璧意图落空, 劝道:“天气渐热,这糖丸存不久, 很快便化了。你吃便是,若不够,日后我来时再带与你。” “日后?”李修白修长的指拈着那枚糖丸,迎着窗棂透入的光线细细端详, 薄唇微微抿成一条线,“此物若入口, 只怕在下便没有日后了。” 萧沉璧正色道:“你这话是何意?怀疑我要毒害你?” 李修白捻了捻微红的指尖:“难道在下所言有差?这糖丸之中想必掺了不少朱砂吧?” 萧沉璧就知道此人没这么好糊弄, 却也没想到第一回便被他识破。 她一把夺过糖丸收入纸包,强作镇定:“你不要便罢了,何必如此污蔑于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说罢,怕被告发到安壬那里,她拎起纸包便走。 “郡主何必如此心急?”李修白目光盯着她紧攥的纸包, “在下并非妄加揣测。郡主既不是取在下性命,那便是意在避子了?” 萧沉璧脚步微滞。 李修白又大方道:“若真是如此,咱们或可再坐下来商量,毕竟, 在下困居于此,于子嗣一事上着实无意。与郡主同房,不过应付安副使之命。郡主若不愿有孕,在下亦无异议。” 萧沉璧回眸,一本正经:“胡言乱语!” 李修白瞥见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笑意更深:“那看来在下猜对了。郡主何必行此下策?此药即便有效,也是以耗损精元为代价。在下若服多了,一命呜呼,郡主还要被安排其他男子,终究是逃不过的,又何必白费功夫?” 心思被彻底点破,萧沉璧索性不再遮掩:“你怎知是徒劳?再来一个,我如法炮制,弄死便是!” 李修白眼中掠过一丝玩味:“郡主果然心性果决。可安副使是胡医出身,若接连死人,他岂会瞧不出端倪?令堂尚在魏博,若因此受累,岂非因小失大?” 萧沉璧冷笑:“死一两个面首而已,你以为安壬会在意?” 李修白微微颔首:“郡主所言也不是没有理。姑且不论朱砂伤身,单论药效,这东西也未必稳妥,否则长安贵妇岂不是趋之若鹜?” 萧沉璧想起了药铺伙计的提醒,一时间未曾言语,不错,这药只是损伤身子,不一定完全起效。 见她神色犹疑,李修白倒了杯茶,推过去:“其实,郡主若真不欲有孕,在下倒知晓一隐秘之法,不伤己身,也无损他人。” 萧沉璧回身坐下,将油纸包拍在案上:“你是说虚与委蛇?别想了,每回门口都有女使,事毕她会细细查验,一丝痕迹都不放过,压根瞒不过。” 萧沉璧一想起此事便觉得羞辱,每回伺候她沐浴时,那女使的眼神总是扫过她身子每一存,确认有痕迹后才罢休。 李修白缓缓摇头,坦荡道:“郡主误会了。在下所言,乃一器物。东市东南角胡商聚集处售有一种羊肠衣,此物轻薄柔韧,近来渐行于市,听闻颇受青睐。” 萧沉璧想了一下才想明白这东西是如何用的,眼尾轻挑,语带讥诮:“哟,先生倒是个中老手,莫非先前用过?” 李修白道:“郡主想多了,不过是听闻而已。郡主大可一试,若是没用,不妨再另想办法。” 此人萧沉璧还有用,沉思之后,她冷哼一声:“那便先留你这条命!” 说罢,她抓起油纸包,拂袖而去。 门外,女使一直紧盯厢房动静,见萧沉璧这么快出来,她碎步上前,满眼探究。 萧沉璧语气不耐:“本郡主月信忽至,难道这等时候你们也要强人所难?” 女使慌忙侧身让路:“奴不敢。” 萧沉璧懒得多言,径直离去。 康苏勒已经知晓了前几日二人把床弄塌的事,正寻李修白晦气不得,此刻又见萧沉璧拎着吃食出来,怒火更盛,正欲上前,萧沉璧顺手将油纸包丢进他怀里。 “院使上回遣瑟罗给我送了糖莲子?那这山楂丸便算回礼吧!” 康苏勒一愣,萧沉璧已经转身离开。 他攥着这包山楂丸,默默收下。 —— 薜荔院 今日算计被识破,萧沉璧心绪烦闷,但细思其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 没了姓陆的,还有姓张的、姓刘的…… 再说,这药确实不一定管用,倒不妨试一试他说的那劳什子羊肠衣。 此时,看着眼前这张死敌挑选的小叶紫檀床榻她更是无名腾起一股怒火。 归根结底,一切还是因为这个李修白。 若不是因为替他哭丧,她也不必假怀孕,以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抬脚狠狠蹬了几下床沿泄愤,她胸中郁气稍平,才得以静心思索正事。 这姓陆的虽然在榻上以下犯上,但在商议正事时,说得倒和她想到一起去了。譬如,找到这韩约的把柄,将他化为己用。 这半月来,她深知进奏院监视严密,凭一己之力难以联络赵翼。若能借重一位手握权柄之人,瞒过叔父耳目,必能事半功倍。 韩约若升任刑部侍郎,便位列三品,行事自然比她便宜许多。 只是,他不贪财,这把柄究竟又是什么呢? 萧沉璧苦思无果,于是把瑟罗叫过来,套一套她的话。 可惜,瑟罗并不知情。 萧沉璧只好另想办法。 电光火石间,她又想起了自己假扮的这个身份——长平王遗孀。 官场事她如今难插手,但这内帷交际却是如今这身份的长处。 上回的剑南旧事不就是她在宴席上从庆王心腹的娘子口中探听到的么? 故技重施,或能从韩约夫人处打开缺口。 想着想着,她浑身疲累,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次日,圣人对刑部侍郎的裁定便下来了,不出所料,果然是魏博扶持的韩约补了空。 这个差事位高权重,韩约能补上,相当于连升二级。 长安风向转瞬即变,其夫人自当成为近日宴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萧沉璧于是着意留意起各家递到长平王府的帖子,毕竟她这个死对头的身份数一数二,任何宴席都必然要给王府递帖子。 她新寡,不适合场场都去,但李汝珍可就没顾及了。 李汝珍又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哪一场都要去凑凑热闹。 萧沉璧于是借往安福堂请安的时机,旁敲侧击向李汝珍探听宴席情形。 李汝珍心思浅,尽数相告,说是一连数日,五六个帖子递去韩府,竟皆石沉大海,这位韩夫人,一次也未曾露面。 此事实在不合常理。 妇人之宴和男子官场相似,讲究人情往来,多少男子前程其实全系于内眷交游。 韩约风头再盛,其夫人也不该如此拒人千里。 萧沉璧又打听了一番,李汝珍思索道:“韩约的夫人为何不赴宴?我好似听到有人议论,说是她近来身子不爽利,偶感风寒,正闭门静养呢。别说赴宴了,连登门拜访的都一概不见!” “原来如此。”萧沉璧皱眉,假装不经意追问,“这韩夫人脾气着实大了些,不知出身何家,小姑可知?” “听说是渤海高氏的三女,席间姑母她们也议论过。你问这作什么?”李汝珍狐疑。 萧沉璧温婉一笑:“长安贵人如云,妾见识浅薄,多知晓一二,免得日后相见不识,失了礼数,损了王府颜面。” 李汝珍轻哼:“你倒有自知之明!不过,也不必太过小心,长平王府是何等门第,多是旁人向你见礼。你只需稳妥应对便是,还轮不到你向她们折腰!” 萧沉璧当然知晓,胡编两句糊弄过去,心理却在凝神思索这韩夫人来历。 不对,不对劲。 韩约正值青云直上之际,其夫人即便真有恙,也绝不该拒尽所有帖子,遑论闭门谢客。 且那渤海高氏一族正在魏博。 她幼时的一个亲随便是此家主支之女,相伴十数载,她常去其家,从未听闻还有一女嫁至长安。 萧沉璧思量一番,顿觉这位韩夫人身份恐怕不简单。难不成同庆王妃一样,这韩夫人身份是假的,她是魏博一早便安插到韩约身边的? 若能见其一面便好了。 萧沉璧凝眉思索着时机,忽然想到数日之后便是圣人千秋寿宴。 此等大典,文武百官及家眷皆需列席。那韩夫人除非病入膏肓,否则必得露面。 届时,再瞧瞧她真容,便能一辨真伪。 正思量间,老王妃由典事娘子搀扶着自里间出来。 照例寒暄一番后,便是用膳。 老王妃突然说后日要亲自去大慈恩寺给李修白做法事,萧沉璧当即便答应下来。 李汝珍自然也是要去的,只不过她日日操练,脸晒得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嗓子也因为呼喝过度,有些喑哑。 老王妃一听她开口,顿时蹙眉:“你成日里在胡闹些什么?怎弄成这副模样?” 李汝珍扬着下巴:“女儿是在研习兵法!如今已颇有心得,他日上了战场,定将那魏博妖女斩于马下!” 老王妃搁下玉箸训斥道:“那永安郡主强在智计,哪里是弓马。凭你?怕是难敌!” 李汝珍不忿:“阿娘莫要小瞧人!她再狡诈,难道能一辈子缩在老巢?只要敢上阵,女儿就有机会!” 老王妃不置一词,李汝珍又握住萧沉璧的胳膊摇晃:“嫂嫂!你在河朔长大,可曾见过那妖女?你说,我比之她如何?能否杀得了她?” 萧沉璧心下尴尬,面上却无比温婉:“河朔三镇地域辽阔,妾未曾得见永安郡主。妾也没摸过弓马,着实不知你们二位如何。不过,小姑乃将门虎女,英姿勃发,想来定能胜过此女。” 一番言语捧得李汝珍眉开眼笑,她拉着母亲手臂,雀跃道:“阿娘听见了?嫂嫂都说我能!” 老王妃沉着脸:“也就是你嫂嫂脾气好,哄你两句罢了,那萧沉璧最是狡诈善变,言语更是机巧无比,听闻极其擅长蛊惑人心,她便是站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能认出来,或许还哄得你团团转,言谈之间叫你把自己卖了你都不知!” 李汝珍撇了撇嘴:“哪有那么邪乎!她家徽虽是狼,又不真是狼变的。她若是真敢站在我面前,我必定一眼便能认出来,到时候,我瞅准时机,一记大锤先将她捶晕在地,再由嫂嫂亲手补刀。如此,方能告慰兄长在天之灵!嫂嫂,你说是不是?” 她说着,还兴奋地比划了个挥锤的动作。 萧沉璧内心直想笑,目光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而且带着一丝崇拜的赞叹:“小姑说得岂会有错。小姑英明神武,那区区妖女只怕在小姑手下过不了两招。” 李汝珍很是得意,老王妃哪有心思看她胡闹,见她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当即沉声道:“好了!你毕竟是女儿家,年纪不小,该议亲了。成日里舞刀弄枪,晒得跟个黑炭头似的,这副仪容,哪家清贵端正的儿郎能瞧得上?” 李汝珍眉毛一挑:“他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他呢!再说,大姐姐不也是十八议亲,二十才出阁的么?” 老王妃一时语塞,她提议亲本是托词,心底其实不愿女儿早嫁。 毕竟嫁得早便生得早,女子生产凶险,年纪太小很容易一尸两命,长安的这些世家里但凡心疼女儿的,嫁得都晚。 提及长女李清沅,老王妃神色稍霁:“说起你大姐姐,她五日前来说要陪婆母去青州祭祖,算算日子,这两日也该回了。若叫她瞧见你这副模样,少不得要训你!” 李汝珍天不怕地不怕,最怵兄长与这位长姐,闻言哼了一声,却不敢再顶撞。 萧沉璧静坐一旁,听着这对母女闲话,忽而念及自己阿娘。 阿娘性情柔顺,不似老王妃刚强,莫说训斥了,便是连大声说话都很少有。 萧沉璧被欺负的那些年里纵然感叹阿娘太过柔弱,但着实也没少享受阿娘的体贴。 阿娘会给她熬稠糯的米粥,会给她梳精巧的发髻,会替她挑拣的舒适衣裙,在她发高热时,也是阿娘整宿整宿不合眼,替她一遍遍擦拭身子…… 点点滴滴,皆是暖意。 当年她被逼和亲,不止阿弟提剑守门,连柔弱的阿娘也握了剪刀,在阿爹面前以死相抗。 人与人之间天性不同,强硬和柔弱大多是天生,并没有必然的好坏。 倘若生于安稳富贵的门庭,阿娘这个性情也没什么不好。 萧沉璧纵然这些年过得颇为不易,却从未真心怪过阿娘。 要怪,只怪她阿爹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所以,萧沉璧如今只想早日救出阿娘,护她余生安稳。 想到此处,她不免有些惆怅,寻了个借口离开,不再看这对母女其乐融融。 —— 因要随老王妃去大慈恩寺做法事,香烛纸钱、各色供品皆需置办齐整。 更要紧的是抄写往生经文,此番是陪老王妃同去,需格外仔细。 萧沉璧伏案抄写,手都抄酸了,边抄边骂李修白。 能得她亲手抄的经,他真是百年修来的福气! 抄至一半,黄纸告罄,萧沉璧想着那姓陆的说的东西,正想去东市走一趟,便以此为借口,带着瑟罗出门。 到了东市,她支开瑟罗,命其去王记书肆与进奏院的人传递消息,自己则戴上幂离,转身拐入东南角胡商聚集之地。 问了一圈,还真叫她问到了卖羊肠衣的铺子。 那胡商卷发深目,见来客是位幂离遮面的妇人,颇感稀奇:“嗬,娘子既梳妇人髻,怎不见郎君同来,倒亲自来了?” 萧沉璧声音清冷:“他死了。不行么?” 胡商一愣:“死了?那娘子还买此物作甚?娘子可知此物如何用?这羊肠衣可不是煮来吃的!” 萧沉璧反唇相讥:“死了便不能用了?如此多话!” “嚯——”胡商随即了然一笑,估摸着这大约是个养面首的深闺妇人,不想肚子大起来被发现。 这等事在长安城屡见不鲜,胡商见怪不怪,当即利落地抽出几个红木匣:“喏,都在这儿了。娘子瞧瞧,尺寸大小可是天差地别。” 他依次掀开匣盖,里面物件数量逐减,个头却递增。 萧沉璧面不红,心不跳,仔细回想着那人的轮廓尺寸,视线落在最右侧:“只这些?没了?” 胡商眼中精光一闪,笑得嗳昧又放肆:“这还不够?啧,看来娘子帐中那位面首当真是天赋异禀,器宇轩昂啊!” 那“器宇轩昂”四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萧沉璧目光冷淡:“少废话,究竟有没有?没有我即刻便走!” “有有有!”胡商见她动真怒,忙不迭唤住,“这等稀罕尺寸,自然藏得深些!娘子稍等!” 说罢他赶紧转身,佝偻着腰在柜底深处摸索片刻,捧出一个更小巧的乌木匣,献宝似的打开。 萧沉璧下颌一点:“包十个。” 胡商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好递上。 萧沉璧塞入宽袖,转身就走。 长及脚踝的幂离本为遮掩,却挡不住街边窥探的视线。 几道如蛞蝓的目光穿透轻纱,死死黏在她腰肢上,伴随着刻意压低的的污言秽语,令人难以忽视。 “啧,这小娘子虽戴着面纱,但身姿绰约,必是个美人,她那郎君着实是个没福气的,竟死得这般早!” “死得早才好啊,才能叫她在外头寻人。不过,这么细的腰,经得起那等庞然大物折腾么?怕不是要折了?” “嘿,你懂什么!瞧那腰身,细是细,可韧劲十足,怕是比那胡旋舞姬还能摇!何况,能买这等尺寸的,想必也是个能吃得开的主儿!” 萧沉璧耳力过人,心头火起,抬脚“哐当”一声踹翻了靠在路边的幌子招牌。 木牌倒地,响声刺耳,飞溅的尘土骇得那几个嘴碎的路人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缩进人群。 周遭瞬间清净。 萧沉璧脸色这才好些。 边走她边烦闷,也是奇了,从前李修白总是跟她过不去,好不容易把他熬死了,这姓陆的又补上了。 两人虽出身天差地别,一个出身钟鸣鼎食的天潢贵胄,一个不过是身份低微的阶下囚徒,有一样却十分相似—— 总能精准地戳中她的痛处,让她无比尴尬狼狈。 她难不成是冲撞了哪路煞星? 若是这劳什子羊肠衣无用,这姓陆的那东西也不必留了! 第25章 祭亡夫 “这做鬼呢,贵在豁达。” 买完这劳什子羊肠衣, 萧沉璧拉紧幂离上了马车。 瑟罗身手虽好,心思却跟漏勺一样,并未察觉萧沉璧脸上异色, 只回禀道:“郡主, 那位陆先生说明日想去佛寺祈福,安副使让我问问您,可要准允?” “明日?”萧沉璧蹙眉,“明日老王妃也要去大慈恩寺给李修白做法事。” 瑟罗一惊:“那……该不会撞上吧?您这身份可不好暴露。” 萧沉璧自然不容此事发生, 略一沉吟:“老王妃去的是大慈恩寺,不准姓陆的去此处便是。还有, 他出门时须戴上幂离。另外,派人紧紧跟着,明里三个,暗里三个。他所去之处亦不可远, 必得是咱们掌控之地。总之,万不可大意。” 这般严苛, 出去也与圈禁无异, 那位陆先生得知,怕是要打消念头了。 瑟罗腹诽,嘴上却不敢多言。 话传到李修白耳中,他沉默片刻,倒也未恼,只轻轻一笑:“郡主防人之心未免太过。在下不过一书生, 手无缚鸡之力,想去给亡故的双亲上一炷香罢了。既然郡主忌惮,那在下改去邻近的荐福寺便是,不知可否?” 坦坦荡荡, 毫无遮掩。 安副使一听不是大慈恩寺,爽快应了:“好,你去便是。” 话毕,他便着手将此事安排给慧空。 —— 长平王府 次日一早,萧沉璧携抄好的往生经,早早候在安福堂,欲陪老王妃同往大慈恩寺。 不料临行前,老王妃揉着眉心忽又改了主意:“今晨我梦见阿郎了,白衣染血,神色肃然,令我心痛如绞。他是死在河朔,那地方胡僧多,听闻荐福寺胡僧梵呗唱得极好,既如此,改去荐福寺做法事吧。” 乍听得“荐福寺”三字,萧沉璧忽地抬眸,原本柔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错愕。 老王妃目光探询:“怎么,荐福寺有何不妥?” 萧沉璧忙垂眼掩饰:“没有,妾……只是想起今日乃荐福寺大法会之期,人潮汹涌,恐冲撞了婆母尊驾。” 老王妃捻着佛珠道:“无妨。人多些,香火更盛。” 萧沉璧不便再阻拦,心中焦灼起来。 但她素来沉得住气,马车行至荐福寺前,她想了一计,借口让瑟罗打点事宜,提前下车。 瑟罗手脚麻利,步履匆匆寻到慧空,提醒他务必将陆先生与老王妃一行错开,免得此人在老王妃面前胡言乱语。 慧空一听也急了:“这般巧?可方才进奏院来人报,陆先生正被引着往这边来,怕不是要撞个正着?” 瑟罗一听拔腿便朝慧空所指的侧门奔去,紧赶慢赶,终于在牙兵引着陆先生入门一刻将人拦住。 她拉着牙兵避至一旁,压低了嗓子用粟特语急急嘱咐。 牙兵随即明了事关重大。 李修白虽未见过瑟罗,却通晓多方语言,粟特语亦在其列,侧耳一听,便明白了大概。 原来是萧沉璧的夫家今日也来这荐福寺参拜,不想叫他撞见。 他神色漠然,只作未闻。 此时牙兵折返,说佛堂人多眼杂,请李修白暂候。 李修白目光略一扫过,便发现除明处三名牙兵,暗处还有三个人尾随。 六人环伺之下,脱身极难。 他眼神带着一丝疏离的凉意,淡然一笑:“好。” 如此,瑟罗方放心离开。 一路小跑回去,正赶上萧沉璧下车,她连忙碎步上前搀扶。 李汝珍瞥了一眼,斥道:“腿脚怎如此慢!嫂嫂身怀六甲,若无人搀扶摔了可如何是好?” 瑟罗暗想自己腿脚已是极快,方才不到一刻钟,荐福寺已跑了个来回。 萧沉璧忙替她开解:“无妨,是我遣她先去探路的。” 李汝珍本非刻薄之人,闻言便不再计较。 瑟罗避开众人,悄悄递了个眼色给萧沉璧。 萧沉璧心下了然,看来人已经错开。 一场风波暂息,她砰砰急跳的心略略安稳,却仍不敢松懈,唯恐那姓陆的再生枝节。 一行人由住持引入荐福寺。 至大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王妃点了萧沉璧上前,说她素日常来荐福寺为李修白诵经祈福,定然领悟深刻,命她为众人讲解这往生经。 萧沉璧哪里真为李修白做过法事?不过是挂名罢了。 所幸她素来聪慧,守灵七日里被迫听了不少,凭借着过人的记性,她耐着性子缓声解说,竟也将众人引入经义之中,安然过关。 事毕,萧沉璧才觉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 —— 彼时,李修白正由牙兵看守着,在角门旁的一处小园中暂等。 时隔大半月,这还是他第一回踏出进奏院西厢那方寸之地。 久违的碧空,绽放的花树,自由之身着实好。 不远处,还能听到大殿传来阵阵钟鼓磬音,料想是萧沉璧在随夫家一起做法事。 若是可以,他很愿意上前撕开此女的假面。 但身旁的六个牙兵紧紧看守,不会给他任何时机。 不过,李修白这次费力出来本也没想逃走或者节外生枝。 他想做的,只是勘察地形。 萧沉璧三五日便来进奏院一趟,无论从哪个门进,一个已婚妇人此举都颇为引人注目,容易暴露身份。 所以,他猜测萧沉璧必然不是从门进入进奏院的,而是借助密道一类的东西。 魏博进奏院与其他进奏院毗邻,从别家进奏院进来也不合适,最可能的入口,当在隔壁的荐福寺。 毕竟,天子崇佛,长安百姓也喜好礼佛,一个已婚妇人隔三差五出入进奏院惹人注目,出入佛寺则无人在意。 因此,李修白这回得允出去时特意将地点选在了荐福寺。为的,其实是借机寻找这密道入口,为将来脱身做准备。 听到他选择此处时,安副使明显松了一口气,显然他猜对了,这里他们有安插的人,或许真有密道。 从侧门一路前行,进入荐福寺之后,有个眼瞳微绿的胡僧前来接引,料想此胡僧便是魏博的人了。 等了好一会儿后,日渐过正午,那说粟特语的小女使又跑过来示意,胡僧才肯带着他往前走。 李修白猜测萧沉璧夫家一行已离开了。 那夫家是谁?他也不免思索。 能在荐福寺大殿做法事,必然也是个世家。 然而长安世家林立,曲江池发一发水,便能淹死上百个贵人,实在无法猜中。 李修白于是也没过多探究,随胡僧从僻静小道进入一处佛堂,随即拈香,点燃,做祭拜状。 烟雾缭绕之时,他眼神掠过整座佛堂,查探这密道的可能入口。 佛堂并不大,除却一尊金身大佛、四根红柱并一张香案、一个蒲团之外便没什么了。 而这些物件中,唯有那金身大佛的右手略有些奇怪——掉了一点漆。 看样子,是经常被抚触。 这便奇了,大佛左右并没什么差别,为何偏只有右手掉漆? 这右手恐怕就是开启密道的机关。 他目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扫过,在佛像上多停留片刻,果然,那胡僧侧身微微挡住:“阁下只上香?清明将至,无需烧些纸钱?” 李修白眼神错开,微微笑道:“若能如此,自是甚好。” 于是,胡僧又给他拿了些纸钱。 之后,李修白安安分分,上完了香,烧完了纸,便没多做要求,随他们一同回去。 只是在重新踏入进奏院的那一刻,他驻足,望着久违的街衢眼神又停留了一会儿。 “只是如此?” 康苏勒听罢牙兵关于这姓陆的一个时辰内举止的回禀,微微诧异。 “只是如此。” 牙兵坦诚道。 一旁,安壬冷哼:“你不就是嫉恨人家,想抓人家小辫子么?可惜,这陆先生识时务得很,一步也未曾行差踏错,更别提逃走了!” 康苏勒心思被戳破,冷冷离去。 —— 荐福寺一事着实惊险。 萧沉璧险些暴露身份,心想难道是李修白因这顶绿头巾恼了,故意显灵给她下绊子? 若真如此,这人也忒小气了些! 这念头挥之不去,当晚还真让她梦见了此人。 梦里,李修白的脸模模糊糊,偏偏那顶头巾绿得晃眼。 萧沉璧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惹得李修白单手扼住她脖颈,冷冷质问:“萧沉璧,你是故意在折辱本王?还有那天阉,也是你散播的?” 萧沉璧被他掐得几乎窒息,心头却莫名涌起一股快意,挑衅地讥笑:“是又如何,你已经死了,能奈我何?” 这愈发激怒了李修白,他怨气深重,化作了厉鬼,死死攥紧她脖子。 萧沉璧险些喘不过气,猛地从榻上弹坐而起。 只见窗外天色尚青,繁星还没隐去。 冷汗浸透了薄薄的寝衣,她再无睡意,干脆起身走到供奉李修白灵位的佛龛前,无比“虔诚”地上了三炷香。 烟雾缭绕中,她对着牌位语重心长地劝说。 “李修白,听我一句劝,这做鬼呢,贵在豁达。” “横竖都是死鬼了,还分什么黑头巾、绿头巾,有的戴总比孤魂野鬼强,对吧?” “你若是消停点,我以后必然多给你上供品,让你早登极乐,成吗?” 边说,她边手脚麻利地更换供品。 时令刚好到了吃胡桃的时候,她特意挑了俩最饱满油亮的,稳稳当当摆上。 如此歪理念叨一番,瑟罗都听不下去了。 萧沉璧却觉得很有道理,瞥了一样那羊肠衣,直感叹这才哪到哪儿? 倘若她真怀上了,还叫这野种顶着长平王世子的名头承了王府,李修白怕不是要气得掀了棺材板,从地府爬出来? 但长睫一垂,平心而论,她压根不想怀。 其一,是从前的恐惧使然。她亲眼见过阿娘生阿弟时九死一生,知晓女子生产无异于过鬼门关。 她惜命,还要救阿娘,岂能为了一个被强迫怀上的孽种去赌自己的命? 其二,是目前尚未到山穷水尽。 她素来胆大心细,冷静盘算过自己的处境,眼下这假胎刚满两月,至少得到三四个月才显怀。 也就是说尚有一个多月的转圜之机,只要在这期间寻到脱身之法,便不必真去那鬼门关走一遭。 实在摆脱不了,被进奏院发现了她避子,她再怀一个便是。 正是出于种种思虑之下,萧沉璧才敢如此行事。 当然,留给她的时间着实不多了,这一个月内她必须想办法联络上赵翼,于是,萧沉璧重点把精力放在了韩约身上—— 这个人的把柄,将会成为她翻身的最大倚靠。 正沉思如何接近韩夫人之际,此时,日头已经渐渐升起来了,也到了去安福堂请安的时候。 萧沉璧这个新寡的遗孀和孝顺儿媳的身份还得坐实,于是洗漱更衣,眉不施黛,唇不点朱,仅用一支素银扁簪挽成一个低垂的髻,然后换上月白色素面衣裙,飘渺哀婉地出了门。 她不曾料到,竟会从此窥破一个新的转机。 —— 此事还得从老王妃去荐福寺做法事说起。 去之前,老王妃曾提过一嘴,说李清沅往青州祭祖去了。 青州距长安不过五州之遥,李清沅本预计能赶上为李修白做法事,谁知不仅法事没赶上,她足足晚了三日才回到长安。 归家次日,李清沅便携幼女回王府探望。 彼时萧沉璧正向老王妃请安,只见帘栊轻动,李清沅忽然款步而入。 她今日梳着高髻,一袭檀色织金锦襦衫,挽着一条泥银披帛,通身是世家贵妇的气度。 然而,这份端丽却被左颊一道寸许长的新鲜伤痕所破坏。 萧沉璧微微一怔,老王妃更是直接起身。 “阿沅!你这脸是如何伤的?” “不妨事,阿娘,一道擦伤罢了。回长安路上遇暴民作乱,被划了一下。”李清沅解释。 老王妃眉头紧皱:“暴民?究竟怎回事?” 李清沅唤乳母抱走怀中快一岁的宝姐儿,这才细说。 依原计划,她本赶得及为阿弟做法事,不料途经淮南时,突遇流民作乱,围攻漕船。 漕船上运往长安的米粮尽被抢掠,其余河道船只都被拦阻,清河崔氏的船也被困其中。 流民抢罢漕船,又觊觎其他船上的财物。 一片混乱之中,李清沅从船舱出来,站在船头安抚流民,表示愿尽散钱财。 那些流民也不全是坏的,仿佛是走投无路,群情激愤之下意气行事。 见李清沅主动拿出财物,倒还真没对她这艘船动手。 其他过往船只依葫芦画瓢,也终于逃过一劫。 但那些驻守的士兵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李清沅现在回忆起当夜火光冲天、喊杀震天之景,仍旧心有余悸。 流民眼中那饿狼般的凶光,更令她难忘。 “钱财乃身外物,人平安便好。”老王妃拉她手宽慰,“只是,这淮南是鱼米之乡,怎会突生暴乱?” 李清沅道:“女儿初时也百思不解,后来听流民叫嚷,方知一二端倪。原来是漕役酷烈,百姓对‘斗钱运斗米’的重负怨声载道,加之官府催科急如星火,各种苛捐杂税数不胜数,甚至于生计断绝,当地百姓这才啸聚为乱,铤而走险。” 老王妃面色沉重,又带着一丝了然:“原来是因为漕役。” 萧沉璧竖着耳朵听,顿时也想起了从前收集来的有关长安的密报。 提及漕运,便不得不提长安口粮。 关中虽富庶,奈何京畿辐辏,人口殷繁,本地所产的粟麦实难自给。 贞观、开元年一度被称为盛世,但盛世之下,不为人知的是长安曾数度粮荒,天子不得已移驾东都洛阳“就食”。 洛阳能成为东都,正肇因于此。 一而再,再而三,民间渐渐戏称就食的皇帝为“逐粮天子”。 天子岂能容忍这种戏谑?盛怒之下,严令朝臣解决长安粮荒。 多位宰执苦思,终于想出一策——自江淮鱼米之区,循汴、淮、黄河诸水,转运粮食入京。 此途便成为漕运最关键的要道之一,也成了维系国本的命脉。 之后,名臣刘晏担任度支盐铁转运一职,改弦更张,并创设了分段转运、官督商运的办法,漕运逐渐繁盛,每年能运江淮米四十万斛至长安。至此,粮荒方解,天子也无需每年再幸东都就食。 在刘晏之后,漕运与盐铁、榷酒并重,一起归盐铁转运使掌领。 然而,漕运乃是个肥缺。刘晏任转运使时能持身以正,后任者却未必。 尤其是裴柳党争开始后,盐铁转运使一职便成两党必争之地。 无论哪党得之,鲜有不藉机敛财、中饱私囊者。此番漕民暴乱,显然是现任转运使贪酷过甚所致。 萧沉璧正思索现任盐铁转运使是谁,老王妃忽道:“我若没记错,现任盐铁转运使是柏庆?他还兼着淮南节度使?” “正是。”李清沅答,“黎明时分,柏庆亲率兵马来剿,作乱流民悉数被就地斩杀。女儿瞧着情势不好,柏庆不似在镇压,而似在灭口,流民既死,我等过往船只恐也难逃一劫!于是趁兵荒马乱,我急命船夫扬帆全速逃离淮南。果不其然,柏庆剿杀流民后,即刻对我等船只下手。我脸上这伤,便是逃走时为流矢所中。” 她抚了抚右颊,那伤口足有一指长,触目惊心。 老王妃登时怒起:“什么?你的脸竟是柏庆伤的?” 李汝珍也愤怒不已:“阿姐乃华阳郡主,夫家是清河崔氏!这柏庆怎么敢对你下手?” “我并未向他们表露身份!”李清沅解释,随即又道,“不过柏庆当日惧怕事情泄露,毫不手软,在场一千多流民尽数被屠,即便我表明身份,他多半也不会放我生路。横竖人死光了,我是死于乱民之后,还是死于他之手,又有谁能分辨?” 李汝珍听得背脊生寒:“这姓柏的未免太猖狂!此事已过去五日有余,长安竟无半点风声,若非阿姐亲身经历,怕是真的叫他瞒过去了!” 李清沅何尝不知:“我察觉情势不对时尚早,得以逃脱。至于身后,满天箭雨,那些过往船只们应当是都被灭口了。” 李汝珍听到此处又不禁愤慨,这些船躲过了暴民,却未躲过“王师”! 被逼绝境的流民尚存一丝天良,号称保家卫国的兵士,对自己人却毫不手软。 “可叹!可笑!” 李汝珍恨不得提枪上阵,宰了这个柏庆。 萧沉璧默然听着,也不免惊骇。 但感慨之余,她又十分冷静,迅速将此事与朝政关联。 她依稀记得,柏庆其人似是裴党。如此说来岂不是可以将此漕乱之事告知进奏院,再由进奏院暗地里捅给柳党,来一招借刀杀人? 萧沉璧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温言宽慰了大姑姐几句。 此事事关重大,片刻后,老王妃便让萧沉璧与李汝珍退下。 萧沉璧猜测她们母女有私话要说,她向来不喜窥探,也不多想。 出来后,她略一回眸,立即命瑟罗出府,将此讯告知康苏勒。 —— 安福堂内,老王妃的确与李清沅有话说,却并不全是私事。 李清沅聪慧,不等母亲开口,便先道:“母亲可是想将这漕运一案捅出去,扳倒柏庆,再引二王相斗?” “不错。还是阿沅知我心意。”老王妃感慨,“汝珍鲁莽,阿郎这遗孀又过于柔弱,我这才支开她二人,想与你细说谋划。” 李清沅思索道:“女儿也这般想。正好,我夫婿崔儋已正式就任礼部侍郎,此事由他上奏如何……” “不可。”老王妃却摇头,“此事绝不能由崔家出面,否则庆王必记恨于你。之前科举舞弊与剑南旧案已引得二王斗得不可开交,依我看,你只消暗中将此讯透与柳党,柳相自会以此为柄,遣人参劾柏庆。” 李清沅深觉有理:“如此甚妥。女儿回去便让郎君设法将此讯暗中递与柳党。” 老王妃拍了拍她的手,此计就此敲定。 另一边,瑟罗依萧沉璧吩咐,也火速将淮南漕乱及柏庆灭口数百人之事报与进奏院。 康苏勒这两日不知为何,忽然头痛腹痛,正在卧床休养。 是以,此事交由安壬来做。 安壬闻讯大喜过望,准备照葫芦画瓢,将此事告知给柳党。 岂料他刚备好物事,联系上韩约,请他暗通柳宗弼时,韩约却诧异他们竟也知晓了—— 一个“也”字用得蹊跷。 安壬追问方知,此事早在下午已有人密报柳宗弼。 眼下不单柳党,连韩约都已听闻。 安壬错愕:“不是说当日之人皆被柏庆灭口了么?你是如何得知的?” 韩约道:“在下是从同僚口中得知,而且,不仅同僚知晓,如今此事已悄然在长安传开。” 安壬心底愈发惊骇,一时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去了西厢房。 不料李修白听罢,原本手执的书卷忽然放下,目光凛冽:“华阳郡主?你们是如何与她扯上关联的?” 安壬被他的反应惊到了,皱眉:“此事确是从华阳郡主口中所出,有什么不妥?” 李修白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他先前曾笼络一批心腹暗中筹谋,只可惜大业未竞,自己却身陷囹圄。 按照安壬的说法,此事只有他阿姊知道内情,而且,有人竟比进奏院更快一步,把消息捅给了柳党。 这意味着,暗地里还有一股势力在挑拨二王相争。 会是谁呢?难道…… 尽管内心思绪万千,李修白面上却波澜不惊,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名字听着陌生罢了。不过,魏博为何会晚了一步?是拿到消息时就迟了?” 安壬虽平日里笑嘻嘻的,但对这个陆先生始终心存戒备,并未吐露全部实情。 他随口编了个理由:“大概吧。咱们的消息是买来的,也许华阳郡主之前就跟别人提过?又或者当时除了郡主,还有别的船侥幸逃脱了?” 李修白被困在此处,一时无法判断真假。 当然,他也不会对魏博交底,于是顺着对方的话说:“无论如何,如今柳党已经知道了,必然会借此向裴党发难。我们只需暗中观察,适时添把火就够了。” 安壬也是这般打算,便不再多言,目光扫过这人宽大的案几,他又起了心思。 唉,女使禀报说郡主前几日刚来了月信,也就意味着先前这一月白忙活了。 郡主的身孕,如今对外宣称该有“两个月”了,再有一个月,就该显怀了。 若是显不了,只怕他的脑袋和脖子就要分家了! 不行,得让萧沉璧来得更勤些,这一个月内,必须让她怀上。 安壬是胡医出身,对妇人之事也略通一些——女子月信后的五六日正是受孕的好时候。 到那时,绑也要把她绑来。 而且,最好能让她在这进奏院待上一整天—— 第26章 朱砂痣 抛却自尊,舍去皮囊,唯命是从…… 安壬说完便要离开, 李修白从紫檀木书案前起身相送。 他肩宽腰窄,身姿如松。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扬, 本该风流蕴藉, 此刻却沉静如古井深潭。 安壬被这份气度所慑,心头莫名涌起一丝折煞之感,总觉得这位被困在进奏院里着实是大材小用了。 他连忙摆手:“先生请留步,不必相送了。” 李修白于是停步, 即便只是静立,周身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春阳灿烂, 庭院里一丛芙蓉花开得正盛,粉瓣凝露,翠叶承光。 然而,这满院的盎然春意, 却丝毫未映入他眼底。 望着安壬的背影,他眼神渐渐冷下来。 除了魏博, 显然另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搅动长安风云, 更巧的是,这股暗流似乎还和他的阿姊有所牵连。 他原以为自己“身故”之后,王府旧部必定四散,此刻细细推敲,恐怕未必尽然。 或许,阿娘和阿姐仍未放弃。 若真如此, 他在暗处着力,或可有转圜之机。 目光落在那丛开得正好的芙蓉花上,李修白抬手折断最娇艳的一支 阿娘和阿姐都甚是聪慧,或许, 会知晓动用他深埋于宫禁之中的那一支芙蓉。 —— 岐王别业。 为避人耳目,柳宗弼会见岐王,经常选在辋川别业。 这回岐王倒是没看角抵,而是背着手踱步,神情焦躁:“柳公!既已知晓淮南漕乱之事,咱们还等什么?为何不立刻参劾柏庆!” 柳宗弼不紧不慢,啜了一口清茶:“殿下稍安勿躁。柏庆心狠手辣,连夜灭口,人证已尽数化为尘土。此时无凭无据,岂非打草惊蛇?臣已遣心腹暗赴淮南,寻访蛛丝马迹。” 岐王皱眉:“若找不到证据,岂不是要白白错过这次机会?” 柳宗弼搁下茶盏:“殿下宽心。证据总会有的。若寻不到旧的,那便造个新的出来。” “柳公是说,做伪证?”岐王脱口而出。 “非也。”柳宗弼心中暗叹岐王着实鲁钝,面上却不显,耐心道,“臣是指,柏庆在淮南贪墨横行,漕民积怨已久。他能压下一场民变,岂能压下次次民变?我等只需稍加煽风点火,待民怨沸腾,如野火燎原之时,柏庆必会再次举刀镇压。届时,尸横遍野,民声鼎沸,满城风雨皆是人证物证,何愁扳不倒他?” 岐王恍然,赞叹道:“柳公的意思是让咱们的人趁机制造几起民乱?好,着实好计谋!事态一旦失控,传到了圣人耳中,纵然庆王兄再巧舌如簧,也无法辩驳。” 柳宗弼含笑颔首:“不错,元恪担任户部侍郎多年,此番柏庆若是被夺职,这盐铁转运使一职理所当然该由他接任。” 岐王更是大喜过望。 欢喜之余,唇角却悄然勾起一丝冷嘲。 朝野总说他好战嗜杀,他不过是爱看角抵、操练些亲兵元随罢了,一月也死不了几个人。 要他说,还是这些饱读诗书的文臣心肠更狠!略使小技便将数万黎民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中,此番还不知要死掉多少人。 不过,他也不在乎,哪个王侯将相不是一战功成万骨枯? 只要能助他成就大业,区区蝼蚁之命,何足挂齿! 于是,岐王一切听从柳宗弼安排。 “还有一事。”柳宗弼又提醒道,“盐铁转运使关乎国脉,非同小可。柏庆纵然下台,庆王也那边必然虎视眈眈,我等不可不防。听闻陛下近日头风旧疾复发,殿下不妨传话给宫中的王德妃娘娘,请她多备些温补羹汤,去陛下跟前侍奉,尽尽心意。” 岐王心知肚明,这是要吹枕边风了。 自玄宗之后,后宫官制渐渐定型,所谓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是也。 四妃,即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四位。代宗李豫之后,本朝皇帝多不立后,后宫最尊贵者便是贵妃,位同副后。 九嫔,指的是昭仪、昭容、昭媛等,为正二品。 再下,是二十七世妇,包括正三品婕妤、正四品美人和正五品才人。 至于八十一御妻,则是指从六品到八品的宝林、御女和采女们。 柳宗弼所说的王德妃正是四妃之一,曾诞育过两位皇子,虽然都夭折了,但地位仍贵不可言,且有望成为贵妃。 更重要的是,她是岐王的亲姨母。 岐王当即派人密信入宫,请王德妃多多在圣人面前走动,务必设法将元恪推上盐铁转运使之位。 彼时,裴党那边也知晓了柏庆屠杀流民之事,暗恼此人行事酷烈,迟早酿成大祸。 他们一边竭力替柏庆遮掩擦屁股,一边也给宫帷递话,尤其是那位他们费力笼络的杨贤妃,要她伺机为裴党属意的人选进言。 杨贤妃年轻貌美,圣眷正浓,说的话一字千金。 然而,两党都未料到,后宫二位皇妃都没得见天颜。 此时的圣人,反倒被一个小小的薛采女迷住了眼。 —— 薛采女名唤薛灵素。 八岁那年,父亲获罪被处死,她也随之没入教坊司为奴。 整整十年,她在教坊司受尽非人折磨,决心要逃出去。 终于,在一次为贵客献舞后,她巧言哄得对方带她外出购置脂粉,趁机从铺子后门夺路而逃。 那日大雨滂沱,她拼命往前跑,跑到鞋都丢了,碎石将脚底割得鲜血淋漓,却丝毫不敢停歇。 冰冷的雨抽打着她的脸,追兵的马蹄声和叱骂声越来越近,那马鞭划破疾风,已经快抽到她身上,在即将被抓回去之际,漫天雨雾中,十里长亭内,一个男子的身影忽然映入眼帘。 那人身披一件玄色鹤氅,颀长挺拔,正凭栏远眺,似在等人。 他身旁还侍立着三五名元随,并一架垂着锦帷的华盖马车。 一眼看去,气度非凡。不是世家,便是豪族。 薛灵素满脸泥污,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踉跄扑倒在他脚下,死死攥住那华贵鹤氅的一角:“贵人!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婢妾!只要您救下婢妾,婢妾愿为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 然而那贵人只是微微垂眸,声音清冷:“一个奴婢的报恩?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在意?” 薛灵素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容颜,也从未听过如此冰冷的声音。 她心头一沉,如坠冰窟。 此时追兵已至,一只粗粝大手猛地揪住她的后领,恶狠狠骂道:“贱奴!看你还往哪儿跑!今日回去我非剥了你的皮!” “不!我不要回去!”薛灵素死死抱住贵人的腿不肯松手。 追兵愈发不耐烦,一把将她提起,不慎还抓到了那贵人的衣角。 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之际,那贵人忽然不耐地“啧”了一声。 下一瞬,刀光乍起,揪住她的那只手竟被齐肩斩断,滚落泥水之中! 那人捂着断臂哀嚎,身后的同伴随即脸色大变,齐齐拔刀,然而未得近身,元随们手起刀落,这几人头颅便滚了满地。 薛灵素愣住。 眼前的贵人只是漠然道:“你走吧,没人再追你了。” 薛灵素浑身被大雨浇透,湿冷异常,脸颊却被那鲜血溅得滚烫,沉寂已久的心火也忽然燃起。 “婢妾不走!” 她抹了一把脸,抬眸时将自己那张美貌的脸完全露出来,蛾眉微蹙,眼波流转,企图求得垂怜。 果然,待看清她面容,尤其眼尾那粒红痣时,贵人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薛灵素把握时机,立刻膝行一步哀求:“贵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婢妾这条命是您的了!婢妾能歌善舞,还略通文墨,求贵人收留,婢妾甘愿为您执帚奉茶,为奴为婢!” 谁知,眼前的人只是淡笑。 “我不缺奴,也不缺婢。不过,我倒是缺个细作,你若真想留下,唯有此途,你愿意么?” 薛灵素张口便要答应,那贵人却又淡淡垂眸,声音低沉:“不急,想好了再答。做我的棋子,需将生死置之度外,抛却自尊,舍去皮囊,唯命是从。你当真愿意?” 薛灵素望着那张在雨幕中依旧出尘脱俗的脸,毫不犹豫地应下:“婢妾愿意!” 于是,她便被带离了那片泥泞血污之地。 从少时起,薛灵素便自诩美貌,加之阅人无数,知晓男子们都爱她这副皮囊。 从前,也有人一开始说得再天花乱坠,说什么只是与她吟风弄月,之后,在她的蓄意接近下,无一不是要将她收入房中。 所以,什么细作,她压根没在意,只当是这贵人的一个借口。 果然,往后数月,这贵人将她养在长安郊外别院里,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光服侍的女使就有五个,更有女先生专门教授诗赋礼仪。 这哪里是培养细作?分明是豢养外室! 薛灵素暗自得意,精心装扮,日日盼着那贵人来。 苦等三月,终于盼来了贵人。 可他并未踏入她的闺房,而是直接将她带上那辆华盖马车。 马车疾驰许久,最终停在巍峨的承天门前。 贵人指着那金碧辉煌、殿宇连绵的大明宫,冷冷道:“你要去的地方便是这里。只要你足够听话,日后,你会成为住在这里的皇妃,享一世荣华。” 薛灵素望着那象征无上权力的琼楼玉宇,心旌摇荡。 但眼前人英俊贵气的侧颜更令她心折。 她鼓起勇气,纤纤玉指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一角,声音恳切:“婢妾不愿做什么宫妃,只愿做一个奴,常伴贵人左右……” 贵人抽回衣袖,眼神疏离:“我说过,我不需要奴。你只有两条路,入宫,或此刻下车。若选后者,我只当做了一回善事,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薛灵素从未遇到过如此铁石心肠、不为美色所动之人。 无论她如何哀求,那双眼冷淡异常,未曾为她停留半分。 一刻钟后,薛灵素选择了宫门。 没错,既然无法留下,比起所谓的自由身,她更向往无上权力和荣华富贵。 步入宫门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眸。 只见那贵人立于车旁,玄色大氅随风轻扬,眼神冷淡,气定神闲,早已洞悉她的抉择。 薛灵素心头一凛,仿佛所有心思都被看穿。 从那以后,她再不敢奢求他的垂怜。 后来,她才知晓,这位冷情贵人,正是那位传说中体弱多病、温文尔雅的长平王李修白。 她心想,传闻果然不可尽信。 体弱多病或许是真,但温文尔雅?不,这位分明是深不可测、手腕凌厉的权王。 一入宫门深似海。 她被换了一个完全干净的身份,和花鸟使采选的其他良家子们一起被拘在这位年逾五旬、鬓发已染霜的圣人后宫之中,得封一个采女。 本以为荣华之路就此开启,谁知,先是圣人头风发作月余,后又逢幽州节度使叛乱,圣心忧劳,无心后宫。她们这些新入宫的采女、宝林们被丢在深宫,如同寂寞的宫花一般无人问津,默默开谢。 其间,最令薛灵素心碎的,是听闻长平王于雪崩中遇难的消息。 她躲在深宫角落,为他,也是为自己黯淡的前程狠狠哭了一场。 人死如灯灭,她自觉已成弃子,再无飞上枝头的可能,就此消沉下去。 岂料,两日前,一个小太监竟悄悄寻到她,塞给她一张字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时机至,御花园,芙蓉苑。” 薛灵素捏着字条,心头剧震,这意味着长平王很可能尚在人间,至少,他布下的局仍在运转! 她立刻抖擞精神,依计而行。 第三日午后,她精心装扮,穿着一身水绿襦裙,发髻间簪了一支小巧的银步摇,特意在御花园那丛开得最盛的芙蓉花附近流连。 果然,不多时,她便“偶遇”了被内侍簇拥着散步的圣人。 李俨本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扫过花丛,落在薛灵素脸上,尤其是看到她眼尾那粒殷红如血的朱砂痣时,脚步骤然顿住。 他下意识伸出手:“这痣,是你自己点上去的?” 薛灵素慌忙跪倒,额头触地:“回禀圣人,此痣乃婢妾生来便有。” 李俨怔忡片刻,眼神复杂难辨,亲自弯腰将她扶起:“起来说话。” 随后,李俨便让她随侍在侧,沿着太液池畔漫步,路上问了她出身籍贯、年岁几何。 薛灵素按着李修白早为她编造的假身世,一一小心应答。 当听到“高珙”二字时,李俨眼中光芒一闪:“高珙?你是他的外甥女?” “正是。”薛灵素垂首应道。 “你觉得你这位舅父为人如何?”李俨看似随意地问道。 薛灵素心知这是关键,立刻将李修白当初让她反复背诵的溢美之词娓娓道来,着重提及叔父如何开设族学,教化宗族子弟,泽被乡里。 李俨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又考校了她几句诗赋。这些恰好是李修白专门请女先生教过的,薛灵素对答如流,甚至能恰到好处地引用几句应景的诗句。 李俨龙心大悦,脸上的阴郁都散去了不少。 不知不觉,薛灵素竟伴驾一个多时辰。 日影西斜,李俨起驾回宫,薛灵素也回到耳房。 刚回到住处不久,晋封的圣旨便紧随而至——她从八品采女一跃而至正四品美人,连跳数级,更令人震惊的是,圣人竟赐她独居宝华殿! 听闻这宝华殿曾毁于火灾,耗费巨资重建后却一直空置,她是第一位入主之人。 旨意一下,周围宫人无不侧目。 薛灵素更是强抑心中狂喜,叩头谢恩。 当晚,她便被引至宝华殿居住。 此殿虽非最宏大,但雕梁画栋,陈设精美,远非昔日低等采女所居的逼仄耳房可比。 赏赐的锦缎、珠玉源源不断送来,流光溢彩,更是晃花了她的眼。 然而,比这些华服珍宝更让她心惊的,是这一切背后的推手——那位已死的长平王! 一个人竟能将身后棋局布得如此深远,死后仍能操控她连升四级,手段之高明,心思之缜密,着实令人敬佩,更令人畏惧! 当夜,那个小太监再次悄然出现,低声叮嘱她不可恃宠而骄。 薛灵素立刻恭敬应下,心中再无半点侥幸,只剩下彻底的敬畏与服从。 她深知,那个男人既能一手将她捧上云端,必然也握有随时将她打入地狱的筹码。 即便他已身死,也足以让她终生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 一连三日,柳党那边风平浪静。 至于弹劾柏庆的折子,更是一个都没有。 进奏院嗅到一丝异样,命瑟罗向萧沉璧探问。 萧沉璧初时也觉蹊跷,略一思索,猜测或许是柏庆手段太过狠绝,抹得干净,柳党一时抓不到把柄,还需静待时机。 正事可以等,但有一事安壬等不了,催着萧沉璧明日必须去进奏院一趟,还要早去。 萧沉璧心下厌烦,却知推脱不得,只得依言前往。 今日来得早,晨光熹微,她顺势问起李修白前往荐福寺上香那日的详情。 守门的牙兵不敢怠慢,将那日的情形原封不动复述一遍。 萧沉璧眉毛一挑,有趣,真是有趣。 她早已料到李修白逃不掉,却没想到他竟然连逃也未逃。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浅色襦裙,臂弯松松挽着同色素净的批帛,姿态慵懒,倚在内院门上瞧着西厢。 藕荷色中和了她审视的眼神,无端生出一股柔和来。 “郡主这般瞧着在下,所为何事?” 庭院中,李修白安然坐于石桌旁,手中执卷,头也未抬。 “先生仙姿佚貌,举世无双,我瞧着赏心悦目,自然忍不住多看几眼。”萧沉璧边笑,边曳着裙裾进来,“倒是先生,头也未抬,怎知是我来了?” 李修白指腹压在书页上:“郡主周身香气萦绕,人虽未至,但香气早已扑鼻,何须抬头?” 萧沉璧嗔道:“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先生没能从我这魔窟里逃出去,心绪不佳,不愿理本郡主了呢!” 李修白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叩,语气沉缓:“郡主何出此言?在下说了,只是想给双亲上香而已,并无二心。” 萧沉璧广袖一拂,在他对面坐下,双眼笑眯眯的:“都是聪明人,先生何必兜兜绕绕?先生怕是发觉看守森严,插翅难逃才中途放弃了吧?” 李修白终于抬头,迎上她的目光:“都是聪明人,郡主为何总以恶意揣度在下?” 那双眼无波无澜,如一潭幽泉,深不见底,萧沉璧纵然目光再锐利,也看不出半分端倪。 她轻哼一声,懒得再与他做口舌之争,起身进门。 此时,女使端着一个红漆托盘悄然入门。 盘中盛着一碟精巧的玉露团,一碟色泽诱人的樱桃毕罗,一盘时令杂果子,并一壶清香四溢的清茶。 萧沉璧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谁让送的?莫不是又加了什么佐料?” 女使惶恐垂眸:“郡主明鉴!是安副使吩咐送来的寻常点心茶果,绝无任何不干净的东西!” 话虽如此,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萧沉璧冷笑一声,无半点动用的意思。 女使也不敢多言,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躬身退至门边。 在出门的瞬间,她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飞快,且低声道:“郡主,安副使说、说这两日是受孕的好时候,请您今日务必在进奏院多留些时辰……” 说罢,她迅速关了门。 “你们——” 萧沉璧脸色一变,然而“咔嚓”一声轻响,门已关上。 紧接着又传来女使颤抖却异常坚决的声音:“郡主恕罪!安副使严令,不到日暮西山,此门绝不能开,请郡主与先生务必尽心行事,奴婢也会一直在门外听着……” 萧沉璧霎时脸色难看至极,再一回眸,瞧见这桌上的点心和清茶,才回过味来。 “哼,安副使倒是贴心,我说呢,今日不下药了,还会这般好心?原来,这些是给我们的午膳!” 女使低着头,不敢反驳,身子却紧紧贴着门,仿佛一直在窥视。 萧沉璧知晓气闷也无用,遂冷冷转回视线。 这一回眸,正瞧见这姓陆的伸手去碰桌上的漆盘。 萧沉璧没好气:“先生这是做什么,难道是忘了上回的教训,还敢碰安副使送来的东西?” 李修白微微笑,动作却未停。 他并非去拿点心,而是径直推开那几碟精致的糕果,从托盘最底下将压着的东西拿了出来。 萧沉璧狐疑地瞥了一眼,才发现点心下面还压了几本蝴蝶装的书卷。 她也随手抽了一本出来,一翻开,目光瞬间一滞—— 只见泛黄的纸页上赫然绘着两个赤条条、纠缠如藤蔓的男女。 姿态之奇诡,交/合之露骨,纤毫毕现。 她耳根瞬时如火烧,手也被烫了似的立马扔掉。 霎时间,装订不严整的书页哗啦散开,不堪入目的画面摊了一地都是,愈发叫人难堪。 “安壬!” 萧沉璧声音因极致的羞愤而微微发颤。 好,好得很! 不仅要将她囚禁于此整整一日,竟还给她塞了这么多本春/宫册子! 第27章 相见欢 经常听她说杀人,鲜少听见救人…… 萧沉璧骂完, 面对一地狼藉的图册,脸颊火烧火燎。 她又不是发了情的畜生,塞给她什么, 就得照做? 羞辱之下, 她转向屋内仅剩的一人:“你方才为何不提醒?是存心要脏本郡主的眼?” 李修白从容地合上自己那本未曾翻开的图册,语气平淡:“郡主误会了。在下未及细看,不知册中竟是这等内容。” 萧沉璧有火没处发,愈发郁闷。 她冷哼一声, 踩着满地不堪入目的书页径直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送到唇边, 她想想还是没喝,转而给眼前人推了一碟杂果子过去,不无讽刺地说给外面的女使听。 “时辰尚早,今日怕是有的耗了。先生且用些果子垫垫, 省得待会儿体力不支,误了大事!” 李修白瞥了一眼那碟中的胡桃, 唇角微不可察地牵了一下:“多谢郡主美意。在□□力尚可, 区区一日,尚能应付。” “好大的口气!”萧沉璧语气讥讽。 李修白不置可否,反将那碟干果轻轻推回。 萧沉璧乜他一眼,冷冷起身,也不废话,径直走到榻边, 双臂环抱,下颌微扬:“既如此,先生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宽衣, 好叫本郡主见见你的本事?” 李修白施施然起身。 近身时,萧沉璧先宽了自己的外衣,然后干净利落地剥了他的外衣,两件衣裳揉作一团,一起砸向门边。 窥着门缝的女使吓了一跳,连忙往后推半步,却不再向从前一样避开。 见吓不走女使,萧沉璧知晓进奏院这回是铁了心了。 她放下了被金钩勾住的帘幔,抽掉衣带躺进去,素手一拉,将姓陆的也拽进来,翻身支在他上方,语气柔媚,眼神却冷冷的,道:“先生还等什么,开始吧。” 李修白目光扫过她身上依旧严整的里衣,瞬间明了这不过是一场做给门外人看的戏。 下一刻,果然,只见萧沉璧将他推到里面,抽了唯一的枕头自己枕在外面,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贝齿轻咬下唇,模仿着记忆中那些令人耳热心跳的情态,捏着嗓子轻轻开口。 一声一声,听得窗外的狸奴都被勾起了情思,哀哀叫唤起来。 李修白任她动作,只枕着手,闭目养神。 萧沉璧对着帘子表演了半晌,嗓子都干了,一回眸,只见身边人阖着眼,呼吸清浅,仿佛已经睡着了,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她十分辛苦,这人倒是安稳。 能让她屡屡吃亏的,除了李修白,眼前这人是唯一一个。 气闷之下,她索性凑得更近,几乎将唇贴在他耳廓上,将那惑人的声音刻意放大,带着挑衅的意味。 然而,那人的呼吸反而愈发轻缓悠长了。 萧沉璧狠狠搡了他一把。 李修白这才睁开眼,贴心道:“不过叫两声,郡主这么快便累了?” 萧沉璧冷笑:“是啊,比不得先生清闲,先生不是夸口体力好么,那便换你来叫。” 她说完,身子一歪躺回枕上,笑眯眯地盯着。 李修白神色坦荡,不见半分羞赧。他并未出声,只是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紧不慢地晃动起雕花的床柱。 吱呀——吱呀—— 木头摩擦的声响在安静的室内被无限放大,单调而嗳昧,竟比先前的娇吟更引人遐思。 萧沉璧瞬间被这声音勾起了某些混乱不堪的记忆碎片,脸色微僵:“光是这样恐怕不够吧?先生怎么不学我叫一叫?门外的人精得很,岂是这般好糊弄的?” 李修白微微一顿:“郡主或许忘了,在下一向如此。” 萧沉璧脑中飞快闪过那两次模糊记忆,这人的确是沉默寡言的那种,每每到最后方从喉间发出两声低沉的喘。 她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自顾自闭目假寐。 然而,她生性警觉惯了,极其不习惯身侧躺着一个活人,更遑论是一个气息迫人的男人。 不得不承认,这人言语心计虽惹人生厌,可嗓音低沉醇厚,竟搅得她心绪不宁。 正当她心烦意乱,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时,门外的女使忽然轻轻叩门,提醒道:“郡主,安副使说了,让您莫要使花招。” 萧沉璧眼睛忽然睁开,与李修白四目相对。 她压低声音恼怒道:“都是你,不出声,叫女使发现了。” 李修白侧过身,看着她因薄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的眉眼,语气平淡:“郡主一人清闲自在,不肯出力,如何能怪在下?” 萧沉璧狠狠剜了他一眼。 僵持间,门外的叩击声又起,带着催促,她不耐地扬声道:“知晓了!歇息片刻也不行吗?莫要欺人太甚!” 女使面不改色:“郡主恕罪。安副使吩咐了,待您回府,晚上有的是时候歇息。可这白日里,还请您辛苦些。否则,今日不成,明日、后日,只怕还得劳烦您与先生再来。” 言语间的威逼之意越来越甚,萧沉璧还没回答,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那女使竟端着漆盘,硬着头皮走了进来,直直走到榻前。 萧沉璧赶紧将被子一拉,斥道:“放肆!谁准你进来的!” 女使面有难色:“是安副使。副使说,郡主聪慧过人,必有推脱之计,特命奴婢若觉有异,便进来收走郡主与先生的衣裳。” 萧沉璧简直要气笑了:“你再说一遍?” 女使慌忙垂眸,却将漆盘端起,顶着那如刀的眼神,咬牙道:“请郡主和先生将衣服宽尽,交予奴婢。” 萧沉璧此刻恨不得杀光进奏院。 女使也是无奈,为了保命,也顾不得羞耻了。 毕竟,萧沉璧不久前来了月信,意味着他们白忙活了,接下来的一月,若是郡主再怀不上,只怕他们这些在进奏院的奴婢脑袋都要搬家。 她劝道:“您还是老老实实行事吧,否则奴婢实在无法交差。若消息传回魏博,那局面,只怕进奏院也兜不住了……” 仿佛冷水泼下,萧沉璧压下火气,沉默着将衣服一件件解开,扔出去。扔完,她又扯开姓陆的衣裳,一起砸过去。 帘幔外瞬间丢了满地的衣服。 女使慌忙俯身拾捡,又怯怯道:“还有,还有那床薄衾……” 萧沉璧真是佩服极了安壬。 她停顿一下,将身上仅存的那层薄薄锦被也用力甩了出去。 女使如蒙大赦,将衣物被褥一股脑塞进漆盘,再不敢多看一眼,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咔哒”一声,门被牢牢锁死。下一次开启,便是黄昏。 帘幔之内,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尴尬。 失去了衣物的遮蔽,凉意丝丝缕缕沁入肌肤。 萧沉璧抱着手臂,蜷缩在靠近床沿的外侧。 她能耍心计的时候她绝不会乖乖听话,但山穷水尽之时,也懂得审时度势。 眼看越来越冷,她转过身,极其自然地贴近身边人背脊,手臂环上他劲瘦的腰身,汲取着一点暖意,但声音还是闷闷的,带着一丝傲慢:“先生还愣着干嘛?再不动作,只怕那女使便要进来压着你我二人行事了。” 李修白一向淡漠,羞耻这二字与他近乎绝缘。 他回身,没什么情绪地从萧沉璧膝弯穿过,单手欲往上折。 “等等——”萧沉璧按住他小臂,唇瓣咬紧,另一只手摸索着从枕下抽出一个油纸小包,飞快地抽出一个塞给他。 彼时,安壬虽未亲至,却在前院坐立不安。 他背着手,终究是踱到了西厢外,对守在门边、竖着耳朵的女使招了招手。 女使这才敢稍稍离开门边几步。 安壬瞥了一眼女使手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和被褥,眉头紧锁:“郡主果然还是耍了花样?” 女使低声道:“方才闹了一通,照您的吩咐,把东西都收走后里面便安稳了。现在正火热着呢。” 安壬捋须,眼中掠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得意,对付萧沉璧这等智计百出又桀骜不驯的,不使点非常手段,着实拿捏不住。 他压低声音叮嘱:“仔细守着里面,你的脑袋,可全拴在郡主的肚皮上了,明白吗?” 女使神色一凛,重重点头。 安壬这才带着几分自得,转身离去。 午时已过,日影悄然移过窗外的芙蓉花丛,渐渐偏西。天空不知何时堆起了厚重的层云,风势渐起,裹挟着土腥气,云层深处还有闷雷隐隐滚动,看样子,一场暴雨蓄势待发。 女使缩了缩脖子,往廊柱后躲了躲。 帘幔内,萧沉璧也听到了那沉闷的雷声,模糊地想着若真下起大雨,回程怕是不便,但这念头刚起,便被骤然打散。 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指腹上一道微凸的浅淡疤痕不经意间划过李修白颈侧,他低沉的声音在间隙响起:“郡主养尊处优,手上何故留疤?” 萧沉璧抱紧他的脖子,声音断断续续:“为……为了救阿弟冻伤的。” 李修白动作微微一顿,听惯了她口中轻描淡写的“杀人”,这声“救人”显得格外突兀。 萧沉璧双目失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立马闭嘴。 雷声隆隆,两人间异样的思绪很快被压下。 不多会儿,又一道紫色的雷电撕裂天幕,随即传来轰然的雷鸣,萧沉璧手臂骤然脱力,指甲在他肩背上划出一道长痕! 李修白闷哼一声,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想要更紧,然而,身下的人却如同滑溜的鱼儿,雪白的足尖猛地一蹬,灵巧地从他怀中挣脱出去。 她迅速扯过半幅垂落的帘幔裹住玲珑有致的身子,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却盛满狡黠的眸子,笑吟吟地丢过来一个眼神。 “时候不早了呢。再耽搁下去,这暴雨怕是要来了。本郡主今日便先告辞了。” 李修白气息尚未平复,额角青筋微跳,声音带着一丝哑:“郡主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只差这一会儿?”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时辰不等人,我有什么办法?” 萧沉璧慢条斯理地将汗湿黏在肩颈的发丝撩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嚣张的存在,眼神无辜至极,甚至还带着点幸灾乐祸,“对不住了。先生不是一向定力绝佳么?那便自行解决吧。” 李修白冷冷看着她,眸底一片深沉的阴郁。 萧沉璧难得见他吃瘪,轻轻笑起来,然后裹紧帘幔,风情万种地绕过屏风,扬声呼喝门外的女使。 女使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不敢再拦,连忙开了锁,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恭恭敬敬奉上。 恰在此时,酝酿已久的春雨终于落下。 雨丝又细又密,织成一片朦胧的帘幕,沙沙作响。 雨势并不大,萧沉璧去了隔壁沐浴,满头青丝用用一根乌木簪虚虚挽起,素白的手撩起热腾腾的汤泉水。 水声潺潺,洗去一身疲惫之后,她回到厢房,只见里面的人也收拾好了,衣着整齐,神色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疏离。 萧沉璧用布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发尾,目光流转,轻佻地在他腰腹以下扫了一圈:“先生倒是快得很。” 李修白眸中阴郁之色更浓,冷冷地别开脸去。 一旁侍奉的女使听得云里雾里,只觉郡主果真厉害,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陆先生都能变了脸色,想必,方才是郡主更胜一筹? 她不由得偷偷向陆先生投去一丝同情的目光,却未曾留意到,在她端水盆出去时,这位先生信手将一个东西丢进了角落的火盆。 “嗤”一声轻响,火盆中腾起一股微焦的、奇异的气味,随即消失殆尽。 萧沉璧瞥见那缕青烟,脸不红、心不跳。 就在这时,安壬神色惊惶地推开院门,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连伞都顾不上打开。 萧沉璧正挥着帕子驱散那丝若有若无的烟雾,见状迎到门口,将他堵在檐下。 安壬显然没心思留意屋内的异样,急道:“郡主!大事不好!淮南……淮南乱了!” 萧沉璧擦拭发尾的动作一顿:“前些日子不是刚乱过?” “不是那回!”安壬抬手擦了擦滑落的雨水,“是五个州!五个州的流民一起反了!不止抢粮,还占了城池,拉起旗号,扬言要打进长安!” “短短数日,竟至如此?”萧沉璧不解。 安壬语速飞快:“说是前几日便已有乱象,被强行弹压,如今是压不住了!” 萧沉璧皱眉:“前几日便有乱象,柳党竟毫无动静?难道是故意姑息?” 她这般想着,随即又否定,不,不止是姑息,只怕是推波助澜。 流民只为求活,若无外力,绝无可能如此迅速联合、攻城略地。 看来,柳党这是要借刀杀人,把事情彻底闹大。 她虽想挑拨,却从未想过要用数万无辜百姓的尸骨做垫脚石。 此等失控局面,远超出她的预计。 她沉思的时候,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 那目光冷淡异常,审视,探究,更有一丝怀疑。 萧沉璧心头一刺,反看回去:“先生这般看着我作甚?难不成是怀疑淮南五州动乱是本郡主在千里之外挑拨的?还是觉得本郡主正在为此事拍手称快?” 李修白停顿片刻。 只这一瞬,萧沉璧便明白了,冷笑道:“原来我在先生眼里便是如此不择手段,完全不在乎数万无辜百姓的性命。” 李修白语气沉缓:“在下并无此意。” 萧沉璧移开眼神,微微扬起下颌:“先生不必解释!你以为本郡主在乎你怎么想吗?不错,我的确心狠手辣,无情无义,此次淮南动乱的确有利于魏博,闹得越大,柏庆便倒得越快,我高兴还来不及。”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朝前院走去。 “郡主!还下着雨呢!”安壬慌忙拿起油纸伞手忙脚乱地追了上去。 萧沉璧瞥见他那副殷勤的嘴脸,心中更是烦躁—— 什么关心?不过是怕她病了,耽误了受孕的大事罢了! 身边的人,监视的监视,算计的算计,便是刚刚才与她肌肤相亲、耳鬓厮磨过的男人,转瞬便能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 她纵然心硬如铁,此刻也禁不住漫上一股深沉的疲惫与凉意。 心烦意乱到了极点,她猛地挥手,“啪”一声打掉了安壬递过来的伞,曳着那身湿了大半的藕荷色衣裙径直穿过蒙蒙的雨幕。 李修白站在廊下,远远望着那道在细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倔强的藕荷色背影,目光微微一顿。 这位心狠手辣、声名远播的永安郡主,其实也才刚满二十,比他的幼妹大不了多少。 她的腰肢纤细,他单手便能稳稳掌住。 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眸,常常闪着狡黠的光,一会儿装得楚楚可怜,一会儿又藏着蔫坏的算计,还会在紧要关头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自己却幸灾乐祸。 李修白从未见过如此狡猾且心狠的女子。 怀疑淮南动乱之事有她的推波助澜也在情理之中。 但不知为何,看着雨幕中那道伶仃的背影,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萧沉璧白嫩指尖上那道微凸的冻疮疤痕。 这个念头来得突兀,却异常清晰。 颈后被那粗糙的疤痕划过的地方,此刻忽然微微发热。 第28章 风月斗 弱者的愤怒只是上位者的消遣…… 小雨淅淅沥沥, 朱雀大街旁的柳色洗涤一新。 萧沉璧并非多愁善感之人,淋了雨之后很快平静下来,觉得自己不该无谓地宣泄情绪。 弱者的愤怒只是上位者的消遣, 没有半点用处。 压下翻涌的心绪后, 她迅速权衡自己的处境。 淮南五州动乱已然爆发,虽非她所愿,但事已至此,唯有顺势而为, 将这场祸乱当作彻底扳倒柏庆的筏子。而此事背后有柳党推波助澜,他们穷追猛打, 倒无需她再额外费心。 至于新任盐铁转运使的人选,叔父那边定然已有安排。只是盐铁使乃肥缺,魏博的手想伸得那么长,恐怕不易。 以她对那位多疑成性的圣人的了解, 经此一事,他多半不会轻易将如此要职托付他人, 大概率只是暂代。 眼下最要紧的, 仍是脱身。先前,她不是没试过派人私下给远在相州前线的赵翼传信。但两地相隔千里,每过一城皆需通关文牒,寻常人根本无力拿到如此多文牒,更别提穿越数十州府。 只有那些门路通达的商队才有能力走此远途,然而相州正与北边蛮族交战, 商队唯恐卷入兵祸,纵使萧沉璧许以重金,也无人肯去。 一再折戟,萧沉璧知晓仅靠金钱是打通不了这条路的, 要想将消息安全送达赵翼手中,唯有借助官府的通道。 韩约身为刑部侍郎,掌管职司刑狱,各地的案牍每日都会通过重重驿站呈递到他手中,同样,长安的各项敕令,也由此发往天下四方。 魏博虽事实割据,但名义上仍隶属朝廷,这些公文往来照常进行,每日成百上千,吏部、兵部等要害部门的文书备受重视,而刑部的公文,向来不甚引人注目,传送到赵翼手中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一些。 若能笼络韩约,她脱身的机会便能大增。 两日后便是圣人的千秋宴。 届时,韩约的夫人势必要出席,萧沉璧微微凝眉,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位夫人的庐山真面目。 —— 淮南流民暴乱的消息传入长安,圣人震怒,在集英殿厉声申斥淮南节度使柏庆,责令其即刻卸甲,进京请罪。 当议及平叛人选时,裴、柳两党却出奇地沉默,人人噤若寒蝉。 圣人见此情景,愈发怒不可遏,眼看就要发作之际,神武卫大将军周焘主动出列,愿率本部兵马前往淮南平叛。 圣人当即应允。 两党对此并不在意,他们更关注的是空悬出来的盐铁转运使一职由谁接掌。 裴党的御史立刻出列,痛斥柏庆失职,并力荐户部侍郎元恪:“禀陛下,平叛固然紧要,但盐铁与漕运更是关乎国计民生之根本!一旦运转不灵,青黄不接,长安恐重蹈昔日粮荒覆辙,届时若再前往东都就食,波及的可就不止淮南一地了!臣以为,户部侍郎元恪执掌户部多年,深谙财政之道,由他暂且兼任转运使一职最为妥当。” 元恪其人,确有才华。然而,或许是今日之怒已极,圣人并未采纳裴党的提议。 随后柳党也举荐了人选,同样被驳回。 最终,圣人竟指派了高拱出列,命他以原职暂代盐铁转运使。 高珙升任盐铁转运使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上下。 谁都没想到,裴、柳两党争得头破血流的要职,竟落到了一个默默无闻多年的闲官身上。不过高珙资历颇深,这些年干的都是实务,虽令人震惊,却并非全然难以服众。 庆王、岐王各自反思,是否因两党相争过于激烈,惹得圣心厌烦,才让这差事便宜了高珙。 很快,宫里传来了新消息,原来在此之前,高珙的外甥女、采女薛灵素骤然连升三级,被册封为美人。 显然,这位新晋的薛美人,才是促成此事的关键。 一时间,庆、岐二王皆坐立不安,急命心腹去详查薛美人的底细。 —— 长平王府,安福堂 “法师,这薛美人的身世当真不会有问题?”李清沅面带忧虑地询问对面的清虚真人谢法善。 “郡主放心。”谢法善手持拂尘,神色笃定,“此乃殿下三月之前便已安排好的棋,高珙是先太子旧人,这些年来谨小慎微,身家清白,绝无破绽可寻。” 李清沅心头稍安:“阿郎行事向来缜密,既是他安排,定无差池。未曾想这一招如此奏效,薛采女不过露了个面,便在前朝后宫掀起轩然大波。” 谢法善感慨道:“殿下谋略,确非常人可及。先前老道还曾疑惑,为何要将薛采女安排成高珙的外甥女,如今才明白,此乃一石二鸟之策。” 一旁的老王妃捻着佛珠,幽幽道:“李俨此人最是薄情寡义,又偏爱装作情深义重。孤家寡人当久了,难免觉得高处不胜寒。阿郎的聪慧,便在于他拿捏了他的软肋,放出最钻心的一箭,让人无法拒绝。如今,崔儋和高珙接连升任要职,形势于我等愈发有利,可惜……阿郎却见不到这一日了。” 李清沅长叹一声。 商议之余,此事毕竟是因他们泄露给柳党,间接导致淮南生灵涂炭的,母女二人又顿感罪孽深重。 老王妃近来日夜诵经礼佛,李清沅也特意请托了神武卫大将军周焘主动请缨平叛。 “算算时日,周焘也该抵达淮南了。有他在,至少能少死些人吧。” 母女俩低声念了句佛号,转而默默为淮南百姓祈福。 谢法善亦默然。 —— 淮南虽乱,长安城却依旧一派歌舞升平,圣人的千秋宴如期在兴庆宫花萼楼举行。 宴会极尽奢华,内宴是宗室和重臣,外宴则是包括文武百官,除了惯例的宫廷乐舞、百戏杂耍,礼部侍郎崔儋更是别出心裁,安排了一百位与圣人生辰相同的耄耋老人,称为“千叟宴”。 圣人对此举龙心大悦,对崔儋大加褒赏。 宴会伊始,要举行 “朝贺礼”——百官须身着 “千秋节服”,按品级排列,依次向皇帝献寿礼。 庆王和岐王自不必说了,一个献上白鹿,说是天降祥瑞,一个献上千年紫芝,恭祝圣体安康。 长平王府也不能怠慢,老王妃早有准备,萧沉璧随之献上了一面紫檀嵌宝百寿图围屏。 她今日一身月白色广袖襦裙,外罩一件秋香色的轻容纱半臂,云髻高挽,簪着几朵小巧的珠花,这身装扮在满堂华服中略显素净,却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清丽绝伦。 李俨虽多次嘉奖这位侄媳,却从未见过其真容。连日来,庆王与岐王为储位争得乌烟瘴气,昏招迭出,令李俨厌烦不已。此刻看着眼前的女子,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早逝的侄儿—— 无论样貌还是才能,李修白都是子侄一辈最出众的。 若他没死……李俨压下心思,收下贺礼后,当即给长平王府赐下大批锦缎、珍玩、金玉。 老王妃一身深紫诰命服,领着身着素雅宫装的萧沉璧,恭敬地谢恩。 一时间,长平王府圣眷之浓,令人眼红。 庆王与岐王皆按下心中复杂思绪,若九弟尚在,今日长安的格局,恐怕早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除了萧沉璧和长平王府,今日宴席上另一位备受瞩目的,是新晋的薛美人薛灵素。 一夜之间从八品采女连跃四级,晋为四品美人,连带其舅父高珙也鸡犬升天,此等恩宠,实属罕见。 众人今日一见,才知为何,原来这薛美人生的极美,只见她脸白如玉,杏眼含情,尤其眼尾一粒小小的朱砂痣,恰如雪里红梅。虽比之萧沉璧的清冷绝俗稍逊一筹,却足以令六宫粉黛失色。 相比众人对薛美人美色的赞叹,老王妃的视线却紧紧盯着薛美人眼尾的那一粒朱砂痣。 难怪,阿郎会将此女送入宫中——抱真眼尾也有一粒朱砂痣。 她心下冷笑。 此时,先太子妃郑抱真的兄长郑国公也看到了那粒刺眼的红痣。他面色骤然阴沉,将手中金杯重重撂在案上,不顾场合地霍然起身,以身体不适为由拂袖而去。 宴席之上有片刻哑然,众人屏息,目光偷偷瞟向御座,一贯好怒的圣人竟并未发作,反倒语气温和地命尚药局的奉御速去国公府,为郑国公诊治。 百官对此等无礼与偏爱早已见怪不怪。萧沉璧却是第一次目睹,不由得微微挑眉。看来,她先前收到的那些皇家隐秘邸报,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插曲过后,依旧是觥筹交错,弦歌不辍,各色目光也在不动声色地交织、审视。 萧沉璧占了长平王遗孀身份的便利,席位靠前,她一边应付着身边女眷的寒暄,一边不动声色地逡巡着女眷席位,试图在满堂珠翠中搜寻那位神秘的韩夫人。 千秋宴男女分席,萧沉璧目光依次扫过那些盛装华服的夫人,终于在一处不甚起眼的位置,找到了目标。 只见那位韩夫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眉眼温顺,但与萧沉璧所熟知的渤海高氏一族胡汉通婚、轮廓分明的长相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反而像极了萧沉璧曾经见过的一位在河朔颇有名气的胡旋舞姬——宦娘! 她瞳孔骤然一缩,仿佛有所感应,那位韩夫人此刻也抬眼望了过来。当看清萧沉璧面容的刹那,韩夫人瞬间面如死灰,手中捏着的酒杯“当啷”一声倾在案上。 “夫人?您怎么了?”身旁的贵妇连忙关切询问。 韩夫人嘴唇哆嗦着,慌忙低下头:“没、没事,手滑了……” 河朔的舞姬多出身部曲,地位仅比奴隶稍高。按《大唐律疏》,良贱有别,士庶不可通婚。至于士族与部曲之间,更是严禁通婚,违者将徒一年半,婚事也会无效。 看来,韩约的把柄多半是此女了。此女也必然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一直深居简出,不敢在长安贵妇圈中露面。 萧沉璧面上不动声色,端起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 韩夫人强自镇定下来,但眼神依旧控制不住地往萧沉璧这边飘。 宴席过半,酒酣耳热,萧沉璧借口殿内人多气闷,有些头晕,起身离席,到廊下透口气。 月色朦胧,宫灯在夜风中摇曳,经过韩夫人席位附近时,她脚下仿佛不经意地微微一绊,与韩夫人对视。 韩夫人瞬间明白了这眼神的含义——郡主认出她了,且要见她! 待萧沉璧的身影消失在侧门,韩夫人也慌忙起身,以散酒气为由匆匆跟了出去。 后苑芙蓉园一角,夜色深沉,花木扶疏。 萧沉璧瞥见那抹身影跟来,抬手状似无意地撩了下鬓发,顺势将左耳垂上的一枚珍珠耳铛取下攥在手心。 然后,她转向身后的侍女瑟罗,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瞧我这记性,耳铛不知掉在何处了。若不成对回去,恐惹人闲话。瑟罗,你快去我们方才经过的园子小径上仔细找找,许是落在那里了。” 瑟罗不疑有他,连忙应声,提着裙角快步朝来路寻去。 四周顿时寂静下来,萧沉璧缓缓转过身,打量着局促不安的韩夫人,嫣然一笑:“夫人瞧着好生面善,与我从前认识的一位舞技冠绝河朔的名伶有九分相似。夫人说说,可是我眼花了,认错了人?” 韩夫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声音干涩:“郡主,是我。” 见她痛快,萧沉璧也省了虚与委蛇:“果然是你,你既远在魏博,又是如何与韩约相识的?” 韩夫人坦然道:“郡主聪慧,想必也猜出来了。妾从一开始便是都知派往长安的细作,假作良家子,费尽心机接近韩郎君,骗了他整整一年,最终成功博取到他的心,令他聘为妻室。然后,都知又命妾暗中查找韩郎君的把柄……” 一年。萧沉璧眸光微凝,叔父果然下了好大一盘棋。 她追问:“那你找到了什么把柄?” 宦娘苦涩地摇头:“没有。韩郎君为人清正,行事谨慎,妾找不到任何可指摘之处。” 萧沉璧若有所思:“哦?既未找到,韩约却仍被魏博攥在手心,难不成这把柄,和你自己有关?” 宦娘艰难地点头:“不错。妾与郎君初时的确是一场算计,不料日久天长,妾动了真心,郎君也动了真情。妾找不到把柄,都知那边不肯罢休,以妾的出身来要挟郎君。妾是贱籍,按律不得与士族通婚。都知手中握着妾的身契,还有妾的妹妹,以此威逼郎君,让他为魏博做事。” 萧沉璧眉毛一挑:“韩约为了你,竟甘冒身败名裂、前程尽毁之险?” 宦娘眼中充满痛苦与愧疚:“……是妾对不住郎君。千错万错,皆是妾的错。” 萧沉璧话锋一转:“你既为叔父做事,自然知晓我的处境。为何我一问,你便和盘托出,你存的什么心?” 宦娘既已被看穿,抬起泪眼,目光灼灼:“郡主明察秋毫。妾知晓郡主被夺了权柄,困于长安,必不能忍。恰巧,妾对郎君有愧,日夜难安,又无法摆脱都知的钳制,这才将一切告知郡主,正是企盼郡主有朝一日得势,能够开恩,放妾身与阿妹自由,并且不再钳制郎君!” 她说着,竟跪了下去。 萧沉璧微微垂眸:“叔父固然不是好人,但你岂知我得势之后,便不会继续利用于你?你不怕我同叔父一样,甚至……更狠?” 宦娘摇头,语气带着一丝笃定:“郡主与都知不一样。郡主或许不记得了,三年前在魏博您曾救过妾一命。那时,还是老节帅执掌魏博,老节帅看上了妾,妾不肯屈就,谎称已有心仪郎君,老节帅震怒,要将妾斩杀,是郡主您出面替妾说了好话,妾才得以脱身。妾今日冒死告知您,也是为了报恩!” 三年前……萧沉璧记忆有些模糊。 父亲贪色,强抢民女之事时有发生,她确实曾救下过不少人,其中似乎确有几个舞姬,或许就有眼前的宦娘。 她漠然转过头,望着远处朦胧的宫灯:“你既信我,我也说到做到。若能顺利起势,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不过,在此之前,韩约必须先助我。” “那是自然!”宦娘一口应下,随即又面露忧色,“只是,郡主,如今魏博尽在都知掌控之中,即便将您送回去,只怕您也……” 萧沉璧打断:“无需你们操心如何送我回去。你们只需帮我送一封信。” 说罢,她拿出早已备好的字条递了过去:“誊抄五份。我要你回去之后,立即将这些信分别夹带于刑部发往各地的官牒之中,火速发往相州前线,务必送到赵翼将军手中。” 那字条并未避着宦娘,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似乎是一首寻常的诗。宦娘心知必是密文,不敢细看,双手恭敬接过:“郡主放心,妾必会照做,万死不辞!” 萧沉璧略一颔首:“日后,这些宴席你须得出席,如有其他需要,我自会告知你。” 宦娘连声答应。 就在这时,一阵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李汝珍清亮且略带疑惑的声音:“嫂嫂?” 萧沉璧瞥了一眼那探出的脑袋,神色瞬间恢复如常,将宦娘扶起,从容地从袖中摸出那枚珍珠耳铛,将手心摊开:“方才耳铛不知怎么丢了,正巧韩夫人在道上捡到了,特意找来递与我呢。真是有劳夫人了。” 宦娘反应极快:“夫人言重了,举手之劳。” 李汝珍长长“哦”了一声,不疑有他,萧沉璧随即挽起她手臂,一同往回走。 彼时,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耳铛的瑟罗悻悻从芙蓉园里拐出来,一脸愧疚。 李汝珍讥笑了她一番,说她眼神着实不好,这么亮的耳铛都找不见。 瑟罗听罢一脸疑惑,方才那小道她也仔细找过,怎么就没看见呢? 她挠挠头,百思不解,萧沉璧余光瞥见,无声地笑了笑。 —— 千秋宴之后,进奏院那边又催着萧沉璧去。 萧沉璧心知肚明,这是为了所谓的受孕“好时候”。 既然已暗中拿捏住了韩约夫妇,信也送了出去,若无意外,半月之内赵翼那边就该有动作了,到时,她便无需再如此被动,处处受制于人。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萧沉璧还是去了。 康苏勒腹痛了整整五日,今日方才痊愈,只是脸色蜡黄蜡黄的,眼窝深陷。 萧沉璧假意关切了几句,康苏勒受宠若惊,完全没料到这几日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的罪魁祸首,正是萧沉璧那日好心送来的山楂丸。 萧沉璧唇角噙着一丝笑,不再理会他,径直往西厢走去。 这两日,高珙暂代盐铁转运使一职的消息也传到了李修白耳中。这让他愈发笃定,在暗地里搅动长安暗流的另一股势力,正是由母亲和姐姐掌控的长平王府。 只是,每当思及此事,他脑海中总是不期然浮现出萧沉璧那日在雨幕中的背影。 他一向情绪淡漠,将这异样归结为连日阴雨,容易勾起人关于雨幕的联想。 直到第三日,雨终于停了,但萧沉璧本人却来了。 彼时,李修白正独自坐在窗边,对着棋盘,一手执白,一手执黑,与自己对弈。 换做从前,萧沉璧瞧见这场景,少不得要笑着讥讽他几句装模作样。 今日她却格外寡言,眉眼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李修白神色冷淡依旧,只是执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女使照例要收走他们的衣服,萧沉璧脱完自己的,便趴在里侧,只用光洁的背对着他。 李修白宽衣后,她也没转过来,不耐地扯着他的手按到她腰间。 “快些,早点完事。” 她微微闭着眼,长而卷翘的睫羽低垂,仿佛一尊瓷偶,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李修白顺着她趴卧的姿势覆压上去,猝然沉落的重力让那浓密的睫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她唇瓣抿紧,将即将逸出的声音死死拦在了喉间。 之后便是漫长且无声的拉锯。 萧沉璧的脸深埋在枕里,脸颊被粗糙的织物磨得微微泛红,却倔强地不肯转身。 她倒不只是因为被误会生气,只是觉得前些时日自己太过不冷静。 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愤怒和脆弱只会显得愚蠢,她不该在他身上浪费任何多余的情绪。 今日,她决心公事公办,这姓陆的却不知怎么了,一手牢牢掌着她的腰,另一手却强硬地挤入她指缝,带着薄茧的指腹,一遍遍、缓慢而用力地摩着她手上一道细小的旧疤。 她猛地抽手,却被他更凶狠地反扣回来。几番无声的角力,萧沉璧纵然刚告诫过自己冷静,也不禁被他这古怪的执拗惹得心头火起。 正要开口斥责,忽听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西市赵记的玉容膏,祛旧疤极好。” 那股无名火莫名消减了几分,萧沉璧却故意曲解,从唇缝间挤出冷笑:“先生是嫌弃我手上的有疤,碍了你的兴致?” 李修白动作微滞:“郡主知晓在下并无此意。” 萧沉璧不依不饶:“那先生是什么意思?先生不说个明白,我如何知晓?” 她眼尾微微勾起,得理不饶人,长安贵女从未有这般睚眦必报的。 偏偏那双眼因情动格外明亮,水光潋滟,叫人很难心生厌恶。 李修白微微侧开视线:“郡主聪慧,何必追问。” “我若偏要问呢?”萧沉璧柔软的双臂如藤蔓般缠上他的颈,整个人借力挂贴上去,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先生是觉得误会我了?发觉我非但皮囊美艳,心地也没有那般不堪,所以……心生愧意?” 四目相对,气息缠在一起,李修白被盯得难以避开,他不再言语,握在她腰间的手猛地发力,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整个人强硬地翻转过来 “你!” 猝不及防的转换让萧沉璧险些惊呼出声,死死咬住下唇才挽回颜面,心里却涌上一股快意。 他不承认,那看来,她是猜对了—— 第29章 算无漏 掺了假意的浅薄恩情 萧沉璧也不是自小就好胜心强, 而是在父亲的后宅里一次次磨炼出来的。 她只有一个父亲,父亲却不止她一个女儿。 当年柳姨娘抬进门后,接连诞下二女一子, 其后韩姨娘、赵姨娘、兰姨娘……也生了无数。 随着外祖权势渐被架空, 那些姨娘所出的子女也渐渐敢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博取欢心,耀武扬威,日复一日。 萧沉璧厌极了这些所谓的“手足”,更厌憎父亲如种猪般不知疲惫。 但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为替母亲争得立足之地, 她不得不曲意逢迎父亲,更需在那群兄弟姐妹中,杀出一条血路。 文法课上,她要博古通今, 出口成章。 演武场上,她要搭弓射箭, 一箭穿云。 只有事事拔尖, 父亲眼里才会有她,阿娘也才会好过些。 待到协理父亲处置军镇要务,她更是使出十二分力气,唯恐被那些不愿她染指权柄之人寻出错处。 后来,父亲死了,她也终于攀上了梦寐以求的高位, 只是性子早已根深蒂固,无论何事,她总要争上一争。 这也是她格外厌烦李修白的缘由之一——谁让他屡屡坏她好事? 而眼前这个陆先生,较之李修白, 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咬牙容忍,浑身渐渐绷紧,待到绷成一线之时,她故技重施,足尖一点欲将他踢开。 岂料这姓陆的早有防备,反手一抄,握住她脚踝猛地将她拖回,萧沉璧花容失色:“放肆!” 李修白却按住不放:“在下亦是血肉凡躯,郡主若再三戏耍,只怕在下要同郡主的夫君一样了。” 萧沉璧冷笑:“阉了才好,反正你们一样讨人厌!” 李修白不再言语,只是握着她的腰顺势将她往下一放,瞬间,黄花梨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良久方歇。 彼时,萧沉璧浑身脱力,拍开横亘在腰间的那只手臂,挣扎着下榻。 想想心头恶气到底难消,起身时她故意狠狠碾过他搁在榻边的手背。 听得一声压抑的闷哼,她才稍稍解气。 李修白一向不会在这种事同她计较,神色如常,在女使进来前将已满的羊肠衣扔进火盆里。 萧沉璧错开眼,不想去看,只将拿来的干净衣裳劈头砸去,自己匆匆披上一件外衫。 正当系腰带时,余光一瞥,却发现那肠衣破了一个小洞。 她又惊又怒,碍于外间有人,只能压低声音:“都怪你!谁叫你如此用力,看看你做的好事!” 火舌倏然窜高,瞬间将炭盆中的东西吞噬殆尽。李修白并未看清,剑眉微蹙:“郡主是否看错了?” 萧沉璧其实也未看得真切,她扭头,然而,此时火盆里只剩灰烬。 惊惶与恼恨交织,她剜了他一眼:“最好是看错了,若有意外,我必然叫你也变成天阉!” 李修白只觉得是她多心,不置可否。 萧沉璧惴惴不安,随即裹着外衣去叫女使备水沐浴。 这一回,她将自己里里外外搓洗得肌肤泛红,几欲脱皮,才肯罢休。 踏出浴房,她对那姓陆的依旧没半分好颜色,冷冷睨他一眼,离开时,还故意假装不小心把他下到一半的棋盘给碰翻。 “哗啦”一声,黑白玉子散落满地,李修白看着一地狼藉,面上却没什么愠色。 —— 回到薜荔院,萧沉璧犹自不放心,到底又唤水,重新沐浴一回。 是夜,她罕见陷入梦魇。梦中,小腹如吹气般高高隆起,沉坠得她寸步难行。 待肚子大得跟一口锅一般时,忽地,一只手撕裂肚皮,一个婴孩爬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那婴孩样貌竟与姓陆的一模一样—— 原本欣喜的老王妃瞬间色变,厉声诘问这孩子为何与李修白毫无半分相似? 李汝珍更是握着红缨枪,大骂她是骗子! 她痛极了,无力辩解,就在险些被红缨枪洞穿之时,猛然睁开了眼。 ——原来只是一场梦。 萧沉璧抚着依旧平坦的小腹,长舒一口气。 但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发觉李汝珍最近对她的肚子格外关注。 经常问她一些古怪的问题,诸如“都两月了,嫂嫂的腰身怎还这般纤细?”“小侄儿的乳名可想好了?”“可曾梦见过阿兄?” 诸如此类,萧沉璧皆温言软语地应对过去,心底却烦闷至极。 更难缠的仍是老王妃。 晨昏定省时,她忽而吩咐侍医为萧沉璧诊平安脉。 幸而萧沉璧早有防备,每至安福堂前,必戴紧臂钏,将寸口脉上游束紧,令血流急促,伪装滑脉,以备不测。 这回正好撞上,她倒也从容。 然而那侍医指腹搭脉,片刻后竟微微蹙眉,诊罢左手,又请她伸出右手。 所幸,萧沉璧做事滴水不漏,双臂皆束了臂钏。 侍医沉吟半晌,迟疑道:“夫人这脉象的确是滑珠走盘之兆,但又与寻常妇人孕脉略有不同,时隐时现,飘忽不定。若说一月前初孕,脉象浅淡尚可理解。然如今已足两月,滑脉仍如此微弱虚浮,恕臣医术浅薄,着实看不出为何……” 萧沉璧听得心口狂跳,面上却浮起浓重忧色:“怎会如此?敢问侍医,可是因妾身先前在燕山遭雪崩,寒症侵体,落下了病根的缘故?郎君已逝,这个孩子时妾身唯一但念想,万万不能有失……” 说至动情处,她眼底恰到好处地浮现水光。 侍医连忙宽慰:“夫人莫忧心过甚,也许确如夫人所言,是寒症扰乱了脉象。臣暂且为夫人开一剂温补祛寒的方子,再观察半月。” 言罢,他请示老王妃。 老王妃自是颔首应允,并叮嘱:“药材无需吝惜,拣好的用。” 萧沉璧赶紧谢过,老王妃宽慰了几句,倒是没多说什么。 只是,萧沉璧发觉老王妃的余光一直在瞥她的肚子,她出门时心跳砰砰,几乎快跳到嗓子眼里。 老王妃出身博陵崔氏,眼力心机皆非常人能比,只怕已经有所怀疑了。 果然,萧沉璧回到薜荔院后,典事娘子便来通知,说是原本十日一请的平安脉改成五日一请,说是她月份渐大,也该更注意些。 萧沉璧表面做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心里开始有些焦急。 该不会,她昨夜做的梦要应验了吧? 不行,萧沉璧暗暗骂了那个姓陆的一番,正思索如何打消老王妃疑虑之际,一个意外发生了。 —— 千秋宴之后,不知为何,圣人李俨对长平王府的圣眷愈发浓厚,还特意给李汝珍也加了封号,赐其为“丹阳县主”,食邑千户。 李汝珍心思浅,全然不知晓李俨与其父、其兄之间的恩怨,得此封号后,恨不能日日招摇过市,盼着人人唤她一声“县主”。 从某种程度上说,萧沉璧觉得李汝珍和她有几分相似,或者说和幼年时的她有点相似。 单纯,莽撞,还有不管不顾的冲劲。 有时望着这少女明媚的脸庞,她不禁会想,若当年阿爹未曾背信弃义,或许自己也会长成这般性情? 是以,对这小姑子,她倒不算十分厌憎。 近来,在她的精心笼络下,李汝珍与她愈发亲近,总爱往薜荔院跑,不是拉她去看自己习武,便是邀她同赴宴席。 萧沉璧近来颇为烦忧,一面担忧那日的羊肠衣破了,自己会怀上,另一面又担忧老王妃已然看穿了她,假孕之事迟早败露。 思虑过甚,出去散心也好,故而当李汝珍又来叩门,央她同去长安郊外赴宴时,她颔首应允。 时值四月,杨柳堆烟,草木葳蕤。 此番是梁国夫人做东,邀了一干贵女于长安郊外别业做雅集、赏芙蓉。 梁国夫人名声虽不甚佳,地位却着实尊崇,还喜好做媒人,她的雅集私底下又被称作“相看宴”,是以赴会者甚众。 郎君们于东苑吟风弄月,女郎们在西苑斗草为戏,中间隔一道潺潺山溪,至午时,男女同席曲水流觞,好不热闹。 席间,眉目传情者有之,暗通款曲者亦有之。 更有那等大胆的,宴至至半,双双离席,待一刻后再现身,男子神清气爽,女子粉面含春。若留心细看,兴许还能从云鬓间拈下一片草叶。 萧沉璧吹去茶沫子,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呵,这二人多半是钻草垛子去了。 她看破不说破,心底却啧啧叹息,区区一刻,这男子着实不济事,白瞎了那身腱子肉。 果然人不可貌相。 思绪流转间,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看起来儒雅的陆先生,此人不声不响,却着实经久。 念及此,她又添几分烦躁,要不是他那般用力,她如今也不会这般烦忧。 待她脱身之日,要将此人先阉后杀才能解气。 李汝珍并未察觉身边人的恼怒,也全无风月心思,赴宴只为凑趣。一会儿斗草,一会儿投壶,片刻不得闲。 这不,萧沉璧稍不留神,她又跑到林边去荡秋千了。 时下贵女盛行立式秋千,李汝珍乃个中翘楚,双手引绳,双腿发力,裙裾翻飞,荡的极高,从上往下飘落时恍若凌波仙子。尤其向潭水方向荡去时,更是惊险刺激,引得人群阵阵喝彩。 萧沉璧唯恐这小姑子出事牵连自己,劝了两回,李汝珍却浑不在意。 既已尽到长嫂之责,众目睽睽下便算有了交代,萧沉璧没必要自讨没趣,于是也不再管,只坐在席间冷眼瞧着她出风头。 正百无聊赖时,忽然,一男子慵懒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你便是行简的未亡人?” 行简是李修白的字,所谓,修白,修于内,行简,行于外是也。 萧沉璧和李修白隔空交手多年,这点底细还是记得住的,她微微侧首,只见来人一身鲜亮得近乎扎眼的榴花澜袍,腰间琳琅满目地挂着数枚玉佩,还松松垮垮系着五六个香囊,行走间环佩叮咚,暗香浮动,比女子装扮还华丽。 至于他的样貌更是惹眼,眼睛狭长,皮肤白嫩,最瞩目的还是那鬓角处,竟簪了一支半开的海棠。 这般招摇过市的做派,除了荥阳郑氏那位名满京华的纨绔郑怀瑾,还能有谁? 萧沉璧在守灵的时候曾经见过,但碍于礼数没搭过话,而且记得这人与李修白过从甚密。 她心下一凛,面上却只温婉颔首:“正是。郎君可是荥阳郑氏大公子?” 郑怀瑾原本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柄折扇,闻言略感意外:“嫂嫂好眼力,竟识得在下?” 萧沉璧语带哀婉:“夫君出殡那日,郎君亲临致祭,妾感怀于心,不敢遗忘。” 郑怀瑾原本那副玩世不恭的调笑模样收了几分,被勾起一丝对故友的感伤:“行简那个人向来不近女色,活像个和尚。不瞒嫂嫂,当初满长安都在传你俩如何感天动地,我只当是神策军那帮丘八喝多了马尿胡咧咧呢!今日一见嫂嫂真人,啧,容光摄人,难怪能叫行简那棵千年铁树开了花!” 萧沉璧适时面带羞赧:“郎君说笑了,坊间流言,添油加醋,如何当得真。” 郑怀瑾悠闲地摇了摇扇子:“嫂夫人过谦了,便不提那些陈年旧事,单说嫂嫂入京后日日抄经,隔三差五便往荐福寺去进香祈福,风雨无阻,这份痴心长安城里谁人不知?行简泉下若有知,定会庇佑嫂夫人与腹中麟儿!” 萧沉璧听得一阵心虚,未料自己去荐福寺做戏之事竟也传扬开来,赧然别开脸。 郑怀瑾心想这叶氏女脸皮未免太薄了,原来行简竟是喜欢这样的女子么? 他欲再搭话,忽然,水畔传来一声惊呼—— “不好了!丹阳县主落水了!” 萧沉璧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丹阳县主是李汝珍新添的封号,顿时如临大敌。 她迅速拎着裙角,挤开人群,往水畔去。 郑怀瑾也快步流星追上去。 长安少有江河,贵女们以胡服骑射为风尚,鲜少有识水性的,即便有会水的,此刻也被骇得手足无措,没有敢下去救的。 眼看李汝珍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扑腾的水花也越来越小,萧沉璧心一横率先跳了下去。 此举倒不是出于那点微末的恻隐之心,而是为彰显对“亡夫”李修白的深情——老王妃既已生疑,她急需一件功劳来稳固地位。 救下李汝珍,便是绝佳良机。 为使这深情更显悲壮,也为了给恩情添一添分量,她还耍了个花招,故意假装水性不好,拖着李汝珍在水中“艰难”扑腾。 听得水畔惊呼,她知晓效果不错,又假意被水草绊了脚,刻意挣扎了一会儿。 在她一波三折的刻意操纵之下,岸上贵女们的心被吊得七上八下,惊呼连连,梁国夫人更是面如土色,险些晕厥过去。 萧沉璧暗自得意。 当瞄到已经有识水性的娘子和郎君跳下之后,她见好就收,不再折腾,奋力将李汝珍推向岸边。 当然了,自己也是要装作用尽全力舍命托举李汝珍的模样的。 最终,在三位小娘子合力之下,她这位贤妇方被拖拽上岸。 其后,又是沐浴,又是更衣,待萧沉璧发尾还滴着水现身时,喧嚷人群才彻底安心。 李汝珍感动涕零,扑上来死死抱住她。 萧沉璧轻抚她鬓发,声音轻柔:“小姑平安便好,否则妾即便死了,也没脸去见夫君……” 围观者无不唏嘘动容,皆感叹这叶氏女对长平王当真是情深入骨,要不怎么会明知自己水性不好,还毅然跳下去救人? 若说郑怀瑾先前还有一丝疑虑,旁观了此事之后,对这位叶氏女也只剩下了怜惜。 —— 经此一闹,梁国夫人的雅集草草收场,众人纷纷打道回府。 不足半日,长平王遗孀舍身救丹阳县主之事如野火燎原,迅速传遍长安闾巷,一时间,又引得人赞叹不已。 长平王府耳目灵通,萧沉璧与李汝珍方回府,典事娘子便引二人至安福堂。 李汝珍自知闯祸,惴惴不安。萧沉璧面见老王妃时,温言替她开脱,老王妃这才未施重罚。 但跪省仍是难免。 李汝珍虽娇纵,却并不是不明事理之辈,自知险些累及嫂嫂并兄长遗腹子,心怀愧疚,自请加罚,甘愿多跪三日。 老王妃面色稍霁,转而对萧沉璧殷切关怀,尤其关切其腹中胎儿。 萧沉璧忙说无事,老王妃握着她的手,命典事娘子将她的份例提了一等,另每日再添一盏滋补药膳。 萧沉璧恭谨谢恩。 转身之际,她心里长松一口气— —看来,经此舍身救人一事,老王妃对她的疑虑淡了几分,暂时无忧了。 瑟罗全然不知她的算计,只当她在水中几番沉浮当真凶险万分,真心实意地忧惧。 萧沉璧瞥见这小娘子眼中真切的担忧,便知这些时日的笼络已然奏效。 很好,如今无论是庙堂挑拨还是内帷周旋,诸事皆在她算计之内,朝好的方向进展。 只要赵翼能顺利接到密信,她便能命其暗中营救母亲阿弟的同时,借他之力摆脱进奏院监视,远离长安。 想到这里,萧沉璧前所未有的心安。 —— 次日,萧沉璧舍命跳水救李汝珍的事全长安都传得沸沸扬扬,进奏院当然也知晓了。 是以当萧沉璧遣瑟罗传信“偶感风寒,需静养两日”时,康苏勒满口应承,安壬亦无话可说。 此等情形下若再相逼,未免太不近人情。 休养三日后,进奏院才给萧沉璧传信。 萧沉璧计划稳步推进,便不甚在意此事,依约前往。 彼时,李修白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案后,执刀刻木,仿佛在雕刻一只兔子。 萧沉璧信手拈起端详,扑哧笑出了声,说他手艺太差。 “这哪里是兔子,倒像惫懒的狸奴!” 李修白听到这话竟不觉得厌烦,只道:“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 萧沉璧一听这话微微气恼,将木偶扔回去:“我在外头九死一生,先生倒在此间偷得浮生半日闲,真是好生不公!” 李修白目光探究:“哦?郡主如何九死一生了?” 萧沉璧知晓他是在打探外界消息,无关紧要之事说说也无妨,隐去关键身份,只道:“我可是救了落水的丹阳县主,险些溺死呢!” 李修白眉峰微挑,他与此女隔空交手数次,深知其根底,记得她样样皆精,水性尤佳,何至于险些溺死? 此女狡黠,所谓溺死,八成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但他无意拆穿,只淡声道:“郡主辛苦,不过,恕在下孤陋寡闻,这丹阳县主是何人?” 萧沉璧轻哼一声,挖苦道:“你当然不知。因为这丹阳县主是你被囚后方加封的,她乃长平王府次女,李汝珍。” 李修白执刀的手蓦然一顿:“李汝珍?” “怎么了?”萧沉璧回眸。 李修白压下心绪,指腹摩挲着刻刀刀背,语气如常:“没什么,只是好奇郡主是如何与王府有了牵扯?” 萧沉璧慵懒倚靠案边,抬手去看素净的指甲:“我那夫君虽是个天阉,但身份尚可,我在雅集上偶遇县主落水,顺手一救,有何稀奇?” 李修白追问:“郡主仁心,想必那位县主也安然无恙?” “自然。”萧沉璧下颌微扬。 李修白握着刻刀的手于是松了半分:“郡主果然好手段,此番只怕长平王府也要记着郡主的恩情了。” 萧沉璧正想夸口,此时,门外的女使轻轻叩响了门:“郡主,您今日来得晚,已经进去一刻钟了,有什么话不妨待会儿再说……” 萧沉璧不耐:“知晓了。” 不过这回安壬还算做个人,她谎称风寒未愈之后,这老狐狸怕她冻着,病势加重,没叫女使收走她的衣裳。 但萧沉璧想起上回羊肠衣疑似破漏之事,还是心有余悸。 于是当李修白气息迫近时,她按住他手臂,语气恼恨:“上回那东西破没破尚不清楚,你还想重蹈覆辙?” 李修白逐渐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眼风冷淡地扫过门缝外的暗影:“那郡主有何高见?” 萧沉璧其实也没想好,只是觉得那东西着实不甚可靠。 思索间,门外催促声又起,两人双双皱眉。 这时单手环住她腰的李修白忽然低沉地开口:“郡主既然想不出,那这回便交由在下处置罢。” 萧沉璧抬眸,不明所以,一垂眸,瞧见那只原本握着她腰的手缓缓顺着丁香色的裙摆抚下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忽然收紧,将下裙揉攥推起。 她随即头一仰,双手急急撑住身后冰冷的紫檀木案几边缘。 李修白见状单手掌住她的腰,拍了拍她后背,以示安抚—— 此女纵然手段高明,狡猾多端,但救下汝珍,亦是事实。 他不介意投桃报李一回。 日后她虽难逃一死,但念在这点掺了假意的浅薄恩情上,尚可留一个全尸。 第30章 起疑心 谁是黄雀,谁是螳螂? 萧沉璧微微后仰, 珍珠耳珰轻晃,碎光摇曳,纤长的脖颈随之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 李修白的手适时贴上来托住她的后颈。 萧沉璧这才稳住身形, 一抬眸, 正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里,那目光直白,让她心头莫名一恼:“看什么看?” 李修白托着她后颈的手略一停顿,只道:“郡主脖颈修长匀称, 托着甚是合手。” 萧沉璧眼波落在他修长有力的手上,随口夸道:“你的手也不错。” “郡主过誉。” 李修白低笑, 那笑带着点气音,刮着耳膜,托着她后颈的手掌愈发沉稳有力,而没入裙裾的另一只手也托得极稳、艰深。 萧沉璧瞬间勾紧他的脖颈, 再无暇他顾,自然也就未察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漠。 ——这脖颈的确生得好, 不仅此刻握着合适, 日后若要掐断,想必也极顺手。 当然,李修白凝神时,也没看到萧沉璧唇边掠过的一抹冷笑。 ——待她脱身之时,不止要杀了他,他这三根手指也定要齐根剁下! 两人各起杀心, 身体却悖逆地愈发发烫。 萧沉璧暗自懊恼,想必是老王妃遣人送来的滋补汤药效力过猛的缘故,这几日她体内像烧着一团火,稍一撩拨就情难自控, 汗湿的掌心快勾不住他脖颈,身子直往下滑,几乎坐在了他掌心。 饶是她素来冷静,此刻也难免生出一丝羞耻——喝着婆婆送的汤,却背着她那早亡的儿子与外男厮混,着实有些过了。 她细齿轻咬,低声催促:“快些。” 李修白满手比她更滑,微微一挑眉,倒也没再体贴。 萧沉璧瞬间面红,她催的是速战速决,可不是这样,可喉间已发不出声音,双臂死死缠紧他的脖子才勉强没从光滑的紫檀木案几边缘滑落。 春日多雨,来得急,去得也急。西天外晚霞漫天,彤云似火,映得廊下侍立的女使脸颊也跟着泛红。 女使伺候萧沉璧沐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每一寸肌肤,细细查验。如今她也学精了,郡主言语再机巧,身体残留的痕迹和那股子慵懒的气息却瞒不过人。 每每扫一眼,女使便能辨出她是敷衍了事还是真的奉命。今日虽有些淡,想是郡主身子尚未大好之故,她便未深究。 还有一层,是她觉得两人皆年轻力盛,这几番下来,肚子里也该有动静了。 更衣后,萧沉璧面色如常,只是眼波流转间多了几分水润,回到内室,只见那姓陆的正慢条斯理地用巾帕拭手。 骨节分明,修长匀称。 她略感不自在,侧目避开,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料入口却苦涩得呛人。 萧沉璧险些吐出来,教养使然才没失态,把杯子往案上一撂,目光含笑:“进奏院竟穷成这样了?连点像样的茶都供不起,茶沫子都碎成粉了?” 这话明着嫌茶差,暗里却是在敲打康苏勒是否故意苛待此人。 毕竟此时饮茶之风遍及朝野,世家贵胄以品茗为雅,市井小民亦不可一日无茶。 女使慌忙解释:“郡主误会了,是长安近来茶叶奇缺,连这茶沫子都难买得很,院使大人那边喝的也是陈茶。郡主若渴,奴这就去前院取些好茶来?” “罢了。”萧沉璧纳闷,“江南遍植茶叶,每日往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清明前后又正好是新茶下来的时候,长安怎会闹起茶荒?” 女使摇头:“奴也不知。昨日采买的娘子是这么说的,许是青黄不接?或是淮南漕乱耽搁了?总之,东西两市各大茶行都紧俏得很,有存货的,价钱也高得吓人。” 萧沉璧指尖在杯沿一叩,若有所思。如此大范围的短缺,不像寻常买卖波动,恐怕牵涉朝局。 偏偏她这两月困在内宅,朝中动向知道得少,当即起身要去前院问个清楚。 此时,李修白终于擦净了手,拿起那空了大半的茶罐晃了晃:“在下白日里常感困倦,精神不济,不知郡主可否顺便替在下讨些茶来?不用好茶,沫子便可。” 萧沉璧冷笑一声:“眼下院使都快断饮了,先生且忍忍吧。” 李修白挑了挑眉,不再言语。 萧沉璧拂袖而去,路上冷风一吹,慢慢回过味来——这姓陆的讨茶是假,想借机打探朝政才是真。 他对长安的风吹草动,未免太关心了。 还有,为何当提起李汝珍时,他目光好似有一丝关切?难不成……二人曾有情愫? 萧沉璧若有所思。 —— 到了前院,萧沉璧问起茶荒一事。 安壬管着进奏院的钱袋子,想了想道:“确如郡主所言,往日也有茶商囤货抬价,譬如上月顾渚紫笋便被炒至五十贯一钱。但这次不同,不单名茶缺货,连普通新茶都难买。属下琢磨着,恐怕跟两个月前推行的新茶政有关。” “哦?”萧沉璧恰好错过了这新政,指尖拨弄着茶盖,“细说说。” 安壬起身,从博古架上抽出一卷宗递给萧沉璧:“这是户部推行的榷(que,四声)茶新政。国库日渐空虚,盐税独木难支,户部便效仿盐铁专营,将茶也收归官营,出钱赎买,令茶农把茶树移栽到官办茶场,抗命者焚园,至于收缴的茶园则推行官种、官制、官运、官卖。商人再贩茶,一律按走私论处,货物充公,人处极刑。” 萧沉璧惊讶:“唐廷真穷疯了,连茶叶这点油水都不放过?还有,你方才说,这榷茶一事是由户部推行,那户部侍郎可是柳党干将元恪?” 安壬点头:“正是他。元恪两个月前被提拔为榷茶使,这新政就是他一手推行的。此人手段狠辣,为了杜绝走私,于运河、驿道广设关隘稽查,并悬榜昭示,说是贩私茶十担者死刑,百担者灭族!” “百担灭族?”萧沉璧挑眉,“比行刺皇帝的罪名还重?” 安壬咂咂嘴:“可不是!就因为他这铁腕名声,新政推行后,坊间都在传天子饮血茶的谶语了,您瞧!” 他指着邸报的一处,萧沉璧瞥见了数十条人命,微微眯眼:“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早报?” 安壬忙道:“茶政本身好查,但这些烧园子、夺产业和民间谶语的消息,进奏院也是刚收到邸报,第一时间就呈报郡主了。再说,元恪手段虽严苛,但所敛之财泰半充盈了国库。这两个月府库宽裕了些,圣人就算知道了,恐怕也不会深究。” 萧沉璧蓦然想起不久前兴庆宫那场豪奢的千秋宴——美酒如流水,佳肴堆成山,连花萼楼里的火烛都亮了一整夜。 操办如此盛宴耗资巨万,国库若无银钱支撑,如何能行?圣人若宴后便责罚元恪,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她沉吟片刻,道:“不管怎样,如今长安已经茶荒,其他地方恐怕也好不了。这局面要是不缓解,元恪这茶政肯定撑不下去。到时,他非但这榷茶使的位子保不住,连户部侍郎的本职也得受牵连。这么好的机会,裴党绝不会放过。你且盯紧裴党动向,看他们欲从何处下手。” “是。”安壬立刻应下。 康苏勒大病初愈,在一旁静养,也没吭声。 临走前,萧沉璧脚步一顿,又补了一句:“对了,这事先别告诉那姓陆的。” 安壬一愣:“为何?之前陆先生不是帮了我们不少……” 萧沉璧这些日子冷眼旁观,深觉此人绝非善类,尤其今日这番做派,分明在窥探外面风声。 她不耐道:“让你别说就别说。现在二王斗得正凶,不用我等推波助澜,他们自会斗得两败俱伤,何必让一个外人知道太多?难不成事成之后,你还真想放他走?” 安壬一噎,他确实没想过这茬。听这意思,陆先生怕是活不成了。 相处这些时日,他对此人倒生了几分敬意,不免有些惋惜。转念一想,嘿,郡主心肠也是真硬,肌肤相亲这么多回,说杀就杀,竟无半分情意! 他没敢求情,康苏勒闻言却来了精神:“郡主放心,日后进奏院自会防着他。” 萧沉璧嗤笑:“也别做得太明显,免得狗急跳墙。我这肚子还没动静呢,他留着,总归还有用处,不是么?” 康苏勒一时语塞。 萧沉璧交代完,心下稍安。 无论这陆先生藏着什么秘密,打着什么算盘,最终都会和他的尸骨一起,永远埋在这进奏院深处。 —— 话说回淮南那头,神武卫大将军周焘领兵平叛后,漕乱渐息。 柏庆被擒,押解长安,高珙则无缝接任盐铁转运使一职,重整漕务。 难得的是,整场平叛伤亡甚少。看似粗犷的周焘竟是个外粗内细之人,圣人甚为满意。 消息传至长平王府,老王妃与李清沅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此番也算将功折过了,他们间接造下的罪孽或可稍得宽宥。 饶是如此,老王妃还是捐了一大笔钱赈济淮南灾民。萧沉璧虽不明白其中深意,但婆母都捐了,她自然也要做足姿态,于是把自己大半份例钱也捐了出去。 此举又赢得老王妃一番赞许。 李汝珍对她更是敬慕有加,加上前番救命之恩,待她愈发亲近,俨然将她视作了亲姊。 萧沉璧还要借她的耳目探听长安贵女圈的消息,也乐得跟她周旋。 当然,她趁机询问了一番李汝珍从前有没有中意的男子。 李汝珍果断摇头,说只能看得上她阿兄那般的,可惜,全长安再找不到第二个! 萧沉璧知她性子单纯,做不得假,于是笑笑没再追问,心里却不免疑惑,那昨日这姓陆的为何眼中流露出异色? 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这桩事暂且想不通,还有一事也令她颇为烦忧——侍医所开祛寒养胎汤药。 苦涩至极,每每令她几欲作呕。 是药三分毒,她又没怀孕,喝多了怕伤身。勉强喝了几日,她便寻机避开典事娘子,命瑟罗偷偷倒掉。 内宅还算风平浪静,外间却已风云再起。 长安茶荒一日盛过一日,到了第五日,东、西两市各大茶行纷纷告罄,连茶沫子也难求了。 这下可激起了民愤,毕竟,无论是科举舞弊、剑南旧案还是淮南漕乱都只关涉到部分人,茶叶却是千家万户每日不可或缺之物。 好比牙疼,听着不算事,可真疼起来,那是时时刻刻钻心剜骨,让人吃不下睡不着。 坊间怨气越来越大。萧沉璧听到些风声,当发觉连长平王府的新茶供应也捉襟见肘时,心知大事不妙—— 这是长安茶荒已到了极致的征兆。 长平王府尚且不宽裕,升斗小民只怕已经断炊良久了。 她即刻命令瑟罗传话进奏院,要他们近日严密监视庆、岐二王府邸。 —— 庆王府 柏庆被褫夺盐铁转运使之职,无异于断了庆王的钱袋子。庆王急火攻心,嘴角燎起两个大泡,极其狼狈。 为免岐王耻笑,他索性称病不出。 直到长安茶荒的消息爆出来,他嗅到了反击的机会,才迅速遣人密请裴相过府议事。 裴见素老谋深算,从容道:“殿下稍安勿躁。此事老臣早已知晓,不瞒殿下,这长安茶荒正是老臣在后面推了一把。” 庆王连番受挫,本对裴相有些不满,此刻一听他早有安排,顿时眉开眼笑:“哦?竟是裴相的手笔?难怪短短几天,茶荒竟蔓延至此!” 裴见素捋须道:“上回淮南漕乱,柏庆行事虽算干净,奈何柳党竟不顾万民生死,煽风点火,他这才着了柳宗弼暗算。此等滋味,也该让他们尝一尝,老臣这才擅作主张,还望殿下恕罪。” “裴相言重!本王欢喜尚来不及,岂会怪罪!”庆王忙摆出恭敬姿态,随即又担心道,“元恪手段虽酷烈,也中饱私囊,但榷茶所得的确充盈了国库,圣人即便知晓,恐怕也不会严惩吧?” 裴见素微微一笑:“殿下可还记得玄宗朝宇文融是如何死的?” 庆王略一思索,那宇文融曾主持括户,替玄宗敛财无数,手腕较之今日元恪更甚。至于其下场…… 庆王恍然:“裴相之意,是要逼得圣人不得不杀元恪?” 裴见素颔首:“正是。” 他随即附耳低言,说出计策。 庆王闻言大喜,立即命心腹依计行事。 —— 进奏院 茶罐空了五日,迟迟未能续上。 李修白敏锐地嗅到异样。 萧沉璧绝非吝啬之人,以他过往探知的消息来看,起码她对自己人相当慷慨,甚至称得上护短。 记得当年战场初逢之时便是如此,那年,他刚及冠,她约莫十七,尚未执掌魏博军政。 两军对垒僵持之际,她那莽撞的弟弟曾被他射伤一臂,负伤而逃。 为此,她便记恨上了他。 后来的数次交战中,她挽弓如月,一箭穿云,次次都要他的命。 彼时,李俨的三个儿子相继染上天花,眼看就要绝嗣,而父亲恰手握兵权,对魏博交战。 李俨为了防止父亲生出异心,不顾前线战事吃紧,一封接一封急诏催父亲回京。 为拖延时日,他生生受了萧沉璧一箭,佯作重伤败退,以期延宕战局,到时兵权在握,身份合宜,长平王府便能一举夺位。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或许是李俨气数未尽,他那最后一个儿子竟回光返照,父亲犹豫之下延误时机,交了兵权。 他那一箭也白挨了。 不得不说,此女下手极狠,他箭伤位置与其弟当年分毫不差,显然是报复。 箭伤反复,时至今日,每逢阴雨天气旧伤处还会隐隐作痛。 萧沉璧当年一身银甲白袍,引弓拉箭的模样,他也始终未曾忘怀。 以此观之,纵然嘴上不饶人,她绝不会在茶叶这种小事上苛待与他——除非进奏院的茶叶着实紧张。 这意味着长安的茶荒,恐怕不只是商贩囤货抬价那么简单,只怕还牵扯到朝政。 这么大的动静,进奏院按理说不该瞒着他。 是他料错了?还是进奏院已起疑心,对他有所提防? 李修白倒出茶罐里最后一点残渣,眉头微蹙。 不管怎么说,此地都不宜久留,萧沉璧心思细腻,蝉自不必说,但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只怕还有变数。 他压下心思,起身踱至院中,与洒扫的仆役闲谈起来。 这是他这些时日一直在做的事。 进奏院守卫森严,硬闯绝无可能,唯一脱身的希望是借助萧沉璧来去的那条密道。上次借去荐福寺的机会,他已经摸清了密道的出口。现在只要找到进奏院里的入口,就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平日里他被拘于西厢,连内院都出不去,更别提探查整个进奏院的布局了。 思虑再三,他选择从进奏院里最不起眼又人数最多的杂役入手,平日在他们洒扫时与之攀谈几句,问问花木品种、时令节气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时日一久,杂役们渐渐放松警惕,他由此摸清了进奏院格局—— 这进奏院三进三出,前院是院使们处理政事和会客之处,中堂是设宴之处,后院则是进奏院诸人居住所在。 三院两侧各设东西厢房,他被关的这一处是在后院的西厢房,偏僻少人。 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地接触了一个多月,杂役们见了他,甚至会主动打招呼。 今日也是如此,那洒扫仆役见他对着空茶罐皱眉,宽慰道:“先生莫急,只是暂缺,过两日市面缓和了,院使必不会亏待您。” 李修白淡然一笑,似不经意道:“无妨。从前听闻花叶晒干也可泡饮,只是我这小院狭小,唯一的一丛芙蓉也开败了。不知院中别处可还有花木?若有合宜的,聊作替代也好。” 这并不是什么紧要问题,仆役脱口道:“有啊!东边那园子里,杜鹃、栀子、牡丹、海棠都有好些呢……” 李修白心中一动——萧沉璧每次来,都是从东边过来的。 他顺势问:“哦?那边是个园子?怪不得平时听不到什么动静。” 仆役笑道:“从前可热闹哩!园子里种了好多稀奇的花草,有一棵海棠树,一根枝子上能开两种颜色的花,一半白一半粉,上任进奏官常带宾客游赏。后来康院使来了,一月前下令落了锁,就再没人去了。” 李修白心头豁然,一座栽满奇花异草的园子,偏偏在萧沉璧开始频繁出入的节骨眼上突然落锁? 时间精准吻合,方位也完全对得上。 看来,那条密道的入口,十有八九就藏在那锁着的园子里了。 接下来,只要他能想办法踏出内院,避开守卫的耳目,就有机会脱身。 他目光扫过东墙,当视线捕捉到墙头斜逸而出一截花枝时,忽有一计成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不速客 冷静的语调提出羞耻的要求…… 进奏院素有“有进无出”之名, 李修白深知,这次若不能成功,以那位郡主的狠辣手段, 自己必死无疑。 他只有一次机会。 杂役打扫完退了出去。李修白独自坐在案几旁, 推演着进奏院里的各方势力。 其一,萧沉璧尚未有孕,即便对他起疑,也不会立刻动手。她月信刚过小半月, 诊出喜脉至少还需大半月光景。这期间,他暂时安全。 其二, 进奏院三进三出,院墙高耸,上嵌尖刺,还有牙兵昼夜巡防, 翻越绝无可能,只有从门经过才有一线可能。 而藏有密道的后园与他所在的西厢之间横亘着一道厚重的垂花门, 门上悬着三把精钢大锁, 砸开机会渺茫,要想从西厢到内院,必须拿到钥匙才行。 这钥匙由康苏勒贴身带着,此人恨他入骨,根本不会给他机会。除非……康苏勒把钥匙交给别人。 李修白凝神细想,记起以前从杂役嘴里套出的话, 每月月底,康院使都会出去买醉,夜不归宿。这时候,钥匙就会交给当值的巡夜牙兵。他要想拿钥匙, 最好的办法就是趁这个机会劫持那个拿钥匙的牙兵。 但劫持牙兵动静势必不会小,他需要一场混乱来掩护。 李修白思绪回转,拿起案头那把用来雕刻的刻刀,渐渐有了算计。 —— 长安城,茶荒愈演愈烈,已成鼎沸之势,爆发只在旦夕。 萧沉璧心知这一日不远,干脆闭门不出,静观其变,以免卷入无妄之灾。 进奏院那边紧盯着庆王府,看他们动作越来越频繁,也知道长安要出大事了,对萧沉璧的推托,一时倒也不好说什么。 与此同时,兴庆宫内,圣人李俨的头风症又犯了,宫人们个个屏息凝神,如履薄冰。 这位圣人平日尚算和煦,一旦头疾发作,便如换了个人,性情莫测,暴戾无常。 守夜的宫人无错也要被挑出错处,若真犯了错,当场被杖毙也是常事。 这夜,圣人睡前点了大食国进贡的安息香后,前半夜沉沉睡去。三更时分,明黄帷帐深处却陡然爆出一声嘶吼:“不!不……不会!朕才是天子!” 李俨猛地坐起,双目赤红如血。 睡在他身侧的杨贤妃急忙贴上去,柔荑轻按他太阳穴,声音温软:“圣人又魇着了?只是梦罢了,已经无事了,妾正陪着圣人……” 她语调轻柔,指尖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李俨暴怒的神情渐渐平复,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又做了那个旧梦—— 被腰斩的先太子李贞拖着半截血淋淋的身子直往龙椅爬,声音嘶哑:“痛……痛死我了!” 那半截身子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他边爬边愤恨呼喊:“皇位是我的……还给我!” 李俨像被钉死在龙椅上了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血人一点点爬过来,那血手抓住他脚踝。 冰凉触感如同附骨之蛆,他拼命踢开,惊魂未定间,眼前又出现了抱真—— 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抱真穿着鹅黄色的襦裙,站在垂丝海棠树下,手里拿着一只燕子纸鸢,回头冲他笑:“三郎,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看,这是我和明姝新做的纸鸢,好看吗?” 她把纸鸢高高举起,脸颊雪白,眼尾那颗红痣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李俨目不转睛,朝她走去。 手指快要碰到那粒红痣时,那点朱砂突然变成妖异的火焰,火舌猛地窜起! 他踉跄后退,眼前景象一变,又化作一片冲天的火海。 烈焰翻腾,焦糊味扑面而来。 抱真一身素衣,抱着襁褓站在大火里,厉声斥责他无情无义,诅咒他断子绝孙。 他拼命命人救火,那火却越烧越大,最后他眼睁睁看着抱真烧成灰烬,宝华殿轰然倒塌。 随即,那火中生出恶灵,仿佛是抱真那个早死的儿子,朝他猛地扑来! 直到忽然坐起,那骷髅一般的孩童才从他身上褪下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 当初抱真为了太子妃抛弃了他,他于是费尽心机去抢太子之位,不仅是太子,他还成了九五之尊,天下无人能及,她为何仍不满足?他许她后位,承诺保全她亲族,为何她仍要赴死? 李贞……李贞到底有什么好! 他又有什么不好?! 李俨脑子里乱成一团,断成两截的李贞、海棠树下的少女抱真、火海里浑身是血的抱真…… 重重幻影交织撕扯,令他经年头痛欲裂。 同时,抱真临死前的诅咒,也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地回荡在脑海—— “李俨,你抢了别人的皇位,焉知不会被别人抢?你杀了别人的孩子,焉知自己的孩子不会被杀?我要你不得好死,要你的孩儿也如我的孩儿一般,早夭而亡!” 后来,果然,他三个亲生皇子接连染天花夭折,最终绝嗣,不得不从宗室过继。 而今年,他的身子更是江河日下,头风频发,一次凶过一次。 难道真是抱真在天之灵降下的诅咒?这些诅咒,终将应验? 李俨面色惨白,疑神疑鬼之际忽觉太阳穴一阵刺痛,他猛地推开身边人,厉声斥责:“大胆!你想弑君不成?!你们!都觊觎朕的龙椅!朕知道!” 杨贤妃被推下龙床,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她惶恐地爬到榻边,连连叩首:“陛下明鉴!妾只是、只是指甲长了,不慎划到龙体!是妾的错!万望陛下开恩!” 李俨捂着脸,掌心缓缓移开,竟看到了一丝血迹,他烦躁地挥袖:“退下!禁足一月!” 杨贤妃如蒙大赦,不等整好衣衫,仓惶退出内殿,守夜宫人见状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李俨口干,命人奉茶,一个胆小的宫人因惊惧过度,递茶碗时手一颤,热茶溅出几滴,立即被喝令拖出去杖毙。 为免惊扰圣驾,那宫人的嘴早被堵死。 但板子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却遮掩不掉,在深夜里一声声传来,听得宫人们个个胆战心惊。 李俨饮罢茶,面色稍霁,想起那粒红痣,鬼使神差般,又命人去宝华殿召薛美人。 薛灵素被内侍提灯引至兴庆宫时,只见殿门前有人正泼水刷地。 深更半夜,谁人会在此时洒扫?除非……刚死了人,他们是在冲刷血迹。 她心头一紧,幸而,李修白早已命人将圣人的脾性细细教过她。她强压住不安,低着头走进殿里。 殿内,李俨神色果然阴沉,但见到她时,目光稍缓,招手道:“过来。” 薛灵素不敢怠慢,碎步上前,依言伏在榻边,轻轻枕在他膝上。 李俨对此颇为满意,指尖抚过她眼尾那颗鲜红的痣:“会唱《紫云回》么?” 传闻玄宗曾梦游月宫,见到数十位仙女驾云而至,演奏仙乐,其曲调寥廓凄清、摄魂动魄。醒后,玄宗久久难忘,便以玉笛复现全曲,并将曲子赐予梨园弟子及诸王。 自此,此曲被视为正始之音,雅乐正统,也成为宫廷核心曲目,传唱至今。 薛灵素在李修白别院时曾专习此曲,柔顺道:“禀陛下,妾会一点。” 李俨一抬手,她随即清了清嗓子,一句句轻声哼唱起来。 “周旗黄鸟集,汉幄紫云回……” 薛灵素舞技超群,歌喉却非所长。但这首曲子,她在别院被逼着苦练了三个月,现在唱起来,倒也婉转动听。 李俨靠在龙枕上,在轻柔的歌声中渐渐睡去。 薛灵素便维持着这跪伏的姿势,低低唱了整整一夜。 直至天光熹微,李俨悠悠转醒,见她仍保持着昨夜姿态,兀自轻哼,嗓音已全然嘶哑,眼中顿时掠过一丝复杂。 “……你唱了一夜?” 薛灵素垂眸,声音沙哑:“是。能为陛下安眠,是妾的福分。陛下未叫停,妾不敢停。” 李俨神色难辨,指尖拂过她微乱的鬓发:“日后,唤朕三郎罢。” 薛灵素立刻答应,低低唤了声:“三郎。” 天色放亮,内侍们奉旨前往大盈、琼林二库取物,随即,宝器珠玉如流水般送至宝华殿。 与此同时,杨贤妃昨夜在兴庆宫触怒龙颜、遭申斥禁足的消息,也如野火燎原一般传了出去。 消息递至长平王府,清虚真人毫不意外。他初见这薛美人时,便已窥见她眼底深藏的野心。 入后宫于她,如鱼入活水,日后她的位份断不止于区区美人。 庆王府亦收到了杨贤妃被申斥禁足的消息。 外朝与后宫接连失利,庆王终于按捺不住,催促裴相速速反击。 裴相却只是摇头,坚持让他再等一等。庆王虽不明所以,但见裴相态度坚决,也只得暂时压下心头焦躁。 恰在此时,北方传来战报,说是契丹大军暂退。 圣人闻讯龙心大悦,加之淮南战乱也已平息,便欲往大慈恩寺设斋祈福,超度阵亡将士英灵。 消息很快传遍朝野。听闻契丹退兵,萧沉璧心头一动,想起了赵翼。 长安和相州之间山水重重,叔父更是严防死守,她上回冒险传出的密信,不知能否冲破重重阻碍,平安送达? 这几日,她当找时间再与那位韩夫人碰面探探消息才是。 不过,不等她和韩夫人碰面,进奏院先找上她了。 —— 这一回,萧沉璧刚到进奏院,便发现气氛不太对。 自后园步入前厅,目光一扫,只见康苏勒嘴角带血,右颊赫然一道鲜红的掌印,安壬垂首立于一旁,大气不敢出。 厅堂正中,站着一个生面孔,衣着三品紫袍,身形魁梧剽悍。 ——是叔父心腹,阿史那忽律,此时此刻,此人入京,只怕不是好事。 果然,忽律见她进来,虽依礼拱了拱手,眼底却无半分敬意:“郡主别来无恙?” 萧沉璧回以浅笑:“我有恙无恙,你们不是最清楚?押衙不在魏博高升,倒有闲暇来长安?” 忽律皮笑肉不笑:“郡主智计过人,身在长安,手却能伸回魏博,若非臣多留了个心眼,命人在相州周边布防,只怕不日郡主便要杀回魏博,取我等项上人头了!臣这才不得不以进奏使之名,亲来长安请教郡主——这些密信,作何解释?” 说罢,他将一沓信件摔在案上。 信笺散落,露出一角字迹,正是萧沉璧当日命韩夫人夹带于官牒之中,想要传回魏博的那几封。 萧沉璧心头一震,面上却佯作镇定:“进奏使此言何意?本郡主怎知这是何物?” “郡主不必再装了。”忽律目如鹰隼,“康苏勒对你有旧情,易被蒙蔽,安壬性情温和,对你防备也不足。以郡主之智,瞒过此二人并非难事。臣好奇的是——郡主究竟是如何将此密信送出长安的?” 萧沉璧咬死不认,反诘问道:“不过一首诗罢了!进奏使凭何断定是本郡主手笔?本郡主被困于此地,何来这等本事?进奏使若不信,大可对照我从前留在魏博的墨迹,反正魏博已尽在你等掌控之中,我的字帖,想必你手中有不少吧?” 忽律冷笑:“郡主行事缜密,即便都是亲笔信,字迹也必然刻意变换过。郡主不认也无妨,臣知您素来行事喜一式三份,如今这三封信,已尽数在此,郡主还是趁早收了这心思罢!” 他手指重重敲在案上,语带威胁。 萧沉璧瞥了一眼,只见那案上果然陈着三封信。她心里冷笑,没错,她从前无论谋划何事,为保稳妥,必备下三份,她的心腹孙越最是清楚。看来孙越果然叛了,连这等习惯都告知了叔父。 然而,她早怀疑孙越有异,此次命韩夫人传信,特意将习惯改为一式五份。 而忽律只截下三封,说明还有两封信逃过封锁送出去了! 她心中暗喜,面上却需将戏做足。 怒意不能太盛,否则便是承认;但也不能毫无反应,否则太假。 她酝酿了一下适合的情绪,当目光掠过那三封信时,一丝刻骨的恨意与认命般的颓然在眼底闪过,与此同时,下巴微抬,拿捏住倨傲的力度。 “……随你们如何想!总归,我是离不得这长安了,是非曲直,都由你们评断,便是杀了我我也做不了什么!” 忽律何其敏锐,瞬间捕捉到她眼底那抹恨色,不出所料,这信果然是这郡主的手笔。 他带着一种意料之中的笃定,警告道:“郡主心高气傲,都知早有预料您不会甘心认命,故在康院使、安副使之外,特命臣来走一趟。奉劝郡主一句,节帅夫人与少主尚在樊笼之中,都知念在血脉亲情的份上说这是最后一次,望您好自为之!”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二字,萧沉璧不欲打草惊蛇,于是做出顺从姿态:“……好,我知晓了。” 忽律这才满意,睨了一眼身旁的女使:“还不带郡主去见那位陆先生!若下月再无动静,这进奏院上下,也该换换血了!” 女使慌忙引着萧沉璧离开。 一旁,安壬一声也不敢吭,康苏勒死死攥着拳,脸上的掌印还没消,火辣辣地烧。 —— 西厢 空了许久的茶罐仍是没续上,萧沉璧这回只喝得上白水。 她回身,目光落在李修白身上,只见他正凝神雕刻一尊木偶,这回不再是兔子,而是人形,且个头不小。 木偶面目混沌不清,但衣袂线条流畅,随风欲动,颇有几分神韵。 她眼神扫过,带着审视:“先生倒是坐得住,前院那般动静,竟恍若未闻?” 李修白头也未抬,只放下了刻刀:“郡主说的是那位阿史那进奏使?在下的确见过一面,此人身形魁梧,威仪迫人。不过,无论换作谁,在下始终被困于这方寸囚笼,知与不知,又有何异?” 萧沉璧眯起眼,觉得此人今日的顺从太过刻意。 要么,是漫长的囚禁当真磨灭了他的棱角;要么,是这副儒雅皮囊下,正蛰伏着更深的算计。 但她此刻自身难保,无心深究一个囚徒的心思,只敷衍道:“先生倒也不必如此颓然,若我能出去,必然放了先生,到时大唐三京十五道,先生想去哪里都可以。” 李修白对她嘴里的说出的话一个字都不信,面上却只是微微笑:“那在下一切便依靠郡主了。”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字字清晰,却又字字虚浮。 萧沉璧也听出了敷衍,她微微挑眉,没做计较。 说话间,时辰已不早,今日有忽律坐镇,萧沉璧不欲节外生枝,于是打算冒一回险与他成事。 李修白看着菘蓝的外裙从她肩头滑落,却微微皱了眉—— 万一萧沉璧当真怀了他的孩子,只怕下杀手时,他母亲那一关未必好过。 他随即按下这不合时宜的思绪,前几次都用了羊肠衣,应当无碍。 房门关上后,他没什么情绪地握住她脚踝向两侧分开,动作平稳,不带一丝狎昵。 萧沉璧双手向后撑在软枕上,同样面无表情。 他们之间不带一丝感情,没有亲吻,没有抚慰,甚至抱都不曾抱过一下,向来是怎么快速直接怎么来。 因此当双膝被分到最开时,她也只是阖上了眼,唇线紧抿,一声未吭。 然而,今日李修白却暂未靠近,微微停顿了一下,气息拂过她光洁的小腹,语气客气又疏离。 “在下今日雕刻时不慎伤了手,指节僵涩,不甚灵活,还请郡主帮忙戴一下羊肠衣。” 如此冷静的语调提出如此令人羞耻的要求,萧沉璧耳根不可抑制地漫上一层绯红。 她睁眼瞥了一眼,果然,那人几根修长的手指上都带着深浅不一的划伤。 再抬眸,撞进他平静无波的眼底,那里没有戏谑,没有挑衅,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萧沉璧咬着下唇,没再言语,然后僵硬地弓起腰肢,摸向那冰凉的羊肠衣。 再后,她没好气地抿了抿唇:“先生且弯一弯腰,我够不着——” 第32章 飞来祸 她明明是装孕,怎会真的害喜?…… 李修白依言弯了弯身。 萧沉璧若无其事地替他整理, 眼神却很不愿往上瞥。 呵,什么动不了,怕不是炫耀。 戴到一大半, 李修白气息微微不稳, 制止道:“可以了,再用力恐要扯破。” 萧沉璧立马收手,眼神侧开,闭眼承受, 当他倾身压下时,她几乎被那力道冲得撞到床头。 李修白及时伸手一挡, 她蹙起的眉尖才稍稍舒展。 之后,她抓紧了身下的软枕,免得在一波强过一波的冲撞下撞伤额角。 幸而这姓陆的尚存一丝体贴,察觉她不适, 一手掌住她纤细腰肢,另一手稳稳垫在她脑后。 浮沉之间, 萧沉璧渐渐放松下来。此时, 前厅的气氛却依旧剑拔弩张。 萧沉璧虽不认,但阿史那忽律已断定那些信必是她的手段。他厉声质问康苏勒:“这些信是如何送出去的?你们当真毫无头绪?” 安壬慌忙说不知,康苏勒踌躇片刻,辩解道:“或许是通过商队?东市胡商云集,她虽不能随意出入进奏院,寻机出去一趟, 收买一二商旅,也非难事。” 忽律一时难辨真假,信是从相州截获的,此前如何传递、经了多少人手, 确实难以追查。他沉声道:“此事便交由你彻查。康院使,都知只助力有用之人。若连长安这点差事都办不妥,粟特人的大业只怕也是镜花水月了!” 康苏勒攥紧了拳,躬身一拜:“请都知放心!” 忽律一番敲打后心下稍安,毕竟这回萧沉璧的信并没真的送出去,而在赵翼眼里,她早已是一个死人了。 他将在长安停留半月,期间必会查清根底,绝不容此女再生异心。 西厢,许久之后,黄花梨木床榻的摇晃终于平息,初时萧沉璧只为应付,后来方寸渐乱,两人竟意外契合。她不否认得了些趣味,只是骄傲如她,断不肯宣之于口。 她闭目休息时,李修白双臂撑在她颈侧,也在气息沉沉地平复。 方才不觉如何,此刻薄汗微光,又被他沉甸甸地压着,她才发觉他真是极重,于是没好气地推搡一把:“还不出去,想压死我不成?” 语气虽不大好,嗓音却带着微微哑意和绵软,像小钩子挠人心尖。 李修白此刻心情颇佳:“这是在下居所,郡主让在下去何处?” 萧沉璧气结,她说的出去岂是此意?她当作没听懂,用力将他推开,起身时抄起软枕重重砸了过去。 李修白反应极快,稳稳擒住枕角,那软枕悬停在他鼻尖半寸之处。 “你还敢反抗!”萧沉璧一击落空,更添气恼,整个人抱着枕头再次扑压过去,欲将他闷住。 李修白长臂一揽,反客为主,将她重新困回下方,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声音低沉:“郡主莫要不讲道理,郡主占了在下的房,还要赶在下出去,这是何等道理?”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一滴汗珠从他紧绷的下颌滑落,不偏不倚,砸在她颈窝里,又缓缓蜿蜒滑下,留下一道晶亮水痕。 一股奇异的痒麻自那一点瞬间蔓延开来,萧沉璧别扭地侧开脸,长睫如蝶翼般扑闪:“哼,本郡主懒得同你计较,放开!时辰不早了!” 李修白的目光随着那滴汗珠的轨迹掠过她雪白肩头,眸色深了几分,随即撑起身,动作间带着一丝慢条斯理的儒雅。 萧沉璧迅速从他臂弯的间隙钻了出去,扯开帷帐下榻。 背对着他披好衣衫,她仔细检视一番,确认这回的羊肠衣完好无损,才暗自松了口气。 待收拾停当,身后忽传来一句问询:“上回在下提议郡主笼络韩约之事,不知郡主可有进展?” 萧沉璧何止做了,且手段高明,但她可不想告诉此人,白白给自己添一分风险,于是道:“先生说得轻巧。我虽比先生多些自由,也不过是笼子稍大些罢了。此事怕是难成了。” 李修白眉梢一挑:“郡主所言倒也有理。” 萧沉璧这才转身出去,身后,李修白却在沉思,这非年非节的,阿史那忽律怎会突然入长安? 必然是发现了一些苗头了。 看来萧沉璧不仅笼络了韩约,怕是还试图传信,露了马脚,双方正在暗中角力。若真如此,一旦萧沉璧脱困,便是他的死期。他必须更快,再快些脱身才行。 薄汗尚未完全干,李修白神色已渐渐冷下来。 此时,侍女已收拾好床铺,换上洁净被褥。 一点微光闪过,李修白回眸,只见枕畔遗落一只精巧的耳铛,上面镶嵌着一粒粉珍珠,莹润小巧。 他俯身拾起,眼前忽然闪过这耳铛在她耳垂边急剧震颤、晃荡不休的情景——想必是那时颠落的。 下次萧沉璧来时定会恼怒地索回,再狠狠剜他一眼。 李修白捻着那粒微凉的珍珠,几乎能想见那活色生香的场景。 这念头一闪而过,旋即,他又面无表情地将耳铛掷于案上。 什么下次?没有下次,那时他应当能出去了。 彼时,归府的马车上,经瑟罗提醒,萧沉璧才发觉自己丢了一只耳铛。 她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这耳铛是怎么丢的,脸色顿时又红又白。 微恼之下,她索性将另一只也摘下。 瑟罗惊讶:“郡主这是不打算找了吗?这耳铛是粉珍珠,价格很是不菲呢。” 萧沉璧本想把耳铛丢了,但瑟罗这么一提,想起她曾说一件衣衫抵全家数月嚼用,伸向窗外的手又收了回来,将耳铛塞给瑟罗:“你说的是,丢了可惜。给你了,日后可典当换些银钱使。” 瑟罗也未推辞,小心收好。 —— 兴庆宫 圣人头疾越来越严重,尚医局束手无策。李俨在处置了几名御医后,转而笃信神佛,认定是郑抱真怨灵作祟,决意为她做一场盛大法事以平息怨念。 法事地点定在大慈恩寺,和祭奠战乱的英灵一起。 思忖片刻,他命崔儋在随驾名单上又添了薛灵素之名。 两日后,圣驾浩浩荡荡地前往大慈恩寺。 薛灵素深谙伴君如伴虎,纵使私下因得宠渐生骄矜,在李俨面前仍是温顺无比。 李俨爱听那首《紫云回》,她便不厌其烦地轻哼。 李俨喜爱抚触她眼尾那点朱砂痣,她便柔顺地枕在他膝上,从不问一句为何偏爱这颗痣。 她心知肚明,这痣后必有一段关于故人的故事。 但她不在乎,因为她不爱圣人,没有期待,自然也就没有失望。 她贪图的是他抚触红痣之时指尖流泻的荣华与权柄,有这滔天富贵,莫说一颗痣,便是点上十颗她也甘愿。 薛灵素的柔顺驯服,令李俨愈发满意。这些年,容貌肖似抱真者并非仅她一人,杨妃、孙嫔、各色美人采女……太多太多,多如过江之鲫。但时日一久,他们所求愈多,便与抱真愈远。 只有薛灵素,性情和喜好都与抱真最像,李俨眉眼渐舒,在薛灵素低柔的哼唱中,于銮驾内闭目养神。 法事做的隆重,李俨信佛,真心实意为郑抱真上了香,待到法师说抱真的怨气渐渐平息之后,他方起驾回宫。 銮驾稳稳回宫,薛灵素也丝毫不敢懈怠,行至一半,忽然,耳边传来神策军拔刀的声音,伴随着一生厉喝—— “有刺客!” 薛灵素迅速扑过去,以身躯护住李俨。 骚乱之间,只听几声缠斗,很快,那意图行刺的人便被擒住,压在圣驾面前。 惊魂未定的李俨瞧见扑过来薛灵素,握紧了她的手,然后厉声质问:“怎么回事!” 左军中尉王守成立即快步上前:“回禀陛下,是两个不知死活的毛贼意图冲撞圣驾,未过第一道布防便已拿下,陛下且安心!” 李俨望去,果然见重重甲士将两人死死压在地上,一人当场毙命,另一人后背中刀,奄奄一息。 李俨面沉如水:“留活口!问出主使!” 话音未落,那刺客竟猛地挣脱压制,大骂道:“贼天子!贩茶是死,杀你也是死!你断我生路,老子也不让你好活!” 吼罢,他竟不顾一切向銮驾冲来,未及近身,乱刀便砍杀过去,热血喷溅一地,薛灵素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埋入李俨怀中。 李俨脸色铁青,喝令王守成立刻查明刺客所言之意,王守成当即领命。 之后,李俨神色不虞回了皇宫。 当晚,圣人头疾再度爆发,薛灵素也再度被召入兴庆宫侍寝。 一时间,宝华殿薛美人圣眷之隆,冠绝后宫。 —— 圣人遇刺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大街小巷。 萧沉璧听瑟罗打探清过程后,逐渐摸明白原委:“你是说,今日护驾的监军是王守成?” 瑟罗点头:“不错。” “刺客是茶园被毁、走投无路的茶农?圣人毫发无伤?” “神策军防卫森严,听闻那两个刺客连第一重布防都未冲破,便被夺刀按倒。” 萧沉璧若有所思,哼笑:“看来,这是庆王一党的手笔了。我就说,庆王接连受挫,怎会如此沉得住气?原来打得是这个盘算,要元恪非死不可。” 瑟罗不解:“此话怎讲?” 萧沉璧挑眉:“你不信我?” 瑟罗扭头,相处月余,她对这位郡主已心悦诚服,咕哝道:“问问罢了。” 萧沉璧颇为满意,耐心道:“国库空虚,元元恪推行的新茶政纵然伤天害理,却为圣人敛了不少财,否则千秋宴也不能办的这般盛大,若此时发难,岂非拂圣人颜面?庆王一党深谙圣心,这才炮制了茶农刺圣之局。圣人惜命,相较之下,必舍元恪。至于敛财?换条听话的狗便是。” 瑟罗恍然:“所以,刺客是庆王找人假扮的茶农?” 萧沉璧摇头:“不,裴相老奸巨猾,怎会给自己留下把柄,他筹谋了数日,这二人必是真茶农,且是绝境中的茶农。庆王许是重金抚其家小,他们才甘为死士。” 瑟罗倒吸凉气:“这些人内斗起来,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若有这心思用在边关,吐蕃柔然哪还敢这般作乱?” 萧沉璧想起边疆烽烟,一时也未曾言语。淮南平叛二王尚且相互推诿,讨伐蛮族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二王怎会耗费心力?这江山若落在此二王之手才是彻底要完。 既如此,合该有德者居之。 当然,萧沉璧也没漏过这“刺圣案”中的薛美人。 短短数日,此女风头迭出,不是运气太好,便是心计过人。而碰巧,萧沉璧从前收到的邸报中曾提过先太子妃眼尾的那粒红痣,看来,这薛美人八成是后者了。 她对此女顿时来了兴趣,想着若是能见一见便好了。 这么想着,机会还真就来了。 —— 这些日子,老王妃安排的侍医每隔五日便来诊脉,萧沉璧提前做好准备,每每总是提前臂钏勒紧,加之喝了那些补养汤药的缘故,诊出的脉象竟渐渐平稳。 侍医松了口气,萧沉璧也松了口气。 这日,她又按时诊完脉,忽然,宫里来了消息,说是贵太妃得知她脉象平稳,特召她入宫, 贵太妃是长平王生母,也是圣人李俨的养母。 独子长平王薨逝加之孙子李修白也战死后,贵太妃深受打击,更是一病不起。 萧沉璧初至长安时曾依礼遥拜,彼时太妃昏沉,未能交谈,近日太妃精神稍好,召她入宫,萧沉璧自然不能推拒。 从西侧跃龙门进去,萧沉璧未及行到清晖殿,先于长长的御道上遇见了乘步辇的薛美人。 那步辇极为宽敞,由四名健壮的内侍相抬,还有两名宫娥则手执宽大的障扇随侍。 薛美人高坐辇上,发髻如云,斜插的那支九凤钗熠熠生辉,一袭石榴红织金长裙更是华美夺目。 所过之处,宫人内侍纷纷垂首避让,跪伏道旁。 萧沉璧依礼欲行叉手礼,薛美人却已下辇,亲自虚扶:“夫人便是长平王遗孀?” 萧沉璧略一颔首:“妾身叶氏,见过薛美人。” “不必多礼。”薛灵素亲近地执起她双手,指尖似无意般拂过她凝脂般的脸颊,笑靥如花,“果真是倾国之姿。瞧瞧这肌肤,莹润胜雪,我见犹怜,难怪长平王与夫人鹣鲽情深,传为佳话。” 萧沉璧垂眸:“美人过誉,皆是坊间谬传罢了。” “夫人不必谦虚,如今二位的事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便是我身居后宫也常常听闻呢!”薛美人目光滑向她微隆的小腹,又闻到,“这孩子快三个月了吧?夫人务必珍重。” 萧沉璧指尖轻抚腹部,眉目间适时染上温柔:“是快了,这是妾身余生唯一的念想,妾自当万分小心。” 薛美人又拉着她手殷殷叮嘱良久,言谈间甚为投契,邀她日后多入宫走动,萧沉璧含笑应下。 片刻,薛美人面露无奈,重登步辇:“圣人还在兴庆宫等着呢,耽搁不得,夫人莫怪,我须得尽快去了。” 萧沉璧恭谨相送。 人一走,瑟罗不禁感慨:“这位薛美人真是好生和气,全无架子,容貌好,性子也好,难怪圣人宠爱她!” 萧沉璧笑而不语,心里却在想这大约就是这位薛美人的厉害之处了,表面功夫做得极好。 在魏博时,她察言观色多年,最擅识人,敏锐地捕捉到薛灵素目光扫过她小腹时的复杂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异样。 薛美人对她,似乎并不像看起来这般友好…… 为何呢,长平王府不是一向低调做事么,她暗暗记下,没再说什么,继续朝清晖殿走去。 同样,薛灵素自打见了萧沉璧之后心里便五味杂陈。 她为长平王所救,当初在雨幕中也曾暗暗心动,后来在别院三月,更是日日期盼,最后,却换来被送入宫门的结局。 那人冷漠至极,视她为棋子,无论她如何哀求,眼神都未曾为她停留片刻。 她心灰意冷,这才选择了权势和荣华,然而最近,她却听到了他与别的女人感天动地的恩爱事迹。 铺天盖地,活灵活现! 先前,她只以为是讹传,这样冷漠的男子怎么可能被小情小爱绊住脚? 今日见到这位所谓的夫人,骄傲如她,也不得不承认此女的确是不世出的美貌,姿态风度,皆是万里挑一。 看来,李修白不是没有心,也不是没有与欲,只是她还不够格挑起他的情或欲,所以才被送到这冰冷的深宫里。 一股被彻底轻视的溃败感油然而生。 薛灵素按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正想着,步辇已至兴庆宫巍峨殿门前,守门的宫人恭敬有礼,平日倨傲的神策军中尉王守成也对她恭敬有加。 那丝溃败瞬间被巨大的虚荣填满,她款步下辇,笑意盈盈。 那位夫人博得长平王倾心又如何?总归,李修白已经不在了,她余生都要守着空荡荡的王府守活寡。 而她,守的却是这煌煌宫阙,天下至尊。 —— 离了跃龙门,萧沉璧穿过长长的宫廊后被引至贵太妃所居的清晖殿。 清晖殿庭植松柏,绿意盎然,贵太妃精神好转,已能倚坐软榻。她发丝银白,眼神也有点不太清了,但慈眉善目,气质温厚。 一旁,案几上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精致点心,莹白如玉的酥山,形似花朵的玉露团,裹满胡麻的巨胜奴……层层叠叠,几乎堆叠不下。 侍立的老宫人含笑道:“不知夫人口味偏好,太妃娘娘遂命膳房多备了几样,只盼能有一二合夫人心意。” 萧沉璧心头一软,忽然想起逝去的外祖母,她也这般每回都备下许多吃食任她挑选。 萧沉璧不免动了一丝情,深深敛衽,贵太妃探身握住她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语带怜惜:“好孩子,快起来吧,阿郎福薄,早早舍你而去,着实苦了你了!” 萧沉璧忙道“不敢”,关切问起贵太妃病体。贵太妃摆摆手,笑容里带着看透世情的豁达:“老婆子我已经风烛残年,能多捱一日,便是多偷一日清福罢了!” 萧沉璧惯会说甜言蜜语,说了几句吉祥康泰的祝语,把贵太妃哄得合不拢嘴,精神也好了许多,絮絮提起了旧年往事。 她说老长平王出生时足有十斤,是先帝最健硕的皇子,自小便比同龄人高大许多,连年长的先太子都矮他半头。也正因她将孩子养得极好,先帝才将大皇子也交给她抚养…… 提及大皇子,她忽地住了口,眼中掠过一丝黯然。 萧沉璧心知,这大皇子指的是当今圣人,对圣人不尊她为太后,太妃终究是伤怀的,但太妃并非怨怼之人,很快又挂上慈和笑意。 接着,贵太妃又说起李修白幼时,比起端庄寡言的老王妃,她话语间更多了几分家常的烟火气。 “阿郎生下来还不及他阿爷一半重,猫儿似的一小团,哭声都细弱,我那时去瞧,真怕养不活啊!好不容易养大,他娘胎里带的寒症却又缠上来,药罐子不离身,着实令人发愁!” “光是喝药还不成,他的寒症总不见好,人也时常昏沉,王府那时寻遍了名医,后来请到一位云游的老神仙。老神仙诊了脉,给了两条路,一是长年服药,能稳住根基,但难断根;二是每日施针,虽苦楚难当,却有根治之望。那时,阿郎才八岁,竟眼也不眨,选了后者!” “那么长的针——”贵太妃用手比划着,“他阿爷那样的军汉都受不住,这孩子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没掉一滴。我心疼得直掉泪,他却握住我的手反过来安慰,说‘娘娘,我不怕疼,只想快些好,跟阿姊一样康健,这样你和阿爷阿娘就不用日日忧心了……’” 说到此处,贵太妃微微哽咽,用帕子不住地按着眼角。 萧沉璧心道李修白果然心性非常,幼时便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若换做是她……萧沉璧认真思索一番,果断下决定,她也会选针灸。 不得不说,他们虽立场不同,针锋相对,但骨子里的狠劲与清醒还是十分一致的。 这认知让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紧接着,贵太妃又说起李修白如何过目不忘,如何博学好闻,萧沉璧含笑听着,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比较起来,这些么,她也能做到。 此刻,一个极其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忽然涌入她脑海—— 若他们不是仇敌,而是同伴便好了,双剑合璧,有什么江山是拿不下的? 但这念头太过荒谬,只是一瞬便被她抛之脑后,他们早已不死不休,怎会轻易和解? 再说,这人已经死了,便是她愿意联手也没有机会。 此时,贵太妃越说越伤感:“可惜,熬过了三年针灸,学成了十分本事,阿郎好不容易好转,却这么突然离开了……” 萧沉璧默然将帕子递过去,贵太妃接过,掩帕咳了几声:“不妨事,幸而还有你,老身这把骨头怕是不中用了,也没什么念想,只盼着老天开眼,再撑半年,亲眼见见阿郎的骨血落地,也算四世同堂,死而无憾……” 萧沉璧素来心硬如铁,谎话连篇也能面不改色。 然而此刻,面对这双盛满哀伤和希望的泪眼,面对这与她外祖母如此相似的慈蔼面容,她生平头一次真心实意地感到愧疚。 她垂眸,只低低应了声“是”,然后拈起一块小巧玲珑的梅花糕,机械地送入口中,小口小口地咬着。 一个吃完,竟全然不知其味。 贵太妃见她用了点心,心下稍稍宽慰,又将一碟新出锅、香气扑鼻的巨胜奴推至她面前:“这是羊肉馅儿的,趁热最是香酥。” 萧沉璧不忍拂了老人好意,抬手取了一枚,刚送入口中,一股浓烈的腥膻油腻之感直冲喉头,她忍不住以帕掩口,干呕连连。 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反胃感后,她面上飞红,忙不迭告罪:“太妃恕罪,妾身失仪……” 贵太妃先是一怔,随即了然,轻拍她后背,温言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如今也该近三个月了,正是害喜的时候。倒是老身疏忽了,不该叫你沾这等油腻之物!” 说着便示意身旁的老宫人。 老宫人连忙奉上一盏温热的清茶:“夫人快漱漱口,压一压。” 萧沉璧接过茶盏,勉强道谢,心中却仍为方才的失态懊恼。 她抿了一口清茶,那令人不适的油腻感才被压下去。 就在此时,她突然又反应过来,不对!她明明是装孕,怎会真的害喜? 再联想王府侍医上回说的滑脉稳定,还有上月那疑似破裂的羊肠衣…… 一股寒意猛地升腾起,萧沉璧顿时四肢百骸都仿佛浸入了冰水之中,握着茶盏的手也微微发抖。 难不成,她真和这姓陆的弄假成真,怀了他的孩子了? 若真如此,他可是害死她了! 第33章 东窗事 去父留子 干呕过后, 萧沉璧心头尚存一丝侥幸,宽慰自己许是那巨胜奴太过油腻之故? 然而此后,心口那阵翻江倒海之感却时时涌起, 她只得频频以丝帕掩唇。 贵太妃瞧在眼里, 心疼不已,忙命宫人撤下各色糕点,另奉上几碟时令瓜果。 萧沉璧强压着胃中不适,拣起一枚泛青色的胡桃咬了几口, 那烦恶之感方稍稍平复。 贵太妃眼神带着几分探究:“……你竟喜食胡桃?” 萧沉璧颔首答应,贵太妃唇角弯起一抹笑:“阿郎最是厌弃此物, 你腹中这孩儿倒与他大不相同,想来将来会是个康健的!” 萧沉璧倍感心虚,若一样才奇怪了,她怀的根本不是李修白的孩子。 她顿时食不知味, 将胡桃也放下。 贵太妃见她没了胃口,立即要宣召尚药局的奉御前来诊脉, 萧沉璧慌忙推拒, 只道是寻常害喜之症。 百般推辞之下贵太妃才作罢,萧沉璧心事重重,以时辰不早为由告退。 瑟罗全程侍立一旁,心口怦怦直跳,待马车驶离宫门,忍不住低声提醒:“郡主, 您这月的月信……好似迟了一日。” 萧沉璧面色难看至极,却无法对瑟罗直言,毕竟这些时日她虽多次施恩,瑟罗终究是进奏院的人, 是康苏勒的亲堂妹。 父亲、康苏勒和孙越的背叛已经告诉过她人心易变,只可利用,不可轻信。 于是她按下心头翻涌的心绪,只淡淡道:“是么?那许是真有了。如此也算对进奏院有交代了,你也不必日日扮作女奴守在我身边了。” 瑟罗闻言却像生了气,侧过脸去,未再言语。 马车行至平康坊时,萧沉璧叫停,预备到一家医馆再诊一诊。 于是她支开瑟罗去买蜜饯,自己买了一顶幂篱,将周身遮得严实,方踏入医馆。 这回她早早褪下了臂钏,然而那大夫三指按于寸关尺上,沉吟片刻,依旧诊断出了滑脉。 萧沉璧心底一凉:“没……诊错?” 大夫细问了行房与月信之期,萧沉璧据实以告,见她仍然不敢置信,他又唤来馆中另一老成大夫复诊,结果如出一辙。 “夫人脉象虽略显躁动,但往来流利,如珠走盘,的确是滑脉无疑,约莫一月之期了。” 萧沉璧只觉耳边嗡鸣,眼前发黑。她自认心肠冷硬,即便平安诞下此子,也未必能有多少骨肉情分。 何况这孩子的到来更是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李修白的“遗腹子”的确有用,但她原本是打算脱身后再寻一适龄婴孩鱼目混珠的。没成想,竟真叫进奏院那帮人得逞了…… 长安风气开化,大夫见多识广,见她幂篱遮身,行踪隐秘,猜到此胎恐怕来历蹊跷,于是压低嗓音道:“夫人若不愿留,趁月份尚小可设法处置。敝馆有上好的落胎药,必能悄然了结。” “落胎……”萧沉璧呢喃,忽然想起了父亲的后宅里那些姬妾争风吃醋、相互倾轧的场面。 她曾亲眼见过落胎侍妾惨状,鲜血顺着裙裾蜿蜒而下,殷红一片,更有两人因此殒命。 是药三分毒,何况这等虎狼之药?落胎的风险未必小于分娩。 她强自镇定下来:“容我再想想。” 大夫不强劝,只道:“月份越小越易处置,夫人还是早做决断为妙。” 萧沉璧付了诊金,一言不发出去。此时,瑟罗买完了糖丸,正在马车边候着她。 萧沉璧若无其事,瑟罗也只当没看见。 回到王府,萧沉璧心乱如麻。 生下来?妇人生产,九死一生,无异于鬼门关前走一遭。 打掉它?落胎的药凶险万分,同样性命攸关。 进退维谷,萧沉璧真是恨死了叫她怀上的陆湛,恨不得将他剥皮实草,丢到乱葬岗喂狗! 她暂时没想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但此人必须死! 一夜心烦意乱,次日一早,李汝珍又来薜荔院找她,察觉她信神不宁,李汝珍关切备至。 萧沉璧不欲多言,只推说是害喜和思念亡夫所致。 李汝珍心疼不已,片刻,忽然神神秘秘凑近她耳畔:“嫂嫂,告诉你一桩天大喜讯——其实,当初徐庭陌起兵之时叶家并非阖族尽殁,你有一位姑母侥幸逃生,辗转得知你嫁入王府,联络上了王府,算算行程,这两日便要到长安了。阿娘本想给你个惊喜,特意瞒着。我见你郁郁寡欢,这才先告诉你好让你开怀!” 萧沉璧低垂的眼睫猛地抬起:“姑母?” 李汝珍捂嘴偷笑:“正是!嫂嫂可是欢喜坏了?” 萧沉璧勉强牵动唇角,挤出一丝干笑:“欢喜,自然是欢喜不尽。” 口中虽这般应着,一股急火窜上心头,方才那点虚无缥缈的愁绪顷刻烟消云散。 姑母?哪门子的姑母?!此人一到,她精心编织的弥天大谎岂不是要被当场拆穿!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萧沉璧掩饰住眼底的慌张,应付一会儿,送走了李汝珍后,她片刻不敢耽搁,亲自去了进奏院。 —— 忽律来长安后,把康苏勒的人全都换了一遍,萧沉璧身边也安插了更多眼线,监视她一举一动。 是以,那日萧沉璧一出医馆,进奏院便已知晓她身怀有孕。 萧沉璧刚踏入进奏院正堂,忽律眉梢便浮起一丝喜色:“恭喜郡主,大业又近一步!都知若闻此讯,想必也不胜欢喜!” 萧沉璧身形一僵,难道是瑟罗告的密? 转念又一想,瑟罗自打昨日之后便没离开过她身边,这些时日笼络也颇见成效,她应不至如此快便通风报信。 定是这心思深沉的忽律另遣了人监视。 她面上不动声色:“进奏使消息果然灵通。只是,进奏使可知晓我假扮的这位叶氏女竟还有一位姑母尚在人世,且不日便将抵达长安?” 忽律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竟有此事?” 萧沉璧冷笑:“看来进奏使的灵通只在本郡主身上,眼界未免窄了些!那位姑母将至长安,进奏使若不想大业半途而废,还是尽快派人拦截为妙!” 忽律遭到讥讽,却不敢恼,毕竟此事实在干系重大,他立即命康苏勒调动所有可用人手,不惜一切代价查探此人自何路入京,务必拦截。 萧沉璧可不想将性命托付他人,心里琢磨着自己还应当准备一条退路才是,一旦进奏院拦截失败,她绝不能坐以待毙,须得设法脱身。 此番瑟罗未曾告发,显然是这些时日的笼络奏效。救命之恩在手,令她护送自己逃离应非难事。 还有,她也不能待在王府,这两日最好去佛寺待着,一旦有变立即出逃。 片刻之间,萧沉璧已经拟定了计划,然而她此行目的不止于防止身份败露,更要解决另一心腹大患。 她对忽律道:“如今既已事成,那位陆先生知晓太多,也不必留了吧?进奏使以为如何?” 忽律目光闪烁,试探道:“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郡主难道对这位陆先生没有半分情意?” 萧沉璧心里冷笑,她如今是笼中鸟,最忌讳的便是动情。有情便有软肋,有软肋便会授人以柄,她岂会如此愚钝,把弱点交给别人? 更何况,她轻易不动情,这姓陆的知道的太多,一旦泄露半句,万劫不复的便是她。 萧沉璧于是乜去一眼:“进奏使此言不虚。依你之见,是该把这位陆先生供起来或者放出去,然后等着哪一天这人将我们的事情到处说,大家一同死无葬身之地?” 忽律面色一青,讪讪道:“臣不过听闻此人才智尚可,一时惜才罢了。既然郡主无意,臣自然也无异议。此人便交由郡主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侧身让开道路,萧沉璧微微颔首,抬步便向西厢房行去。 若无意外,这将是她与那位陆先生的最后一面了。 —— 西厢房 萧沉璧再次踏入时,李修白仍专注于手中木偶。 依旧是那身半旧长袍,气定神闲,她曾经拿来刁难康苏勒的那些要求,此人竟完全符合—— 身长八尺,面如冠玉,貌比潘安,才过宋玉。甚至有过之无不及,皮相骨相俱是绝佳,心智更是深沉难测。 他们二人……怎么不是一种缘分呢?只可惜,是孽缘。 室内人察觉到她的目光,温声道:“外间暑气正盛,郡主何不进来?” 萧沉璧这才收回视线,缓步入内。 先前,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有了孩子,转念一想,她即便要这个孩子,他也看不到它出生了,说出来只会平添遗憾。 一丝淡的不能再淡的恻隐之下,她终是未提,只道:“近日偶感风寒,晒晒也好。” 李修白吹去木屑,将一只雕琢精致的兔子木偶递给她。 萧沉璧微微一愣:“给我的?这些时日……你一直在为我雕琢?” 李修白淡笑:“不给郡主,还能给谁?” 萧沉璧望着这打磨得光滑的木偶,又瞥了眼他伤痕累累的手指,心绪莫名复杂。 她伸手接过,语气难得带了一丝真切:“多谢。” 李修白缓缓起身:“郡主客气。郡主曾允诺有朝一日脱身便放在下离去。在下身陷囹圄,无以为报,只有微末手艺尚可入眼,郡主不嫌弃便好。” 萧沉璧听到“放他出去”,心头顿时又感一阵心虚。她移开话题,瞥见案几上一盘金黄的胡桃,信手推去:“渴了么?且解解乏。” 李修白没接,萧沉璧可不是好脾气的人,今日待他未免过于和善。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面上不动声色,只道:“尚可。郡主一路辛劳,还是郡主尝一尝吧。” 萧沉璧莫名生出一丝愠怒:“本郡主给你东西,你便这般不给颜面?” 李修白动作微顿,念及今夜过后,明日便是此女的死期,透露一二也无妨,遂坦然道:“在下着实不喜此物,并非针对郡主。” 萧沉璧又是一愣,这已是她第二回听闻有人不喜胡桃了。 不过她其实也不大爱吃,这理由无可指摘,萧沉璧觉得自己的生气也着实奇怪,于是挥手示意女使撤下胡桃:“既如此,便罢了。下回给你带些别的吧,枇杷如何?” 李修白颔首:“尚可。” 萧沉璧“嗯”了一声:“好。西市有一家枇杷极负盛名,皮色金黄,果肉甜香,下回带给你吧。” 李修白淡笑谢过。 萧沉璧望着空下的案几,心中却想,没有下回了。即便有,也是在他坟前祭奠之时。 那时,倒不妨多供些枇杷,免得他鬼魂和李修白一样缠着她。 两人对坐,气氛一时凝滞,依往日惯例,此刻该是宽衣解带,共赴巫山之时。 李修白照旧起身,当微热的手掌抚上她腰间时,萧沉璧一僵,回身按住他的手:“今日不必了。路上来了月信,不过顺道过来看看你罢了。” “好。”李修白立即松手,不带半分狎昵。 萧沉璧轻拢鬓边散落的发丝,转身便走:“时候不早了,既无事,我便走了。” “郡主留步——”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萧沉璧手中的帕子微微捏紧,怀疑是被发现了异样。 然而,下一刻这位陆先生走到她面前,却只是递来那只兔子木偶。 “方才给郡主的,郡主忘了取走。” 萧沉璧握住那尚带余温的木偶,心绪顿时翻腾不止,复杂难言。 她不再看他,只低低应了一声。 房门再次合拢,李修白脸上的温和也瞬间褪去,目光冷冷落在那已空了的果盘处。 都说,秋后处斩的犯人会有一顿断头饭,传说很是丰盛。他料想,自己的时辰也到了。 无妨,待他们动手时他应该已脱身。 这木偶,正好留给这位郡主殉葬罢。 李修白将刻刀随手丢扔下,转念又一想,即便他不亲自动手,此女给夫君戴绿头巾、珠胎暗结之事一旦泄露,夫家也绝容不下她性命吧? —— 离开西厢后,萧沉璧去见了安壬,直截了当:“就今晚吧,送这位陆先生上路吧。” 安壬一愣,这个“上路”显然不是离开的上路,而是离世的意思。 他本是胡医出身,因医术精湛救过都知一命方步步高升。医者仁心,救死扶伤乃天职,他平生只救人,不杀人。 何况要杀的还是这数月来朝夕相对的熟人。 安壬面露不忍,试探道:“郡主当真要取陆先生性命?其实,陆先生这些时日颇为安分,人也聪明,郡主无需再用他,不如把他留作幕僚,也是两全……” 萧沉璧沉思:“你说的倒也有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安壬以为她心意动摇,未料下一刻,萧沉璧话锋陡转:“念在这些时日相处的情分上,那就让他自己选个死法吧!” 安壬轻叹一声,郡主终究是郡主,冷静至极,也心狠至极。 萧沉璧摩挲着手中的木偶,没再多话,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宁可她负别人,她也不会让别人有机会负她。 安壬望着她的背影心下唏嘘,转身时又想起,郡主将此差事交给他而非康苏勒,已是手下留情。 若落在康苏勒那煞星手中,陆先生只怕不止是死了,还要受尽非人折磨! 他默默叹了口气,回到房中一阵翻找,终于翻出一包药性最烈的麻沸散,若陆先生用了这个,或许能少受些痛苦。 入夜,安壬吩咐人备下一席精致肴馔,随后,他将麻沸散倾入一把精巧的阴阳壶中,拎着酒壶,步履沉重地走向西厢。 李修白白天就察觉到了异常,看见丰盛席面,更坐实了心中猜测。 他还留意到进奏院守卫稀疏,显然是出了变故,同时,康苏勒也不在,钥匙交予了巡逻牙兵——此乃天赐良机。 他当作浑然未觉,只展颜一笑:“新月如钩,风清云淡,在下正愁无酒遣怀,副使来得正好。这席面如此精致,是要与在下小酌?” 安壬勉强挤出笑容:“先生好眼力,正是此意。” 说完,让侍女摆好酒菜,他亲自执壶倒酒:“这是我自己酿的春酒。今晚月色正好,康苏勒那粗人不懂情趣,所以在下才特意来找先生共饮。” 李修白心思何等缜密,见过的机关陷阱不计其数,一眼就看穿了那酒壶的把戏——安壬倒酒时拇指不易察觉地转动了一下,这壶内只怕是有夹层的阴阳壶。 他不动声色,从袖中取出一枚耳铛递过去:“对了,郡主有枚耳坠落在这里了。这东西贵重,留在我这儿怕惹麻烦,还请副使代为转交。” 安壬的目光立刻被那粉珍珠柔和的光泽吸引,伸手接过:“确实是郡主的东西。好,我一定转交。” 就在他低头将耳坠收进袖中的瞬间,李修白将桌上两只酒杯悄然对调。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安壬再抬起头,浑然不觉有异常。 他强笑着举起酒杯。 李修白也含笑举杯回应。 一杯酒下肚,不知是心虚还是不胜酒力,安壬面上已浮起酡红,舌头也有些捋不直:“这个,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件事要告诉先生。当然,这不是我的本意。先生温润谦和,才智过人,平心而论,在下是极钦佩的。然而在下人微言轻,诸多事身不由己……总之,先生饮罢此杯,便……便请上路吧!” 言罢,他不敢对视,只执壶斟酒。 李修白适时地皱起眉头:“是谁下的令?郡主吗?她……已经诊出有孕了?” 安壬言辞闪烁:“郡主也是身不由己。陆先生,这事怪不得谁。郡主说了,让先生自己选个走法。实不相瞒,这酒里已下了麻沸散,等会儿药效发作,待先生昏睡过去我再让人动手,保先生走得没有痛苦。” 话毕,安壬又咳嗽两声:“药效快发作了,先生想选哪种走法?尽快同我说罢!” 李修白眉头微挑。他原以为酒中是毒药,没想到竟是麻沸散,这位安副使倒是无意中给他自己留了一线生机。 他沉默片刻,缓缓抬眸,目光扫过紧闭的门窗,确认巡逻守卫尚未至此,唇角忽地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多谢副使美意。不过,在下哪一种都不选。” 话音未落,他单手锁住安壬咽喉,另一手则用早已备好的布巾死死堵住他的呼叫,并以绳索反剪其双手。 安壬猝不及防,毫无反抗之力,双眼顿时睁得老大——这人竟然早就知道了!李修白捆好安壬,悠然道:“副使这份好心,在下记下了,副使稍后上路也能少些苦楚。” 他语气平静,眼神却冷淡至极,仿佛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安壬瞬间毛骨悚然,这人竟把他们所有人都骗了!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拼命挣扎,却感觉骤然发麻,难道……连这酒也早就被他识破调换了? 对上李修白平静无波的眼神,安壬顿时如坠冰窟。 果然! 麻沸散药力发作迅猛,他意识渐渐昏沉,手脚绵软无力,求救声卡在喉咙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剥下自己的外袍和幞头穿戴整齐。 瞬息之间,两人的身份已悄然互换。 接着,他被捆缚于椅上,摆成醉酒伏案的姿态,视线也愈发模糊,惊恐地看见着眼前人拿起一盏烛台点燃了床榻的帷幔。 火苗猛地窜起,席卷纱帐,并迅速向整个西厢蔓延! 李修白没立刻走,又往靠近火源的地方泼了些水,霎时浓烟滚滚,遮蔽了视线。等火势渐旺,黑烟弥漫,他才以袖掩面,推门而出。 安壬目眦欲裂,原来他是要假扮自己,趁这夜色与浓烟混出重围! 就在这时,两名巡逻的牙兵听到动静赶来,急声喝问:“副使!出什么事了?” 李修白用帕子紧捂口鼻,又把幞头压低了些,遮住大半张脸,声音含混:“走水了!那姓陆的……还在里面!” 浓烟滚滚,满院混沌,火声噼啪,人声嘈杂,领头牙兵哪辨得出眼前“安副使”的真伪?连忙上前搀扶,同时急令另一个牙兵:“快去前院禀报进奏使,调人来救火!” 等那牙兵飞奔而去,李修白如法炮制,一手捂嘴锁喉,另一手用刻刀精准抵住这留守牙兵的咽喉要害。 牙兵猝不及防,李修白手起刀落拽下他腰间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同时一记手刀狠狠劈在其后颈。 牙兵闷哼一声,软倒在地,被李修白迅速拖进茂密的花丛中。 旋即,李修白连开三道铁锁,那道禁锢他多日的垂花门终于打开,他不再迟疑,闪身没入后园。 夜色沉寂,只听得身后火光噼啪作响,烧红了半边天。 狂风吹起他衣角,风声猎猎,他眼神却淡定异常。 后园不大,一眼就能看清。 李修白目光扫过森森花木,最终定格在角落那口枯井上。 若有密道,这里最有可能。 他快步上前,掀开井盖——果然是口假井,井下不深,有几道石阶蜿蜒。 他毫不犹豫,探身而下,井底,一条幽深的密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此时,进奏院的牙兵还不知这一角的动静,正带着援手蜂拥赶到西厢,奋力扑救大火。 火势凶猛,眼看整个进奏院都要受牵连,忽律当即喝令牙兵阻断火路,别管这厢房。 反正,他也无意救那陆先生。 一刻有余,大火终于平息了一些。 浓烟中,伏在案上的安壬被浓烟呛得恢复了一丝神智,拼命挣扎着想往门边挪动。 挣扎了半日,他终于挣开绳索,看来,这陆先生也并未绝情到底,虽捆了他,但留的是活结。 爬了半晌,安壬终于赶在大火将整座西厢吞噬之前爬出房门,艰难呼救。 “是我——” 忽律回头,透过熊熊烈焰和滚滚浓烟,终于看清火海中那人的脸庞,脸色剧变。 如果这人是安壬,那刚才逃出去的“安副使”……岂不就是那个姓陆的?! “追!”忽律厉声下令,“封锁所有出口!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姓陆的给我抓回来!” —— 长平王府,萧沉璧又是一夜被噩梦缠绕。 这次的梦里,除了李修白那厉鬼般的身影,竟又多了一个陆湛。 李修白依旧面目不清,言辞严厉,斥责她不仅给他戴了绿帽子,竟还敢怀上别人的孽种,他就是做了鬼也绝不放过她! 而那陆湛,却只是平静地质问为什么要杀他?不是说好了,他替她出谋划策,事成之后,她就放他一条生路吗? 两张面孔轮番质问,一人伸出一手来撕扯她,萧沉璧险些被撕碎。 她奋力反抗,此时,两个人竟诡异地扭曲重合,化作一人! 非但如此,那个叶氏女的姑母也找了过来,当众拆穿了她的真面目! 萧沉璧悚然惊醒。 此时,天刚蒙蒙亮,然而浑身汗透,加上胃里翻搅得难受,她再也无法入睡。 她向来不信鬼神,但连日来的怪梦实在蹊跷,思来想去,给李修白添些香火供奉或许能平息一二? 想了想,只怕这姓陆的此刻也在黄泉路上了,所以才入她的梦报复? 也罢,顺手也给他上一炷香。 至于叶氏女的姑母,她只希望进奏院这回能中用些。 此时天色尚早,王府中贵人们还没醒,只有起早的仆役在洒扫庭院。 瞥见萧沉璧一大早便在给李修白虔诚地上香,仆役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感叹这位夫人对长平王真是情深义重,这对鸳鸯也真是命苦! 萧沉璧往日还有心思得意一番,今日却无心理会这些闲言碎语,琢磨着今日该尽早出门,以祈福上香之名去佛寺一趟—— 万一进奏院拦不住叶氏女的姑母,她也好尽快脱身。 计划安排得堪称天衣无缝,然而瑟罗却不知哪儿去了。 萧沉璧于是出了房门找一找,刚进入院内,这时,瑟罗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喊道—— “不好了,郡主!出大事了!” 第34章 真相白 我爱你爱到死去活来? 萧沉璧心事重重, 本就提心吊胆,此刻见瑟罗跌跌撞撞奔来,额角青筋跳得越发欢, 紧张问道:“是进奏院没拦住, 叫叶氏女的姑母进长安了?” “不……不是!”瑟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是陆先生!陆先生昨夜放了一把大火,趁乱跑了!” “什么?”萧沉璧手中的帕子瞬间绞紧, 千算万算,竟漏算了这个变数。 看来昨日的温情脉脉、木偶传情全是麻痹她的虚情假意, 他分明是在刻意示弱,降低她的防备。 “怎么回事?说清楚!” 瑟罗三言两语讲述了一番陆湛是如何调换药酒、捆了安壬然后从密道逃生的。 “一开始进奏使他们都没想到,等发觉事情不对已经是后半夜了,那密道里早就没有了人, 陆先生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密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萧沉璧追问,话刚说出口又想起上回这个陆湛得了她一个承诺, 要求去荐福寺祭拜双亲的事。 他从没出去过, 只有这一次,看来那回他的确不是准备逃走,而是在找密道,为以后脱身做准备。 果然,瑟罗的回答和她预料的不差分毫。 突如其来的身孕、大难不死的叶氏姑母,再加上这个逃出生天的陆湛…… 萧沉璧只觉头疼欲裂, 心里也乱成了一团麻。 此人心思深沉,诡计多端,又差点死在她手里,一旦脱身必不会放过她! 萧沉璧脸色阴沉:“长安有宵禁, 他纵然逃出进奏院,晚上也不便出坊,这会儿刚放禁,进奏院若倾力追捕或许还能将人追回来!” 瑟罗赶紧答道:“进奏院所有的人手都全力出动了,进奏使特意派人来王府暗中传信给我,叫咱们也全力提防。” 萧沉璧当然知道提防,与此同时对进奏院那帮废物也痛恨至极。 叔父果然是个有小才而无大谋的,把大半心思都用来防备她了,其他事办得一塌糊涂,她便是留下这个孩子,也不能指望依靠进奏院来图谋大业了! 图谋大业尚远,更要紧的还是解决眼下的四面楚歌。 萧沉璧当机立断:“传令忽律,在王府内外即刻布下暗哨,全力拦截,绝不能让那姓陆的靠近王府半步。还有,你速去通知王府马夫备车,就说我今晨要去城外香积寺佛寺上香祈福。” 瑟罗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萧沉璧尚未完全信任她,从容道:“你别误会,此事只是权宜之计,万一进奏院拦不住那个姑母,或那姓陆的胡言乱语,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在外头,脱身总归容易些,你说是不是?若无事发生,我们再悄悄回来便是。” 瑟罗抽手,直勾勾看向她双眼:“你别骗我了!我虽比不得你聪慧,但也不傻,若真出了事,你是想独自远走吧?” 被戳破心思,萧沉璧脸色半分没变,只是瞬间软和面容,抓住瑟罗的手,声音凄切:“你知道的,我也是无奈,我不过是笼中鸟、掌中雀,还被进奏院那群豺狼逼着怀了孽种……如今他们自己无能,眼看就要引火烧身,我不能陪着他们玉石俱焚,母亲和阿弟还在魏博盼我归家呢!瑟罗,我曾经救过你,如今也不图什么,只求你今日别告诉进奏院,难道连这点请求你都不肯?” 她眼睫轻颤,柳眉微蹙,楚楚可怜。 瑟罗心神一荡,眼神柔软下来,仿佛在迟疑。 然而就在看不见的阴影里,萧沉璧袖中的金针一现,已然悄悄对准瑟罗后颈要穴—— 若瑟罗敢拒绝,萧沉璧会毫不犹豫地刺下。 她不能死,谁挡她的生路,谁就得先躺下。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片刻,瑟罗别过头去,声音闷闷的:“我又没说要拦你。再说,你又怎知我不会帮你……” 萧沉璧右腕微不可查地一收:“你……” 瑟罗脸颊微红,带着点羞恼与决然:“你救过我的命,我娘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你放心,我不会告密的。其实……其实上次你去医馆偷偷问打胎药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没告诉任何人。这次你要走,我拼了这条命也会护你周全!” 这赤诚的话让萧沉璧难得地触动了一下。 袖中的金针悄无声息收了回去,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瑟罗的鬓角,声音带着罕见的柔和:“有你这句话,只要我能脱身便必然不会亏待你。” 瑟罗脸更红了。 萧沉璧不能耽误时间,又道:“时候不早了,既如此,你尽快去叫马夫套车。” “好。”瑟罗顿时用力一点头,转身飞快跑开。 萧沉璧也立刻折返内室,动作利落地收拾起金银细软,又塞进两件不起眼的素色衣裙,以防逃亡时惹人觊觎。 一切收拾停当,她将东西塞进一只提篮,上面严严实实盖了一摞抄好的往生经文,缓步出去,俨然一副要去为亡夫虔诚祈福的模样。 仆役们瞧见那满满一篮祭品,无不咋舌叹息——夫人对殿下可真是情深似海,感天动地! 若当真有神佛,能叫他们王爷起死回生就好了…… —— 萧沉璧这边火急火燎,另一边,李修白同样步履维艰。 正如萧沉璧所料,长安宵禁森严,没到夜晚,各条街市都有金吾卫巡夜,犯禁者会被当街斩杀。是以,昨夜他自荐福寺密道脱身后无法出坊,只能潜入崇仁坊一家喧嚣的酒肆暂避。 大街上的宵禁管得严,但坊内要宽松许多,夜深人静,小巷里时不时还有人走动。 酒肆里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胡姬当垆沽酒,老汉吞刀吐火,客人们或是吃酒,或是谈笑,好不热闹。 捆缚安壬时,李修白不仅剥下了其外衫,更顺手摘走了钱袋,此刻正好用来付账,他要了间僻静上房,改换行头,等着放禁再离开。 此时,距离晨鼓响起,尚有一个时辰。 一切都收拾完,李修白又丢给堂倌几枚铜钱,不动声色地打探长平王府近况。 酒肆鱼龙混杂,消息最为灵通,收了钱的堂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告诉他长平王战死后,圣人对王府恩眷有加,前些日子千秋宴还赐下诸多珍宝,并且给李汝珍加封丹阳县主。 李修白并不知千秋宴的事,想来是萧沉璧故意瞒着他,恐怕,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对他起了杀心了。 此女果然蛇蝎心肠,心思如此狠毒,还能对他笑靥如花。 他继续追问府中人事,得知母亲、阿姐与汝珍皆安好,心中稍定。 然而这时,堂倌话锋一转,眉飞色舞地提起一个他有些陌生的名字:“不过要说长平王府如今最轰动长安的人物,还得数那位长王遗孀!提起这位,啧,那可真是命运多舛,红颜薄命啊,那位夫人千难万险才觅得长平王这等良配,谁承想天妒英才,王爷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留她一人独守空闺,着实叫人心疼!” 李修白眉头一皱:“……遗孀?是哪位娘子?” 堂倌一脸惊奇:“郎君竟不知?这位夫人如今可是长安城无人不晓的人物!” 李修白不动声色抿了一口茶:“哦,某自青州远道而来,对京中风物不甚了解。” 堂倌正愁无人分享这感人肺腑的故事,立刻滔滔不绝起来。 “三月前的幽州叛乱郎君总该知晓吧?这位叶夫人便是那位宁死不降、以身殉国的幽州刺史之女!朝廷追封她为乡主,指给了长平王做孺人。王爷待她,那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情深似海啊、!可惜后来王爷战死,她也被大雪埋了数日,之后侥幸得救,才被接回长安……” 听到此处,李修白才想起确有这么一桩事。三月前在监军王守成的算计之下,他的确被指了一个叶氏女当侧室。 但收下叶氏只为救人,他与此女甚至都没见过几面。雪崩时,此女所在之处更是首当其冲…… 他都深受重伤,此女竟活下来了? 还有,这情深似海从何说起?他甚至连此女的样貌都记不清了。 他心中疑惑,便也如此问出了口。 这一问,彻底打开了堂倌的话匣子。 “何止情深似海?简直是生死相随!先前不是说叶家遭了徐庭陌那贼子的毒手吗,听说长平王为替夫人报仇,亲手斩杀了所有参与屠戮的贼子,还亲自为岳父母收敛尸骨,风光大葬!这还不算完,后来有人暗放冷箭,王爷竟不顾自身安危,飞身替夫人挡下,那一箭,险些要了王爷的命,如何不叫人动容?更别提雪崩之时,王爷在生死关头,拼尽最后力气将夫人推出险境……此等深情,便是我一个外人听了也不禁感慨万千。” 堂倌说得绘声绘色,唾沫横飞,末了还重重叹了口气。 李修白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一寸寸沉了下去。 为叶氏一族收敛尸骨、风光下葬,是敬其父忠烈。 斩杀屠戮叶氏的幽州叛军,是为整肃军纪。 但替叶氏女挡箭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毫无印象。 更别提雪崩之时飞身将她推出去保命了。 雪崩如山呼海啸,天地茫茫一片,他与她不甚亲近,相距甚远,根本不可能顾及,何况,他意识沉沦前的最后一眼分明是看向山顶那个身影——永安郡主萧沉璧。 李修白好似在听旁人的事一般,语气平静无波:“天下当真有此等奇事?莫不是以讹传讹?” 堂倌连连摆手:“绝无可能!这夫妻二人的事迹长安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更何况,长平王对夫人情深似海,夫人对王爷更是矢志不渝。自打回京,这位夫人是日日哭灵,夜夜抄经,隔三差五便去城外上香祈福,风雨无阻。喏,王府的马车常打咱们门前过,小的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李修白淡淡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只当是那叶氏女为求立足,编造出的谎言。 她阖族尽灭,孤苦无依,在王府中编些情意深厚的故事,博人同情,免受欺凌,也情有可原。 只是……从前和萧沉璧屡次交手,他本能地厌恶这等工于心计之人。 待他回府,还是需告知母亲,令其约束这叶氏一番。 两盏茶饮罢,时辰将近。为避免进奏院追捕,李修白不再耽搁,起身离开喧嚣的酒肆。 出了门后,不久便到五更三刻,开禁的时候了。 宫城与皇城方向率先擂响开门鼓,声浪如潮,层层荡开,渐渐席卷全城,其他坊也依次递进。 这开门鼓一共要擂四百下,期间,百姓闻声而起,打水洗漱;商贩们抖擞精神,整装待发;官员们也行色匆匆,准备骑马上朝。 崇仁坊门前早已人头攒动,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背着褡裢准备远行的旅人、匆匆赶路的仆役……人声渐沸,嘈嘈切切。 坊正维持了一番秩序后,拿出钥匙开启坊门,人流便如开闸之水统统涌出。 李修白混迹其中,用安壬的钱购得一匹快马,利落地翻身上鞍。 天色尚青灰,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踏着尚未散尽的鼓点朝着长平王府的方向绝尘而去。 进奏院,出来寻人的牙兵不敢大张旗鼓,只假称丢了逃奴,在各坊暗巷中搜寻。 然而崇仁坊街巷纵横,错综复杂,待他们摸索着查到那间不起眼的酒肆时,李修白的马蹄声早已消失在复杂的街衢之外。 —— 晨光熹微,街衢清冷,长平王府的朱漆大门刚刚开启,两名守卫睡眼惺忪。 当李修白勒马,将缰绳随手抛来时,其中一人还懵然未觉:“这位郎君,您找谁?” 李修白略一皱眉,那守卫顿时更加摸不着头脑,另一名守卫却猛地瞪大了眼,如同白日见鬼,声音都变了调:“殿……殿下?!” 李修白淡淡应了一声:“是我。通传母亲。” 言罢,他步履从容,径直踏入府门。 那新守卫骇得魂飞魄散:“殿下不是死于雪崩了吗,这……这是…… ” 李修白冷冷看了他一眼,那守卫连忙低头,再不敢多话,然后和另一人一起飞快朝府内奔去。 守卫跑得快,路上撞见管事,连忙告知,管事也惊骇交加,随即狂喜,脚步踉跄地冲向大门相迎。 沉寂了数月的王府,一大早便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炸开了锅。 此时,萧沉璧正焦灼地在西角门处徘徊,等着瑟罗带马夫前来,对前院的剧变尚且不知。 左等右等,不见瑟罗身影,她心中疑窦渐生。 恰在此时,碎步赶往前院的管事瞥见了萧沉璧素色的裙裾一角,心想殿下归来,夫人定是最高兴的,不如先去告知她这滔天喜讯,便顺道拐了过来。 而原本去找马夫的瑟罗,恰好在穿过前院回廊时,一眼瞥见了那个正与管事交谈的身影。 她脚步猛地钉在原地,瞳孔骤缩,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陆先生? 他非但逃过了进奏院的追捕,竟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王府内院? 那郡主的身份岂不是岌岌可危了! 瑟罗只觉天旋地转,再顾不得其他,用尽全身力气疯也似的朝着西角门方向狂奔而去。 于是,在西角门处焦灼等待的萧沉璧便看到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王府的管事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瑟罗则面如菜色、眉头紧皱,两人一南一北,分别快步朝着她这个方向来。 她心头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很快,两人几乎是同时冲到了她面前,气喘如牛,异口同声地喊出—— “夫人,有天大的消息要告知您!” 萧沉璧不动声色,先唤了瑟罗近前,对管事温言道:“管事莫急,且先缓口气。” 管事喜形于色,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瑟罗赶紧附耳,压低声音对萧沉璧道:“不好了,郡主!我刚刚看见那个……那个姓陆的不知怎么的,竟然找到王府里面来了!” 萧沉璧额角青筋剧烈一跳,瞬间如遭晴天霹雳。 这姓陆的怎么会知晓她嫁到了何处,还进到了王府内?她分明没告诉过他她夫家的身份啊。 真是活见鬼了! 萧沉璧强行压住忐忑,立刻低声吩咐瑟罗:“快!去催马夫!立刻!” 瑟罗转身就跑。 萧沉璧若无其事,又笑吟吟地问管事:“管事有何事?” 管事激动得声音发颤,拱手贺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殿下、殿下他没死,此刻已到前院了!” 萧沉璧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 谁? 李修白? 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突然回来! 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在瞬间凝固了,嘴角僵硬地牵动:“管事……确定没看错?” 管事拍着胸脯保证:“千真万确!守卫们都看见了,还和殿下说了话,殿下此刻正往内院来呢,夫人您这是又要去给殿下上香祈福?不用了!殿下福大命大,活着回来了,夫人您可算是苦尽甘来,守得云开了!” 他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完全没注意到萧沉璧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什么苦尽甘来,分明是大祸临头! 萧沉璧差点晕过去。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祸不单行,接二连三,命犯太岁都不是这么犯的! 萧沉璧强自镇定:“我……我这身衣裳太素净,还是为郎君守孝的孝服,就这么去见郎君未免不吉,且容我去换身衣裳再来迎候郎君。” 她在王府苦心经营的形象深入人心,管事不疑有他,反而连连点头:“夫人思虑周全,是该如此!那老奴先去迎一迎殿下!” “管事快去,莫怠慢了郎君。”萧沉璧几乎是咬着牙才挤出这句温婉的话。 待管事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萧沉璧强装的镇定瞬间崩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走,她必须尽快走! 说罢,她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叫守门的人先开门。 守卫一连茫然,但还是听命。 萧沉璧提裙出去,与此同时,一个极其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却浮现出来—— 李修白厌恶胡桃,陆湛昨日也说不喜胡桃,偏偏这么巧,他们在同一时刻找上门来了? 难道…… 这个念头一起,萧沉璧如坠万丈冰窟。 不可能!太荒谬了,绝无可能这般荒唐!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这恐怖的联想,快步准备离开,然而还没踏出门,一道熟悉又冷漠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你怎么在这儿?” 这声音……是陆湛? 不,恐怕不止…… 萧沉璧眼前一黑,浑身僵硬,艰难地转过身。 不出所料,看到了那个差点死在她手中的人。 四目相对,鸦雀无声,天地仿佛都安静了—— 当瞥见了此人身边所站的管事,轰然一声,萧沉璧又觉得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震得她神魂俱裂! 果然,李修白,和陆湛是同一人! 也就是说,那个被她囚禁、折辱和同寝的面首,竟是她口口声声宣扬恩爱、日日悼念的亡夫? 萧沉璧这小半生也算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然而,没有任何一刻比得上现在更让她震惊。 李修白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缟素却依旧难掩绝色的蛇蝎美人,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可辩驳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他缓缓侧头,声音能凝出冰碴,一字一句问管事:“你再说一遍,她,是我的谁?” 管事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浑然不觉两人之间的诡异,连忙笑着对李修白道:“殿下,这位就是您的夫人,叶娘子啊!定是夫人这些日子诚心祈福,日日上香,这才感动了神佛,叫您逃过一劫,起死回生!” 李修白生平自诩镇定,此刻面对这荒谬绝伦的现实一时竟也无话可说。 难怪萧沉璧会出现在他的家中,还梳着妇人发髻。 原来这个所谓的叶氏是她假扮的。 什么上香,什么祈福,还有他亲口嘲讽的“天阉”、“无能”,原来一直是他自己? 这些日子,他也是一直在给自己戴绿头巾? 他眼神瞬间冷到底,隔着一道垂花门,极其缓慢地、一寸寸重新刮过萧沉璧的脸颊。 萧沉璧反看回去,那眼神同样复杂到了极致—— 惊怒、荒谬、被愚弄的滔天怒火,以及暗流涌动的杀意。 不等她开口,李修白缓缓逼近:“夫人?”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瞬间让萧沉璧尴尬无比,手心紧攥。 她不着意地往后退,往门边退去。 管事还在不停地念叨:“既然殿下和夫人见上面了,那老奴便赶紧去禀告老王妃,还有县主,她们定然十分欢喜!” 李修白略一点头,管事忙不迭离开,空旷的西角门,只剩下两人相对。 空气凝重,仿佛能挤得出水来。 李修白仍在步步逼近,萧沉璧震惊过后又冷静下来,毫不犹豫对李修白出手,袖中的金针直接朝他最紧要的面门刺去—— 然而此时李修白也不必再伪装,身形一动,避开锋芒,反手精准地扣住萧沉璧袭来的手腕,夺过金针,抵在萧沉璧喉间。 ——只要她再动分毫,喉咙就会被捅穿。 但萧沉璧又岂是毫无准备,除了金针,她还贴身藏了一把精巧的匕首,在李修白反制的同时她出其不意刺出,此刻也抵在李修白的心口。 ——只要他敢再动半分,她也会刺穿他心口。 逼仄的墙角,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然而这紧张的气氛落到旁人眼里可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两人身体因博弈紧紧相贴,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气息纠缠,衣衫交叠。 从远处仆役的视角望去,好似一对璧人情难自禁,正忘情相抚。 连起伏的胸口都如此一致。 仆役们面红耳赤,纷纷别过脸去,心中感叹王爷与夫人当真是干柴烈火啊!这才刚见面,竟在角门处就…… 啧! 萧沉璧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一道道滚烫的目光,再想到自己亲手散布的那些“感天动地”“情深似海”的恩爱谎言,一股强烈的被拆穿的荒谬感涌上来,掺杂着羞愤和愤恨,烧红了她的耳根。 李修白自然也听到了仆役的窃窃私语,再结合酒肆里听闻的那些感天动地的佳话,只觉荒谬绝伦。 他攥紧她的手,薄唇几乎贴上了萧沉璧耳垂,神情莫测,似笑非笑:“夫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可我怎么不知道,我爱你爱到死去活来?” “……” 萧沉璧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羞愤、恐惧和巨大的荒谬感齐齐涌上来,她恨不得将眼前人挫骨扬灰! 第35章 风水转 “贤王妃感天动地哭活亡夫” 西角门的守卫自然也瞥见了墙边纠缠的人影, 那姿态过于暧昧,他们立刻识趣地侧身避开。 萧沉璧顿时火气更盛。 然而此刻,彼此要害相抵, 她更身处敌营腹地。 硬拼?最好的结局不过玉石俱焚。 她惜命。 这条命还有许多抱负要实现, 还有远方亲人要相救,比李修白的命值钱多了,不到绝境,她绝不轻言放弃。 压下翻腾的怒意, 她冷静道:“僵持无益。你我同时撤手,从此两清, 如何?” 李修白把玩着那枚金针,唇角勾起一抹嘲弄:“两清?郡主未免太会避重就轻,此地乃长平王府,是本王的家, 本王只需一声令下,府卫仆役顷刻便能将你围得水泄不通!郡主当真以为能杀得了我?抑或杀了我之后, 还能全身而退?” 萧沉璧的确是在虚张声势, 眼下被戳穿,她下巴一抬,又换了一种语气:“纵使我难逃一死,能拉你垫背也算值了!反正我如今一无所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比不得殿下圣眷正浓, 前程似锦!” 她手腕微沉,匕首更紧地刺向李修白腰腹,李修白立时反制,金针几乎刺破她的肌肤:“郡主如此惜命, 当真舍得赴死?” 萧沉璧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只要他不想玉石俱焚,就有谈判的机会。 远处,瑟罗驾车的声响隐隐传来,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 她故作姿态:“殿下若不愿两败俱伤,倒也有个法子,咱们赌一赌。你我各退一步,我收手,你放行。至于我能走多远,就不劳殿下费心了。此计于殿下百利而无一害,殿下该不会连这点胆量也没有吧?” 李修白低笑出声:“郡主不必费心激我,放你走无异于纵虎归山。易地而处,郡主会应允么?” 这话何其耳熟?正是是在进奏院里初见时,她对此人说过的原话。 睚眦必报的小人! 萧沉璧暗骂,心知谈判无望,环视一圈,发觉守卫已退远,仆役也躲不见了,余光扫见瑟罗逼近,她心一横,一个眼神递出,瑟罗会意,快马加鞭一甩,从车辕跃下,直扑李修白—— 这一刹那,李修白转身和瑟罗交手,而萧沉璧则同时刺过去。 然而此人着实深藏不露,身手竟远超预料,瑟罗这等好手一时竟也占不得半分便宜。 缠斗正酣之际,忽有一道矫健身影从墙头翻下,瞬间将瑟罗死死按在地上! 萧沉璧本已经转身逃走,还没走到门口,手腕却被擒住,天旋地转间,已被李修白反剪双臂,重重抵在冰冷的墙角。 主仆双双受制,萧沉璧审时度势,决定先保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倏然变脸,侧首回眸,眼中瞬间蓄满泪水,泫然欲泣:“殿下当真忍心杀我?我腹中可怀着你的骨血啊!” 李修白见识过她翻脸如翻书的模样,喜怒无常是常态,但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却是头一遭。 瞧瞧,眉毛似蹙非蹙,眼泪将落未落,水汪汪的,极为引人怜惜。 可惜,他心硬如铁:“郡主未免太会利用条件,上一刻还毫不留情要杀本王,这一刻知道硬拼无用,又拿腹中骨肉博取同情,难过能骗过如此多的人!” 被戳穿心思,萧沉璧面不改色:“论迹不论心。我这腹中骨肉确是先生血脉,没人比先生更清楚了吧?” 她悄然换了称呼,用“先生”二字试图勾起那些相处的情分。 李修白语气淡漠:“郡主还是别提先生了。一提,本王便不禁想起昨日安副使说的郡主下令送我上路之事。” “什么!”萧沉璧惊讶,仿佛头一回听见,“我何曾下过此等命令?我分明是想脱身后带先生一同远走高飞的,定是安壬构陷于我!我自身尚在进奏院掌控之下,如笼中鸟雀,何来权力支使他们?何况……” 她带着无尽委屈,“一日夫妻百日恩。昔日,我又是帮先生跟进奏院要求换炭火,又是添茶叶的,先生难不成全忘了?” 李修白笑意愈发地冷:“炭火中掺了迷情香,茶叶罐至今空空如也。郡主的恩情,便这般廉价?” “……” 萧沉璧忍不住恼恨,语气却强行压住:“论心不论迹,我的确是这般想的,那只能说明我人微言轻,进奏院压根不把我放在眼里!既如此,我又如何能支使进奏院杀先生?显而易见这是栽赃!” 李修白挑眉:“方才还‘论迹不论心’,转瞬便成‘论心不论迹’。正话反话都让郡主说了,郡主果然好口才!可惜,姑且不论此次刺杀,单说前次燕山雪崩——雪山倾颓之际,不巧,本王恰好瞥见山巅立着一人,银甲覆面,身形与郡主一般无二,郡主莫非还要狡辩,这也是误会?” 萧沉璧这次是真冤! 她柳眉倒竖:“殿下怎可一再污蔑于我?那雪崩绝不是我手笔!我自身也被埋于雪下,九死一生,差一点被冻毙,先生难道是说我是故意去送死不成?” 李修白面无表情:“郡主恐怕不是不想做,是没来得及做吧?郡主率众前往燕山,总该不会是为在下送行的?” “……” 萧沉璧绝不认账:“我是去替阿弟寻访名医,先生不是问过我手上的疤痕是如何来的吗,正是此次冻伤所致。疤痕犹在,先生曾亲手抚触过,难不成还不信我?” 此言一出,李修白的确回忆起那指尖微凸的伤痕,同时浮现的,还有她汗湿的鬓角和情动时紧扣住枕头的手指。 旖旎的场景一闪而过,他沉默一瞬。 萧沉璧乘胜追击:“过往恩怨暂且不提。如今,我腹中真真切切怀着殿下的骨肉,王妃娘娘对此子殷殷期盼,贵太妃更是望眼欲穿,盼着四世同堂,她老人家沉疴缠身,恐怕不久于人世……殿下难道连老人家最后这点念想,也要亲手掐灭么?” 李修白皱眉:“你还笼络了我外祖母?” 萧沉璧神色坦然,语带关切:“是贵太妃垂怜于我。深宫寂寞,我每每入宫相伴老人家都甚是开怀,殿下若肯放过我,日后我定当尽心侍奉贵太妃左右。待此子降生,或许……贵太妃凤体也能因此康健也未可知。” 李修白只有一声讽笑:“让你相伴?只怕外祖母活不到此子呱呱坠地了。” 萧沉璧心火更旺,为保命却只得隐忍。 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诚恳:“殿下当真是误会我了,殿下知道的,眼下我被叔父夺了权,又被进奏院全面监视,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若殿下肯施以援手,助我挣脱樊笼,我自然更愿安守王府,平平安安诞下麟儿,过几天安稳日子。” 李修白审视着她的眼睛:“你会安分?” “当然!”萧沉璧斩钉截铁,循循善诱,“殿下从前在进奏院之时不是说过吗,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殿下能给我的远胜进奏院百倍,我为何不愿?何况……” 她话锋一转,直接点破他的野心:“殿下只怕也不是闲散亲王吧?这些日子你在进奏院名为襄助魏博、离间二王,实则坐收渔利。殿下也有问鼎之心,是也不是?” 李修白并不否认:“你是想留下助我,以此为条件换取性命?” “不错!”萧沉璧迎上他的目光,将他从前的话还回去,“我虽从前与殿下有些误会,但我的才能殿下也是知晓的,有我襄助,殿下必能如虎添翼,登上大位,指日可待!” “郡主曾杀过本王三次,郡主的才智自然不会怀疑。只是……”李修白话中带刺,直指核心,“利害虽永恒,郡主心性却未必,郡主今日可与本王结盟,明日也可转投他人,如此首鼠两端,本王如何确信郡主不会在紧要关头反戈一击?” 萧沉璧真是恨极了这人刻薄的言语和缜密的心思! 若非走投无路,她实在不愿与此等人物周旋。 不过,她说的结盟倒也不全是假话。 利用谁不是利用?叔父欺她辱她,夺她权柄,还昏聩无能,和叔父共谋大业无异于自取灭亡,不如趁早另寻出路。 抛开恩怨和好恶来看,李修白身为长平王,身份尊贵,野心勃勃,最重要的,和她目标一致,此人才是她眼下最有力的盟友之选。 不妨虚与委蛇,借他之力重掌魏博,同时伺机脱身,待脱身之后再反手除除掉他…… 如此,她腹中的孩子便又成了最正统的天家血脉,到时,扶持此子,依旧可以名正言顺起兵。 转瞬之间,萧沉璧便迅速筹谋好一切,言辞恳切,直击要害:“殿下从前不信我便也罢了,可是如今,我腹中怀着殿下血脉,这是你我骨肉至亲,我同殿下的关系自然比任何人都更亲近,难道殿下还怀疑我会将江山交给外人么?” 李修白目光沉沉扫过她尚平坦的腹部,未置可否。 萧沉璧知道他开始犹豫了,这便意味着有戏,她目光灼灼,再添筹码:“我如今孤身一人,困于殿下掌心,若我真有异心,殿下可随时除了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一番言辞,情理兼备,滴水不漏。 李修白沉吟片刻,似乎已下了决定,这时,远处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阿兄!” 李汝珍满面狂喜,小跑过来,跑得发髻都乱了。 直至近前,她才发现兄嫂姿态亲密,顿时惊呼一声,捂眼背过身去。 “阿兄羞不羞!光天化日的便如此行事,叫人瞧见可怎么好?”少女的声音又羞又急。 李修白眼神微妙,缓缓松开了钳制萧沉璧的手。 萧沉璧迅速退开数步,揉着发痛的手腕,心想他这是默许结盟,暂不取她性命了?抑或,是要静观其变? 不管怎么说,对她而言都算好事,她将匕首迅速收回袖中。 李修白没管她,只对李汝珍道:“只是说说话罢了,并无其他。” 李汝珍从指缝偷瞧一眼,见二人已分开,衣衫齐整,这才红着脸跑过来,一把抱住李修白的手臂。 “阿兄,你活着回来了,太好了!这些时日我还以为……”她声音哽咽,抹了抹眼角。 李修白抚了抚妹妹的发顶:“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怎还这般爱哭鼻子? 李汝珍连忙吸了吸鼻子,然后连珠炮般发问:“阿兄是怎么脱险的?为何今日才归?身上可有伤……” 李修白打断:“你这般问法,叫为兄从何答起?” 李汝珍不好意思:“那……那便从如何脱身说起!阿兄是如何逃脱的?嫂嫂也脱险了,你们怎未遇见,一道出来?” 李修白扫了一眼身后的人,萧沉璧别开眼神。 他语气于是带了一丝冷笑:“幸好当时没碰见你嫂嫂,不然,我恐怕便回不来了。” 李汝珍愕然:“啊?” 萧沉璧连忙堆起温婉笑容,打圆场道:“郎君的意思是……当时天寒地冻,一个人东西尚且不够吃,若是两个人一起,只怕都要饿死在雪地里了。” 李汝珍心思单纯,拍着胸口庆幸:“真是万幸!不过嫂嫂是被神策军所救,阿兄你呢?” 李修白简单把自己被猎户所救,然后当成奴隶转卖,还险些被杀的事情说了。 当然,他略去了进奏院,也没提萧沉璧,只说是一个女子手笔。 李汝珍心疼不已:“阿兄可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竟被卖作贱奴!那女子还敢害你?实在可恨!究竟是谁?我定不饶她!” 说罢,她抄起手中的红缨枪便作势要去算账。 李修白目光转向萧沉璧,似笑非笑:“这……就要问你嫂嫂了。” “嫂嫂怎会知晓?”李汝珍一愣,旋即恍然,“是阿兄方才告知嫂嫂了对不对?” 萧沉璧心虚,面对李汝珍殷切的目光,镇定地开始胡编:“对,那个女子……她,她是一个胡人,专做奴隶生意,没认出你阿兄的身份来,这才把他转卖了,后来你阿兄要逃,他们的头目又下了命令追杀。至于具体是何人,一时难查……胡商行踪飘忽,居无定所,此刻怕已远走西域了。” “原来如此。”李汝珍懊恼不已,“那岂不是不能为阿兄报仇了?难道就这么放过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了?” 萧沉璧笑容有些僵硬:“来日方长。倘若她再来长安,到时候报仇也不迟。” “好吧。”李汝珍悻悻收回了红缨枪,对萧沉璧深信不疑,“嫂嫂说的在理!嫂嫂定然也比我更痛恨那个女人,一切都听嫂嫂的!” 萧沉璧干笑两声。 李修白扫了一眼二人亲密的姿态,微微皱眉:“你们二人何时这般亲近了?” 李汝珍立刻挽住萧沉璧手臂:“嫂嫂待我可好了!上回我荡秋千不慎落水,嫂嫂明明水性不佳,仍奋不顾身跳河相救,最后她用尽全力把我托举上来,自己却险些溺亡……阿兄,你既归来,日后定要好好待嫂嫂,若你敢负她,我第一个不答应!” 李修白眉头顿时皱得更深。 什么救命之恩?萧沉璧水性极佳,这分明是笼络人心的把戏。 他冷冷瞥向萧沉璧,萧沉璧却顺势反挽住李汝珍,声音温软:“小姑怎可如此说话?你是郎君嫡亲的妹妹,你们二人才是骨肉至亲,我终究是外人,切莫为我伤了你们兄妹情分。” 李汝珍急道:“嫂嫂此言差矣,你嫁入王府,便是我李家人,阿娘与我皆视你为至亲。何况嫂嫂待阿兄之心,满长安有目共睹!夜夜抄经祈福,日日焚香祷告,谁人敢说你一个不字?便是阿兄你也不能!” 她回头瞪了李修白一眼。 李修白脸色瞬间沉到了底。什么祈福?她分明是出去给他戴绿帽子了,只不过阴差阳错,私通的人恰好是伪装身份的他自己。 如此不堪,竟被她经营成贤名远播,还让所有人都称赞于她? 他目光寸寸剐过萧沉璧,萧沉璧则回以无辜眼神,她也很无奈啊。谁让这些人愿意相信她呢? 李汝珍完全没发现哥嫂之间的怪异,还是欣喜若狂的模样:“总之,阿兄平安归来便是天大的喜事!阿娘定是等急了,快走快走,我们一同去!” 她一手挽一个,亲亲热热往安福堂去。 李修白不动声色抽出手臂,径直前行。 “哼。”李汝珍咕哝了一句,忙安抚萧沉璧,“阿兄脾气向来如此,嫂嫂莫怪。” 萧沉璧温婉一笑:“妾身怎会怪郎君?妾欢喜郎君还来不及呢。” “嫂嫂也不能太惯着他!你这般好脾气,日后当心被阿兄欺负。”李汝珍愈发怜惜,暗暗下决心要护好嫂嫂。 行至半途,李汝珍一回眸才注意到瑟罗,奇道:“瑟罗为何不一道?站在那儿作什么?” 再仔细一看,只见瑟罗远远立着,身旁还站着李修白的护卫。 不止李汝珍奇怪,瑟罗也奇怪,刚刚她还远远看着郡主被那长平王压制住,两人剑拔弩张,但转瞬之间又平静下来,仿佛答成了某种约定,这护卫也放开了她,李汝珍这才没发现怪异。 萧沉璧从容道:“哦,今日我原是要乘车去香积寺为郎君祈福,如今郎君既归,自然不必去了。” 她示意瑟罗将提篮送回薜荔院,瑟罗虽不明所以,但既然跟了萧沉璧,便一句话没说照做。 —— 安福堂 院门外,早有管事望眼欲穿,一见人影便激动入内通禀:“来了来了,殿下与夫人一道来了!” 老王妃早已按捺不住,亲自院门,李修白快步上前,躬身长揖:“儿子不孝,劳累母亲忧心了!” 老王妃忙扶起他,上下打量,眼中含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身上可有伤?” “劳母亲挂心,并无大碍。”李修白答道。 老王妃见他气色尚可,略微安心,拉着他的手絮叨:“无事便好!快进来,可用过早膳了……” 说话间,女使们已鱼贯而入,虽是早膳,案几上却已琳琅满目。 萧沉璧被李汝珍按坐在李修白身侧,如坐针毡。 又是一番细问,老王妃所问与李汝珍相差无几。 “这些时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修白略一停顿,将萧沉璧刚刚编造的谎言简略陈述。 老王妃听罢微微皱了眉:“好个心狠手辣的女子!一时逃了也无妨,长平王府家大业大,我博陵崔氏也不是无能之辈,断不会就此罢休!” 萧沉璧听到这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李修白余光掠过她低垂的眼睫,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母亲说的是。” 然而,他唇角的笑很快便僵住。因为连素来端庄持重的母亲,随后竟也絮絮说起萧沉璧这些日子的“虔诚”与“功劳”。 “……多亏了你这位新妇!噩耗传来,她日日为你焚香诵经,抄写往生经,一卷又一卷,指尖都磨出了茧子,许是这份心意感动了神佛,才保佑你逃过一劫吧!” 李修白没说话,只抿了口茶,若是没有此女,他恐怕原本没有这么多劫数。 他淡淡道:“汝珍已提过了。” 老王妃点头,却仍忍不住夸赞:“不止抄经,你这位好夫人啊还救了汝珍性命,更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最要紧的,她腹中有了你的骨血,贵太妃对此子寄予厚望,前些日子她入宫探望,贵太妃的精神都好了许多!阿郎,你夫人实乃我长平王府的福星,你此番归来,定要善待于她,切莫辜负!” 李修白手中的茶汤原本是上好的顾渚紫笋,回味甘香,此刻尝来却只余苦涩。 汝珍年幼天真,被蒙蔽尚可理解。可母亲何等明智?外祖母更是历经三朝,深谙宫闱……竟都被此女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满长安城的人都似乎都在为此女着迷。 看来,此女的心机手段远超他预估,若此刻当众揭穿或诛杀她,必引轩然大波。 他眸色深沉,只淡淡应了一声:“儿子知晓了。” 叙完话,他便以需即刻上表禀明圣人为由告退。老王妃自是答应,又叮嘱他好生休养。 李修白起身,萧沉璧也跟了回去。 两人并肩往薜荔院去,此时王府上下早已传遍李修白活着归来的消息,仆役们或明或暗地窥视着这对劫后重逢的璧人,议论纷纷。 薜荔院内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女使们赶紧重新铺设锦衾,备置衣物。 很快,长平王死而复生的消息便从王府内传出去,两人之间的佳话愈发动人,在长安坊市间沸沸扬扬,甚至染上了一丝志怪色彩—— 什么“贤王妃感天动地哭活亡夫”啦,什么“三生情未了苦命鸳鸯终再会”啦,甚至还有谣传是雪山神女显灵,护佑一双痴情人的,惹得痴男怨女们纷纷前往燕山膜拜…… 此刻,萧沉璧尚且不知外头的谣言已经传成了这样,她步履沉重,心中反复掂量李修白的态度。 李修白显然也有话要说,刚踏入薜荔院正房,便屏退了所有女使。 女使们床铺刚铺到一半,面面相觑,脸颊飞红,心照不宣地退下,轻轻掩紧了门扇—— 殿下也太心急了,刚回房就等不及做这档子事,夫人可还怀着身子呢! 李修白捕捉到女使们暧昧的眼神,神色愈发不虞。 他眼神冷淡,看向那背着光站的人:“郡主果然好手段。不过两月光景,这长平王府几乎要改姓萧了,本王若再不归来,只怕连立锥之地也无了?” 萧沉璧这半晌也算看出来了,李修白既然没在李汝珍和老王妃面前揭穿她,八成是被她说动,要与她合作了。 也就是说她的命暂时无虞,并且能借助他的权势摆脱进奏院,同时筹谋大业。 她心下一松,亲手斟了一盏热茶,笑意盈盈奉至李修白面前:“殿下谬赞。若是我手段粗陋,轻易便被人识破,殿下又如何肯与我结盟?我手段越高,日后为殿下蒙蔽进奏院,使其为殿下所用时才越能天衣无缝,殿下说是不是?” 茶汽氤氲,朦胧了两人的视线,也柔和了针锋相对的气氛。 萧沉璧美艳的皮囊仿佛罩上了一层薄纱,看不破,摸不透,欲遮还休,更添几分引人探究的魅惑。 雾气缭绕间,李修白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那平坦的小腹上,母亲期盼的眼神,外祖母重病之时的心愿……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终究抬手,接过了那杯茶。 “望郡主说到做到,安分守己。若叫本王察觉丝毫异动……郡主想必能猜到下场。” 萧沉璧心口的巨石彻底放下,看来最终还是这个她厌恶的孩子保了她一命。 她嫣然一笑,令人如沐春风:“殿下放心,我怎么舍得呢!我腹中还怀中我们二人共同的骨血呢,此子定会如殿下一般,龙章凤姿,智谋无双。” 李修白几不可察地牵了下嘴角:“本王不求它皮相才智如何,只愿它生就一副好心肠。” 言下之意,显然是讥讽她蛇蝎心肠。 萧沉璧笑意微僵,心头冷哼,秃子笑和尚,脱了帽子都一样! 装什么良善,说得他自己心肠多好一般! 这个孩子继承了他们二人的心肠,只怕生下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萧沉璧光是想想都头痛,但眼下,此子确有大用,不便再打掉。 萧沉璧轻抚小腹,决定拿它再来搏一搏筹码,突然,小腹窜过一股熟悉且异样的热流,并且沉沉地往下坠。 似乎是……月信。 怎会?萧沉璧心头猛然一紧,心头浮出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 该不会,她压根就没怀上吧? 第36章 掌心汗 识人不需多,一眼足矣。 如今前有狼, 后有虎,这个孩子是她保命的重要筹码。 若是她没真怀,就凭她曾经三次对李修白下杀手, 这人定会毫不犹豫将她斩杀。 天塌了也不为过! 可先前她明明害喜了, 侍医也诊断出滑脉,怎会骤然生变? 思来想去,萧沉璧只能想到是侍医前些时日为她调理寒症的药方扰乱了脉象,害得她假孕了。 人果然不能说谎, 说了一个谎便要用无数的谎去圆。 此次怕是在劫难逃,萧沉璧浑身僵冷。 这点异样没逃过眼前人的眼睛, 李修白搁下茶盏,略一打量:“郡主又在盘算什么?” “没什么啊。”萧沉璧若无其事地坐下,并紧双腿。 此刻李修白深信她身怀有孕,这筹码须得用足, 她接着道:“殿下既然答应了,也当护我母子周全。我的身份倘若泄露出去, 对殿下绝无好处。叶氏尚有一姑母存世, 不日便到长安,还望殿下出手拦截。” 李修白略一思索便想起昨夜进奏院大半人手悄然撤离之事,想来便是为此。 他淡声道:“此事你不必忧心。不过…… 郡主方才夸口说能助本王掌控进奏院,进奏使位同大唐副相,大朝会时,忽律和康苏勒也需上殿, 届时必与本王照面,万一认出本王,郡主之计岂非不攻自破?” 萧沉璧自然也预料到了这种情境,她方才便想出了一计, 笑意盈盈:“这点殿下大可不必忧心,只要殿下佯作失忆,忘却幽州旧事及被困进奏院的经历,我便可继续假扮叶流筝,进奏院也无从生疑。” 李修白指尖轻叩桌面。 燕山雪崩之时山顶滚石圆木齐下,可见此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萧沉璧也被掩埋,多半不是其手笔。 看来这暗处,恐怕另有一双手欲置他于死地。 他脑中闪过数张面孔,最终定格在一人脸上,叩击的指尖微顿。 如今他平安归来,那人恐东窗事发,必会再次出手。眼下百废待兴,树敌过多并非上策。 失忆么?随时可恢复,便意味着他随时能旧事重提。 主动权在他手中。 一番权衡之下,李修白不动声色:“好,本王可以依计行事。至于进奏院那头如何圆得天衣无缝,全看郡主手段了。” 萧沉璧眼波流转,笃定道:“殿下尽管放心。” 李修白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讽意,此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她合作,的确如虎添翼。 “还有一事。”他又抬眸,语气转冷,“郡主心机深沉,进奏院本就与你有宿怨,光笼络此处为本王所用远远不够,郡主若是想取信本王,魏博那边,也需拿出些诚意来。” 萧沉璧眼神一凝。魏博也是此人腹心之患,此人的目标显然不止图谋皇位,更要一统天下,这是逼她纳投名状了。 她眼下被叔父夺权,魏博那边叛徒不少,正好可借刀剪除那些已倒戈叔父的势力,为日后重掌大权铺路。 她于是欣然应道:“好啊,殿下放心,不但进奏院会化为殿下的手中利剑,魏博的不臣之将,本郡主也会为殿下扫清!” 这话说得十分狂妄,但她曾执掌魏博,没人比她更知道如何对付魏博了。 李修白撇了撇茶沫:“半月为期。若做不到,郡主当知晓,本王也不是非此子不可。” 萧沉璧心中冷笑,此人果然铁石心肠,即便她真诞下孩子,他也不会对此子多在乎。孩子出生之日,更是她殒命之时。 然而不得不承认,此人心思同她一样缜密,手段和她一样果决,和他结盟,大业指日可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暂居人下何妨?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萧沉璧微微垂眸,没流露出一丝不满:“好,半月为期,人头必定送到殿下手里。” 李修白略一颔首,盟约便算正式达成。 这模样既矜贵又冷淡,哪里还有半分从前身为陆先生时的温润如压? 萧沉璧只觉自己瞎了眼,怎么会把此人看成是一个小官之子? 她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端起茶想冷静冷静,李修白却制止:“郡主还身怀有孕,此时饮浓茶恐怕不合适吧?” 萧沉璧手一僵,为了维持身份,只好又悻悻放下:“殿下懂得倒是多。” 他懂得多,便意味着更易识破假孕。 不行,可不能叫他发现。 念头一转,计上心来,她眉头微蹙,目露忧色:“殿下关怀骨肉自是好的。只是此胎仅一月,并非外人以为的三月。王妃娘娘每五日便遣府中侍医为我请平安脉,时日一久,这差池恐怕难以遮掩。殿下若想保密,还请止了这诊脉。” 李修白不置可否,只盯着她:“本王倒好奇,郡主前两月是如何瞒过医官的?” 萧沉璧日后还需此法,哪肯和盘托出?但什么都不说,以此人的心思只怕要起疑。 她于是佯装恼怒:“反正总归弄假成真了,殿下又何必追问这些细枝末节?再说,我是如何怀上的,殿下难道不知?那日,我分明瞧见羊肠衣有了破漏,殿下却偏说无碍,若非如此,何以弄到这般地步!” 她眼波流转,双颊飞红,愤然控诉他是如何令她有孕的,无意间勾起昔日旖旎片段。 李修白微微侧目,起身避开:“此事的确是本王疏忽。这侍医本王会下令叫他不必来了,但若圣人或贵太妃遣奉御前来,还需郡主自行应对。郡主智计无双,前两月既能瞒天过海,想来此等小事,也不在话下。” “不劳殿下费心。”萧沉璧见好就收。 免了定期诊脉,李修白一时便难以察觉她假孕之事。 可眼下小腹还在坠痛,再待得久些,只怕衣裙要被染脏,她以手支额,佯作不适:“我昨夜睡得不大好,殿下若无事,我便先行休息了。” 李修白余光扫过屋内佛龛,只见里面供着他的牌位,前面还整齐地插着一排香,尚未燃完,显然是刚供上不久。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亏心事做得多了确实容易噩梦缠身,郡主且好好歇息吧,本王去处理叶氏姑母的事。” 说罢,命门外女使撤了牌位香炉。 萧沉璧自然听出了他的讽刺,恼怒别过脸去,这人真是一日不刺她都不行! 待人彻底走远,她又急急检视一番,果然……是月信来了,她根本就没怀! 萧沉璧强自镇定,悄悄换了月事带。 然后,她命瑟罗出府,让进奏院按兵不动。 —— 从薜荔院出来,李修白身后悄无声息跟上两名护卫。 这二位是他手下极为得力的双生兄妹护卫,一个叫流风,一个回雪,身手极佳,忠心耿耿,最主要的,口风极严。 李修白甫一回府,二人便来拜见,擒住瑟罗的人正是流风。 李修白将拦截叶氏姑母之事交予二人,然后往书房撰写奏表,向圣人禀报“死而复生”之事。 奏表写完后,李清沅和崔儋得知了他尚在人世的消息也匆匆赶来了,一家人在安福堂相见,李清沅的眼泪险些掉下来:“阿郎清减了,手上也添了伤痕,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李修白宽慰道:“无妨,只是些许皮外伤,根骨无恙。” 李清沅含泪点头,崔儋更稳重些,拍了拍他肩:“平安便好,否极泰来,日后必会一帆风顺,对了,你不在时,母亲已将前事告知清沅。” 崔儋将他们如何暗中盘算扶持他遗腹子的事情说了,还说了他已经升任礼部尚书。 李修白道:“我料到了。此事,我也在暗中助力。” 然后,他便将这些时日已来身陷进奏院,如何挑拨二王,如何暗中扶持王府的事简单说了。 李清沅恍然大悟:“难怪阿娘总怀疑是你在显灵!” 崔儋也若有所思:“这么说,礼部侍郎一职原来是行简你帮的忙?难怪如此顺遂。阴差阳错,里应外合,咱们倒是齐心协力了。” 老王妃则皱了眉:“可……叶氏先前不是说你是被一胡女所制?” 李清沅笑道:“他那夫人弱质纤纤,又怀有身孕,若是告诉她实情,只怕她会吓得晕过去吧!” 老王妃微微颔首:“阿沅言之有理,此事暂且还是瞒着她吧。” 李修白并未辩解,只是想,萧沉璧果然好手段,柔弱姿态在他家人心中已根深蒂固,纵使他此刻挑明此女便是心狠手辣的永安郡主,她们恐怕也难相信。 崔儋又道:“经过科举舞弊、剑南旧案和淮南漕乱之后,庆王、岐王皆损兵折将。眼下榷茶案由王守成严查,结案在即,岐王的户部尚书之位应当难以保全了。到时候二王都只剩半副残躯,形势对咱们一片利好。” 李修白听着,微微颔首。 之后,清虚真人也进言道:“禀殿下,除了朝堂,后宫里殿下先前安排的那位薛采女也节节高升,如今已升至四品美人,宠冠后宫,想必将来对我等行事也大有裨益。” “如此之快?” “是,此女手段着实非凡。” 李修白听罢,倒是没再意外。 见第一面时,薛灵素的眼神最先落在他腰间的佩戴的玉佩上,从那时起,他便看穿了此女。 想到这里,他忽又想起进奏院初遇萧沉璧,那时,她的第一眼落到了他的胸口——试探他是否还活着。 他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果然,识人不需多,一眼足矣。 —— 换过月信带,萧沉璧莫名打了个寒噤。 她拿丝帕捂住,心里冷笑,定然是李修白在腹诽于她。 罢了,横竖彼此算计。 要紧的是,如今他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夜夜可与她同榻而眠,月信之事要如何遮掩? 她忍不住在房中踱起步,思忖对策,当务之急,还是要联络赵翼。 正准备去见韩夫人,突然,韩夫人的请帖先一步送到了她手中。帖上不过寻常叙旧之辞,然而递帖的女使悄然又给她塞了一张字条,上面赫然写着叶氏女的那位姑母是赵翼派来接应她的。 萧沉璧阅毕当即将纸条焚毁,心头一震——来了!看来赵翼接到她的传信了,还派了人来营救! 可不久前,她怕身份败露已让李修白拦截此人…… 她不及细想,急急赶去。幸好时机还未晚,到了待客的秋林院时,正听见里面吵闹着。 “叶娘子,夫人在静养,不宜惊扰。” “就见一面!老身是她亲姑母,自她未出世便远嫁,从未得见,实在想念,夫人见了我必是欢喜的,还望通融则个!” “殿下有令…… 哎!娘子!” 那妇人一身石青色的襦裙,竭力挣开阻拦,两名护卫却死死拦住。 僵持间,萧沉璧已轻轻推开一丝门缝,细细再一打量,发现那妇人有些面熟——体态丰腴,面色红润,唇边有一颗醒目的媒婆痣,正是赵翼的干姐姐范娘子! 萧沉璧随即推门而入,众人齐刷刷望来,范娘子见了她更是几乎喜极而泣。 四目相对,萧沉璧心也稍安。 她定了定神,对仆役道:“都退下吧,我觉着好些了,且与姑母叙一叙旧。”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岿然不动。萧沉璧心知他们唯李修白之命是从,上前低语几句,令其回禀李修白,二人这才退开。 待摒退众人入内,范娘子立刻下拜:“郡主,老身可算寻着您了!您不知这一路有多艰难!” 萧沉璧赶紧将人扶起,细细问了原委。 范娘子擦去额上的汗,气喘吁吁道:“说来话长,这一切还要从郡主夹带在官牒中的来信说起……” 原来自从燕山雪崩的事传出去后,魏博对外宣称她身染重病,内里却悄然散布死讯。远在相州的赵翼得此噩耗,遂据城不出。直至半月前收到她密信,方知她被困长安,立刻设法营救。 但相州受严密监视,不便打草惊蛇,赵翼就想到了假借叶氏女姑母的办法进入王府。 此事本来极为隐秘,范娘子暗中联络王府时特意叮嘱欲给侄女惊喜,勿要外传,王府应允了。范娘子于是才由王府护卫护送,乔装入长安。 “然而……”范娘子奇怪道,“行至灞桥时,消息不知如何走漏。进奏院人马随后拦截伏击,老身几经周折方得脱身入城。” 萧沉璧听到此处算是明白过来了,此事之所以会泄露是因为李汝珍告诉了她这个秘密,她不知内情,以为是真的叶氏姑母,遂把这件事告诉了进奏院,之后,进奏院又派人拦截……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才耽搁至今。 她暗骂天意弄人,面上只宽慰道:“娘子辛苦了。” 范娘子是领兵作战的女中豪杰,对此小挫浑不在意:“方才那两个护卫拦得死紧,要不是郡主现身,老身便要硬闯了!郡主放心,对付这等小辈,老身手到擒来!” 萧沉璧莞尔:“娘子英勇,便是我不来自然也能见着面,只是,我此前传信赵将军之事,办得如何?” 范娘子正色道:“郡主先前命将军营救困于魏博的节帅夫人与少主,赵将军已安插细作。但此处看守森严,尚需时日。将军说郡主处境险恶,命老身先救郡主回相州,再图后事。郡主放心,老身此次入京明着只带护卫十余人,另外却有两支乔装胡商的百人卫队也到了长安,回去的通关文牒和伪装身份,赵将军都已备妥,必能万无一失!” 萧沉璧听罢,却摇头:“不,此刻我不能走。” “为何?郡主是信不过老身?还是信不过赵将军?” “都不是。” 萧沉璧温言道,“我与赵翼生死相托,我信得过他,自然也信得过他派来的人,只是,母亲和阿弟在叔父手中,一旦我消失,进奏院必会发现,到时他们二人的命只怕要即刻不保。” 范娘子有些出乎意料,她从前听闻永安郡主心狠手辣,毒杀生父也不手软,未料其对母亲和弟弟如此情深,她踌躇道:“可郡主如今处境艰难,此时若是不走,只怕日后未必能脱身了…… ” 萧沉璧何尝不知,与李修白周旋,无异与虎谋皮。但人活着是有底线的,她即便再心狠,心里也始终有一处不能碰的地方,便是母亲和弟弟。 他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多年,感情非外人可揣度。 何况,危中有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利用得当,待她重返魏博,便是一举四得—— 一是借襄助李修白的由头剪除二王; 二是借其权柄清扫进奏院与叔父势力; 三是暗杀李修白这个心腹大患; 四是抱养一个孩子假装李修白遗孤,以此举兵! 于是,沉吟过后,萧沉璧断然道:“不,赵翼必须先设法救出我母亲和弟弟,我方能离开长安。这段时间你和你的人先在长安待着,传信之事,我另有安排。” 范娘子只得应诺:“是。” 萧沉璧又细问魏博近况,了然于心后方起身回薜荔院。 同时,她心里稍稍安稳,不论如何,范娘子的到来给她留了一条后路,纵使魏博事败,她也不至于困死长安。 但她所有的图谋全系于腹中这胎儿之上,偏偏,她并未真的怀上,还来了月事。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 怕什么来什么,用完晚膳后,李修白回了薜荔院安寝。 女使已将屋内收拾停当,李修白的旧物渐次归位。萧沉璧只觉领地被侵占,颇为不适,当看到那并排摆放的玉枕和银红的鸳鸯戏水缠枝锦被时,额角青筋更是突突直跳。 李修白倒是从容,问起她白日去秋林院之事。 萧沉璧早已想好了说辞,道:“这位姑母说她早在叶流筝出生前便远嫁了,从未见过她,我这才出面相见,免得叫外人怀疑。见面后她果然未认出来我来,只简单叙了两句家常,之后,我便将她安置在别院了。” “仅此而已?”李修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萧沉璧压下砰砰的心跳,故意没好气地反看回去:“还能如何?一个外乡妇罢了,难不成我还有通天的本事,能把她怎么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殿下这点气量总该有!” 李修白收回目光,不再追问,只命女使备汤沐浴。 萧沉璧心头又是一紧,连殿下也不唤了,蹙眉道:“你今夜当真要宿在我房中?” 李修白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此乃本王府邸,本王回自己房间安寝有何不可?多亏了夫人在外头散布的那些恩爱传言,现在王府上下都知道本王爱妻如命。若归家首夜便与夫人分房而居,次日流言如何,夫人自己且先想一想。” 萧沉璧一时语塞,这回是真的恼了,别开脸去:“随你。” 李修白垂眸,扫过她扭头时雪白的颈项,没再言语,去屏风后更衣。 水声淅沥,萧沉璧只觉那声响敲在心上,小腹坠痛更甚。 幸而,李修白虽与她同室,却未同榻,屏退女使后,他径直走向窗边那张贵妃榻。 那榻是萧沉璧入住后添置的,处处是她的喜好,酸枝木榻身雕刻着繁复华美的缠枝牡丹,上面铺着触手生凉的玉簟,还歪着一个她素日搂抱的竹夫人。 李修白扫了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似乎是嫌这品味过于浮艳。 萧沉璧心头不悦,上前一把将竹夫人和玉簟抱走,只留给他一张光秃秃的空榻。 李修白倒未计较,和衣躺下。然而他身量颀长,头挨着榻沿,一双长腿便无处安放。 他侧过脸,唇线抿紧:“王府是短了郡主的用度?既添了东西,为何如此局促?” 萧沉璧添置时哪想过他还能活着回来?自然只图自己舒适。 她故作委屈,眼睫低垂:“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殿下若是不忍一忍,难道要占了我一个弱女子的床,把我赶过去么?我可还怀着殿下的骨肉呢?” “骨肉”二字,被她咬得又轻又软,李修白目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停留一瞬,回头去,勉强将长腿搭上狭窄的榻尾。 萧沉璧见他吃瘪,心头掠过一丝快意,叫他装!往后夜夜这般憋屈才好。 她放下锦帐,美美地躺在他那张宽敞舒适的小叶紫檀大床上。 两人各自背身,眼不见为净。 然而不知是上回落水寒邪入体,还是喝了那药效极猛的安胎药的缘故,这回她的月事来势汹汹,如同潮涌。 萧沉璧忐忑不安,生怕染脏床铺叫他发现,只得屡次起身,悄然摸黑到外面更换月信带。 如此三番两次,窸窣声响终是吵到了窗边之人,黑暗中传来李修白冷冽不耐的声音:“郡主夜半频频起身,扰人清梦,所为何事?” 萧沉璧心头一凛,稳住声线,理直气壮中带着一丝娇蛮:“怀胎妇人本就如此辛苦,本郡主为殿下诞育子嗣,这般苦楚都受了,殿下莫非连这点声响也忍不得?” 李修白那边再无回应,只余一片压抑的沉寂。 萧沉璧得意不已,继续往来频繁,打定主意要搅得他不得安宁,最好就此离去,永不再来! 如此想着,她一整夜来来往往没停。 四更时分,夜色浓稠如墨,她有些困了,看不清路,凭着记忆摸索,脚尖却不慎勾到榻边一个硬硬的东西,整个人失控地向前栽倒。 几乎同时,一只温热的大手在她惊惶失措间精准地扣住了她的腰,将她撑伏在上方—— 两人鼻尖相抵,唇瓣在慌乱中擦过,激起一股令人心悸的怪异热意。 萧沉璧的寝衣更是不慎被扯散了半边襟口,半边雪腻圆润的肩头毫无阻隔地握在他温热的掌心,握出一道红印。 呼吸交缠,腰腹紧贴,一股源自身体深处的惯性记忆被强行唤醒,谁也没有动,只是掌心渐渐沁出了汗。 寂静的夜瞬间被染上了暧昧的气息。 更尴尬的是,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一股热流骤然涌出,渗透了月事带的层层布料,萧沉璧清晰地感觉到温热正迅速蔓延,几乎要透出薄薄的寝衣…… 完了—— 她的寝衣只怕要在此人面前弄脏了! 第37章 野鸳鸯 她不安好心,我也自有盘算。…… 从前不是没有过肌肤之亲, 但都是情势所迫。如今身份早已揭穿,宿怨深重,立场截然相反之下还如此亲密, 叫人诡异地生出一股悖德之感。 热流还在涌出, 萧沉璧浑身僵硬,生怕触碰到李修白。 掌心之下握着圆润的肩头,几缕散落的发丝蜿蜒而下,没入衣领深处, 李修白眼神顿了一下,一时忘了松手。 萧沉璧心中无半分旖旎, 只焦虑腹中秘密会被他察觉,思虑之下,她佯作羞愤,猛地推开他的手, 迅速起身。 “看什么看!不许过来!” 说罢,她拢紧衣襟, 抓起一件干净寝衣, 迅速向外跑去。 李修白并未阻拦,只起身斟了一盏冷茶。冰凉的茶水滑入喉中,方压下几分燥意。 一整盏冷茶饮尽,萧沉璧才慢吞吞回来。 他目光敏锐地落在她新换的寝衣上,侧首问道:“夜半更深,换什么衣服?” 萧沉璧心口一跳, 语气讥诮:“今时不同往日,我可不敢与殿下再有牵扯,免得被怀疑心怀不轨,这寝衣被殿下碰过, 自然要扔,长平王府家大业大,难不成还短我一件衣裳?” 李修白未再言语,只是手中杯盏放回案几时发出一声闷响。 萧沉璧轻抚小腹,故意埋怨:“我还没问殿下呢,不是说好了同房不同寝,大半夜的,殿下何故跑到我的床边,害得我险些摔了一跤,若伤及腹中孩子,那该如何是好?” 李修白语气冷淡:“郡主整夜出入频繁,扰人清梦。本王不过起身吹风,这也碍着郡主了?” 萧沉璧语塞,“唰”地拉下床帐。 内外一隔断,室内重归死寂。 萧沉璧惦记着月信,心如擂鼓,不敢阖眼。 外间贵妃榻上,李修白同样睡意全无,一闭眼,不是那雪白圆润的肩颈,便是她弃衣如敝履的模样。 未及五更,他便起身,吩咐门外值夜女使:“备水。” 女使睡眼惺忪,神思恍惚,多嘴问了一句:“殿下是要沐浴的水,还是洗漱的水……” 李修白神色不虞,冷冷扫了一眼。 女使瞥见他齐整的寝衣,慌忙垂首:“奴该死!殿下稍候。” 屋内,直至脚步声远去,萧沉璧才长吁一口气,今夜总算是遮掩过去了。 可若夜夜如此煎熬,只怕不等李修白动手,她自己先熬干了。 这人真是她的克星。 —— 昨日递上请安折子后,圣人当即遣内宦前来王府慰问,今日是大朝会,李修白该正式现身了。 一早,马车便已备好,临行前,郑怀瑾却风风火火找上门来。 郑怀瑾是今科探花郎,科举案后,经吏部铨选入翰林院,任翰林学士,不久前奉旨出巡,听闻李修白生还,他连夜策马奔回长安。 他平日最是讲究,衣衫绝不重样,出门里外必须熏香,今日却风尘仆仆,下颌胡茬都没来得及刮,衣袍下摆溅满泥点,狼狈不堪。 远远在西角门望见李修白,他翻身下马,三两步上前一把将人拥住。 “祸害遗千年!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李修白自小幽居王府,知己寥寥,郑怀瑾是唯一相伴至今的挚友。他薄唇微抿:“差一点真死了。不过,濒死之际,忽然想起你还欠我一万贯钱,便又挣扎着活了回来。” 郑怀瑾怒而推他:“好你个李行简!我日夜想着替你报仇,你倒好,这点鸡毛蒜皮记得忒清楚!这些日子我给你烧的纸钱都不止一万贯了!你还想要账?” 李修白眉梢微挑:“行吧,那便算了。”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这两月生死相隔不过大梦一场。郑怀瑾干脆将马缰丢给仆从,与李修白同乘一车。 车帘垂下,郑怀瑾瞥见他眼下淡淡青痕,又不禁戏谑:“哟!小别胜新婚?看来昨夜甚是快活?幽州一行虽然差点要了你的命,但娶得了一个如此美貌的夫人,也不亏了!不过……你那夫人可怀着身子呢,你就这般猴急?” 李修白略一抬眸:“你见过她?” “见过两回!”郑怀瑾感慨,“头回见是在你灵前,她一身素衣,面白如纸,叫人见之生怜。第二回是在梁国夫人雅集上,她为救汝珍,奋不顾身跳下水险些搭上性命。如此痴情且勇毅的女子可不多见,你小子,当真是撞了大运!” 李修白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大运?” “怎的?你不知?”郑怀瑾又说起近来市井的流言,“如今满长安都传是你夫人把你从阎王殿哭回来的,茶坊酒肆里话本子都编出七八折了,啧,那叫一个曲折离奇,感天动地。” “曲折是真曲折。”李修白指尖轻叩车壁,“若未遇见她,或许,还没这般曲折。” “哎,你这是何意?” 郑怀瑾总算听出一丝不对劲了,李修白不再隐瞒,将萧沉璧的真实身份及被困进奏院之事和盘托出。 郑怀瑾听罢沉默了一瞬,然后倒吸一口冷气:“你再说一遍,尊夫人是……是何人?” “魏博节度使之女,永安郡主,萧沉璧。”李修白语气平淡,“就是曾经放狼群追你,险些将你咬死的那位。” “是她?!”郑怀瑾噌地站起,头“咚”一声撞在车顶,痛呼出声。他捂着额角跌坐回去,声音发颤:“怎会是她?她不是死在雪崩里了吗?不……不可能!我先前见你夫人时,她好像纸片做的一般,风一吹就倒了,人也貌若天仙,怎么可能是萧沉璧那个貌丑无盐的毒妇!再说,萧沉璧怎么可能瞒过这么多人!” 李修白微微笑:“我同你明说了,你还是不信,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了。” 郑怀瑾顿时哑然,浑身泛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 也怨不得他不信,委实是当年萧沉璧留给他的阴影太深。 那年他十九,魏博叛乱,长平王奉旨平叛,李修白随父出征,他热血上头也跟了去。 谁料初上战场,便撞上了萧沉璧这女煞星。 一次押运粮草时,他遭其伏击,不仅粮草全被抢了,队伍也被打得丢盔弃甲,他自己更是灰溜溜地更是狼狈逃窜。 萧沉璧戴着半幅银甲面具,策马扬鞭,紧追不舍,追得他从马上摔了下来,鞋跑丢了,头发也被她飞出去的刀削断了一半。 见他如此窘态,她在马上纵声大笑,随即放出豢养的狼群戏耍他。 数十头恶狼咆哮追袭,一头畜生甚至撕破他裤管,差点咬到他屁股。 他捂着屁股狂奔,就在以为要死在这个毒妇手里的时候,李修白率兵杀到,逼退萧沉璧,他才捡回一命。 但那日的狼狈深深刻入骨髓,萧沉璧恶毒的模样也成他此生挥之不去的梦魇。现在想起,他屁股还隐隐作痛。 郑怀瑾魂飞天外,久久不能回神:“可怕,太可怕了,不止萧沉璧可怕,你胆子也是够大的,竟把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留下来,还准许她和你睡在一间房里,你、你就不怕她半夜咬死你?” 李修白看着他前后判若两人的模样,哑然失笑:“她眼下尚需依附于我,暂不会行此蠢事。” 郑怀瑾心有余悸:“呵,你也说了这是暂时,此女狠毒异常,有朝一日得以脱身,必会毫不留情杀了你!” “我知她不安好心,但我也有我的打算。”李修白神色平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郑怀瑾知他城府极深,必然是做好了周全的打算,他不好再劝,只郑重提醒:“务必小心,可不要玩火自焚!” 李修白漫不经心:“瞧你吓的,至于么,刚刚不是还心疼她风一吹险些晕倒?” “假象!全是假象!”郑怀瑾顿感被愚弄,恼羞成怒,“不许再提!” 李修白挑眉,郑怀瑾也暗自平复心绪。 就这么一路叙话,马车很快入了大明宫。 今日大朝会于太极殿举行,百官云集,绯、紫、青、绿各色官袍依次登上丹墀。 李修白一身绯色亲王常服,上用金线绣着盘龙纹,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引得百官频频侧目。 朝会开始后,圣人对李修白关切备至,特召其近前细看。李修白禀报了这二月间事后,圣人为表慰问,特赐珍珠百斛,金玉万贯。 此时,左军中尉王守成呈上榷茶案查办结果,说元恪在榷茶一案中手段酷烈,横征暴敛,导致茶农死伤数百,民怨沸腾。 刺杀圣人的两个茶农也是受苛政,走投无路之下才铤而走险。 圣人闻言震怒,将元恪论罪罢官下狱,至于空悬的户部尚书一职,则授予了李修白。 本朝宗室多领虚衔,户部掌天下钱粮户籍,是实权要职,由亲王执掌,实属罕见。 一时间,朝野风向骤变,百官都嗅出了圣人都长平王的殊遇。 而论及血脉亲疏,李修白比庆王、岐王更近帝王一系。先前因其体弱多病,加之其父是先太子旧党,无人敢攀附。如今他劫后余生,体魄康健许多,差事又办得漂亮,想来圣人心里那点芥蒂慢慢消去了,以后,这皇位交给谁只怕也要再变一变了。 一时间,裴党,柳党,庆王,岐王望着御阶前那长身玉立的背影,皆心绪难平。 归府后,二王分头急召裴、柳二相过府,商议如今的对策。 同时,百官也在暗中观望长平王府。 圣人忌惮宗室勾结朝臣,明面上结党营私谁都不会干,但是内帷妇人之间一起做做雅集,赏赏花什么的,却是再寻常不过。 于是一日之内,萧沉璧案头便堆了数十张邀帖。 不等李修白回薜荔院,她看着这些帖子便知晓此人在今日朝堂之上定是出尽风头。 果不其然,午间用膳时,李修白擢升户部尚书的消息便从李清沅之口传入她耳中。 萧沉璧心中冷哼,庆岐二王鹬蚌相争,倒让他这渔翁得了大利! 不过,李修白圣眷愈隆,她腹中这莫须有的孩子将来之路便愈发顺遂,她于是也真心实意陪笑了几句。 从安福堂出来,萧沉璧借还愿之名又要去荐福寺,引得李清沅再次刮目,称赞她不忘本。 萧沉璧微微一笑,看来姿态摆得足果然事半功倍。 现在,她无论做什么,总有人给她找足了由头,甚至都不用她本人多费唇舌。 —— 进奏院 自瑟罗传回消息,忽律便按兵不动,连连催促萧沉璧前来解释清楚。 萧沉璧早已备好说辞,半真半假告知忽律逃出的陆湛其实就是李修白,但他在逃出去之时从马上摔下来,头部受创,忘却了幽州及进奏院诸事。 忽律恍然:“如此说来,李修白并未识破郡主身份,真将你当作叶氏了?” 萧沉璧颔首:“自然。若非如此,就凭我曾杀过他三次的事迹,我还能活到现在?” 忽律信不过萧沉璧,但十分信得过萧沉璧和李修白之间的仇怨,这两人不死不休,若是知晓身份,必不会如此刻这般相安无事。 何况进奏院囚禁、折辱是至追杀李修白,桩桩件件皆是死仇,他如今位高权重,只需在皇帝面前递句话,进奏院便能顷刻覆灭。 但眼下风平浪静,李修白必然是出事了,多方思虑之下,忽律暂时信了萧沉璧的话,追问道:“那叶氏姑母呢?郡主又是如何应付的?” 萧沉璧浅浅一笑:“此事纯属误会。先前消息有误,那叶氏女的姑母早在她出嫁前便远嫁他乡,从未回过幽州。此次是夫家败落,想上京讹些钱财罢了。我已给了她银钱打发了,此人现在安分得很。” 忽律仍有疑虑:“那郡主眼下作何打算?长平王虽失忆,保不齐哪日便会想起来,到时候郡主身份败露,进奏院也难逃灭顶之灾。” 萧沉璧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进奏使所言不假,所以我特意在奉御诊脉时旁听了一耳,听说这李修白脑中淤血不少,要喝上一个月的汤药才能慢慢消除,且未必能全数忆起。故而,我等眼下尚无大碍,仍可照常行事。不过,此人毕竟是个隐患,这一月内我会想办法将其暗杀,彻底绝了后患。” 忽律挑眉:“郡主果然杀伐果断。” 萧沉璧冷笑:“他不死,死的就是我们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他如今身份尊贵,我若是在内帷下手恐会被发现,所以得制造一个意外,此事还须院使鼎力相助。” 忽律颔首:“郡主放心,人手、毒药、机关……但有所需,随时下令。” 萧沉璧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但想杀李修白是真的。 两边都想利用她,她也不会放过他们,时候一到,他们都会死在她手里。 忽律没看出她的算盘,总算稍稍放心。 离开时,瞥见安壬脖子上那圈未散的淤青,她忍不住嗤笑出声,安壬尴尬地拉长衣领,挡住脖子。 这场变故里最倒霉的便是他了,杀人不成险些被杀,偏偏他还是进奏院里对李修白最好的那个。 萧沉璧心想,李修白其人,心狠手辣并不在她之下。 —— 薜荔院 萧沉璧白日去进奏院之事并未瞒过李修白,他回府后,便指派一名叫“回雪”的女使到她身边,称其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以后留在她身边专司护卫之责。 萧沉璧冷笑,什么保护?分明是监视。 李修白并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说完后吩咐回雪即刻收拾入住。 萧沉璧不再多言,只将一摞邀帖掷于他面前。 “恭贺殿下荣膺要职。眼下殿下炙手可热,递到我这里的帖子也堆积如山,殿下瞧瞧,我该赴哪家的约才妥当?” 李修白随手翻开一帖:“你想去何处?” 萧沉璧讥诮道:“我想去何处哪由得自己?我如今不过是殿下手中的一颗棋子,自然是殿下想去哪个,我便去哪个,我若是擅自做主,殿下只怕要怀疑我有异心了。” 李修白道:“郡主不必妄自菲薄。听说郡主在长安贵妇人中口碑甚佳,无论去哪家,想必都能妥帖应对。” “你……”萧沉璧脸色微白。 此时李修白已迅速阅毕,从中抽出一张烫金帖子:“去此处吧。大长公主寿诞。” 萧沉璧诧异:“殿下如今正得圣心,裴相、柳相甚至翰林学士承旨都欲结交,不去这些重臣府邸,为何要去一位闲散大长公主的寿宴?” 李修白神色平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眼下尚不宜过分张扬。” 萧沉璧于是不再多言,横竖长安贵妇圈子就那么大,无论赴哪家的宴,碰到的人都相差无几。 夜晚,李修白照例还是宿于房中,只不过,那张贵妃榻被他换成了更长的软榻。 帘子一拉,房内瞬间死寂。 萧沉璧照旧进进出出,今夜他却呼吸匀长,仿佛浑然未觉。她心知他是铁了心要留下了,再折腾也是徒劳,索性背过身去,沉沉睡去。 待内室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李修白却忽然缓缓睁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他按了按眉心,郑怀瑾有一句话说得倒是不错,和萧沉璧结盟的确时时刻刻都要斗智斗勇,连睡觉这种小事竟也需要耍心计。 他从未遇过如此难缠之人。 再一侧目,黑暗中,她身上浅淡的馨香随夜风飘来,李修白面上那丝不豫悄然散去。 两人气息在寂静中交织,渐趋同步,后半夜竟也相安无事。 —— 这一晚萧沉璧睡得很是不错,脸色也好看了些。 李修白活着回来了,她也终于不必再穿那些素净到寡淡的衣服去赴宴,特意叫女使多拿一些衣裙和配饰过来,预备好好挑一挑。 李修白在书房催问了两三回,声调一次冷过一次,萧沉璧恍若未闻,仍然慢条斯理对镜匀面点唇。 待时辰将近,李修白已经不耐,然而一进门瞧见屏风后转出的人,目光顿时凝住。 只见她上身着泥金轻容短襦,下配石榴红高腰长裙,颈间挂着一串浑圆莹白的珍珠璎珞,皓腕上戴着几对黄金臂钏。 秾丽逼人,明艳不可方物。 萧沉璧将他刹那的失神尽收眼底,心头掠过一丝得意,故意轻移凑近,吐气如兰:“殿下这是被我迷住了,连眼睛都不眨了?” 李修白眸色微深,目光落在她饱满欲滴的唇上,声音是一贯的冷淡:“郡主想多了。是你口脂过浓,过于扎眼。” 萧沉璧对镜一照,颜色确实略深了些。她也不恼,反而勾起唇角,拿起帕子轻轻拭去些许,再抬眼时,容光更盛,挑衅地睨着他:“如此,可还入得殿下的眼?” 李修白并没回答,只是转身:“时辰不早了。” 他率先向外走去,萧沉璧轻哼一声,摇曳生姿地跟上。 长平王生还本就是长安头等奇闻,今日夫妇一起赴宴,更是万众瞩目。 只见长平王龙章凤姿,气度天成,他身侧的王妃更是秾丽娇艳,光彩照人。 当二人并肩步入大长公主府花厅时,满堂的喧嚣都静了一瞬,短暂的寂静后,是窃窃私语与赞叹。 依礼,还是男女分席,寒暄之后,萧沉璧入了女眷席。 贵妇们纷纷围拢,赞她贤德美貌,必是她的至诚感天动地方换回夫君生还,便是素来眼高于顶的五姓女岐王妃也主动与她攀谈,庆王妃更是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妹妹”,仿佛亲姊妹一般。 宴席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傍晚,萧沉璧应付了半日,有些倦怠。恰好撞见李修白离席更衣,她便也借故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一人多高的牡丹花圃旁,李修白今日似被灌了不少酒,眸光较平日幽深。 萧沉璧幸灾乐祸跟在后面,巴不得他喝多了摔一跤才好。 大约这眼神太过直白,李修白微微回眸,冷冷道:“夫人不必跟了,本王酒量尚可,出不了丑。” 心思被戳穿,萧沉璧扭身便走。然而刚转头,脚步却猛地顿住,甚至仓皇后退一步,险些撞进李修白怀里。 李修白蹙眉欲问,萧沉璧迅速反手将他推入花丛阴影,用一方丝帕迅速捂住他的嘴:“嘘——” 李修白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前方花丛枝叶微颤,传出粘腻的水声与男女压抑的声音。 原来,是撞上了一对野鸳鸯。 此时出去只会徒增尴尬,幸好,声音已经停止,那两人已经在窸窸窣窣穿衣服了。 萧沉璧便想等他们离去再走,岂料那对男女意犹未尽,窸窣穿衣时竟低语调笑起来。 “今日足有两刻钟,比你那兄长强出许多。啧,这男人啊,到底还是年轻的更好!” “何止时辰比兄长久?旁的也比兄长长,夫人岂非最清楚?” “呸!油嘴滑舌!” 女子笑骂一声,声音娇媚,带着独有的风流,萧沉璧心头一凛——竟是梁国夫人! 这下可尴尬了。 她下意识又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上李修白胸膛。 时下民风开放,她今日穿的是袒领襦裙,虽不算暴露,然而李修白身量极高,垂眸间,那雪腻撞入眼帘,酒力蒸腾下,他呼吸蓦地一沉,一股热流直窜腰腹。 他随即单手扣住她的腰肢,将两人隔开一拳距离。 萧沉璧未觉他异样,只道他小气,回眸瞪了一眼。 恰在此时,花丛内又传来对话,好巧不巧,正与他们相关—— 梁国夫人抚着男子下颌,叹道:“你这皮相嘛,差些意思,可这耐力着实难得。不像有些人,空生了一副好皮囊,实则是个银样镴枪头,片刻功夫都撑不住!啧啧,白费了老娘当初一番心思!” “哦?是谁?长安城还有这等不中用的?我可认得?”男子好奇追问。 梁国夫人掩唇低笑:“你自然认得!今日满场人的眼珠子怕不是都黏在他身上了,正是……那位长平王!” 男子一愣,随即爆出低笑:“竟有此事?夫人如何得知?莫非……” “死鬼!想哪儿去了!”梁国夫人戳他胸膛,“是他那夫人亲口诉苦的!要我说,叶夫人也是可怜,生得这般绝色,竟从未尝过那等极乐滋味。夫君人是回来了,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与守活寡何异?还不如不回来呢,起码有机会改嫁!” 话毕,两人狎昵调笑,复又滚作一团。 萧沉璧本该尴尬,但身后莫名一冷,她心头警铃大作,再一回眸,只见李修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并未刻意释放气势,但那挺拔的身姿,微抿的薄唇,天然组合成一种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因此变得沉重。 萧沉璧顿觉不妙,起身欲走,几乎同时,李修白微微倾身挡住她去路。 一道冷漠得毫无起伏的嗓音贴着她耳廓低低响起—— “银样镴枪头?短短两月,郡主藏起来的秘密,还真是……层出不穷。” 第38章 粉骷髅 般配得刺眼 败坏李修白名声这事, 萧沉璧当初做得有多解气,此刻就有多心虚。 男子在床笫之事上最是看重颜面,说他们不行, 简直如同掘了他们祖坟。 萧沉璧干笑两声:“……定是梁国夫人误会了?我没说过这等浑话啊, 保不齐是你从前哪位红颜知己编排的,你可不要污蔑于我!” 李修白只冷冷一哂:“除却郡主,本王并无第二位相好之人。郡主便是搪塞,也请编个像样的由头。” 萧沉璧一时语塞, 随即下巴微扬,索性认了:“是我说的又如何?那时都说你已身死, 身后事有那么重要么?再说,你以为你有多厉害,不过尔尔!” 李修白眉梢略挑:“郡主这般不满,是想再领教一二?” 萧沉璧见他眸色转深, 唯恐假孕之事败露,立刻正色道:“我倒是无妨, 只是如今腹中还怀着殿下的骨血呢, 殿下就不怕伤及孩子?” 李修白动作一顿,恰在此时,花丛里那对野鸳鸯似被惊动,男子低喝一声:“谁在那里?!” 萧沉璧可不想被人撞破在此看活春/宫,徒惹笑柄,一把拽住李修白便从后头小径逃离。 她脚步极快, 未被发现,但行至一处垂花门下,脚下青苔湿滑,一个踉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电光石火间, 一只手臂稳稳托住她后腰,将她拽了回来。 萧沉璧瞥见身后坚硬的青石板,心有余悸。 李修白见她站稳,随即干净利落地要抽手。 “等等——”萧沉璧却皱眉,一把攀住他臂膀。 李修白语气无波:“本王已不追究,郡主还想如何?” 萧沉璧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少自作多情,我是脚踝扭着了。” 她大半身子倚靠过来,眉头紧蹙,李修白目光扫过,未再离开,一手扶稳她腰肢,另一手则屈尊降贵地探向她脚踝。 女子的脚何等私密金贵,萧沉璧立即按住他手背:“做什么?” 李修白语气平淡:“察看伤势而已。远处有人瞧着,郡主难道想本王就此离去?” 萧沉璧余光一瞥,果然有人,眼下他们是长安城人尽皆知的恩爱夫妻,不能在人前露馅。 可这伤大半拜他所赐,她心中憋火,故意刁难:“这青石砖千人踩万人踏,我还怀着殿下的骨肉,殿下就忍心让我赤足踩在这污秽地上?” 李修白未置一词,解开身上玄色鹤氅垫在于她脚底。 “如此,郡主可还满意?” 萧沉璧素白的足尖踏在他华贵的鹤氅上,心头那口恶气稍平,面上却依旧倨傲:“尚可吧。就是料子粗粝了些,略有些扎脚。殿下当知晓,我贴身之物非上等吴绫蜀锦的不可,便是绣花都嫌硌人。” 李修明知她是恃宠而骄,脑中却莫名浮现出她一身冰肌玉骨的画面,触手滑腻更是如凝脂,他手腕顿了顿,未再多言,只专注查看她脚踝伤势。 微凉的指腹裹上肿胀发热的伤处,萧沉璧下意识想缩回脚,却被他不容抗拒力道的牢牢扣住。 她痛呼出声:“殿下就不能轻些?” 李修白检视完毕,冷声道:“骨头没断,也死不了,郡主大可放心。” 萧沉璧简直要气笑了:“谁家扭脚踝会死人的?殿下对我这伤真是寄予厚望!” 李修白没理会她的讽刺:“既然夫人不信任本王,那便找大夫看看吧。” 说罢,他动作略显生硬地将她的珍珠绣鞋套回。 远处人影已朝这边聚拢,李修白略一停顿,手臂穿过她膝弯,欲将她打横抱起。 萧沉璧也没拒绝。 于是,来人便瞧见长平王小心抱着夫人往回走,赞叹这对果真是神仙眷侣! 先前还觉得传言夸大的人此刻都自惭形秽,觉得是自己见识浅薄。 —— 一路艳羡目光不断,议论纷纷,萧沉璧心里却只是冷笑,若他们知晓这脚伤如何而来,怕就不会这般想了。 后园和花厅尚且有一段距离,需要穿过长长的小径,打量的眼光越来越多,议论声越来越密,萧沉璧难免有一丝怪异。 尤其是今日的襦裙领口开得略低,此刻被李修白抱在怀中,他稍一低头,便一览无余。 她与他宿怨深重,此刻她便是脱光了在他面前,料他也无半分旖念。 她不担心他如何,只觉不自在,默默拢紧了领口。行至无人处,正欲开口让他放下,花丛后却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呵斥。 “喂!你这毒妇,意欲何为?!” 从前在魏博时,那些被萧沉璧处死的牙兵牙将们临死前总会这般骂她,是以萧沉璧对毒妇这个称呼倒是不陌生,许久没听,这称呼于她倒有几分故旧重逢的意味。 她不生气,只是诧异,如今她叶氏的身份天衣无缝,谁还会这般唤她? 萧沉璧自李修白臂弯中望去,只见花圃尽头站着一个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郎君,面皮白净,鬓边还簪着一支招摇的牡丹——不是郑怀瑾又是谁? 她心下了然,看来李修白已对他吐露实情。果然,郑怀瑾几步冲上前,指着她鼻尖警告道:“你又耍什么花招?休想蛊惑行简!他可不会中你这美人计!” 萧沉璧乐了,李修白没说什么,此人倒管得宽。 她索性将手臂软软环上李修白脖颈,娇弱地贴过去:“夫君,他说什么呀?妾好生害怕……” 李修白脚步微滞,郑怀瑾则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装!你还装?!你的身份我都知晓了,快从行简怀里下来!” 萧沉璧偏不放,反而勾得更紧,眼波盈盈,一派无辜:“妾委实不懂郎君何意。郎君这么急切,好似捉奸的正室夫人,可夫君分明只有妾一人啊,你有何立场阻碍妾同夫君亲近?” “什么正室!胡言乱语!你……你……”郑怀瑾被她气得脖子红涨,瞧见她勾缠李修白的模样更是面红耳赤,扭过头去,“行简,你快说,这究竟怎么回事?” “她脚踝扭伤,走不了而已。”李修白单手掰开萧沉璧手腕,“郡主,适可而止。” “不解风情。”萧沉璧指尖一点,将李修白推远些,瞧着郑怀瑾那惊怒交加的模样,忽然又记起,“咦,你气急败坏的模样有些熟悉,难道,是当年在魏博被我放狼追得连鞋都跑丢了的那位世家公子?” “你还敢提!”郑怀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枉费我之前还四处替你美言!谁知你竟是蛇蝎心肠,白生了这副好皮囊!” “过奖过奖。” 萧沉璧自动略去前半句,抬手将垂落的碎发撩至耳后,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 郑怀瑾看得心头一跳,慌忙后退一步:“你别想迷惑我,我是断然不会被你蛊惑的!” 萧沉璧这回是真笑了:“郑郎君倒是多情。我不过理一理鬓发,是你自己定力不足,胡思乱想,与我何干?你瞧你这位好友不就心如止水么?” 她瞥一眼李修白冷淡的侧脸,郑怀瑾一时语塞:“好一张利嘴!行简何等人物,岂会为你这妖女所惑!若非你腹中怀着他的骨肉,他定会当场将你斩杀,更别提叫你近身了……” 这话倒提醒了萧沉璧。她立刻柔若无骨地靠向李修白肩头,素手轻抚小腹:“郑郎君不提,妾还不觉,方才被郎君这般吵闹,腹中隐隐作痛,难不成是动了胎气?万一……万一小产,妾可如何面对王妃娘娘,如何有脸去见贵太妃啊……” 郑怀瑾慌忙争辩:“你说话中气十足,哪里像动了胎气!” “哎呀——好痛,快不行了!”萧沉璧捂着小腹叫得愈发凄楚。 郑怀瑾真是怕了她了,生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当真出个什么好歹,毕竟这女人虽然是个毒妇,但孩子是他的亲侄子。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行简,你千万提防此女,莫要被美艳的皮囊蛊惑,她分明是一个狐媚子、粉骷髅!” 他撂下话,然后快步如避蛇蝎般狼狈逃开,鬓边簪的牡丹也掉落在地。 萧沉璧瞧着那仓皇背影吃吃笑起来。 李修白垂眸:“郡主何苦戏弄怀瑾?” “看他有趣,不成么?”萧沉璧眼尾微挑,睨向他,“怎么,殿下心疼了?” 李修白目光掠过郑怀瑾消失的方向,又落回她鲜活动人的眉眼,淡淡道:“并无。” 萧沉璧轻哼:“玩玩罢了,又没真伤着他。殿下如此关心外人,对自己骨血却如此冷淡。将来孩子落地怕也难得殿下几分疼爱,妾真是有些心寒呢。” 李修白虽知她怀着他的血脉,心头却总萦绕一丝不真切的疏离,也难想象婴孩模样。 或许,他天性便是这般凉薄。 他未再言语,只抱着她加快步伐走向花厅。 —— 奉御诊断后说只是寻常扭伤,休养三两日即可,为萧沉璧敷上化瘀的药膏。 经此一事,这宴席萧沉璧没法继续参加了,只好打道回府,身为体贴的夫君,李修白自当陪她回府。 大长公主得知变故后随即赶来致歉,萧沉璧温言安抚。两人寒暄间,李修白转身暂时离开。 ——原来是宝华殿的宫人找他。 今日大长公主寿宴,薛灵素也在受邀之列,因陪圣人对弈,姗姗来迟。她如今风头正劲,能来已是给足颜面,大长公主欢喜不尽,众贵妇也争相奉承。 然而席间话题很快便被长平王夫妇占据。 妇人们交口称赞二人如何般配,如何恩爱,又说起方才王爷是如何小心翼翼抱着扭伤的夫人穿行园中的。 薛灵素端坐高台,目光掠过远处回廊,果然瞧见那女子依偎男子宽大的肩上,两人低声细语,仿佛在说些什么。 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如花美眷,般配得刺眼。 反观自己,大好年华,却只能日日侍奉在那年过半百、鹤发鸡皮的帝王身侧。纵有泼天富贵,想起李俨枯槁的手掌与脸上的褐斑,她便觉一阵反胃。 薛灵素指节收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酒是西域来的毗勒浆,入口甘甜,回味却辛辣呛喉,激得她喉间酸涩,几乎呛出泪来。 她以帕掩口轻咳两声,起身离席,说是去散散酒气。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她于是命宫人去传信给李修白,到偏房一会。 李修白倒是没拒绝,消失两月,他的确需要和这个薛美人见面部署后续。 然而门刚一关上,薛灵素便从身后扑来,李修白反手扣住她手腕,将她推开。 薛灵素一僵,眼中瞬间蓄满泪水:“殿下平安归来,妾……妾一时欢喜忘形,望殿下恕罪!” 李修白松手,行至窗边:“心意本王领了。美人还有何事?” 薛灵素瞧出了他的疏离,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妾只是想恭贺殿下平安归来罢了。殿下不知,您死讯传来之后妾有多伤悲,日日以泪洗面,幸而天佑殿下,殿下不在长安这段时日,清虚真人传讯来命妾设法亲近圣人,妾幸不辱命,如今忝居四品美人,颇得圣人眷顾。” 李修白略一颔首:“做得不错。听说高珙擢升之事也有你进言之功,这份功劳本王记下了。只要你日后谨守本分,本王自不会亏待于你。” 薛灵素惶恐,赶紧躬身一拜:“妾这条命是殿下救的,能有今日全赖殿下扶持,妾万万不敢忘本,永远是殿下的奴婢,无论殿下要妾做什么,妾都万死不辞!” “起来吧。”李修白语气平淡。 薛灵素这才起身,面色苍白,楚楚可怜,与之相反,她身上却遍是绮罗珠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衣着寒酸、怯懦畏缩的教坊歌姬。 李修白目光未在她脸上停留,只吩咐了接下来她要做的事。 薛灵素垂着眸恭谨地听着。 说完,李修白转身便走,薛灵素眼底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落寞。 从偏房出来后,李修白往萧沉璧所在的花厅去,推门而入,却见萧沉璧坐在窗边小榻上,回眸浅笑:“殿下私会完佳人了?怎的这般快?” 李修白抬眼:“你看见了?” “不多。”萧沉璧轻笑,“原来那位薛美人是殿下的人,难怪短短数月便平步青云。美人如花,我见犹怜,妾特意吩咐晚些时候再走,原想为殿下多留些时辰叙旧,殿下怎不多陪陪?” 李修白眼神冷淡:“你误会了,本王与她并非你所想那般。” “哦?”萧沉璧回忆起初见时薛灵素那隐晦的打量目光,岂会轻信,“可我瞧着,薛美人对殿下情意绵绵呢。殿下当真坐怀不乱?本朝风气开明,则天皇帝身为太宗的妃子,不是后来也成了高宗的皇后么,只要殿下想,一切皆有可能。” “随你怎么想。”李修白转身,“走是不走?” 萧沉璧见他动气,立即委屈道:“不过说笑罢了,殿下何必当真?我脚还伤着,殿下做戏不做全套么?” 李修白回眸:“郡主尚有闲情编排他人,本王以为你伤势已无碍了。” 萧沉璧忍着气:“外头多少双眼睛看着呢,殿下独自出去,就不怕流言纷扰?” 李修白脚步一顿,终是回身,将她打横抱起。 萧沉璧面色稍霁,这人虽性子不讨喜,怀抱倒是宽厚安稳,被他抱着还是十分舒心的。 一路无话,马车抵达王府。 她又理所当然地支使他抱回薜荔院,长长一段路,李修白步履沉稳,气息匀长。 萧沉璧回到房内后若有所思:“我看殿下/体力好得很。难道在进奏院时,先生那副病弱模样,全是装的?” 李修白回眸瞥她一眼:“好与不好,又有何用?反正郡主只能受得了三回,之后便再也不肯了。” 萧沉璧没料他忽然提起这茬,霎时杏眼圆睁:“你——” 话未出口,李修白已转身离去,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萧沉璧气结,看来此人不仅藏了体力,更藏了心性,他眼中除却权柄和至亲再无他物,全无半分世俗羞耻之念。 —— 萧沉璧被李修白一路抱回薜荔院这活色生香的景象被不少仆从撞见,王府内关于这对神仙眷侣蜜里调油的传言如野火燎原,烧得更旺了。 李修白不好明令禁止,只得请母亲约束家风。 老王妃端方持重,管家甚严,然而如今年岁渐长,唯愿子女美满,仆从们不过夸赞世子夫妇恩爱,在她看来无伤大雅,反觉得儿子太过古板执拗。 李修白薄唇紧抿,无法辩驳,只低头啜了口微凉的茶汤。 老王妃知晓他脾性,终究还是应下,转头便吩咐典事娘子去约束一二。 交代完毕,老王妃话锋一转:“对了,还有一事。叶氏入府两月有余,待你之心意人尽皆知,如今又怀着李家骨血,她出身虽非显贵,却是忠烈之后。当初因王守成那档子旧怨只被纳为孺人,着实委屈了她。依为娘看,不如趁此机会扶正了她,再补上婚典。咱们这长平王府,也好久没热闹过了。” 李修白眉头微蹙:“母亲便如此属意叶氏?” 老王妃诧异:“这话从何说起?不是你更属意她么?” 李修白避而不答:“儿子刚刚回来,百废待兴,二王又虎视眈眈,眼下着实腾不出手来,过些时日再说吧。” 老王妃思忖片刻,也觉有理,便不再强求。 然而她目光扫过儿子英挺却略显冷硬的侧脸,想起方才仆从们绘声绘色的描述,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咳两声,意有所指地提点道:“咳……你们年轻人小别重逢,情难自禁,为娘也明白。只是叶氏如今身怀六甲,这头三个月最是不稳,你要有分寸,且不可过于孟浪,行事过火。” 李修白握着青瓷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母亲放心,儿子省得。” 老王妃不便再多言,又咳嗽几声,便让他退下了。 入夜,正房内,萧沉璧和李修白依旧同宿一室。 为掩人耳目,房内外不留女使,只有他们二人各自的心腹瑟罗与回雪宿于主院耳房,有急事的时候摇一摇铃,她们便会过来。 今晚轮到瑟罗值夜,萧沉璧待自己人素来优厚,瑟罗投诚后,她将她月例提了五倍,另外给了许多赏赐,绫罗绸缎流水似的赏下,杂事也极少让她沾手,只命她勤练武艺,为日后离开长安做准备。 因此,脚踝虽伤,萧沉璧能自理之事皆不假他人之手。 当然,这身怀六甲的护身符不用也白不用,支使起李修白来,她更是理直气壮。 “茶凉了,殿下劳驾。” 她倚在床头,声音慵懒。 “那本《酉阳杂俎》递过来瞧瞧。” 指尖又是随意一点。 李修白初时置若罔闻,萧沉璧立刻秀眉紧蹙,一手抚上平坦的小腹,贝齿轻咬下唇:“唔……这肚子怎地又隐隐作痛……” 半晌,李修白终是起身。 如此将他当小厮般呼来喝去近半个时辰,萧沉璧心头的郁气才稍得纾解。 待两人终于各自安歇,已是戌时末刻。 李修白和衣躺在窗下的贵妃榻上,刚欲抬手挥灭案头烛光,外间却陡然响起一阵叩门声,伴随着李汝珍清亮又带着焦急的嗓音:“阿兄!嫂嫂!快开门!我寻来了御医署的秘制金疮药!” 李汝珍本留宿宫中,听闻萧沉璧扭伤,忧心如焚,特意从贵太妃处寻了这据说有奇效的灵药,夤夜策马赶回。 萧沉璧正被脚踝处的抽痛折磨得心烦意乱,闻言如闻天籁。 “小姑稍等,这就来。” 萧沉璧柔声应道,随即示意李修白去开门,然而目光触及那泾渭分明的两张卧榻,心头顿时又警铃大作——若被李汝珍瞧见,明日整个长安城怕都要传遍长平王夫妇分床而眠的秘闻了。 “快,把榻上的东西都搬过来!” 萧沉璧压低声音催促。 李修白不悦,却还是起身,却在搬动锦被时不慎撞在她受伤的脚踝上。 “嘶——”钻心剧痛袭来,萧沉璧痛呼,在夜色中婉转绵长,“你弄疼我了!” 门外,李汝珍的拍门声戛然而止。 随即,她慌乱又羞赧地后退:“啊!那个……夜、夜深了!我还是不打扰阿兄和嫂嫂安寝了!” 萧沉璧一愣,李修白沉声道:“无妨,尚未歇下,你进来便是。” 李汝珍听那语气很是平静,疑心自己是误会了。 但夜半进兄嫂的房还是有些尴尬,她连忙道:“没事,我放门口吧。” 于是等李修白开门之后,门口只剩一个细颈绿瓷瓶,旁边还有一块李汝珍自幼佩戴的羊脂玉佩,显然是慌乱中遗落的。 “冒冒失失。” 李修白斥了一句,俯身拾起药瓶与玉佩。 萧沉璧脚踝正痛得紧,迫不及待想试试那所谓的秘药,迭声催促:“快,帮我涂上!” “我?” 李修白反问。 萧沉璧伸手又欲抚上平坦的小腹,李修白打断,“拿来。” 萧沉璧顿时笑靥如花:“有劳夫君了。” 李修白神色淡漠,屈尊握住她纤细的脚踝,那触感温润滑腻,他动作却无半分旖旎,甚至带着点粗鲁地将药油倒在掌心。 火辣辣的药油甫一触及肿胀的肌肤,萧沉璧便是一声吸气:“轻点!别……别那么用力,那里不行!” 李修白往下挪了半寸:“那是哪里?这里?” “嗯……” 萧沉璧点头。 李修白这才开始缓缓揉按,那药性极为霸道,凉意过后便是灼痛,好似要烧掉一层皮,萧沉璧身子忍不住向后缩:“啊……不行了,太痛了!停……停下!” “不是刚开始?”李修白抬眸。 “我说好了就是好了!我还怀着身孕呢,反正你又不痛,自然无所谓!” 萧沉璧痛得眼角泛红,嗔怒地瞪他。 李修白有些不悦,正欲发作。 当啷—— 门外又是一声响,仿佛有人撞到了花架。 紧接着,是李汝珍慌张的声音:“我……我只是回来找玉佩的,真的!阿兄别恼,我这就走,立刻,马上!你们……你们继续,千万别管我!” 声音越来越远,显然是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 李修白从前并不知道这个妹妹脑中有如此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起身推开了门。 然而廊下空空荡荡,哪还有半分人影? 以李汝珍那风风火火、半点心事都藏不住的性子,明日王府上下怕是要传遍他今夜如何孟浪,如何不顾妻子有孕在身的香艳流言了。 还有母亲那里……李修白几乎能想象到明日请安时那尴尬而严厉的训诫场面。 他周身气压骤降,一回眸却见榻上那始作俑者正抱着锦被,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像只狡猾的狐狸。 李修白脸色又是一沉,顿时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沉上三分。 第39章 探虚实 对她的信任还没针尖大 次日, 不出所料,晨起请安时,李汝珍一脸心虚, 匆匆扒了两口饭便溜走了。 老王妃端坐席间, 眉间微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府规矩森严,食不言,寝不语, 席间倒也风平浪静。 但是用完膳后,老王妃将他们夫妇叫进了内间, 语重心长地对李修白道:“阿郎,昨日为娘叮嘱之言,你分明应承得好好的,怎地……夜里便失了分寸?” 李修白神色如常, 声线平稳:“母亲误会了,不过是夫人脚踝不慎扭伤, 儿子替她敷药而已。” 老王妃面露疑色:“当真?汝珍那丫头却说听了两回动静, 难不成两回……皆是误会?” 李修白心知自己离府两月,此刻言语的分量未必及得上萧沉璧一个眼神,于是示意她一眼。 萧沉璧难得见他吃瘪,正垂眸憋着笑。 得了他再三示意,她方以帕掩唇,幽幽开口道:“确如郎君所言, 一切只是一场误会,昨晚……昨晚的确没什么,只是妾身不耐痛楚,一时失声, 想是小姑听岔了。” 老王妃闻言,面色又是一变:“忍不得痛?” 萧沉璧越发柔顺,声音里却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委屈:“是妾身怀有身孕,体虚气弱之故,万般皆是妾之过,与郎君无关。婆母切莫因此怪责郎君。” 这话明为开脱,其实暗藏机锋。 李修白眉心微蹙,果然,老王妃脸色沉下,睨了他一眼,转而执起萧沉璧的手,半是怜惜半是训诫:“你这孩子,心肠也太软了,也不能事事顺着夫君,你全族忠烈,虽没人了,但王府便是你的倚靠。若有委屈,只管同为娘讲,为娘定为你做主。” 萧沉如风中弱柳:“妾身并无委屈,郎君待妾,实在是极好的。” 这话说得恳切,却更显言不由衷。 老王妃长叹一声,只叫萧沉璧先出去歇息,显然是要单独训诫儿子。 萧沉璧敛衽告退,转身之际,不忘向李修白投去一个得意眼风。 她出去后,好大一会儿,李修白才出来,脸色很是难看。 两人一起出了安福堂,李修白瞥她一眼:“郡主真是好心机,故意摆出一副柔弱的样子误导母亲,如今,本王被训斥,你满意了?” 萧沉璧一脸无辜,眨了眨眼:“殿下说什么呢,妾听不懂,妾不是分明帮殿下解释了么,殿下为何还冤枉妾?” 李修白冷冷转身离去。 萧沉璧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情大好,回薜荔院舒舒服服地躺着。 老王妃命典事娘子约束后,王府内的传言倒是不像从前那边轰轰烈烈,但私底下的议论还是难免的。 昨夜风波后,仆婢们更是大多怜惜这位身怀六甲、看似柔弱的主母,暗叹王爷此番着实孟浪。 李修白积攒二十三载的孤高清名,就这么一点,一点崩塌。 便是幽居秋林院的范娘子也听到了风声。 萧沉璧前去探望时,她忧心忡忡,怒斥李修白是“色中恶鬼,禽兽不如”。 萧沉璧莞尔:“娘子多虑了,误会一场罢了,他可没占着我半分便宜。” 范娘子这才宽心,转而禀报长安卫队情形:“老身带来的胡商们都隐于平康坊,平日里或是开铺子,或者耍百戏遮掩身份,目前尚无破绽。另外,还有一支商队常往来于相州与长安之间,可为郡主传递音信。” 萧沉璧颇为满意,想起了李修白要她纳投名状的事,遂吩咐范娘子传信赵翼,命其动用安插魏博的细作动一些手脚,帮她杀一个谋士——孙越。 “孙越此人,智计百出,先前为我出了不少计谋,更知晓我许多秘辛,如今转投叔父麾下,是我等心腹大患,非杀不可。” 然后她说了离间之法。 范娘子微微诧异:“这么做,当真能杀得了此人,老身听说,此人在魏博帐下,如今可是红得发紫呢!” 萧沉璧唇角勾起一抹冷峭:“人红是非多,叔父又是个多疑的性子,必然容不下此人。” 范娘子知她本事超群,于是拱手答应下来。 交代完毕,萧沉璧便回了薜荔院静候。 魏博距长安路途遥远,此番传信加之赵翼布置,少说也需十日。 —— 自李修白回来后,庆王和岐王夜不能寐,食不能安。 尤其他得授户部尚书实职后,二王更是如坐针毡。 此人昔日体弱,好似没有争位之心,但此番劫后余生,竟康健不少,加上圣心隐隐流露出偏向,只怕他未必肯如从前那般安分守己。 为探虚实,庆王和岐王纷纷寻找机会,套一套李修白的话。 这日的朝会又是如此,然而李修白谦恭应对,滴水不漏,全无骄矜之态。二王探不出他深浅,只得客套几句,各自离去。 出得宫门,岐王觑见庆王面色阴郁,故意上前道:“九弟平安归来,王兄怎似有不豫之色?先前九弟罹难,诸兄弟中哭得最为悲切的就是王兄!臣弟记得,王兄还曾说若九弟得以归来,必于府中大宴庆贺,不知佳期定在何时?” 庆王冷冷乜他一眼:“本王近来俗务缠身,暂不得闲。元恪丢了户部之位,让九弟捡了便宜,八弟却能如此气定神闲,操心旁人之事,这份心胸,本王着实佩服!” 岐王一噎,面色铁青,冷哼一声后拂袖而去。 回府后,他发了好一通脾气。 一个歌姬在弹琵琶时不慎拨错了一个音,岐王竟下令生生拔去其十指指甲。 凄厉惨嚎响彻府邸,惹得人人自危。 这回,柳宗弼的眉头也皱得格外深,先是剑南旧案,再是榷茶风波,刑部侍郎与户部尚书接连折损,他势力大减,长平王府却如日方升。 他心中浮现一个猜想:“难道长平王此番竟是诈死?为的就是让我们和庆王相斗,斗得两败俱伤,圣心不悦之时,他再施施然现身,坐收渔利?” 岐王大惊:“他一介闲散亲王,能有此等城府?” 柳宗弼沉声道:“虎父焉有犬子?老长平王英武盖世,此子又能差到哪里?昔年他随父出征魏博,已显峥嵘,出使幽州,三言两语竟降服徐庭陌,又是大功。文韬武略渐露锋芒,岂能甘久居人下?只怕他所图,也是那至尊之位。” 岐王顿时忧虑不已,甚至觉得李修白之威胁在庆王之上:“那该如何是好,本王已经卷进来了,若是此人上位,只怕不会放过本王。” 柳宗弼脸色也微微阴着。 从前先太子巫蛊之案他出力匪浅,而长平王府与先太子情谊深厚。若李修白上位,他柳氏一门恐难逃覆灭。 思及此,他低声道:“殿下不必忧心,臣已经有了一个法子。” 岐王随即附耳过去,听罢,他一刻不曾犹豫,命令属官赶紧去做。 与此同时,庆王也在同裴相商议。 庆王同样觉得李修白从前的闲散有蹊跷:“即便此次他不是诈死,只怕也别有异心。他活着回来了,难保不会发现雪崩的真相……” 裴相摇头道:“当时魏博的永安郡主萧沉璧也在场,长平王便是再聪慧,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此事殿下不必担心。” 庆王稍稍安心,又望向裴相:“此事是裴相一手操持的,还望善始善终。我这九弟到户部不过两日,便雷厉风行,罢黜属官,清查积弊,手段老辣,显然是隐忍蛰伏已久。王守成与他有杀父之仇,若叫其知晓内情,必是不死不休。还望相公尽心。” 此言既是托付,亦是敲打,将他们绑在一条船上,免得他转投李修白。 裴见素心知肚明,微微欠身:“殿下宽心,老臣已有应对之策。” 于是,庆王这边,也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来。 —— 兴庆宫 上回前往大慈恩寺为郑抱真做法事之后,李俨的噩梦并无好转,还是时不时梦到断成两截的先太子,又或是在火海中白衣染血的抱真。 那烈火也逐渐烧上他衣摆,仿佛要将他焚尽。 抱真更是化作厉鬼朝他扑来。 极度的痛苦与恐惧中,那颗妖异的红痣一直缠绕在他身侧,如附骨之疽,挣脱不得。 他猛然扼住眼前人的脖颈低吼:“抱真,朕也不想的,是你逼朕的,都是你!” 他双手青筋暴起,狠戾异常。 薛灵素猝不及防,几欲窒息,奋力掰扯那双手,从唇缝中挤出声音:“是臣妾……薛美人,陛下,陛下醒醒!” 嘶哑凄惶之声刺入耳中,李俨猛地惊醒,松开了手。 薛灵素瘫软在地,捂着脖颈剧烈呛咳。 李俨定了定神,看清眼前人,才发觉是自己混淆了梦境与现实。 他毫无抚慰之意,只冷冷道:“今夜之事,你可知如何回话?” 薛灵素慌忙叩首:“是……是妾身自己不慎勒到的。妾绝不敢妄言半句。” 李俨烦躁挥手,命其退下。 薛灵素如蒙大赦,只着寝衣,狼狈退出殿外。 疯子!圣人当真是个疯子! 伴君如伴虎,有那么一刻,薛灵素当真以为自己要被掐死了。 此时再环顾这金碧辉煌的宝华殿,她心头那点贪婪已被恐惧冲散。 还有——抱真?究竟是谁?莫非就是那个眼角有红痣的女子? 薛灵素不敢在宫中探问,只将此名暗暗记下,伺机深究。 次日,她脖子上的一圈青紫愈发骇人,侍奉她更衣的女使都不敢细看,薛灵素也不敢叫人发现,四月中的天气还穿着交领襦裙,把伤痕挡得严严实实。 这份“懂事”令李俨颇为满意,又晋她为薛嫔。 六宫侧目,艳羡不已,薛灵素压下心中苦涩,面上含笑应对各方恭贺。 —— 与此同时,二王也没闲着,盂兰盆节快到了,岐王在朝会之上忽然提起了迎佛骨一事。 说是长安的法门寺突现佛光,乃大吉之兆。 今岁又是旱灾,又是漕乱,加之榷茶之事民怨沸腾,岐王称这是神佛降怒。 而法门寺藏有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据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稔人安”。 历代帝王曾经七度奉迎,以祈国祚。 今年正好满三十年之期,于是岐王力谏李俨重启迎奉大典。 此言一出,翰林学士承旨当即跪地陈情,痛陈迎佛骨一事劳民伤财,眼下国库空虚,万万不可行。 崔儋身为礼部侍郎,也当即出列附议。 然而迎佛骨非但能祈国运,更能求长生,李俨深受噩梦困扰,头风严重,思虑再三,竟不顾重臣谏阻,当场准奏,并将此差事交予李修白,命崔儋协理。 李修白神色恭谨,躬身领命。 回府后,崔儋面色沉重:“迎佛骨一事劳民伤财,如今淮南漕乱刚平,榷茶的钱又都花在圣人的千秋宴上,国库空虚,哪里还迎得起佛骨?岐王故意提起迎佛骨一事摆明是设局构陷于你!稍有差池,圣人对你那点信任只怕顷刻之间便要化为乌有。” 李修白早料到二王必有动作,迎佛骨虽险,尚在掌控。 他淡然宽慰:“姐夫宽心,本王已有成算。” 崔儋见其神色沉稳,心中大石落地。李修白既出此言,必有把握。 他起身郑重一揖:“那一切全仰仗殿下了!此事关乎国运民生,万不可失。圣人崇佛,长安百姓也多狂热,要想当年德宗时也是如此,迎佛骨之时,王公贵族争相供奉,以百宝为幡幢。平民百姓典妻卖子,以筹香火钱,甚至有的焚顶烧指,断臂脔身!若再来一回,不但奢靡铺张,掏空国库,崇佛的风气还不知要蔓延成什么样子,也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因此家破人亡!” 李修白深谙此弊,扶起崔儋:“姐夫放心,本王必不会叫此事重演。” 崔儋这才放心,告辞回府。 他走后,李修白亲手书了一封信,让流风通过安插在宫内的内宦转交给薛灵素。 —— 薜荔院内,萧沉璧也知李修白接了迎佛骨的烫手山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她琢磨着,恐怕是二王那边下的手,遂出言相询。 李修白倒也没隐瞒:“——是岐王。” 萧沉璧略有些吃惊:“岐王鲁莽,我还以为这等损招是庆王出的呢。” 李修白只是道:“此一时彼一时。他二人对本王戒心日重,日后只会步步紧逼。至于庆王,想必也在暗中筹谋。” 萧沉璧挑眉:“既知如此,殿下为何还如此气定神闲?两方夹击,殿下确信自己能独力周旋?” 李修白淡淡地看向她:“不是还有你吗?” 萧沉璧被他看得一愣,随即嫣然一笑:“承蒙殿下信重。我还以为殿下处处提防,不肯令我涉足过深呢。” 李修白声音平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眼下本王才是最值得信任的盟友,郡主是个聪明人,相信会明白的。” 这话既是褒扬,也是警醒。 萧沉璧脸上笑意不变,凑过去道:“殿下所言极是,自打知晓殿下被指派了这迎佛骨的苦差事之后,本郡主的确想出一个计策,殿下可愿听一听?” 李修白略向后倚,姿态从容:“郡主但说无妨。巧得很,本王也有一策。” 萧沉璧瞥了一眼他案上折起来的信纸,隐约能看出那是两个字。 她淡笑道:“本郡主所想的,是——佛光,不知道殿下所想的,是何?” 李修白微微一顿,示意道:“郡主不妨打开一看。” 萧沉璧于是笑着打开,这一看,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一种奇异的共鸣感在两人之间蔓延。 李修白所写的,也是“佛光”。 萧沉璧眼睫慢慢眨动:“看来,殿下与我真是心有灵犀呢。” 李修白只是淡淡一讽:“或许是吧,明日本王要去法门寺一趟,路途遥远,来回大约三日,郡主既然与本王不谋而合,那便同本王一起去?正好,本王贸然前去,恐打草惊蛇,有夫人还愿做引子,或能打消疑虑。” 萧沉璧好不容易能摆脱他,当然不想,她故作委屈:“我如今脚还伤着呢,走路尚且不利索,殿下就不能心疼心疼我,便是不心疼我,也该心疼心疼孩子吧?” 李修白语气平和却不容置喙:“郡主安坐车中即可,无需劳步。” 萧沉璧知晓此行是非去不可了,她冷冷答应,扭头背着他睡下。 他分明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府内,怕她在他不在的时候耍手段! 好一个信任,他对她的信任只怕还没有针尖大。 —— 次日,二人一同前往法门寺的消息传入老王妃耳中。 老王妃蹙眉,对萧沉璧道:“你身怀六甲,脚伤也未愈,此行当真必要?” 李修白在一旁冷冷观望,萧沉璧只能咬着牙道:“夫君能够还生全靠神佛保佑,妾想亲自去还愿,听说法门寺出现了佛光,想必十分灵验,走一趟也无妨。” 老王妃见她如此心诚,也不好再阻拦。 于是,王府中人又不禁感慨夫人对殿下果然情深义重,负伤也要相随,实乃痴心一片。 萧沉璧脸都要绿了,这人不仅心狠,还记仇,她不就败坏了一点他的名声吗?他就让她也这般丢脸。 一路上,萧沉璧也没给他好脸色。 法门寺位于长安西去百余里的扶风县,车马需行大半日。 长安郊外多山,路径蜿蜒于崇岭之间。纵使王府车驾精良,萧沉璧也不免为颠簸所苦。 她不是个矫情的人,一声不吭,然而,行至一处险峻山弯,那马忽然惨烈嘶鸣,前蹄高扬,整架马车猛地后仰! 车夫被甩落崖下,萧沉璧心里一沉,知晓遇上刺杀了。 果然,车外护卫惊呼:“有贼人撒了铁蒺藜!” 铁蒺藜是一种钉子,马匹踏中铁蒺藜,剧痛受惊,狂乱奔驰。 车外杀声顿起,显然是埋伏了不少人。 萧沉璧死死扣住车窗稳住身形,同时奋力探身欲夺缰绳。 然而受了惊的马岂是那么好控制的,四蹄翻飞,眼看便要拖着车驾冲下悬崖! 千钧一发,萧沉璧决意弃车。 满地皆是嶙峋山石,跳下去,即便能活怕是也要重伤。 保命要紧,萧沉璧不再犹豫,就在她闭眼之时,忽觉腰间一紧,一只手臂已牢牢环住她,另一手攥住缰绳,下一瞬,她整个人被拽离车厢,重重摔入一个坚实怀抱。 一抬眸,才发现救她的人是李修白。 她微微一愣,未及反应,一蒙面刺客已挥刀劈至,李修白将她推开,空手夺刃,直接割断了那刺客脖颈。 鲜血溅了他满身,也染红萧沉璧半侧脸颊。 救下她后,他转身又与扑来的刺客缠斗在一起。 乱斗之中,另一刺客见萧沉璧孤立无援,挥刀猱身扑上。 萧沉璧假作柔弱,捡起地上一柄横刀,急退至树后,待刺客追至近前,她利落出手,一刀刺穿那刺客喉咙—— 眼疾手快,干净利落,分明是个练家子。 刺客瞪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轰然倒地。 此时,李修白也料理了最后一名刺客,只见他手起刀落,一把扭断了最后一个刺客的脖颈。 刺客虽处理干净了,但他们的护卫也伤亡殆尽,马匹更是不知所踪。 萧沉璧环顾四周莽莽山林,顿感棘手—— 她压根不熟悉长安,更别提周边的山。 她走上前,想问问李修白知不知道路,手还没到,这人忽然在她眼前倒下了。 萧沉璧吓了一跳:“你做什么,我可还没碰到你?” 李修白单膝跪地,一手捂住肩膀,指缝里忽然渗出血来。 萧沉璧绕至他身前,发现他面容隐忍,似乎受了极重的伤,浑身是血,染红了白衣。 她忽想起他将她从失控车中拽出时,眉峰曾几不可察地一蹙,旋即刺客便至。 “该不会……你是为了救我伤的吧?”她眼神复杂,“你为何要这么做?” 李修白额角渗出冷汗,声音却十分冷淡:“郡主想多了,稚子无辜,本王护的,是那未出世的孩子罢了。” 萧沉璧心头那点异样瞬间被浇熄。 她就知道他不可能是为了救她。 他今日为了这个孩子受了如此重的伤,日后若是知道她肚子里根本没有东西,不得把她活剥了。 萧沉璧顿时有些心虚。 她目光飞快扫过四周,只见暮色渐沉,荒山寂寂,只有护卫与刺客的尸身横陈,此外,再无活人气息。 至于眼前这能掌控她生死的男人,正重伤力竭,单膝跪地。 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此刻她轻易便能杀了他。 只要李修白一死,她便不必如此被动,日日担心和他同处一个屋檐下假孕被发现,还可以继续借着这个孩子图谋大业。 萧沉璧手中的刀渐渐握紧。 就在这杀机将凝未凝的刹那,李修白却仿佛浑然未觉身后的寒意,甚至未曾回头,只低沉开口,声音带着失血后的沙哑:“可否劳烦郡主,替本王包扎止血?” 那声音听来甚是虚弱。 萧沉璧目光在他毫无防备的背影上逡巡,唇角缓缓勾起,那笑意极艳,却未达眼底。 “好啊。”她应得轻柔婉转,宛若莺啼,提着那柄染血的横刀,一步步向他走去。 衣裙拂过沾血的碎石枯草,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死寂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然而,她看不见的是,李修白捂着伤处的手指,正极其轻微地调整着按压的位置和力度—— 肩头只是一点擦伤,远未及筋骨要害。 原来,李修白受的伤并不重。 他只是借机试一试萧沉璧—— 试她是否真的值得结盟,试她是否会在此刻选择背叛。 若是她有不轨之心…… 他右手中的剑也缓缓握紧,面无表情。 即便她怀着他的孩子,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第40章 假正经 此刻的相依,只是绝境下的权宜…… 短短一段路, 两人各怀鬼胎。 李修白虽然背着身,余光却瞥见了萧沉璧手中拎着的横刀。 那刀刚杀过人,刀尖还在滴着血。 若她此时反水, 将来必会在更致命处给他一刀。 他手中的剑柄渐渐收紧。 萧沉璧并未察觉杀机。 除掉李修白的诱惑太大了, 大得足以压过方才那点救命之恩。 然而,就在她逼近的瞬间,远处山林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紧接着, 应和之声此起彼伏。 萧沉璧回头望去,只见暮霭沉沉, 白日里清晰可见的峰峦叠嶂,此刻只剩下模糊而狰狞的剪影,阵阵狼嚎传出,让人不禁后背生寒。 在这陌生的长安山林, 脚伤未愈,又遇狼群, 杀了李修白之后便无人给她指路了, 如何走得出去? 不妨……再缓缓。 等他带她走出这片死地,再动手也不迟。 思及此,萧沉璧手中的刀骤然扬起,几乎同时,李修白的剑刃也发出低沉的嗡鸣。 然而下一刻,萧沉璧的刀锋却猛地向下划破了她自己的银红纱罗裙裾—— 李修白抬眸:“郡主这是做什么?” 萧沉璧唇角漾开笑意:“荒山野岭, 何来纱布?只能委屈我这身衣裳了。” 她撕下那片柔软的布料,绕到他面前,下颌轻点:“殿下还按着肩膀作什么?不是说包扎吗?” 李修白神色冷淡:“不必了,我自己来便行。” “殿下跟我客气什么。” 萧沉璧按住他的肩膀, 心里冷笑,他现在可不能死,至少要等到给她指完路,带她出去之后。 然而,当拂开他紧按伤口的手掌时,却忽然发现那伤口看着唬人,实则创面不深,只怕她再晚些过来那伤便能自己愈合了。 好险,原来这人是在试探她! 若她真动了杀念,此刻躺下的,怕就是她自己了! 萧沉璧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她强压下心惊,佯装若无其事:“殿下这伤口好生吓人,快别乱动了。” 随即,她垂下眼睫,动作轻柔,将布条细细缠绕在他肩头。 李修白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和认真的动作,有片刻疑心是自己防备之心过重。 但刚刚萧沉璧提着刀的模样分明是起了杀心。 或许,是最后关头她改了主意。 论迹不论心,至少,她尚有一丝底线,这便意味着可以暂时相信。 按着剑柄的手,终究缓缓卸了力。 包扎妥当,萧沉璧立刻催促:“殿下长于长安,对此地山野想必了如指掌。追兵未必尽除,咱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李修白语气平静:“此地在秦岭北麓,终南山段,此刻天色已晚,山路崎岖,入夜群狼出没,若与之狭路相逢,难有生路,先就近寻个山洞暂避,天明再走。” 萧沉璧一听也有道理,如今他们一个脚踝扭伤,一个肩膀受伤,别说群狼了,碰上一头都难以对付。 她心中暗恼,早知如此便不该让瑟罗留在王府和进奏院通信,若有瑟罗在,何须仰仗李修白? 但此刻也只得认命,两人一瘸一拐,在夜色彻底落下之前,总算寻到一处狭窄山洞栖身。 —— 知晓李修白在提防她之后,萧沉璧惴惴不安。 毕竟她如今脚踝扭了,李修白却佯装重伤,若是叫他再起疑心,只怕她难以走出这座山了。 她假装好心凑过去:“殿下伤口似又渗血了?方才来时,我见洞前草丛里有几味止血草药,我去采些回来敷上?” 李修白抬眼:“郡主竟还通药理?” 萧沉璧眼尾一挑:“殿下未免小瞧人了。我可不是养在深闺娇滴滴的女郎,也曾领兵打仗,裂土封疆,沙场之上刀剑无眼,哪能次次寻得军医?迫不得已,也识得几味草药,止血疗伤,消肿化瘀还是不在话下的。” 李修白不置可否:“那便有劳郡主。” 萧沉璧于是转身一瘸一拐地找起草药去,却不禁腹诽,真够装模作样的,明明伤得不重,却好意思支使她这真伤患! 算了,反正她也得用。 萧沉璧于是扒开茂密的草丛,开始翻找,叶片是锯齿模样,开着紫绒花的叫小蓟,叶片如羽,穗如黄花,全株长满柔毛的是龙芽草,还有喜欢长在岩缝里的卷柏,根是棕红色的地榆…… 凭借着过往的经验,不到两刻钟,她便采了一捧。 回去时,眼神一瞥,忽见旁边几株与小蓟叶片相似的蝎子草,她顿时起了坏心思,顺手薅了两把,混在草药里捧了回去。 李修白眼神略一扫过,道了声有劳。 萧沉璧摆摆手,紧接着将草药堆在青石上,抄起一块卵石就要砸下。 “等等——”李修白又制止。 萧沉璧心头一跳:“怎么了?” 李修白没说话,修长的手指精准地从那堆草药中拈出两株,拎到她眼前:“……这两株,似乎并非止血的草药?本王若没记错,是能令人肌肤刺痒难耐的蝎子草?” 萧沉璧心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是么?我瞧着与这东西止血草颇为相似,竟认错了?” 李修白似笑非笑:“郡主其它草药皆认得精准,唯独这两株出了岔子。若非意外,本王倒要以为郡主是想给本王添些其他滋味了。” 萧沉璧干笑两声,飞快将那两株惹祸的草扔得远远的:“殿下说笑了,怎么会呢,意外,都是意外!” 说罢,在李修白的眼皮子底下,她将剩下的草药狠狠捣烂,动作带着点泄愤的意味,然后将捣好的草药敷在他伤口上。 当然,动作十分粗鲁,比如不小心刮过他翻起的皮肉什么的…… 李修白闷哼一声, 萧沉璧一脸无辜:“手滑了。不过殿下在战场上素有铁骨铮铮之名,这点小痛不会忍不了吧?” 李修白唇线抿直,带着一分冷意。 一番折腾,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远处的山林里黑黢黢一片,虎啸狼嚎,光是听着便叫人毛骨悚然。 更叫人始料未及的是天气。 今晚是十五,原本圆月高悬,然而山中瞬息万变,不过片刻,乌云遮月,山雾弥漫,看着竟是要下雨。 萧沉璧暗自庆幸没独自出去。 趁着雨还没下,他们需尽快寻柴生火,觅食果腹,萧沉璧便与李修白分头在洞附近忙碌。 然而天公不作美,萧沉璧刚抱回最后一捆湿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落。她脚踝不便,步履蹒跚,待挣扎回洞时浑身早已湿透,几缕乌发也狼狈地贴在颊边。 洞内,李修白已先一步归来,手中拎着一只肥硕的野兔,身上倒还干爽,见她落汤鸡似的模样,剑眉微蹙:“知道雨势将起,为何还不早归?” 萧沉璧一边费力拧着湿透的外衣下摆,一边没好气地瞪他:“我倒是想回来,可脚不争气,怪我?” 李修白扫了一眼,俯身准备生火。 萧沉璧脸色稍霁:“别用燧石了,我有火折子。” 她拽下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香囊丢过去。 李修白打开,只见里面除了火折子,还静静躺着一个药瓶、几根银针以及些许碎银。 寻常人,谁会时刻备着这些?看来她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脱身。 萧沉璧这才想起香囊里的东西,一把夺回,掩饰般解释:“咳……上回雪崩心有余悸罢了,备着以防万一。” 李修白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利落地引燃了火堆。 洞外,大雨如银河倾泻,将整片山林笼罩在混沌之中,山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钻入洞内,萧沉璧重重打了个喷嚏,抱着手臂缩成一团。 李修白瞥见她冻得发青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身体,解开自己干燥的外袍递了过去。 萧沉璧并非忸怩之人,下了雨山路本就难行,若再染上了风寒,明日更是寸步难行。 她毫不客气地接过,待李修白背过身,迅速褪下湿透冰凉的里外衣裳,将那件宽大的男子外袍严严实实裹在身上。 萧沉璧在女子中也算高挑的,奈何李修白更高,他的衣裳对她而言过于长大,袖子需挽起好几道,下摆直拖到赤着的脚面,散开的衣襟更是难以拢住春光,只得用手紧紧揪住领口。 换好后,李修白才转过身,只见宽大的布料衬得她身形有些单薄,乌发披散,脸颊被火光映得微红,竟透出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柔弱。 一丝陌生的异样掠过心头。 萧沉璧神色自若,只是将自己的湿透的衣裳摊开晾晒。 藕荷色的小衣也大剌剌地摊在一边,李修白目光扫过,略有些皱眉。 他目光移开,不再往那边去,只是动手烤起兔子来。 萧沉璧冷笑,装什么君子?她的小衣他都不知亲手脱过多少次了,有一回扯下来的时候太过用力,险些把衣服都撕坏了。 她自顾自地晾衣服。 李修白则目不斜视,熟练地将兔子串好,从剩余的草药里挑出几片带着清香的叶子,塞进兔腹。动作行云流水,利落又优雅,不像是在料理兔子,倒像是在抚琴作画一般。 很快,诱人的肉香在狭小的山洞里弥漫开来。 奔波整日,饥肠辘辘的萧沉璧眼睛不自觉地被那烤得金黄焦脆的兔肉吸引。 李修白撕下肥美的一大半递给她。 萧沉璧如今身负“两人”,也不推辞,一口咬下,外皮酥脆,内里汁水丰沛,混合着草叶的独特香气,在这冰冷雨夜的山洞里,简直是人间至味。 萧沉璧不愿承认,时不时挑剔两句。 话虽如此,她进食的速度却不慢。 火光跳跃,柔和了萧沉璧过于美艳的轮廓,显露出几分少女的沉静。 李修白并未点破。 洞外雨声潺潺,洞内却因这团火焰和食物的暖意,生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宁,甚至,堪称温馨。 或许是这隔绝天地的雨夜太过寂寥,或许是腹中的暖意勾起了深藏的愁绪,萧沉璧望着跃动的火苗,忽然低低开口。 “魏博也多山,连绵不绝,望不到头。小时候,外祖常带我去打猎。也是这样,随便找个山洞,生了火,烤打来的野味。有时是山鸡,有时是兔子,还有一种狍子,只有魏博才有,长安是见不到的。那肉极嫩极鲜,烤出来,油脂滴在火里,香气能飘出老远……” 李修白从前和萧沉璧屡次隔空交手,对她的生平了如指掌,却从未触及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他添了根柴:“长安虽无狍子,但西郊鹿鸣山有种长尾锦雉,肉质紧实弹牙,烤炙后风味独特,也算一绝。” 萧沉璧有些意外:“殿下竟也猎过?” 李修白语气平淡:“怀瑾好游历。” 萧沉璧若有所思,看来他和郑怀瑾关系很是不错。 她眸光微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总是一身胡服的明艳少女。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挚友,那是她的元随,渤海高氏的高长欢。 她们曾经一起游猎,一起赛马,也一起上战场,共同杀过敌。 还曾一起去摘花,扑蝴蝶,晚上躺在被窝里说一些悄悄话。 她们是好友,更是知己。 然而,雪崩之后,元随们都死了,高长欢也死了,她再没有能那般信任、并肩的人了。 一丝难言的孤寂涌上心头,但她一向不喜被别人识破脆弱,立刻敛去,只淡淡道:“鹿鸣山离此甚远吧?怕是没口福尝了。” 李修白平淡道:“郡主若想尝,日后吩咐厨房便是。” 萧沉璧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不必了。有些滋味只在特定的情境下才显珍贵。譬如魏博的狍子,譬如此刻这兔子,若回到王府,珍馐满案,它也不过是寻常野味罢了。” 李修白不置一词。 洞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她的话,何尝不是在说他们自己?此刻的相依,不过是绝境下的权宜。一旦雨停日出,重回那权力倾轧的长安,他们仍是彼此最危险的敌人。 李修白起身,将洞内一处略平整的角落清理出来:“山中险恶,雨夜尤甚,需有人守夜,上半夜我来,下半夜黎明前换你,如何?” 萧沉璧点头:“好。” 于是两个人便各自靠在一处岩壁便休息。 山洞里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点干草,李修白倒是很有风度,全部铺在了萧沉璧身底,让她能睡得舒服些。 萧沉璧也没拒绝,裹紧那件宽大的外袍躺下,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守在火堆旁。 因为下雨,萧沉璧捡回来的柴不多,不多一会儿,火堆便慢慢变小,火光越来越弱。 萧沉璧只裹着一件单薄的外袍,寒意无孔不入,她蜷缩成一团,仍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再这样下去,风寒是必然的。 不行,她还要走出这片山林呢,待脱身之时,更要伺机杀了李修白。怎能在此刻倒下? 思虑之下,她望着那背对的人影,动起了歪心思,悄悄往他身边挪。 李修白警觉回眸:“做什么?” 萧沉璧抚上小腹,声音带着刻意的虚弱:“太冷了,肚子有些不舒服,万一着凉了伤到孩子该如何是好,殿下不能让妾靠一靠?” 李修白看穿了这拙劣的借口,却并未戳破。 这点小事不值得计较,他没阻拦。 萧沉璧于是整个人紧紧贴靠在他宽阔的后背上,隔着衣料,坚实的肌肉和源源不断的热度传来,瞬间驱散了刺骨寒意。 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双臂更是环抱上去,汲取更多温暖。 李修白身体明显一僵。但已应允,这时候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强压下那因紧密相贴而升起的不合时宜的异样感,重新将目光投向洞外的雨幕。 然而,萧沉璧犹觉不足,冰凉的手指试探着,想探入他微敞的衣襟内取暖。 李修白一把按住那不安分的手,声音微沉:“适可而止。” 萧沉璧不满地咕哝:“假正经……” 之前情动的时候分明都是他握住她的双手勾在他脖子上,然后一手托着她后腰强硬往前按,不许她滑下去。 此刻倒端起来了。 她索性将冻得通红的指尖伸到他眼前晃了晃,语带委屈:“手僵得厉害,殿下当真忍心?” 李修白深知此女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秉性,纠缠下去徒增烦扰。 他松开手:“只一会儿。” 萧沉璧如愿以偿地将冰凉的双手探进他温热的衣襟内,浑身暖透,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她竟在这诡异的依偎中沉沉睡去。 睡梦中无意识地越贴越紧,如同藤缠树一般。 在进奏院时,他们二人虽然多次亲近,但都是公事公办,回府后更是同房异梦。如此亲密无间地相拥而眠,实属头一遭。 李修白并不习惯别人近身,微微皱眉。 而且,不知用了什么香膏,她身上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气,像栀子混着熟桃,此刻因体温蒸腾,愈发清晰可闻,丝丝缕缕钻入鼻息,挥之不去。 身躯因为放松也异常柔软,且他知道她哪里最柔软,一股无名的燥热悄然滋生…… 他沉着眉,试图将怀中这团温香软玉推开些许。 刚推开一点距离,睡梦中的萧沉璧不满地嘤咛一声,双臂双腿收得更紧,八爪鱼般死死缠住他。 这姿势危险至极,轻易便能唤醒那些曾有过的被刻意封存的、激烈纠缠的身体记忆。 李修白试图闭眼,但还需守夜,必须得保持清醒,于是便看向洞外,试图用冰冷的湿气浇灭心头莫名的躁动。 不知过了多久,滂沱的大雨渐渐转成细密的雨丝,淅淅沥沥,如泣如诉。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萧沉璧清浅的呼吸。 火苗已微弱如豆,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两人依偎的身影,此刻他们好似不是仇敌,那些从前的恩恩怨怨也在这一瞬间暂时消弭。 或许是这方寸之地太过安静,或许是那点残火的光影太过惑人,他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睫毛如此纤长,又卷又翘,鼻尖也小巧挺翘,带着一丝倔强的弧度。 目光缓缓下移,在她白皙的颈侧,还发现了一颗极小的痣隐没在散落的乌发间。 清虚真人曾说过,颈侧生痣的人,大多性情良善柔软。 他眼神挪开,只是想,这所谓的占星术并不完全准。 萧沉璧其人心肠冷硬,手段狠辣,和良善半点也沾不上边。 此时,怀中的萧沉璧忽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眉头紧锁,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声音褪去了平日的算计,像在撒娇,裹了层薄薄糖霜。 李修白正欲拂开她紧抓自己衣襟的手,她却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掌,将冰凉的脸颊贴上去轻轻蹭着,寻求慰藉。 细碎的呢喃再次溢出唇瓣,这次他听清了—— “阿娘……” 两个字,像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 他忽然想起那些关于她的密报,父亲夺权,宠妾灭妻,母女三人备受欺凌,她如履薄冰,斗倒了一个个妾室,设计杀了自己的父亲才夺回一切。 一丝极淡的情绪漫上心头,他推拒的动作停下,那只被她枕着的手,终究没有再收回。 过了许久,一阵冷风猛地灌入,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眼前一片黑暗,李修白被枕着的手也随即收了回来。 恰在此时,时辰到了后半夜,该换萧沉璧守夜了。 李修白语气冷淡,叫了萧沉璧一声。 怀中人毫无反应,呼吸均匀绵长。 李修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遂不再叫,只是一个人冷冷地守夜。 雨势渐小,黎明时分终于停了。 躲在树上的鸟雀抖了抖身上的水,叽叽喳喳叫唤起来。 山中的雨雾也渐渐散去,旭日自山峦背后磅礴升起,金光刺透薄云,直直照进幽暗的山洞,照得山洞里渐渐光亮起来。 强光刺眼,有一缕正好照到里面,萧沉璧下意识地将脸更深地埋进身下的颈窝,不满地轻哼一声。 她柔软的身子紧紧贴上去,领口微微敞开,随着她无意识的轻蹭,李修白呼吸渐沉。 他不动声色推开一些,目光刻意避开怀中人,视线却猝不及防地撞上昨夜被她随手晾在岩石上的那件藕荷色小衣。 那薄料极薄,在晨光下轻轻地飘,让人难免联想起此刻她只身着他的外衣,衣袍内空无一物。 晨起本就是危险时刻,这一联想萌生后,几乎是瞬间,身体随之反应。 李修白面色冷淡,拨开萧沉璧缠着她的手。 “醒醒。”他的声音低沉,“时辰不早了。” 萧沉璧其实在日光刺入时便已有些迷糊转醒。此刻被这冷硬的嗓音彻底唤醒,她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带着被扰清梦的娇蛮:“殿下就不能多些体贴?我这身子如今可揣着你的骨肉呢。” 李修白语气平淡:“若非如此,你以为能安稳睡到此时?” 萧沉璧伸懒腰的动作一顿,彻底清醒,想起昨夜本该是轮值的,这人硬生生熬了一宿,难怪火气不小。 不过他精神尚可,一时半刻死不了。 趴着睡了一夜,半边身子都麻了,萧沉璧想起身,刚撑起一点,脚上针刺般的麻痛感让她又跌坐回去。 这一落触碰到了不恰当的位置,李修白薄唇瞬间抿成一道平直冷硬的线:“下去。” 萧沉璧顿住,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异常,眼神由微恼瞬间转为一丝了然的微妙,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他腰腹之下。 她非但不退,反而微微倾身向前,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软,带着无辜的疑惑。 “殿下这是怎么了?怎的一大早便这么烫,也不像发烧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法门寺 恶人夫妇 萧沉璧嘴上问得正经, 目光却饱含戏谑。 李修白施施然起身,颀长的身影背对着洞口。 逆光勾勒出他的身姿,宽肩窄腰, 线条利落, 只是那身质料上乘的常服被萧沉璧压得留下了几道褶皱,在清冷的光线下,无端透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暧昧。 萧沉璧紧追不舍,特意凑过去:“殿下怎么不回答?我可是忧心得很呢。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不得人?” 李修白神色冷淡,对她的试探恍若未闻, 反而话锋一转:“郡主此刻精神抖擞。昨夜却睡得深沉,轮到值夜时唤之不醒也就罢了,竟还说起了梦话,难道全然不记得了?” 萧沉璧心头猛地一沉, 梦话?她说什么了?该不会是把盘算着想杀他的话说出来了吧。 她忍不住懊恼,昨晚她真没想睡的, 但奔波了一日, 实在累得不行,这才叫李修白钻了空子。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故作轻松地干笑两声:“哦?有这等事?殿下不会听错了吧,我说什么了?” 李修白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也没什么。不过是些真心话罢了。若非昨夜,本王倒不知郡主对本王,竟存了这般心思。” 萧沉璧掌心瞬间沁出薄汗。 “梦话岂能当真!”萧沉璧立刻换上嗔怪的神情, “老话都说梦境与现实是反的,殿下万不可轻信,若因这虚无缥缈的梦呓与我生了嫌隙,那才真是天大的冤枉!” 李修白倏然轻笑出声:“哦?梦话全是反的?可郡主梦中分明说, 愿本王伤势速愈,还盼本王一统山河,千秋万代……难不成,这些也是反的?” 萧沉璧被一噎,霎时哑口无言,片刻,又恍然大悟,这人分明是在诈她! 一股被戏耍的羞恼涌上心头。 萧沉璧微微眯着眼:“我说的真假不甚重要,倒是殿下你,漫漫长夜,连我一句含糊的梦呓都记得如此清晰。莫非,殿下昨夜一直在看我?” 她微微歪头,目光灼灼,李修白慢慢转身:“郡主想多了。不过是你的梦话声量惊人,扰了本王安眠罢了。” 萧沉璧盯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今早他的异常,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她知晓自己生的美貌,这些年但凡见过她的人,没有不被折服的。 李修白纵然城府极深,性情冷淡,但到底是个男人,身体的本能反应却骗不了人——至少,这副躯体,对她并非全然排斥。 一丝狡黠的笑意划过眼角,她风姿摇曳地从他面前走过:“是吗?天已放晴,殿下迟迟不动身,莫非是贪恋这二人世界,想与我在此处长相厮守了?” 李修白神色平静:“郡主多虑了,本王并不想再熬一整夜。” 萧沉璧笑意凝固在嘴角,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扭头率先踏出山洞。 错觉!全是错觉! 这人言辞还是如此锋利,即便身体不排斥她,心里也绝无半分旖旎! —— 山路本就崎岖,雨后更是泥泞。 萧沉璧脚踝还伤着,这山路对她来说难上加难。她抽出随身携带的横刀,砍下一根粗壮树枝权作拐杖,这才勉强支撑着前行。然而速度极慢,很快便被开路的李修白甩开一大截。 山风呜咽,林间隐约传来不知名野兽的低嚎。萧沉璧可不想沦为饿狼的口粮,没好气地扬声唤道:“殿下就不能等等我?我脚踝有伤,行动不便,万一不慎摔倒伤到了腹中孩子,可如何是好?” 李修白面上掠过一丝不悦,但终究还是慢了下来。 萧沉璧得寸进尺,扶着腰又娇声要李修白背她。 李修白一开始并不愿,但萧沉璧眼泪说掉就掉,瞬间便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明知她这眼泪比渭河的水还要廉价,比鳄鱼的眼泪还要虚伪,但他还是盯着她的脸庞停顿片刻。 只这片刻的犹豫,萧沉璧已经动作果断地攀上了他的肩,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我就知道殿下心善,定不会抛下我这身怀六甲的发妻!” 她眼中泪光未散,唇角却格外甜润,变脸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事已至此,李修白所受的皇家教养让他无法再将人强行扯下,于是就这么背着萧沉璧一步一步往前走。 头顶烈日当空,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李修白额上汗珠密布,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肩胛处那处伤口也开始渗出殷红的血迹,渐渐染红了深色的衣料。 萧沉璧伏在他背上,自然瞧见了那抹刺目的红。她可不想他真死在这荒山野岭,这样就没人能带她出去了。 她假装好意道:“要不,殿下还是放我下来吧?我瞧着殿下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了?” 李修白冷笑:“不必了。今日若将郡主放下,只怕不出三日,不仅仅是妇人闲谈,长安城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要传遍本王不行了。” 萧沉璧被他一讽,那点轻微的心虚顿时消弭于无形。既然他要逞强,那就让他背!累死也是他自找的! 她索性扭过头,目光闲适地扫过路旁。看到一丛开得正盛的野花,便伸手折下一枝,凑到鼻尖轻嗅。遇到低垂枝头的野果树,便娇声唤他停下,指挥着他将自己托高,去摘那些酸甜的果子,解渴充饥。 一个背负沉重,一个却悠闲自在仿佛春游踏青。 萧沉璧愈发得意,李修白脸色则越发深沉。 —— 又艰难行进了半日,不知翻过几道山梁,绕过多少弯道,一座驿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那是距长安三十里的官驿,专供往来官员歇脚换马。 李修白亮明长平王身份后,驿站的小吏连滚爬爬地召集所有人手,战战兢兢地将这两位狼狈却难掩贵气的贵人迎了进去。 之后,他们暂且歇下,叫驿使给长安传了一封信,命王府的人前来接应。 快马来回至少需半日,两人暂时在驿站里歇下。 换上驿站提供的干净常服,又用了些简单的饭食,萧沉璧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只是此地人多眼杂,再想动手已是千难万难。萧沉璧于是暂时压下杀心,不急,日后有的是机会。 彼时,李修白也已收拾停当,简单的青色圆领袍穿在他身上,却格外气度清贵。 萧沉璧一刻也闲不住:“殿下,依你之见,昨日那些伏击的贼人,是谁的手笔?我猜,多半是岐王或庆王。只可惜死士身上干净得很,没留下半点凭证。” 李修白目光则落在驿站提供的茶水上。茶汤色泽尚可,看来他先前废止榷茶、整顿茶政的举措已初见成效,连这偏远驿站也能供应像样的茶叶了。 他语气平淡却笃定:“是庆王。” “哦?殿下何以如此肯定?” “佛骨一事是岐王主导,意在邀宠。庆王岂会坐视?他必然另有所图。此人向来笑里藏刀,行事狠辣,何况……已有前车之鉴。” 萧沉璧旋即想到什么:“你是说,燕山雪崩之事不是意外,是庆王的手笔?” 李修白淡淡嗯了一声:“王守成是庆王一党的靠山,当初前往幽州宣慰之时,本王任宣慰使,他是监军,处处掣肘,之后,在回程路上,他借故迟来,然后本王便在燕山遇上了雪崩,一行人几乎全军覆没,只有迟来的王守成一行平安无事。” 他这么一说,萧沉璧哪还有不清楚的。 兜兜转转,让她权柄尽失,不得不雌伏人下,受尽掣肘的罪魁祸首竟是此人? 若说先前剪除二王只是为了大业,此刻更夹杂着私愤。 萧沉璧眸色转冷:“庆王必须死,废黜远远不够,殿下对此,没有异议吧?” 李修白瞥了一眼桌上溅出的茶水,语气平静:“自然。但眼下,佛骨一事更为紧要。待此间事了,再全力对付庆王。想必郡主这点时间还是能等的?” 萧沉璧深吸一口气:“那殿下可要尽快了,若是拖上两月三月的,本郡主可就要自己动手了。” 李修白给她重新倒了一杯茶:“五日之内,迎佛骨之事,必见分晓。” 真是好大的口气,她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后手,于是含笑着接过:“那便静候殿下的手段了。” 傍晚时分,流风率领长平王府的精锐护卫风尘仆仆赶到驿站,瑟罗也跟着一起来了。 此时,长平王遇伏的消息早已传回长安,庆王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动手。 休整一夜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终于平安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扶风县,法门寺- —— 法门寺,又名“阿育王寺”,相传事古天竺阿育王为弘扬佛法敕建的八万四千塔之一,用来供奉释迦牟尼佛真身指骨舍利。此寺历经数百年,底蕴深厚,尤其近日传闻寺中佛塔大放佛光,祥瑞普照,更引得举国震动。 进入扶风地界后,萧沉璧便深切感受到了此地近乎癫狂的崇佛信仰。街道两旁售卖香烛、佛珠、经幡的摊铺鳞次栉比,通往法门寺的官道更是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萧沉璧掀开车帘一角,命护卫询问,方知这些人多是听闻佛光祥瑞,不远千里从各地赶来的虔诚信徒。其中不乏世家大族的车驾,豪商巨贾的队伍,车上满载了准备供奉给寺庙的金银财帛。 王府出行,按律,官民皆需避让。拥堵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车驾得以缓缓驶入通往寺门的榆杨林道。 越靠近寺庙,香火气息愈发浓重。 眼见即将抵达山门,萧沉璧好奇地再次伸手欲掀帘,想一睹这传闻中佛光普照的名刹是何等气象。 李修白却先一步按住了帘角,声音低沉:“走侧门。” 萧沉璧挑眉:“为何?堂堂亲王,还入不配这法门寺的正门不成?” “不是不配,是怕你不适。”李修白语气平静,“那些信徒为表虔诚,供奉香火无所不用其极,正门景象恐污了郡主的眼。” “小瞧人了。”萧沉璧不屑,“沙场白骨我都见得,还怕看这个?” 李修白眉梢微挑,不再阻拦。 厚重的车帘掀开一角,扑面是一股极其猛烈的刺鼻气味传来。 是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皮肉烧焦的臭味,但又不止于此,还混合了贵重的檀香气和浓烈的香烛气,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眼前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只见法门寺巍峨的山门前乌泱泱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信徒。许多人衣衫褴褛,满面风尘,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破,却将手中紧攥的、可能是毕生积蓄的铜钱,拼命举高,想要投入巨大的香火箱中。 更骇人的是那些以肉身供奉的苦行者。 有人盘膝而坐,头顶燃着数支极为粗大的线香,皮肉在青烟中滋滋作响。 有人面色惨白,紧咬牙关,用柴刀生生砍下自己的一条手臂,鲜血喷溅,断臂处白骨森森,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嚎。 还有人神情恍惚,口中念念有词,用尖锐的匕首不断刺向自己的胸腹…… 香火缭绕,梵呗声声,与痛苦的呻吟、狂热的呼喊交织在一起。 凡此种种,不像普度众生的佛寺,反倒像是惩罚人的十八层地狱。 萧沉璧猛地放下了车帘,饶是她见惯生死,也被这自残式的狂热信仰冲击得心神震荡。 李修白看着她强忍不适的样子,递过一方素帕:“别吐在车上。” 萧沉璧扭头:“本郡主还没那么娇弱。只是……这些人为何要如此?” 李修白淡淡解释:“富者献财帛,贫者舍肉身。断臂、炼顶、燃指、刺心……这就是所谓的以身供养。” 萧沉璧生长于魏博,虽也崇佛,但从未见过如此极端景象。她实在难以理解:“供奉香火,不就是为了祈求神佛庇佑?他们将自己弄得如此伤残痛苦,活着已是煎熬,还求什么庇佑?” “佛有三世,”李修白目光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冰冷,“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他们求的,不是今生,而是虚无缥缈的来世。大乘教义宣扬的是今生受苦,积攒功德,来世方能享福,永脱轮回苦海。” 萧沉璧渐渐明白了:“所以,这些人牺牲现世的一切,甚至残害自身,只为换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来世?简直愚蠢至极!” 李修白侧目看向她:“哦?郡主有何高见?” 萧沉璧下颌微扬:“来世之说虚无缥缈,不过是悬在人眼前的一个诱饵!为了一个未必存在的幻影便舍弃触手可及的今生,不是愚蠢又是什么?我只信今生,与其将命运寄托于泥塑木雕、虚无神佛之手,不如牢牢握在自己掌心。纵使真有来世,为奴为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未必不能逆风翻盘!” 李修白在她明艳夺目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萧沉璧迎着他的目光:“怎么?殿下觉得我不敬神佛,大逆不道?” 李修白缓缓收回,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并无。” 他并非反对,而是觉得这番言论竟与他少年时对母亲说过的话有几分神似。 纵然立场相悖,但他们二人在对待这虚妄来世的态度上,竟意外地一致。 —— 马车终于绕过血腥弥漫的正门,驶入相对清净的侧门,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也终于淡去。 小沙弥飞报入内,不多时,法门寺主持慧安法师亲自迎出。 慧安位列当朝四大高僧之一,身披一袭金线织就、缀有七宝的华丽袈裟,长眉雪白,宝相庄严,手持一串光润的紫檀佛珠,步履沉稳,尽显高僧风范。 他亲自出迎,足见对长平王夫妇的重视。 寺内景象与寻常大寺并无二致,古木参天,红墙碧瓦,殿宇重重,飞檐斗拱间透出庄严肃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是那座供奉着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的十三级八棱砖塔。 这次前来礼佛的由头是还愿,因此萧沉璧顺利成章地被接引去了那座佛塔。 塔内木梯盘旋而上,直通顶层。萧沉璧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法师,听闻日前佛光普照,祥瑞降临,不知今日我等是否有缘得见这奇景?” 慧安法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夫人,信佛讲究一个‘缘’字。那佛光乃佛祖慈悲示现,但只持续片刻便渐渐隐去。此刻佛缘已过,恐难再现了。” 萧沉璧面上适时流露出惋惜之色:“既无缘得见佛光,那不知我可否近身瞻仰一番佛骨舍利?也好为腹中孩儿多积些福报。” 慧安法师面露难色:“夫人,这舍利乃本寺镇寺之宝,为保万全,信众皆在第十二层瞻仰礼拜,第十三层恐不便近前。” 李修白适时上前一步,讲明了圣人迎佛骨之事,慧安法师脸色微变,连忙合十躬身:“阿弥陀佛!原来殿下身负皇命!是老衲失察了。既是奉旨勘验,自然可以。” 一行人终于得以登上顶层佛塔。塔内空间不大,光线略显幽暗,中央设有一座雕工繁复的汉白玉须弥座,其上供奉着一个镶嵌宝石的铜函,最核心处则安放着一枚色泽微黄、仅小指大小的骨质物件——便是引得信徒疯狂的释迦牟尼佛真身指骨舍利。 久闻其名,萧沉璧本以为会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宝物,此刻亲眼所见,顿时兴致索然。 这就好比一些人,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全靠外面那层皮,若是扒下来,丢进人群,兴许连最平凡的人都比不过。 但戏,必须做足。她面上立刻浮现出虔诚与敬畏,对着舍利恭敬地参拜。 之后,萧沉璧又耐着性子听慧安法师讲了一段冗长的经文,才终于得以脱身。 一日之内无法返回长安,一行人便在法门寺的贵客精舍暂住下来。 因佛光异象,寺中早已人满为患,精舍也颇为紧张。但长平王身份尊贵,慧安法师特意启用了最为清幽雅致的兰若院供二人下榻。 院内陈设古朴雅致,竹帘垂地,颇具禅意。随后,小沙弥送来了精致的素斋,有雕胡饭,清炒时蔬,还有一盅豆腐羹。 萧沉璧奔波一日,早已饥肠辘辘,此刻不顾仪态,风卷残云般将斋饭扫荡一空,脸上露出了这几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的笑容。 “饭粒清香,野菜爽脆,法门寺这斋饭倒是不错,不过……那慧安法师虽顶着四大名僧的名头,但听他讲经,感觉和荐福寺的小沙弥讲的也差不太多嘛。” 李修白抬眸看她一眼:“你去荐福寺不是为了与本王私会么?竟还有闲暇听法师讲经?” 萧沉璧被噎了一下,旋即笑得妩媚:“殿下这可就误会了。我可是真心实意为殿下做过好几场法事祈福呢!” 李修白只回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不过,他并不介意向萧沉璧透露些内情:“你的感觉不错。这慧安法师佛法造诣确实平平。他能坐上法门寺住持之位,全因他是上任住持的关门弟子,为人长袖善舞,加之佛门内部派系倾轧,几番权衡,才将他推上此位。” “而且,”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冷诮,“此人在寺外还秘密蓄有一妻,并育有二子。” 萧沉璧顿时感慨万分:“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佛门清净地,腌臜事只怕比朝堂还多。不过这等隐秘之事,殿下又是如何得知的?” 李修白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这就不劳郡主费心了。” 萧沉璧心下了然。此人野心勃勃,隐忍蛰伏多年,在长安乃至各地必然布下了无数眼线。若非燕山雪崩打断了他的计划,如今的长安,恐怕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她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切入正题:“单凭慧安私德有亏,恐怕难以撼动迎佛骨这桩祥瑞盛事?殿下想必还有后手?” “不错。”李修白放下茶杯,“郡主先前不是也提到了吗?佛光。” 萧沉璧的确是想从此下手,她只想尽快解决佛骨的事,好全力对付庆王,于是也不吝啬,道:“不错,这所谓的佛骨舍利,我在魏博也曾见过一颗。当时也有所谓佛光显现,虽不及法门寺传闻盛烈,但本质无二。所谓舍利不过是高僧火化后未烬的遗骨,那光芒,不过是骨殖自燃发光罢了!这光出现在佛寺里,便成了佛光,若是在荒郊野外,便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鬼火!” 李修白略一挑眉:“郡主果然博闻强识,见识不凡。” “难道殿下不是这般想的?”萧沉璧反问,“那殿下当初点出佛光,意欲何为?” 李修白道:“本王与郡主所见略同。此行也只为确认这舍利确是人骨无疑。既已确认,只需将其拆穿,迎佛骨之举,自然再无根基。” 萧沉璧蹙眉:“殿下是想直接禀明圣人?圣人笃信神佛,正沉浸于祥瑞吉兆之中。殿下贸然去说,只怕非但不能取信,反会被扣上居心叵测的罪名。” “自然不能面刺。这位圣人最重颜面。最好因势利导,倒逼其不得不改弦更张。如同先前的科举案和榷茶案。只有流言四起,民议沸腾,闹到朝野皆知、无法收拾的地步,触及了他的颜面,他才会真正重视,并急于平息。” 萧沉璧从李修白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嘲讽。 可,他们不是亲叔侄么?他为何好像对李俨有一丝恨意。 其中必定有缘由,或许还可为她所用。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完全未觉,只就事论事:“殿下欲制造流言,我倒有一计,或可推波助澜。不妨在长安周边的乱葬岗也用死人骨殖造出些佛光来,最好再寻一个恶名昭著、人神共愤的凶徒,在其伏法后,取其骨殖,也依样画葫芦,就说恶贯满盈之人死后遗骨亦能放光,这法门寺的佛光岂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祥瑞之说自然也不攻自破!” 此计堪称阴损毒辣。 “郡主这手段……着实过人。”李修白微微侧目,指尖轻扣,“光是如此还不够,最好还需一些人散布流言,将慧安法师在外娶妻生子、破戒败德的丑闻也一并散播出去,更要渲染其如何借佛骨敛财,欺瞒圣听,届时,流言如沸,此事必成朝野笑柄,圣人纵使再信佛,也绝无可能再行迎奉之事。” 萧沉璧挑眉:“殿下手段,果然狠辣。如此一来,这祥瑞便彻底成了丑闻,妙,当真是妙!”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刹那间竟有了一种狼狈为奸、恶人夫妇的感觉。 这念头让萧沉璧心头一跳,她摸了摸鼻子,旋即又抛开。 李修白则悠然准备倒茶。 然而此时肩膀一阵剧痛袭来,他手腕一抖,又坐了回去。 萧沉璧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旧伤疼,”他声音发沉,“替我倒杯茶水。” 他不提还好,一题萧沉璧便忍不住来气,就那点擦破皮的伤口,已经敷了药了,至于疼到现在? 还这么光明磊落的支使她,这是把她当女使用了? 她没忍住:“殿下的伤似乎没那么重吧,难不成连茶壶也拎不起了,用得着使唤我吗?” 李修白只是冷笑:“本王说的不是昨日的伤,而是从前的旧伤,郡主当年曾重伤本王一箭,至今,每逢阴雨仍会剧痛,郡主该不会忘了吧?” 萧沉璧顿时心虚不已。 不过天长地久,她确实记不清伤到他哪里 。 “当时我们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殿下也不能太过责怪我,你不是也伤了我的阿弟?” 李修白没再说话,只是还是疼,脸色不大好看。 萧沉璧于是装模作样,好心地给他倒了茶递过去。 非但如此,她又关切道:“我还略懂些按摩之术,帮殿下按一按,兴许殿下能好受些。” 李修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郡主会这般好心?” 萧沉璧委屈:“天地良心,算是赔礼吧。” 李修白看着她那湿润而卷翘的眼睫,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晚她的睡颜,睫毛也是这么长而卷翘。 他嗯了一声,并未再拒绝。 萧沉璧于是站到他身后,轻声问:“殿下的旧伤在何处,知道位置我才好帮殿下。” 李修白淡淡道:“左肩下三寸。” 萧沉璧目光落上去,纤长而柔软的手也缓缓抚上去。 动作轻柔,当真像在赔礼。 李修白微微一僵。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萧沉璧唇角无声地划过一丝冷笑。 她可不是真想赔礼,也不是真关心他,只是想知道这旧伤疤的位置。 这是他的弱点所在,如此,将来想杀他之时便直接刺这个地方。 到时候,旧伤加新伤,必能一击致命—— 第42章 意难平 月色恼人 翌日一早, 一行人便启程回长安。 这回他们带的护卫足有百余人,一路风平浪静,再无波折。 然而, 自扶风兴起的崇佛之风已席卷至长安地界。刚入城门, 浓郁的香烛气息便扑面而来,沿途典妻卖子、断臂燃身以表虔诚的惨烈景象也屡见不鲜。 萧沉璧放下车帘,面色凝重:“此事还是尽快着手吧,若当真奉迎了佛骨, 此等愚风必将愈演愈烈,不知还要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李修白缓缓睁开眼, 带着惯有的疏离:“郡主还有如此悲悯之心?” 萧沉璧冷笑一声:“难道在殿下眼中我便只是个冷酷无情、鱼肉百姓之人?” 车内气氛骤然凝滞。 李修白未再言语,重新阖上双目。 萧沉璧也扭过头去。 一路沉默,直至抵达长平王府,入府后, 萧沉璧自动换上一副假笑,跟在李修白旁边。 李修白看着她脸上强撑的笑容莫名有些烦躁。 府中早已得知遇刺消息, 老王妃忧心如焚, 一见萧沉璧便拉住细看:“可伤着了?不行,还是唤侍医来诊视一番罢。” 萧沉璧忙温言安抚:“婆母宽心,在法门寺时已请大夫诊过,这孩子皮实得很,不必再劳烦了。” 老王妃这才稍缓神色,转而追问刺客之事:“听说是山贼作乱?怎就这般巧, 盯上了你们?” 李修白递了个眼神,萧沉璧心领神会,知他们母子有要事相商,顺从地告退歇息。 待她离去, 李修白神色一肃,道:“并不是山贼,儿子观这些人身手路数大约是庆王手笔。” “我就知此事不会这般简单!王守成这阉宦先是构陷害死你父王,再设计燕山雪崩欲置你于死地,如今竟敢在长安京畿之地公然伏击,此人不除,后患无穷!”老王妃忧心不已,“但此人有从龙之功,当年若非他拥立,李俨焉能登基?如今他权倾朝野,深得圣眷,恐怕不易剪除。” “母亲安心,儿子自有筹谋。待佛骨事了,便是全力清算庆王与王守成一党之时。” 李修白随即简明扼要地说了后续安排。 老王妃频频颔首:“你行事,母亲向来放心。可需母亲做些什么?” 李修白略一沉吟:“母亲不必入局。只是……儿子需向母亲询问一些旧事。” 老王妃微微一怔,长叹一声:“……好,若是能帮助你,想必抱真也十分欢喜。” —— 庆王府邸 刺杀再度失手,庆王对王守成大为光火:“先前燕山雪崩叫他逃了便罢,此番山路险峻,天赐良机竟又功亏一篑!真是废物!” 裴相在一旁劝:“殿下息怒!此等言语在老臣面前说说尚可,万不可传至王中尉耳中。此人睚眦必报,又有定鼎之功,若与其反目,于我等百害而无一利!” 庆王强压怒火:“本王知晓。” 若非忌惮王守成势大,他又怎会娶其养女为妃?他这位王妃心性狠毒,为嫁入王府竟一把火烧死了所有至亲以绝后患。 嫁进来之后,更是日夜监视于他,连姬妾也不让他碰。 庆王对她早已恨之入骨,却只能隐忍。 “还有。”他忧心忡忡,“此次失手,九弟如此聪明过人,恐怕已经猜到是我们的手笔了吧?” 裴休捻须沉吟:“刺客皆伪装成山贼,按理应无破绽。但长平王心思缜密,非常人可及,的确需更加谨慎。好在他如今羽翼未丰,只要奉迎佛骨一事办砸,必失圣心。我等暂且静观其变,伺机再动。” 庆王深以为然,二人遂密议起下一步对策。 然而,他们万万没料到,短短几日,法门寺佛光普照的祥瑞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场闹剧。 此事还要从长安郊外的数座乱葬岗说起。 数日间,坟茔间鬼火频现,磷光点点,引得附近百姓惊恐万状,流言四起。 有胆大好事者结伴探查,竟惊呼那“鬼火”光芒与法门寺佛骨祥瑞颇为相似! 此言一出,招致众怒,众人纷纷斥其亵渎神佛。 但紧接着,一件更匪夷所思之事彻底颠覆了风向。 原来是长安城内一个臭名昭著的世家浪荡子近日迁坟,其家人为求心安,重金延请高僧做法事。 岂料法事当日,此人朽骨之上竟也佛光大盛,辉煌璀璨,竟丝毫不逊于法门寺圣物。 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因为这人曾纵马踏死摊贩、虐杀奴仆、强占民女,死法也十分不堪,是纵欲过度得了“马上风”暴毙的。 如此恶贯满盈、死状不堪之徒,何以与佛祖舍利并肩? 有不信神佛者趁机直言说这光并非佛光,而是人骨朽化自生出的磷火,法门寺的舍利之光也是此理。 长安崇佛之风炽烈,百姓初时自然不信。 但流言如野火燎原,加之此后数日,城中接连有尸骨出现“磷光”之事曝出,有罪大恶极的囚徒,有寻常病故的百姓,甚至低贱的部曲奴仆……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铁证如山,由不得人不信。 恰在此时,法门寺主持、被誉为“四大高僧”之一的慧安法师也被爆出惊天丑闻—— 原来宣扬禁欲的高僧竟在寺外秘置外宅,娶妻生子多年! 此讯如同火上浇油。 本就对佛光疑窦丛生的百姓彻底爆发,怒骂这些所谓的得道高僧皆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众人对佛光祥瑞的敬畏与狂热也瞬间被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取代。 一时间,三京十五道,举国哗然。 不仅平民百姓群情激愤,曾将金银财帛流水般送入法门寺的世家贵族亦深觉被愚弄羞辱。 民怨沸腾之下,香烛经幡罕见滞销,涌向法门寺的香客也十去七八。 当然,也有少数狂信徒仍在行焚顶烧指、断臂燃身之举,但其四周早没了昔日的赞叹,只剩一片嗤笑。 沸反盈天的闹剧持续四日,最终传入了兴庆宫。 慧安的高僧之名乃圣人李俨亲口敕封,法门寺更是他多次銮驾亲临、耗费巨资供奉之地。如今爆出如此惊天丑闻,李俨震怒,当即下密旨,将慧安及其妻、子秘密处死。 此举尚不足以平息圣怒。 李俨越想越怒,又将首倡迎佛骨的岐王召入宫中劈头盖脸一通训斥。 于是,这耗费无数、声势浩大的奉迎佛骨盛事就此戛然而止。 奉迎佛骨一事骤然夭折,加上被严厉训斥,岐王回府后大发脾气,同时百思不得其解。 柳宗弼却看得透彻:“长安城接二连三出事,慧安丑闻爆发得又如此恰到好处,恐怕不是偶然,而是蓄谋已久,殿下细想,无论是查证尸骨磷光,还是深挖慧安秘事都非一朝一夕之功,需经年累月布局探查。只怕长平王图谋大位之心,远比我等预估的更早。” 第一次真正与这位“温润无争”的九弟交手便遭此重创,岐王忧虑不已。 他坐立不安,在房内踱来踱去:“崔儋是他的姐夫,刚好升任了礼部侍郎,恐怕……恐怕他根本就是诈死,这一切都是他操纵的!如今我们损兵折将,他却蒸蒸日上,要如何与他抗衡?而且,此次奉迎佛骨一事是本王刻意设局刁难他的,以他的深沉心机,只怕下一步便要对付本王了!” 柳宗弼神色凝重,却仍安抚道:“殿下稍安勿躁。此次长平王赴法门寺途中遇袭十有八九是庆王所为。眼下,长平王首要之敌乃是庆王与王守成。鹬蚌相争,正是我等坐收渔利之时,即便不成,也可着手准备反击……” 岐王心绪稍定:“柳相有何良策?” 柳宗弼这才娓娓道来,岐王此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对柳相所言自然是无所不从。 —— 兴庆宫 佛光骗局与高僧丑闻令圣人李俨颜面尽失,兴庆宫内数日阴云密布,宫人屏息凝神,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招来杀身之祸。 薛灵素也如履薄冰。 自上次李俨盛怒之下险些掐死她,又莫名晋了她的位份后,她愈发猜不透圣心。 李俨不召,她绝不敢贸然求见。 这日入夜,李俨身边的心腹内侍韩公公忽然前来传召,薛灵素深吸一口气,精心整理妆容,随他前往。 寝殿内,太医署奉御正为饱受头风折磨的李俨施针。 李俨面色阴沉如水,瞥见那熟悉的银针,积郁的怒火骤然爆发,一把掀翻御案上的茶具。 “废物!日日用这等温吞法子糊弄朕,朕知道你们怕担干系,用药施针皆是不痛不痒!十年了!整整十年!朕这头风可有半分起色?” 殿内宫人瞬间伏跪一地。 奉御也慌忙匍匐在地,声音发颤:“陛下开恩!这头风乃沉疴痼疾,需得徐徐图之,施针已是缓解病痛最快的法子了……” “哼!好一个徐徐图之!只怕待朕龙驭上宾,你等也治不好!滚!给朕滚出去!” 李俨厉声打断。 奉御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大殿。 薛灵素面对满地狼藉,面不改色,待那雷霆之怒稍歇,才施施然上前,柔声安抚:“陛下息怒,龙体为重,莫要为庸医气伤了身子。妾煨了盅安神汤,陛下用些罢?” 李俨看着她沉静温婉的面容,怒火稍霁:“还是你有心。每回只有你来,朕才能安睡片刻。过来,帮朕按一按!” 薛灵素于是为他轻轻按摩太阳穴,渐渐的,李俨然紧绷的神经松弛,脸色也好看许多。 薛灵素觑准时机,似是无意提起:“妾听闻,奉迎佛骨不仅能祈佑国运,更能求得长生福泽。待佛骨迎入宫中,陛下虔诚供奉,这头风宿疾,兴许便能根治了……” 不提佛骨还好,一提及此,李俨面色瞬间又沉了下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久居深宫不知外事。那所谓的佛光普照不过是慧安那欺世盗名之徒为敛财编造的一场弥天大谎罢了!” 薛灵素立刻惶恐跪下,楚楚可怜:“嫔妾无知,还望陛下恕罪!” 她深知李俨多疑,若表现出对外事了如指掌,反而会惹得他怀疑。 果然,李俨见她惊惧,伸手将她扶起,语气缓和些许:“罢了,此事与你无关。何况朕这病根不在外物,而在故人。” 薛灵素顺势起身,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天真,试探道:“陛下总是提及故人,妾斗胆揣测,许是故人有未解之心结,这才魂萦梦绕,难以安息?昔年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成疾,令方士设坛招魂,终于得见李夫人芳魂,陛下何不效法古之帝王,寻一道行高深的方士,为故人招魂,一诉衷肠,或可解此心结?” 李唐皇室自诩为老子李聃后裔,素来崇信道教。 李俨虽崇佛,但耳濡目染,对方士之流也颇多礼遇。 薛灵素这番话,正戳中他心底那份扭曲的执念。 他沉吟良久,最终召来心腹内侍,低声吩咐了招魂之事。 薛灵素侍立一旁,心中巨石悄然落地。 李修白交代之事,第一步已成了,接下来,就看他的安排了。 她随即通过那隐秘的内侍将消息递给了李修白。 经过百般挑选,这差事最终落到了玄都观的李郇身上。 李郇其人,貌丑,却生就一副玲珑心窍,舌灿莲花。 初见他的人,因其外表多怀轻视之心。但他能言善辩,能令听者如沐春风,不知不觉间便引为知己,推心置腹。凭借这份巧言善辩的绝技,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术士成为长安诸多权贵的座之宾。 李修白正是看中了李郇的口才将其纳入麾下。然而,他并未急于驱使这枚棋子,而是将其安置于玄都观中,为其塑造出道法精微的脱俗形象。 待其声名渐起,李修白又将李郇的身世与传说中为汉武帝招魂的方士少翁勾连起来,宣称其为少翁后人,身负招魂引魄的秘传绝学。 因此,当李俨心血来潮,欲效法武帝旧事为郑抱真招魂时,这位声名鹊起的“少翁后人”李郇,自然成了他心中不二之选。 被闲置于道观期间,李郇只觉明珠蒙尘,数月前,李修白死讯传回长安,他也曾动摇,暗中想要另攀高枝。只是苦于一时未寻到更稳妥的靠山,才应了老王妃,勉强按兵不动。 此次突获圣命,李郇狂喜之后,骤然回想起李修白此前为他精心铺垫的种种“声名”,这才悚然惊觉这位殿下下了多大的一盘棋! 其布局之深远,谋算之精准远超他想象! 念及此,李郇只觉后背冷汗涔涔,无比庆幸当初在李修白死讯传来时未曾轻举妄动。 否则,以这位殿下的手段,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接到内侍正式传召后,李郇丝毫不敢怠慢率先禀报李修白,恭听示下。 李修白神色淡漠,只递给他一瓶香。 那香是由曼陀罗制成,据言能惑人心神,引人入幻。 之后李修白寥寥数语,交代了关键话术与仪轨细节。 见识了李修白的通天手段后,李郇哪里还敢有半分质疑?恭敬地双手接过。 此后,他于密室之中反复演练,力求万无一失。 李修白则审视着李郇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乃至烟雾幻象的形态。 直至确认其演绎足以乱真,足以取信于那位多疑的帝王,他方允其入宫觐见。 —— 薜荔院 奉迎佛骨一事搁浅的消息传来,萧沉璧心头微松。 掐指一算,恰是第五日,不得不承认,这李修白倒真有两下子。 与他结盟着实是双剑合璧,省心省力,若换作进奏院那帮废物,怕是要耗上两月。 她心情舒畅,这时,还有一件喜事也到了,李修白的姐姐,华阳郡主李清沅与崔儋的女儿周岁在即,三日后要办生辰宴。 作为长平王府与清河崔氏的掌上明珠,这场生辰宴注定煊赫。 无数想攀附李修白的人,早已摩拳擦掌,而作为名义上的舅母,萧沉璧自然也要备一份厚礼。 李清沅先前在宴会上又对她多加照拂,萧沉璧这个大姑姐的观感极佳,加之那孩子的生辰竟与她同是四月二十,让她顿觉有缘,便也愿意花些心思。 她特意命瑟罗去进奏院支了一大笔银钱,预备送一份厚礼。 反正进奏院掌管飞钱,这钱又都是要送进叔父手里的,她不花白不花。 送礼的由头十分正当,安壬这些日子把飞钱经营得有声有色,不但没拒绝,还多给了她一些。 萧沉璧便同李汝珍一起前往东市给李清沅的孩子挑选礼物。 她最擅长拿捏人心,听闻那孩子体弱,特意去最负盛名的宝钿楼内挑选了一只沉甸甸的纯金平安锁。 李汝珍则买了一块温润罕见的暖玉,也是上品。 她们出门的事回雪事无巨细向李修白禀告,晚上回薜荔院后,李修白公事公办:“花费几何,你自己去账上支。” 彼时,萧沉璧正在梳洗,随口道:“不必了。那孩子生辰与我同日,这礼,算我自己送她的心意。” 李修白隔着屏风望向她模糊的身影,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停顿:“你的生辰……也是四月二十?” 萧沉璧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是啊。只是没你那小侄女那般好命,有这么多人上赶着为她庆贺。” 李修白瞥了一眼她的背影没再说话,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毕剥声。 萧沉璧倒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有一丝遗憾,往年在魏博时母亲总是会在生辰时给她做一碗长寿面。 今年是没口福了。 她甩甩头,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怀念抛却,自顾躺下安寝。 然而,这一夜,喜欢折腾人的萧沉璧睡得安稳,素来沉静的李修白却迟迟难眠。 窗外月色清冷,异常明亮。 定是这月光扰人。 次日一早,他便冷着脸吩咐女使将窗边的竹帘换成了更厚密的云纱。 萧沉璧不明所以,只当他间歇性情古怪。 反正自己又不睡在窗边,便也懒得理会。 榷茶一案李修白办得滴水不漏,圣心大悦,朝堂之上赞誉有加。 一时间,李修白风头无两,连带着崔儋身边也围满了人,幼女的生辰宴未至,贺礼已堆积如山。 散朝后,崔儋顿觉棘手,特去询问如何处置,李修白却罕见地有些走神。 崔儋唤了两声,他才回神,声音沉静:“圣人多疑,不宜张扬。姐夫还是婉拒为好。” 崔儋出身清贵,本就不是贪图小利之人,闻言自是答应。 崔儋走后,“生辰”二字却在李修白脑中盘旋不去。 从户部回王府,马车正好途经东市,当看到宝钿楼的招牌时,他忽然开口:“停车。” 流风以为殿下要亲自为小侄女挑选贺礼,然而片刻他出来后,手中多了两个锦盒。流风没多想,只觉得多出来的那个也许是给华阳郡主的吧。 —— 入夜,薜荔院内。 今晚李修白回来得早,正手执书卷,在灯火下看书,玄色寝衣衬得他面色冷白,愈发矜贵。 萧沉璧不自觉多看了一眼,随后却纳闷,往常这人嫌她聒噪,总是入睡前才回来,今日倒是出奇了。 也许,是因为明日要赴宴的缘故吧? 萧沉璧没多想,预感明日的生辰宴会十分劳累,于是开始拆卸下钗环,预备着早睡。 目光扫过妆奁时,她蓦地顿住,只见一支陌生的白玉簪静静躺在她的首饰旁。 她捻起簪子,霍然转身,质问道:“李修白,这是谁的簪子?你该不会是带了旁的女子进我的屋胡来吧?我不管你在外头如何,但我爱洁,这屋子可万万不能睡第二个女人!” 李修白执着书卷的手一顿,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神色顿时冷了下来:“郡主想得真多。不过是见你破费备礼,回送你一份礼,就此两清而已。” 萧沉璧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尴尬地又坐回去。 “那也怪你,谁让你不说清楚?” 她坐回妆台前,背对着他,耳根却微微发烫。 李修白这些日子已经习惯此女是个没理也要讨三分的人,闻言只是冷冷转身去书房。 待他离开,萧沉璧才仔细端详起手中的玉簪,她见多识广,只见这玉质细腻得毫无瑕疵,比她那纯金平安锁贵重不知凡几。 李修白会如此好心给她回礼? 绝不可能。 此人心机深沉,八成是借着送礼的名头在簪子里放置了机关。倘若她有异心,便能当场叫她毙命。 疑心一起,萧沉璧将簪子凑近烛火,指尖细细摩挲过簪体、簪首、簪尾的每一寸,试图找出任何一丝拼接的缝隙或隐藏的孔洞。 然而,没有。 玉质浑然天成,温润坚硬。 或许……不是机关,他是用了更隐秘的手段,在簪芯深处封存毒药? 思虑之下,她取过一方锦帕垫在桌上,拿起玉簪,毫不犹豫地对着桌角用力一磕。 “咔!” 一声清脆的裂响后,那支昂贵的白玉簪应声断为两截。 然而,没有毒药,没有机簧,没有暗格。什么都没有。 断裂的簪体内部是实打实的、纯粹无瑕的羊脂白玉,细腻温润,光洁如初,甚至有些无辜。 萧沉璧这回是真陷入了沉思。 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一股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错愕、荒谬,还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懊恼。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地上多了一道颀长而沉默的影子。 再一回头,只见李修白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也不知站了多久。 玄色的寝衣几乎融进身后浓黑的夜色里。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眼却和夜色一般深不见底,正沉沉地望着她手中那支断裂的玉簪。 萧沉璧顿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心虚来,下意识地想藏起手中的断簪。 第43章 方寸乱 待得越久,越乱人心智 这一幕着实有些尴尬。 萧沉璧本想将断裂的簪子收起, 转念一想,他们是死敌,眼下不过是因利暂时结盟而已。 她提防他, 天经地义。 横竖他送这簪子也没安好心, 不过是想两清罢了。 但话不能挑明,此刻李修白占着上风,算她半个上级,被撞破总归面上无光。 萧沉璧于是干笑两声, 指尖捻起断簪:“这白玉簪子着实脆了些,手一松竟就碎了。” 李修白语气淡漠, 辨不出情绪:“是么?” 萧沉璧不知他瞧见了多少,既未点破,她也乐得装傻,甚至带上一丝无辜:“可不是么?真是不小心。倒是殿下, 今日未到安寝时辰,怎的这般早就回了?” 她眼波流转, 水润的眸子故意眨了眨, 带着几分让人难以苛责的妩媚。 李修白周身却似凝了层霜:“只是想起簪子拿错了。你手中那支,原是要给阿姊的贺礼。” 萧沉璧一怔,随即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她就说,即便两清,他怎会出手如此阔绰? 原来是送错了! 心底那点微不可察的心虚瞬间烟消云散, 她讽刺道:“原来如此。那不知殿下原本要赏我的是何等金贵的簪子?” 李修白目光掠过她搁在一旁预备送人的金锁,顿了顿:“一支金簪。落在前院了,改日给你。” 萧沉璧又是冷笑。 她送他侄女金锁,他便还她金簪, 好一个锱铢必较,两清到骨子里。 正好,她也不愿与他有半分人情牵扯,遂欣然应允:“那再好不过了。只是这白玉簪既已断了,明日我去宝钿楼给殿下寻一支一模一样的赔上吧,绝不让殿下吃亏。” 李修白转身,衣袂带起一丝微凉的风:“不必。宝钿楼的首饰独一无二,绝无雷同。此簪既断了,便一文不值。” 萧沉璧握着断成两截的玉石,有一瞬想将它掷出窗外,想想还是忍住了。 今时不比往日,这般上好的羊脂玉扔了可惜,她随手将它扔进妆奁深处——不要白不要。 —— 次日,萧沉璧尚未起身,李修白已出门,仆役回禀说是提前去崔国公府有事。 这对他们苦心经营的恩爱声名可是大大不利。 萧沉璧暗暗气闷,这人着实喜怒无常,不就失手摔碎了他预备给姐姐的白玉簪么?长平王府家资丰厚,区区一根玉簪,何至于此? 她绝不能在人前失了颜面,遂决定与老王妃一行同往。 老王妃何等眼明心亮,察觉小夫妻似乎在闹别扭。 俗语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先前他们相敬如宾,反倒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这般,倒显出几分活气,算是个好苗头。只是叶氏身怀六甲,私下里,她得提点阿郎多容让些。 念及孩子,老王妃的目光落在萧沉璧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关切道:“这胎快四个月了吧?怎的一点不见显怀?先前你害喜那般厉害,可是吃食没跟上,累及腹中孩儿了?” 萧沉璧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柔声道:“妾也正纳闷呢。不过郎君隔两日便请侍医为妾诊脉,说妾身康健,孩儿也好,只是胎位有些靠后,侍医说前五个月都不会太显怀。” 老王妃忽地想起抱真。 抱真当年也是胎位靠后,被李俨囚于深宫时,她身子已重,却无人察觉。 抱真本想效仿汉宫钩弋夫人束腰掩饰孕相,不料五月时仍被李俨识破,被强行灌下落胎药…… 思及此,老王妃眼中掠过一丝怅惘。 她没再深究,只宽慰道:“无事便好。阿郎珍重于你,安排的侍医必是极好的,若有不适,定要同我说。” 萧沉璧连声应诺。 一路上,老王妃又细细问起她害喜及孕期症状。幸而当年母亲怀幼弟时萧沉璧已记事,略懂一二,对答如流,倒未惹起疑窦。 长安贵妇出行与男子不一样,乘的多是装饰华丽的油壁香车。老王妃体恤她有孕,特意在车中多铺了两层厚厚的丝绒软垫,是以萧沉璧这一路坐得颇为舒坦,不禁庆幸自己没与李修白同行—— 他那车舆同他本人一般,冷硬硌人,毫无温情。 清河崔氏是五姓七望之一,门第清贵,冠绝天下,萧沉璧早有耳闻,今日还是头一回登门。 只见崔府乌头门高耸,门邸前立着只有正一品勋贵才能用的十六戟架,果然气象非凡。 李清沅特意亲自来接引,入门后,府内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 朱门素壁,环廊曲阁,花木扶疏,修竹滴翠,清幽雅致至极,令人心旷神怡。 时下讲究中堂宴饮,北堂治膳。寿宴在未时才开宴,此刻天光尚早,萧沉璧一行便随李清沅先至后堂见见今日的小寿星。 崔氏虽崇尚素朴,对这位孙女却极尽宠爱。 小寿星一身大红织锦吉服,头上扎着两个冲天小髻,眉心一点朱砂痣,颈间佩着光华夺目的七宝琉璃璎珞,两只胖乎乎的小手腕上更是套了好几个沉甸甸的赤金镯子,珠围翠绕,富贵逼人。 非但装饰华丽,小寿星本人也生得粉雕玉琢,小脸圆润如满月,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憨态可掬。 便是萧沉璧这等对婴孩素来敬而远之之人见了这般玉雪可爱的模样,心尖也不由得软了几分。 老王妃一向极疼这外孙女,一见面便亲昵地将她抱起,李汝珍则拿着一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在一旁逗弄。 满堂笑语晏晏,其乐融融。萧沉璧只含笑静立一旁,未曾上前。 李清沅走到她身侧,看着女儿笑道:“本不想让宝姐儿穿金戴银弄成这般,奈何她阿爹纵着,恨不得把库房里的好东西都堆在她身上,才成了这不伦不类的模样。” 崔儋其人以清正端方、古板守礼闻名朝野,竟也有为幼女破例之时,着实令人诧异。 萧沉璧夸赞道:“这七宝琉璃璎珞与宝姐儿玉雪之姿正相得益彰,哪里是不伦不类了。姐夫眼光极好。” 李清沅眉梢微挑,眼中掠过一丝讶然:“这璎珞不是阿郎昨日送来的么?弟妹不知?” 萧沉璧顿时一僵,旋即干笑掩饰:“我……这几日被腹中这孩子闹得精神不济,他这才没同我说。”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将李修白骂了千百遍——不但抛下她独自前来,连送礼这等事也瞒着她,分明是存心要她在人前难堪。 李清沅想起晨间李修白来时的冷峻神色,只了然一笑,不再多言。 萧沉璧不欲在此话题纠缠,于是叫瑟罗呈上那个沉甸甸的金镶玉平安锁。 李清沅果然欢喜,当即给宝姐儿戴上。小孩子不懂贵重,软糯糯地学着大人道谢。萧沉璧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戳了下那肉嘟嘟的小脸蛋,宝姐儿被逗得“咯咯”直乐,竟张开小手臂,咿咿呀呀地要她抱。 萧沉璧从未抱过这般小的孩子,心头微紧,但见宝姐儿如此亲昵,只得小心翼翼接过。 宝姐儿在她怀里扭动,小手指着不远处一树开得正盛的海棠,咿呀着要摘花。 萧沉璧便抱着她行至树下,踮起脚尖,为她折下枝头最娇艳饱满的一朵。 众人见状,纷纷笑赞宝姐儿与这位舅母投缘。 远处回廊的月洞门下,李修白与郑怀瑾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郑怀瑾眉头紧锁:“你就这般放心让那毒妇亲近宝姐儿?万一她对宝姐儿下手呢?” 萧沉璧抱着孩子时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近乎温柔的神色,与平日的张扬跋扈或虚伪算计截然不同。 李修白目光移开,声音听不出波澜:“她行事虽狠,但尚存底线,稚子无辜,不至于。” 郑怀瑾斜眼睨他:“不对劲!你从前提起这永安郡主,哪次不是语气冷漠?这才装了几日夫妻,倒替她说起话来了?我可警告你,这就是条美人蛇,吃人不吐骨头的,你可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语蒙了心!” 李修白语气转冷:“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她这等心机深沉之辈即便要害人也要确保自己能脱身,她没那么蠢。” 郑怀瑾长舒一口气:“那就好!我差点以为你真对她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李修白声音平静:“你若是闲得发慌,不如去户部帮我核验积年的烂账?总好过整日琢磨这些荒唐无稽之事。” “别,千万别!”郑怀瑾连连摆手,一脸避之不及,“我可没你那耐性!户部那烂摊子除了你还有谁能管好,我再不拿你二人打趣了,你们是天生的死对头,半点不配,行了吧?” 他咂咂嘴,又咕哝道,“说来也是,她多少次欲置你于死地?你只怕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哪还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李修白面色愈发冷峻。 郑怀瑾习惯了他这副深不可测的模样,目光又飘向远处与宝姐儿玩耍、身姿摇曳的萧沉璧,略有些惋惜:“如此说来,待她生下你的骨肉,你便要动手了?啧,这女人心肠虽然极坏,可这副皮相真是世间独一份,你们的孩子必定玉雪可爱。看在这孩子的份上到时候,好歹留她个全尸?” 李修白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远处那依旧平坦的小腹上,虽然萧沉璧常假借动胎气要挟他做这做那,但他着实难以想象他们血脉交融的孩子是何模样。 郑怀瑾用胳膊肘捣他一下:“想什么呢?” 李修白面无表情:“在想用何种手段处死她才能留全尸。” 郑怀瑾浑身一激灵,他不过随口一说,这人竟真在盘算。 方才那点动情的错觉瞬间烟消云散,他忍不住追问:“真要杀了她,那孩子怎么办?” 李修白神色淡漠:“本王的孩子,还能缺了人照顾?有没有母亲都无甚紧要。” 郑怀瑾一噎,也罢,摊上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娘亲,有,或许真不如没有。 —— 宴罢归府,二人不好再分道扬镳,只得硬着头皮共乘一车。 上车前尚能维持表面和睦,车门一关,萧沉璧脸上那点敷衍的笑意瞬间敛去,转而开始挑剔这车厢。 不是嫌车帘颜色老气沉闷,便是怨座下软垫不够绵软舒适。絮叨声扰得闭目养神的李修白眉峰蹙起:“你若觉不好,吩咐人更换便是。这等琐事也要拿来聒噪?” 萧沉璧可不惯着他,反唇相讥:“妾如今全仰仗殿下鼻息过活呢,哪敢擅自改动殿下都贴身之物?若是惹得殿下猜忌妾身别有用心可如何是好?” 李修白冷冷道:“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整日满腹猜疑,草木皆兵。” 萧沉璧别过脸去,佯装看窗外飞逝的街景,心中却忿忿,这人什么意思?还在为昨夜那根破簪子耿耿于怀? 真是睚眦必报! 下车回到薜荔院,萧沉璧再也懒得伪装,径自往里走。从垂花门到内院需穿过一小片花园,她往东,李修白也抬脚向东,她转身往西,李修白也向西,两人竟屡屡撞个正着。 萧沉璧心头火起,果然是冤家路窄,八字相冲! 李修白似乎也有些烦躁,没再回去,转身折去了前院书房。 萧沉璧懒得多看他一眼,独自回了薜荔院歇息。 接下来两日,李修白早出晚归,萧沉璧虽与他同宿一室,硬是连个照面都没打着。 只是在某日清晨起身时,她在妆台上发现了一支金簪。 样式极其简单,甚至有些古板,想来便是他还给她的那支了。 萧沉璧拈起金簪掂了掂,这分量,竟与她送给宝姐儿的那枚平安锁相差无几! 她简直要气笑了。 这人真是理智到冷酷。 但嘲笑之余,她忍不住有些忧虑。 倒不是因为李修白的阴晴不定,而是担心他在背着她布局其他事。 眼下名义虽在合作,但李修白占上风,若他存心隐瞒,她还真没办法。 萧沉璧可不愿如此被动,她盘算着须得寻个由头暂且安抚一下这位盟友,伺机窥探其布局,好为自己谋利。 —— 萧沉璧猜得不错,李修白这几日早出晚归除了不想和她多有瓜葛,还有更重要的事,便是收拾庆王。 有薛灵素吹枕畔风,加上李郇“少翁后人”的身份声名远扬,李郇顺利被召入宫为李俨行招魂之事。 当年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是在宣室。 此次李俨将地点也安排在了宣室。 李训要了当年少翁为武帝为李夫人招魂时所用的所有用具,比如“潜英之石”,郑抱真的画像,遗物,还要一味极其名贵的引子——与被招魂之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的三滴血。 至于时间,则定在阴气最盛的子时。 李俨命宫人一一照办。 宣室内,重重锦帷低垂,无数灯烛点燃,将置于中央的潜英石映照得朦胧诡谲。 祭坛之上,按古礼,还陈设着三牲酒醴等祭品。 屏退所有闲杂人等后,李俨独坐于另一重帷幕之后,遥遥观望。 李郇则站在祭坛前,点燃三柱特制的香,口中一边吟诵玄奥晦涩的祝祷之词,一边将郑抱真的书笺、香囊等遗物一件件投入那烟雾缭绕的博山炉中。 青烟袅袅升腾,盘旋聚散,李俨只觉心神渐渐恍惚,眼前景象变得虚幻。 那烟雾在潜英之石与重重烛光的交织映照下竟于帷幕之上渐渐凝聚,一个窈窕朦胧、酷似郑抱真的女子身影浮现出来。 她时而静坐,姿态娴雅,时而起身,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随风消散。 李俨霍然起身,情难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虚无缥缈的烟雾幻影。 “抱真……是你么?”李俨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下意识想绕过屏风。 “陛下不可!”李郇当即制止,“魂魄畏生人阳气。陛下若近前惊扰,故人只怕会顷刻消散,再难凝聚!” 李俨身形僵住,语气中满是萧索:“你说得对,她恨极了我,即便魂兮归来,大约也不想见我。无妨,能再见她一面足矣。” 李郇又道:“陛下若有肺腑之言,可对故人倾诉。” 李俨张了张口,喉头滚动数次,最终只是摇头,声音沙哑:“罢了,我的话她未必想听。你……可能听见她说话?” 李郇故作高深:“魂魄之音,凡人难闻。但臣可借烟气流转,窥见故人一二心意。” 李俨急切追问:“那抱真此刻在想什么?” 李郇道:“陛下稍等,容贫道作法一探。” 说罢,他取出一张黄符纸,撒上些许朱砂粉末,在李俨的注视下,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凌空虚画。只见那些朱砂忽而凝聚成团,忽而四散飘飞,诡秘异常。 片刻后,朱砂渐定,青烟也缓缓散去。 李俨急切起身:“如何?抱真说了什么?可还在怨朕?” 李郇佯作法力消耗过度,踉跄后退两步:“陛下恕罪,或许是贫道听错了,郑娘娘反复喃喃,说起了一个纸鸢,说她的燕子纸鸢被烧坏了……” 李俨生性多疑,先前对李郇尚有三分疑虑,此刻却已信了七分——纸鸢旧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李郇竟能说出是燕子形状,必然有几分真本事。 李俨望着那悠悠散尽的最后一缕青烟,颓然坐回锦垫,喃喃自语:“她提起了从前,果然还是念着我们从前那段日子的……” 招魂持续近一个时辰,直至后半夜,心力交瘁的李俨才被搀扶回寝殿。 李郇获黄金百两,并被赐紫服金鱼袋,得以侍奉御前。 此外,李俨更下旨命织造局日夜赶制百余个燕子形制的纸鸢送入宫中。 然后他亲至太液池畔,于风中一个一个亲手点燃。纸鸢化作灰烬飘落池水,染得清澈见底的池水一片污浊。 这番行径在宫人眼中堪称疯魔,但李俨其人本就喜怒无常,宫人们无一敢置喙。 —— 一连数日,李修白皆夜深方归,这日酉时已过,仍不见人影。 她估摸李修白戌时方能归来,便起身欲换件轻薄的寝衣提前歇下。 偏不巧,李修白在书房时,老王妃遣人送来羹汤,话里话外皆是在劝让他多体恤一番身怀六甲的萧沉璧。 李修白心知萧沉璧这欺瞒的戏码愈发娴熟,长此以往非良策,该找个机会让母亲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才是。 但今夜并非良机,他未置一词,只提前回了薜荔院。 因有侍女在外间值夜,内室门扉并未闩紧,李修白推门而入,入眼便是一副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只见萧沉璧背对着门,里衣从她光洁的肩头滑落,层层叠叠一路堆叠至脚边。她赤着足,踏过柔滑的丝料,正微倾身去够搭在黄花梨木衣桁上的一件月白素纱寝衣。 腰肢微微弓着,双腿修长笔直,后背更是白得晃眼,在摇曳的烛影下泛着柔腻的光泽。 李修白目光停顿了一瞬,随即缓缓移开,屈指在门扉上叩了一下。 清脆的叩击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突兀。 萧沉璧一惊,迅速抓过寝衣掩在身前。待看清是李修白,那点惊惶又消弥于无形。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屏风后穿好寝衣:“殿下今日舍得回来了?既回来了,怎不出声?” 那声音里没有半分羞涩。 李修白声音冷淡:“男女有别,郡主身为女子,对任何人都这般不拘小节?” 萧沉璧慢条斯理地系好腰间丝带:“殿下多虑了。妾身不过是有自知之明,深知殿下厌我入骨而已,虽被迫同处一室,殿下却避我如蛇蝎,便是不慎撞见更衣又如何?莫非殿下还能生出什么旁的心思不成?” 她系好最后一根带子,懒懒倚靠在屏风边缘,探出半张脸,唇边噙着一抹挑衅的弧度。 “想多了。”李修白目光冷淡,视线刻意避开地上那堆引人遐思的丝帛。 萧沉璧瞧着他冷淡的背影轻嗤一声。 果然如此,反正她对他也没什么心思,不过,笼络一番还是必要的。 她转身从妆奁深处取出一物走到李修白面前,递了过去:“喏,修好了。物归原主。” 李修白回眸,只见她手心躺着的正是那支断裂的白玉簪,两截断簪此刻拼合得严丝合缝,看不出一丝裂痕。 他垂眸:“你去修了?” 萧沉璧笑意盈盈:“是啊。我亲自跑了趟宝钿楼,盯着最好的老匠人一寸寸地粘合打磨。天气这般热可是累坏我了。殿下瞧瞧,可还满意?保准瞧不出一丝破绽。” 她微微仰着脸,烛光在她眸中跃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邀功意味。 李修白听到“亲自”二字,冷峻的眉眼松动了一瞬,但语气依旧平淡:“错便错了,将错就错,便送与你了,一支簪子,本王还不至于计较。” 萧沉璧曾帮老王妃理过府库账目,深知长平王府家大业大,他确实不在乎这点钱,于是也懒得惺惺作态,坦然地收了回来。 正好需要沐浴,她松松挽了一个发髻,用这支修复如初的白玉簪斜斜固定,然后侧过身,故意问道:“如何?好看么?” 白玉配美人。 李修白脑中忽然掠过了方才不慎撞见她换衣的惊鸿一瞥,她浑身和这白玉簪一样,白璧无瑕,耀若白日初出照,皎若明月舒其光。 偏偏肌肤极嫩,从前稍稍一压便会留下印子。 每每结束,好似他对她做了多不堪的事一般。 李修白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想起这些,他转身,抬手倒了一杯茶,入腹时喉结轻微滑了一下。 “……尚可。” 萧沉璧撇撇嘴,自顾自拿起铜镜左右端详。 不得不说,这簪子虽然送错了,但与她十分相配,衬得她清丽脱俗。 这人说话刻薄,眼光倒是不俗,对他阿姊更是用心,只可恨对她却敷衍至极,送给她的那根金簪实在不堪入目。 萧沉璧一边腹诽,一边欣赏着镜中的容颜。 李修白看着她戴上自己送的玉簪的模样,目光一时有些移不开眼,郑怀瑾那日的话语也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杀了萧沉璧,他们的孩子该怎么办? 先前,他的确计划待她产子后便动手。 但看着宝姐儿粉团儿似的扑进她怀中,又有一丝迟疑。 刚降生的婴孩,离了母亲只怕难以存活。至少,得等她坐完月子? 出了月子,婴孩依旧容易夭折,等到孩子如宝姐儿这般,能言语,能蹒跚学步再杀了她? 然而,宝姐儿体弱,稍遇风雨便易病倒,每每此时,只哭闹着要娘亲,他们的孩子是否也会如此? 或者……再等久一点? 等孩子再大一些? 可此女狡猾多端,待得越久,越乱人心智。 杀还是要杀的,但何时动手,确实需再考虑…… 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加上方才那白皙的裸背,有一瞬竟比朝堂倾轧更令他意乱。 第44章 暗生春 能看透彼此的对手比爱人更稀少…… 之后两日, 李修白难得回得早些。 薜荔院里,烛火摇曳。李修白在案前批阅公文,萧沉璧则坐在一旁翻看王府账册。她理账的本事极好, 见李修白那边共事的账目繁杂, 便主动提出帮忙看看。 李修白瞥了她一眼,未置可否,算是默许了。 两人之间气氛说不上多热络,但也不像前两天那般冷漠, 回到了最初那种微妙的平衡。 萧沉璧一边翻着账页,一边腹诽, 这人真是六月天,说变就变。 不过她主动帮忙可不是好心,而是想从中窥探些朝堂动向的蛛丝马迹。 李修白这些日子确实在暗中筹谋。 自打成功替圣人招魂之后,李郇在短短时间极受圣人信任, 成了宫里头一份的红人。 庆王和岐王并没想到他会是李修白的人,是以, 还在私下里笼络, 送了不少金银财帛。 可经历了招魂一事,李郇早已被李修白的手段镇住,哪还敢有半分异心? 转头就将二王的拉拢全盘禀报。 李修白只回信让他暂且不必推拒,东西照收,与二王虚与委蛇。 李郇最擅长的便是这等周旋逢迎之事,心领神会, 立刻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在二王之间巧妙游走。 至此,李修白便凭一个不起眼的李郇一面在圣人身边安插了亲信,一面又将两位亲王玩弄于股掌之上。 清虚真人谢法善捋须颔首, 赞许道:“殿下运筹帷幄,如今,薛灵素掌宫闱,李郇得圣心,形势于我等着实一片大好。” 李修白脸上却不见波澜:“这只是第一步,往后的路还长着。” 他要的岂止安插一个亲信?更要李俨的命。 随后,他又密召李郇,递过去一个檀木盒,盒中陈列着数枚朱砂丸。 “此物命为长生丹,你择机进献圣人,务必令他深信此物有延年益寿之效,让他日日服用。” 李郇是炼丹的行家,自然知道这类所谓的仙丹多半掺了水银、铅霜等剧毒之物,闻言扑通跪倒:“殿下!圣体本就羸弱,此物稍有不慎恐有性命之虞,万一追查下来……” “本王自有分寸。”李修白指间捻着一枚玉子,缓缓落下,“这丹丸剂量经过精密调配,纵是太医署的奉御亲自查验也查不出任何异样。” 李郇这才擦了擦额上的汗:“是贫道多虑了,贫道遵命。” —— 李修白在外运筹帷幄,萧沉璧在王府内也没闲着。 那堆户部的陈年烂账看得她头昏脑涨,忍不住腹诽李唐真是大不如前了,偌大一个朝廷,竟连她治下的魏博都不如。 世家盘根错节,冗官尾大不掉,国库更是空虚得拆东墙补西墙。就算将来真能坐上那个位置,收拾这烂摊子也够喝一壶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在魏博当个土皇帝也挺好,天高皇帝远,轻松自在,何必趟这浑水?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谋夺大位是刻在魏博几代人骨血里的执念,外祖是这么说的,父亲也是这么做的,若真放弃,她余生反倒不知该为何而活了。 思绪收回,她丢开那堆令人烦心的账册,起身去了秋林院找“姑母”范娘子说话。 算算日子,传信给孙越已有七八日,赵翼那边该有回音了。 果然,门一闩上,范娘子便从袖中摸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低声道:“郡主,赵将军的信,刚到的。” 萧沉璧展信细读,唇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一丝笑意。 范娘子见状也喜上眉梢:“看郡主神色,赵将军定是得手了?” “成了。”萧沉璧长舒一口气,“孙越那厮三日前已被叔父以通敌叛镇之罪枭首示众!” 范娘子双眼放光:“赵将军神勇!如此说来,咱们杀回魏博指日可待?” 萧沉璧的笑意却淡了些:“哪有那么容易。” 孙越毕竟是个外人,借叔父多疑的性子除掉他尚算容易。可母亲和阿弟被重兵看守,赵翼信中说营救艰难,需策划一场骚乱才有机会趁乱救人。 这计划风险极大,耗时也长,萧沉璧估摸着最快也得一月有余。李修白疑心甚重,前几日派侍医来诊过脉,她虽勉强糊弄过去,但此人心思缜密,时间长了难保不露馅。 于是萧沉璧喜忧参半地出了秋林院。 —— 正事烦心,假扮怀妊也着实不易。 前些日子装害喜,她明明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只能在饭桌上捂着嘴干呕,然后偷偷打发瑟罗去买些买些胡饼、毕罗,躲在房里狼吞虎咽,还得小心翼翼不落一点碎屑,生怕被李修白那厮瞧出破绽。 好不容易熬过这关,晚膳后在安福堂请安,老王妃又拉着她问:“你如今月份也不小了,我像你这般时口味大变,你近来如何?是偏爱酸些,还是辣些?也好猜猜是位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萧沉璧完全不爱酸,倒是有几分嗜辣,且近来十分喜爱东市张记的肉脯。 面对老王妃殷切的目光和李修白审视的眼神,她笑盈盈道:“回婆母,妾近来偏爱辣些的。” 老王妃顿时眉开眼笑:“都说酸儿辣女,看来这胎八成是个俊俏的小娘子了!宝姐儿生得惹人喜爱,你和阿郎都生得好模样,这孩子将来定也如宝姐儿一般冰雪聪明,招人疼爱。” 萧沉璧适时地露出几分羞涩,轻轻抚摸着平坦的腹部:“这是殿下的骨血,无论是男是女,妾都欢喜不尽。” “不过是说笑图个乐子罢了。咱们王府可不兴重男轻女,都好,都好!” 老王妃兴致勃勃,立刻吩咐下去,让膳房往后多备些蜀地风味的菜,还张罗着要去寻个地道的蜀厨来。 萧沉璧一听顿时喜上眉梢,她老早就嫌弃这王府口味过于清淡了,这回正中下怀,于是当真有几分感激地谢恩。 老王妃又特意叮嘱李修白要多体恤怀孕妻子的口味。 李修白平静应下,两人才一同告退。 回到薜荔院房中,李修白打量着萧沉璧:“你近来嗜辣?我怎么未曾留意?” 萧沉璧知道瞒不过他,面上镇定自若,甚至带上点委屈的埋怨,指了指床边案上那些吃完的油纸包:“殿下日理万机,早出晚归,眼里哪还瞧得见我?这点子小事我怎敢叨扰殿下?我忍忍也就罢了,只是苦了腹中孩儿……” 她幽幽叹了口气,演得情真意切。 李修白知道此女才不是这种悲秋伤春的性情,八成是在抱怨他不同说朝堂之上的事了。 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杯茶:“郡主不必绕弯子,想问什么?” 萧沉璧真的恨极了他的聪慧,不给旁人留任何余地。 事已至此,她也直接了当地凑过去:“听闻圣人身边近来多了位能招魂的高人李郇,这是殿下的手笔吧?” 李修白不答反问:“郡主身在内宅,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我虽不便出门,可进奏院却是耳聪目明。殿下也别太小瞧了人。” 李修白不再否认,只道:“郡主不是欲除庆王以报雪崩之仇么?此人或可一用。” 萧沉璧来了兴趣:“哦?殿下有何高招?” “帝陵。” 李修白薄唇轻启,“李俨此人,生要君临天下,死亦要无上哀荣。昭陵自天狩八年便动工,耗银无数,十年过去,才修了一半。这些年国库捉襟见肘,靡费根源有一部分便源自此。” 萧沉璧脑中飞快盘算,督建昭陵的是工部侍郎,她若没记错,这位是裴见素门生,而裴见素正是庆王的靠山。 “所以殿下是想从工部入手,扳倒庆王?可仅凭工部贪墨,怕是不足以动摇庆王根基吧?” “自然不够。工部之后,还有兵部。” 李修白神色淡然,显然已布好了连环局,只待收网。 萧沉璧巧笑嫣然:“殿下果然好谋算。只是这两步棋走下来,少说也得数月。朝堂风云瞬息万变,裴见素那老狐狸又最是狡诈,若被他反咬一口,只怕殿下也难全身而退呢。” “哦?郡主这么说,想必是有妙计了?” “不错。” 萧沉璧也不藏着掖着,“昔日在魏博时,本郡主曾得密报说如今的庆王妃实则是神策军左军中尉王守成的养女,假托了弘农杨氏之名嫁入王府。而王守成有从龙之功,深得陛下信任。殿下试想,若陛下知晓庆王与内宦如此勾连,心中会作何想?” 李修白缓缓放下茶杯:“郡主深谋远虑,连这等秘辛也知晓。只是王守成行事缜密,庆王妃的身份想必做得天衣无缝罢。” 萧沉璧坦诚:“殿下所言不假,那庆王妃的确是个狠角色。王守成养子养女足有上百人,当初有许多人选,庆王妃容貌不是最美的,头脑也不是最聪明的,但最心狠,为了能嫁入庆王府,不惜一把火烧死了自己全家!后患彻底断绝,王守成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选中了她。” 李修白想起长安城内关于庆王妃虐杀姬妾的传闻,眉梢微动:“郡主的消息确实周密,不过,你也说了,庆王妃一把火将自己亲族全都杀了,那么,要如何拆穿她身份?” 萧沉璧嫣然一笑:“本郡主既然提了,自有办法。不过殿下莫急,我还有个好消息,殿下先前要我纳的投名状,可还记得?” 李修白略一思索:“孙越因通敌被斩,是郡主的手笔?” 萧沉璧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殿下耳目果然灵通,魏博之事竟也这么快便知?” 李修白看回去:“郡主也不遑多让,深居王府,却能隔空取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将首级,不知,郡主是如何做到的?” 顶着他审视的目光,萧沉璧面不改色,不想暴露出任何与赵翼有关的事,只是低头去剪烛花:“还能如何?自然是借力于进奏院了。这群人彪悍有余,智谋不足,正好为我与殿下所用。孙越其人是叔父最重要的谋士之一,殿下从前随父出征时不是曾经中过埋伏么,不瞒殿下说,那正是孙越的手笔。此举既为殿下除去一大患,也算报了当年之仇。殿下觉得本郡主作为盟友可还算有用?” 她下颌微扬,志得意满。 李修白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郡主聪慧,本王从未怀疑。郡主若能始终如此尽心,本王自不会亏待郡主。” 萧沉璧心中冷笑,忽然想起了外祖从前曾说过的话——能看透彼此的对手比爱人更稀少。 很不巧,他和她是便是这样的对手,绝不会给自己留后患。 什么亏不亏待的,此人将来能给她最大的体面怕就是留一个全尸了。 虽然明知他不会给她好下场,萧沉璧面上仍装出一派温顺,抿嘴笑:“殿下是长安城有名的端方君子,妾腹中又怀着您的骨肉,自然信得过殿下。” 李修白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转开了话题:“郡主还是说说,庆王妃的把柄究竟是什么罢。” 萧沉璧也不卖关子:“那庆王妃虽狠,却人算不如天算。她那个赌鬼父亲刘三儿从大火中逃了出去。此人曾被我安插在长安的眼线找到。可惜后来我被叔父夺权,此人也下落不明。不过,那刘三儿脸上有一道极狰狞的烧疤,且嗜赌如命。殿下在长安经营多年,暗桩遍布,寻一个如此特征的人想必还是能做到的吧?” 李修白并未夸口,只道:“人海茫茫,谈何容易?但总归是个线索。郡主有心了。” 虽然是好话,但声音是一贯的淡漠。 萧沉璧屈居人下到底有些不满,想起白日里在安福堂的话,有些忿忿地刁难道:“说完了正事,妾也有些私话想同殿下说呢,妾近来嗜辣,馋东市张家铺子的肉脯了。殿下可否为妾买些回来?” 李修白眉头微蹙:“此时已宵禁,东市早闭了。你若想吃,让膳房做些便是。” “那肉脯需腌制、风干,没个两三日做不成,膳房如何来得及?” “那就做些别的。” “不行。” 萧沉璧抚着肚子,委屈巴巴,“吃食这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妾腹中这孩子眼下就认准了张记的味儿,妾能有什么法子?殿下手眼通天,这点小事也办不到么?若是饿着了孩子可如何是好?” 李修白似笑非笑:“究竟是孩子想吃,还是郡主想吃?” 萧沉璧理直气壮:“这孩子如今与妾骨血相连,不分彼此。再说了,这总归是殿下的骨肉,流着您的血。都这么些时日了,殿下难道就一点感觉也无?一丝一毫也不疼惜?” 李修白沉默,说来奇怪,对着这平坦的小腹,他确实毫无实感。 但看着她狡黠的眉眼,那句毫无感觉终究没说出口,只道:“等着。” 他转身欲唤流风,萧沉璧却阻止:“殿下是孩子的阿父,怎可事事都假以他人之手,孩儿虽小,却有灵性,或许正是因此才与殿下疏远。殿下就不能亲自去一趟?” 她眼底含怨,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李修白明知她是故意,但对这孩子毫无感应确实让他心生一丝怪异。 他没再拒绝,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出了门。 萧沉璧望着他挺拔的身影唇角得意地翘起。 如今在正事上她不能硬刚,但私底下这点小便宜,她占定了! 折腾完李修白,萧沉璧心情大好地回房,吹熄了灯,美美地躺下。 于是,堂堂长平王李修白,为了身怀有孕的妻,硬是凭身份令金吾卫开了宵禁的坊门,然后命人去东市砸开了张记铺子的门…… 直到后半夜,他才带着一包刚出炉的肉脯回府。 推门而入后,却见萧沉璧早已酣然入梦,呼吸匀长,甚至,她还悠闲地在香炉里点了苏荷香。 李修白攥着手中尚有余温的油纸包,再看看榻上睡得香甜的人,半晌,从唇缝里挤出一丝冷笑。 次日清晨,萧沉璧一睁眼便瞧见枕边放着的油纸包。她故作惊喜,对着正在更衣的李修白好一通甜言蜜语,多多夸赞。 话虽如此,她只拈起一小片肉脯尝了尝,便蹙着眉放下了,一副难受模样。 李修白系着玉带,侧目看她:“昨夜不是郡主吵着闹着非要吃,还指名要本王亲自去买的么?怎么眼下又没了胃口?” “唉,” 萧沉璧叹气,抚着肚子,“这肉脯隔了夜,便不酥脆了。殿下的辛苦妾是知道的,可这孩子嘴刁得很,也不知随了谁,妾也是没法子呢。殿下今夜晚归时正好路过东市,不如再顺路带些新鲜的回来?”” 李修白算是彻底看穿了此女的把戏。 罢了,反正也没几个月,他压下火气,语气平淡:“好。” 萧沉璧顿时笑靥如花,对着小腹柔声道:“这孩子可真有福气,瞧瞧你阿父多疼你。” 李修白目光在她小腹处停了停,脸色略微好看些,转身离去。 —— 昨晚休息不好,今日上朝时李修白眉宇间带了些倦色。 他如今圣眷正隆,下朝后,户部衙门里挤满了前来关怀的官员。有送百年老参的,有捧千年灵芝的,李修白一律命人婉拒。 更有那心思活络的下属,见王爷面带倦容,又听闻王妃有孕在身,便自以为体贴地抱来一卷美人图,谄笑道:“殿下为国操劳,后院空虚。这些都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子,有小家碧玉,有明媚美人,有弱柳扶风的,也有丰腴多姿的,且都善解人意。殿下若有中意的不妨挑上一二?听闻夫人贤惠大度,如今又身怀六甲,想必也能体恤殿下的……” 李修白本就因睡眠不足而隐隐头痛,看着这些环肥燕瘦的美人图,脑海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萧沉璧的模样—— 所谓小家碧玉,不及萧沉璧浴后万分之一清丽。 所谓明媚娇艳,不如她盛装时随意的一眼回眸。 所谓弱柳扶风,比不上她装可怜时的楚楚之态。 所谓丰腴多姿,更不如她宽衣之后的玲珑有致。 至于善解人意?呵,萧沉璧能把整个王府乃至长安城都哄得团团转,这等手腕画中人全加起来也比不上。 总之,被迫看完各种美人画后,李修白脑中反而全是萧沉璧的一颦一笑,嬉笑怒骂,甚至连她骗人得逞时眼角的得意都记得分明。 他微微烦躁,薄唇轻启,目光凛冽:“你如此精通此事,户部看来是容不下你了,不如去做圣人的花鸟使?” “属下失言!属下告退!” 属官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慌忙抱起美人图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出去后,他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该!长平王夫妇患难与共,情深似海,夫人更是出了名的风华绝代,珠玉在前,王爷怎会瞧得上这些庸脂俗粉? 东西收走了,李修白的思绪才终于收回。 户部积弊如山,元恪留下的烂摊子千头万绪。单是推行榷茶法一项,就牵扯多方利益,阻力重重。圣人看似倚重,实则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他伏首案牍处理政事,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往常他总要忙到深夜,今日,也许是这属官不合时宜的提醒,他忽然想起了晨间萧沉璧那娇声要求再买肉脯的模样,手中的书卷还是放下了。 他当然可以置之不理,但那女人必会假惺惺做出一副委屈万分的姿态,搅得他不得安宁。 她向来是半分亏也不肯吃的。 若将来孩子真随了她这性子……只怕日后王府有得热闹了,不是鸡飞狗跳,便是上蹿下跳。 但若真是个女孩,像她这般狡黠灵动倒也不坏。 毕竟这性子无论落到何种境地,都吃不了大亏。 略一沉吟后,李修白还是起身。 一众属官见今日王爷破天荒地早走,皆微微诧异,怀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 暮色四合,赶在东市鼓声将尽前,李修白再次踏入了张记铺子。 昨夜三更,掌柜正睡得香甜时被一群披甲执锐的金吾卫砸门惊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 闹了半天,最后才得知竟然只是一个贵人想吃他们家的肉脯。 掌柜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地开门,精心包好一份奉上。 但这点不满很快就烟消云散,因为这贵人出手十分大方,赏了他五十两银子,便是他卖十天也挣不到这个钱! 掌柜连连谢恩,别说半夜叫门了,就是夜夜来敲他也乐意! 对那位贵人清冷出尘的容貌,他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因此今日再见李修白踏入店门,掌柜立刻堆满笑容迎上去:“贵人您来啦!还是老样子?” 李修白略一颔首:“嗯。” 掌柜手脚麻利,特意多包了些分量。一边包,一边忍不住好奇,赔着笑搭话:“贵人看着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这肉脯是府上小郎君小娘子爱吃,还是夫人喜欢?” 李修白素来不喜多言,今日不知怎的,竟脱口而出:“是夫人,她闹腾得很。” 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 掌柜脸上顿时乐了。哎哟,这小夫妻真是蜜里调油,羡煞旁人啊。 不过,能把这样一位神仙似的郎君大半夜支使出来买吃食,这位夫人也是驭夫有术。 周围挑选货物的客人本就因李修白出众的样貌频频侧目,此刻听到他的话都善意地笑起来。 李修白被这些目光看得微微烦躁,眉头微蹙:“快些。” “好嘞!就好就好!” 掌柜忍着笑,手脚麻利地将油纸包递过去。 李修白接过,转身欲走。 此时,掌柜忽然想起来一事,这小夫妻是新婚,感情这么好,必定夜夜干柴烈火的,万一……他夫人怀了身孕那可不妙。 他急忙追出两步:“郎君留步,有件要紧事忘了说!” 李修白回眸,然后便听这掌柜压低声音道:“咱们这肉脯虽好,但里头是加了艾叶和肉桂的,怀了身孕的妇人偶尔解解馋不打紧,可万不能多吃!吃多了怕是容易滑胎,您千万记得提醒夫人一声啊。” 李修白语气倏然转冷:“你说什么?” 掌柜被他的气势吓得一哆嗦,舌头都有些打结:“肉脯都、都是要放这两样香料的,可不管咱们的事啊,我以为您都知晓的……” 李修白攥着油纸包的手指缓缓收紧。 他记得萧沉璧说这几日已连着吃了不少,案上光油纸包便有数张。 可她非但毫无异样,反而欲罢不能。 加上,她先前便有过蒙骗众人怀孕的事迹,难不成…… 李修白脸色缓缓沉下来,一言不发离开。 回薜荔院的路上,他不动声色,却示意流风将府中侍医唤来,还特意吩咐不要惊动薜荔院任何人。 是非真假,今晚须验个分明。 第45章 打七寸 任是无情也动人 东市在崇仁坊, 长平王府则坐落在安仁坊。 两坊离得不算远,马车两刻钟就能到。可流风却觉得这段路格外漫长。 他侍奉殿下多年,深知其城府之深, 喜怒从不形于色。当年面对庆王、岐王两大劲敌联手打压, 殿下亦能谈笑自若,稳如泰山。 可近来,这位永安郡主萧沉璧总能轻易扯动殿下的情绪。 流风心里嘀咕,这女人手段是真厉害。 路上, 李修白一直在回想这些日子萧沉璧的各种表现。 倘若从头到尾都是装的,在进奏院时她应该不至于对他下杀手。 倘若真的有孕, 为何她吃了如此多容易滑胎之物还没任何反应? 思绪翻涌,这些时日萧沉璧借腹中子嗣对他颐指气使的画面也一一浮现,他唇角渐渐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侍医尚未到,李修白神色如常地踏入薜荔院。 一推门, 内室灯火通明,萧沉璧正趴在他的书案上熟睡, 案头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摞账册。 李修白随手翻阅, 只见条理清晰,账目精准,比户部那群尸位素餐的庸才不知强了多少倍。 此女心思诡谲,居心叵测,但确有才干。即便是虚与委蛇,她也未曾敷衍了事。 此刻大约是真累极了, 才这般不拘小节地伏案而眠。 长长的眼睫低垂,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颤动,仿佛蝴蝶轻轻扇动双翼。 积蓄一路的怒火在这一瞥之下, 竟莫名地消减了几分。 萧沉璧向来警醒,当年她主政魏博之初,手下那些骄兵悍将觉得她只是一个弱女子,颇不服气,刺杀、闹事是家常便饭,早把她练得睡觉都睁着半只眼。 这习惯改不了,李修白一进门她就醒了,为坐实疲惫,她故意未动。 此刻,料想对方已看到她的尽心,她于是不再伪装,揉着惺忪睡眼,嗓音带着刚醒的慵懒:“你回来了?今日怎这般早?” 语气熟稔亲昵,仿佛他们真是一对鹣鲽情深的恩爱夫妻。 李修白面色平静,将手中的油纸包递过:“替你买了东西,便早些回来了。” 萧沉璧原本以为这种事他肯定会假手于人,不料他竟亲力亲为。 看来,他对这孩子确有几分在意。若他日东窗事发,新仇加旧怨,他只怕恨不得杀了她了吧。 她扭头,随口扯了几句甜言蜜语道谢。 “郡主怀的是本王的骨肉,应当的。” 李修白将东西推回去,萧沉璧于是毫不客气地享用起来。 此时,一向惜字如金的李修白却忽然开口:“滋味如何?” 萧沉璧对了一天的账,肚子空空,觉得这肉脯又香又脆。 “不错。”她嘴角弯了弯,“殿下也还没吃吧?要不要来点垫垫?” “不必。”李修白声音平静,“郡主如今身子重,本王怎可夺人所好,郡主满意便好。” 萧沉璧觉得今日李修白脾气好得反常,饿劲儿上来,她也懒得琢磨,三下五除二把大半包肉脯都扫进了肚子。 李修白轻呷一口清茶,眼风淡淡扫过:“郡主一口气吃这许多,可觉不适?” “这算什么?薄薄几片,不过解馋开胃,填不饱肚子的。” “是么。”李修白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目光似不经意掠向门外。 恰在此时,流风引着当值侍医到了。 瑟罗匆忙入内禀报,萧沉璧面色不改:“谁叫的?前两日不是刚诊过脉?” 李修白搁下茶盏,语气从容:“早上母亲提醒本王多关照夫人,本王自然得遵从母命。” 借口,都是借口,说到底他还是放心不下她! 难道是她哪里露出了破绽?可近日她并未做什么,刚刚李修白还亲自去给她买了吃食。 或许,真是例行公事? 萧沉璧神色自若:“也好。只是方才油污染了衣袖,见外人未免有些不雅,容妾先去更个衣。” 李修白不置可否。 帘后,萧沉璧迅速将早已备好的黄金臂钏紧紧箍在寸口脉上游。 以防万一,这方法她私底下曾经试过千百次,把手臂都磨红磨破过,所以才能一次次瞒天过海。 这回虽突然,但萧沉璧并不怕。 果然,诊出来依旧是滑脉,当然了,还是老问题,说她脉象虚浮,时隐时现。 李修白只问了一句:“除脉象虚浮,可还有其他不妥?” 侍医摇头:“夫人气血充盈,并无异状。” 萧沉璧心口一松,佯装疲累:“时候不早了,妾还没用膳呢,殿下应当也没用?不如传膳?” 李修白淡淡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袖子,并未拒绝。 这一晚有惊无险地度过。 李修白还是和从前一样睡在窗边的榻上,萧沉璧睡在拔步床上,两人呼吸清浅,渐渐同频, 但其实,谁都没睡着。 两人各怀心思。 萧沉璧庆幸之余,深感李修白疑心日重,恐难长久。 李修白则在思索掌柜和侍医说的话,这二人都同萧沉璧没干系,所言应属实。 或许真是她体质特殊?但他更敏锐地觉察到萧沉璧更衣前后黄金臂钏消失了。 会是这个缘由? 她便是凭此物,伪造了滑脉? 此时戳穿萧沉璧必然是不会承认的,而且,她能够隔空取了孙越首级,凭借一个进奏院怕是难办到。她背后,也许还有其他帮手。 为了一网打尽,李修白今晚什么都没说。 —— 一夜无话,各自提防。 翌日李修白照常上朝,萧沉璧也照例让他带些吃食回来。 两人客客气气,俨然一对璧人。 但下朝后,李修白便径直派流风去长安城中最大的医馆走一趟,彼时,身为翰林院编修的郑怀瑾无所事事,溜达到户部找他,刚好听见他吩咐事情,大咧咧地上前问是谁出事了。 “该不会又是府上那位姑奶奶折腾你吧?听说她这两天把你使唤得团团转?李行简,真看不出来,你这么稀罕这头胎啊?” 李修白未理会他的揶揄,沉声道:“你与三教九流往来甚密,可知有何法门能令妇人假孕?” 郑怀瑾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消失,反手关紧门,压低声音:“你怀疑……那毒妇是装的?” 李修白没瞒他,简单说了这两天的疑点。 郑怀瑾一听,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肯定是装的!那女人满肚子坏水,战场上谁会放狼追人啊?士可杀不可辱!老子好歹也是员大将,竟然被她用那么下作的法子羞辱,简直丢尽了脸!” 李修白冷冷瞥他一眼:“旧账回头再算。先说正事,你有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手段?” 郑怀瑾混迹平康坊多年,见惯阴私伎俩,脑中灵光一闪:“臂钏?等等!我记得平国公世子当年就栽在这上头!说是一个歌伎假称有孕被他赎身纳为侍妾,后来后院争宠,这歌妓被扒出是假孕。听说是用针扎住手上什么经脉装出滑脉来的。你这位,我猜也是类似手段……” 李修白脸色愈发阴沉:“好,我知晓了,流风稍后便回。” “哼!”郑怀瑾冷笑,“还用等大夫?就凭那女人的斑斑劣迹十有八九是造假!要是坐实了必须得当场揭穿她,最好把她当场处死,不然怎么出得了这口恶气!” 听到“当场处死”,李修白叩着桌案的手一顿:“兹事体大,需确凿证据。你再亲去平国公世子处问一问当年始末。” 郑怀瑾当场答应,萧沉璧当年放狼咬他之仇简直是奇耻大辱,如今有此机会,他自然不能错过,当即出门直奔平国公府。 午后,流风与郑怀瑾先后回来。 两相印证,果然,的确有伪造滑脉之法——封住寸口脉上游,力道位置得宜,便可模拟滑脉之象。 当年平国公世子那歌伎是串通大夫施针造假的,回春堂的大夫称用臂钏也不是不可,但很难次次成功。 李修白深谙萧沉璧秉性,她心性至坚,心思缜密,为达目的誓不罢休,当年在魏博交战之时,为了拦截他,不惜在在草丛里埋伏一天一夜,粮草断绝的情形下也不曾动摇分毫,这点小事又怎会做不到? 私底下,她必已演练过千百回,所以才能次次逃脱侍医的诊脉。 若不是这肉脯巧合地用了那两味香料,若不是他留意到那小小的臂钏,只怕还要被此女蒙骗下去。 真相几已坐实。 郑怀瑾撸起袖子,义愤填膺要随他回府,当众撕破那毒妇的假面。 李修白只淡淡道:“她的名声如今与本王绑在一处。此事若传扬开,本王的颜面何存?” 郑怀瑾如被掐灭的炮仗,顿时哑火。 李修白未打草惊蛇,直至傍晚才归府,甚至,路过东市时,他依旧买了那肉脯。 掌柜心里直犯嘀咕,这贵人夫人没怀上么?要是没怀,昨天他那脸怎么黑成那样?难不成……不止一个夫人? 掌柜表面上不敢多说什么,背地里却撇撇嘴,八成是如此了,这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 薜荔院 萧沉璧今日莫名有些心神不宁,特意叫瑟罗多打探打探李修白的消息。 可惜,前院跟铁桶一样密不透风,李修白书房侍奉他的人更是个个嘴跟缝上了似的,打听不到半点消息。 萧沉璧想出去,但回雪一直跟着她,寸步不离,她也不好做些什么,干脆就待在院子里。 也许只是昨晚没睡好多想了,反正脉象一切正常,不是么? 这点烦躁,在李修白按时回来后稍稍减轻了些。 只见,她早上随口一说的吃食,他还是带了回来,想来对她是没什么猜忌的。 萧沉璧甜润润地对他笑,李修白照例看着她吃。 火烛幽微,竟然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李修白缓缓开口:“郡主这胎实际上也快两月了吧,有没有想过孩子的名字?” 萧沉璧一愣,她压根没怀,当然没想过。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她还得装作一副对这个孩子万分重视的模样,叹气道:“自然是想过的,可我这出身,孩子生下来,殿下能让我取名?” 李修白道:“无论你我恩怨如何,你都是生母,十月怀胎,又是害喜,又是口味突变的,着实辛劳。不知……郡主想的是什么名字?” 萧沉璧脑中飞速运转,随口拈来:“小名唤无忧,男女皆宜。” “哦?哪两个字?” “‘无忧无虑’的无忧,我只盼他一生自在。” 她语气诚恳,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只有自己懂的戏谑。 “是吗?倒是个好名字。” 李修白淡淡一笑,但那笑却不达眼底。 什么无忧无虑?只怕是子虚乌有的“乌有”。 此女狡猾,连取名都要暗藏机锋。 他神色平静,忽然道:“这孩子将来若知晓郡主对他的寄寓,必当开怀。不过,今日本王去东市时,掌柜提醒这肉脯中添了艾叶与肉桂,郡主可尝出来了?” 萧沉璧虽见多识广,对此等偏门知识却涉猎未深。听李修白语气平静,只当闲聊,随口应道:“吃出来了一点艾叶的味道,难怪这肉脯有一股清香气。但肉桂着实没吃出来。” “是么?”李修白唇边笑意加深,“那郡主可知,艾叶与肉桂皆为易致妇人滑胎之物?郡主只觉可口,竟无半分不适?” 萧沉璧捏着肉脯的手一僵,随即放下,想假装出惊惶。 但她素来聪慧,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她的确不知道这一点,李修白明明知道,还是给她买了,并且看着她吃。 是他根本就不在意她滑胎? 不,他分明是在意这个孩子的,否则也不会屡次被她支使了。 既然在意,却还能面不改色看她吃下,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怀疑她在装。 她强自镇定:“殿下既知道,为何还要给我吃这种东西?” 李修白薄唇轻启:“郡主不如先解释解释为什么自己毫无反应。” “人人体质不同,或许是此二物于我无害?不过……”她忽然捂腹,“许是今日食多了些,腹中忽有些痛,殿下可否容妾歇息片刻?” “本王不说,郡主安然无恙;本王点破,郡主便立即不适。倘若本王说,今日这包特意未加艾叶与肉桂呢?” 他在诈她! 萧沉璧沉住气:“也许是前些日食辣伤了脾胃。我着实不适,还望殿□□恤。” “不舒服便请大夫来看,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修白稳坐如山,轻唤一声,“流风。” 话音刚落,府中侍医已被带到门外—— 如此迅捷,显然是早有准备。 今晚看来是不探个水落石出他誓不罢休了。 幸好萧沉璧也有防备,自从他昨晚莫名其妙起疑心之后,她便随时戴着臂钏,此刻只需稍作调整,脉象便可无虞。 她下颌微扬,镇定自若:“殿下既信不过妾身,那便再诊一次。” 说罢,她安然落座,整理裙裾衣袖。 李修白面上不动声色,余光却精准捕捉到她双手那极其细微的停顿与调整。 再一看,妆奁中,那枚常戴的臂钏果然不见踪影。 果然……果然!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杀意在胸中翻腾,却又被另一种更复杂难辨的情绪强行压下。 他缓缓放下茶盏,轻笑出声。 萧沉璧半晌不见动静:“殿下不是要查我吗,怎么不叫人进来?” “不必了。” “怎么?殿下又相信我了?” 李修白唇边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还用查么?本王只问郡主一句,你常戴的那枚黄金臂钏,此刻在何处?” 萧沉璧后背瞬间爬上一股毛骨悚然的冷意。 他果然猜到了! 连她如何作假都已洞察! 面对那洞穿一切的目光,萧沉璧心知任何辩白皆苍白无力。 今晚他原来是故意静静地看她演戏,仿佛收网的猎人一般,不紧不慢地逗弄濒死的猎物。 她嘴唇嗫嚅,李修白却忽然起身:“郡主怎的不辩解了?本王今日听到一件趣闻,说平康坊曾有一个歌伎,为攀附平国公世子以银针封寸口脉来伪造滑脉。听闻臂钏运用得宜会有异曲同工之妙。想必,郡主用的便是此法?” 萧沉璧声音尽量平静:“我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李修白停在她一步之遥:“郡主既不肯认,那便请撩起衣袖,一观便知。” 萧沉璧此刻不知不觉便被逼到了墙角,再回眸,只见流风和回雪如门神般守着。 看来这人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 死局将成,硬拼绝无生路。 萧沉璧能屈能伸,为了保命,迅速变脸,眼底涌上盈盈水光,语带哽咽:“殿下既已看破,妾便也不隐瞒了。不错,妾的确是假孕,但妾也不想的,实在是……先前的孩子不慎小产了!殿下如此恨妾,妾也是没办法。” “小产?”李修白神色微微一顿,“何时的事?” 萧沉璧帕子又往上捂了捂,强忍“悲痛”:“正是殿下回府的那几日,殿下若留心或可记得那几晚妾身总是进进出出,实则,是小产血崩,难以止歇。孩子是妾身骨中骨,肉中肉,失子之痛,无人会比妾更甚!” 李修白眼中无半分动容,只冷冷重复:“是么?” 萧沉璧泫然欲泣,试图以情动之:“殿下对妾竟无半分信任?好!即便殿下不信妾身,也该信进奏院!若妾身无孕,进奏院岂会轻易对殿下动手?念在这个我们共同夭折的孩子的份上,殿下真的忍心杀我?” 李修白神色依旧冷漠:“郡主巧言令色,舌灿莲花,你觉得本王还会信你吗?” 萧沉璧简直恨透了这人,她已演得如此凄绝,他竟然如此铁石心肠。 但此时还没到绝境,稳住。 她又冷静道:“好,殿下即便不念在我们夭折的孩子的份上,也不该忘了当初的盟约,这些日子以来,我又是帮殿下出谋划策废止迎佛骨一事,又是献上了庆王妃的线索,增加殿下扳倒庆王的筹码,甚至,还助殿下除去魏博心腹大患孙越,桩桩件件,功绩累累,不比殿下手底下那些所谓的谋士能臣更有用?殿下即便无情,单看利害,当真舍得弃妾身这枚价值连城的棋子?” 她眼波流转,泪光盈睫,甚至连眼角的泪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将落不落,既勾人,又不惹人心烦。 楚楚可怜与锋芒毕露奇异地糅合,任是无情也动人。 李修白移开视线:“从前本王便听闻极其擅长利用一切外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沉璧追上去抓住他衣袖:“妾身所言句句属实。殿下难道便毫无感知?何况,我还可以利用这个孩子助殿下重创岐王。到时,二王皆损伤惨重,殿下距大位岂不是更近一步?相反,殿下若此时执意杀妾,日后要达成此局恐怕需耗费十倍心力!殿下乃当世英杰,断不会行此损己利敌之事吧?” “哦?”李修白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她期待的光,“孩子已然不复存在,郡主要如何借之重创岐王?” 萧沉璧一直暗暗观察他的神色,立即抓住机会:“小产!岐王妃一直眼高于顶,在长安贵妇中名声并不好,妾身既已小产,何不将计就计,将这小产嫁祸于岐王妃?皇室子嗣单薄,此胎陛下曾寄予厚望。若因此夭折,陛下必会厌恶岐王,同时,殿下也可收获陛下宽慰,一举两得!殿下志在天下,当真要因这闺阁私怨,错失良机?” 她言辞犀利,直指核心。 李修白眼中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坐回宽大的紫檀木椅上:“先前郡主还说此胎关乎大局,此刻又称其为闺阁私怨,为了保命,郡主真是瞬息万变。” 萧沉璧丝毫不在意这点奚落,眼下没什么比保命更重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朝一日她必会千倍百倍报复回去! 她继续软言相劝,眼角掉下一滴泪来:“我知殿下厌恶我至极,但我所言于殿下确实是百利而无一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胸怀四海,难不成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那将来有朝一日一统四海,又如何收服败将?” 李修白背着光,身影在烛光下拉长,神色莫测。 萧沉璧屏息凝神,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同时,她也再用余光扫视四周任何可以用的器物。 她在赌,赌他会为了利益留她一命。 若他不答应,她也不会束手就擒,便是死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偏偏,李修白就是不说话,仿佛故意煎熬她一般,眼神冷冷淡淡,把玩着手中的青瓷盏。 他的唇偏薄,都说这样的男人最是薄情。 萧沉璧暗暗将手绕到背后,准备握住细颈瓷瓶,就在她即将按捺不住之际,那修长的手指终于停住。 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 “可。” 萧沉璧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这条命,暂时保住了! 但很快,一道无情的声音又压了下来。 “本王可以留你一命。但皇家已数代子嗣单薄,圣人择储,子嗣也是至关重要但一环。庆王有三子,岐王有四子,这正是二王能在数位侄辈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故而,本王也需一个孩子。” 萧沉璧自以为识趣:“好说!殿下是想纳美妾,还是另聘正妃?我绝无异议。无论后院添置何人,我只愿为殿下分忧朝堂,绝不涉足内帷半分!” 李修白停顿片刻,却发出一声极冷的笑:“先前郡主费尽心机将你我恩爱之名传遍长安,如今妇孺皆知,圣人也屡屡提起,本王归京未久,根基尚浅,若此时另娶,郡主以为,世人会如何看本王?圣人又会如何想本王?” 萧沉璧唇边的笑意瞬间凝固:“那殿下但意思是……” 李修白转身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声音平淡无波。 “这个孩子,眼下只能从你腹中出来。郡主若是愿意,本王可当作今晚无事发生。” 萧沉璧顿时如遭晴天霹雳,眼前一黑。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她脑中思绪飞转,眼下绝无可能脱身,而赵翼那边尚需一月…… 她只要忍一忍,便能反攻。 何况,这人并不是重欲之辈,之前在进奏院也只是公事公办,尚可忍受。 权衡利弊,半晌,萧沉璧最终还是点头:“好,本郡主答应便是。” 说罢,屋内有一瞬沉默。 然后李修白缓缓转身,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过来,帮本王宽衣。” 萧沉璧怀疑自己听错了,望向那道清冷的背影:“殿下说什么?” “没听清?” 李修白微微回眸,半张脸隐在阴影里,语气淡漠。 “时候不早了,郡主既已应允,难道还要本王亲自宽衣?” 第46章 雪上霜 凡入局者,皆不无辜 李修白眼风扫处, 流风心领神会,无声地带走了所有人。 瑟罗懵然,被远远支开, 丝毫未觉薜荔院里的暗流涌动。 院门合拢, 一时间,偌大的庭院静得只剩下风拂过薜荔藤蔓的簌簌声。 外面甚是安静,室内却截然相反。先是窗边小榻,很快, 二人又移到了里面的拔步床上,这张是号称最稳不过的千工拔步床, 此刻,坚固的床架竟也不堪重负。 骨子里的倔强让萧沉璧死死咬紧牙关,这副模样似乎愈发激起了李修白兴趣,她越是倔强, 他越是冷静,刻意且残忍, 精准找到她的弱点, 萧沉璧下唇快被咬破,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被翻来覆去多久,那厚重的床帘才终于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开一丝缝隙。 李修白起身,嗓音微哑,唤人备水。 萧沉璧浑身是汗,十分不舒服, 她撑着双手起来,弯身去捡散落一地的衣物。 腰肢微微弓着,同先前李修白撞见的那幕相似,不同的是, 雪白的肩背这次布着薄汗,汗珠顺着流畅的腰线缓缓滑落,李修白视线随着这滴汗一起下移,原本冷静的目光又渐渐变得幽深,当看到那滴汗最终汇聚到一点,没入深处时,他眼神瞬间深不可测。 萧沉璧此刻疲惫至极。并未发现危险,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衣裳,她准备站起身时,整个人忽被一只宽大的手又压下去。 猝不及防,破碎的唇音再也压抑不住,正端着热水准备进门的女使闻声慌忙又退了回去,走得急,盆中热汤洒了一地。 她心有余悸地想,就凭这动静,这热水便是没洒,怕是也暂时用不上了。 果然,待到里面再传唤,已近后半夜。 萧沉璧有气无力地趴着,嗓子干哑得厉害。 什么公事公办?这人今日完全变了性子,简直是将她往死里折腾。 她闭眼轻喘,指尖却暗暗攥紧——这份屈辱,她迟早要加倍奉还! 李修白也不知自己今夜为何如此失控,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甚至动了杀机,最终却演变成这般局面。 或许,是她接二连三的欺骗一时乱了心神。 沐浴之后,他又恢复了素日的冷峻,看着萧沉璧一件件费力地穿着衣服。这次,她眼角的泪倒不是假的,眼尾的红也晕开了一片。 李修白目光停留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他冷冷想着,她该庆幸自己尚有价值,否则,凭从前的宿怨和屡次的欺瞒,她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他毫无情绪地转身,再未多看她一眼。 —— 王府规矩森严,晨昏定省皆不可废。 昨夜折腾至后半夜,萧沉璧直到黎明才勉强合眼。此刻请安的时辰将至,纵然浑身不适,双腿之间更是难言的隐痛,她还是强撑着起了身。毕竟,如今她的筹码只有自己,必须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极致。 李修白后半夜并未回来,宿在书房,直到清晨需更衣上朝,他才回到房中。 一进门,便看见萧沉璧坐在床边,裙裾微掀,正低头给膝盖上药,那双膝之上赫然印着几处刺目的青紫。 他目光掠过,径直去拿自己的官服,神色淡漠如常。 萧沉璧也不愿示弱,立刻放下裙摆遮住伤痕,仿佛无事发生:“小产之事宜早不宜迟,还请殿下尽快安排。” 李修白背对着她,慢条斯理地系着玉带扣:“短短一夜,郡主便已筹谋妥当?” 明知此刻不宜翻脸,但昨晚的羞辱涌上来,她还是没忍住刺了一句:“是啊,就凭殿下昨夜那般勤勉,只怕不出数日,我便真要怀上了。难道殿下当真舍得用自己亲骨肉作饵?” 李修白声音听不出喜怒:“郡主且说。” 萧沉璧压下心头火气,声音冷静:“眼下圣人虽看重此子,但份量尚轻。殿下若想重创岐王,还需造势。您麾下正当红的方士李郇最擅此道。此前既能招魂,此刻也可令他在圣人面前编造一个关于我腹中孩子的吉兆。一旦此兆坐实,陛下对此子必然更为看重,待小产之时,陛下也会更加生气,这点小事,于殿下不过举手之劳吧?” 李修白系玉带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李俨虽有意过继,却从未放弃诞育皇子之念,去年还令花鸟使采选了一大批女子入宫。 他道:“好,本王会吩咐李郇。” 萧沉璧又道:“殿下最好在端阳节前促成李郇行事。近日岐王因佛骨案受到训斥,闭门不出,岐王妃也鲜少露面。端阳大宴,是引她现身并将事态闹大的最佳时机。” 李修白准允:“有需要可以告诉回雪,她会帮你。还有,今日不必请安了,母亲那边我会说。” 说罢,他转身离开。 他本就生得俊美无俦,亲王官服加身,更添几分矜贵威严。 萧沉璧望着那挺拔背影,眼底却只有恨意,什么不让她请安,是怕被看出来他们昨夜做了什么吧! 不过她这个样子也着实不宜出门,于是萧沉璧又躺回去休息。 瑟罗此刻才得知昨夜变故,忧心忡忡。 萧沉璧反倒冷静下来劝她:“假孕之事既已暴露,进奏院知晓后也会逼我如此行事。受谁挟制不是挟制?能回魏博才是最重要的。” 若说先前瑟罗还只是佩服,此刻便是五体投地了。 她从未见过这般心性坚韧之人,遂不再劝阻,只坚定道:“郡主救命之恩,瑟罗万死难报。无论郡主作何决断,瑟罗都誓死相随。只是岐王因佛骨案沉寂,王妃深居简出,郡主打算如何引她入局?” 萧沉璧对长安局势洞若观火,早已有了计谋。 岐王其人,不算聪慧,鲁莽好战,之所以能有今日,除了年长,还有两股势力在背后支持,其一,是柳宗弼柳相,至于其二,便便是其妻,出身五姓七望范阳卢氏的岐王妃。 她的父亲是卢国公,任浙西节度使。岐王能有今日,这位王妃暗中帮了不少忙。 如今三王鼎立,夫妻一体,凡入局者,皆不无辜。 萧沉璧对仇敌从不手软,何况岐王一党本就主战魏博,岐王妃之父便是主将之一,于公于私,此人都非除不可。 并且,岐王妃孤傲,素来鄙夷萧沉璧假扮的这个叶氏女身份,萧沉璧对此人着实没什么欢喜。 她深知对方高傲易怒,设下圈套,诱其自投罗网方为上策,于是唤来回雪,命其设法探听端阳节当日岐王妃的衣着首饰。 —— 李修白更衣后准备出门,行至前院,却遇见了早已等候多时的郑怀瑾。 郑怀瑾一脸急切,拉住他问:“如何?那毒妇可处置了?” 李修白没答,看他一眼:“你这般闲,一大早便来了?” “要不是有宵禁,我昨夜便来了!”郑怀瑾急道,“少打岔,那毒妇承认了吗?” “认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 “自然是处置结果啊!”郑怀瑾追问,“怎的这府内这般安静,她人还在?” “佛骨案她出力不小,魏博之事也需她周旋,且她又献上新策,暂不能杀。” “就算有用,她三番五次害你,又接连蒙骗,你就这么轻飘飘放过?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我什么作风?” 此时,流风掀开车帘,李修白从容登车。 郑怀瑾跟着挤上去:“斩草除根啊!从前背叛你的人哪个不是被你料理得干干净净?这毒妇比那些人可恶百倍,你就没点报复?” “自然有。”李修白神色不变。 “什么惩戒?我能不能代劳?正好报当年之仇!” 郑怀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李修白只是道:“已经罚了。你添什么乱?” 郑怀瑾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李行简你不讲义气!明知我与她有仇,这等好事竟不等我!也罢,只要她吃苦头,我便解恨了。你是如何罚的?杖责?鞭刑?” 李修白脑中忽然闪过昨夜混乱片段——她肌肤娇嫩,稍稍一碰便留痕,某些地方一片通红,确实宛如鞭笞…… 画面一闪而逝,他心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闷:“差不多。” 郑怀瑾只得作罢,恨恨道:“这回便罢了。下回你若真要杀她务必叫上我!纵然我不亲自动手,也要亲眼看着她咽气!” 李修白靠向车厢闭目养神,不置可否。 郑怀瑾瞥见他眼下淡淡的青影,猜想是昨夜与那毒妇对峙耗神,便不再聒噪,只掀帘看窗外街景。 —— 兴庆宫 圣人头风严重,发作时脾气暴烈,李郇之趁机献上了所谓九转金丹,声称不但能治病,更能延年益寿。 李俨没有拒绝,服下一瓶后,竟难得安眠,头疾也略微好了一些。 李郇原本还胆战心惊,生怕圣人出事,此刻总算放下心了。 但关于这丹药的秘密,他却不敢多问。 其实,李修白不过略施手段。 李俨的头风大半源于噩梦缠身,常年失眠。 太医署奉御们用药过于温补保守,治标不治本。 他不过加大了方剂的剂量,又增加了西域来的安神药,让李俨安眠少梦而已。 休息得宜,李俨的头疾稍稍减轻,便会以为是这九转金丹的效果。 果然,一切顺利,李郇的宠幸日益加深,李俨又令李郇占卜子嗣。 李郇依计而行,借解梦之机对圣人道:“陛下子女星星辉虽弱,但尚存一缕生机,若能借力,或可重焕光华。” “哦?”李俨问,“如何借力?” “陛下稍安勿躁,容贫道卜问天机。” 李郇取出龟甲,开坛做法,一番装神弄鬼后,指着龟甲裂纹念念有词。 “东南方向,天狼星耀,或可借光。” 李俨喃喃:“东南方,是指何物?” 李郇循循善诱,一番玄之又玄的解说后,引导李俨自行说出:“你是说,长平王府那未出世的孩子便是这天狼星,可助朕的子女星借力?” “陛下圣明!”李郇稽首。 李俨面色微微沉:“那朕需如何做,方能借力?” 圣人多疑,若是趁机索要他物反而会物极必反,李郇于是恭敬道:“陛下什么也不必做,老王爷是陛下手足,嗣王是陛下亲侄,血脉相连,他的子女天生便会护佑陛下的子女。只要其子女星的星光不灭,陛下的子女星便可源源不断借力。待光华炽盛之时,陛下的子嗣便会到了。” 一番话果然打消了李俨疑虑。 连日睡眠好转,加之子女星亮,龙心大悦,尽管李郇说不必给予长平王府任何嘉奖,李俨还是特赐王府诸多珍品,尤以妇人安胎之物为多。 御赐之物由内宦大张旗鼓送入长平王府,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全长安都知道了长平王夫人腹中胎儿是星辰转世,深得圣心。 旁人纷纷恭贺,老王妃却深觉忧虑。 如今三王鼎立,此子受瞩目越多,危机便越大。于是端阳节前一日,她特地召来萧沉璧叮嘱:“明日紫云楼大宴,人多眼杂,最易生事。你身子要紧,为免受冲撞,不如别去了?” 此事原本就是萧沉璧的手笔,端阳节更是精心谋划的好时机,萧沉璧自然不可能答应,只道:“圣人赐下如此嘉奖,妾若是不参加,只怕会惹得圣心不悦。到时候,妾多带几个人,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便是。” 李汝珍则叫道:“阿娘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寸步不离守在嫂嫂身边,绝不会叫她出事的!” 老王妃只得作罢。 看着二人真心关切她的模样,萧沉璧难得生出一丝愧意。李修白虽非善类,其母其妹待她却至诚。若是她们突然得知这孩子没了,只怕会出事。 于是晚上回去后,她特意提醒李修白:“明日端阳,殿下最好派侍医跟着你母亲,再派人跟着你妹妹,不要叫他们二人出事。” 李修白淡淡看她一眼:“郡主还关心这个?” 萧沉璧这两日一直做小伏低,终于忍不住发了一丝脾气,阴阳怪气道:“我到底也是人!没有滥杀的癖好,更不想伤及无辜的人,何况,她们是殿下至亲,我岂敢得罪?万一出了事,殿下岂不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 李修白道:“不至于。” 萧沉璧别开脸去,心中冷笑,是不至于,他会换另一种法子磨她。 自那夜后,李修白便宿在书房,未再碰她。 今日她气色稍好,他便恰巧回来了。 萧沉璧嘴上不言,却借口帮老王妃理账,迟迟不往内室去。 这点心思岂能瞒过李修白,他目光掠过案上账册:“时辰不早了,郡主还不安歇?” 萧沉璧故作镇定:“账目未清。殿下若是累了,自行安寝便是。” 李修白回身,眸色深沉:“本王的意思是,明日端阳需早起,郡主,在怕什么?” 萧沉璧翻账册的手指一顿,面不改色:“殿下多虑了,我真的只是在看账本。” 李修白并未拆穿,只是轻轻一笑,去了窗边的软榻上歇息。 见他睡下,萧沉璧这才回了里边的拔步床。 但经过激烈的纠缠后,再躺回这张曾承载无尽混乱的床上,她心境已截然不同,那些破碎的画面总是不期然浮现,令她烦闷辗转,难以入眠。 李修白同样未眠。 身下软榻也残留着纠缠的痕迹,边缘甚至能看见指甲留下的深深划痕——是她不堪承受时留下的。 这几日千头万绪,他不知为何独独对这些细节记得如此清晰,压抑的细喘,齿间逸出的唇音,仿佛仍萦绕耳畔…… 今夜只有一弯上弦月,月光暗淡,并不像上次那般扰人。 不是月光的缘由,或许是这床榻本身的缘故。 黄花梨木终究不如小叶紫檀沉稳。 次日,李修白便沉着脸命人将这张榻换了。 —— 彼时,萧沉璧已起身。 端阳是盛宴,需盛装以赴。 衣饰、珠翠、小产所需的血囊、接应的大夫……每一环都不容有失。 李修白早已安排妥当,她只需做最后确认。 具体谋划,两人早已推演过无数遍。 端阳节的重头戏在曲江池赛龙舟。圣人会于紫云楼二楼观礼,其余人等则坐在江畔雅席。 计划中,会有一艘龙舟意外倾覆,到时人群大乱,萧沉璧需要趁此混乱假意被岐王妃推落水中,再于水中捏破血囊,制造小产假象。 计策不复杂,成败却系于毫厘,尤其是事后的收网。 萧沉璧再次提醒:“我入水之后,还请殿下务必确保您安排的医官第一时间近前诊治,如此才能天衣无缝。” 李修白语气笃定:“郡主放心。端阳节仪由礼部操持,所有当值医官皆为本王心腹。” 萧沉璧眉毛略微一挑:“殿下果然算无遗策。不过,还有一事,我之前假装水性不好,这回不好在众人面前暴露,所以,我落水后还需要一个人跳下去救我,瑟罗水性尚可,此事便交给她吧?” 李修白知晓她这是不放心将生死交到他们的人手上。 但这点要求于大局无碍,他并未点破:“可。” 萧沉璧略松了一口气。 不错,她的确信不过李修白,时刻防着他一手。 并且,她的心思缜密远不止于此。 光是伪装被推下水,制造小产意外,尚不足以将岐王妃扣上蓄意谋害的罪名。 毕竟,如此一来只是个意外,她要的是岐王妃蓄意报复的罪名。 所以,在此之前,她必须激怒岐王妃,发生龃龉,而且她得是受委屈的一方,还得在众人面前叫人看见。 此事并不容易,但萧沉璧早已摸清了长安贵女们的脾性,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岐王妃是五姓女,平时眼高于顶,素来看不起其他官宦女子,因此,她的着装打扮在长安也是独树一帜,衣料必须是少见的珍品,发饰也必须是独一无二,并且,每回宴席她的衣服和首饰都不能重样。 如此,才能彰显出她的非凡与高贵。 萧沉璧让回雪做的就是提前探听岐王妃今日的装扮,刻意选择和岐王妃同色同款衣饰,引起岐王妃的不满。 回雪提前两日便探听到了消息,岐王妃要穿的是一袭天水碧云锦宫装。 长平王府暗中备下相同衣料款式的宫装,送至薜荔院。 此刻,萧沉璧便换上了这身天水碧。 不得不说,人长得美穿什么衣裳都好看,萧沉璧装扮完成后,侍奉的女使们个个屏息凝神,别说岐王妃了,便是这满长安恐怕也无人能出其右! 萧沉璧并非刻意争艳,实在是暂无它法。 她算准时辰,与岐王妃前后脚抵达紫云楼,如此一来,岐王妃便是介意也没有换装的时间了。 果然,两人一起进来,中堂的女眷们瞧见之后瞬间安静了下来。 无他耳,实在是对比太鲜明了! 单看相貌,岐王妃生得并不算差,奈何萧沉璧实在是不世出的美人。 两人身着近乎相同的天水碧,观感却天差地别——萧沉璧如月下谪仙,清艳不可方物,岐王妃在其映衬下则黯淡许多,仿佛随行的侍女。 众人对岐王妃素日的高傲本就不满,此刻目睹这戏剧性的一幕,虽碍于身份无人出声讥讽,但目光却格外精彩,惊艳、嘲弄、幸灾乐祸……种种情绪流转,就差没嗤笑出声了。 岐王妃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等羞辱?那些她曾不屑的人,曾不理睬的目光此刻一遍遍凌迟她周身,她手中的帕子愈发握紧。 更添堵的是圣人近日对叶氏腹中所谓祥瑞的厚赏,即便她闭门不出,也早有耳闻。 她那愚蠢的夫君竟还以此为由质问她为何当初有孕时未能博得圣心? 夫妻间一场大吵,至今龃龉未消,她甚至动了和离的念头。 新仇叠着旧怨,岐王妃胸中翻江倒海,面上却只能强撑着波澜不惊,步履看似从容地踏入席间。 萧沉璧则适时流露出惊诧与无措,仿佛对这撞衫巧合浑然未觉。落座前,她更是行至岐王妃席前,微微欠身,语带十二分的诚恳与歉意,低声致歉。 岐王妃连眼角余光都吝于施舍,只从齿缝里冷冷挤出两个字:“无妨。” 一个面容如冰,一个强忍委屈。纵使众人听不清言语,此情此景,已足够解读一出大戏,窃窃私语随之而起。 “瞧见没?卢氏那脸色……” “呵,好大的脾气!她穿了,旁人便穿不得?她范阳卢氏的女儿是金枝玉叶,旁人便活该是脚下泥么?” “凭什么?” 何况岐王因迎佛骨一事刚刚受到斥责,眼下长平王府才是风头更盛的那个,无论出于私心还是逐利,众人都更加偏向萧沉璧。 因为撞衫这事,今日的女眷席上颇为尴尬,直到圣人驾临,这份尴尬才被冲淡一些。 之后,礼部安排的端阳盛事依次上演,斗花,斗草,投壶,击蹴鞠,赛龙舟…… 圣人对赛龙舟兴致最浓,登紫云楼观战,众人也多聚于曲江池畔看几支龙舟竞渡。 李修白随侍在圣人身边,萧沉璧则紧盯着岐王妃,留在江畔的雅席。 满目姹紫嫣红中,萧沉璧那身天水碧并非最艳,但李修白却于芸芸众生中,一眼便捕捉到了那抹清影。 圣人李俨略瞧了一眼,打趣道:“不过分开片刻便这般想念了?放心,你那夫人不会被风浪卷了去。” 李修白垂眸,声音平稳:“臣只是观天色阴沉,恐怕有风雨,扰了陛下雅兴。” 李俨朗笑一声:“行了,同朕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你这孩子从前冷心冷性,如今倒添了几分活人气。” 李修白不辩驳,顺着道:“将为人父,臣方知世事不易,心境确有不同。” 圣人想起李郇卜的卦,拍了拍他肩膀,目光也投向人群中那抹清丽身影。 确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能让他这冷面侄子转了性情。 五月的天,说变就变。 今日晨起时天便有些阴,此刻忽然起了风,天光阴沉,风起云涌。 曲江池波涛翻涌,为龙舟竞渡平添凶险与刺激。 众人看得心悬一线,圣人也全神贯注。 眼看两艘龙舟即将冲过终点,骤然一阵狂风卷着巨浪袭来,那艘领先的龙舟竟被大浪猛地掀翻,健儿们全落入水中! 众人惊呼连连,圣人脸色剧变:“行简,去看看!” 李修白领命转身,脸色却比这阴沉的天色更难看,因为翻的船根本不是他们安排的那艘! 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巨浪完全在计划之外。 江畔雅席的女眷们早已被这变故吓得花容失色,雪上加霜的是,这时,大雨倾盆而下,如天河倒泻,惊呼、踩踏、雨声、风声混在一起,江畔顿时乱做一团。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中,萧沉璧一把扯住身旁岐王妃的衣袖,借着一股人群推搡的力道,两人踉跄着被挤到了江畔一棵孤零零的垂柳之后。 然后,她惊叫一声:“卢姐姐!你为何推我——” 那声音满是慌张与不可置信。 紧接着萧沉璧向后扑通一声跌入水中,水花四溅。 “不好了!长平王侧妃落水了——” 眼尖的内侍发出的尖嚎。 这一声如同投入沸油的冰水,本就混乱的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紫云楼上,圣人与妃嫔们也顾不得大雨,纷纷挤到栏杆边,焦急地向下张望。 崔儋和李清沅等人也全部挤过去,计划全乱了! 船是真翻,风浪是真猛,暴雨是真大,萧沉璧落水的瞬间就被卷入了洪流之中! 按原计划,瑟罗本该稍等片刻再入水,可计划有变,眼前这滔天巨浪晚一瞬都可能致命,她再顾不得许多,奋力拨开惊惶的人群就要往水里跳。 然而,一道玄色的身影比她更快! 那道挺拔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便扎入了那汹涌翻滚的曲江池。 瑟罗的动作僵在半空。 然后便听见身旁的人大喊,声音更震惊,也更难以置信。 “是长平王!长平王跳下去救夫人了——” 第47章 刀尖舞 厌恶一切失控的感觉(改错字)…… 暴雨如注, 狂风怒卷,水面波涛汹涌,那道玄色的身影一入江面便被吞噬, 无影无踪。 贵女们的惊呼此起彼伏。圣人的手猛地攥紧栏杆, 目眦欲裂:“来人!快救人!” 一声令下,数道身影应声跃入翻滚的江面! 瑟罗反应极快,紧随其后,毫不犹豫地扎进水中。 李汝珍心头一急, 也要跟着往下跳,却被李清沅死死拽住臂膀。 “回来!你那点水性, 下去是添乱还是救人?你若再出事,阿娘如何承受得住!”李清沅的声音冷静得近乎严厉。 “可是嫂嫂她……”李汝珍急得眼眶发红。 “这么多人在,不会有事!阿郎的水性你还不清楚?”李清沅不容置疑地将她拖回去。 李汝珍只得罢休,目光却死死盯住翻滚的水面, 焦灼万分。 崔儋行事向来滴水不漏。除了瑟罗,他早已安排更多水性精熟的暗桩伪装成今日宴会的仆役。圣人一声令下, 跳入水中的大半正是这些人。所以, 即便突发意外,也有后手补救。 这一点,他明明向李修白禀报过。 难道,他忘了?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以身涉险? 崔儋心头一沉,一边安抚受惊的贵人们,一边急令调集更多人手。 岐王妃卢氏则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泥泞中, 周遭的人如避蛇蝎般悄然远离。 岸上喧嚣鼎沸,水下更是杀机四伏。 狂风裹挟着巨浪,水流如乱刀横劈。萧沉璧水性虽佳,在这漩涡中却举步维艰。保命关头, 她顾不得再掩饰不擅水的假象,奋力向岸边游去。 然而刚划出几步,当初哄骗李汝珍的谎言竟一语成谶——当真有水草裹住了她的脚,死死绞紧小腿,任凭她如何挣扎踢蹬都挣不开。 再耽搁下去,她不是被浪拍死在暗礁上,便是憋死在水底。 萧沉璧强行折返,忍着剧痛去撕扯水草,双臂和小腿被长刺的草茎划出道道血痕。她用力一挣,终于将腿拔出,拼尽全力向上冲去。 然而在此时,一个滔天巨浪兜头砸下又将她狠狠掼回水底! 冰冷的江水猛地灌入口鼻,她几乎无法呼吸,更可怕的是,在水下太久,她被憋得几乎窒息,浑身软绵绵没有力气,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坠…… 那一瞬间,她当真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脑中走马灯似的瞬间涌出无数画面,阿娘给她编辫子时铜镜温柔的笑靥,阿弟执剑护着她的凛然背影,外祖教她射箭时的慈祥面容,还有,李修白那双深不见底、永远透着审视的眼眸。 不,她不能死,她还有人要救,还仇要报,萧沉璧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朝着头顶那片微弱的光亮,用力游上去! 就在此时,一只有力的手破开浑浊的水幕向她伸来—— 萧沉璧几乎是凭着本能死死抓住了那只手! 十指交握的瞬间,那股力量猛地将她向上拽去,“哗啦”一声响,在她即将窒息的前一刻终于被拖出了水面。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与此同时,坚实的怀抱将她紧紧拥住,挡住了身后拍来的另一波汹涌的波涛。 是瑟罗吧?她来了…… 萧沉璧麻痹的知觉在大雨中缓慢复苏,用力睁开眼,刚想道谢,目光却猛地凝固,只见抱住她的人一身玄衣,侧脸冷硬,薄唇紧抿。 是李修白。 雨水顺着他面庞蜿蜒而下,汇聚到下颌,一滴滴砸落,正砸在她湿透衣襟下的心口。 不知是不是错觉,冰冷的雨带着他的温度砸下来时竟然微微发热。 李修白怎么会亲自来救她? 是她看错了? 暴雨隔绝了所有视线和声响,天地间混沌一片,萧沉璧浑身冰冷刺骨,心神也颇不安宁,唯有被紧紧抱住的地方传来灼人的热度。 李修白一言不发,只用手臂护住她劈开一条生路,朝着岸边游去。 “出来了!他们出来了!” 岸上眼尖的人终于发现了两个在浊浪中沉浮的黑点,发出激动的呼喊。 夏日女子衣衫单薄,湿了水如同无物,上岸前,李修白一把扯下自己的玄色外袍兜头将萧沉璧裹了个严实,才将她打横抱起,踏着泥泞上岸。 宫人们立刻蜂拥而上,撑开巨大的伞盖为二人遮雨,同时递上厚厚的锦毯。 然而,当宫人将锦毯覆上萧沉璧的身体时,却惊恐地发现她下半身的裙裾有鲜血洇出,迅速染红了一大片锦毯,甚至顺着长平王托在她膝弯处的手臂不停滴落! “血!好多血!侧妃流血了!”宫人吓得跌坐在地。 离得近的贵女们也看到了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这位侧妃可是怀着皇嗣啊,下半身淌出这么多血,难道……是小产了?! 李修白一言不发,抱着人穿过滂沱大雨,大步流星直奔紫云楼。 血迹蜿蜒一路,格外刺目,紫云楼上的圣人也看到了,厉声喝道:“医官呢?快去!务必给朕保住这个孩子!” 一时间,所有随侍医官朝着紫云楼狂奔。 围观的贵人议论纷纷,老王妃身形摇摇欲坠,全靠李汝珍死死搀扶。 很快,结果便出来了。 医官掀帘而出,面色灰败,对着焦急的老王妃低声道:“夫人性命暂且无虞,但……小产了。王妃,请节哀。” 老王妃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幸而李修白早有安排,随侍的仆妇立刻上前给她喂下一颗安神的丸药。 消息立刻回禀圣人,紫云楼内顿时无比凝重。 李俨的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你再说一遍。” 医官扑通跪倒:“禀陛下!今日风急浪高,曲江池下乱流纵横,凶险万分,臣竭尽全力施针用药方为夫人止住血崩之势。至于小殿下……只怕在夫人在意外落水遭巨浪冲击的那一刻便已滑脱。臣实在回天乏术!恳请陛下恕罪!” 圣人默然片刻:“全力诊治!务必治好长平王侧妃!” “臣遵旨。”医官如蒙大赦,叩首领命。 一番话听得在场贵女们无不花容失色。当着圣人的面,众人虽不敢公然议论,但目光却齐齐看向那始作俑者,岐王妃卢氏。当时混乱,但那声凄厉的叫喊可是不少人都听到了! 梁国夫人素与萧沉璧交好,又最是耿直,率先发难:“医官不在当场,不明就里,所以说是意外落水,可妾身就在近旁,听得真真切切,长平王侧妃落水前,分明惊慌喊了一句‘卢姐姐为何推我’!这长安城里,姓卢的五姓贵女,当时又恰在侧妃身边的,除了岐王妃再无他人,此事,恐怕还得请岐王妃当众说个明白!” 岐王妃自听到小产二字便已手脚冰凉,此刻更是如芒在背,强撑着辩驳:“本宫没有!是她自己失足落水,与本宫何干!” 梁国夫人冷笑一声:“自己失足?侧妃对这腹中皇嗣何等珍视众人有目共睹。况且,不久前因撞衫,侧妃遭王妃好一顿冷落,究竟是意外失足,还是有人趁着混乱蓄意谋害,王妃心中最是清楚!” 岐王妃一时语塞。当时人群推搡拥挤,混乱不堪,她与叶氏女一同被挤到了柳树后。她向来鄙夷此女出身,厌恶地甩开了对方拉扯的手,力道似乎并不重,怎会就跌落了呢? 但无论如何,甩开叶氏女这事她绝不能承认。 她昂起下巴:“梁国夫人慎言!夫人焉知此女不是自知保不住皇嗣,故意污蔑本宫?又或者,她从头到尾便是在设局构陷,本宫才是入了她的圈套!” 梁国夫人挑眉:“王妃是说侧妃不惜以身犯险,甚至不顾皇嗣性命,特意挑在这曲江池最凶险的时刻跳下去,就为陷害于你?这话说出来,王妃自己信么?” 岐王妃梗着脖子:“本宫出身范阳卢氏,诗礼传家,家学渊源深厚,岂会行此卑劣之事?本宫不屑管他人心思!没做便是没做!” 她刻意强调“范阳卢氏”,这四个字是她最大的底气。 贞观时,太宗曾改氏族志,将皇室的陇西李氏提到首位,其他五姓则往后排,就是为了压一压这些老牌世家的气焰。 书册虽好改,人心却难易,官员们还是纷纷以能与五姓结亲为荣耀。 当年有位宰相薛元超,已经位极人臣,死前却还在感叹:“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 由此观之,卢氏自诩高贵也不是毫无缘由。 但此言一出,却惹恼了在场众多非五姓的贵女。往日被这位岐王妃轻视排挤的记忆涌上心头,众人眼中皆露厌恶之色。圣人的脸色也愈发阴沉。 他最好颜面,此事若坐实,必成皇家丑闻。 梁国公夫人还要再质问。 “够了!”李俨厉声打断,“御宴之上喧哗成何体统?卢氏纵非存心,此事却因你而起,罪责难逃!即日起禁足三月,抄录《女诫》百遍,好好学学何谓‘德容言功’!” 岐王妃也想争辩,圣人身边的王德妃递来一个警告的眼神。她只得将满腹不甘咽下,咬牙跪地:“臣妾领旨谢恩。” 一场震动朝野的小产风波至此以岐王妃受罚告终。 同时,圣人为安抚长平王府,下旨为叶氏女加封“嘉懿夫人”之号,并赐下无数金银珍宝、绫罗绸缎。 经此一闹,端阳大宴自然无法继续,圣人头风发作,干脆起驾回宫,其余人等也各自散去。 —— 长平王府 宴会散后,萧沉璧便被小心护送回薜荔院静养。 不明真相的老王妃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心疼地宽慰:“好孩子,莫要伤心过度。你们年纪都轻,养好了身子,孩子总会再有的。” 李汝珍则满腔悲愤,恨不能立刻去寻岐王妃报仇:“什么失手,岐王妃分明是存心谋害!不杀她如何能解心头之恨!” 萧沉璧还未开口,李清沅已厉声呵斥:“胡闹!圣裁已下,岂容你生事?安分待在府里,哪里也不准去!” 李汝珍还想争辩,萧沉璧虚弱地咳了两声,轻声道:“小姑莫要为我犯险。圣恩浩荡,对妾身已是优渥,至于真相如何,我们心中有数便好。” 李汝珍不再冲动:“嫂嫂就是太心软,才叫人这般欺负!都怪我,当时人太多了,我一时没能看住嫂嫂,才叫嫂嫂出了事,嫂嫂打我骂我都好,都是汝珍没用,叫兄长的孩子没了!” 萧沉璧当时是故意甩开李汝珍的,她轻抚自己的小腹,泫然欲泣:“天意弄人,妾谁也不怪,怪只怪自己没这个福气……” 老王妃见她如此,更是心疼如绞,拍着她的手背柔声安慰:“傻孩子,莫说这丧气话,你安心将养,身子好了,福气自然就来了。” 萧沉璧顺势将头轻轻靠在老王妃肩上,泪珠滚落:“能得婆母这般怜惜,妾身实在感激涕零。妾身父母双亡,孤身漂泊长安,全赖婆母收容庇护。如今却连夫君的骨血都护不住,实在愧对婆母,更无颜面对夫君,在水下腹痛如绞时,妾身真是恨不得随那孩子去了才好……” 老王妃被她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得心都要碎了,搂着她道:“这如何能怪你?汝珍说得对,你就是太良善了,阿郎若敢有半句怨言,我第一个不饶他。从今往后我便是你半个娘,圣人也给你加了封号,这扶正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不能总让你受这委屈!” 萧沉璧心头微动,若成了正妃,筹码似乎更大,至少能让李修白在想杀她时掂量掂量。 心里这般想,她嘴上却连称“不敢当”,眼泪扑簌簌掉个不停,惹得老王妃愈发坚定了这个念头。 众人轮番劝慰一番,此时,李修白也已换下湿衣,来到内室,老王妃便叫一屋子人都出去,给他们夫妇二人留下说话的余地。 室内只余二人。 萧沉璧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脸色苍白,衬得眼睫愈发浓黑。 她声音带着疲惫:“劳烦给我倒杯水。” 李修白声音平淡无波:“是我。” 萧沉璧缓缓掀开眼帘,眸中带着一丝倦怠:“我知道。方才应付众人,说了太多话,口干得很,手上没力气。殿下连杯水也不肯赏我么?” 李修白目光扫过她微蜷的手:“你的手怎么了?不是装的?” 萧沉璧扯了下嘴角,带着点自嘲:“殿下以为我全是装的?未免太高看我了。我是真真切切被水草缠住,差一点就死了!” 她直接捋起袖子,只见白皙的双臂上被划出道道红痕,着实触目惊心。 李修白的目光在那累累伤痕上停留了一瞬,眸色微深。 萧沉璧又道:“不止手臂,腿上还有,殿下若不信,大可亲自……” “不必。”李修白打断,“本王没说不信。” 他转身走到桌边,当真倒了一杯茶,还试了温。 萧沉璧就着他的手去喝,喝得有些急,呛咳起来。 李修白只是垂眸看着,声音冷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明知风浪大,为何还要下水?你不是自诩机敏么?怎么偏在此时犯蠢?这般不懂变通?” 萧沉璧本就为他办事才落得如此境地,此刻反遭责问,心头顿时火起,呛声道:“变通?我岂不知当时是九死一生?但我若临阵退缩,坏了殿下的大局,殿下怕是立刻就要取我性命了吧?” “计划有变,本王以为你该懂审时度势。” 李修白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面无表情地将杯子放回案上。 萧沉璧冷笑:“我岂敢自作主张?殿下安排得天衣无缝,我不跳也得跳,何况殿下还在紫云楼上看着,但凡我稍有迟疑,只怕殿下又要疑心我暗中耍弄心机了!” 李修白没什么情绪:“本王即便疑你也是因你累累前科。今日之果,皆是你咎由自取。” 这话彻底点燃了萧沉璧的怒火。 “是,我咎由自取!叔父逼迫我,进奏院监视我,阿娘依靠我,殿下更是拿捏着我的性命,我处处为难,举步维艰!我只想活下去,到底有什么错?倘若我真是白纸一张,只怕早已尸骨无存。殿下以为我便愿意这般一个谎言套着一个谎言,日日在刀尖上跳舞么?在水下时我真恨不得死了干净,一了百了!” 她不是爱诉苦的人,此刻却对着这最该提防的人将满腹委屈怨愤倾泻而出。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猛地扭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侧影。 沉默在室内弥漫。 半晌,萧沉璧冷静下来,又冷冷道:“无论如何,殿下交代的事我做到了。岐王妃禁足,殿下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已非岐王可比,还望殿下信守承诺。” “放心。”李修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手心却微微攥紧,“你好好休息,这些日子暂不用你做什么。” 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萧沉璧眼前忽然闪过濒死时那只破水伸来的手和那滴从他下颌滑落,砸在她心口的雨水。 鬼使神差地,她脱口问道:“今日为何是殿下亲自来救我?原定计划……不是瑟罗么?” 李修白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回头:“事情仓促,人群大乱,圣人命本王就近安抚,当着众人的面最好是本王亲自下水。” 萧沉璧心底那点莫名的涟漪瞬间冻结,她扯了扯嘴角:“无论如何,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修白没有回应,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雨帘中。 萧沉璧重重靠回枕上,心绪莫名烦乱,拉过锦被蒙住了头。 —— 兴庆宫 李俨回宫后,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连最得宠的薛灵素也被挥退。 他立刻召来李郇,命其再占卜子女星象。 一切尚在李修白谋划之中,李郇依计行事,一番装模作样后,扑通跪倒,声音发颤:“禀陛下,陛下的子女星已黯淡无光,只怕凶多吉少了。” 李俨勃然大怒,案上杯盏茶壶被他狠狠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好个范阳卢氏,好个岐王妃!这就是五姓高门教出来的德容言功,不如说蛇蝎心肠!” 李郇慌忙伏地:“陛下息怒!子女星此刻虽灭,但天道轮转,未必没有转圜之机!长平王夫妇尚且年轻,休养数月,或许便能再遇喜!再者,陛下龙体若能调养得宜,精元充盈,子女星象也可能重焕光彩……” 听到转机二字,李俨铁青的脸色才稍缓,令李郇继续进献九转金丹,务必调养好他的身体。 李郇喏然领命。 很快,端阳宴上的惊天变故传遍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不议论纷纷,一面,众人都说这是岐王妃卢氏因妒生恨,暗害长平王侧妃才致其小产的,另一面,百姓又纷纷赞叹长平王不顾滔天风浪舍身跳入曲江救妻的深情壮举。 一时间,长平王夫妇成了长安城中最令人同情又艳羡的一对。 同时,朝堂的风向也在变。 次日朝会,圣人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当庭将岐王骂得狗血淋头,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有资格上朝会的皆是人精,这分明是圣人对端阳节之事余怒未消,借题发挥,狠狠敲打岐王。 反观长平王李修白,却因勤勉忠谨被加封为“盐铁转运副使”,虽非主官,却手握实权。 这明晃晃的恩宠与安抚,与岐王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下朝后,百官心中那杆秤彻底倾斜了。 庆王暂且不论,但岐王与长平王在圣心之中的分量已经高下立现。 那些原本依附岐王的墙头草们,心思顿时活络起来,目光纷纷投向了长平王府。 —— 李修白新领了盐铁转运副使的差事,愈发忙碌,常在衙署处理公务直至深夜。 长安虽有宵禁,但对他这位新晋的实权亲王而言形同虚设。金吾卫们攀附都不及,哪里还敢阻拦? 老王妃只道他是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只有他自己清楚,晚归并非全然为了公务。 他厌恶一切失控的感觉。 可那日在曲江池畔,看着那道天水碧的身影被吞噬的瞬间,他引以为傲的冷静竟消失不见,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径直跳了下去。 每每回想,都让他心生烦躁。 前几日萧沉璧的那番委屈模样更是时不时回荡在他脑海。 这感觉,令他极度不悦。 或许,是因为同处一室的缘故。 正好,新职事繁重,他便顺理成章地晚归。回府后也只宿在书房,只在清晨回薜荔院更衣,维系着夫妻情深的表象,堵住府中悠悠之口。 萧沉璧落水后着了风寒,体虚嗜睡,他更衣时,她往往还未醒来。所以自那日争执后,两人已有三日未曾交谈。 只是今早略有不同,她大约是觉得热,一只手臂伸出了床帐,搭在床沿。 那些被水草划出的伤痕已经结着暗红的痂,纵横交错,格外刺眼。 李修白换衣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移开,依旧沉默地离开。 他知道,萧沉璧极厌恶身上留疤。 肌肤相亲时,她不是忸怩的人,各处都任由他碰,便是再难的姿势她也只会假惺惺地干哭几声,说受不了,实际真开始了,却不会吭半声。唯有两个地方是禁区:一是指尖被冻伤留下的一点小疤,二是大腿内侧一枚小小的月牙形旧伤。 他一触及,她便拍开他的手。 或许是爱美,或许是不愿示弱…… 不论什么缘故,李修白从前即便察觉,也毫不在意。 但今日在衙署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时,脑中却总是不期然地闪过那只布满伤痕的手臂。 这么多疤痕,她心里想必是介意的。 毕竟,是为他办事受的伤,不好视而不见。 李修白忽然想起了当初在进奏院敷衍她时随口提过的那家能祛疤的药铺,吩咐流风去买两瓶上好的祛疤膏药送去薜荔院。 流风本来都要走了,走到门口时,李修白忽然又命令道。 “算了,母亲身子近来不好,我亲自去一趟,为她买些牛黄丸。” 于是这日,他破天荒地提前出了衙署。 流风跟在后面却摸不着头脑,老王妃身子不是好得很吗?何时又病了? 第48章 野男人 最懂她的话竟出自死敌之口…… 买完药, 回到王府,李修白没往安福堂去,却径直回了薜荔院。 流风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两瓶药, 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扭头, 当做什么都没看出来。 不巧,李修白踏进薜荔院垂花门时,却正撞见等候多时的清虚真人。 真人显然有事要谈,李修白便先折去了书房。 清虚真人所谈不过是一些官员投帖拜谒、寻求结交之事。这些闻风而动的墙头草最是靠不住。李修白只吩咐以常礼相待即可, 不必深交。 然后,清虚真人又拿出几份名册请他过目定夺, 李修白一一细看,处理完毕,窗外天色已彻底黑下来。 再晚些,内室就该安置了。 李修白起身欲走。清虚真人瞥见案上的两个瓷瓶, 不动声色地要与他对弈。 清虚真人是先太子旧人,更是李修白的授业恩师, 出于敬重, 他重新落座。 黑白交错间,戌时已至,李修白再次起身:“夜色已深,真人早些安歇。” 真人却缓缓放下棋子:“殿下,端阳那日风高浪急,您不该亲自跳下去救人的。” 李修白身形一顿, 声音沉稳:“本王通晓水性,人所共知。当时又众目睽睽,本王若袖手旁观,恐惹猜疑。” 理由充分, 无懈可击。但清虚真人太了解这个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了。 崔儋事后曾说,当时安排的后手充足,且预案已提前告知殿下,以殿下过目不忘之能绝无遗忘的道理。 唯一的解释是,他对此女的安危看得太重,重到不放心将她的性命交付给任何人。 又或者,他虽知利害,却无法控制那一刻的本能。 无论是哪一种,对身为死敌的二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清虚真人不无忧虑地提醒:“即便如此,殿下也不该以万金之躯犯险,何况,此女若当场溺毙于曲江,岐王妃便会罪加一等,不但谋害皇嗣,更致人死罪,若是如此,怕是岐王也再无翻身之望!此殿下如此聪慧,难道便没想到?” 李修白起身踱至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当时情势混乱,千钧一发,本王确实未曾思虑周全。” 清虚真人心中长叹一声。 殿下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岂会想不到?除非他根本不愿去想。 这位永安郡主容色无双,媚骨天成,殿下曾数次破例留她性命时,他便隐隐察觉异样,端阳之事几乎坐实了他的担忧。 清虚真人深知,此刻无论他如何诘问,只要殿下不想承认,便有无穷借口应对。 他不再追问,话锋一转,语气凝重:“殿下可还记得,当年先太子因何蒙冤?” 李修白声音冷冽:“自然记得。是贴身的千牛卫被收买,暗中将巫蛊草人置于东宫。” “那殿下可还记得那千牛卫是如何被收买的?” “记得,美色。” “殿下记得便好。” 清虚真人捻着拂尘,“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教君骨髓枯!那人也曾是赤胆忠心的好儿郎,但最终还是逃不过这美人计,着实可悲,可叹!不过,贫道记得这人最终是死在了殿下手里,那年殿下十三岁,亲手斩下了那叛徒与妖女头颅。那是殿下第一次杀人,却干净利落,无半分犹疑,令贫道至今钦佩。如今殿下心性愈坚,若此时出手,想必更是杀伐决断吧?” 李修白应得干脆:“真人放心。” 清虚真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李修白起身相送,回身时,目光落在桌案那枚青瓷药瓶上。 他抬手拈起,指尖在冰凉的瓷壁上停留片刻,最终又随手搁下,放在书案最不起眼的角落,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杂物。 —— 薜荔院正房 李修白回去时,萧沉璧还没休息,正披着一件薄衫,在烛火下看账本。 不知是不是错觉,短短三日没见,她的背影似乎清减了一些。 萧沉璧正拨着算盘珠子,看见那踏进内室的身影,动作一顿:“殿下今日怎么肯回来了?” 这话满是阴阳怪气,李修白声音却格外平静:“总是睡在书房容易惹人议论。” 萧沉璧也没理他,只是想这人近来真是古怪,又是换帘子,又是换榻的,吵得她不得安宁,干脆不回来才好。 李修白照例沐浴更衣,安寝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夜深了,还不睡?” 萧沉璧拨着算盘:“账还没算完,算完再睡。” “你不是病了,怎么还做这些事?” “睡不着,干脆起来找点事做。” 她说着咳嗽了几声,显然是风寒未愈。 雨后这几日都有些凉,李修白瞥了一眼她单薄的外衣,薄唇微动了一下,但终究没说什么,转身去窗边。 两刻钟后,萧沉璧还是没睡,时不时咳嗽两声,难得显出几分脆弱。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道声音:“算盘声音太大,吵人。” 萧沉璧把算盘一撂,有些忿忿,她当牛做马为王府操劳,他倒嫌弃起她来了?罢了,正好也算完了。 她整理完账本,又拿起一个话本打发时间。 片刻,那边又传来声音:“火烛太亮,照到我了。” 萧沉璧气得咳嗽了一声:“殿下如此挑剔,还是一个人睡得好。我看日后不如把耳房辟出来,如此,咱们同在一院内,却又互不干扰,便不会惹人口舌了。” 李修白只是道:“若是郡主愿意去睡耳房,本王自然十分乐意。” “你……”萧沉璧当然不想被赶出去。 这时,夜风吹来,她打了个喷嚏,觉得有些冷了,也懒得再同他计较,这才上床休息。 次日一早,萧沉璧起身时,精神好了许多,只是更衣时,手臂上的疤痕还未完全蜕去,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李修白微微蹙眉。出门时,他想起了昨晚的那瓶药,终究还是叫来了回雪去崔府走一趟。 —— 萧沉璧的确厌恶身上留疤。这些疤痕于她而言是弱者的印记,她不容许任何人窥见她丝毫弱点。 巧的是,她正为此烦扰时,李汝珍兴冲冲拿着一瓶药进来了,说是祛疤痕的良药。 “这是西市王记铺子的祛疤药,可有效了,嫂嫂你快试试!” 萧沉璧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隐约想起似乎在进奏院时李修白提过。 她心头微微一动:“小姑是如何知晓的?” 李汝珍道:“是阿姐告诉我的!我想着嫂嫂正好被水草划伤了,所以特意去买的!” 萧沉璧声音又落下来,唇角扯出一个笑:“多谢小姑。” 李汝珍摆摆手:“这算什么!本来就是我没看护好嫂嫂才出了这等事。嫂嫂现在如何了,可好些了?” 她赶紧扶萧沉璧坐下,萧沉璧笑笑:“除了些许风寒,已经大好了。就是总待在屋子里有些闷。” “阿娘说了,这小月子和正儿八经坐月子一样,都要好好休养。万一养不好可是要落下病根的!”李汝珍说得有模有样,“嫂嫂若是闷,我倒是有些解闷的小玩意。我陪嫂嫂斗草,如何?” 斗草是时下流行的一种游戏,两人各选一根草茎交叉互拉,断者便算输了。萧沉璧对这孩童把戏早失了兴趣,只亮了亮手臂,装作无奈:“小姑好意,但妾的手还伤着呢。” “瞧我这榆木脑袋!”李汝珍懊恼地拍拍额头,又寻思道,“嫂嫂既然不宜动手,那便观赏好了。我知道近来长安来了个极有名的西域幻术班子,听说很是厉害,各种吞剑吐火的,稀奇百怪,嫂嫂必然欢喜。” 萧沉璧为了假装坐小月子,这半个月都别想出门,正闷得慌,便应允了。 不得不说,李汝珍在玩乐一道上若称第二,王府便无人敢称第一。 这幻术班子表演的确精彩绝伦。 一共十三人,各有绝技,有人会吐火吞刀,既能喷出火,又能吞下刀;有人会壶中日月,手持一个空壶,里面却能源源不断倒出琼浆玉液;有人可做绳上飞仙,在悬绳之上翻腾跳跃,如履平地;更有甚者,埋下瓜籽,片刻间便能看见嫩芽破土,藤蔓攀爬,转眼结出累累硕果…… 不止萧沉璧看得入神,便是薜荔院其他仆役也饱了眼福,纷纷放下手底差事,偷偷去瞧院中动静。 萧沉璧对心腹仆役一向宽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看去。 李汝珍更是连连喝彩,本来说好只演一场,她硬是又包了十日,这幻术班子索性在王府的厢房里住下了。 萧沉璧聪慧异常,光看表演还不能满足她,她更想探究其中机关,于是留下幻术师祢乌询问。 祢乌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幻术师之一,除了技艺高超,样貌也十分英俊。 长平王府如今煊赫一时,这位侧妃更是名动长安,祢乌自然不敢怠慢,见其感兴趣,便欲知无不言。 萧沉璧却不要他说,只是自己猜,她指着祢乌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刀:“这吞刀之术,若我没猜错,那刀应是能伸缩的吧?” 祢乌微微惊讶:“夫人好眼力!” 他将刀柄机关一按,刀身果然缩回大半。 萧沉璧颇为得意。 之后,她又接连猜破所谓吐火,是那人口中暗藏易燃粉末与火种,所谓壶中日月,是壶内藏有隔层与皮囊,可不断压出酒液,所谓绳上飞仙,是指绳索看似悬空,实则两端有极细的钢丝牵引固定…… 一番说下来,祢乌汗流浃背,连连作揖:“夫人饶过我们吧!我们都是靠这些把戏混口饭吃的,夫人全知道了,若是说出去,日后我们可真要饿死在大街了!” 此人说话幽默风趣,萧沉璧被逗得一乐:“放心,不会砸了你们的饭碗。我绝不外传。” 兴致一起,她让祢乌在一旁指导,自己动手尝试那壶中日月的手法。 李修白傍晚回府时,一入院门,看到的便是萧沉璧与一个样貌不俗的男子姿态亲近,脸上盈着纯粹明快的笑容。 不是平日里对着他的冷笑、假笑、讥笑、讽笑,而是毫无掩饰、发自内心的笑靥。 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 他眸色微微一沉。 流风会意,立马上前通禀:“夫人,殿下回来了。” 祢乌闻声,慌忙行礼。 李修白目光扫过他全身,辨出其幻术师身份,淡淡叫他起身,径直往里走。 萧沉璧有些诧异:“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李修白声音平静:“今日是陪母亲用膳的日子,夫人忘了?” 萧沉璧今日玩得尽兴,差点忘了这茬。她于是吩咐祢乌明日再来,自己回房更衣。 李修白扫了一眼同样略显凌乱的屋内,声音微沉:“你今日做了什么,怎的弄得这般乱?” 萧沉璧莫名其妙:“看了些幻术罢了!如今假装小产,我明明身子无碍,却哪里也去不得,天天憋在府里人都快发霉了,寻点无伤大雅的乐子,殿下难道也不准?” 李修白目光掠过那幻术师远去的背影,只是想,她寻的恐怕不仅是幻术之乐。 但二人不过是假扮夫妇,他不必为此动怒,声音冷淡:“随你。只是不许在屋内,我不喜旁人碰我的东西。” “知道。”萧沉璧迅速换好衣服,带着几分不耐与他同往安福堂。 老王妃见萧沉璧出门,心疼地责怪她不该见风。萧沉璧连忙解释自己已无大碍,李修白也帮着说了两句,老王妃才作罢。 但一晚上又是布菜,又是上炖汤的,竟比萧沉璧小产前待她还要亲近。 李修白不知此女用了何等手段。但见母亲与她相处得其乐融融,原本想拆穿她身份的话又没说出口。 汝珍顽劣,阿姐又已出嫁,母亲身边确实需要一个说话解闷之人,让萧沉璧暂时充当解语花,也算人尽其用。 之后数日,两人之间依旧是不冷不热。李修白虽夜夜回正房,彼此却鲜少交谈。 清虚真人瞧着二人疏离模样,总算稍稍安心。 —— 一连数日,萧沉璧学了不少幻术手法。那祢乌在薜荔院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不仅探讨幻术机关,此人更是能言善道,向萧沉璧描绘了许多西域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萧沉璧心想若要成就大业,西域之地岂能忽略?提前了解有益无害,于是便细致追问。 两人相谈甚欢,有时天色已暗,李修白都已踏入院门,他们仍在廊下谈笑风生,竟未察觉。 李修白倒未说什么。 只是次日,萧沉璧再想找祢乌细问西域之事时,幻术班子的班主却告知祢乌被召入宫了。 “怎的这般突然?”萧沉璧诧异。 那班主躬身道:“回禀夫人,圣人要看幻术表演,点名要祢乌献艺,他是班子里的台柱子,自然得奉召入宫。” 萧沉璧有些遗憾,却也没多想。毕竟班子里尚有十二人,祢乌不在,还有别人。她便继续看其他幻术师的表演。 然而不巧,班子里技艺精湛的男伶大多被一同抽调入宫,只余下两位女幻术师。 萧沉璧便又与她们攀谈起来。这二人也是在西域土生土长,所知甚多,且技艺毫不逊色于祢乌。她们表演的剪纸成蝶和火鼠游街等新奇戏法,看得萧沉璧啧啧称奇,一时竟未能看破门道。 李修白这日回来得早些,瞧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并未打断,反而静立一旁观看。 “你们继续,不必拘束。” 萧沉璧没管他,可那两位女幻术师早听闻王爷与侧妃恩爱非常,只当王爷是来陪伴夫人的,哪里还敢久留?连忙寻了借口匆匆告退。 萧沉璧正琢磨那剪纸成蝶的机关,随口问了李修白一句:“这蝴蝶飞得如此灵动,是何道理?” 李修白接过她手中特制的薄纱片,指尖微动,一只蝴蝶便轻盈飞出,在空中盘旋数息才缓缓落下。 “袖中藏有极细韧线,手法精妙,配合特制的粉末,便可控其飞舞。” 萧沉璧有些惊讶,却不想承认:“一时想岔了,原来如此简单。” 李修白察觉她神色,只道:“这些幻术在长安流传多年,看得多了,自然便知其中关窍。魏博难道没有这类戏法?” 萧沉璧随口道:“或许也有吧。但小时候我没机会看,长大了没时间看。” 李修白有一瞬沉默:“郡主外祖不是节度使么?小时候怎会无缘得见?” 萧沉璧没好气:“你既知我外祖是节度使,难道不知他去世得早?自他死后,我那位好父亲便抬了无数小妾进门,生了一堆弟妹。或许是觉得赘婿身份令他蒙羞,他对我和阿弟极为苛刻。他声称阿娘体弱需静养,把我们母子三人打发到一处偏僻别院,衣食住行皆需自己动手。即便府中有这等戏法,也只有那些姨娘和得宠的弟妹们能看。有一年除夕,我好不容易被允回节度使府住几日,得了一个精巧的傩面,却被姨娘生的二弟看中抢走。我去告状,阿爹反而训斥我年长不知礼让幼弟,还打了我一巴掌,那面具也被二弟夺走了!” 李修白听到此处,手中把玩的纸蝴蝶微微一顿。 萧沉璧一想起往事便心生愤恨,不自觉继续道:“不止如此,二弟知阿爹厌弃我,便愈发肆无忌惮,总是抢我的东西。他还总往我们住的别院里扔死耗子、死兔子,每日开门都有惊吓。更有甚者,他仗着身强体壮,竟在大冬天把我摁进冰冷的河水里!你问我水性为何那么好?便是这么被逼着练出来的!” 她眼中至今带着恨意。 李修白虽知她早年坎坷,却不曾听闻这些细节,眼前瞬间浮现出冰天雪地中,一个衣衫单薄、瘦骨伶仃的少女在刺骨的河水里拼命挣扎的倔强身影。 “不过,”萧沉璧下颌微抬,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后来我掌权之后全都奉还了!他不是喜欢抢我的傀儡面具戴吗?我便命人给他量身打造了一张完全贴合的铁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口鼻,用精钢锁链焊死在脖子上,让他日日夜夜戴着,一刻也不许摘下!他喜欢用死物惊吓别人,我便每日将那些支持他的叛将砍下手脚,趁夜丢到他床边,让他日日都有惊喜!他喜欢把人摁在冰河里,我便让他也尝尝那滋味……再然后,他就被活活淹死了!” 她唇角浮起一抹无辜的笑:“可这也不能怪我呀,我只是原样奉还,谁叫他太没用,十六岁甚至比不上当年八岁的我呢!” 这些戴铁面具、杀人恐吓、溺死亲弟的传闻,李修白从前也听过,正是因为这些残忍的手段外面才都在传她蛇蝎心肠。 却没想到,原来还有这样一番前因。 李修白抬眸深深看着她,萧沉璧迎上他的目光:“怎么?觉得我太过残忍?太过分了?” “并无。”李修白薄唇微启“时移世易。只是觉得,十六岁相较八岁,年岁长了一倍,该加倍奉还才是。郡主似乎还是心软了些。” 萧沉璧不由得微微一怔。 从前在魏博,那些老臣无不指责她手段酷烈,说什么“毕竟是亲弟”“当年年幼无知”“不该如此绝情”。 这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不仅理解她,甚至觉得她报复得还不够彻底? 讽刺的是,最懂她的话竟出自她最恨的死敌之口。 她沉默了片刻,眼神缓缓抬起,却发现他没有半分虚伪或指责,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认同。 他们果然是同类。 甚至某种程度上,这世上或许没有人比他更懂她。 萧沉璧眼神顿住,然后缓缓挪开,借口肚子饿了,两人之间那诡异又微妙的氛围才被打破。 往后数日,萧沉璧看腻了幻术,休养的时限也差不多到了,便遣散了幻术班子。 两人晚间又恢复了一人批阅公文、一人核验账册的状态。 直到进奏院三催四请萧沉璧前去议事,这份表面的平静才被打破。 —— 事情还要从端阳节萧沉璧小产说起。 尽管这是她精心设计的局,但进奏院并不知情。 得知小产后,进奏院当即便召见了瑟罗,厉声质问缘由。 萧沉璧早已授意瑟罗应对,只道是意外所致,并以她元气大伤,虚弱卧床为由这才暂时搪塞过去。 如今半月已过,休养期结束,进奏院再也按捺不住,严令她必须亲自走一趟。 萧沉璧推脱不得,只得前往。 回雪自然寸步不离地跟随,但进奏院重地,实在不宜外人露面,萧沉璧便命回雪在荐福寺等候,言明自己去去就回。 然而,她未曾料到,此番进奏院的态度异常强硬。 虽然进奏使忽律最终相信了意外小产的说法,但怒火与不满几乎溢于言表。 “此子是我等图谋长安的根基,郡主怎可如此疏忽大意?” “进奏使此言差矣。”萧沉璧毫不示弱,“那日暴雨忽至,岐王妃恰好到我身边,我岂会知道她敢趁乱做出这种事?何况,曲江风浪极大,我九死一生,险些葬身鱼腹,进奏使莫非以为我愿意看到此等局面?” 忽律一时语塞,但面色依旧阴沉如水:“都知已然知晓此事,大为震怒。此子既失,郡主且好好想想如何弥补吧!” 萧沉璧挑眉:“此事虽非我所愿,但岐王因此痛失帝心,岐王妃一族更是遭贬斥。其父是主战魏博的悍将,此番阴差阳错,反而替我们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岂不是意外之喜?” 魏博那边自然那也明白这个利害,所以才容忍萧沉璧在王府中休养,但他们更怕她动其他心思。 忽律目光锐利:“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郡主当务之急是尽快再次怀上!您青春正盛,想必一二月内,并非难事吧?” 萧沉璧冷笑,果然,他们又在打这龌龊主意!她盘算着自己脱身之期将近,便敷衍道:“本郡主自会尽力。反正如今本郡主也是在假扮他人妇,此事倒也不算难。” “不是尽力,是必须,都知已等得不耐烦了,郡主必须尽快怀上!还有一事,臣近日听闻,长平王李修白似乎伤了根本,于床笫之事力有不逮?若只倚仗于他,郡主这身孕,怕是遥遥无期吧?” 萧沉璧闻言一愣,伤了根本?这荒谬的流言从何而起? 再一想,也许是当初她在宴会上的胡言乱语被传了出去,越传越离谱,到了进奏院,便成了这般。 她强压下心头的荒谬,解释道:“进奏使听岔了,绝无此事。他……好得很。” 忽律只是冷笑连连:“这传言我可是从不同渠道反复印证过的!郡主您心高气傲,又素来不热衷此事,您说的话恐怕比不上传言可信。退一万步讲,即便长平王身体无碍,仅凭他一人也未免太过迟缓,为了大业,进奏院还为郡主准备了其他男子。” 萧沉璧几欲作呕,她想过进奏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未料竟能肮脏卑劣至此。 “绝无可能。”她斩钉截铁,“我到底也是掌管过大权的,可杀不可辱!” “这恐怕由不得郡主了。您母亲的性命可还捏在都知手心里呢。郡主若不应允……” 萧沉璧手心紧攥,恨不得当场拔剑砍了他。 然而,软肋被死死扼住,她只能强行压下。 权衡利弊,又思索一番后,她冷冷吐出一个字:“好。” 忽律脸上瞬间绽开笑颜:“那郡主便请吧,还是西厢房,人已经在等着了。” 萧沉璧只觉得脚下似有千斤重,朝着西厢房挪去。 —— 萧沉璧前往进奏院一事,并未刻意隐瞒李修白。 李修白刚从宫里回府,消息便递了过来。 他只道是进奏院要追问小产之事,并未太过在意。 然而,思绪流转间,想起自己曾在进奏院的经历,顿时又推演出另一种走向。 他指腹压在案头文书上,将侍立门外的流风唤进来:“她去了多久?” 流风躬身回禀:“殿下在宫中时消息便已传到王府,等您回府又多了两刻钟,算起来,夫人离开王府,至今大约快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着实不短,恐怕不止能做议事一件事…… 而且,萧沉璧为达目的,向来不惜一切代价。 这段时间可能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李修白脸色渐沉,霍然起身,命流风备马带人。 第49章 吃飞醋 冲冠一怒为红颜 从王府到魏博进奏院, 寻常车马需两刻钟,今日由金吾卫开道,马蹄飞踏, 一刻钟便到了。 李修白城府极深, 自然不会做出带兵硬闯这等蠢事。 圣人的白鹰恰巧失踪,便成了他利用的借口。他命人在距离进奏院还早的街角勒马,冷声下令:“圣驾御鹰飞入此院,搜!” 金吾卫的校尉这几日在操纵之下已换成了他的人, 当即领命。 进奏院内 金吾卫前来搜查的消息被通禀之后,忽律强作镇定:“郎君何出此言?本使未见白鹰踪迹……” “哦?”领头的金吾卫校尉嗤笑, 手按刀柄,声调陡然拔高,“可在下分明瞧见那白鹰飞进来了,进奏使百般推阻, 难道是想私藏御物?” 这滔天罪名一扣,忽律无话可说, 权衡片刻, 他侧身,生硬道:“郎君言重!请,若能寻得御鹰,自然再好不过!” 平日他们虽然图谋不轨,但行事隐秘,表面查不出什么。 棘手的是, 萧沉璧此刻正被他们留在西厢房。 她如今凭借侧妃的身份在长安出尽风头,无人不知,若被金吾卫撞见可是不小的麻烦。 算算时间,郡主进去已两刻钟, 料想已经事毕。忽律于是急令仆役去带郡主离开,让她速从密道遁走。 西厢房内,却并没有如忽律所想那般完事。 萧沉璧冷眼看着瘫软在地的男人,抬脚踢了踢,将他拖到床上,胡乱扯开他衣襟,又往锦被泼了水,造出不堪假象。 进奏院包藏祸心,她岂能毫无防备? 前几日听幻术师讲西域奇闻时,她得知了一种能致幻的迷药,于是特意花重金从他们手中购得,原本打算留着重要时刻,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这吐火罗来的迷魂药混入茶中后便看不出什么了,进奏院找来的男人一见到她面容便色迷心窍,再见她笑盈盈递过茶盏,顿时丢了魂,想也未想便饮下。 这幻药的药效是放大人的心境,这人对她垂涎欲滴,所以幻觉是各种不堪的画面,一边浑身瘫软,一边口中发出令人作呕的浪/叫。 萧沉璧厌恶地又踢了几脚。 如此也好,守在门外的女使听见声音便信以为真。 药效约莫两刻钟,她静待时间流逝,同时弄松发髻,晕开口脂,更在自己颈侧掐出一枚红色印痕。 药效退去,男人渐醒,见床榻凌乱,萧沉璧衣衫不整,竟真以为成事。 虽然印象模糊,但萧沉璧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便将他哄得晕头转向。 萧沉璧冷笑一声,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外传来女使惊恐的拍门声:“郡主!快,金吾卫闯进来了!快从密道走!” 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如潮水般涌近。萧沉璧毫不留恋地转身,身影没入后园幽暗的密道。 金吾卫将进奏院翻了个底朝天,鹰,自然影子都没见着,人,也没找到。 不过这时外面的人过来传信,知道无需再查之后,金吾卫便撤了。 彼时,萧沉璧已经通过后园的密道回到了荐福寺,在瑟罗的护卫下登上马车。 帘栊一掀,却见李修白端坐其中。 车厢内光线昏暗,他周身气息沉凝,面容隐在阴影里,辨不出情绪。 萧沉璧心下了然,难怪进奏院会突然来人搜查,八成是他指使的。 还算有点良心。 她上车,随口道:“你怎么来了?回雪报的信?” 李修白语气沉静,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郡主是不想我来?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这话极为刺耳。萧沉璧心头火起。她在进奏院如履薄冰,本以为他来是施以援手,不料竟是猜疑! “殿下以为本郡主什么都愿做,连进奏院都敷衍不过去?” 李修白并不这么想,但目光扫过她凌乱的发髻、晕染的唇脂,一股无名火窜起。 “郡主手段高明,若是不愿,自然无人能近身。全看郡主想不想罢了。” 这话外之音,分明暗指她若有意,在他眼皮底下也能偷/欢! 萧沉璧怒意顿时高涨:“是真是假又如何?反正是假夫妻,殿下倒真把自己当我夫君了?即便我与旁人肌肤相亲,殿下又凭什么管!” 李修白停顿片刻,声音反而平静下来:“你以为本王想管?皇室血脉,不容混淆。郡主既应了,就该洁身自好。” 血脉,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血脉。 萧沉璧真恨自己为什么生做了女子!处处遭觊觎,时时被利用。 她记住今日了,所有伤她之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强压怒火,尽量解释:“殿下放心,天家骨血何等高贵,我岂敢玷污?何况本郡主也非饥不择食之人。那男子早被我药翻放倒,碍不着殿下的血脉大事。” 话虽如此,她凌乱的发髻和刺目的口脂,却像针一样扎在李修白眼里,脑中不受控地闪过她从前对他巧笑倩兮,虚与委蛇的画面。 是了,她惯会如此,不必真做什么,这些糊弄人的把戏,她最是拿手。 从前有他,往后也会有旁人。 不过他要的原本就是她腹中的血脉。只要血脉无虞,这些细枝末节,算得了什么? 萧沉璧说得对,他们只是盟约,假扮夫妻罢了。 “郡主最好说到做到。本王不会一再容忍。”李修白声音平静,闭目靠向车壁。 萧沉璧也扭过脸,离他远远的。 车厢内死寂一片,只余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单调声响。 可笑!前日萧沉璧还以为他是这世间最懂她的人之一,此刻才知,全是错觉。 他最恨她,所以最懂她的手段。 他认同的,不过是他们相似的冷酷秉性。 至于所谓信任?半分也无。 说到底,立场相悖,仇恨和猜疑才是他们之间永远的共通点,是她被这几日的虚假平静一时蒙了心。 —— 一路再无话,回到薜荔院。 李修白已完全沉静下来,公事公办地问她在进奏院时说了什么。 萧沉璧也不隐瞒,将忽律的对话和盘托出。 “一字不漏,殿下总该信了?若还疑心,下次不如在进奏院也安插耳目,旁听便是。” “放心,已在安排。” 李修白声音淡淡,既是回答,更是警告。 萧沉璧连道三声“好”:“殿下果然算无遗策,日后大可高枕无忧了!” 她烦躁地倒了杯凉茶,脖颈一低,那枚红色印痕忽然映入李修白眼帘。 原来不止虚与委蛇,还有肌肤之亲。 看那痕迹,定是深深拥吻所致。 这仅是露出的一角,衣衫之下,不知还有多少更深的印记。 他转身的脚步顿住,目光盯着那处:“你让他碰你了?” 萧沉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中了然,近来她一直心绪不宁,今日尤其烦闷,还没深想,便脱口而出:“是又如何?殿下不是说只在意血脉吗?逢场作戏罢了,能脱身便是上策,殿下这般聪慧难道不明白?” “洗干净。”李修白声音忽然降至冰点,不容置疑。 “我现在不想。”萧沉璧随手抓起桌上一只的傩面把玩,姿态慵懒。 “本王不是在跟你商量,是命令。” “方才殿下还说不在意,怎么转眼就变了卦?” 李修白眼中毫无情绪:“先前是先前。本王的东西,不喜他人沾染分毫。” 东西二字正好戳中萧沉璧旧疤。 当年她羽翼未丰,父亲便是这般将她当作美丽的物件送去给糟老头子和亲。 她梗着脖子:“好!既然殿下嫌我脏了,那就换一个便是,反正孩子只需从我肚子里出来!长安城爱慕殿下的贵女多如牛毛,春风一度,不给名分也有人愿意。再不然,便去养些外室。殿下放心,本郡主定替你遮掩得天衣无缝!” “你把本王当什么人了?”李修白冷冷看着她。 “那殿下又把我当什么了?人尽可夫的荡/妇?”萧沉璧积压多日的怒火终于爆发,“今日那男人虽不如殿下皮相好,却温柔小意,满眼仰慕。我甚至后悔没假戏真做,与他成就好事。进奏院是狼,殿下就是披着人皮的狈!衣冠楚楚,禽兽不如,连一个陌生男人对我的态度都比你好! 李修白薄唇抿成一条线:“就凭你三番五次设局击杀,本王能留你一命,允你效力,已是开恩!衣冠禽兽?看来本王从前太过仁慈,郡主怕是不知何为真正的衣冠禽兽。” 他忽然扯开玉带,步步紧逼。 只听咔哒一声,萧沉璧表面镇定,脚步却不由自主后退,直至腿弯撞上床榻边缘,就在此时,李修白毫无预兆地猛然倾身压下。 萧沉璧恨极,抄起玉枕欲砸,手腕却被他扣住,以绝对的力量优势将她死死按在榻上。 力道之大,远超从前。果然,他往日皆留了余地。 而此刻,则如同被激怒的凶兽,毫无理智。 萧沉璧冷静下来,试图解释清楚,日后再做从长计议,但话未出口,刺啦一声裂帛,衣襟已被撕裂,同时他强硬挤入她双膝之间,那句未尽的话语刚到唇边化作了一声痛楚的惊呼。 院中,瑟罗早已心急如焚。屋内不同寻常的动静让她再也忍不住,锵啷一声拔出弯刀,冲向房门。 回雪横剑拦住,语气和她的主子一样不近人情:“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郡主也有令,让我寸步不离!”瑟罗弯刀一握,直劈回雪面门。 回雪长剑一振,精准格挡,刀剑相撞的交鸣之声刺破夜空,两道身影瞬间缠斗在一处。 廊下的灯笼被剑气扫过,剧烈摇晃,噼啪作响,刀光剑影的激烈程度丝毫不逊于屋内。 数十招之后,回雪觑准一个破绽,长剑精准地架在了瑟罗颈侧:“你输了。再上前一步,死。” 瑟罗的弯刀被震飞,插在远处地上嗡鸣不止,手腕也被震得生疼。 她年方十六,回雪已二十,四年的差距着实难以逾越。 “你等着!你不会一直赢,总有一日我会打败你!” “随时恭候。” 回雪声音冷冽如雪,命人将挣扎的瑟罗捆了带下,以免惊扰了主子。 门内,萧沉璧隐约听见外间打斗,愈发愤恨。她被死死钉在榻上,脖颈也被他大手从后扼住。至此,她才真正明白李修白往日确然留情。 她虽动弹不得,眼前却是他横着的手臂,毫不犹豫一口狠狠咬下,如同野兽撕咬猎物,鲜血瞬间涌出,顺着他的手臂滴落,染红了素白枕巾。 李修白眉峰微蹙,却并未拿开手臂,她咬得越狠,他便也反制回去,仿佛要将她揉碎在骨血里。 萧沉璧满口腥甜,血与汗混杂,恨与怒交织,仿佛只剩下最原始的角力方能宣泄。她咬紧牙关,绝不示弱,甚至从齿缝间挤出讥讽:“就这点本事?甚至比不上进奏院那个卖油郎!”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话音刚落,萧沉璧便被凌空抱起,她惊呼一声,瞬间绞住缠紧了他的腰。 门外,瑟罗被押走后,安福堂的典事娘子奉老王妃之命前来询问今日为何没去用膳,回雪守在院门口,声音恭谨:“殿下与夫人有要事在房内相商……恐怕今晚不能前往了。” 典事娘子何等精明,走近几步,隐约捕捉到屋内不同寻常的的声响,脸上笑容顿时变得了然:“是是是,老身明白,这就去回禀王妃。” 她匆匆离去,将所见所闻细细禀告。 老王妃闻言,喜忧参半。前些日子听说儿子宿在书房,她以为小两口又闹了别扭。今日这般光景,看来是和好了?可叶氏小产初愈,哪经得起这般?她蹙眉,想着得寻机敲打儿子。 恰好李汝珍进来,只听了个闹字,以为哥嫂吵架,热心要去劝和。老王妃忙唤住她,只道小事,不许打扰。 李汝珍不明所以,却暗暗认定,嫂嫂那么好,若是吵架,定是阿兄的错,改日她定要说说他! 老王妃用膳慢条斯理,待饭毕茶凉,天已黑透。 此时,听说薜荔院还没传膳,顿时觉得过了。她不便直接制止,便遣典事娘子以送补汤给叶氏为由去敲门,免得二人伤身。 “殿下,夫人,王妃忧心夫人身子,特命老奴送来参汤……” 典事娘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门。 正是这一敲,屋内才终于止歇。 李修白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袍,拉开门时,高大的身形巧妙地挡住了门内景象。 “有劳母亲挂心,替本王谢过。” 他接过汤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典事娘子眼尖,借着廊下昏暗的光,瞥见了门内地毯上几处疑似水渍或者血渍的深色和狼藉的器物,心下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恭敬退下。 门内,萧沉璧瞥见满地混乱,闭目不言。李修白今日存心折磨,她也不肯服软,后半晌便这么被凌空抱起,以一种极端羞耻的姿势踏过屋内每一寸角落。若非典事娘子送汤来,不知后面还要如何。 她想,她从前还是低估此人了,他骨子里的冷酷,无情和恶劣并不比她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有任何道德、礼节、退让可言,有那么一瞬,她真以为自己会溺毙。尽管不想承认,但确实不止是痛苦,她也恨极了为什么会控制不住自己,脑中却又莫名浮现出梁国夫人曾与她闲聊时说的话—— 夫君贵在上等,越上等越舒坦,情/人则贵在下等,越下等越快活。 李修白端着温热的汤盅走回,目光扫过她颈间那抹被他指腹反复擦拭、已近破皮的地方时微微一顿,方才在极致的混乱中,他终于看清那并非吻出来的痕迹,而是指痕。 不是她自己攥的,便是被别人掐的。 无论哪种,都是她受了委屈。 至于衣衫底下,更是干干净净。 然而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 或者说,他也无需挽回。 他们之间本就隔着深仇,欺骗与算计是常态。 今日的一切都是她倔强与口不择言,也是罪有应得。 这个念头划过,却并未带来丝毫快意。 他将汤盅放在案上,声音依旧冷硬,却少了几分戾气:“母亲给你的。” “不必。”萧沉璧的声音虚弱,“殿下碰过的东西,我岂敢再碰?否则这杯盏都要扔了吧。” 屋内混乱不堪,水泽遍地,几无落脚处,李修白放下汤盅,平静离去:“那便倒了。你自己传膳。” 萧沉璧望着他背影,心头火气莫名竟比在进奏院受胁迫时更甚。 躺了许久,她才起身沐浴。 前来收拾的女使从未见过这般景象,耳根红得彻底。当看到萧沉璧那妩媚动人又水光盈盈的双眸时,更是垂着眸不敢直视。 萧沉璧心烦,挥退女使,独自浸入浴桶。 —— 此时已至深夜。 书房内,清虚真人枯坐良久,同李修白有要事相商。 岐王妃被禁足后,岐王遭圣人连番申斥,夺职罚俸,回府后掌掴了岐王妃。 岐王妃出身范阳卢氏,岂是寻常妇人?她当即要和离,两人闹得不可开交。 清虚真人来正是要同李修白商议此事,让他想办法促成和离,如此,岐王便会失去重要臂膀。 但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再一问行踪,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情之一字,来时如洪水决堤,挡无可挡;去时如附骨之疽,剔骨难医。 只怕殿下难逃此劫,迟早会被那女子反噬。如此,他须早做绸缪了。 于是,等到深夜时分,李修白过来时,清虚真人瞥见他臂上包扎处渗出的血迹,当做没看见,只谈了正事。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 萧沉璧对镜梳妆,颈间那处假痕已成真,鲜艳欲滴。她拿起香粉烦躁地想遮盖,转念一想,又将粉盒重重扣上。 她凭什么要替他遮掩? 她“小产”刚好,正好也让旁人瞧瞧他的禽兽行径。 于是她只象征性地扑了薄薄一层粉,便踏入安福堂。李修白目光扫过她的脖颈,眼神复杂难辨。 果然,早膳后,老王妃沉着脸将儿子单独留下。 屋内的训斥声传来,萧沉璧冷笑,稍觉解气,但这种日子她是半日也不想待了,转身去了秋林院。 幸好,范娘子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赵翼安插的细作已成功潜入她母亲身边为婢。 范娘子还禀报说:“赵将军已策划内乱,定于都知与柔然王子会盟之日动手,约莫还需半月。那边一旦得手,咱们便立刻冲出长安!” 萧沉璧终于看见了脱身的曙光。 她仔细审阅赵翼的计划,提笔蘸墨,冷静地推演、修正、补缺。 两刻钟后,她修改了数次,将一份更周密、更狠辣的方案交给范娘子:“将此信速速传给赵将军,依此行事。若有变故,随时报我。” 范娘子领命。 “还有一事,”萧沉璧声音压低,“让我们的商队,去黑市搜罗一些药。” 她提笔,一连写下数个生僻的药名。 范娘子看着纸上那些闻所未闻的名字,面露惊疑:“郡主,这些是……” “西域秘药。”萧沉璧言简意赅。 多亏那些幻术师,她听来不少风物奇闻,前次在进奏院用的□□便极佳,至今没露破绽。 强效迷药、致幻药剂、见血封喉的剧毒、还有折磨人的蛊毒……有这些东西傍身,逃脱的胜算便会更多些。 当然,那蛊毒是特意为忽律准备的,离开前,她不止要他死,更要他求死不能! 交代完毕,她起身欲走。然而双腿一动,那股被过度搓磨后的隐秘刺痛袭来,让她微微咬唇,眉头紧锁。 “郡主!这是怎么了?”范娘子眼疾手快扶住,面露忧色。 自老王妃整顿府内流言,外人便不知昨夜薜荔院的荒唐事了。 “无妨,扭了一下。”萧沉璧声音平静,强忍着不适站直,这一瞬间她眼中又掠过一抹凉薄,“还有,再替我寻一味名叫牵机的毒,此物难寻,娘子多费心。” 范娘子看着她眼中那抹杀意,心头一凛,重重点头:“娘子放心!不管多难,老身都会替娘子寻来。” 萧沉璧缓缓挺直脊背,这才离开。 这味药,是专门为李修白准备的。 无色无味,易溶于水,更重要的,指甲盖大小的一点便能顷刻间致命。 任凭他心思再缜密也难以看出来。 萧沉璧命人准备毒药的同时,神武卫大将军周焘深夜被急召入府。 周焘是一等一的人物,先前的淮南漕乱便是他平定的。 让他出山,必然不会是小事。 周焘夤夜前来,踏入书房,只见灯火通明,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他心中一凛,以为殿下要对庆王动手,急忙进言:“殿下三思!庆王自打佛骨一案后身边便护卫森严,此时动手恐怕不但不能得手,反而会打草惊蛇,遗患无穷!” “不。”李修白声音平静,杀伐决断,“庆王自有他的死法,时辰未到。本王要你击杀的是魏博进奏使——阿史那忽律。” “忽律?那个胡人?” 周焘愕然,完全摸不着头脑。这胡人使节如何惹到了殿下? 但转念一想,殿下深谋远虑,此举必有深意,定是为了剪除魏博羽翼,为日后大业铺路。 他想询问详细缘由,李修白并不解释,只是说:“限期三日,计划已经定好了,你照做便是。” 周焘不敢多问,抱拳道:“末将领命!” 然后他便一脸肃然地听李修白吩咐。 侍立一旁的流风,听着二人煞有其事的对答,再瞧周焘那副深信不疑、慷慨领命的神情,目光最终落在自家殿下腕间那道刚刚结痂、深可见骨的咬痕上,这分明是被人狠狠咬噬的痕迹。 而且,很巧,正是昨晚之后出现的。 他心中泛起了嘀咕,什么江山大业? 殿下这次不惜动用周焘,分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吧! 第50章 美人计 隐晦的心思 周焘办事效率极高, 次日午后,一则消息便震动了长安城——魏博进奏使阿史那忽律的马车在郊外不慎跌落山崖,车毁人亡, 血肉模糊。 消息传回魏博进奏院, 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马车失事?未免太过巧合。众人皆怀疑是谋杀,然而现场勘查寻不出一丝人为痕迹。魏博又树敌众多,一时半会儿确实难以猜测是谁的手笔。 最高兴的莫过于康苏勒。身为正使, 他被忽律架空多日,只能借酒浇愁。如今忽律一死, 权力总算重归他手。 其他人也大多饱受忽律的折磨。尤其是安壬,因为不慎放了李修白出去,这些日子被忽律当牛做马地使唤,这回听到他身死的消息, 简直如释重负。 于是将忽律之死传信回魏博时,两人心照不宣, 口径一致, 都说是意外。 至于长安各方,反应不一,有的觉得这确实是意外,有的则怀疑这是暗杀。 但魏博狼子野心,忽律的死于长安有利无害,无人会为魏博出头深究。 是以, 在魏博收到确切消息前,长安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消息也传到了萧沉璧耳中,她颇感震惊。 她的确想除掉忽律,连蛊毒都已备好, 只等离京前动手。不料,竟有人抢先一步! 意外这借口糊弄旁人尚可,萧沉璧这等见惯风浪之人一眼便看穿其中必有蹊跷。 是谁? 她凝眉细思,脑中第一个浮现的身影竟是李修白。 昨日是他调动金吾卫强闯进奏院,后来,显而易见地,他动了怒意,加之此前进奏院对他的折辱,他确实有动机。 可眼下,他正深陷与岐、庆二王的博弈漩涡,刺杀忽律是步险棋,一旦暴露,叔父必视他为心腹大患。 他素来冷静,怎会行此不智之举? 难道是自己想岔了? 一时难以想通,萧沉璧决定等李修白晚间回府后再探问。 忽律被杀的消息传开后,清虚真人也问了问李修白。 李修白只道:“此人狠辣,留于长安终究是祸患。” 理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若非亲耳听见昨夜之事,清虚真人必然会被瞒过。 他未再多言,话里话外却提醒李修白需更加谨慎行事。 李修白淡淡应下,心头却莫名掠过一丝烦躁。 衙署属官们敏锐地察觉到这位主官今日心情不佳,个个屏息凝神,噤若寒蝉。 郑怀瑾一瞧这阵势,便知李行简又在折磨人了。在他麾下做事着实有前途,却也着实考验心志。 果然,刚踏入值房,他便撞见李修白将一摞文牒重重摔在案上,训斥属官。 那属官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片刻,李修白一挥手,他慌忙捡起,抱着文书狼狈退出。 郑怀瑾顺手掩上门:“哟,今日这是哪路邪风吹得我们殿下肝火如此之盛?” 李修白靠向椅背,指尖按压着眉心,声音里透着倦意:“一群酒囊饭袋,办起事来,还不如一个妇人得力。” 郑怀瑾一愣,这妇人说的是谁不言而喻。他撇撇嘴:“萧沉璧?她也就这点用处了。怎么突然提起她,是她惹你了?” “没有。”李修白语气毫无波澜。 郑怀瑾可是亲眼目睹端阳节他跳水救人的一幕,凑近前,撑着桌案,目光探究:“当真?那你当日为何要救她?” 一个两个都来追问此事,李修白眼帘一掀,声音冷到极致:“本王爱慕于她,行了吧?” 他这般语气,郑怀瑾反而半个字不信,乐道:“爱慕?就你这语气,这脸色,倒像是恨不得拔剑斩了她!行了行了,知道你是在人前做戏了。也着实难为你了,明明厌恶那毒妇入骨,还得与她虚与委蛇!” 李修白自动忽略后半句,不经意地问:“本王语气有何不妥?” 郑怀瑾早想指点江山了,当即滔滔不绝:“那可是大大不妥!你瞧瞧你这语气分明就是训斥属官,爱慕女子,自当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温柔体贴,小意殷勤!譬如我对平康坊的窈娘,那是真真捧在心尖上。” “油嘴滑舌。”李修白不以为然,“若这叫爱慕,你所谓的红颜恐怕能排满平康坊了。” 郑怀瑾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这叫风流!你懂不懂?殿下这点上可就远不如我了。不说我,就看你那姐夫崔儋,朝堂上何等古板方正?可回了府,对着沅姐姐,那叫一个温柔体贴,半句重话不曾有过,简直判若两人!当初沅姐姐生产时,他更是连朝也不上了,当即跑回家去,跑得官帽都丢了也不知道,惹得朝臣们好生笑话。” 听到温柔小意几个字,李修白脸色愈发沉凝。 郑怀瑾浑然未觉:“罢了罢了,横竖你眼下也用不上。待杀了那毒妇,正经娶位王妃时,我再好好教你。” 李修白指尖一顿,语气淡淡:“你能有何高见?不过是些花言巧语的伎俩。” “哎!你这话可就不中听了!” 郑怀瑾被他一激,等不及日后,当即倾囊相授,把送珠翠,写情信,套近乎……乃至折柳赠花、邀约游园踏青,洋洋洒洒说了一堆。 “总而言之,投其所好是根本,再辅以温柔体贴,甜言蜜语,任她是铁石心肠也能化作绕指柔。” 李修白抬眸,语气平淡无波:“若我没记错,你的情史中有一多半是被女子抛弃的,她们贪图了你的钱财之后便头也不回离开了,这些手段当真有用?” 这话直戳郑怀瑾肺管,他顿时跳脚,面红耳赤:“胡……胡说!分明是本郎君看不上她们,再不济也是好聚好散!好你个李行简,我好心指点你姻缘前程,你却揭我短处!剩下的你休想再听!” 说罢,郑怀瑾忿然拂袖而去。 李修白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轻笑一声。 但方才那“温柔体贴”四字却在他心头不断浮现,他未再多言,只是傍晚回府前,脚步一转,去了太医署。 —— 暮色四合,李修白回到王府时,萧沉璧已等候多时。 她开门见山:“忽律的死,是你所为?” 李修白并无半分隐瞒之意,淡淡应了一声:“嗯。” 萧沉璧看着他走向屏风更衣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为何选在此时动手?” “此人过于精明狠戾,留在长安对本王行事不利。” “仅此而已?” “郡主以为还有什么?” 隔着一道素纱屏风,那视线朦朦胧胧地盯着她,萧沉璧看不分明,别开脸:“……我以为你是在报复进奏院此前对你的折辱。” 屏风后的动作略一停顿:“这确实也是诸多原因之一。” 这话说得和屏风一样朦胧,萧沉璧忍不住多想,诸多原因?言外之意,还不止这两条。 确实,若仅为这两条,他报复的时机大可更早或更晚。 然而他偏偏选在她险遭羞辱的翌日。 疑窦丛生,她忍不住揣测,那“诸多原因”之中是否也有一条……是为了她? 当然,这个为了她有很多解释,或如他昨日所言,不喜自己的东西被染指,或是为了保全血脉的纯净,又或许是他对她…… 思绪至此戛然而止。 自幼被生父厌弃,被弟妹欺凌,萧沉璧并不喜欢自作多情。 再说,青梅竹马、相伴多年的康苏勒为复国都能背弃于她,与她立场相悖、争夺江山的李修白,又怎会对她动情? 曾经的教训让她顿时冷静下来,压下这荒谬念头,只道:“死便死了吧,只是叔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也许会派更难缠的角色前来,殿下需早做防备。” “有郡主襄助,本王何惧。”李修白已更衣走出,换了常服,“还有一事,岐王妃要同岐王和离,和离书已经写好,宫中传来消息,圣人这两日便会恩准。” 李修白一副公事公办的脾气,完全看不出昨日的咄咄逼人。 萧沉璧觉得这般最好,维持平静的假象,各取所需。 她也顺势敛去昨日情绪:“如此,我这‘小产’也不算白费功夫。岐王失了范阳卢氏,再无余力与殿下抗衡。殿下只需专心对付庆王,大业指日可待。” “承你吉言。”李修白道。 萧沉璧也格外平静:“那我先歇下了,殿下自便。” 言罢,她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走向那拔步床。 随即,身后传来开关门的轻响。 萧沉璧料想他今晚多半会宿在书房,绷着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 床褥枕巾全部换新,但萧沉璧鼻尖仍萦绕着昨夜那若有似无的靡靡气息,她目光逡巡,果然在床帐一角瞥见一点污痕,也许是昨晚不小心溅到床帐上去了,司寝女使更换床褥时疏忽了。 她烦躁地侧过身,想着明日换掉,然后强迫自己思虑正事。 岐王一旦倒台,从前贪赃枉法、谋财害命之事必被揭露,不死也难逃幽禁。岐王妃此时和离或能保住性命。如此说来,端阳宴一事,她倒阴差阳错救了对方一命。 紧接着,她又盘算起赵翼部署进度,叔父得知忽律死讯后的反应…… 思绪纷杂,她渐渐沉入梦乡。 因昨夜折腾至深夜,今日又劳心劳力,她睡得极沉。迷糊中似乎听见有人唤她,眼皮却重若千钧,无力睁开。直到裙裾被掀起,一股微凉的触感传来,萧沉璧骨子里那股警觉胜过疲惫,倏然从枕下抽出匕首。 半途,手腕却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掌稳稳攥住。 “是我。”李修白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半压着她,“郡主平日睡觉,枕头下都枕着刀?” 萧沉璧收了匕首,缓缓放回去:“早些年总是被刺杀,怕了而已,所以便养成了习惯。” 李修白沉默一瞬。 萧沉璧这会儿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手正探进她的裙底,她没好气道:“殿下怎的回来了?难不成今日还要?我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怕是不行。” 李修白并未起身,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郡主多虑了。只是给你买了药,叫你叫不起,只好亲自上药。” 他指间微凉,带着淡淡的药膏气息。 萧沉璧想起那朦胧的声音,语气狐疑:“殿下会这般好心?” “府中人多眼杂,传出去了毕竟不好。” 李修白沉默片刻,才给出一个冰冷的理由。 萧沉璧了然:“明白了。殿下放心,妾身定会演得天衣无缝。只是这等小事不劳殿下亲自动手,我自己来。” “指甲盖大小便可,顷刻之间便能见效。” 这熟悉的用量,萧沉璧心头一跳,几乎以为他察觉了自己暗中备下的手段,借着微弱光线打量他,只见他神色冷淡如常,心跳才渐渐平复。 但多疑的本性让她无法全然放心,加之她十指指甲纤长,恐伤及自身,事已至此,她按住他还没拿回的手:“祸是殿下闯的,还是殿下善后吧。” 黑暗掩去了两人所有神情,仿佛在处置一件寻常公务,冰凉的药膏被细致涂抹,带来奇异的舒缓与撩惹,片刻后,萧沉璧抓着枕巾的手指骤然收紧,随即又猛地脱力松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李修白随即收手,取过丝帕慢条斯理地擦干,低笑:“这回药怕是白费了,还请郡主稍稍定神,剩下的药不多了。” 之后李修白又蘸了几次药,在药膏彻底浪费完之前,萧沉璧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他的手:“算了,已经好了。” 黑暗中,她脸颊微烫,幸而李修白看不见。 只听得他明知故问,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当真?” “你说呢?”萧沉璧显然是恼了。 李修白收起药瓶,低低地笑,将剩下的药随手置于案几之上:“既如此,这药是用不上了,明日扔了吧。” 萧沉璧略一思索,这话暗藏玄机,难道是承诺日后不会再用强?又是送药,又是这般承诺,这人这般举动是觉得昨日误会了她,有所亏欠? 她微微眯起眼,想从黑暗中窥探他神情,李修白却已和衣躺下。 他不点破,她也乐得装聋作哑。 萧沉璧恨恨地剜了一眼那青瓷小瓶,带着一身未褪的燥意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翻身朝里,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 次日,李汝珍约萧沉璧一同去上林苑赏花。 这是萧沉璧自端阳宴“小产”后的首次公开露面,衣着需格外斟酌。 不能太艳,毕竟刚失去了“孩子”,她需要显示出伤心。 但也不能太素,她实在不喜欢太素净的。 最终,她择了一身雅致的鹅黄宫装,发饰也从简,那支白玉簪子此刻十分合宜,于是顺手拿起,绾于发间。 梳妆完,正赶上李修白出门,他目光扫过那点温润白玉,凝滞了一瞬。 恰在此时,李汝珍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被门槛一绊,惊呼着向前扑倒! 李修白眼疾手快,长臂一伸稳稳将她扶住,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莽撞!” “阿兄就知道训我,也不问问我如何了!”李汝珍捂着撞疼的胳膊肘龇牙咧嘴。 萧沉璧倒是没有训斥,快步上前,关切询问伤情,掀起她衣袖一看,只见青紫了一块,便替她轻轻揉按:“以后不可这般跳脱了,万一撞着头可不是小事。” “还是嫂嫂好!”李汝珍转眼又笑嘻嘻,“不过这伤可不是刚撞的,是昨晚练功不小心磕的!对了阿兄,我如今功夫大有长进,将来定能随你上阵杀敌,亲手斩了那妖女!” 李修白眸光微动:“……什么妖女?” “就是那个永安郡主萧沉璧啊!虽然雪崩之事查清了不是她干的,但之前那一箭和暗算可是实打实的。我自然要替你报仇雪恨!”李汝珍说得义愤填膺。 李修白目光掠过她紧挽着萧沉璧胳膊的手:“哦?你这般恨她?” “蛇蝎妖女,人人得而诛之吗,有谁不恨她么?”李汝珍斩钉截铁。 李修白挑了挑眉:“倒也未必,或许真有人也许不恨。” 他目光转向萧沉璧。李汝珍顺着望去,惊讶道:“嫂嫂难道心善至此?” 萧沉璧笑容一僵,干巴巴道:“自然是恨的。但她……她不是也在雪崩中重伤了么?或许这便是报应吧。” 话音刚落,便听李修白一声极轻的嗤笑。 萧沉璧几不可查地乜他一眼。 两人间这无声的交流更让李汝珍好奇:“阿兄和嫂嫂打什么哑谜呢?” 萧沉璧岔开:“没什么。时辰不早,该动身了。” “打情骂俏,不说便罢了!”李汝珍嚷嚷,目光不经意扫过案几,瞥见一只眼熟的青瓷小瓶,像极了自己从前从宫里带出来的消肿化瘀膏药,伸手便要去拿,“这是消肿的药膏吧?还剩一点?正好给我用用……” 萧沉璧脸色顿时又红又白,李修白目光也顿住。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萧沉璧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李修白这才抬手将药瓶拿回。 “不是。你看错了,这药你用不得。” “瓶子明明一模一样,怎会看错!”李汝珍笃定,踮脚欲看仔细。 李修白却已顺势将瓷瓶收入袖中,语气不容置疑:“是又如何,也该让你长长记性了。日后再这般冒失,怕是不止是磕着碰着了。” 李汝珍嘟囔:“小气!算了,反正有嫂嫂疼我,嫂嫂我们走!” 说罢,她拉着萧沉璧便往外走,将李修白晾在身后。 为免再生枝节,李修白取出袖中瓷瓶准备丢了,拂过滑润得快要脱手的瓷壁,似曾相识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热,片刻,才面无表情地将瓷瓶掷入廊边水中。 —— 这回李清沅也跟她们一起去赏花。 王府的油壁车宽敞舒适,三人同乘亦不觉拥挤。 一上车,李清沅的目光便落在萧沉璧发间的白玉簪上,眼中含笑:“这簪子是宝钿楼的吧?玉质净透,雕工细腻,价值不菲呢。” 萧沉璧抬手轻抚:“是夫君给的,妾身也不知价值几何。姑姐若是不嫌弃便赠予姑姐。” “别!”李清沅连忙摆手,“这是阿郎赠你的心意,我怎好讨要?只是觉得这玉纹特别,随口一说罢了。白玉温润养人,你身子还需将养,戴着正好。” 萧沉璧想起此事还有些生气:“他哪里是特意赠我的。夫君说这本是要送给姑姐的,只是拿错了盒子,才给了我。” 李清沅闻言,与李汝珍对视一眼,两人竟都掩唇笑了起来。 萧沉璧不解:“有何不妥么?” 李汝珍抢着道:“阿兄定是骗嫂嫂的!阿姐素来只爱青玉,从不戴白玉,多少年都如此。阿兄记性最好,送东西怎会弄错?这簪子啊。怕是打一开始就是给嫂嫂你的!” 萧沉璧一愣,再忆及当日为了验毒折断簪子时李修白那阴沉的脸色,心下明了,原来此人是恼羞成怒,信口搪塞。 李清沅忍俊不禁:“那时,你们小夫妻闹别扭了?” 萧沉璧假装赧然点头,心里却乱了起来。 “阿郎这性子,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李清沅笑着摇头,眼中带着追忆,“幼时我养了只狸奴,他明明喜欢得紧,偏要装作不在意,每每借口寻我,实则都是去看猫。后来阿爹要送他一只,他小小年纪却板着脸说玩物丧志,不可沉湎,断然拒绝。遇到你之后,你二人恩爱无双,传出了许多恩爱佳话,我以为他改了性子,不料还是这般。真是辛苦你了。” 萧沉璧口中连道“不敢”,心中却泛起了波澜。 原来这人骨子里便是这般隐忍克制、自律至极的性子。 俗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欲/望太容易满足确会消磨意志,她那二弟便是如此养废的。 相反,当时她毫无依傍,想要什么只能靠自己去挣,所以她必须用功读书,勤学苦练,才能博得阿爹一点施舍。 但李修白生长于安宁的王府,衣食无忧,前途不说多顺遂,当个闲散的富贵王爷还是没问题的,如此优渥处境下他却能养成这般冷酷的忧患意识,也算是另一种层面的异类了。 他们二人,一个在艰难困苦中挣扎求生,一个自律到极致自囚于牢笼,成长之路截然相反,却诡异地目标一致,性情也颇为相近。 着实是孽缘了。 她心中喟叹,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落在李清沅眼中,又引出另一桩事:“怎么?瞧你蹙着眉,你们之间的别扭还没解开?可前些日子,阿郎不是特意寻了祛疤的良药给你送去?他又没说?” 萧沉璧缓缓抬眸,眼底的惊诧已说明一切。 姐妹俩再次笑作一团。 “看来阿郎这毛病是越发重了!你们俩啊,真是一路磕磕绊绊,没半点顺遂时候!” 萧沉璧面上陪着笑,心中却如擂鼓。 生辰礼、祛疤药、斩杀忽律……还有李修白这几日欲言又止的古怪情态,种种线索串联,答案呼之欲出—— 他多少,是在意她的。 意识到这一点,萧沉璧心跳得极快,却不是感动,更不是情动,而是如同蛰伏的猛兽嗅到了绝佳猎物的气息。 一个绝妙的、能够为她所用的机会,就在眼前! 是的,利用。 正如李清沅方才所言,李修白天性冷酷,克制隐忍,纵然对她有几分好感,也是因为她当前和他结盟,十分有用。 但这点所谓的好感远没到情深。 康苏勒也曾赠她许多奇技淫巧,更是甜言蜜语,最终还不是为复国幻梦将她弃如敝履,甚至亲手将她推入旁人怀中? 阿爹当年追求阿娘时也不惜单枪匹马直闯敌营,连杀数百人,伤痕累累,险些死去,可后来还不是纳了一房又一房姬妾? 李修白心性手段远胜康苏勒和她爹百倍,倘若她选择背叛,逃回魏博,与他立场相悖,以他的秉性,定然会毫不犹豫将她斩杀。 她受够了所谓情爱的虚伪,攫取最大利益方为上策! 这些日子协理王府账目,她发现李修白暗中竟掌控着一座庞大的金矿,并且正是此矿支撑着他多年的布局与遍布长安的暗桩。 若能窃取金矿掌控之权,不仅能重创他,更能将这笔泼天财富化为己用,成为她招兵买马、反攻叔父的基石! 念及此,一股隐秘的兴奋悄然漫上她唇角。 金矿调运事关重大,必用令牌一类的物件,此物她从未在李修白身上见过,显然,他还是防着她。 这东西最可能存放之处是守卫森严的书房。 那是他与清虚真人一众谋士的议事之地,是王府真正的权力核心。 以她的身份,从前连靠近都需避嫌,遑论踏入半步。 但如今,既然得知他隐晦的心思,她不介意用一用美人计,引得他一时迷乱,松懈心防,让她得以踏入书房…… 无数念头在脑中碰撞、推演,她唇角微微弯起,仿佛已经看到李修白化作她裙下之臣的模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攻心计 逢场作戏 萧沉璧想到金矿, 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李清沅与李汝珍只道她是甜蜜羞赧。 她也不点破,顺势垂下眼睫,颊边飞起恰到好处的红晕, 软声央求她们千万莫要告诉李修白她已知晓此事, 唯恐拂了他的面子。 “知道知道!嫂嫂放心!”李汝珍打趣,“嫂嫂真是贴心,阿兄能娶到你,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萧沉璧嫣然一笑, 是福气还是晦气将来恐怕还两说呢。 得知此事后,这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萧沉璧难得放松,与两位姑姐在长林苑消磨了大半日。赏夏花,品清酒,观珍禽猛兽, 长安的繁华富庶与姑姐们的体贴入微,让她心底生出几分真实的惬意。 日后大业得成, 她不介意善待二位。 归府已是傍晚。路过东市, 李清沅要去采买丝线与草药,为夫婿缝制夏日驱蚊的香囊。萧沉璧心念微动,借口关心李修白,依样画葫芦也备了一份。 二人纷纷称赞她用心,萧沉璧嘴上说着“亲自动手方显心意”,回府后便将丝线丢到一旁, 让瑟罗明日去买一个成品香包。 虽打定主意攻陷李修白,她也没傻到自己动手。 反正他又不知道究竟是谁做的。 但这点东西远远不够,萧沉璧回忆起李清沅提及李修白幼年酷爱狸奴的事,心思再次活络起来。 她对猫并无偏爱, 自小挣扎求生已耗尽全力,哪有余力豢养活物。 她也不懂猫的好坏品相,只想着贵的应该没错,于是打算去东市重金买只好看的,然而还没出门,却听见外面仆役叫嚷,原来是王府里窜进来一只野猫,众人正合力围捕。 长安野猫众多,老王妃心慈,只命人驱赶,不伤及性命。 此刻,那猫正被一只大手拎着后颈皮,小小一团,头脸乌黑,身子雪白,四爪徒劳地抓挠空气,声音更是凄厉。 萧沉璧瞬间想到了自己,何尝不是这般被捏着后颈,生死只在他人一念之间? 这点微薄的同病相怜,让她鬼使神差叫住了仆役,把这只丑陋瘦小的野猫留下来。 仆役慌忙将猫呈上,心道这小畜生算是走了大运。 萧沉璧命膳房煮了鱼肉鸡脯,细细撕成条喂它。那猫饿极,狼吞虎咽,看起来许久没吃饱了,有只后腿一瘸一拐的,似乎是伤着了。 之后,她又命侍医过来,检查之后,侍医说是骨折了,怕是被人打的,她便令侍医用好药,将它好好包扎。 这猫一开始极为怕生,慢慢地,发现眼前的人不仅没伤害它,还给它好吃好喝,便怯怯靠近。 待到晚间,竟已会绕着萧沉璧的腿蹭磨撒娇。 萧沉璧冷眼瞧着,只觉这猫蠢得可笑。 如此轻易便卸下防备,难怪被人打得腿折。 不但蠢,还十分丑,尤其这颜色,上黑下白,像生到一半是没墨了一样,滑稽又突兀。 世人皆喜爱美丽的东西,她本意是想买只名贵的狸奴笼络李修白,一时心软却留下了这丑物,他多半瞧不上吧。 正思索间,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萧沉璧立刻收敛眼底算计,换上一副温柔怜惜的姿态,故意将猫抱起,动作轻柔,语气也带上几分哀婉:“小东西,可怜见的……可我自身难保,也不知能不能留住你。” 李修白步履未停,径直走入内室。 萧沉璧这才恍然抬头,假装刚发现:“你回来了?” 李修白目光淡淡扫过她怀中的猫:“哪来的?” “是只野猫,窜进府的。仆役原本要将它丢出去,我瞧着它可怜,腿又伤了,便擅自做主留下了。”她抬眼,眸中带着探询,“不知殿下能否应允?” “一只猫罢了,随你。”李修白语气平淡,视线并未过多停留,转身走向屏风后更衣。 萧沉璧微感诧异。不对,李清沅明明说他喜欢狸奴的,怎会这般冷淡? 难道真是嫌这猫太丑? 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心软,转念一想,这猫又丑又笨,丢出去怕活不过几日。 罢了,权当积德,先养着吧,大不了过几日再去挑只漂亮的便是。 此时,李修白已更衣完毕,竟破天荒地主动开口:“叫什么名字?” 萧沉璧一怔:“嗯?” “你不是好心收养了这猫么,难道没取名字?” 他目光落在猫身上。 打量了一眼他的视线,萧沉璧知晓他还是有所动容的。 她若是刻意去买好看的猫讨他喜欢,以他的性子反而会惹得他怀疑。 这又丑又蠢的野猫,倒成了歪打正着的妙棋。 她唇边绽开笑意,将猫往他眼前送了送:“还没呢。想着既是养在薜荔院,自然该由殿下赐名最好。” “我来取?”李修白唇角勾起一丝弧度,“那就叫无忧吧。” 萧沉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初她给那假孩子取的名。 好好好,这人真是睚眦必报! 她恼恨道:“猫又不像人,本来就没那么多烦忧,头既然是黑的,我看干脆叫乌头吧。” 李修白眉梢微挑:“倒也应景。猫随主人,上黑下白。” 萧沉璧面色又是一僵。 猫随主人?乌头是剧毒,这是暗指她心如蛇蝎? 上黑下白,是说猫,还是映射她和猫一样,头发乌黑,浑身雪白? 下流! 萧沉璧目光可疑,扫去一眼。 李修白本是无心之语,被她那黑白分明、隐含薄怒的眼眸一盯,瞬间明白她的曲解。 他声音平稳:“郡主多虑了,本王并无他意。” 萧沉璧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多虑什么了?殿下又想到哪里去了?” 李修白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周,慢条斯理道:“郡主既未多想,本王自然也没多想。” 萧沉璧在口舌上讨不到便宜,暗暗咬牙。 算了,有这猫在手,便多了无数接近的由头。 此时,再看怀中这丑猫,竟也顺眼了几分。 当晚,他们照旧分榻而眠。 萧沉璧瞥见拔步床帐上沾染的污渍,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去扯那帐子。 噼啪声响在寂静夜里格外刺耳吵到了李修白,不悦地询问她做什么。 “脏了,睡不着。”萧沉璧头也不回。 “等不到明日?” “若是殿下愿意与我换床我倒是愿意。” 萧沉璧唇角一牵,扯了一角床帐拉开,那片飞溅的污渍入眼,李修白没再说话。 然后,萧沉璧踮起脚,装作够不着那最高处的挂钩,回眸望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助:“殿下弄出来的,殿下不能搭把手?” 片刻后,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身后,那片污渍近在咫尺,让人不约而同想起当时的疯狂和激烈。 夜深人静,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贴近,空气里瞬间弥漫开无声的嗳昧。 萧沉璧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加重,微热的体温隔着薄薄寝衣熨着她的脊背。 修长有力的大手轻轻一扯,素纱床帐如罗衣般层层滑落,堆叠在两人脚边,一时间气氛愈发古怪。 巨大的利益面前,萧沉璧不介意再多一次逢场作戏。 然而,那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却骤然撤离,同时,烛火也被盖灭。 黑暗中,只传来李修白倒水的声响和一句平稳的吩咐:“好了,歇息吧。” 萧沉璧回头,只看到他捏着一杯冷茶的侧影。 她微微咬唇,一言不发地躺回自己宽大的拔步床上,心想李清沅说的真是一点没错,这人真是极端的克制,恐怕没那么好攻陷。 —— 次日,一桩惊天变故震动朝野——岐王与王妃卢氏和离了! 时下男女和离,妇人再嫁并不是新鲜事,但岐王夫妇的决裂,远非寻常。他们背后牵涉的,是范阳卢氏这一庞大世家和亲王的结盟。文书一下达,岐王妃便毫不留恋,当即启程,千里迢迢返回范阳。这也意味着岐王岳家的臂膀就此折损。 长安城内议论纷纷,岐王府内更是愁云惨淡,戾气冲天。 从前供岐王取乐的角抵奴隶,成了他宣泄怒火的牺牲品,被随意砍杀;侍奉的女使稍有不慎,便遭毒打, 整座王府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柳宗弼知晓大势已去,奉劝他自请离京,莫要再卷入朝堂旋涡。 岐王却大骂他无能,觉得这一切都是李修白和他那个夫人的错,要柳宗弼再帮他一把。 “柳相,本王只有你了!杀了他们,我们就能东山再起,你出手,定能成事!” 柳宗弼看着眼前这位自己曾寄予厚望、如今却只剩鲁莽与天真的王爷,心中只剩一片叹息。 “殿下,臣反复思量,这端阳一事只怕是长平王布下的局,刻意要离间和打压殿下。若殿下好言抚慰王妃,借卢氏之力,或有一线转圜之机。可您非但不信王妃,还掌掴殴打,如今与范阳卢氏彻底撕破了脸,还谈何翻身?” 岐王闻言,涌上一丝迟来的惶恐:“本王当时是醉了!现在去请王妃回来可还来得及?柳相你、你为何不拦我?!” “臣何尝没有劝谏?殿下连日酗酒,动辄杀人斥骂,何曾听得进半句忠言?范阳卢氏最是审时度势,恐怕和离之事就是他们出的主意。” 柳宗弼摇头叹息,悔不当初,只怪自己权迷心窍,错选了这鲁钝易于掌控的岐王。 烂泥果然扶不上墙,莫说日后前程,便是眼下性命恐怕也难保。 “不,还有德妃!”岐王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嘶声道,“她是本王的亲姨母,四妃之首!她定会永远站在本王这边!本王还有机会!” 提及王德妃,柳宗弼更是绝望:“殿下还未看清吗?宫中早已变天。王德妃空有其位,如今最得圣心的是薛嫔。此女晋升之快,着实怪异。若老臣没猜错,她恐怕也是长平王的人。这一局,长平王筹谋之久,布局之深,远超你我想象!” “薛灵素?”岐王大惊,“她不是高珙的侄女吗?怎会与李修白扯上干系?!” “高珙接任盐铁转运使,而副使正是长平王,殿下以为这是巧合?这三人之间,必有勾连!” “怎么会,他怎么可能心机深沉至此……”岐王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对了!向陛下告发!陛下最恨结党营私,此事若捅破,李修白必遭厌弃!” 柳宗弼此刻终于彻底明白何谓“朽木不可雕”。 “殿下既知长平王心思深沉,此局布了这般久,殿下以为他会留马脚么?再说了,此刻前朝后宫皆是他的势力,殿下即便拿出证据,又有谁会信?谁敢信?” “好个九弟!”岐王咬牙切齿,“本王竟一直被你玩弄于股掌!这些日子争来争去竟然全是为你做了嫁衣!好!好得很!” 柳宗弼心灰意冷,重重咳了几声,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殿下自求多福吧。长平王心机深沉,此刻自请去偏远之地做个闲散亲王,或索性称病辞去一切职务,或能得个善终。” 岐王还想挽留,但柳宗弼声称得了重病,时日不久,只想回府静养。 看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苍老背影,岐王愈发愤怒。 借口,全都是借口! 他抓起案上酒壶,狠狠灌下,烈酒灼烧着喉咙,也燃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他猛地掷碎酒壶,他活不了,那便一起死吧! —— 宫墙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圣人逐渐沉迷九转金丹,对李郇也愈发信任,竟敕封其为国师,位同三公。 李郇身着崭新紫袍,手持玉柄拂尘,还真有了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味儿。 薛灵素依旧圣眷优渥,宠冠后宫。她与李郇彼此知晓彼此的身份,相见时也会攀谈几句。 表面看来,形势一片大好。但薛灵素心中却有一根刺,她敏锐地察觉到圣人似乎短期内对她再无晋封之意。 位份低了一等,杨贤妃与王德妃便有了拿捏她的由头,明里暗里的刁难接踵而至。 起初,她依仗宠爱,在圣人面前楚楚可怜地诉苦。然而两三次后,圣人眼底掠过一丝厌烦,薛灵素知晓自己只不过是个替身,立刻收敛,转而独自与那两位妃子周旋。 端阳宴后,岐王倒台,王德妃气焰大挫,暂时偃旗息鼓。然而,庆王却颇受重用。其背后倚仗的杨贤妃跋扈更甚从前。 薛灵素这几日吃了不少苦头,一次宫道相遇,她的车辇让路稍迟片刻,便被杨贤妃寻了由头,罚她在坚硬的鹅卵石上长跪。 尖锐的石子硌入皮肉,膝盖痛得她数日无法下地行走。 她怨愤不已,得知李修白近日频繁入宫,便借内侍之手传递密信,约他在一处偏僻废弃的冷宫相见。 见面后,薛灵素忍着膝痛,将满腹委屈与这几日的艰辛细细道来,眼中含泪,期盼能得一丝怜悯或倚仗。 然而,李修白眸光清冷,不带丝毫温度:“薛嫔冒如此风险召本王前来,就为诉苦?入宫前,本王便已言明,此路通天,但也遍地荆棘。这点苦楚算什么?薛嫔若是忍受不了,本王可安排你病逝出宫。” “不!”薛灵素慌忙屈膝跪倒,膝伤让她冷汗涔涔,“殿下恕罪,是妾身失言,妾身再不敢抱怨!还有一事,是妾发觉近来圣人迟迟不肯晋妾位份,王德妃虽失宠,杨贤妃却因庆王之势复又得宠,此消彼长,风向似对殿下不利,还望殿下早做绸缪。” 打压岐王后立刻扶持庆王,正是圣人惯用的制衡之术,李修白早有察觉。 他只道:“大业未竟,尚需时日。你只需固宠,稳住李俨。还有,日后若无本王传召,你不得再擅自相见。” 薛灵素连忙称是,随即,李修白便头也不回地转身。 望着那挺拔冷峻的背影,薛灵素紧咬下唇,一股混杂着不甘、怨怼与恐慌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之所以冒险约见,除了诉苦,还有从太医署探知前几日,这位冷心冷面的长平王竟亲自为他的夫人求取疗伤之药。 同样是淤伤疼痛,她为他在后宫殚精竭虑,步步惊心,他却连一丝温言抚慰都吝于给予。 黯然神伤之余,一股恐慌又蔓延开来。 她对李修白能成就大业深信不疑,然而,待他功成之日,她便是一枚用尽的弃子。先前她尚存一丝幻想,想着也许能效仿前朝旧事,被他纳入后宫,延续尊荣。可如今看来,他对她并无半点男女之情。 日后,他至多不过给她一个太妃虚名,让她偏居冷宫一隅,了此残生。 这倒确实如他当初承诺的——一世皇妃,荣华富贵。相较从前在教坊司里做一个卑贱的歌姬,更是不知好上多少倍。 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曾站在这天下至尊之侧,享尽万众瞩目,她又怎能甘心后半生在冷宫里做一个寂寞的太妃? 薛灵素心伤难抑,回到寝宫,借酒浇愁,步履踉跄之际,此时,圣人却召她前去侍奉。 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若以此醉态面圣,必遭贬斥。 慌乱无措之时,李郇及时出现,借口为圣人讲经论道,巧妙周旋,替她遮掩了过去。 经此一事,薛灵素与这位国师之间无形中亲近了几分。 深宫寂寥,满腹心事无人可诉,李郇的善解人意与机敏辩才成了她难得的慰藉。 一来二去,两人言谈渐深,关系也悄然拉近。 —— 薜荔院内 萧沉璧靠着这丑猫乌头,这几日确实和李修白多了几句闲谈。 他偶尔也会伸手挠挠猫下巴,但要说多热切,完全看不出来。 就跟对待她一样。 萧沉璧抱着猫心头烦闷。她必须在离开前拿到金矿令牌,可眼前这人简直跟块千年的寒冰似的,只怕一辈子也别想焐化。 或许是自己之前锋芒太露,让他时刻提防。适当示弱,才能令他短暂卸下心防? 一个念头浮现,她吩咐瑟罗去抓条蛇来。 瑟罗武艺虽高,却最惧此物,抱着廊柱死活不肯。 “没出息。”萧沉璧叹了口气,亲自挽袖进了花丛。不消片刻,竟真提溜了一条碧绿小蛇的尾巴出来。 瑟罗吓得往后退了三步。 萧沉璧却面不改色:“只是一条菜花蛇而已,又没毒,有什么可怕的? “不是毒的事,郡主不觉得这玩意长得就骇人吗?”瑟罗毛骨悚然,看一眼都觉得浑身恶寒。 “看多了自然就不觉得了。”萧沉璧倒是很淡定,“从前我那个二弟喜欢往我们院门口丢死物,除了死耗子,死兔子,这种蛇也是一大堆,阿娘和阿弟都害怕,但这些东西总放在门口,时间长了便恶臭扑鼻,只能我去收拾。日子久了,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都见过了,莫说死的蛇了,便是活的蛇也抓过无数条,自然就不怕了。” 瑟罗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同情还是该佩服。 萧沉璧倒是很平静,把蛇往瓷瓶一塞,道:“回去吧,记住了,今晚要装睡,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许出来。” 瑟罗忙不迭点头,逃也似地跑了。 夜幕低垂。 萧沉璧将装了蛇的瓷瓶悄悄塞进拔步床里,预备来一场英雄救美。 一切按计划进行。李修白照常回来,两人如常处理琐事,逗弄乌头。 只是猫儿嗅觉灵敏,大约是嗅到了床上异样的气息,总想往里钻。萧沉璧死死抱着乌头不让它下去,唯恐露馅,待李修白目光移开,便赶紧示意瑟罗将猫抱走。 夜半,窗外下起了雨。 雨声淅沥,氛围正好,萧沉璧偷偷摸摸将瓶塞打开,那蛇“嗖”地窜出,她立刻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饱含惊恐的尖叫,赤着雪白的双足,不管不顾地扑向窗边榻上的李修白。 温香软玉结结实实撞入他怀中,李修白有一瞬僵住,声音还算平静:“怎么了?” “蛇!有蛇!爬到我床上了!”她声音发颤,眸中水光潋滟,满是惊惶无措。 “郡主怕蛇?”李修目光带着审视。 “怕啊!那蛇好长,好粗,会不会有毒?”她贝齿轻咬下唇,楚楚可怜,“殿下,求你赶走它……” 李修白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郡主先放手。” 萧沉璧这才恋恋不舍般松开双臂,李修白点燃烛火,一眼便看到盘踞在锦被上的菜花蛇,精准地捏住蛇七寸,随手甩出窗外。 净了手,他走回她身边道:“好了,唤女使换过被褥便可安寝。” 萧沉璧却蜷缩在他的榻上不肯起:“不,我不回去睡,万一再从床底钻出来一条呢。” 李修白微微皱眉:“那郡主要如何?” “我今晚想暂时歇在殿下的榻上,可好?” “那本王今晚去书房睡。” “夜色已深,也许外面也会爬进来毒蛇。殿下能不能留下陪陪我?” 萧沉璧一把抱住他手臂,微微仰头,知道自己这个角度最是无害。 寝衣也是精心挑选的,淡淡的妃色,布料轻薄,却又不过分透,朦胧地勾勒出曲线。 甚至连发丝都是她刚刚趁李修白抓蛇的时候精心整理过的,青丝披散,有一缕顺着衣襟深深没进去,引人遐思 在她从头至脚的精心准备之下,李修白眼眸扫过,渐渐变得幽深,果然没说出拒绝的话。 萧沉璧一贯擅长得寸进尺,不拒绝就是默认,直接把李修白拉回榻上。 柔软的曲线毫无缝隙地贴合着他坚硬宽阔的脊背,萧沉璧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绷如弓弦,呼吸也变得沉缓而压抑。 她假作不知,环在他腰间的双臂又收紧了些。 黑暗中,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和窗外雨声。 过了许久,他低沉微哑的嗓音响起:“睡了?” 萧沉璧很少听到他这种声音,每次听见都是在床笫之间,瞬间就明白他想做什么。 但她想要的是进书房。 让他吃不到,他才会一直惦记着,到时候也更容易放她进去。 于是她屏住呼吸,假装已然熟睡。 李修白并非重欲难耐之人,见她没有回应,便不再动作。只是身体依旧绷着,显然心绪难平。 他试图将她环在腰间的手轻轻挪开,萧沉璧岂能让他如愿?刚被挪开,便又缠了回去,甚至调转了身子,更紧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几乎嵌在他怀中。 男人的气息彻底乱了。 那只原本只是虚搭在她腰间的大手,渐渐收紧,越来越紧,好似在安抚,虎口却卡着圆弧的下缘来回地抚,那力道仿佛只要想便能将人捏爆,却克制地硬是不再往上半分,不再越雷池半步。 萧沉璧一边暗暗得意于对他的折磨,一边却莫名有些心浮气躁。 她无意识地在他怀中蹭了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李修白的动作猛地顿住,似乎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 半晌,他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那紊乱的气息才渐渐归于一种压抑的平静。 次日清晨,李修白眼下带着淡淡青影,脸色算不上好看。 萧沉璧揉着惺忪睡眼,一副懵懂无辜的模样:“殿下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李修白目光沉沉掠过她娇艳的脸庞,语气平静:“床榻已收拾妥当。郡主今夜可以回自己榻上安寝了。” 萧沉璧笑意盈盈说好,当李修白出门时,又追上,拿出一个香囊递给他。 “不论如何,昨晚多亏了殿下,这是我亲手做的驱蚊香囊,赠予殿下吧。” 李修白没接,只问:“你做的,送给我的?” 萧沉璧面不改色:“是啊,殿下可别多想,只是和沅姐姐一起做的,顺手而已。” 她这么说,李修白便收下了。 萧沉璧略有些得意,又道:“对了,明日休沐,沅姐姐邀我们去京郊温泉庄子小住两日,汝珍也想去。殿下可愿同往?” 李修白听到温泉两字,淡淡应了一声。 萧沉璧更为得意。 然而,她没料到,李修白收了香包后,转身就找了府内的侍医。 瑟罗偷偷听了一耳,回来告诉她:“殿下让侍医仔细查验香囊里的草药成分,看是否有毒。” 萧沉璧唇角的笑意顿时凝固。 不愧是他! 心思缜密,冷酷至极,那点好意完全比不过对她的防备之心。 幸好她昨日没因为这点感动就昏了头脑。 萧沉璧冷笑,无妨,他收下了,便算是件好事。 明日的温泉庄子,她可是备下了一份更大的礼呢。 第52章 动君心 意乱情迷 香囊的事让萧沉璧再次提高了警惕。 李修白确实不好对付, 以后必须更加小心。 她琢磨着能不能让瑟罗潜入书房。 但瑟罗巡视归来,神色凝重地摇头:“书房门口有卫兵昼夜轮值,如同铁桶, 硬闯定然是不行的。” 萧沉璧遂绝了此念。何况, 李修白心思缜密,书房里面只怕还另有机关,若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就遭了。 她转而着手准备温泉庄子之行,特意拣了两件素雅柔婉的衣裙, 又将准备好的毒蝎子装入特制的玉盒。 在李修白面前示弱远远不够,还得施恩方能积攒情分。 李汝珍不就是这般被她笼络的吗? 但李修白身畔高手环伺, 自身也是深不可测。寻常手段着实无法对他施展恩情,她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当然,解毒的药她也贴身备好了,以防万一。 次日, 车轮辘辘,驶向京郊骊山。 骊山以温泉冠绝长安, 最负盛名者莫过于华清宫。昔日杨贵妃的“温泉水滑洗凝脂”引得世家竞相在此营建别庄, 以沾恩泽。 圣人也将此地的别业赐给功臣。 他们所去的栖霞庄便是当年老长平王平定魏博后被赐予的,引的正是华清宫温泉水脉。 得知这庄子来历后,萧沉璧心里掠过一丝不快,李汝珍察觉她神色有异,关心地问询,萧沉璧温声细语, 说只是马车颠簸有些不适。 这时,李修白正好经过,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萧沉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李汝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夸张地捂眼:“阿兄, 嫂嫂,我还待字闺中呢!你们俩眉来眼去的,能不能避着点人?” 谁跟他眉来眼去了?萧沉璧心里暗恨,拉着李汝珍快走。 李清沅夫妇带着女儿宝姐儿提前到了,宝姐儿正撒欢儿跑,崔儋紧张地跟在后面护着。 李修白目光落在宝姐儿身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萧沉璧看在眼里,指尖无意识蜷缩了一下,毕竟,她曾假装怀孕,这人连孩子的名字都煞有介事地取好了,心底终究是在意的吧? 她别开脸,迎向李清沅,寒暄间笑意盈盈,将那点不自在悄然掩去。 栖霞庄位于半山,位置绝佳。抬眼便能看到不远处的华清宫,再远眺,还能饱览骊山叠翠和壮阔的关中平原。 山庄宏阔,三进三出,主殿的澄辉堂高敞轩昂,雕梁画栋。后院依五处泉脉分别建有暖玉阁、揽胜楼、听松居等宫阙。除了楼阁,庄子里还有赏山景的醉月亭,赏花的百卉园,甚至赏鹿的鹿鸣苑。 中间又有一条温泉溪涧穿园而过,雾气蒸腾,将整座庄子营造得如同仙境。 众人舟车劳顿,略作游览,便各自安顿。 夫妇自然是要住一个院子的,萧沉璧和李修白住的是暖玉阁,李清沅夫妇去了听松居,而李汝珍则挑了最高的揽胜楼。 暖玉阁里有座巨大温泉池,是用汉白玉砌筑的,温泉水自暗渠汩汩注入,蒸腾起乳色的雾气,带着淡淡的硫磺气息,又被特意移植来的南海栀子与佛手柑的暗香中和。 一旁还设有紫檀案几,茶盏瓷白,茶汤碧绿,瓜果更是多种多样。 萧沉璧从外到里看完后,不禁感慨长安果然富庶,这些贵人们着实会享受。 而且,这还只是圣人赐给朝臣的,他自己居住的华清宫必然华丽更甚。 萧沉璧一边唾弃,一边又忍不住享受,抬手撩了撩温泉水。 “听说这水能养身子,”李修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上次落水后受了寒,正好泡泡。” 萧沉璧回头,心念一动,难道他是为了这个缘由才来的? 李修白仿佛看穿她所想,眸光平静:“想多了。本王近日案牍劳形,不过寻个地方松泛筋骨罢了。” 说罢他径直转身离去,萧沉璧心里那点刚升起的涟漪瞬间冻结。 是了,连她送的香囊都要验毒之人,怎会为她费心? 她忽然有点气闷。 —— 用完膳后,李汝珍与李清沅邀她一同去看白鹿,萧沉璧欣然应允。 白鹿确实少见,颈项修长,四蹄矫健,神异不凡。但看久了,萧沉璧觉得这些鹿性情过于温驯,失了在旷野奔腾的野性,如同精心豢养的宠物,渐渐索然无味。李汝珍也觉无趣,转而提议登高赏景。 彼时,李修白与崔儋正在醉月亭对饮。两人神色沉凝,低声商议着什么。 萧沉璧心念微动,想去偷听,却苦于找不到借口。 正踌躇间,李汝珍突然尖叫起来:“蛇!有蛇!” 只见草丛里窜出一条赤红色的蛇,嘶嘶吐着信子。 宝姐儿离得最近,吓得哇哇大哭,那蛇弓起身子,眼看就要扑过去—— 萧沉璧脑子飞快地转,昨天她才装怕蛇,现在出手,李修白肯定起疑,但若是不出手,这么小的孩子被毒蛇一口后果不堪设想。 她自认不是良善之辈,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 然而,当那蛇窜起的刹那,身体已先于理智做出反应,她抄起手边一根竹竿,狠狠打在蛇的七寸上! “啪!啪!啪!” 几下猛抽,那蛇扭动几下,那蛇扑腾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落在后面的李清沅快步冲过来紧紧抱住宝姐儿安抚,李汝珍也回过神,两人连声道谢。 李修白和崔儋也从亭子里下来,崔儋更是深深作了一揖。 萧沉璧哪里敢当,连忙说只是应该的,余光却在觑李修白的脸色。 李修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倒是没多说什么。 经此一吓,宝姐儿一直在哭,李清沅只好带她回去 回到暖玉阁,萧沉璧立刻装出惊魂未定的样子,对李修白说:“殿下方才没看到,那蛇真实吓死人了,我魂都飞了,胡乱抓了根棍子,没想到真打死了!” 她伸出手指,“你瞧,慌得手指都被竹刺扎破了呢,以后我可不敢去那些地方了,殿下快让人仔细搜搜,别再有蛇虫了。” 李修白目光掠过她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红痕,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已吩咐下去了。” 萧沉璧佯作心有余悸地点头,余光发现他没怀疑什么,心下稍安。 但此事终究出了岔子,她盘算半晌,觉得需得弥补。 目光落在案边果酒上,又有了主意。 —— 晚饭后,萧沉璧故意引着李汝珍去醉月亭喝酒。 两人划拳行令,喝得东倒西歪之后,萧沉璧示意瑟罗去请李修白。 李修白果然来了。 月色下,只见两个少女醉伏石桌,人事不省。他眉峰微蹙:“怎么回事?” 瑟罗道:“县主拉着我们郡主喝酒,喝得太多了。” 李汝珍的酒量李修白知道,但萧沉璧……他问:“你们郡主酒量不好?” “也不能说不好,实在是县主闹腾得厉害,喝得太多……这才醉了。”瑟罗解释。 李修白看了看桌上两个空坛,没再多问,叫来个壮实仆妇背走李汝珍,又让瑟罗扶萧沉璧。 瑟罗假装扶不稳,萧沉璧差点摔倒,李修白伸手扶住。萧沉璧趁机赖上他,嘟囔着要他抱回去。 李修白试图将她扯开,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却似生了根,带着醉人的果酒甜香,他眸色微沉,终究将人打横抱起,踏着月色山一步步走向暖玉阁。 瑟罗识趣地换了一条路走。 萧沉璧双臂紧环他脖颈,脸颊贴着他微凉的颈侧肌肤轻蹭,呓语般低唤:“阿公,沉璧好想你……” 李修白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五月似乎正是她外公、那位魏博节度使的忌日。 原来她今晚不是被灌醉,是想起了故人才喝醉。 “是我,”他声音低沉,“你认错人了。” 萧沉璧睁开朦胧的醉眼,手指轻抚他脸庞,似乎半晌才认出来:“是你啊,放我下来,我能走……” 她挣扎着下地,没走两步又要摔倒,李修白只得再次抱起。 萧沉璧不挣扎了,只是更深地埋入他颈窝,小声说:“你是第一个这么抱我的人……不管怎样,今晚谢谢你了。” 李修白步履未停,气息却沉了一分:“你与康苏勒不是差点成婚,他未曾这般抱过你?” “他?” 萧沉璧带着醉后的轻慢,“不过一个元随罢了,当时族老和牙将欲将我外嫁,无人可选,我才动了那念头……” “以郡主的手段,那些人能左右你?” 萧沉璧趁机流露脆弱:“殿下生为男儿,当然不知女子之苦。阿弟体弱,我只想护他周全,却被斥牝鸡司晨!族老牙将个个虎视眈眈,我举步维艰,这才想找个赘婿保住权柄。可我对康苏勒推心置腹,转眼却遭他背叛,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可怜?” 李修白沉默片刻:“并无。” 萧沉璧却看着他:“我不信,你定是这般想的,叔父他们便在背后笑话我识人不清。其实我也知道,康苏勒有勇无谋,冲动易怒,是不太好,可当年我与阿娘被囚别院时,只有他偶尔偷偷送来一小块羊肉或一包糖莲子。正是出于这点情义,最终我才挑中了他。” 山风穿过松林,飒飒作响,她的声音被风吹散,显得格外飘渺脆弱。 “从前对我好的人太少了,所以一点点甜头就迷了我的眼。旁人都说我聪明,可我觉得自己傻透了……” 李修白薄唇紧抿,辨不出喜怒,只是抱着她的手似乎紧了紧。 萧沉璧看似自顾自低语,半是醉话,半是真心:“其实我一直知道康苏勒想复国,我也没说不帮他,只想再磨砺他几年,可他连这点时日都等不及,转眼便背叛了我,害我落到如此境地。更可笑的是我自身难保,母亲弟弟还要靠我去救,我着实也有些累了。” 她仰起脸,醉眼迷离地望向那轮山月:“不怕殿下笑话到了长安,进了王府我才久违地尝到被人护着的滋味,王妃和殿下的姐妹待我极好,有时我竟然也会想若这一切是真的该多好,不必再忧心魏博的腥风血雨,不必再算计如何救母救弟,就像寻常小娘子一般赏花饮酒,踏青出游……” 山间明月朗照,林间松风猎猎,将这破碎的呓语织成一片朦胧的幻梦。 李修白抱着她的脚步放得更缓,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长安也是暗流汹涌,水底之险未必逊于魏博。” 萧沉璧眼睫一颤:“什么暗流?” 李修白却不再言语,显然不欲深谈。 萧沉璧自嘲地弯了弯唇角:“罢了,殿下始终信不过我。不错,我从前是说了太多谎,有时连自己都厌弃,可我有什么法子?我也并非生来如此,小时候我也曾无忧无虑,阿公说要给我找这天下最英勇、最聪慧、待我最好的郎君,可惜他没等到我长大就走了……从那以后也再没人护着我了。” 余下的路,李修白只是沉默。月光透过斑驳的树枝,流转在他眉眼间,晦暗不明。 或许是真醉了,萧沉璧这一刻竟懒得去猜他的心思,只喃喃说了几句真心话:“算了,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事到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但倘若能重来,倘若阿公还在,或许我就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也不会与你相争至此,说到底是我命不好,注定这一辈子都格外坎坷……” 片刻静默,李修白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还年轻,一辈子还久,谈何命定?” 萧沉璧猛地抬眸,带着一丝迷茫:“我真的还有以后吗?” 李修白未答。 暖玉阁灯火已近在眼前。他将她放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到了。喝杯茶,醒醒酒。” 明亮的烛火刺得萧沉璧眼疼,心头那点因醉意和月色而生的柔软瞬间消散,涌上一丝懊恼。 今晚原计划只是在他面前示弱,还不到问这话的时候,也不知怎么了,她竟问出这般蠢话。 她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渐渐冷静。 无论如何,李修白态度似有松动,接下来,是时候动用毒蝎子了。 她借口醒酒,让李修白先去沐浴。 待殿内女使全部退下,萧沉璧掀开月白纱帘,将那只深紫色的毒蝎放出,片刻后,她故作惊慌,大声疾呼:“殿下当心!有只毒蝎子跑进去了!” 话音未落,她已掀帘冲入浴房,想演一场“美救英雄”。 不料李修白反应快得惊人,他甚至未起身,随手抽出墙上装饰用的长剑,行云流水,只一下便钉死了那只蝎子! 萧沉璧僵在当场,行吧,是她低估了他。 她上前关心:“殿下可好?可有被咬到?幸好我瞧见了那毒蝎子,否则怕是要出大事。” 李修白只松松披着一件单衣,精壮的胸膛在水汽中若隐若现。他微微侧首,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蝎子种类繁多,郡主怎知这只有毒?” 萧沉璧心头一凛,面上却愈发坦然:“听闻越是艳丽之物毒性越烈。这蝎子通体深紫,尾钩带蓝,一看便非善类。” 李修白目光在她脸上逡巡:“郡主眼力着实敏锐,且近日,对本王似乎格外关怀?” 萧沉璧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敢再提什么恩情,干笑两声:“殿下说笑了,我还要依靠您,自然要关怀几分,既然殿下没事,我便走了。” 然而,汉白玉的温泉池极滑,她脚下一滑,惊呼着向后倒去,慌乱中抓住李修白的手臂,“扑通”一声巨响,两人齐齐跌入温热的泉水中。 萧沉璧抹去脸上水渍,一想到这是他才沐浴过的水,简直要恼死。 李修白脸色也不甚好看,尤其当萧沉璧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玲珑曲线,挣扎着欲爬上岸时,那不经意的蹭刮让他呼吸陡然一沉:“别动。” 萧沉璧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唇角漾开一抹娇媚又无辜的笑:“殿下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许我走?” 李修白语气平静:“本王方才抱了你一路,手臂酸乏。郡主既然来了,不如伺候本王沐浴?” 萧沉璧就知道他不可能说出什么好话。 但眼下正是笼络他的时候,她忍气吞声,真的拿起了巾帕。 不得不承认,这男人身材极好。宽肩窄腰,肌理分明,水珠沿着壁垒分明的腹肌滑落,没入水中,萧沉璧眼神掠过,手上动作渐渐心不在焉,几下之后,她将巾帕一甩:“好了。” 李修白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郡主似乎还没擦完。” 萧沉璧心头火起,他还真把自己当婢女使唤了?还是那种地方? “水脏了,殿下先换一池水吧。” 她用力挣开手,转身就想走,腰间一紧,又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圈了回去,宽大掌心紧贴她浸湿的薄衫,李修白声音低沉:“不用换水,郡主代劳就行。” 浓重的水汽蒸腾着,熏得人头脑发昏,萧沉璧被热气烘得思绪迟滞,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脱口就问:“不换水,我哪来的干净的……” “水”字还没说完,她猛地反应过来,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地瞪着他:“你……”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他骤然落下的唇堵了回去。 虽然同床共枕多次,但这般两人都完全清醒时的亲吻,还是头一遭。 他的唇很软,很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萧沉璧脑中嗡的一声,瞬间空白,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推他。 然而,视线触及他捧住自己脸颊的手——那只曾在冰冷湖底朝她伸来的手,反抗的动作竟奇异地有一瞬间僵住。 就在这失神的刹那,腰间丝带已被灵巧地扯开。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衣衫飘荡在水面上,下一瞬便被反压在光滑的池壁上,双手无处着力,慌乱地抓住池沿才勉强稳住身形。 殿外,瑟罗紧握着解药,竖耳倾听。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几声女子短促的颤音传来,却并非预料中的惊恐,反而媚得能滴出水来。瑟罗愣了一瞬,随即了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后半夜,当值的女使入内收拾,只见温泉池中晃荡的水波还没彻底平静,四壁溅满水痕,水面上还漂浮着一件女子的寝衣,女使顿时面红耳赤,心中暗叹王爷与夫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恩爱啊。 —— 次日,萧沉璧日上三竿方醒,宿醉的头疼让她蹙眉,更烦扰的身上熟悉的酸和麻,昨夜种种在脑中清晰回放,脸色顿时青白交加。 她原计划是欲擒故纵,吊着他,怎会因一个吻就意乱情迷? 定是那该死的酒! 她懊恼地别开脸,不愿再深想,强撑着起身更衣。 出了暖玉阁,正见李修白与崔儋正从山道回来。 李修白手中拎着两只色彩斑斓的长尾雉鸡,阳光下,那华丽的尾羽流光溢彩。 宝姐儿欢叫着扑过去:“雀雀!雀雀!” 李修白俯身,单臂将小丫头稳稳抱起,耐心纠正:“不是孔雀,是雉鸡。” 宝姐儿哪里懂得,依旧雀雀地叫着。 萧沉璧听到“雉鸡”二字,忽然想起当初在山洞中自己夸魏博狍子鲜美,他曾提及长尾锦雉风味更佳。 果然,崔儋笑道:“这雉鸡可是难得的美味,只在这一带骊山和鹿鸣山一带出没,最是机敏狡猾,殿下翻了两座山头才猎得,今日大伙儿有口福了!” 李汝珍惊喜万分:“阿兄竟亲自去猎雉鸡?去年此时我记得我央求了许久他都不肯呢!” 李清沅目光在萧沉璧身上转了一圈,抿唇轻笑:“去年是去年,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啊,是沾了旁人的光。” 两人促狭地望向萧沉璧。 萧沉璧佯装羞涩低头,目光落在那绚烂夺目的七彩尾羽上,眼睛却真被闪了一下。 传言的确不虚,这雉鸡肉质紧滑,滋味妙绝。 然而萧沉璧尝了几口后只觉心绪纷乱,于是假装吃饱,后半程只默默剔了细嫩的肉丝喂给宝姐儿。 栖霞庄两日,恍如隔世,什么魏博、长安、庆王、岐王好似都不复存在。 萧沉璧同众人一起泡泡山泉,看看山景,再烤些野鸡野兔,别有一番趣味。 但浮生若梦,欢快的日子总是不长久,很快休沐结束,众人返回长安。 那雉鸡尾羽实在华美,李清沅拣选了几根最耀眼的,说要寻宝钿楼最好的工匠,制成点翠簪子,他们三人各一支。 宝姐儿依依不舍,抱着柱子不肯走。 李汝珍在庄门前逗她:“不哭不哭啊,明年我们还来呢!到时候说不定就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陪你玩了,更热闹呢!” 说着,她目光意有所指地飘向萧沉璧平坦的小腹。 宝姐儿眼泪要掉不掉的,萧沉璧只得凑过去一起哄她。 但她心里却道,不会有明年了。 登车前,她余光掠过云雾缭绕的骊山和那宛如仙境的栖霞庄,随即放下车帘,再无留恋。 —— 回到王府,两人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似有缓和。 萧沉璧逗弄乌头时,李修白偶尔会停下脚步,问一句猫今天吃了多少、睡了多久。 语气平常,却透着一丝家常的暖意,仿佛新婚夫妇在谈论稚子。 夜间安寝,萧沉璧睡得正沉,身后忽地贴上一具坚实的躯体,带着淡淡的酒气。她一时挣不开,以为他是喝醉了,便没拒绝。 翌日起身时,却窗边那张罗汉榻不知何时被撤走了。 他们恢复了在进奏院时的关系,甚至更甚,几乎每晚都厮缠至深夜,守夜的瑟罗与回雪不约而同地将值夜的位置越挪越远。 又一次深夜浑身汗透,萧沉璧带着哭腔埋怨他不能收敛些,李修白嘴上应着好,却半点没改。 萧沉璧简直气结,抓起枕头砸他。他也不恼,只是低笑,笑声低沉悦耳,反而把她搂得更紧。 萧沉璧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暂且忍着。 算了,只要赵翼那边顺利,她在长安也待不了几天了。 瑟罗发觉郡主近日时常对镜出神。 但镜台上,除了李清沅送来的那支用华丽雉羽制成的点翠簪,并没添什么新东西。 “郡主在想什么?”瑟罗忍不住问。 萧沉璧回过神,语气平淡:“李修白生辰快到了,这是个好机会。要是能更进一步,他对我的信任便能多几分,进书房也就容易了。我,我是在想送什么生辰礼给他。” 瑟罗一听,也认真起来。 主仆俩商量了半天,萧沉璧从李汝珍那儿打听到李修白闲时最爱下棋,便决定送一副玉石棋子。 瑟罗以为这次也是去买,萧沉璧想了想却说:“我自己做一副。” 瑟罗有些惊讶,萧沉璧语气沉静:“棋子这东西,送差的拿不出手,送顶好的又得去那几个有名的铺子买,万一被李修白知道了,肯定看穿我的心思。” 瑟罗觉得有理,便全力帮她。 做棋子比想的辛苦多了。挑石头、切割、打磨、抛光……每一步都费神费力。几天下来,萧沉璧腰酸背痛,手指磨得通红,差点破皮。 这些事都是背着李修白做的,直到生辰前一天,萧沉璧才终于做好,将棋子装进了一个玉匣子里,静待他归来。 李修白如今是长安炙手可热的新贵,他的生辰成了许多人眼中的大事,贺礼像流水一样涌进王府与衙署。 但这并非他真正的生辰,他其实并无实感,知晓内情的人也不会在这一日给他送礼。 然而,回雪一句夫人近日仿佛在备礼却让他眼皮动了一下。 这日,天色未暗,他便吩咐回府。 途径东市,想起她偏爱张记肉脯,又令车夫折回一条街。 掌柜许久不见他,这次又见着,心里嘀咕这小两口怕是和好了? 他格外殷勤,特意包了不加香叶肉蔻的,连声祝他们早生贵子。 李修白脸上虽没什么情绪,却略一示意,流风随即打赏了一锭银子。 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吉祥话不断。 李修白步履轻快许多,直到,在经过一处摊贩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香囊—— 一个和他腰间佩戴的、萧沉璧口口声声说亲手做给他的香囊。 一模一样。 他神色未变,解下自己腰间那个,递给摊主:“看一眼,是你这里的么?” 摊主只一摸,便笃定道:“正是小店的手艺!您瞧这针脚,这配色,分毫不差!贵人可是想再买一个?正好最近都是买一送一呢!” 李修白眼底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不是亲手做的便罢了,竟是在这街边小摊买的。 小摊买的也罢了,还廉价至此。 很多事,不是想不通,是他不刻意去想,只要轻轻一勾,萧沉璧近日种种转变,忽而怕蛇,忽而不怕,忽然生气,忽然又温柔……便全有了解释。 大约,全是虚情假意。 她原本就是没有心的人,只有满腹算计,这回,也许又是在盘算什么。 李修白唇线瞬间抿紧,抬脚就走。 “哎!贵人!您的香囊还没拿呢!”摊主在后面急喊。 “扔了。” 李修白声音淡漠,那刚买的还冒着热气的肉脯也随手丢了喂狗。 第53章 温柔刀 清醒地沉沦 流风知道, 殿下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他笑的时候未必真高兴,不笑的时候也未必不高兴,但扳指在指间缓缓转动时, 必是动了真怒。 上回见到这副情景, 还是他刚从进奏院脱身回王府。 一路无话,行至薜荔院前,流风自觉地退开几步,料想接下来定有一场暴风雨。 出乎意料, 殿下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 他没进薜荔院, 转身去了书房,召来回雪,细细盘问萧沉璧近况。 回雪所言与往日并无二致,说萧沉璧深居府中, 出门则由她陪同,无非是逛逛东西二市, 或是赴些宴饮, 没有半分异常。 李修白只转着扳指,待回雪退下,清虚真人却不请自来:“殿下总算看清此女真面目了?” “真人此言何意?”李修白抬眸。 清虚真人将一叠文书递上:“先前殿下说刑部侍郎韩约是魏博暗桩,命贫道探查。贫道不仅查实了韩约的把柄,更发觉此把柄似乎与永安郡主有关。” 李修白随手翻开,上面赫然写着韩约的夫人出身竟是魏博的一名舞姬。 更耐人寻味的是, 这位深居简出、常年称病的韩夫人竟给萧沉璧递过两回帖子。 李修白何等聪明,结合在魏博进奏院探得的内情,很快想通四者关系。 “真人是说,魏博进奏院表面通过韩夫人拿捏了韩约, 迫其效力。而韩夫人暗地里与萧沉璧往来密切,因此,韩约如今实则是为萧沉璧所用?” “殿下明鉴。”清虚真人颔首,“贫道查出,这位韩夫人在魏博颇有名声,且曾受过永安郡主救命之恩。千秋宴时,韩夫人风头正劲,郡主身为您的王妃也是万众瞩目,两人必定那时便已见过。凭从前的恩情,加之郡主那过人的口舌,将韩约收为己用想必并非难事。而此事,永安郡主对您,怕是一丝风也未曾透漏过吧?” 李修白并不反驳。 清虚真人瞥见他沉凝的眉宇,又道:“此女狡诈多端,韩约身居刑部侍郎要职,执掌天下刑名,能做的手脚太多,只怕她早已借此铺好退路,甚至暗中谋划更大的棋局!这些时日的温顺乖巧,不过是花言巧语、迷惑人心的手段。殿下万不可被她迷了心智!” 清虚真人能想通的事情,李修白自然更能想通,且想得更深,更远。 他大约猜到萧沉璧想做什么了。 她既能背叛进奏院为他所用,只要利益足够,自然也能背叛他,为进奏院效力。 甚至游走于双方之间,坐收渔利。 一如当年身在进奏院的他,那么,庆王彻底倾覆之日,便是她噬主之时。 有韩约当帮手,再反杀进奏院,她会是最终的赢家。 到时,她大可谎称怀了他的骨肉——不,或许她现在便已有了,以此攫取她想要的一切。 他眸色渐冷。 清虚真人沉声提醒:“先太子腰斩之仇,先太子妃自焚之恨,殿下当还记得吧?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平反,贫道相信殿下必会扫清一切阻碍。” 李修白静默片刻,声音冷淡:“本王知晓。” —— 薜荔院 李修白踏入时,萧沉璧正逗弄着乌头。 她手执一缕丝带,引得乌头上蹿下跳。 屡抓不中,乌头气得满屋乱窜,见了李修白,又亲昵地蹭过去,绕着他的靴履喵呜撒娇。 “这傻猫,腿好了,脾气却大了。枉我以前还以为它是个乖巧性子!”萧沉璧抿唇轻笑,眉眼温柔。 李修白忽地想起,萧沉璧极擅打探消息,他幼年喜爱狸猫这等小事,她稍费心思便能知晓。 所以,不止那香囊,连这猫,大约也是精心设计的一环。 她甚至特意选了只腿脚受伤的丑猫,是为了彰显善心,不叫他起疑? 心机之深,确非常人。 萧沉璧浑然未觉他的心思,将一只盛着棋子的玉匣递过去:“喏,给你。听说明日是你生辰。” 李修白未接,只问:“怎么想起送本王东西?” 萧沉璧故作随意:“殿下先前不是赠了我一支金簪?权当是生辰回礼了。” 李修白唇角勾起一丝弧度:“买的?” 萧沉璧眉毛一挑:“买的?哪里能买到这般好的?我亲手做的!费了好几日功夫呢!” 她也不知自己怎的了,当初送香囊时,恨不能将一个买来的玩意儿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这回真亲手做了,反而不愿多言。 李修白目光扫过那精致玉匣,抬手接过:“哦?这么多棋子,郡主是说,自己是一颗颗选料、打磨、抛光的?” “不然呢。”萧沉璧没好气,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仍隐隐作痛的指尖。 又是这般说辞。 和送香囊时一样,那时,她也说一针一线都是自己缝的。 满嘴谎话,虚伪至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李修白捏着玉匣的指节寸寸收紧,有那么一刹真想把她的心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但今日是阿姐生辰,大喜之日,不宜见血光。 她如今只是他掌心一只蝼蚁,生死不过一念之间。多留一日还是两日,全凭他心意。 李修白声音淡漠,随手将玉匣置于案上:“好,本王收下了。” 说罢,转身便去更衣。 萧沉璧见那棋盒都未曾打开,发红的指尖隐隐又泛起疼,她看着屏风:“你近来很忙?可是庆王妃那边有消息了?” 李修白片刻方答:“……略有些眉目。有暗桩端阳节那日曾经在平康坊的一处赌坊看见过类似的人,料想他并未离开长安,正在加紧搜捕。” 萧沉璧轻轻颔首:“如此便好。岐王已不足为虑,若能再擒获此人,庆王必失圣心。以殿下手段,庆王那边想必快了吧?” 李修白隔着素纱屏风上繁复的飞鹰绣纹凝视她,看不清面容,却能想见那眼神中的热切和野心。 他声音冷淡:“是快了。郡主很期待?” 萧沉璧笑语嫣然:“自然!庆王曾害过殿下,也害了我,若能报仇,当然痛快!” 果然还是为了报仇。 庆王想杀她,他也曾想杀她。 所以,她的报仇计划里,又怎会少了他? “咔哒”一声,腰间玉带扣紧。李修白只问:“给阿姐的生辰礼备好了?” “备好了,一支九凤钗。”萧沉璧取出锦匣,上面宝钿楼的印记清晰可见。 李修白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的讥诮,又是买的,都是买的。 “郡主眼光一向独到。时辰不早了,走吧。” 萧沉璧依旧笑着,心底却敏锐有了一丝异样。 她回头瞥了一眼案上那孤零零的棋盒——李修白收下了,却连看都未看一眼。 或许是皇族规矩多,不兴当面拆礼?她按下疑虑,随他前往安福堂。 —— 今日安福堂摆了家宴,李清沅一家都来了,李汝珍也早早到了。 奇怪的是,整场家宴却好似并不算多热闹,尤其是李修白只安安静静喝酒。 其他人也很古怪,明明是双生子的生辰,大家却只对李清沅热情。 当然了,这也不是说冷落李修白,只是崔儋给他祝酒时,一句吉祥话不说。 最欢快的只有宝姐儿,缠着舅舅要抱。 都说外甥像舅,宝姐儿眉眼却和李修白完全不同,一个五官圆钝,一个锐利硬挺。 萧沉璧自打李修白收下那盒棋子的平淡反应便觉得古怪,此刻更是怪异尤甚。 家宴一直到夜深,宝姐儿已经睡了一轮了,崔儋和李修白今日喝了许多酒,老王妃叫厨房备了醒酒汤,让他们醒醒酒再走。 熬汤间隙,老王妃看出萧沉璧整晚的困惑,将她引入内室,开口便是一声惊雷—— “来,给你亲婆婆的牌位磕个头。” 萧沉璧猛地抬头,只见佛龛中静静立着一方牌位,上书“娉婷”二字。 亲婆婆?也就是说李修白不是老王妃亲生的,和李清沅根本不是双生子? 若是如此,今晚生辰宴的怪异便能讲得通了——这只是李清沅一个人的生辰宴,和李修白无关。 可娉婷是谁?老王爷的妾室?外室?若是这等身份,老王妃怎会将她的灵位供奉在自己房中? 无数疑问翻涌,萧沉璧聪明地未置一词,只依言郑重叩首三次。 老王妃扶她起身:“好孩子。你是不是想问娉婷与我何干?阿郎既非我出,又为何由他承继王位?” 萧沉璧谨慎道:“妾只愿照料好郎君。” 老王妃抚过她的鬓发,温言道:“不必拘礼。你嫁入王府已快半载,与阿郎历经生死,如今也算步入正轨了,有些话也是时候告诉你了。郑抱真,这个名字你可知晓?” 萧沉璧当然知晓,是先太子妃。 今日三王争储如火如荼,其实当年今上与先太子的夺位之争也颇为惨烈。 据她的邸报说,当年先太子抢了李俨的未婚妻,李俨与其兄反目成仇,后来步步设局,最终以祝祷之术陷害先太子谋反,屠尽了东宫。 而这位被抢来抢去的未婚妻,正是郑抱真——荥阳郑氏的嫡女,也是那个花花公子郑怀瑾的亲姑母。 但这些秘闻,叶氏女的身份绝难知晓。她只摇头:“妾不知,请王妃赐教。” “是我老糊涂了,二十多年前的故人,长安都已遗忘殆尽,何况从幽州来的你。”老王妃苦笑,缓缓道出郑抱真、先太子与今上的那段往事。 前半段与萧沉璧所知相仿,但后半段——先太子腰斩后,郑抱真被李俨囚于宝华殿,强行灌下胎药,后又以狸猫换太子之计,舍命自焚,换取儿子一条生路的事……她闻所未闻。 她越听心跳越快,无数疑窦豁然开朗。 难怪贵太妃说李修白生来体弱,几近夭折,大约是生母被灌下落胎药时伤了他吧。 难怪李修白要与二王相争,他恐怕不止是想夺位,更想报杀父杀母之仇,为先太子昭雪! 还有薛灵素,能被李修白选中送入深宫,步步高升,也全是因为眼尾那颗和郑抱真相似的红痣? 甚至那位以招魂得宠的国师李郇,所招之魂,八成便是郑抱真! 太多,太多……纷杂线索瞬间贯通。 原来今日并非李修白的生辰,难怪众人都如此怪异。 他接过那生辰礼时那般疏冷也有了解释——他的命是生母以自焚换来的,他真正的生辰同时是生母忌辰,又怎会愿意庆贺? 心头那点不快与疑虑顷刻消散,萧沉璧尽管不愿承认,但心底确实漫过一丝同病相怜。 她曾以为李修白生于富贵窝,不识人间疾苦,故而毫不留情地挖苦他,又或是向他诉苦。 此刻想来,她至少还有阿娘相伴。 他生父生母皆遭冤杀,死状惨烈,自身也饱受折磨,扎针服药多年方熬过鬼门关,相较之下,他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萧沉璧一时久久无言。 老王妃轻拍她肩:“这几日阿郎若心绪不佳,你多包容些。日后有你,再有孩子,这些伤痛或能稍稍淡忘。” 萧沉璧默默点头,鬼使神差地又问:“那……夫君真正的生辰是何时?” “两月之后,七月二十七。” 萧沉璧记下,走出房门才惊觉自己问这作什么。 一定是多年刺探他消息成了习惯。 萧沉璧不再多想,起身将喝醉的李修白扶回去。 醉后的人仿佛有千斤重,她扶了几步便觉吃力,只得交给流风,转身欲走时,手腕却被李修白死死攥住,力道大得生疼。 “你要去哪里?”他声音含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萧沉璧没好气:“还能去哪?自然是与你一同回薜荔院!” 她想抽手,却纹丝不动。 周遭目光渐渐汇聚,老王妃一脸欣慰,李清沅眼底嗔笑,李汝珍则在捂嘴偷笑…… 萧沉璧耳根瞬间烧得通红。 可实在挣不开,她索性反握住他的手,推着他赶紧离开这窘境。 于是,萧沉璧便被这般一路紧攥着手拖回了薜荔院。直至上榻,那手仍不肯松开。 萧沉璧推他几下,李修白呼吸匀长,已然沉睡。 她无奈,单手不便,只得唤瑟罗打水,草草为自己净面,然后也没换水,用擦完自己脸的帕子胡乱在他脸上抹了几把,便算作洗漱了。 这般费劲地折腾完,夜又已经深了,萧沉璧疲累地睡去。 一夜昏昏沉沉,李修白醒来时,身边人呼吸匀称半趴在他胸膛,一只手仍被他牢牢攥在掌中。 昨夜断续的记忆涌入脑海。 他松开手,只见那白皙的手腕上赫然有一圈深红指印,刺目惊心。 目光缓缓上移,又落在那段白皙脆弱的脖颈上。 青色的脉络在玉色肌肤下若隐若现,若昨夜他扼住的是这里,不需多大力气便能轻易折断。 这般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女子,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修长的手指几乎不受控制地抚上她的颈项,指腹下是温热的跳动,只要掐下去,就能了断一切烦扰的根源,就在那微凉的指尖将要收拢的刹那,萧沉璧不耐地拂开他的手:“大清早的,怎么又开始了。” 睡眼惺忪,声音慵懒,误以为他是要解开他的衣服做那种事。 李修白眸色幽深。 萧沉璧也渐渐清醒。 她是枕下藏刀的人,从前李修白稍一靠近她的第一反应是他要杀她,会立刻抽出匕首。 可方才,他靠近时,她脑中浮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情/事。 习惯当真是极可怕的东西。 萧沉璧不愿深想,撑身假装若无其事:“醒了怎么不起?昨夜你非攥着我的手,叫所有人都看见了,简直丢死人了!以后你再喝醉,可别想叫我扶你!” 以后,他们哪里有以后? 李修白眼底滑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再不会了。” 萧沉璧觉得他古怪至极,但想起老王妃让她“多包容”的话,深吸一口气,没跟他计较,只是唤女使备水梳洗。 梳妆后,二人照例往安福堂请安。 清虚真人也在,见萧沉璧发髻一丝不乱,言笑晏晏侍奉老王妃用膳,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走到廊下,他寻到李修白:“殿下既已识破此女居心,昨夜竟未动手?” 李修白指节轻按眉心:“昨夜是阿姐生辰,不宜见血光,后来又喝醉,睡过去了。” 清虚真人追问:“那今早呢?怎还能容许她活着,甚至和从前一样安享尊荣?” “真人莫急,此女的确用心险恶,但没人比她更熟悉魏博之事,她若是想重新掌权,必然会设局除掉她叔父,等魏博内斗之时,我们伺机而动,或可一举拔除这百年心腹之患。” “所以……殿下之意,仍是要留她性命?” “不是不杀,是时机未至。最好的猎手,必是最有耐性的猎手——这是真人从前教诲给本王的话,真人难道忘了么?反正,她此刻在本王掌中,日后一举一动皆有人严密监视,断不会出意外。” 清虚真人紧盯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李修白也毫不避让,眼底一片冰冷清明。 半晌,终究是清虚真人先移开了目光:“罢了,殿下心意已决,贫道多言无益。但贫道当年还曾告诫殿下,不要被自己豢养的鹰啄了眼。望殿下真能如此刻所言一般清醒,莫要沉沦于这温柔乡。” 他语重心长,字字千钧。 李修白的声音清醒而冷酷:“真人放心。本王并非心慈手软之辈。若她再有任何异动,哪怕只是分毫,本王也会立刻拧断她的脖子。” 清虚真人看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又透过窗棂瞥了一眼室内那婆媳和睦的景象,长叹一声,终是拂袖而去。 —— 接连三日,李修白都宿在书房。 萧沉璧虽有疑虑,但见他依旧会来看猫,她便以为确如老王妃所言,他是因旧事心绪沉郁。 老王妃让她多多容忍,萧沉璧也知道这个时候是讨好李修白的良机,需要有所表示。 琴棋书画,她不算差,却也难称好,拿去讨好李修白这等顶尖皇族熏陶出的贵胄,恐怕是班门弄斧。 倒是从前在别院时,阿娘自幼娇养,天性胆小,不敢杀一切活物,包括鸡,也不敢碰任何生的肉,掌厨之事便常落在她身上。 日久天长,她竟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萧沉璧于是决定亲自下厨,牛肉羹、羊肉汤、鲫鱼汤……轮番炖煮后,亲自端往书房。 一来,是为了彰显用心,毕竟这些汤是她守着炉火熬了几个时辰的。 二来,也是寻机接近书房重地。 可惜,李修白每每只让流风出来接,从未允她入内。 萧沉璧倒也不恼,越是如此,越说明书房紧要。她已暗中让范娘子打探到金矿位置与半枚印符图样,只待寻机入内,找出那另一半。 然而她不知,那费尽心思熬炖的汤羹,每每端入书房,李修白看也不看便令流风尽数倒进泔桶。 接连三日,流风倒起来都觉得肉疼,第四日再见萧沉璧端来更费工夫的“十遂羹”时,眼神都心虚得不敢瞟。 这日,恰逢郑怀瑾来访。 他出入李修白书房向来随意,推门便闻见扑鼻浓香,他耸耸鼻子,掀开盅盖,毫不客气地给自己舀了一碗。 刚抿一口,眉毛便鲜得扬了起来:“绝了!哪个厨娘的手艺?姜婶还是韩嫂?我怎从未尝过?” “都不是,”李修白微微抬眸,“是萧沉璧亲手炖的。” 郑怀瑾脸都绿了,赶紧抠着嗓子吐,干呕了半天,发现自己没死,又冲到水盆边,将碰过碗勺的手指反复搓洗。 “你怎么不早说!早知是她送的,别说喝,碰我都不会碰!” “谁让你贪嘴,什么人的汤都敢尝。” “你还说我!这毒妇送来的东西你还留着?还不赶紧倒了!” “正要倒。” 李修白语气平淡,流风熟练上前,端起汤盅。 郑怀瑾又纳闷:“这毒妇怎会突然好心给你炖汤?改走怀柔路数了?她定是包藏祸心!你千万别碰,不,闻都别闻!” 李修白翻动书页的指腹几不可察地一顿。 人人都能看透的算计,他自诩清醒,竟一时被迷了心窍。 “本王没你那般蠢。”他声音冷冽。 郑怀瑾不服气地撇嘴,目光扫过书案,忽然被一个精致的棋盒吸引:“这棋子成色不错!哪儿淘换的?我也弄一副。” “旁人送的。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送的啊?那算了!不论贵贱,到底是一番心意。” 郑怀瑾虽然纨绔,却很有原则,谁知李修白语气却十分淡漠:“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郑怀瑾一听“无关紧要”,立刻眉开眼笑:“那我可真拿走了?就当是我喝那口汤的压惊礼了!” 他乐呵呵地将棋盒揽入怀中。 李修白看也未看,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 萧沉璧浑然不知这一切,只是在盘算,距离当初与赵翼约定的日子只剩五日,从魏博传信路上也需五日。 无论如何,至多不过十日,一切便会有结果了。 计划正在稳步推进,但金矿一事,卡在了最后一步。 其实这金矿也不是非取不可,只是若能得手,后续反击的胜算便能多添几分筹码。 萧沉璧从不轻易放弃任何机会,仍想再寻机进入书房。 然而李修白这几日因旧事心绪沉郁,寻常的送汤只怕难以接近。 就在萧沉璧为此犯愁之际,一件祸事——或者说对她是喜事的意外,发生了。 这日,贵太妃凤体欠安,李修白要入宫探视,萧沉璧自然随行。 王府位于相对僻静的兴宁坊,马车至皇宫需行两刻钟。 萧沉璧在路上借机攀谈,奈何李修白兴致寥寥,回应冷淡。 她也有她的骄傲,纵然明白自己该尽力笼络,胸中那点被冷落的郁气还是翻涌上来,索性闭口不言,靠向车厢一侧假寐。 车厢内彻底沉寂,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的轱辘声。 路过一段长长的深巷,四周静谧得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李修白忽又有些不习惯,莫名升起一丝烦躁,抬手欲掀帘透气。 就在帘栊微启的刹那,一支利箭穿云而来,狠狠钉入车厢壁板—— “有刺客!”王府护卫厉声示警。 李修白反应迅速,冷静下令,护卫瞬间分为两队,一队拔剑擎盾,快速围成一圈结阵,将马车护得铁桶一般;另一队则扑向箭矢来处,直取刺客。 此时,更多的箭矢如暴雨般从两侧屋檐倾泻而下,护卫盾阵虽严密,却难抵这泼天箭雨。 终于,一名护卫被利箭洞穿心口,阵型顿时被打破缺口。致命的箭雨立刻涌向那处空隙,护卫阵型被迫分散补救,马车侧翼的防护瞬间露出了破绽。 一支寒光凛冽的箭矢穿透李修白左侧的车帘,直取他咽喉! 萧沉璧脑中念头飞转。她见识过李修白的身手,那日放蝎子,更见识过他的反应,知道他能躲得开。 但若她替他挡下这一箭,这便是以命相救的泼天恩情! 此等苦肉计必然能大大撬动他心防。 这一刹那,她精确地算计箭矢射过来的方向和位置。 然后,她低呼一声,整个人义无反顾地挡在李修白身前! “小心!” 嗖的一声,箭矢擦着她颈侧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狠狠扎进了她的左肩,缃色的衣裙瞬间洇染开一大片,触目惊心。 剧痛袭来,萧沉璧闷哼一声,软软倒入李修白怀中。 也就在这生死须臾,先前扑杀刺客的护卫迅捷地清除了屋顶的威胁。 车外箭雨顿消,天地间一片死寂车内,车厢里更是安静。 萧沉璧无力地倚在李修白胸前,强忍着钻心的痛楚。 她仰起苍白的脸,那双因疼痛而氲着水汽的眼眸,则流露出刻意营造的担忧:“殿下没事吧?没事,我才能放心了……” 李修白单手揽着怀中温软却带血的身体,目光却满是审视。 他洞若观火,知道萧沉璧是故意替他挡剑的,目的就是为了拉拢他。 她这般聪慧,心机这般深沉,也许连流矢射过来的方向都算好了,所以才只伤了肩膀。 甚至,这场刺杀也许原本就是她的手笔。 全是算计,没半分真心。 然而,当对上她那故作担忧、盈满水光的眼眸,他还是有一刹那没挪开眼。 目光扫过她颈侧那道被流矢划伤的血痕,更是涌起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 是厌恶—— 厌恶她算计他至此,故意用苦肉计营造出舍身救他的大恩。 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暴怒—— 万一呢? 万一她算错了毫厘? 万一那流矢偏了一寸,穿透的便是她那脆弱的脖颈。 那么,此刻倒在他怀中的,是否就是一具温热的尸体? 萧沉璧迟迟等不到回应,半是虚假的委屈,半是真实的烦闷,染血的手轻轻抚上他冷硬的侧脸:“殿下为何……不说话?难道事已至此,殿下还是……不信我吗?” 这一刻,李修白眼眸深不见底,明明看穿了她的虚伪、狡诈,目光却仍被吸引。 恨她百般千般算计。 更恨她不惜以她的命来算计。 可千恨万恨,那揽着她的手臂却不受控制地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这满身是血的温软身体揉碎在自己怀里,最终也只说了一句。 “——我信。” 第54章 局中局 温柔的暴力 这些刺客训练有素, 一旦失败,会立即自杀。 李修白深谙其道,冷声下令:“留活口, 撬开嘴, 齿缝里有毒。” 王府护卫迅速动手,果然从残存三人口中抠出了藏匿的毒囊。 李修白命人严加看管,随即带着萧沉璧驶向最近的医馆。 他见惯生死,一眼便知她颈侧和肩上的伤只是皮肉伤, 看着凶险,实则无碍。 但听着帘后压抑的抽气声, 还是问了一句:“如何?” 大夫正为萧沉璧颈侧的擦伤涂抹药膏,连忙回禀:“殿下明鉴,夫人吉人天相。那箭矢堪堪擦颈而过,万幸未伤及要害。肩上的伤看着深, 实则未损筋骨,仔细上药, 静养些时日便无大碍。” 果然, 和他所料分毫不差。 李修白声音平静:“用最好的药。” 大夫连声应诺,包扎妥当后才躬身告退。 帘内,萧沉璧面色苍白如纸,轻咬着下唇,试图整理衣襟,那双手却虚软无力, 半晌也未能拢好,似乎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最能惹人怜惜。 李修白抬手替她将衣襟拢好,动作看似体贴,眼底却透着疏冷。 萧沉璧顺势倚进他怀里:“方才真是惊险。那一刻,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殿下了。” 李修白对她的话半个字也不信,方才的配合也只是不愿打草惊蛇。他垂眸,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郡主为何替我挡箭?” 萧沉璧如秋水一般望着他:“为何?生辰礼、羹汤、今日的舍身……我的心意,殿下当真一丝一毫都未曾察觉么?” 李修白指尖拂过她侧脸溅上的血:“本王知道了。伤你的人本王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罢,他唤来护卫护送她回府,自己则转身去料理那些刺客。 萧沉璧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那点水汽迅速消散,总觉得此人依旧疏离,可那话又字字句句偏向她。 真是个矛盾的人…… 也许,他本性如此,这种人即便动心也只会是这般模样? 她按下思绪,伤口虽不致命,失血带来的眩晕却实实在在,实在无法深思。 瑟罗也在搏斗中负伤,两人便一同靠在车厢内闭目调息。 —— 在长安城中公然刺杀亲王,李唐开国以来也没几个人敢。 这不仅是对长平王的挑衅,更触怒了多疑的圣人李俨——今日敢杀亲王,明日是否就敢弑君? 此案随即被交由大理寺严办。 早在交付给大理寺之前,李修白便亲自审过一遍了。 他一身白衣进去,满身是血出来,只片刻就得知了幕后主使——岐王。 郑怀瑾得知后气愤交加,李修白眉眼间却一片淡定,甚至好似舒展了眉眼,命人将这几个血人拖去大理寺。 冯祉自然看出这些人被审问过,他一向眼光老辣,很清楚天下将来会是谁的。 审出来的是岐王,他便将岐王照实呈报,没提半句之前李修白审问过刺客的事。 据刺客所言,岐王妃与柳宗弼相继离去后,岐王便将所有恨意倾注于李修白夫妇身上,精心策划了这场刺杀。 无论是埋伏的地点,还是刺客的身手,岐王这次都是花了大心思的。 换作旁人,必死无疑,奈何李修白与萧沉璧都不是等闲之辈。 真相大白,李俨震怒之下,废黜岐王一切封号,下令缉拿。 然而大理寺与宗正寺的人马赶到岐王府时,迎接他们的却是岐王的死讯。 原来刺杀失败后,岐王便知在劫难逃,带着心腹准备逃走,混乱中,曾被他肆意凌辱、观赏角抵取乐的昆仑奴趁乱报复,一拳打爆了他的头,继而疯狂拳打脚踢。 待衙役将那状若疯魔的昆仑奴拉开时,地上只剩一滩难以辨认的血肉。 岐王暴戾成性,私下里人尽皆知,如此死法,也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了。 大理寺随即查封岐王府,又从王府及京郊别业搜出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珍玩古器……桩桩件件都摆明了收受过巨额贿赂。 李俨暴怒,严令彻查。 拔出萝卜带出泥,岐王背后的柳宗弼旋即被牵连下狱,等候发落。 至此,岐王和柳党彻底倾覆。大理寺连日严审,旧案翻出无数,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 与之齐名的,则是长平王夫人为夫挡箭、重伤垂危的壮举。 三番两次生死相随,舍命相救,叶氏女名声大噪,风头甚至盖过了岐王被废。 文人墨客争相赋诗颂扬,一时间传唱不休。 瑟罗听闻后暗自感慨,果然金子到哪都能发光。 郡主在魏博是一方之主,在长安即便身陷囹圄,竟也能搅动风云,成为最耀眼的存在。 就是不知道,她们离开之后,众人得知了郡主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反应…… 瑟罗简直不敢想那场面,届时,恐怕整个长安都会被这惊天反转掀个底朝天吧! —— 萧沉璧负伤后,王府上下心疼不已,圣人也派遣了太医令来亲诊。 萧沉璧虚弱地说没什么大碍,更是惹得老王妃怜惜。 因岐王刺杀一事,圣人为安抚李修白,多有嘉奖。朝臣看在眼里,相较于庆王,长平王似乎圣眷更浓。 庆王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急召裴见素密谋对策。 李修白也未闲着,一面命人深挖庆王妃生父踪迹,一面遣密探查访庆王心腹——工部侍郎在帝陵工程中的贪墨之事。 朝堂暗流汹涌,宫中也不可放松。 这日,李郇照例在道观秘会李修白,禀报宫中近况。 “圣人已渐沉迷于九转金丹,精神一日日好转,头疾发作也少了。” 李修白淡淡“嗯”了一声,这正是他想要的。 金丹的确能让人一时回春,但是以透支身体为代价,如同饮鸩止渴,不久后,李俨身子会迅速垮下去。 到时,时局必大乱。 庆王裴党势力尚且不可小觑,魏博虎视眈眈,他必须在李俨垮掉前,将储位牢牢握在手中。 于是李修白又沉声吩咐:“剂量需严格把控,照本王说的给,不可操之过急。” 李郇连忙应下,又提及圣人近日对他和夫人多有夸赞。 李修白心知这是阿谀奉承,并不喜李郇这种人。 但李郇能言善辩,机敏过人,是装神弄鬼、蛊惑圣心的不二人选。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时也需用非常之人。 交代完毕,他起身欲走,目光掠过道观庭院中那棵系满红绸的许愿树,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李郇察言观色,立刻凑近:“殿下,听闻夫人为护您负了伤?这是观中的神树,颇为灵验,殿下可要为夫人祈愿,祝佑她早日康复?” 李修白目光从那片刺目的红绸上漠然移开:“不必。” 李郇望着他冷漠的背影,心头疑窦丛生,他们夫妇不是传闻中鹣鲽情深么? 可从这些日子的细致观察来看,好似又不是如此。 怪异之感萦绕不去,回宫后,他悄悄说与了薛灵素。 —— 先前忽律之死给进奏院带来了不小的麻烦,魏博那边大为震怒,要再派一个更精悍的进奏使来,并且要他们这段时间严查忽律的死因。 进奏院忙得焦头烂额,直到此时才空出手想要管萧沉璧,她却又受伤了,于是也不好逼她再做什么舍身的事。 何况,岐王倒台她居功至伟,康苏勒将此功绩报回魏博,也算有所交代了。 萧沉璧闻言,心中稍安定。 若一切顺利,不等新进奏官抵京,她或许已脱身。 麻烦的是,刺杀后,薜荔院陡然多了十几个孔武有力的仆妇,说是老王妃忧心她安危,特意派来护卫的。 萧沉璧心生疑窦,老王妃向来有分寸,甚少插手薜荔院内务,怎会不打招呼便派来这么多人? 安福堂内,老王妃也颇为不解,看向比自己还高出一头的儿子:“你既关心夫人,自己下令便是,何须借我的手派人?” 李修白神色恭谨:“这回劳烦阿娘帮我。其中缘由,日后儿子定当禀明。” 老王妃只当小夫妻又生龃龉,叹息道:“当年我与你阿爹也常争吵。他去治水患前,我还与他怄气,谁知那句气话竟成了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些年我无数次想过,若是当时能稍稍退让一些,是不是也能少点遗憾……” 李修白握住母亲的手,声音沉静:“阿爹之死是人祸,即便有遗憾,也是罪魁祸首付出代价,和阿娘无关,阿娘不必自责。” “道理我懂,可这心里还是难以放下。你虽聪慧,到底年轻。不要觉得日后还长,其实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句。夫妻之道,贵在相互体谅,各退一步,方能和睦长久。” “儿子谨记。” 李修白恭顺应下,心中却无半分认同。 退让?有些人,退一步只会得寸进尺。 他习惯了将一切牢牢掌控在指掌之间,尤其是对萧沉璧。 回到薜荔院时,萧沉璧正在换药。 瑟罗负伤,这差事便落到了回雪手上。 两人配合生疏,染血的纱布紧粘在皮肉上,回雪一扯,痛得萧沉璧眉头紧蹙。 “下去吧,我来。” 李修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萧沉璧微微一僵,这伤口位置尴尬,在右肩胛下方,包扎时需扯开半边衣襟,春/光半泄。 她身材不是时下流行的丰腴,但也不干瘪,还算玲珑,因为过于白皙,在灯光下着实晃眼。 萧沉璧下意识拢了拢衣襟:“不必麻烦,回雪可以……” 然而回雪只听李修白的命令,已经将药瓶奉上。 萧沉璧只好默许。 幸而李修白似乎真的只为上药。他的目光即便掠过那片雪白也没多余的情绪。清理、上药、包扎,动作精准利落,一气呵成,甚至比回雪更轻柔,萧沉璧几乎未感到多少痛楚。 她有些诧异:“你怎么好似很擅长这种事?” 李修白慢条斯理地净手:“忘了?你从前射过我一箭?也是差不多的位置。” 萧沉璧顿时语塞,尴尬地别过脸。他该不会是战场上自己给自己包扎练出来的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们之间可没什么好的回忆。 她识趣地闭上了嘴,李修白也不再说什么。 伤了右臂,诸事不便。比如吃饭,比如洗漱…… 萧沉璧有一瞬间十分后悔,当时替他挡箭的时候应该换成左边胳膊的,这样也不会太妨碍日常起居。 她用左手搅着面前的一碗粥,神思飘忽。 “在想什么?” 李修白的声音淡淡响起。 萧沉璧回神,掩饰道:“没什么,只是好奇这粥里放的黑色是什么东西。” 李修白看着她笨拙的左手,一眼看穿——什么粥,她定然是在后悔挡箭时没选左边。 看穿她的想法后,他更无半分援手之意,只冷眼旁观她别扭地舀粥。 用膳尚可忍耐,沐浴才是煎熬。 萧沉璧素来不喜旁人伺候沐浴,往常只让人备好水便自行料理。如今右臂不便,只得破例。 回雪人如其名,冷若冰霜,萧沉璧实在受不了那看尸体一样的眼光,便想换人。 回雪依言退下,谁知进来的却不是新女使,而是李修白。 他未用巾帕,直接以手撩起温水,徒手擦拭她身上残留的淡淡血痕。 那动作堪称温柔,萧沉璧却浑身不自在:“没有其他女使了么?” “郡主不是不喜旁人近身么?” “你如何得知?” “同床共枕这些时日,本王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 萧沉璧心头一跳,这话似有深意。她回头探究,李修白面上却无半分异色,只轻拍她腰侧:“起身。” 她依言站起。他继续用手掌细细清洗她的全身,从颈项到足尖,每一寸都不放过。 萧沉璧想说倒也不用这般仔细,可这话说出去倒显得她不爱干净似的,便一句话也没说。 幸好水汽朦胧了二人的视线,她料想李修白应该没多余的心思。 李修白虽看不清她正面的神情,垂眸间,却清晰地捕捉到她耳根一点一点染上绯红,甚是娇艳,漂亮,且隐秘。她大约自己也没看过,就像另外一个地方一样,只有他看过。 这个念头闪过,竟然有一丝愉悦。 甚至生出一种她完完全全由他掌控的快意。 他眸色渐深,原本只为让她难堪的举动,渐渐变了味道。 待寸寸沐浴完,萧沉璧双腿已有些软。 穿衣依旧由李修白代劳。 他指尖勾着那细得可怜的系带,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研究如何如何穿。夜色的凉意与他的目光让她下意识环抱住自己,催促道:“快些,你若不会,还是唤女使……” “不必。” 李修白终于慢条斯理地替她穿上寝衣。 完全被包裹住之后,那股强烈的不安感稍稍驱散。 连擦干湿发,他也亲力亲为。 萧沉璧性子急,往常擦个半干便作罢。李修白却极有耐心,一缕一缕,细细擦拭,直到发丝彻底干透。 时间长得萧沉璧昏昏欲睡,他却无半分不耐。 “殿下今日这般得闲?” 她终是忍不住,带着倦意问。 “你是为本王挡的箭,自然该由本王亲自照料。” 李修白的声音传进她耳畔。 萧沉璧这些日子谋划时想听到的正是这话,此刻终于听到,却品出了一丝刻意,或者是怪异。 但他的动作无可挑剔,耐心极致,仿佛真的将她捧在掌心。 或许是她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萧沉璧本以为李修白只是一时兴起,不料此后数日,他每晚都雷打不动地重复这套流程。 第三日晚上,萧沉璧伤口愈合大半,右臂稍能动弹,便提前自行沐浴。 李修白归来,见她湿发披肩,脸色忽然沉了下来,说她伤口还没好透,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乱动,容易裂开。 萧沉璧心想哪里有这般脆弱,然而次日,李修白天还没黑便回来了,把文书也带回来了,又亲手帮她沐浴。 沐浴的时间越来越久,他什么都没做,当真只是帮她沐浴,只是越来越仔细,每一寸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还会同她说一些话。 比如,指尖掠过她肩胛骨时告诉她此处有颗小痣,掌心丈量她腰肢时说她瘦了一指,指腹划过腿侧时说比别处更敏/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发现,萧沉璧听在耳朵里却觉得莫名羞耻,因为他说的这些有的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想让他闭嘴,可这些话无伤大雅,指责反而显得矫情。 何况,这不正是她所求的在意吗? 她于是强压下怪异感,默许了他的一切。 自从刺杀之事发生后,李修白每晚都会拥她入眠,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 夏夜渐热,寝衣单薄,他呼吸也常不稳,身体变化极为清晰,贴着萧沉璧的后腰让她也睡不好。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命是夏夜很热,两个人抱在一起睡会出汗。 她嫌热,试图挣脱那怀抱,李修白嘴上没说什么,转头便在室内添了七个冰鉴。 寒气弥漫,转眼又冻得她瑟瑟发抖。 “太冷了,撤掉几个可好?” 她轻声问。 “冷么?本王觉着正好。” 李修白不为所动。 萧沉璧无法,只得重新缩回他怀里取暖。 如此这般,李修白呼吸也越来越乱。 她心想,再这样下去,李修白也坚持不了多久。 然而直到第六晚,他依旧与她同衾而眠,自制力惊人。 萧沉璧虽然心烦意乱,此刻却无心计较这些。 赵翼应当已动手了。 若无意外,消息会在这几日传来。 成败在此一举,她不知结果,心中忐忑难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半时分突然噩梦缠身。她梦见赵翼兵败,母亲和阿弟都被杀了,血流了一地,然后那些血化作了蛇,又朝她扑过来,死死缠住她的腰,越收越紧…… 窒息感让她猛地惊醒,冷汗涔涔。 发觉是梦后,她渐渐平静,然而黑暗中却似乎感觉到了一股注视,一回头,借着微弱月光,却发现李修白那双幽深的眼睛正沉沉看着她,目光清醒,不知看了多久了,一只手还圈住她的腰。 萧沉璧瞬间毛骨悚然,冷汗再次浸透后背:“你何时醒的?” “刚醒。” 他抬手拭去她额角的冷汗,“做噩梦了?” 萧沉璧听见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悬着的心又放下,点了点头。 “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梦见毒蛇缠住,险些喘不过气。” 萧沉璧背过身,因此也就没看见身后李修白唇角那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经过这一梦,萧沉璧睡到很晚才醒,睁眼时发现自己脚腕上多了一对黄金圈。 “这是哪来的?” 她疑惑。 李修白正系着衣带,闻言侧目:“贵太妃听闻你为护本王遇刺,特赐下开过光的宝物,昨日忘了说,今早便替你戴上了。” “太贵重了,外出再戴吧。” 萧沉璧想取下,李修白按着那冰凉的黄金项圈,声音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长者赐,不可辞。多少是份心意。” 萧沉璧不好再推拒,然而脚上沉甸甸的,她心底莫名升起一种被牢牢套住、标记的异样感。 这感觉稍纵即逝。 贵太妃是个极其和蔼的人,对小辈一向极好,上回摆了一桌的点心供她挑选,这回也许只是太过疼爱她了。 只是,李修白似乎已将替她沐浴当成了惯例。 她说伤好了,他却置若罔闻,还是强行帮她沐浴,微凉的手指拂过新愈合的肉粉色伤口时,还说了一句古怪的话:“像不像新长出来的花?” 萧沉璧被指尖拂过的地方微颤,回头想看他,李修白却已从容踏入浴桶,水波荡漾着漫过他紧实的腰腹。之后的事顺理成章。顾及她初愈的伤口,他并未让她费力,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着她的腰,让她在上面。 水声再次平息时,李修白又叫了一桶新水。 女使们自然知晓是怎么回事,换水的时候垂眸敛目,训练有素。 此时,萧沉璧躺在榻上,气息尚未完全平复。 这些时日,李修白事无巨细地照料她,从洗漱、沐浴到更衣,那近乎刻板的体贴仿佛养孩子一般,甚至连刚刚那种事也是……回想起来着实有些羞耻。 好在经过这一场,李修白今晚圈着她睡时气息倒是没有再乱,萧沉璧也能睡得安稳些。 —— 此刻,距离赵翼的消息送达仅剩两日。 萧沉璧心急如焚,朝堂之上却传来了好消息。 庆王妃的生父终于在一处赌坊被寻获,李修白亲自审问后,人证连同铁证被一并押送大理寺。 案子还没审,庆王妃的真实身份和灭门惨案的旧事便在长安权贵圈中悄然蔓延。 然而,王守成抵死不认与庆王妃的养父关系,庆王更是断然否认。 皇家的颜面几乎被丢尽,圣人明面上以诬告之名将此事压下,暗中却下令将庆王妃及其生父秘密处决。 萧沉璧早已洞悉这位圣人好面子又刻薄寡恩的秉性,过几日,等风声稍小些,他必会另寻借口清算庆王与王守成。 所以,庆王倒台,也基本是定局。 形势对她一片大好。 只要魏博那边也顺利,她便可以操纵时局。 此时,范娘子已将逃亡所需一切备妥,包括那味为李修□□心准备的牵机药。 这药极为难找,范娘子动用了所有能用的人,然而萧沉璧拿到后,却说:“此药还是有一点淡淡的黄色,也许会被李修白发现。” 范娘子面露难色:“郡主,此药已是老身能寻到的最纯之物了。郡主若是担心,可将其混入乌鸡汤中,汤色浓郁,定能遮掩。” 萧沉璧沉默片刻,却拒绝:“不,此人极为谨慎,还是不用牵机了,先前我不是还让你买过一种名为孔雀胆的毒吗,就用这个好了,这个真正无色无味。” “可……孔雀胆之毒无色无味,却不像牵机那般无药可解,万一在一日之内他们能找到医治的解药,只怕长平王还有还生的机会。” “没那么容易。” 萧沉璧没再多说,命范娘子取出了孔雀胆,但牵机她也没扔,一起装入袖中。 随即,她与范娘子再次推敲了逃亡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条暗线,确认无误后方离开。 因为庆王一事,李修白这两日都在书房忙,正是接近的绝佳时机。 于是在第十日,萧沉璧准备亲手炖煮一盅鸡汤送去。 此时再去,他必然不会再防备。 然而那边没了顾虑,她这里却不太顺遂。 这汤她曾做过数次,今日总是出错。 不是忘了关火,便是错把糖当成盐…… 一直到傍晚,错了数次后才重新炖好。 汤色奶白,香气浓郁,有一瞬间让她想起了在温泉山庄那雉鸡的滋味。 萧沉璧静静看了一会儿,待到夜幕降临时她还是起了身,端着汤朝着那间灯火通明的书房走去。 第55章 铸金屋 裙下之臣 今日是第十日。 一大早萧沉璧便收到了韩夫人那边的密信。 ——赵翼为防万一, 从韩夫人与范娘子两处同时传信。韩约身为刑部侍郎,传递消息自然更快一步。 韩夫人极为谨慎,借的是递请帖的名头。 妇人之间交往再正常不过, 回雪即便守在她身边, 也没说什么。 屏退回雪后,萧沉璧在内室颤着手拆开了信笺。 读罢,她喜忧参半。瑟罗在一旁焦灼万分:“结果如何?” 萧沉璧缓缓放下信纸:“阿娘救出来了。” “太好了!”瑟罗大喜过望。 然而,萧沉璧紧接着摇头:“但阿弟没有。赵翼说, 阿娘与阿弟被分开关押。他先去救阿娘,消息走漏后, 阿弟那边守卫骤然森严,混战中,也许打翻了烛台,阿弟被囚禁的院落烧成了灰, 他本人也生死未卜……” 瑟罗唇角的笑意瞬间冻住,院落都化为焦土, 人又焉能幸存? 她安慰道:“也许少主吉人天相, 逃出生天了呢?郡主切勿太过忧心……” 赵翼在信中也是这么说的。 但萧沉璧扯了扯唇角,实在无法说服自己。 阿弟苍白瘦削的面容也逐渐浮现在眼前…… 阿弟比她小四岁,和她一样,继承了阿娘的好样貌,极为清俊,貌若好女, 因为常年病着,皮肤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魏博遍地人高马大的牙兵牙将之中显得很是瘦小。 或许是因为身体不好,或许是因为是外祖的血脉, 阿爹不喜爱这个儿子,尤其厌恶阿弟这过于瘦弱和白皙的面皮,一见面非打即骂。 阿弟挨骂时总是一声不吭,死死攥着拳,阿爹看到他这副懦弱脾气愈发来气,觉得他和自己没有半分相似,有时甚至会抬脚去踹。 每每这时,阿娘总是会用身子护住阿弟,阿爹则责怪阿娘怎么会生出这种瘦弱无能的孩子! 但其实,阿弟是早产,是阿爹在外面打仗时出了事,阿娘听到后受惊,一时动了胎气。 每次听到此处,纵然是柔弱的阿娘也会因此和阿爹吵起来。 阿爹没喝醉时便会停下拳脚,若是喝醉,反而会更生气,大骂这些年他为魏博出了多少力,节度使之位本来就是他应该的。 经历过无数次的争吵,萧沉璧已经麻木。 相比阿娘只会哭和阿弟的一声不吭,她会冷静想办法处理争端,想办法用其他事引开阿爹的注意。 比如,制造外面的动静让阿爹离开,又或者嘴甜地上去给他递茶水,后来,她渐渐和阿爹身边的谋士拉近了关系,谋士会适当劝上一两句,慢慢地阿爹虽然还是不喜他们母子,但不再动手了,阿弟这瘦小的身子才没被打死。 只是,每每被打被骂后,阿弟总是会一脸迷茫地问她:“阿姐,阿爹为什么不喜爱我,我真的像他说的那般差吗……” 萧沉璧很难回答。 外公在时,阿爹身为赘婿做小伏低,嫉妒和常年的压抑会扭曲一个人,所以,这些拳打脚踢都是对过往低声下气的报复报复罢了。 她摸着阿弟的头,只告诉他:“不是你的错。” 这时,阿弟会像一头小兽一般依偎在她怀里。 越长越大,她崭露头角,阿弟依靠她更甚过阿娘。 每每看到她十分辛苦地读书,习武,还要帮阿爹处理烂摊子时,他总是十分心疼地帮她捏肩揉背,又愧疚自己身体太差,天分也不高,不能帮她分担。 萧沉璧并不责怪,只让他好好休息。 阿弟是个很倔强的人,天分不高,但读书很用功,一遍听不懂,那就两遍,每一本书都被他翻烂了。 他还尤其喜欢读她的批注,觉得她批注精准绝妙,每每她晚上回来,总是会拿看不懂的地方来问她。 萧沉璧也很欣慰他这般用功,总是不厌其烦。 多年下来,阿弟身体虽然不好,但学识颇为渊博,她在出谋划策时,偶尔也会帮她出出主意。 在她险些被送去给老头子和亲时,一向懦弱的阿弟头一回拿起了刀守在她的门前。 那一日的阿弟简直跟疯了似的,谁敢上前他便砍谁,甚至连阿爹有一瞬都怕了他。 阿爹打消主意后,阿弟当晚大病一场,大夫说是惊吓过度。 从那以后,萧沉璧便决心护佑好阿弟。 然而,她还是没能救得了她。 她捏着信,独坐良久。 她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也明白时局瞬息万变,她既能收到消息,进奏院那头想必也快了,成败就在今晚—— 她定要回到魏博!定要手刃叔父!亲手为阿弟报仇! 萧沉璧根本没空悲伤,通知范娘子今晚酉时动手,随后,转身走向小厨房。 —— 夏夜,草虫呦鸣,竹露清响。 萧沉璧穿过熟悉的芙蓉园,步履沉稳地走向书房。 果然,李修白今夜并未阻拦。门口守卫无声分开,恭敬垂首,请她入内。 门扉推开,雅致宽敞的书房映入眼帘。外间的花厅陈设清雅,内间整面书墙肃立,博古架上陈列着青铜小鼎、三彩瓷瓶等,萧沉璧目光迅速扫过,最终定格在那个上着铜锁的紫檀木书柜上——她想要的东西或许就在此处。 李修白正倚在宽大的红木椅中闭目养神,修长的手指微摁着眉心,显出几分疲惫,听见她脚步声,眼帘一掀:“做的什么汤?” “鸡汤。”萧沉璧款步上前,“婆母说你连日辛劳,我特意炖的。” “你伤刚好,不用做这些。” “无妨,已经没大碍了。” 萧沉璧将汤盅置于案上,给他盛了一碗,越窑的秘色瓷配上奶白的鸡汤,让人食欲大开。 他静静看着她动作,指尖在扶手上轻叩:“炖了多久?” “三个时辰。” “着实费心了。” 话虽如此,他眼底却没什么温度,甚至隐隐泛着血丝。 萧沉璧将汤碗递至他手边:“火候正好,殿下尝尝吧。” 李修白抬手欲接过,萧沉璧的心也剧烈地跳,下一刻,那骨节分明的手在半空一转,将汤碗搁回了桌面。 “烫,不急。” 他语气慵懒,手臂却倏然一揽。萧沉璧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跌坐在他腿上,被牢牢圈在怀中。 “庆王妃一事还要多亏你,宫中传来消息,圣人甚为震怒,此事虽在明面上被压下去,但庆王和王守成已失帝心,迟早会被处置。” 萧沉璧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正事,距离酉时还有一段时间,便顺势应道:“应当的。事已至此,帮殿下便是帮我自己。” 李修白握着她腰肢的手收紧一分:“你说的对,我们是夫妇。最近长安城中各大茶坊酒肆都在夸你,听过吗?” 萧沉璧自然听过,每回李汝珍都第一时间拿给她,她有些心虚:“不过是文人墨客闲来无事的编排,殿下也有闲情去听?” “路过东市时恰好听到一胡姬吟唱罢了。”李修白盯着那双漂亮又狡猾的眼,“天底下的事真巧,你说是不是?” 萧沉璧心思全在脱身,嗯了一声,再次将汤盅推近:“汤要凉了,凉了腻口。” 李修白目光终于落回汤碗:“这是什么鸡,闻着似乎有些像骊山的长尾雉鸡?” “也是雉鸡,是短尾的。” “想必滋味也不错。”他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未离开她,“还想再去栖霞庄么?待庆王事了,可再去一次。到时候,山中鲜蘑正盛,与雉鸡同炖,滋味更好。” 萧沉璧听着他描绘,眼前缓缓浮现画面,旋即又拒绝:“雉鸡不好抓吧,而且天也热了……” “那便等明年春夏之交再去,像今年一样。”李修白目光忽而下滑,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也许还会有我们的孩子。到时候可以带它一同去捕雉鸡。” 萧沉璧很少见他这般温柔的眉眼,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孩子还太小吧,路都不会走,怎么抓雉鸡……” “或许现在便有了,若是有,到明年年末应当便会走路了。” 李修白抬手轻刮她小腹,引起萧沉璧一阵酥和麻,她拿开他的手:“最近日子乱得很,我也不知,应当还没有。” 李修白仿佛听不见她的话,仍是自顾自说孩子,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宝姐儿乖巧,你若是生个女儿,定然也十分玉雪可爱,到时候可专门给她凿一眼小温泉,让她一边沐浴,一边戏水,这样便不会着凉。你说,取什么名字好?本王不想她太柔弱,也不愿她太逞强,适中最好……” 见他竟已在取女儿名字,萧沉璧忍不住打断:“应该还没怀!再说,即便怀了,也不一定是女孩,八字没一撇的事,何必这么早考虑。” “是男是女都好,只要是你生的。” 李修白轻抚她后颈,指尖缓缓下滑,经过这些日子,萧沉璧很快明白他想做什么,她低声说不行,李修白却已经开始吻她的脖颈,衣襟也被熟练地扯开,露出小巧的肩头和上面的疤痕,他径直吻上去。 新愈合的伤口格外敏/感,薄唇碾过时,萧沉璧肩头难以抑制地轻颤。他得寸进尺,吻向肩胛骨上那粒小痣。再往下……必定没完没了,别说酉时,戌时她也别想脱身! 萧沉璧死死拢紧被扯开的衣襟,坚决不给。 僵持片刻,李修白终于抬起头,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欲/念,深得让萧沉璧不敢直视,仿佛再多看一眼,自己也会被勾进去。 她背过身,指尖微抖地整理衣襟,深吸一口气,端起汤碗:“殿下快喝吧,真要凉了。” 李修白盯着她躲闪的眼,就在碗沿即将触到唇边之际,又蹙眉:“黑色的是什么?” “鹿茸菇,怎么了?” “本王不食此物。” 萧沉璧心头猛地一沉:“殿下不喜?前几次汤羹也放了,殿下怎未提及?” “……叫人挑出去了。”他道。 萧沉璧无奈,只得拿起银箸:“那我也为殿下挑出来。” 她耐着性子,将汤中细小的鹿茸菇碎屑一一挑净,再次奉上清亮的鸡汤。 李修白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除了鹿茸菇,还放了什么?” “没了,只少许胡椒提味。殿下难道也不食胡椒?” 李修白唇边溢出一丝笑:“除了胡椒,还有呢?” 那笑意不达眼底,萧沉璧敏锐地觉出不对劲来,她声音尽量平静:“什么都没了。” “哦?”李修白声音带着一丝嘲弄,“难道,没有放毒?” 果然,他果然还是在怀疑她! 萧沉璧后背一冷,声音却十分镇定:“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以为我要毒害你?” 李修白面无表情:“郡主既说没有,那便喝一口。” 四目相对,再无温情。 “好!”萧沉璧掷下银勺,端起汤碗,仰头便饮下一大口。辛辣的汤汁滑过喉咙,她放下碗,“如此,殿下可信了?同床共枕这些时日,殿下对我竟无半分真心?!” 李修白静静地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萧沉璧看回去:“殿下还不信?是笃定了我心怀不轨?好,殿下还怀疑什么,要不要我再喝一遍?” 她作势又要端起汤碗,一只手却按住她手腕。 “不必了。” 李修白轻笑,将碗放下,忽然拿起方才被她弃置一旁的银勺,慢条斯理地探入汤碗中,缓缓搅动。 萧沉璧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搅动的银勺吸引,心悬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只见李修白指尖精准地按住勺柄顶部,拇指轻轻一拨——勺子底下忽然散出一些粉末。 再用勺子搅动,那点粉末极快溶解在汤中,看不出半点区别。 “和汤无关,和碗也无关,问题,出在这勺子上。郡主可否说说,这勺子的机关里,藏的是什么东西?” 萧沉璧瞬间浑身绷紧。 他发现了! 知道他谨慎,她刻意多设计了两环,没将毒直接放入汤中,也没抹在碗上,而是从勺中漏进去,等到入口前再按动机关。 如此隐秘,他怎么会发现? “郡主可是在想本王如何发现的?”李修白神色漠然,勺子仍在汤中不疾不徐地划着圈,“其实,郡主今夜的伪装堪称完美。之所以能察觉勺子有异,是因为自你踏入这书房的第一步起,本王便知这汤有问题。不是汤,不是碗,那便只能是勺了。” 事已至此,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 她猛地转身欲逃! 身后却传来警告:“不要白费功夫,今夜本王特意调了一整支金吾卫入府。这书房内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郡主一旦开门,瞬间便会万箭齐发!” 萧沉璧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你是何时发现的?” 李修白丢了勺子:“魏博突发变故,郡主能知道,又怎会以为本王不知道?节帅夫人被劫走,少主葬身火海,郡主再无牵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故而本王料定你必会在今晚动手!” 赵翼是提前布置了许久,层层传递,消息才快进奏院一步。 萧沉璧着实没想到他的暗桩也能如此快。 “魏博之事我确已知晓。但殿下如何断定我收到了消息?是何处露了破绽?回雪?” “不是她,也不是任何人,是你自己。”李修白忽然抬眸,眼神幽深,“郡主骗了本王这么多次,怎么还敢奢望信任?” 萧沉璧毛骨悚然:“所以,从一开始你便未信过我?这些时日的照拂、亲昵全是虚情假意?” “本王也想相信,但你一次次欺骗,值得信任吗?”李修白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眼底翻涌着被反复欺骗后的戾气,“所谓怕蛇,收留狸奴,放出蝎子……桩桩件件不都是郡主为笼络本王设下的局么?还有那香囊,是郡主亲手所绣?还是随意买的,需要本王点明么?” 萧沉璧彻底沉默。 完全没想到那么早他便洞悉了一切! “你不说话便是认了?”李修白轻轻一笑,甚至带了点自嘲,“那棋子又是哪家铺子的手笔?工艺倒是不错,送人也算体面。” 萧沉璧猛地抬眼:“你把棋子送人了?” “怎么?是买的价钱太高,郡主心疼了?心思不愿花便罢了,连这点银钱也吝惜?” 一股无名怒火猛地窜上萧沉璧心头,指尖此刻竟隐隐作痛,仿佛那日刻刀的划痕再次绽开,她梗着脖子:“棋子不是买的,是我做的。” “你以为本王还会信你么?”李修白毫无波澜,“你甚至不惜以身为饵,用性命挟恩图报,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的?” 萧沉璧那股怒火更盛,夹杂着巨大的愤懑,几乎将她烧穿,她死死盯着他:“没错!都是买的,都是假的!挡箭也是假的!一切都是骗你的,满意了?棋子既被你送了人,那些汤你是不是也从未喝过一口?” “换做是你,你会喝么?”李修白反问,“若喝了,本王此刻还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么?” 萧沉璧手心攥得死紧。难怪……每次汤里她都放了鹿茸菇,他今日才“发现”! 别说喝了,他甚至看都没看过一眼。 也是她蠢。 怎么会想到送入口的东西。 不,任何东西,哪怕不是她送的,只怕她碰过,他大约都不会再要。 念头一起,这些时日他所有的古怪——生辰礼的忽冷忽热、沐浴时的审视目光、骤然增添的仆妇、夜晚强行的禁锢、脚腕上冰冷的金圈……全都有了答案! 她被耍了!从头到尾,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萧沉璧扯出一个笑:“是……全是假的!我一直在骗你,从前是,现在也是。真是辛苦殿下与我虚与委蛇这么久。看着我费尽心机讨好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一次次拆穿我的谎言,是不是很得意?你是不是早已厌弃我至极,恨不能立刻杀了我?!那就动手啊!反正殿下算无遗策,伏兵重重,我今晚插翅也难飞!” “你以为本王不敢杀你?”李修白眼底戾气暴涨,一把扼住她纤细的脖颈。 萧沉璧立刻反击,然而袖中暗藏的利器刚有动作,李修白手腕一翻,轻易便夺下,掷于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萧沉璧怒极:“原来方才亲近你也是在算计?看我何处藏了暗器!” “郡主不是时时刻刻也在算计本王?”李修白五指收紧,有一瞬间真想就此掐死这个美丽又虚伪的女人。“你做了这么多次汤,不就是想进这书房?书房里有什么是你想要的?钱,还是权?” 萧沉璧被他扼得动弹不得,艰难冷笑:“有必要知道么?反正我已在殿下掌中,任你宰割!先前在进奏院,我尚且让安壬给你留个全尸,也请殿下给我个痛快!否则……我必化作厉鬼,生生世世缠着你!” 李修白盯着她脖子上的红痕和发白的脸色,忽然松了手:“不必化作鬼,郡主此刻便能生生世世同我缠在一起。” 萧沉璧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博古架:“你……什么意思?” 李修白声音淡漠:“我不杀你。非但不杀,还会帮你。你费尽心机,百般算计,不就是为了救出母亲,诛杀叔父,重掌魏博么?这些我都可以帮你做到。还有进奏院,庆王,王守成……所有伤你之人,我都会替你杀了!” 萧沉璧难以置信。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从未想过其他。 “……为什么?”她声音干涩。 “你说呢?”李修白薄唇吐出三个字。 萧沉璧别开脸:“我不知道。” 李修白低笑起来,笑声悦耳,却带着一丝嘲讽:“郡主智计无双,当真不懂?” 萧沉璧心绪如乱麻。她当然懂!冷静下来也渐渐明白他为何早已看穿却迟迟未对她下杀手。 康苏勒也曾许下比这更直白、更动听的承诺,结果呢?一个虚无缥缈的复国梦,便能碾碎十几年情谊! 阿爹当年何等深情?整整五年,征战南北,才求得母亲下嫁,最终不也是弃之如敝履? 男人的承诺到底算什么?轻如飞絮,散若流云。 她心中只剩一片冰冷。 李修白眼眸缓缓盯紧:“你不愿?” 萧沉璧冷笑:“是不敢。殿下总说我骗你,可你呢?在进奏院骗了我多少次?这些时日冷眼旁观看我演戏多少次?你觉得我还能信你吗?!” 李修白手中转动的扳指一紧,声音陡然变得强硬冰冷:“王府内外都是本王的人。郡主以为,自己有的选吗?” 萧沉璧嘴唇抿得发白:“你到底想怎样?将我囚禁起来?” “只是暂时。”李修白早已谋划好一切,俯身逼近,“我也不想如此……可你实在骗我太多次!你不是一直想进这书房么?那就留在这里陪我好了。日日夜夜,都在这书房里。这里有张榻,与薜荔院那张很像。你在榻上时不是更有感觉么?每回榻脚轻晃,你口中也会发出类似声响……” 萧沉璧一巴掌甩了过去。 “啪——” 极其响亮的一声,李修白抚过发麻的颊侧,缓缓转回脸,唇角那抹笑反而加深:“就这点力气?还没你欢/愉难耐时指甲抓着我后背来得疼。” “你……”萧沉璧扬手,这次,手腕在半空便被死死攥住。 “郡主不是说本王骗你?”李修白微微一用力,迫使她仰头迎视他眼中翻滚的暗欲,“怎么,本王这回说真话,你又不愿听了?” “……无耻之尤!”萧沉璧挣开他的手。 “这便无耻了?本王还没开始呢。” 李修白缓缓靠近,步履从容,像戏耍猎物的猛兽。 萧沉璧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脊背紧贴冰冷的窗棂。 这点心思,再次被他轻易戳穿。 “郡主别妄想从破窗。本王说了,外面埋伏了重兵,还有,你不会愿意亲眼看着你那个忠心耿耿的小女使去死吧?” “你对瑟罗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李修白推开支摘窗,“月色真好,快到郡主约定的时间了吧?你们是不是约定了什么暗号?若是到点还没出去,她会来找你?” 萧沉璧后背顿时生出一股冷汗,他猜对了,而且这会儿早过了酉时,瑟罗也许要过来了。 她心底许愿千万别来,她现在已经没法脱身,瑟罗若是不来,或许还能逃过一劫。 然而很不幸,此时瑟罗正拿着披风,借口夜里冷送来了。 就在廊下,马上就要经过窗边。 她简直不敢想瑟罗出现在书房四周时的场面,只要李修白一声令下,定会万箭齐发。 “原来郡主也是有心的,竟会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使的命。”李修白忽然从她身后紧密地贴上来,胸膛紧贴她的脊背,双臂箍住她的腰,发出一声低沉而愉悦的叹息,叹息里又透着一种阴冷,“今夜月色甚美,本王也不想杀生。待会儿该怎么说……郡主想必清楚?” 萧沉璧回眸怒视:“李修白,你不要太过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我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我不介意拉着你一起死!” “哦?”李修白低笑,气息拂过她颈侧,“怎么死?快/活死?” 话音未落,他的一只手骤然撩起她宽大的裙摆,丝滑的锦缎瞬间层层堆叠,萧沉璧一开始不明白他想做什么,直到他握开她双膝,忽然俯下了身。 萧沉璧脑中“嗡”地一声,瞬间空白,徒劳地想要推开他的头颅。 然而,为时已晚! 瑟罗已行至窗边,透过那敞开的缝隙,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窗前的萧沉璧。 “郡主?”瑟罗惊愕又不明所以,说着暗语,“您怎会在此?奴婢给您送披风来了……” 萧沉璧艰难地转过头,双手本能地死死抓住窗沿,那双平日清冷的眼眸此刻却水光潋滟,欲言又止。 第56章 笼中鸟 恶劣的愉悦 月色清透, 浸得庭院如积水空明。 酉时二刻已过。这是早先约定的时辰,若此刻萧沉璧仍未回去,瑟罗便会借口送披风前来探看。 瑟罗一路心绪不宁, 生怕计划败露。 穿过长长的回廊, 却只见萧沉璧站在书房的窗边,室内一片阒然,仿佛并无异状。 可当瑟罗说出暗语,月光下, 萧沉璧那双惯常清冽明澈的眸子此刻竟盈满了水汽,雾蒙蒙一片, 欲说还休。 “郡主?”瑟罗心下骤紧,五指无声地扣紧了腰间的软剑,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动手。 萧沉璧死死咬着下唇, 一股极致的羞愤与屈辱灼烧着,恨不能立刻将李修白千刀万剐! 心中惊涛骇浪, 她却不得不调动全部意志强撑出一副平静的表象, 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字句:“……无事。今晚不冷,不必披风了。你先回去。” 这是约定好的暗号,代表没成功也没失败,暂归原位。 瑟罗时刻牢记,但月光下郡主的情态分明透着不安。她蹙眉,再次确认:“郡主真的不用?” 窗棂之后, 李修白仿佛刻意要她出丑,萧沉璧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发出气音:“不用!快走!” 瑟罗无法,仔细环视之后,只得满腹疑窦地转身离去。 就在她身影没入廊角的一刹那, 萧沉璧砰然一声重重合上窗扇,几乎同时,那强忍了许久的声音终是冲破禁锢,之后她用尽残余力气,猛地推开李修白,整个人靠在窗台上,才遏制住滑落的趋势。 “无耻!卑鄙!” 李修白从容直起身,唇角染着一抹不同于往常的妖异的红,他慢条斯理地取过一方雪白巾帕,擦拭着唇角,神情坦荡得近乎理所当然:“这不正是郡主这些时日处心积虑所求的么?令本王拜倒于你石榴裙下,甘为裙下之臣。如今夙愿得偿,郡主为何反倒不快了?” 萧沉璧气得语塞,浑身发抖:“……强词夺理!谁要的是这等拜倒……” “郡主的反应,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李修白淡淡打断,优雅地掸了掸玄色衣袍上的深点,旋即转身,走向一旁的博古架,准备更衣。 此时,萧沉璧恢复了些许力气,恨不得和他拼命,然而刚走出一步,脚腕却被拖住—— 她猛地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一根纤细却异常坚固的黄金锁链已扣紧在她脚腕的金镯上,另一头则牢牢锁死在沉重的博古架底座。 他竟敢将她锁起来! 定是方才趁她神思涣散、无力挣扎时做的手脚。 她俯身拼命去掰,那金镯却纹丝不动,仿佛已与她的骨肉长在一处,头顶上方则传来平静得近乎淡漠的声音。 “不必白费力气。这黄金镯内里是精钢,机关一旦锁死,除非用特定的钥匙,否则天下最锋利的宝剑也斩不断。” “你早就打算关着我了?” “是你逼我的。”李修白转过身,眼神冷冽如终年不化的山巅雪,“你若肯安安分分,它永远只会是个装饰。我说了会帮你,你却依旧不信……那我只好用我的方式留住你。” 萧沉璧几乎要气笑了:“强词夺理!说到底,你又何尝信过我半分?你若真有心,大可以放我走再做你的事,为何定要囚着我?” 李修白的语气格外冷静,却透着一股偏执的寒意:“你骗我的次数还少么?放你走?只怕你转身便会与他人结盟,调转锋刃对准我。本王自然会帮你,但前提我也得有命帮你。毕竟,你是真的狠心,今日送来的那盅汤里也真的下了剧毒,不是吗?” 萧沉璧呼吸一窒,有瞬间的沉默。 面对想杀自己的人,他动怒也是理所当然。 说到底,他们互不信任。 言语的僵持毫无意义,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冷声问:“所以,殿下是铁了心要囚着我了?” “只是暂时。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你自然会明白我的心意。” “事成?何时?三日,三月,还是三年?若殿下一直办不成,我难道要永生永世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不好么?”李修白微凉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意味,“若当真如此,也算一生一世了。死后我们的尸骨也会烂在一起,永不分离,真正的合二为一。” 这声音低沉又动听,落在萧沉璧耳朵里却像诅咒一般。 或许是被她接连的背叛和刺杀彻底刺激到了,又或许是自幼压抑的执念终于破土而出——他不但疯了,还要拉着她一同沉/沦! 也对,一个幼年便敢以金针赌命的人,骨子里本就偏执。 背负着父母的血仇,多年隐忍蛰伏,又将他的心智锤炼得异于常人。 这般极端又压抑的性子,一旦失控,后果岂是她能承受的? 萧沉璧心底生出一丝悔意,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为那金矿用什么美人计来招惹他! 她试图用道理唤醒他:“殿下既能收到魏博的消息,最迟明早,进奏院必然也会知晓。叔父定会追查到我头上,我的身份一旦暴露,圣人必然疑心殿下与魏博勾结。但只要殿下放我走,我会立刻离开长安,进奏院没有人证物证,自然不能对付你,我也会守口如瓶。之后,你登你的九五之位,我做我的一方之主,我们两不相干,如何?” “不可能。”李修白吐出三个字。 “我知殿下信不过我,但如今殿下大势在握,我绝不会再以卵击石。我发誓永驻魏博,绝不踏出半步!魏博民风彪悍,只有我这般出身之人方能管辖,殿下即便强取,日后也必生祸端,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 “与魏博无关,与你有关。”李修白紧紧盯着她,“你送汤之时,明明亲口允诺夫妇一体,至死不渝。为何此刻又说两不相干?” “那是假的!殿下既已看穿我的虚情假意,何必自欺欺人?” 李修白却低低地笑了,指尖滑过她的下颌:“你说的谎话太多,实在真假难辨。本王觉得那句是真的,便当做真的。这一生,不,正如你所言,即便化成鬼我们也要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萧沉璧汗毛倒竖:“我若不愿呢?你就不怕我寻死?” “你不会。”李修白的语气笃定得可怕,“我太了解你了,绝境之中你尚能求生,如今你母亲已然脱险,你怎么会舍得死?” 萧沉璧恨极了他这般了如指掌的模样:“我是不会自寻短见!但你强留我在身边,就不怕我日后杀了你?” “你不会有机会。”李修白垂眸,视线落在她脚边那圈冰冷的金色锁链上,“除非你愿意把腿砍断。可你不是那般愚钝之人,我的命在你心中,必然不值得你用一条腿来换。” 他说的对,极其对,萧沉璧气急,却无法反驳,即便杀不了他,至少也要扇他一巴掌泄愤! 可惜,他似乎早有预料,站立的位置经过精心计算,她就算伸出手,指尖距他面容仍有一寸之遥,仿佛刻意戏耍,让她看得见却碰不着! 萧沉璧忿忿收回手:“将一切都算计好,你很得意是不是?” 李修白轻轻摇头,唇角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并非一切。” 他缓步走向博古架后方,忽然推开了一面隐蔽的槅扇。槅扇之后,竟是一间布置得极为精致的卧房。 里面有一张不算宽敞却足够两人依偎的罗汉榻,帐幔是她偏爱的淡天青色,旁边立着梳妆镜台、洗漱盆架、衣箱……一应俱全,完全是为她打造的。 更恐怖的是,这里的所有陈设竟与她居住的薜荔院一般无二! 萧沉璧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你竟把薜荔院搬来了?” “不。”李修白语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爱怜,“薜荔院是你亲手布置,想必都是你心爱之物。我便命人依样仿造了一份。喜欢吗?” 萧沉璧后背冷汗涔涔,这些东西绝非一日可成,他这个囚禁她的念头只怕早已深种于心。 此刻再回想午夜被噩梦惊醒时的窒息和黑夜中沉沉盯着她的目光,她只觉后怕。 准备得如此周全,他是绝不可能放过她了。 萧沉璧彻底死了说服他的心。如今她只盼着瑟罗足够机警,千万别将范娘子暴露。 如此,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 瑟罗不算聪明,可她有一个许多聪明人也未必及得上的长处——从不自作聪明。 萧沉璧让她回去她就回去,按照先前说好的,待在薜荔院什么都不要做,什么人都别联系,像平常一样起居做事。 范娘子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戌时已过,仍不见萧沉璧身影,心下便知定然出了纰漏。 是长平王未曾饮下那盏汤? 或是发现了汤中有毒? 再或,是横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枝节? 她心里虽然慌张,但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眼下敌明我暗,最好以不变应万变,只要人没事,计划不成没关系,还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一夜,她按捺住所有焦灼,长平王府也异样地沉寂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直至黎明破晓,书房内的烛火仍荧荧不灭。 萧沉璧已被移至书房内那间精心准备的密室内,精钢细链一头锁死在她纤白的脚踝上,另一头则锁在房中那根沉稳的立柱上。 她此刻沉寂下来,坐于榻沿,面上一片平静。 李修白在槅扇之外,安然坐在案前,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清茶。 流风数次近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最后一次,天际已透出蟹壳青,李修白轻轻搁下茶盏,目光穿透槅扇的缝隙平静地落在萧沉璧身上:“除了韩夫人,还有谁在接应你?” 萧沉璧心下一凛,瞬间明了自己是何处露了行迹,原来是韩夫人的请帖。 但一夜风平浪静,至少说明范娘子她们尚未暴露,还有逃离的机会。 她不答,反而迎着他的目光问道:“殿下是如何得知我与韩夫人的关联?” “天下岂有不透风的墙?郡主能查到的,本王自然也能,不过是早晚之别。”李修白指尖轻叩桌面,“但韩夫人想必只是个传声筒,真正为你奔走效力的,另有其人。是通过瑟罗联络的,是么?郡主确实心思缜密,预留后手,瑟罗今夜安分守己,倒让本王一时无从下手。不过……若上一番刑讯手段,不知能熬多久?岐王麾下的死士,骨头够硬了,本王只用一刻钟便叫他们吐尽了秘密。郡主的人,你觉得能撑过几时?” 萧沉璧只觉一股寒意窜上脊背,只得强作冷漠:“瑟罗不过一枚传话的棋子,所知有限,殿下即便将她挫骨扬灰,也榨不出多少油水。” “哦?”李修白眉梢微挑,显然不信,作势起身。 他平日温润儒雅,但对付敌人从不手软,此刻更是毫无顾忌。 眼看他一步步走向门口,指尖即将触到门边,萧沉璧还是忍不住,提高声音:“你若敢动她分毫,即便你日后真助我达成所愿,我也绝不会感念你半分!” 李修白的手停在半空,转而轻轻推开了门。 清晨微凉的风瞬间涌入,拂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回眸,薄唇轻笑:“只是开门通风而已,郡主想多了。” 萧沉璧顿时有种被戏耍于股掌之上的羞愤! “是我想多,还是殿下手段高明,你心知肚明!但我所言非虚,殿下不必白费心机,更不要动瑟罗。我先前说过,我若有不测,余下之人必须立刻撤离。我可没有拉人陪葬的嗜好!” 李修白神色未变,眼底却掠过一丝真正的困惑:“瑟罗是进奏院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吧,若本王所料不差,你笼络她的手段,应与对待汝珍无异。既是利用,你为何会对她存有回护之心?” “人非草木,我对汝珍也并非没有真心,殿下何必总将我想作冷血屠夫?” “是吗?”李修白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既然有心,为何独独对我如此狠绝?汤里放的什么毒?必然是剧毒吧?见血封喉,立竿见影的那种?” 他的视线扫过案上那早已冷透的汤盅,那一瞬间,翻涌的杀意几乎要压不住。 先前她屡次下手也就罢了,可这些时日,他倾心相待,她却依旧毫不犹豫地递上一碗毒药。 她并非无心,只是那颗心里,从未有他一寸立足之地。 萧沉璧扭开头,不愿再看那汤盅,也不愿看他的眼睛:“事已至此,殿下又何必再问?一切皆是我主谋,瑟罗懵懂无知,不过被我利用,其余人等也是我重金收买的亡命之徒。如今我身陷囹圄,他们群龙无首,已成不了气候,殿下又何必紧追不放?” 李修白紧紧盯着她,半晌沉默不语,最终只沉声道:“只要你安分留在本王身边,你的人,本王可以不动。” 他起身更衣,将玉带递到她眼前,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甚至带着一丝往常的温和:“替本王系上。” 萧沉璧简直无法理解,经过昨夜的投毒与反目,他怎能如此若无其事,仿佛仍是恩爱夫妻一般让她做这种事? 她嗤笑:“殿下就不怕我趁机勒死你?” 李修白只是淡淡道:“你要慢慢习惯,这样的日子也许还有很久,与我硬碰硬,于你并无益处。” 萧沉璧的回答是直接将那玉带挥落在地。 李修白面色不变,平静地另取一条自行束好,语气甚至堪称有耐心:“你正在气头上,不够冷静。无妨,本王再给你一日,你会想明白的。我是来助你的,而非害你。” 说罢,他甚至好脾气地拧了一把热巾帕过来。 萧沉璧照旧冷脸相对:“托殿下的福,我脚上虽然拴着链子,双手尚能自理,不劳殿下伺候盥洗。” 李修白道:“不是给你洗脸的。” 萧沉璧怔了片刻才明白他是想洗哪里,脸颊猛地涨红,羞愤交加地将那帕子劈手夺过砸回他身上! 李修白不闪不避,任帕子落下,反而低低笑出声:“郡主若想带着本王的气息一整日自是更好。如此,即便我不在你身旁,你也能时时刻刻感知到我。” 萧沉璧气得浑身发颤,李修白却已敛了笑意,淡然转身而出。 槅扇合拢,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 对峙一夜,加之方才的羞辱,她身心俱疲,却仍强打精神梳理现状。 萧沉璧极为聪颖,尽管痛恨李修白囚禁她的行径,却并非全然否认他有一丝真心—— 毕竟,他若全然无意,早在昨夜她下毒之时,甚至更早之前,便可轻易取她性命。 但这真心的分量如何?能维持几时?尚且值得商榷。 这些年的经历教会她,只有自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只有权柄才是一切根基。倚仗他人或可解一时之困,却非长久之计。 她要的,是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被困在这里做一只笼中鸟,等着别人的施舍。 即便他确有真情,确愿相助,她也要逃,必须逃回去,将一切尽数掌控于自己手中! —— 出了书房后,李修白将萧沉璧突染风疹的消息放了出去。 风疹会传染,李修白以此为由封闭薜荔院。 如此一来,便没人会知晓她被困在他的书房了。 老王妃与李汝珍虽忧心忡忡,但深知风疹若蔓延非同小可,并未起疑,只叮嘱侍医悉心照料。 侍医早被李修白“提点”,应答滴水不漏。 很快,长平王侧妃染疾之事传开,世家贵眷们纷纷递帖问候,祈愿早日康复。 瑟罗一整夜都没等到郡主回来,闻此消息,心知不妙,提剑直奔书房。 回雪早已执剑守候在外,冷然告知郡主安然无恙,只是暂不得出。 瑟罗当然不信,两人眼见就要交手,剑拔弩张之际,萧沉璧的声音自窗内传出,简短安抚,瑟罗方勉强按捺。 但更多的话,回雪奉李修白的命却不许她们再交谈。 最终,瑟罗被反剪双手,押回了薜荔院看管起来。 范娘子听到这消息也知晓事情不妙,但仅是“风疹”而非“暴毙”,说明郡主性命应是无虞。 且依她这些时日的观察,这位长平王殿下对郡主似有情意,即便图谋败露,郡主在他手中料想不至受皮肉之苦。 此时李修白必是外松内紧,严密监控一切异动。范娘子决定暂避锋芒,以静制动,等待合适的时机再设法营救。 进奏院此时刚接到魏博动乱的消息,疑心是萧沉璧手笔,却又收到她染上风疹的讯息,一时联络不上,焦灼万分。 康苏勒怀疑萧沉璧已金蝉脱壳,但那信确是她亲笔,瑟罗也证实她确实突发恶疾,他虽满腹疑窦,却也无法强闯王府查证,只得先将消息传回魏博,等候下一步指示。 萧沉璧听闻自己“被风疹”后,便彻底明了李修白的决心,他是决计不会让任何人见到她了。 她尝试拍打窗棂,高声呼喊,意图引起府中他人注意。然而书房地处前院重地,本就守卫森严,周遭人等皆是李修白心腹,几次徒劳无功后,她只得放弃此法。 她又想绝食,但李修白深谙她的秉性,知晓她不会真心寻死,此招必然也没用。 她甚至想过放火制造混乱,然而,在脚链能移动的范围内没有一丝火烛,只有一颗硕大柔亮的夜明珠用来照亮——这条路也被李修白封死了。 萧沉璧气极反笑。 此后,她又设想数种方法,但每一种,李修白皆已预先防范。窗户被钉死;脚链长度精心计算,让她活动有余却触及不到任何危险之物;膳食器皿都是坚韧铁器,且有定数,防她私藏;伺候的女使皆训练有素,个个如回雪一般,冷面无情,软硬不吃…… 整整一日过去,萧沉璧深知硬闯无望,索性不再吵闹,甚至开始点选精致昂贵的膳馔,什么金丝燕窝、石髓羹……专挑费时费工的要,吃穿用度毫不亏待自己。 她深知,只有养精蓄锐,把身子养好,才有精力和李修白斗下去。 李修白对她的转变毫不意外。 相识相争多年,无人比他更懂她。一个即便被按入冰湖也要挣扎求生的人,怎会因这般挫折便一蹶不振? 待他回到书房,只见萧沉璧非但没有了早上的怨愤,反而眉梢带煞,挑剔着侍奉的女使。 “偌大一个王府,连盏驼蹄羹都没有?” 女使满头是汗,不知所措,李修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下去吧。” 女使如蒙大赦,匆忙退下。 李修白踱步上前:“郡主胃口这般好了?” 萧沉璧正是要让他看见,扬声道:“胃口好也是罪过?难道王府用度已拮据至此,连我都养不起了?若真如此,殿下何不放我离开?” “区区驼蹄羹,不过是往日无人喜好,未曾常备罢了。你若喜欢,明日便会有。”李修白神色淡然,转身走向屏风后更衣。 萧沉璧冷嗤:“倘若明日我又不想吃驼蹄羹了呢?” “那便继续换。无论你要什么,本王皆能为你取来。”他语调平稳,毫无波澜。 萧沉璧语带讥讽:“殿下好大的口气!我若想要九天之上的明月呢?殿下也能为我摘来不成?” “自然是人间之物。”李修白自屏风后转出,已换好常服,“郡主不必徒费心刁难,结果都是一样,又何苦自寻烦恼?” “我乐意!”萧沉璧声音带刺,“殿下在外面逍遥自在,我却困于这方寸之地,换做是你,你能甘心?” “本王为何不能?郡主莫非忘了,进奏院的西厢可比眼下难熬得多。” 萧沉璧语塞。 是了。她几乎忘了,他那会儿只能喝茶沫子,烧最下等的炭,确实比她惨。 但她嘴上仍不认输:“你被困进奏院又不全是我的错。我被困此处却却全是拜你所赐!” 李修白眉梢微挑,无意与她作口舌之争。沐浴过后,他拉开槅扇,径自躺上榻。 萧沉璧心知既被困于此,这种事必然难以避免,但想起他昨夜的低语与方才的羞辱,仍是抵触万分,翻身向内,以背相对。 李修白并未强求,呼吸平稳。 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让萧沉璧愈发来气,她扭头,冷冷道:“晚间睡觉时殿下能不能将我的脚链解开,这东西磨得我脚踝疼。” 李修白抬手去摸她的脚踝,萧沉璧以为他要解开了,谁知他只是说:“这金圈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严丝合缝。只要你不挣扎,便不会疼。” 萧沉璧忽然想起他前些日子偏执地亲手为她沐浴,难不成就是在量尺寸? 她浑身毛骨悚然。 李修白只是笑:“不疼了?那便睡吧,习惯便好。” 萧沉璧不想同他说任何话,把身子彻底背过去。 半夜,之前做的那种被毒蛇缠住,几近窒息的感觉又来了,还夹杂着一股莫名的热,萧沉璧醒来,发现李修白正在吻她,而她浑身只剩下脚腕上的金圈和锁链了。 他不知已经开始多久了,此刻似乎已近尾声,正俯身亲吻她脚腕上被金圈磨得发红之处。 痛痒混杂着唇瓣异常的温度袭来,激起一阵麻意,顺着小腿猛地窜上天灵盖。萧沉璧素来伶牙俐齿,此刻却脑中嗡鸣,脸颊先是窘迫得通红,继而气得铁青,最后血色褪尽,只挤出一句:“……你到底在做什么?” “不是郡主方才抱怨说这金圈磨得疼?”李修白唇色被碾得异常鲜红,在夜明珠幽冷的光下泛出一种非人的艳色,“本王只是在帮郡主缓解不适。” “不必!”萧沉璧猛地想缩回脚,脚踝却被牢牢扣住。他凝视着她,不止唇色绯红,连眼尾也染上了一抹猩色。 那只手顺着她的小腿缓缓往上爬,和梦里毒蛇缠上来的触感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眼前的男人比毒蛇更为可怕,毒蛇只会将她一口吞掉,这人却会慢条斯理仿佛折磨猎物一般让她欲死不能。 萧沉璧惊惶地向床内侧躲去,可黄金锁链限制了她的范围。与此同时,那只手稍一用力便轻易地将她整个人拖回。 金色的锁链叮当作响,清脆又刺耳,大半夜响起这种声音,无异于大声宣告。 萧沉璧又羞又愤,却挣脱不得半分,只能竭力控制住脚踝,试图让那恼人的锁链声响降到最低,仿佛这样就能守住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 许久,那令人心烦意乱的锁链声终于渐渐歇止。萧沉璧早已脱力,只能侧身靠在在枕上,背用冷硬的后背对着他。 李修白也不介意,就这么怀抱着她,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地替她整理粘在脸上的碎发。 半晌,待她气息稍稍平复,又觉被他箍得太热,忍不住抬手推他。 李修白却顺势反扣住她的手腕,强行将她更紧地按入怀中,侧卧相贴。 他低沉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就这样睡。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这行径远超萧沉璧的预料,她顿时耳根烧透,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扭过头用微哑的嗓音怒骂:“无耻!下流!你休想!” 可无论她如何咒骂,将生平所知的恶毒词汇尽数倾泻在他身上,李修白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在欣赏一场无关痛痒的闹剧。 他甚至低低地笑了起来,指腹压着她咬破的唇,语气带着一丝恶劣的愉悦:“从前就想说了,你这个时候的声音是最好听的……” 第57章 股掌中 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一同死去 萧沉璧敏锐地捕捉到了“从前”两个字。 果然, 他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酝酿已久。 他骨子里就是极致偏执之人,她的一次次欺骗与毒杀, 不过是点燃引信的火星, 让他顺理成章暴露自己的本性。 她死死盯着那双幽邃的眼,有一瞬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厉声咒骂。 可她心知肚明,辱骂只会让他更愉悦,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萧沉璧干脆抿紧了唇, 一言不发。 李修白的语气却堪称温柔:“累了便安寝吧。” 她的腰肢被他铁臂牢牢锁住,紧密相贴, 挣脱不得,无可奈何之下,她索性放弃挣扎,将自己假装成一具只会呼吸的尸身, 不动也不语,好让他厌弃。 李修白丝毫没有厌烦的意思, 反而低语说她纵然是具尸首, 也是倾国倾城的艳尸,萧沉璧再也装不下去,用力瞪了他一眼,惹得他轻轻笑起来,两人之间的沉寂才彻底被打破。 但实在推不开,萧沉璧只能尽量让自己忽略。 这般境地下, 她原以为自己绝无可能入睡,奈何昨夜彻夜对峙,白日又耗尽心力试图逃脱,她早已身心俱疲, 在这等屈辱难堪中竟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清晨鸟鸣声起,李修白起身离开,她才惊醒。 但实在太过羞耻,即便醒了,她也依旧紧闭双眼,佯装未醒。 隐约间,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一定是李修白,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苏醒的痕迹,以此来继续羞辱或者取笑她。 萧沉璧偏不让他如愿,眼睫低垂,竭力维持呼吸平稳。 片刻后,那笼罩着她的阴影移开,萧沉璧心下一松,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就在这细微颤动的刹那,那道身影竟去而复返,贴在她耳际低语:“我知道你醒了,何必自欺欺人?” 萧沉璧汗毛倒竖,羞耻又恼火地睁眼,撞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清俊至极的容颜。 气质出尘,宛如谪仙,即便她此刻当众咒骂他是地狱恶鬼,历数其恶劣行径,恐怕也无人会信。 萧沉璧愠怒:“是又如何?不过如扎针一般,有什么值得言说的。” 李修白并不恼,只轻轻笑:“郡主何必骗自己,从前郡主可不是这般说的,你是如何吃力,需要本王帮你细细回……” 话未说完,萧沉璧抓过软枕便砸了过去! 可惜,那枕头在距他鼻梁一寸之处,被他稳稳攥住。 “郡主既不爱听,本王便不说了。”他从善如流,语调却更显恶劣,“若是郡主嫌弃侍奉不周,本王今夜定让郡主满意。” 萧沉璧气得几乎失语。 李修白却已悠然起身,传唤热水沐浴更衣。 收拾停当后,他一身绯色官袍,神采英拔,如山巅雪,岩上松。 全天下恐怕只有萧沉璧知道他有多恶劣。 更过分的是,他再次将那枚玉带递到她眼前,要她亲手为他系上,仿若世间最恩爱的寻常夫妻。 萧沉璧如昨日一般不配合。 李修白也不动,两人就这般无声对峙。 萧沉璧嗤笑:“维持表面的恩爱有什么用?殿下不是已经知晓我只是虚情假意吗?” 李修白只是淡淡道:“本王喜欢。” 萧沉璧依旧不动,李修白薄唇轻启:“郡主难道不想知道你弟弟的情况,是生还是死……” 这话精准刺中萧沉璧的软肋。 也罢,反正只是虚假的恩爱而已,他想要,她便做足。 她一把夺过玉带,动作毫不温柔地替他束好。 “你最好说到做到。” “放心。”他指尖掠过她颊边散落的发丝,替她挽至耳后,“本王说过是在帮你。终有一日,你会明白。” 萧沉璧盯着那绯袍背影,心下烦躁。 她最痛恨这种凡事皆需仰仗他人的滋味,这会令她想起与母亲被囚于别院时的凄惨日子。 但烦躁之中,又掺杂着一丝古怪,同样是被迫讨好,她对李修白和对待她那无情无义的父亲,心境却不全相同同。 那微妙差异究竟是什么,她似有所感,却不愿深究,只觉周身黏糊糊不适,唤来女使备水沐浴。 这些训练有素、沉默寡言的女使昨日她厌烦不已,现在却品到一丝好处,至少她们不会对昨夜听到的任何动静流露出半分异色。 沐浴完,萧沉璧照例用膳,这回倒是不刁难了女使们了,只要了自己喜爱的菜式。 吃饱喝足之后,她才觉得整个人活过来了。 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猫叫,再一看,是回雪把乌头抱来了。 乌头一见她便亲热地“喵呜”几声,窜过来蹭她的腿。 萧沉璧抱起这团温暖毛球,心情稍霁。 不用说,这定是李修白的吩咐。 有了猫解闷,这日子便也没那么难熬了。 猫儿天性易被声响吸引,她走动时,脚踝的金链叮当作响,惹得乌头数次扑上去扑咬,试图弄断那碍事的链子。 萧沉璧俯身抱起它,将脸颊轻贴它湿润的鼻尖。 如此通人性,不枉她当日一念慈悲之下救了它性命。 有时候,牲畜比人还懂情义。 —— 庆王妃身世败露后,庆王终日惶惶不安。 圣人最重颜面,眼下虽未动他,心中必然已存厌弃。 果然,不出几日,左神策军中尉王守成被查实纵容麾下五坊使横征暴敛、滋扰百姓,夺职流放。 下一个,庆王心知肚明,该轮到自己了。 裴见素老谋深算,尚且镇定:“殿下莫急。圣心多疑,对您结党王守成固然不满,却更忌惮长平王独大。依老臣之见,圣人至多借题发挥,申饬您几句。” 庆王以手支额,冷哼:“圣人眼下还需本王制衡,自然不会贬黜,但圣心偏向,已昭然若揭。待陛下龙体衰颓,立储诏书一下,新君岂能再容我?” 裴见素何尝不知晓,缓声道:“圣意飘忽,难以捉摸。老长平王乃先太子心腹,李修白出生时太子已逝,他未曾卷入,但先前那么多年他都不受待见,不就是因为其父?先太子忌辰将至,依老臣看,不妨从先太子冤魂入手,令圣心生出芥蒂。正好,臣近日从工部侍郎裴啸处得知,长平王的人似在暗中探查帝陵……我们正可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哦?”庆王眉头稍展,“裴相有何高见?” 裴见素遂附耳低语,庆王听罢,连日阴郁的面容终浮起一丝笑意,立刻着手布置。 此时,李修白正忙于料理柳党残局,书房内,清虚真人和崔儋都在。 柳宗弼结党营私多年,户部侍郎元恪是其心腹,暗中手脚无数。柳党倒台后,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诸多事项牵涉户部,皆需他介入。 加之圣人又将盐铁转运副使之职委任于他,眼下正是新稻成熟,运送入京的时候,漕粮一事同样事关紧要。 百般忙碌之下,探查帝陵的事情他交给了崔儋负责,至于清虚真人则帮他料理漕粮。 商议完毕后,崔儋先行告退,清虚真人走得慢些,忽然听到了一声猫叫,回头望着槅扇。 关于萧沉璧的处置,李修白告诉清虚真人的是以“风疹”之名将她送到了栖霞庄关起来。 清虚真人知晓年轻人一时难以斩断情根,当即斩杀的确有些困难,只要分开,便会变淡,对这个处置倒也没说什么。 只是,方才的猫叫,却让他有了一丝怀疑。 他凝神去听,暂时没听到声音,目光紧紧盯着槅扇:“这是何声音?” 萧沉璧知晓这位清虚真人厌恶她,若是发现她被藏在李修白的书房里,他必会极力劝谏李修白把她处死。 她于是捂住乌头的嘴,不让它发出任何声音, 乌头曾是野猫,受过惊吓,极为警觉,立刻蜷缩她怀中,一动不动。 李修白神色一贯的淡定,停顿片刻,只说:“是猫叫,萧沉璧从前养了一只猫,汝珍喜欢,便没赶出去,也许窜到了书房四周。” 清虚真人倒是知道李汝珍的脾气,也知晓李修白的脾气。 这是他倾尽心血栽培的弟子,也是他最出色的弟子,学识渊博,清正端方。 他曾为帝师,教授为君之道——帝王须无情,无情方能公正,有情必生偏私。 昔日教导先太子时,他心慈手软,将其养成了过于仁厚,有情有义的性子,这才致使先太子遭李俨构陷,腰斩而亡。 他自身也因此事从赫赫有名的翰林学士隐姓埋名,化名为清虚真人。 故而,在教导先太子遗孤时,他痛定思痛,格外严苛。 这位小殿下在他的严厉教导下也不负所望,小小年纪便成熟稳重,知道身世之后更是隐忍蛰伏,自律至极。 但孩童总有失察之时。 殿下八岁那年,有一事令清虚真人印象深刻。 殿下自幼体弱,加之身份特殊,鲜少外出,故而对外界事物,尤其是边塞风光颇为好奇。 老王爷常与他说打完仗后与将士们一起躺在草地上看夕阳的事情。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苍茫壮阔,再配上羌笛的笛声,仿佛一切烦忧都能被涤荡。 听得多了,小殿下心生向往,可他体弱多病,别说西北了,便是长安也出不得。 老王爷心疼,特从西北给他带回了一只神骏的青灰背鹞子。 小殿下爱不释手,甚至稍稍荒废课业。当然,所谓的荒废并不是说未完成功课,只是不够专注。 小殿下为与鹞子嬉戏,布置的文章仅课前通读一遍,然后便借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背诵,每每也能蒙混过关。 但背诵与精研大不相同,清虚真人何等敏锐,察觉殿下敷衍后,并未当场点破,而是趁其与鹞子玩兴正浓时,突然抽查文章。 小殿下知晓他不喜欢看他玩物丧志,便将那鹞子死死捂在袖中不让他发现。 清虚真人也当做没发现,只是叫他背诵文章,背完了还不够,又要逐字释义。 如此下来,小殿下虽然回答出来了,但额上不停地流汗,屡次找借口,想要离席把袖中的鹞子放走。 清虚真人偏偏不给他机会,一篇接一篇考校,至第三篇时,那袖笼彻底不动,说明鹞子已然气绝。 当时的小殿下尚且不擅掩饰,面色惨白,指尖微颤。 清虚真人这才静静地点破:“贫道早就知道殿下袖中藏了鹞子。其实,贫道也不是阻碍殿下嬉戏,只是嬉戏也需有个度。殿下这几日心不在焉,贫道岂能不觉?当年太宗玩鹰也是这般,幸得有魏征劝谏,贫道不才,今日效仿魏公一回,这鹞子姑且算作教训,望殿下日后明白何为克制,何为玩物丧志。” 他说完后,小殿下容色惨淡,旋即将袖中的死鹞取出,恭谨认错。 从那以后,他性情彻底沉静。 他的阿姐华阳郡主养了一只活泼可爱的狸奴,全府上下都很喜爱,小殿下也很喜爱,可当华阳郡主问他是否也要一只时,他断然拒绝。 清虚真人当时正在场,闻言甚感欣慰。 之后,小殿下慢慢长成了少年,比同龄人沉稳许多,喜怒更是不形于色。 用膳时,他也极讲规矩,每道菜最多只夹三次,即使遇到不喜欢的菜,比如芫荽,也会面无表情地吃完,遇到极喜欢的菜也绝不会超出三筷,让旁人完全窥探不出他的口味。 习武更是如此。那时,他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刚刚好转,老王妃担忧他身子,不让他碰刀剑,但小殿下执意,只说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练习射箭时,弓弦猛地回弹,在他不沾阳春水的手背上抽出一道血痕来,侍奉的元随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要传侍医。小殿下反而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伤口,低声呵斥不许传侍医,更不许让王妃知道,然后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练习,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如此暗暗练习许久,待老王妃发觉其满身伤痕,心疼不已时,他早已百步穿杨。之后,他也顺理成章随老王爷出征,平定魏博。 这么多年的克制里,只有萧沉璧是个异数。 她容色艳极,手段玲珑,最擅蛊惑人心,将王府乃至长安玩弄股掌,殿下被她一时被迷了心窍也情有可原。 幸好,殿下最终还是和当年捂死鹞子、拒养狸奴一般,斩断心魔,将此女遣送到了温泉山庄。 日后,没有此妖女从中作梗,殿下必定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清虚真人略觉宽心,转身离去。 书房内再无外人,萧沉璧方松开捂着乌头的手,乌头“噌”地窜开。 李修白拉开槅扇:“委屈你了,再过些时日,你便能出去。” 萧沉璧本想讥讽,但看着他疲惫的眉眼还是什么也没说。 李修白转身出了书房,去吩咐流风传信给李郇。 这一晚,李修白倒是没对她做什么,但即便什么都不做,他仍旧紧紧圈着她,仿佛围捕住猎物一般。 —— 先太子忌辰将至,这两日李修白心绪明显低沉,面色也连日阴郁。 明明是夏日,萧沉璧被他抱着时,却时常感到一股阴冷。 兴庆宫内,圣人李俨状态同样堪忧。 噩梦卷土重来,他日日头疼欲裂,原先一日一丸的九转金丹已无效,需得吞服两三丸,方能换得片刻安宁。 李郇记着李修白的告诫,初时还试图劝谏,在圣人雷霆震怒下渐渐无计可施。 正要找李修白商量之际,薛灵素给他出了主意,说这东西偶尔多加一两次没关系,李郇觉得有理,便擅自加了药量。 然而,忌辰当日,即便是这般虎狼之药也未能缓解李俨的头疾。 这日集英殿内,李修白如常禀奏政务,条理清晰,举措得当,无可指摘。 但龙椅上的李俨,因丹药过量而视线模糊,神魂涣散,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他死死盯着台下那双微挑的眼——越看越似他那被腰斩的兄长,先太子李贞。再看那瞳色,泛着浅淡琥珀色的冷光,又极似葬身火海的抱真。 耳中嗡嗡作响,李俨只见那双眼在视野里扭曲、变形,恍惚间,断成两截的兄长与烈焰中的抱真竟在李修白身上重叠,狞笑着猛扑过来! 他惊骇至极,抄起手边沉重的玉镇纸,用尽全力砸了过去,同时嘶声厉呼:“神策军!” “砰”的一声闷响,镇纸重重砸在李修白抬起格挡的小臂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涌出,镇纸也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神策军冲入殿内,瞬间将李修白围住,数把雪亮的刀齐齐架在了他脖子上。 李修白神色不变,只唤着:“陛下,是我。” 下一刻,李俨倏然回神,看清殿内情形,这才挥手斥退军士,温言道:“方才朕魇着了,行简勿怪。伤得如何?可需传太医?” 李修白躬身行礼,声线平稳得听不出一丝痛楚:“微末小伤,不足挂齿。陛下保重龙体,无需为臣忧心。” 这话极大程度地保全了天子的颜面,李俨神色稍霁,然而目光一触及他手臂上淋漓的鲜血和那双眼睛,心底的厌惧与猜忌再次翻涌——老长平王乃先太子心腹,这个侄儿,当真能毫无芥蒂地敬他如父? 他烦躁地挥袖令李修白退下,转而宣召了一直在殿外候旨的庆王。 庆王眼见李修白手臂滴着血走出,又听得方才殿内动静,唇角勾起一丝哂笑,上前假意关切:“啧,九弟这伤可不轻啊,不知如何触怒了圣颜?” 李修白拂开他欲探查的手,只吐出两个字:“意外。” 庆王从他口中打探不到半点消息,冷笑着进了集英殿。 —— 从宫中出来后,李修白才草草包扎。 医官看着伤口只觉得可怖,李修白却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晚间,他带着伤回到了书房。 室内烛火暖黄,萧沉璧正倚在软榻上,翻阅典籍。 这些书她大多看过,说是看书,实则细读着李修白留在页缘的批注。 大多时候,他们见解惊人地契合,但有时,又南辕北辙。 她不禁暗叹,他们何其相似,又何其相悖,难怪会走到今日这般爱恨难分,不死不休的境地。 靠在榻上看得正入迷时,腰忽然被人从后抱住,萧沉璧吓了一跳:“你走路没声音?” “是郡主看得太过专注。”李修白声线低沉,“在看什么?” 萧沉璧将书封亮给他,冷冷刺道:“放心,没什么机密,只是一些志怪随笔。” 李修白目光掠过书页,只见她翻阅的那本是《开元天宝遗事》,正读到太宗纳谏、忍痛闷死鹞子那段典故,唇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将幼年时清虚真人如何借鹞子之事严苛教导他的旧事娓娓道来。 萧沉璧听罢,忍不住腹诽,看来这人不是骤然疯魔,是常年压抑所致。 孩童天性活泼,拘束过甚,自然会适得其反。 那老道未免矫枉过正了,她沦落到和他着实脱不开干系。 还有,一只鹞子清虚真人尚且不许李修白迷恋,若真人知晓她非但没被送走,反被李修白强行囚禁于此,甚至就藏在这处理机密政务的书房内室,必然会更加震怒吧? “在想什么?怨怼真人,觉得他待本王过于严苛,连累了你?”李修白忽地问道。 萧沉璧对这位清虚真人的确怨极,坦然承认:“是又如何?” 李修白却道:“与真人无关。本王当年其实早已察觉袖中鹞子暴露了。那鹞子也不是被真人逼迫时闷死的,而是本王亲手将它捂死的——本王不过顺水推舟,给真人一个教诲成功的错觉。如此,他目的已达,不会再日夜紧逼,事事监察本王了。” 萧沉璧闻言,顿觉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被他温热胸膛紧贴的后背泛起细密疙瘩。 李修白哪里是被教养歪了?分明骨子里就是歪的。 他天生便是个心机深沉,偏执阴郁的人! 那么小的年纪,便将清虚真人那般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上,如今,把她囚在身边,又把清虚真人耍了一遍! “你……”她蓦然回首,目光惊骇,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人。 李修白眼神幽深,平静无波:“怎么,觉得本王可怕?” 萧沉璧心底确是这般想,却避而不答,转而问道:“那鹞子毕竟是一条性命,殿下当时就不曾有过半分伤心?” 李修白轻轻笑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本王心中所喜的,从来不是鹞子,而是隔壁院中的狸奴。鹞子死便死了,此后真人放松戒备,本王才得暇去看狸奴。” 萧沉璧又觉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似要冻结。 一环扣一环,心思缜密至此,此人简直多智近妖,何其可怖! 她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生平头一次生出绝望来。 被这样心思深沉、算无遗策之人囚于方寸之间,除非碰上天大的契机,否则能逃出的机会只怕渺茫到不能更渺茫了。 李修白仿佛看穿她所思所想,指尖轻轻抚上她的侧脸,是安抚,也是告诫:“所以,别再妄想逃离。安安分分留在我身边。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甚至远超你的想象。” 萧沉璧纵然觉得可怕,心底却没有一丝动摇。 眼神飘忽间,她忽然瞥见他手臂上有一道伤口,干巴巴问了一句:“这伤是怎么回事?” “圣人今日心绪不宁,被噩梦魇着了,失手砸的。”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 萧沉璧心底顿时千回百转,今日是先太子忌辰,李俨心虚,必然是心神不宁才会做出此事。 至于李修白,想必也心情阴郁。 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激怒他,自找麻烦,随口转移话题:“伤口还在渗血,不召侍医来看看么?” 李修白凝视着她的眼睛:“郡主这是在关心我?” 萧沉璧停顿片刻“……是。” 李修白却轻嗤,指尖用力捏住她下颌:“又在说谎。你若说不是,我倒可能信你几分。” 萧沉璧恼羞成怒:“那不是!行了吧?我一点都不关心你死活!” 李修白仍是不满意:“你的锁链钥匙在我手里,我若是死了,你必然是要陪葬的,就把你锁在我的棺椁之旁活祭,好不好?” 萧沉璧毛骨悚然,几乎要脱口骂他疯子! 李修白却低低笑起来,笑声喑哑,埋首在她颈侧:“骗你的,我怎舍得只让你守在棺外?你必然是要躺在我的身边,我们二人用这根锁链捆住,肌肤相贴,骨血交融,生生世世纠缠不休,才算圆满。” 萧沉璧彻底语塞,这难道不比前一种更令人窒息? 她再不想同他多说半个字,只想挣脱这令人恐惧的怀抱。 但李修白今夜格外缠人,仿佛急需抓住什么来填补内心的晦暗与或者宣泄暴戾。 她感知到他心绪极不平稳,或许是怕彻底激怒他,又或许是那微不足道的心软再度作祟,在他强势逼近时,她没有刻意去戳他的伤口,只这片刻犹疑,便被他狠狠掼在榻上。 他扣住她的脚踝,臂上伤口再度崩裂,殷红的血珠一滴滴砸落在金链上,而锁链因挣扎缠绕在她颈间,勒得她几近窒息。那一刹那,萧沉璧几乎以为他们会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一同死去。 她用力扯着颈间锁链,从齿缝间挤出声音:“……李修白!你不要名声,我还要脸面!若真这般不堪地死了,我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李修白倏然一顿,垂眸看着她因窒息泛红的脸颊,指尖轻轻抚过颈间链痕,竟低低笑开:“这般死法倒是别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用锁链捆住更紧密……” 第58章 出金屋 仿佛刚从地狱回来的恶鬼 萧沉璧到底还是要脸的。 若当真这般死去, 她几乎不敢想象市井流言会如何不堪入目。 惊惶、羞耻,加上窒息带来的困窘,她拼命挣扎, 扭动之间, 李修白帮她解开了锁链,低低笑:“说说而已,我怎会舍得你死……” 萧沉璧仰在枕上轻阖双眼,细细呼气, 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 能把这种事也变成一场生死劫,这世上恐怕只有李修白了。 此刻, 李修白呼吸渐稳,抬手抚上她颈间那道鲜红的勒痕,低声问:“疼么?” 萧沉璧睁冷冷睨他:“你说呢?” “我的错。”他俯身吻上那处勒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人都是知道疼的。只是勒一下便觉难受,那么, 被腰斩于市, 血流满地,又或是活活烧死,连骸骨都不留下,该有多痛?人在极痛之时,又究竟会想些什么……” 他忽然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整张脸埋进她颈窝, 连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也不包扎,仿佛是在以痛止痛。 萧沉璧这才明白他今夜所有反常的根源。 她原本要推开他,指尖才触到他肩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外祖父被气得呕血身亡的模样, 生出一种同病相怜来。 她轻声开口:“我曾问过那些濒死之人。他们说,将死未死的那一刻反而是感觉不到痛苦的。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若真有来世,他们此刻也许正在欢笑,早就忘却了前尘的苦痛……” 李修白蓦然抬头,紧紧盯着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萧沉璧扭头:“我是在说我外祖。” 他捏住她的下颌,逼她转回来:“不,你知道。谁告诉你的?” 萧沉璧不得不迎上他的视线,如实回答:“是老王妃,在你阿姐生辰宴那日。” 李修白沉默地注视她良久,忽然想起那几日她突如其来的温顺体贴,嗓音微微发哑:“所以,那几天你全是假意,还是说,也有过一分真心?” 萧沉璧一时语塞。 四目相对,书房内陷入近乎凝滞的死寂,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毕剥”声,火光在他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映衬得他眼底的审视忽而温暖,忽而冷冽。 萧沉璧正要开口,李修白突然又起身,冷冷背对着她:“罢了,不必说了。” 他们之间真真假假,早已缠成乱麻,说出来也只会互相猜疑,徒增烦恼。 他不问,萧沉璧心底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莫名涌上一股烦躁。 两人之间气氛怪异,女使进屋收拾时看见狼藉的床榻与零星血迹,纵然训练有素,仍掩不住有一瞬的惊讶。待到瞥见萧沉璧安然无恙,那惊怔又化作微妙,悄悄掠过李修白。 萧沉璧心下烦躁,懒得解释,李修白胳膊上不断渗血的伤口更是刺眼,她于是打发女使快去传侍医来包扎。 李修白听到后,静静望着她。 萧沉璧冷声:“别多想,我只是不想再引起什么误会。你与我之间的流言已够离奇了。” 李修白轻轻一笑,这回倒是任由侍医上前处理伤口。 次日,李修白又变回那个淡漠矜贵的殿下,萧沉璧仍是被迫帮他系腰间的玉带。 她想不通他为何执着于此。 李修白看穿她心思,忽然开口:“先太子与先太子妃的旧事被李俨销毁得所剩无几。我只在一本东宫少师的札记中读到只言片语,上面写先太子妃每日都会为先太子系玉带。” 萧沉璧指尖微顿。 先太子与太子妃最初是被赐婚在一起的,相敬如宾,后来却成了生死与共的真情挚侣。 所以,他是想用同样的方式,让他们变成他父母一样? 萧沉璧觉得这种行径偏执又可笑,系个玉带又能系出什么情深意重?若感情那般容易,这世间又何来那么多怨偶?先太子夫妇必然经历了更多事,只是他不知罢了。 她刚想嘲讽,转念又一想李修白不知是因为先太子夫妇早逝,他对自己亲生父母的印象只有几页残卷、几句旁人零落的记忆。 心头莫名涩了一下,萧沉璧到唇边的讥讽终究咽了回去,只是沉默地将玉带仔细系好,催他离去。 —— 昭陵建于长安城北的骊山,已修建十年,征调民夫无数,至今才完成一半,其间耗费银钱如流水,贪腐之事层出不穷。 工部侍郎裴啸借督建之便大肆征收徭役税、偷减工料,不知揽下了多少金山银山。 只是他行事极为隐蔽,一时难以抓到实证。 就在崔儋暗中探查之际,守陵人之间忽然传出见鬼的流言。 传言有鼻有眼,说有人夜半亲眼见到断成两截的先太子在陵中喊冤,声音凄厉,久久不散。一名被征调的民夫当场受惊跌落深渊,当场丧命。 先太子与圣人之间的旧怨虽无人敢明言,却是朝野心照不宣的秘密。 此事一出,长安城中暗流涌动,纷纷说这是先太子冤魂归来索命。 风声很快传入宫中,圣人大怒,不便明面发作,只得命工部侍郎裴啸从速平息谣言,并暗中遣人镇压民间非议。 李修白心知这必是庆王在借旧事搅局,意图离间他与圣人。 之前圣人因服药过量刚砸伤过他,此时重提旧事,对他绝非好事。 他立即派崔儋亲赴帝陵查探,可庆王这回图谋已久,出手更快,没等崔儋找到裴啸贪腐之证,昭陵的东侧竟突然坍塌,五百民夫被活埋其中! 帝陵崩塌绝非小事,民间纷纷在传是先太子怨气冲天、亡魂作祟所致! 一时之间,逃役者层出不穷,皇陵乱成一片。 昭陵之所以会崩塌,八成是因为偷工减料,但经此一闹,裴啸与庆王的罪责便被轻轻巧巧推给了冤魂作祟。 更狠的是,裴旋即上表请罪,自称约束不严,监管失职,声称这昭陵倒塌是民夫们开凿失误,砸断了梁柱酿成的事故。 这一招极其高明—— 裴啸此举算是断了自己的官途,不仅工部侍郎之位不保,更可能下狱论罪。但只要熬过牢狱之灾,待庆王登基,他便会一朝东山再起。 庆王定是给他许下了类似的承诺,才能让他做出这种事。 果然,朝会之上,裴啸摘冠跪地请罪之后,圣人面色稍霁。 昭陵因冤魂而塌的流言愈演愈烈,李俨急需一个借口压下。如今裴啸主动递来台阶,他正好顺水推舟保全颜面。 圣人当即下令,将事故归咎于民夫失误,将所有当日监工、役夫尽数处死,而裴啸仅被夺职下狱,暂押昭狱。 这裁决一下,崔儋愤而出列,想揭发裴啸偷减工料、中饱私囊之罪,可圣人根本不愿深究,不等他开口沉着脸直接退朝。 散朝后,崔儋眼见庆王与裴见素一行安然离去,怒火中烧。 回到王府,他再也按捺不住,痛斥圣人草菅人命:“昭陵是因何倒塌,圣人难道就一点不知?裴啸递了个台阶,他便迫不及待将此事遮掩过去,那五百余条人命算什么?” 清虚真人冷笑:“这位圣人又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了。昔日先太子便是被他恭谨仁善的表象所蒙蔽。如今大权在握,他不想听的事,自然无人敢提。裴相老谋深算,庆王也非易与之辈。往后只怕还有得斗……” 崔儋叹气:“我倒不是怕斗,只是可怜那些民夫和家眷。顶梁柱一倒,他们的妻儿老小何以维生?这又何止是死了五百人,怕是五千人也不止!” 清虚真人安抚道:“事已至此,已别无他法,只有尽快谋得大位。庆王与李俨乃一丘之貉,今日他们能为私利牺牲百姓,来日天下人都要受他的鱼肉。圣人既然不想提,你也莫要像今日这般冲动,再触逆鳞。” 崔儋颔首:“子瞻受教。不过,此番庆王得利,必然会继续对付我等,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李修白指尖轻叩桌案,声音平静:“本王倒是想起一事,前几日本王翻阅漕运文书时见泗口一带近来贼寇频出,劫掠漕粮,可有此事?” 清虚真人捻须回道:“不错。听闻是一伙号称‘银刀都’的漕帮,专行劫掠之事,朝廷剿了好几回都没能把这帮人剿灭。” 李修白抬眸:“若我没记错,泗口应属武宁道辖内?武宁节度使徐成坤,是裴见素的门生?” 清虚真人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拂尘一挥,他恭谨道:“殿下放心,贫道立即派人着手去查,这回,裴相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几人商议之际,萧沉璧正贴在里间槅扇上悄悄听着。 不得不说,被关在书房也不全是坏处,至少朝堂风云、机密要闻,她总能第一时间知晓。 看来,这回庆王是将计就计反将了李修白一军了,而李修白是要从武宁节度使下手,斩断庆王最大臂膀裴见素? 她对这武宁节度使实在知之不多,一时间猜不出李修白究竟是如何盘算的。 但无论如何,这两人都和她有仇,斗成这样算是狗咬狗了。 萧沉璧心情舒畅许多。 —— 次日,太平观,李修白密召李郇。 李郇早已风闻先太子忌辰那日,圣人在集英殿误伤李修白一事,心下忐忑,唯恐他察觉圣人失手是自己擅作主张,增加丹药所致。 薛灵素安慰他,说李修白纵然再神通广大,也未必能猜出这种事。 李郇于是还算淡定地前来拜见。 入内后,只见李修白神色如常,正在信手煮茶,让他不必拘束。至于交谈,也只是例行问及圣人近况,嘱咐他近日多加安抚圣心。 李郇暗松一口气,不仅领命,更主动表示愿为李修白美言,化解圣心芥蒂。 李修白淡淡一笑,亲自为他斟茶。 李郇一饮而尽,不料片刻后忽觉腹痛如绞,倒地翻滚,口吐鲜血。 李修白见状没有半分动容,只是悠然品茶。 李郇捂着肚子打滚,瞬间了然,必然是他擅自加大药量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不该心存侥幸的,此人眼线遍布宫禁,心思缜密如网,怎会查不出? 李郇忍痛爬至他脚边认罪:“是贫道糊涂!违背殿下之令,贫道再也不敢了,求殿下赐解药,饶我这一次……” 李修白徐徐啜茶:“加了几颗?” “三、三颗……” 李郇卑微地扯着他的衣角,匍匐地像一条乞食的狗,哪还有站在圣人面前,紫袍凛凛,仙风鹤骨的得道高人模样? 李修白垂眸轻笑,随手掷下一枚药丸,李郇慌忙扑去地上捡,也顾不得沾灰便囫囵吞下。 “这回本王心软,这毒尚且有解药,再有下回,可就不一定了。” 李郇连连叩首谢恩,涕泪交零。 李修白没再多看他一眼。 等人走后,李郇瘫坐在地,腹中灼痛虽缓解,但被惊吓过度,久久不能回神,回宫后仍面色青白。 薛灵素听闻李郇遭受的惩戒和威胁后吓得花容失色,同时,她又在想,李修白毕竟也是人,不能未卜先知,这回是他们太过鲁莽,下次若做得更隐蔽些,或许便能瞒天过海…… 她轻言安抚李郇,内心生出了一个极其大胆又疯狂的想法,握着李郇的手伸进他宽大的袖袍中缓缓上移。 薛灵素出身教坊司,眉目含情,身段风流,深谙撩拨之道。 李郇望着她那双狐狸眼,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竟在道祖像前反身将她压住…… —— 李郇擅自加药之后,圣人尝到了甜头,一日一丸丹药已经不能满足,李修白观望着局势,顺理成章将丹药加到了两颗。 李郇被敲打后恭顺了许多,这两日在圣人面前作法,声称已镇压先太子亡魂。 圣人在丹药的作用下得意安寝,以为真的是作法有效,心结稍解。 但李修白的那双眼还是让他心烦不已,每每看到,总是头疾发作。 郑怀瑾见状出了一计,插科打诨,笑说李修白眼睛虽像先太子,鼻子却随了圣人。 众多子侄中,郑怀瑾最得圣心,李俨虽佯怒斥他胡言,心下却不由一动,再观李修白容貌,越看越觉得这话有理—— 李修白是他和先太子的亲侄子,长得和李家人相像才是正常的,若是不像,反而惹人探究。 那点疑惧渐消,反倒生出些许亲近之意。 之后,李俨为弥补此事,特意让李修白代他前往商州祭五龙祠,以示恩宠如旧。 郑怀瑾出宫时长舒一口气,李修白却不见喜色。 此番离京往返至少五日,长安局势瞬息万变,而萧沉璧从来不是安分之人。 他眸色微沉,回府后直接进了书房。 彼时,女使正为萧沉璧量体裁衣,案上堆满绫罗绸缎,光华熠熠。 萧沉璧对烛闲闲摆弄指尖丹蔻:“反正又出不去,穿给谁看?拿出去吧。” “本王不是人?”李修白迈入室内,命女使退下。 萧沉璧冷笑:“给你看?那更不必了。” 李修白挑眉:“郡主言下之意,是不穿更好?” “你……”萧沉璧气结。 李修白轻轻一笑:“不过这些确也配不上你。你穿红色最是好看。过两日让人送嫁衣料子来,你自己挑。” 萧沉璧忿恨的眼神忽然变得微妙:“……什么嫁衣?” 李修白语气淡然,转身去屏风后更衣:“我说过,会帮你报仇,也会给你应有的名分。侧妃的身份终究委屈了你,改日正好补办婚典,将你扶成正妃。” 萧沉璧一时怔住。 “怎么?从前总不信我,如今给你婚典,还不愿信?”他揽过她坐在膝上,指尖漫不经心卷着她一缕发丝。 萧沉璧没说话,只是低头看向足间金链,讽刺道:“拴着这根链子,如何办婚典?莫非殿下要大婚当日也给我戴这个?” “自然不会。”李修白道,“你近来心绪不宁,锁链只是权宜之计。若你安安分分,婚典那日,你会是长安最风光的新嫁娘。” 萧沉璧心下一动,婚典当日可以解开?既然要办婚典,必然有迎亲环节,可以踏出王府,那不是意味着她有逃离的机会了? 她面色稍缓,未再抗拒,只问:“那我阿弟的消息呢?殿下的人可查到了?亲人生死未卜,我也不能安然出嫁。” “魏博那边放出的消息,是说他还活着。” 萧沉璧暗淡的眼眸蓦然亮起:“当真?” 李修白眼底带着一丝探究:“据我所知,你阿弟病体沉疴,本就不久人世。他若就此离世,你便能了无牵挂。如今活着,对你而言反而是软肋,让你受制于人。这等利害郡主难道想不明白?就这般高兴?” 萧沉璧当然明白,阿弟活着,意味着叔父能继续以他性命胁迫远在长安的她,后患无穷。 可她只是淡淡一笑:“我是爱权,但不是只爱权。阿弟是我血脉至亲,他的命比什么权位都重。即便受制于人,即便日后会有更多的麻烦,只要他活着,往后的路再艰难我也甘之如饴。” 李修白凝望着她灼灼目光,只觉那眼里仿佛如星河,亮得惊人。 所以,爱,是让步? 他没对别的女子动过心,第一回便碰上了萧沉璧这个谎话连篇又手段高超的骗子,只有将她锁在身边他才能安心。 他只道:“这只是魏博放出的消息,并不一定是真的,郡主不要高兴太早,究竟是真是假,本王会继续派人查探。进奏院那边郡主也不必担心,本王会帮你应付。” 萧沉璧心头微微一动。 过往这么多年都是她孤身周旋,也只有她保护别人,还从没人这般保护她。 有些陌生,又有点古怪,萧沉璧心头五味杂陈,轻轻丢过去一句:“谢了 这是撕破脸后,她头一回对他说软话。 李修白回眸,眼底渐深,揽着她的腰将人按回怀中:“郡主谢人便是口头道谢的?” 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萧沉璧本不想给他好脸色,一回头,看见他眉眼之间的疲倦,到嘴的话又停住。 他深陷朝堂旋涡之中,步步惊心,却还能分心帮她处理魏博之事,若此时同他争执,未免有过河拆桥之嫌。 再想起那或有一线生机的婚典…… 百般理由闪过,她没多挣扎,轻声说:“只一次。” 李修白望着烛光下她轻颤的长睫,低头吻了上去。 这一夜,他难得温柔。 那锁链也不像前几次一般嘈杂,反而极有韵律,叮当作响,仿佛一曲美妙的乐音。 时长同往日相近,萧沉璧却未如往常那般难熬,甚至在李修白起身时生出几分恍惚。 直到他低头轻抚她汗湿的鬓角,用低沉微哑的笑她还没回神,是还想再来么,她别开脸轻斥他别得寸进尺,耳根却微微红了。 她想将人推开,李修白却不放,捻着她的耳垂,说他要离京五日。 “魏博之事我已安排人手,你不必急。嫁衣料子与绣娘不日便到,随你挑选。若嫌闷,东侧书架上的书可随意翻看。还有……” 餍/足之后,他难得耐心叮嘱,萧沉璧却无端心烦,拍开他的手:“我又不是孩童。” 李修白侧身拥住她:“你若真如孩童般单纯,倒好了。” 萧沉璧知道他这是在提点她不要乱动心思,假装没听出来。 两人抱了一会儿,萧沉璧想分开,他却强硬揽住她的腰不放:“你要习惯我的存在。” 萧沉璧有些担心自己会怀上,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宝姐儿胖乎乎的小脸和脑袋上的冲天髻,有一瞬间竟然没那么抵触。 念头一转,小腹传来熟悉的坠痛,她预感月信要到了。 所以,这些天李修白做的都是无用功。 她于是不再挣扎,任由他去。 —— 果然,李修白一走,月信如期而至。 这一回颇为难受,想必是上回落水的遗症,她躺了两天。 但月信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三日便没什么了。 比月信更叫她烦躁的是,或许是之前天天被李修白逼着和他一起起来替他系那破玉带的缘故,一到卯时二刻,萧沉璧便自然醒了。 偏偏李修白不在,无处发火,她干脆拿他的玉带撒气,想把这东西都砸了。 但这段时间总和瑟罗待在一起,常听她说家中艰难度日的情形,知晓这一根玉带便够这一家人吃半辈子了,再想起之前被困在别院的苦日子,她终究还是下不去手砸,便踩了几脚来泄愤。 李修白离开的这几日,她心思也活络起来,试着能不能出去。 毕竟李修白虽然说了办婚典,但是真是假还未知,也许只是哄骗她,让她乖乖听话的? 萧沉璧可不想把一切寄托在别人身上,也实在等不了。 眼下就是个好契机—— 李修白心思缜密,离京五日,必然会把锁住她的钥匙留一个备份给信任之人,以防不测。 如此一来,她若是出现危险,也能及时救人。 寻常小病小痛绝不足以令他们解链,除非是生死一线、不得不解的关头,譬如一场大火。 可惜,瑟罗大概是被关起来了,没有人接应,她又碰不到火烛,纵有计策也难以施行。 书房内外静得压抑,只有乌头窜来窜去。 萧沉璧望着它,心底涌起一股羡慕,连一只猫都比她自由。 目光追随着那活泼的身影,她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她不能动,乌头却可以。 若是让它打翻外间的烛台,引起大火,她不就有机会逃出去了? 她心跳骤然加快,但心知不能莽撞行事,于是只是假装和乌头寻常玩耍,丢出一个藤球,看它跃起扑抓,一遍又一遍。 狸奴天性灵动,乌头更是矫捷,每一下都精准地抓住那滚动的目标。 到第四日,她已确信,乌头定能撞翻那盏连枝灯,于是打算今晚动手。 与此同时,正本该五日方归的李修白,竟在第四日就办完了商州的差事。 他未作停留,吩咐人连夜回长安。 行至长安郊外时,正逢乡里祭社,傩舞者戴面具踏歌而行,火光缭绕,人声鼎沸。 他向来不喜喧闹,本想命人绕路,忽然之间又想起萧沉璧曾说过她幼年时喜爱的傩面具被二弟抢走。 她那时的话半真半假,此事说不定和香囊、棋子一样都是骗他的。 李修白目光不定,片刻后,还是命人勒停马车,亲自走入那片喧嚣之中,为她挑了一幅精美的青面獠牙傩面。 此时,王府深处,夜色沉沉。 萧沉璧特意喂饱了乌头,如常与它戏耍。 女使们见怪不怪,都未多想,直至熄灯前刻,萧沉璧看准时机,手腕一扬,藤球直朝素纱屏风旁的连枝灯台飞去,乌头应声跃起,猛地扑去! “哐啷”一声,灯台倾覆,烛火瞬间舔上屏风,火苗腾地窜起,整个屏风瞬间被烧着,又蔓延向一旁的帷幕。 猫儿天性敏锐,闯祸后拔腿就跑。 确保乌头没事之后,萧沉璧立马假装惊恐,叫女使把她脚上的锁链打开。 女使急急去寻回雪,回雪冲进火海,深知事关重大,不敢延误,取出钥匙便为她解开锁链—— 就在金链落地的一瞬,萧沉璧果断抬手打晕了回雪,随即扯过对方外衫披罩在身上,转身便向外冲。 当初李修白不就是用的这方法逃出生天么? 今日她便要以己之道还治彼身! 火势不大,但浓烟滚滚,加之夜色朦胧,人声嘈杂,她果然蒙混过关,成功出了门,转身便要朝秋林跑去找范娘子。 谁知还没踏出书房所在的前院,逃到垂花门前,一道身影静默地伫立在月色与灯影交界之处,忽然拦住了她去路。 那人身姿挺拔,手中握着一幅傩面具。 夜风拂过,风灯摇晃,昏黄的光落在那青面獠牙的傩面上,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狰狞。 光影摇曳之间,那手持傩面的人神色渐渐冷沉。 抬眸看向她的那一瞬,更是仿佛刚从地狱回来的恶鬼。 第59章 画地牢 偏执又耐心 书房的火势不大, 很快被扑灭了。 烧掉的只有一架屏风和一些杂物,但焦糊的气味迟迟不散,夜里没法住人, 萧沉璧被带回了薜荔院。 一路同行, 李修白沉默得令人窒息。 他给过她机会。当看到书房窗口窜出火光的那一瞬,他甚至试图欺骗自己那或许只是个意外。 因此,明明归来第一时间便已察觉火起,他却并未命人立刻围住书房, 只是站在必经之路的垂花门下,给她一次回头的机会。 可惜, 她终究还是跌跌撞撞朝他奔过来,也再一次辜负了他。 这么多天下来,萧沉璧早已摸透李修白的脾气——越是平静,越是骇人。 她索性也闭口不言, 都是聪明人,她就算说得天花乱坠, 他也不会信半个字。 薜荔院正房的门一合上,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李修白背对她站着,指节一下下摩着那只傩面,声音低沉:“利用狸奴撞翻灯架引起大火,你确实聪明。” 萧沉璧冷笑:“再聪明又怎样?运气不好,偏偏撞上你这尊煞神。” “我当你是在夸我。”李修白回过头,唇线抿得极紧, “为什么要逃?我说过,会给你婚典。” “你的话有几句能信?现在你占尽上风,我不过是笼中鸟,你说黄河水倒流我都无从辩驳, 我怎么敢信你?”她语带嘲弄。 “是真的。”他语气不变,“已经禀明母亲,圣人也准了,就在七月初七。” 七月七,鹊踏枝,也是她当年与康苏勒定下的婚期。 真是讽刺的默契。 萧沉璧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就算成婚又如何?用的仍是叶氏女的名字,同我有什么关系?” “这次婚典只是让你安心。待我大权在握,自会向天下昭告你的身份。到时,我们再办一场更隆重的婚仪。” 萧沉璧无动于衷:“做你的妻,还不如回魏博做我的土皇帝。你真以为我在意这些?” 李修白低轻笑:“你还是太天真。你真以为魏博能一直偏安?总有一天,这天下都会尽在我掌中。你就算逃回魏博,将来也得乖乖回到我手里,又何必白费力气?” 换做从前,萧沉璧必然大骂他自视过高。 但如今朝堂局势基本明朗,她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手段能做到一切。 她攥紧了手心:“为什么是我?长安城贵女如云,从前你韬光养晦时就有人倾慕,如今更是数不胜数。环肥燕瘦,才貌双全,你想要什么样的夫人没有,为什么偏偏不肯放过我?” “我也想知道。”李修白声音里透出一丝自嘲。 刚回王府时,他是真的想过杀她。留她性命,本也只是利用。 或许是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让他心生错觉,或许是她出谋划策的聪慧让他另眼相看,又或许是她为扳倒岐王妃毅然跳入曲江的那份决绝让他动容,还有她那惨烈又倔强的过去、狡猾明亮的眼睛、温柔又刻薄的嘴唇…… 当她为了设计他差点中箭而死时,那一瞬间,怕她死去的恐惧压过了被算计的怒火—— 他才彻底明白,自己已经回不了头。 李修白单手捏住她下颌,温柔又残忍:“当初是你无所不用其极引诱于我,现在反倒问我为何不放手?你觉得可能吗?” 萧沉璧真是后悔当初招惹了这个疯子,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假扮他的夫人。 那些信口编造的恩爱戏码竟也一桩桩成了真——他替她报仇,为她雪恨,护她周全,甚至做得比她自己编的还要缜密周到。 也许,冥冥之中真有神佛,这是故意惩罚她一而再、再二三造出的口业。 她深吸一口气:“好,过往种种是我不对,我可以补偿。你想要什么,尽管只说。” “我只要你。”他指尖抚过她脸颊,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这次我不追究,说到底是你还没认清现在的形势,所以才会做出这种无谓之举。你不是喜欢傩面?我特意给你买了一个,看看喜不喜欢。” 萧沉璧五味杂陈,这不过是她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便是她阿娘也未必能将她说的话每句都记在心上。 她看着那傩面微微烦躁,抬手打翻:“不过是骗你而已,我并不喜欢。” 陶器碎裂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 这一声彻底撕破了李修白勉强维持的平静,一把扣住她的后颈:“你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真话?” 萧沉璧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甚至微微笑:“有啊,恨你是真的。” “好,很好,也算听到一句实话了。”他低笑,步步紧逼,“既然恨我,多一分少一分也没差别,不如再恨得深刻些。” 握在她后颈的手向下一滑,衣帛应声而裂,宽大的袖衫径直被撕破,毫无预兆地,他就那么直接闯进去。 瑟罗这几日一直被关在薜荔院的耳房里,院中沉寂了许多日,今晚突然喧闹起来,她知晓定然是不对劲。 当听到郡主的尖声时,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因什么发出的声音,恨不得冲出去杀了那个折辱她的人。 可窗户和门四面都被封住,她压根动弹不得,还被几个健壮的仆妇带离,防止她冲出去。 前院书房着火惊动了不少人,老王妃派人前去查看,李汝珍也被吵醒,特意去看了看。 知晓并无大碍,她这才放心。 夜色渐深,李汝珍已有多日未见嫂嫂,心中思念难耐,加之辗转难眠,便信步走向薜荔院,聊以慰藉。 才踏入院门,她便瞧见正房内灯火通明,不由心生诧异,正欲上前询问,却被守门的仆妇拦下了去路:“是殿下回来了,正在里头歇息。” “阿兄不是明日才回京吗?怎的今夜就赶回来了?”李汝珍疑惑。 仆妇低眉顺眼:“这……奴婢也不知晓。” 李汝珍素来不挂心朝堂之事,只是记挂嫂嫂此前被送去栖霞庄养病,不知现下如何,便扬声朝内问道:“阿兄,你睡下了吗?” 屋内,萧沉璧听见李汝珍的声音,挣扎着想要呼救,可她整个人被死死压在冰凉书案上,唇被李修白的手紧紧捂住,发不出一丝声响。 她猛地回眸,眼中尽是愤怒与控诉。李修白却无动于衷,声线平稳得近乎寻常:“就要睡了,有事明日再说。” 李汝珍并未离开,反而追问:“嫂嫂的病养得怎样了?都快十日了,该大好了吧?” 萧沉璧听得此言,狠狠一口咬在李修白捂她唇的手上。 李修白面无表情,毫不留情地加重回去,萧沉璧蹙眉,牙齿咬得更狠,直至虎口渗出血痕,一直染红了她的唇,仿佛吞吃人心的妖鬼,显出一种凄艳又妖异的美。 二人正僵持不下,门外的李汝珍听不到回应,又疑道:“阿兄?你怎么不说话?在做什么呢?” “……无事,”李修白声线平静,“她很好,再过些时日就回。” 李汝珍略松了口气:“生风疹很难受吧?我想去看看嫂嫂,不进去,就隔着门陪她说说话行不行?” 这话和眼下诡异地重合。 李修白凑近萧沉璧怒视他的双眼,语气里掺进一丝低笑:“她不难受。她这几日……过得极充实,有人日夜不离,时时相伴。” 萧沉璧羞愤至极,咬着他的手越发用力,被紧紧压制的双腿也不住踢蹬。 李修白呼吸骤然一重,眼底翻涌的欲色几乎浓得化不开。 门外李汝珍仍絮絮说着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打断:“好了,天色已晚,快去睡。” 李汝珍素来怕他,只得悻悻告退。 脚步声渐远,他再不必克制,把她的腰高高抬起。 彼时,已走至院门外的李汝珍,仿佛隐约听见一丝女子扬起的声音。 她驻足回头,犹疑道:“我好像听见嫂嫂的声音了……” 掌灯仆妇连忙打断:“娘子定是听岔了,夫人还在庄子上静养呢,怎会在此?夜深了,快回吧。” 李汝珍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随她离去,也因此,她未曾听见身后那一声比一声破碎的声响。 月过西窗,更深露重。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渐渐平息。 李修白的手被咬得鲜血淋漓,虎口上深深的齿痕更是交错纵横。 他却像感觉不到痛,只抚着她汗湿的鬓发,声音低哑:“听说这几日你月事来了?也好,婚典那日嘈杂,若真有孕,怕冲撞了你……” 萧沉璧疲倦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冷冷道:“别做梦了。就算怀上,我也不会生。” “不想生?”他手指微顿,“怎么不早说?” “……说了你会听?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 他沉默片刻,声音淡了下来:“有没有孩子我并不在乎。为人父母的总是自以为是,从未问过孩子愿不愿意来这世上,甚至有的拿命去换,孩子若知道自己生来就背着母亲的命,又怎么会快乐?” 萧沉璧知他说的是自己。生母用性命换他活下来,清虚真人他们日日教他报仇,从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背负这些。 或许,他真的活得太沉重。 但这与她何干?她别开脸:“你若真不在乎,就别碰我。” 李修白没说话,只将她揽得更紧。 这一晚,李修白出奇地没在像从前那般偏执抱着她用那种羞耻的方式一同睡去,而是叫了水,亲自帮她沐浴。 他用手一点点帮她洗干净,就像之前她肩膀受伤那般,甚至更仔细。 萧沉璧忍不住羞恼:“你做什么,整整一晚,还嫌不够?” 他语气平静:“不是你说不想怀上?” 她顿时语塞。 他帮她擦干身子,额头轻抵着她的额,声音低得近乎温柔:“以后再也不会了。如果这次不慎怀上,你不想生也可不生,倘若这个孩子要了你的命,我会让他给你陪葬。” 萧沉璧张了张口,和宝姐儿相处之后,她倒也没那么排斥孩子了。 但这么说出来,倒是显得她愿意替他生一样,她扭过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 之后两日,萧沉璧又被关回书房。 那根金链重新锁在她脚踝上,钥匙除了李修白,连回雪都碰不到。 前院本就森严的守卫又加了一倍,别说人了,一只鸟也难以飞出去。 知道暂时逃不掉,她表面安分下来,但对李修白依旧没好脸色。 嫁衣是当初她随手指的,没想到裁好布料之后比在她身上竟出奇地好看。 李修白挑了十二个绣娘连夜赶制,大婚事宜也逐一推进。 每件事他都派人来问她意见,萧沉璧看都不看,只说“随便”。 他也不恼,她不说,他就自己定。 他的耐心也延续到了夜里,自那晚后,他再没真正碰过她。 每晚虽然仍将她圈在怀里入睡,却规矩得很,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萧沉璧起初以为他装样子,可一连几天他都如此,反而让她有些不适。 李修白看穿她的心思,淡淡道:“我说过,我会让你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萧沉璧转身背对他。不碰更好,她乐得清静。 筹备婚事的动静不小,清虚真人很快得知,沉着脸到书房质问李修白。 李修白没接这话,反而提起了当年的鹞子。 “那日我其实知道真人要亲眼看着我捂死它。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让它死得有用些。”他语气平淡,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我亲手掐死了它,让真人以为教诲成了。只有这般我才能真人眼皮子底下去看阿姐的狸奴。” 清虚真人后背窜起一股寒意,完全没料到,这孩子从小就有这样的心机和狠劲。 对真心喜爱的东西,他小小年纪便学会了掩饰,甚至不择手段。 他是不是矫枉过正了?怕把他养成先太子那般仁弱,却把他逼成了另一个极端? “所以那妖女和鹞子一样,根本没死?甚至根本没送走?你大张旗鼓办婚事,就是因为她?” 李修白没否认,起身缓缓推开身后的紫檀木槅扇。 槅扇后坐着一个美得惊人的女子。 婀娜多姿,衣饰华贵,被娇养得极好。 甚至就在他们天天议事的机密之地里,将他们的商议全部听在耳朵里。 萧沉璧早就料到清虚真人会知道婚事,也曾恶毒地期待过他们师徒为她反目的场面。 可当槅扇真正拉开那一刻,她却下意识把脚踝上的金链往裙下藏了藏,给自己留下一分体面。 毕竟,清虚真人虽被骗了,她也不算胜出,只是一个阶下囚罢了。 “杀了她。”清虚真人声音冷硬。 “不可能。”李修白半步不让。 清虚真人面色铁青:“殿下忘了先太子是怎么被出卖的吗?色字头上一把刀!您今日不杀这妖女,来日必会如那个千牛卫一般死无全尸!那两人可是您亲手杀的,您都忘了吗?” “这个问题,其实本王很早便想问真人了。”李修白徐徐抬起眼眸,“那千牛卫是为女人叛主,但那女人没逃,反而陪了他二十年。直到我杀他那天,那女人还扑在他身前,愿意代他去死。这千牛卫到死都在说对不住我父,但他还说,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这条路。真人觉得,他这一生,是幸,还是不幸?” “当然是不幸!”清虚真人目眦欲裂,“叛主之徒、祸水妖女,死不足惜!殿下难不成还同情他们?他们害的可是您生父!” “不,”李修白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是不明白。” 他们总说先太子仁善,可他从未见过生父,更没感受过一丝父爱。 相反,从八岁得知身世那日起,他就背着复仇的重担,一日不敢松懈。 有时候他也会想,为什么偏是他托生成先太子遗孤? 若他只是长平王的儿子,是不是会和阿姐、汝珍一样轻松? 他目光漠然扫向清虚真人:“八岁那年,胡桃还是稀罕物。王府为防我察觉身世,从不采买此物。偏那么巧,阿爹不在时,阿姐便得了一盘,还依惯例留了一个给我。我吃了,险些死掉,这才知晓身世。真人可知,那胡桃是谁送给阿姐的?” 清虚真人被他看得脊背生寒,藏了多年的秘密被一刀挑开。 他干脆承认:“不错,当时老长平王夫妇只想叫你安然度日,不想让你背负身世,是贫道自作主张,命人特意给华阳郡主献上了胡桃故意引得你发现。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殿下如此聪慧,便是没有这胡桃,也迟早会发现的,不是么?” 萧沉璧听到这终于懂了。 原来这清虚真人也不是什么善茬,为了给旧主复仇,连八岁孩子都算计,心够狠的! 清虚真人却丝毫不觉有错:“早些发现,殿下才能早日用功,若真像长平王夫妇心软所设想的那般十八岁再告诉殿下,只怕殿下早就被养废了!殿下难道就是知道了此事,所以才要捂死那鹞子,愚弄贫道?今日留下这妖女,也是为了报复贫道?” 李修白摇头:“怨是怨过,但复仇是我自己的选择。萧沉璧是例外,与真人无关,我会处置好。我不计较从前的事,也请真人不要再过问我和她的事。” 清虚真人深吸一口气:“说来说去,殿下就是不肯杀她?甚至还要娶她?” “是。”李修白没有犹豫。 清虚真人踉跄两步,苦笑:“好,好!殿下翅膀硬了,城府也够深,贫道确实没什么可教给殿下的了。贫道纵然有私心,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殿下好,此女绝非善类,殿下若是留下她,迟早会被反咬一口,殿下且好自为之!” 清虚真人说罢忿忿离去。 李修白站在门内,日影斜斜照进来,照得他半晦半明。 萧沉璧看着那被光影劈成两半的人,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庆幸他没听那老道的话当场杀她,还是该忧心他执念如此之深,不惜与恩师撕破脸也不肯放过她。 看来除了大婚那日,她怕是再没机会逃了。 —— 老王妃和李汝珍听说李修白真要办婚典,只当萧沉璧病快好了,格外欢喜。 李汝珍几次想去探病,都被李修白拦下,说是要静养。 李汝珍只好忍着,转而对婚事格外上心,大小事务都要掺和,和李清沅一起忙得脚不沾地。 老王妃更是尽心竭力,知晓她没有娘家,特意拿出自己的体己钱为她置办嫁妆,要她风风光光出嫁。 萧沉璧得知后感慨万分,她不觉得自己对不住李修白,便是曾经有,被他囚禁之后也扯平了。 唯独对老王妃和这对姐妹心生愧疚,更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们得知她真实身份之后会什么反应。 婚事如火如荼地操办着,全长安的人都知晓了。 郑怀瑾百思不得其解,不懂李修白为什么突然要娶那妖女,莫非有什么计划? 他用不算聪明的脑袋为他想了一堆理由,特意找到了书房,谁知一进去,却看见那本应被关在温泉山庄的妖女好端端地坐在书房里面。 更可怕的是,李修白单膝跪地,正握着她的脚踝轻轻揉按。 郑怀瑾目瞪口呆,宁愿怀疑自己眼睛坏了也不敢信这是李修白。 紧接着,萧沉璧不耐烦地挣了一下,而这人竟没半点脾气,反而妥帖地替她穿上绣鞋。 郑怀瑾震惊不已,将人拉出来,惊恐地上下打量:“你被这妖女下降头了?还是下了什么邪蛊?怎么突然要娶她,甚至还……还这么温柔小意!” “没中蛊,也没中邪,”李修白语气平淡,“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这话简直比中邪还可怕! 郑怀瑾颤声:“你该不会……是真爱慕她吧?” “我不是曾告诉过你?” “我以为你开玩笑!”郑怀瑾简直崩溃,念叨着一定是萧沉璧蓄意勾引他,于是气势汹汹地冲过去要她不要再耍手段,赶紧离开李修白。 萧沉璧起身,款步走近,笑得妩媚:“我也想走呀,郑郎君若能劝动他,我必会重重谢你!” 郑怀瑾被她看得耳根一热,后退半步,一低头正瞧见她裙下若隐若现的金链。 ……敢情不是这妖女缠着李修白,是李修白强锁着人家? “你真是疯了!”郑怀瑾把李修白拉到一边,“她三次设计杀你!你还能爱慕她?不怕她哪天反咬你一口?” “她不是你们想的这般毫无底线。” “你居然替杀你的人说话……真是没救了。” “或许吧。”李修白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郑怀瑾知晓他的脾气,看似冷漠,一旦下了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能做出囚禁这种事,八成是被伤惨了,也爱惨了。 他倒是没像清虚真人一样同他翻脸,只是壮着胆子前去警告萧沉璧:“妖女,你听好了,行简既然不同你计较,小爷我也放你一马,不再计较你从前放狼咬我!不过,你以后最好安安分分的,若是再敢在背地里动手脚,伤害行简,小爷必定饶不了你!” 萧沉璧抱着猫慵懒地倚在床柱上,回了一声嗤笑:“郑郎君嘴上说得厉害,身体倒是诚实,甚至不敢踏进这槅扇一步,怎么,是是怕本郡主吃了你不成?” 郑怀瑾那点隐秘的心思被戳破,顿时脸红脖子粗:“谁……谁怕你了!这叫礼数,你懂不懂?” 萧沉璧眼神像猫一样眯起,猛地朝前走了一步,郑怀瑾吓得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萧沉璧吃吃笑起来:“郑郎君真是好大的胆子呢,怕是比本郡主的猫儿大不到哪儿去……” 郑怀瑾真是怕了她了,哪怕她被锁着。 他狼狈爬起来,嘴硬两句赶紧溜了,心里却替李修白愁得慌,怎么偏被这妖女勾了魂! 萧沉璧笑得越发欢畅,一抬眼却撞上李修白淡淡的目光。 她挑眉:“怎么?锁着我不够,连我跟别人说笑也不准?” “不是,”李修白声音低缓,“只是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看。” 萧沉璧笑意凝固,旋即把头一扭,不肯再给他看。 —— 婚期只剩不到一月,府里紧锣密鼓,范娘子自然也知道了。 上回书房着火,她就猜是郡主的手笔,大婚当日,郡主必定要露面,那是救她的最好时机。 范娘子于是暗中吩咐手下人准备,只等那日动手。 萧沉璧也这么想。范娘子聪明,先前就沉得住气,这回必然也会选在大婚日救人。 她逃出去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日子一天天临近。 白天,李修白着手对付庆王。从他与崔儋的交谈中,萧沉璧听出眉目,原来武宁节度使徐成坤是买官上位,连拦截漕粮的银刀会都和他有关,而卖官的人正是吏部裴见素。 甚至不止徐成坤一个,大大小小,还有更多类似的官员。 如今证据已收集得差不多,只怕他们不久就要一举扳倒裴见素。 若真成了,这天下迟早落李修白手里,到时她才真是插翅难逃。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在大婚这日离开。 因此萧沉璧对婚事也不再一味抵触,反而仔细了解流程,才能保证万一意识。 李修白一边对付庆王,一边盯着婚典,事事亲力亲为,连萧沉璧都不得不佩服他这精力。 夜里,自从他说了不会叫她有孕之后,好长一段日子真的只是盖着被子纯睡觉。 直到有一晚,他翻身吻了她。 萧沉璧以为他终于要破戒,刚要嘲讽,他却只吻了一下便移开了。 这仅是开始。 此后夜夜,他的吻变本加厉,如同君王巡视疆土,不容半分遗漏。从微张的唇瓣到脆弱的颈侧,从精致的锁骨到不堪一握的腰肢,甚至连她染着蔻丹的指尖,都被他执起,一根根偏执又耐心地吻过。 萧沉璧又羞又恼,抬脚欲踢,脚踝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攥入掌心。 湿而热的吻随之落在她小腿内侧,他气息粗重,声音哑得厉害,也克制得厉害:“我答应过你,绝不逾矩。你睡你的。” 萧沉璧语塞,生怕争执下去引火烧身,只得一言不发。 婚期越近,他吻的时间越来越长,呼吸越重,被薄唇掠过的地方泛起钻心的痒,仿佛皮下有无数蚁虫啃噬钻营。 她死死咬着唇,假装入睡。 他的吻也并不总是温柔的,有时会带着惩罚性的啃咬,在她嘴唇,肩头……留下短暂而清晰的痛感和齿痕,羞耻与快意诡异交融,逼得她几乎发疯。有几回,那磨人的空虚感甚至让她想开口叫他别再忍了。 这念头一出,她又忍不住唾弃自己。 偏偏李修白是个极其敏锐的人,会仔细观察并记住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在亲吻时留意哪个触碰会让她颤抖,哪句耳语会让她僵直,而后,恶劣地利用这一切,总在她身体微不可察地迎上来之时蓦地停下亲吻,一次次落空逼得她无意识咬唇、扭腰,脚趾蜷紧,身体仿佛已经完全不属于她自己。 将她逼到这种程度,他却若无其事,只以指尖划过,或是伏在她耳边,用气声询问:“怎么了?不过是亲吻而已。” 萧沉璧气愤羞赧至极,在夜明珠朦胧的光晕下,眼角洇出绯红,眸中水光潋滟,像含着无声的钩子,发出无声的邀请,却又固执地紧抿双唇,不肯泄露出半分渴求。 她矛盾又勾人的模样落在李修白眼里,甚至比从前彻底占有更让他愉悦。 两人便在这无边又隐秘的泥沼里互相煎熬,无所不用其极却偏不逾矩。 直到婚期前夜,萧沉璧又一次浑身汗透地瘫在枕上,看着一旁挂着的繁复又精美的青衣红裙嫁衣,终于生出了一丝解脱之感—— 第60章 血嫁衣 即便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筹备婚事的这一个月里, 朝堂风云变幻。 大唐疆域辽阔,三京十五道中,相比拥兵自重的河朔三镇, 武宁一直牢牢掌握在圣人手中, 此地的节度使向来由天子亲自任命。 先前裴柳两党相争,各自培植势力,把朝堂搅得乌烟瘴气。武宁节度使徐成坤能够上位,与宰相裴见素脱不开关系。 萧沉璧隔着槅扇听了一耳朵, 才知道徐成坤的节度使旌节竟是买来的—— 上一任武宁节度使致仕后,他献金百万贯, 汴绸千匹,托裴见素和庆王在圣人面前美言,这才从副使扶正。 百万贯绝非小数目,国库岁入也不过千万贯, 徐成坤一人怎可能拿得出如此巨资?所以这些钱其实是“债券”。 他承诺等当上节度使后,就从军饷和徭役中搜刮钱财, 逐年献给庆王和裴相一党。 这样的事并非首例, 从前也有,人称“债帅”。但当天子性情多疑,在本朝还敢如此嚣张的,实在少见。 一旦东窗事发,裴相必遭严惩。庆王先前已失了左军中尉,若再失去裴相便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再也不足为虑。 而那所谓拦截漕粮的“银刀会”,经李修白查证,正是徐成坤的人,换句话说, 徐成坤是在贼喊捉贼,一方面拦截漕粮敛财,另一方面借口剿匪向朝廷索要军饷,以战养战,克扣粮饷。 如此一来,他便能不断从国库攫取银钱,兑现当年“债帅”的承诺。 除了银刀会,他还巧立名目,增设了许多苛捐杂税,譬如杀猪羊的“刀俎税”,设戒坛向剃度者收取二千文的“度僧税”等。 李修白早有所闻,如今漕粮被劫,正好成了发难的契机。 证据很快查清,但他并未直接呈至御前,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派人在武宁和长安散播徐成坤与裴相勾结的舆论,甚至添油加醋,将圣驾前往东都就食也归咎于银刀会作乱。 待舆论沸腾,再借盐铁转运使高珙之手,将人证物证一并呈到圣人面前。 堂堂长安缺粮,天子需前往东都就食是一件极损颜面的事,李俨向来厌恶“就食天子”之称,加之“债帅”一事,双重怒火叠加,当朝将裴相夺职下狱。 牵涉其中的庆王虽无实证,也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禁足于王府。 至此,庆王倒台已成定局。 储君之位花落谁家再无悬念,只差一纸诏书。 因此,长平王此番大婚,已不仅仅是一位亲王的婚事,更是储君之婚。 礼部自不必说,侍郎崔儋本就是长平王一派,鸿胪寺、太常寺负责大婚事宜,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抢在这位新君面前示好。 长安城里也议论纷纷,都说这位侧妃真是好命,这回不仅是扶正,一旦礼成,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同时,二位的恩爱事迹也越传越广,全长安都在翘首期盼大婚当日的盛况。 消息也传到了薛灵素耳中。 此时,她在李郇帮助下已从嫔晋为妃,风头正劲。 得知此消息后,她心绪格外复杂。 刺史也分三六九等,像幽州这等偏远割据之地的刺史,说是五品,连七品都不如,甚至不及她父亲没落前的官职。 她薛灵素被送进宫,日日陪伴一个年过半百、喜怒无常的老头子,还要与王德妃斗、与杨贤妃争,受尽苦楚。而叶氏呢?天天待在王府,和年轻俊美、出身高贵的夫君琴瑟和鸣,什么也不用做。 她所受的一切苦楚都是为对方铺路,将来还需看这位中宫之主的脸色过活。 凭什么? 薛灵素心中愤恨交加,恨中更掺着一丝难言的妒意。 李修白眼高于顶,当年她百般引诱,他却无动于衷。那个叶氏到底有什么好?竟能迷得他几次三番舍身相救? 她正暗自神伤,李郇忽然悄悄来报,说杨贤妃近日也召了一名方士入宫,日日装神弄鬼。 这段时间薛灵素与李郇走得近,有什么新消息,李郇总是第一个告诉她。 薛灵素近来和杨贤妃斗得厉害,不以为意:“本宫早知道了。她私下骂本宫是狐狸精,找来方士说要驱妖除魔,让本宫现原形。呵,我看她八成是疯了,不必管她,只要庆王被废,她迟早也会被废,成不了气候。” 李郇却摇头:“娘娘有所不知,杨妃召来的这个方士不简单,极擅炼丹。贫道云游时曾见他制出过‘飞火’。” 薛灵素曾听闻飞火,只知是西域幻术师用以营造焰火之物,她蹙眉:“飞火不就是焰火么?先前西域幻术师入宫时曾放过,黑暗中能现五彩光芒。当时圣人大吃一惊,后来才知不过是些混合了硫磺、硝石的黑色粉末。你是说,杨妃想借飞火再度争宠?” “不止,”李郇面色凝重,“飞火不止能放焰火,还能杀人,威力极大。贫道曾亲眼见那老道用一小包粉末炸飞一尊青铜鼎,那可是当年霸王项羽都举不起来的巨鼎,竟被炸上了天!” 薛灵素震惊:“这飞火当真如此厉害?” 李郇忧心忡忡:“句句属实。据说这飞火便是这老道的师门所创,后来才用于幻术,但用在幻术上的不过皮毛而已,能发挥最大的威力的只有此人。而此道人正是杨氏的门客,杨妃必定知道这老道的厉害,请他来长安也绝不是为驱妖除魔。” 薛灵素不由踱步:“她难道是狗急跳墙,想用飞火杀本宫?不……恐怕不止。” “杨妃若想杀本宫,何必用飞火这么大阵仗?该暗中下手才是。她是庆王一党,如今裴相倒台,庆王禁足,她大势已去。本宫若是没猜错,她特意召老道来长安,是为庆王,针对的是长平王府……” 李郇点头:“贫道也这么想。长平王婚期在即,又正逢七月七,民间热闹,人多眼杂,最易生事。贫道猜测,杨妃和庆王恐怕是想一举杀了长平王及其党羽。如此,庆王便是唯一人选,圣人再厌恶他,也别无选择。” 薛灵素神色一凛。 李郇悄悄看她脸色:“贫道得知后,第一时间禀告娘娘,尚未告知长平王。敢问娘娘,是否要传信于他?” 薛灵素轻抚小腹,这些日子,她一直在为自己打算。 比起做一名无足轻重的太妃,她更愿成为权倾天下的太后。 因此,她才与李郇暗中往来。月信已迟了五日,她八成是有了。 眼下李修白如日中天,即便她生下皇子,也未必能争得储位。 而庆王设局欲除李修白,若她不加阻拦,他们两方便会两败俱伤。 李郇早已看穿她的心思,因而未告知长平王,反先向她透露。 薛灵素沉默片刻。 纵有千般怨恨,李修白终究有恩于她。 那日漫天大雨,十里长亭,他身披玄色大氅如谪仙降世的模样,至今深深烙在她脑海。 若有可能,她也不想亲手送他去死。 薛灵素命李郇暂勿声张,私下送信给李修白,想再见他一面。 可惜,李修白说到做到,上回说过私底下不会见她,真的没来,只派了别人赴约。 心狠至此,薛灵素彻底心寒。 他既无情,休怪她无义。 她命李郇对飞火之事守口如瓶,甚至主动替杨妃遮掩,让李修白在宫中的耳目探听不到真实消息,只以为是她们二人之间寻常的争宠。 —— 比起岐王,庆王更为狠辣,心机也更为深沉。 即便他如今被禁足府中,李修白也从未放松警惕,宫内宫外皆布有眼线,每日呈报动向,以防他绝地反扑。 王府内,庆王一道道写请罪折子往上呈,求圣人宽恕。 深宫中,杨妃与薛灵素相争,称她是狐妖转世,斗得不可开交。 这些消息传来,李修白隐隐觉得不妥。庆王绝非这般坐以待毙之人,如此平静,反而异常。他下令加派人手,严密监视。 数日后,果然发现庆王与已被贬谪的左军中尉王守成竟有密信往来。 李修白立即将监视重点转向此处,而对宫内被薛灵素巧妙遮掩的某些动向,暂时未能察觉。 彼时,萧沉璧仍被困于王府深处,所能获知的外界讯息极为有限。 于她而言,逃离是当前唯一要务。她将全部希望寄托于这场婚事,精心盘算着如何在迎亲途中脱身。 依照礼制,大婚当日她需从“娘家”出嫁。叶氏娘家早已无人,正好只剩一位范娘子,这简直是上天助她,成了她逃跑的最好契机。 然而她未曾料到,婚期临近之际,李修白竟径直取消了迎亲之礼,理由是她并无外家,不必多此一举,只需乘坐仪仗绕皇城一周即可。 萧沉璧想争辩,又怕暴露范娘子,只好作罢。 幸好,李修白身为亲王,成婚不光要拜高堂,还要入宫拜圣人,她仍有出府机会。 光她出去还不行,瑟罗还被困着,萧沉璧寻了个借口,称这些时日早已将瑟罗视作亲妹,人生大事之日,瑟罗必须随侍在侧。 李修白目光微深,却并未拒绝。 如此,一切尚在计划之中,萧沉璧心下稍安。 依照长安风俗,婚礼于黄昏举行。 提前数日,王府庭院之中便已搭起宽大的青庐帐殿,用以举行交拜之礼与婚宴。此番一改王府往日低调做派,帐殿内铺设了华丽罽筵,张灯结彩,两侧陈设屏风香炉,馥郁芬芳。 大婚当日,四更刚过,萧沉璧便被侍女唤起梳妆。 亲王妃按制需着“揄翟”,上衣为青色,下裳为红色,通身织绣五彩翚雉,领口、袖缘、衣襟则以金线绣祥云纹饰。 配饰也极为华丽,身披泥金披帛,腰束革带,革带上悬垂各式玲珑玉玦组珮,手中还需持一柄团扇,用以遮面,直至礼成方可“却扇”。 仅是穿戴这身繁复礼服便耗费了半个时辰,其后则是更为漫长的梳妆过程。 她头上戴的是亲王妃才能用的九树花树冠,硕大的冠体上缀满珠钿花饰,两侧垂下的博鬓长及肩颈,稍一移动便环佩叮咚,清脆作响。 面上妆容也极尽讲究,先后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涂唇脂…… 刚画完,萧沉璧脖子便已吃不消,更别提穿这一身如何逃跑。 尤其是手腕,戴许多金钏玉镯,压得手都抬不起来,还怎么提刀? 她命梳妆娘子减些首饰,尤其是手腕上的,梳妆娘子为难,说这都是按礼制来的,不可僭越亦不可简省。 正僵持间,李修白步入了内室:“怎么了?” 萧沉璧回头,正要开口,却不由怔住,只见他今日身着最为正式的亲王冕服,头戴衮冕,身着朱红色裳衣,腰系金玉革带,龙章凤姿,英挺逼人,较之平日更显天家威仪。 她怔了一瞬,只道:“没什么,只是首饰太重。” 李修白挥退左右:“忍一忍,只是走个过场。拜完圣人,回府行完礼便可摘下。” 萧沉璧冷笑:“殿下不必戴这般沉重的花冠首饰,自然不知女子有多累。” 李修白亲手替她托起花冠,扶她看向铜镜:“郡主那银甲面具也不轻吧?从前能忍,为何今日忍不得?还是说,有什么别的心思,担心这花冠碍事?” 萧沉璧心头一跳,强作镇定:“我都应了婚事,还能有什么心思?不摘便不摘,只是戴这东西今晚必定劳累,殿下莫再扰我安睡。” 听她说“今晚”,李修白脸色稍霁,却未答应,只以指尖轻刮她面颊:“本王命人做了新的羊肠衣,鞣制得韧性极好,不易破,尺寸也更合适……” 萧沉璧闻言耳根一热,回头瞪他。 李修白却神色自若:“来日方长,总不能一直如此,不是么?据那献上此物的匠人说,若以冰镇之,更不容易破,今晚正好试试……” 萧沉璧光是想想那冰凉的触感便觉面颊热意翻涌。可这人一本正经,仿佛商讨朝事一般。 她正要拒绝,抬眸时正撞见他幽深的眼底,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生怕自己这身刚穿好的翟衣白穿。 幸好,李修白理智尚存,倒是没对她做什么。 萧沉璧趁机要求取下手腕部分首饰:“总归这些都是藏在里面的,外人看不见。” 李修白没有勉强,允许她每只手只留一只钏。 经过脚铐一事,她对所有金饰心有余悸,毫不犹豫取下金圈,只留两个玉镯。 李修白没说什么,只提醒:“待会儿汝珍要来见你,该怎么说,你清楚。” 萧沉璧冷声:“放心。” 她自然不会多说,毕竟,她的身份若是暴露,只怕会立马被处死,她犯不着和李修白同归于尽。 “但我有个条件,”她抬了抬脚踝金链,“今日大婚,这么多人看着,殿下不会再锁着我吧?若让人看出,殿下如何解释?” 李修白只道:“那就解开。” 语毕,他果真俯身,解开了那根细链。 重获自由的感觉太好,萧沉璧走出槅扇,一时间竟觉得天光有些刺眼。 期间,李汝珍果然前来探看,絮絮叨叨关切她的“风疹”是否痊愈。萧沉璧依着事先备好的说辞应对,并未引起怀疑。 李汝珍还神秘兮兮地说备了一份贺礼,要待晚间闹洞房时再送上。 萧沉璧只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一切打点妥当,仪仗先行前往皇宫叩谢圣人。 登车前,萧沉璧目光飞快扫过周遭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范娘子的身影。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迅速移开目光,心知范娘子已在途中布下人手。今日人手混杂,她们有备而来,这是她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萧沉璧心如擂鼓,知道脱身机会就在眼前。 曾经梦寐以求想离开,真到这一刻,望着李汝珍等人,她心绪却极为复杂,她上前轻轻拥抱了汝珍与清沅,又向老王妃行礼拜别。 姿态如此郑重,倒叫老王妃有些动容,连忙扶起她道:“不过绕城一圈,不久便回来了,何须如此。” 萧沉璧垂眸掩去眼底情绪,心中默想若一切顺利,这一去山高水远,怕是一生再难相见。 她最终执起团扇,遮住面容,由喜婆搀扶着登上了那驾华丽又坚固的厌翟车。鼓乐声喧天而起,仪仗缓缓启动,向着皇宫方向行去。 —— 从王府至皇宫,车程约两刻钟。 萧沉璧端坐车内,脑中飞速算计范娘子会选择在何处动手,自己又该如何把握时机脱身。 亲王仪仗出行,沿途会提前净街,两旁坊内百姓需回避,神策军也会先行排查。 范娘子的人足有上百,若是要埋伏,最好扮作商贩和行人,那么,最佳的地点便是闹市,而他们的仪仗正好要经过东市。 萧沉璧断定范娘子会在此动手。她借口脖子酸,悄悄弄松沉重花冠,又微微松开革带,准备时机一到,便甩掉这身沉重婚服首饰。 她动作隐秘,贴身看守的回雪全然未觉,前方高头大马上的李修白更是未曾回头。 马车一点点接近东市,萧沉璧逐渐紧张,当驶入一处小巷时,突然,被神策军挡在坊内的商贩齐刷刷从桌下抽刀,杀向仪仗队! 来了!范娘子动手了! 混乱中,萧沉璧毫不犹豫,一把扯开花冠婚服。 回雪没料到她如此灵活,反应迟了一瞬,就这一瞬,萧沉璧已探身欲跳出车窗! 谁知身子刚探出一半,手腕忽被人抓住,伴随着一声细微的“咔哒”声,仿佛有什么冷冰冰的物什扣上。 萧沉璧猛地回头,才发现自己的手腕竟被链子锁住了,而那抓住她手的人,正是李修白。 他目光冷冽,薄唇轻启:“你以为你逃得掉?” 那腕链与之前脚踝上的如出一辙! 然而萧沉璧也不是没有防备,在选手钏时,特意选了玉镯,随即毫不犹豫敲碎玉镯,准备脱身。 但她没想到,那玉镯敲碎之后,里面竟然也是金的,同脚腕上一样。 他竟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任她如何用力,那金环纹丝不动。萧沉璧抬眼,冷冷道:“你诈我?” 李修白轻轻叹息,指尖拂过她腕间残留的碎玉:“和当初一样,我给了你选择。你若信它只是玉镯,不打碎它,它便永远只是玉镯。” “强词夺理!说到底,你从未信过我!” “你又不是么?你非要把瑟罗带来,存的什么心,以为本王看不出?”李修白猛地将她拽回身前,单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你终究是心太软。若你肯舍下瑟罗,或许我不会察觉得如此之早。” 萧沉璧心凉了半截,不是后悔要带瑟罗一起走,而是后悔他知道的太早,想必早有埋伏,故意引蛇出洞,今日明处的仪仗不过是诱饵,暗处埋伏的护卫远不是范娘子那百余人所能抗衡! 果然,下一刻,外面局势逆转,从暗处忽然冲出了一队金吾卫,各个训练有素,装备齐全。 幸好范娘子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见形势不好,立马带人撤走。 然而,终究有十余人反应稍迟,被当场擒获。 一场精心策划的骚乱,须臾间便被平息。 李修白自始至终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见结局。他垂眸看着怀中仍在挣扎的萧沉璧,声音听不出情绪:“……接应你的人,是谁?” 萧沉璧只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李修白低低一笑,指尖掠过她紧抿的唇:“郡主不说也无妨。你嘴硬,那十几个人却未必。” 萧沉璧彻底闭上了眼,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湮灭,范娘子的身份只怕保不住了。 只是一场小动乱,王府的人很快清理好一切,外面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 流风弓着身子过来询问,李修白只是淡淡道:“继续往前。” 很快,车队重整旗鼓,再度向皇宫驶去。 车内,李修白替萧沉璧将扯掉的翟衣重新穿好,掉落的花冠也重新帮她戴上。 动作慢条斯理,甚至称得上温柔。 萧沉璧极力想挣扎,然而那链子一头锁在她手腕,另一头锁在车厢上,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挣扎间,李修白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按着她的后颈:“适可而止。此次我不与你计较,但别再妄想逃离。还有,你身后的那人,本王绝不会放过。” 萧沉璧被迫伏在他宽厚的肩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她恨极,狠狠捶打他的胸膛:“你就不怕我在圣人面前把你做的一切都说出来,我们同归于尽?” “你不会。”他的手掌轻抚过她的脸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我的命在你心里远不如你自己的重要,甚至比不过瑟罗,遑论你母亲……你的牵挂太多,舍不得陪我赴死。” “是吗?你不要高兴的太早。”萧沉璧此刻既痛恨又绝望,“我是真恨不得拉着你一起死!” 李修白收紧了手臂,将下巴抵在她发间,声音缱绻如情话:“可我却是真的想与你一起到白头。” 两人就这么紧紧抱着,一个挣扎不脱,一个禁锢不放,谁也不肯先低头。 —— 马车驶过喧嚣的东市,宫门轮廓已在远处隐约可见。 萧沉璧眼底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她知道,今日怕是插翅难逃了。 李修白似乎感知到她的绝望,手掌一下下轻抚她的后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偏头欲吻她眼睫。 就在即将触及时,车外猛地爆起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 如同天上的惊雷直劈人间,巨大的声浪裹挟着气浪猛烈冲击而来! 刹那间,人仰马翻,凄厉的惨叫声传遍四野。 李修白骤然掀开车帘:“怎么了?” 外面已是硝烟弥漫,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流风的声音在烟尘中声嘶力竭:“殿下!不知何物炸了,伤了好多人!殿下快走!” 李修白环视一圈,心下了然,这是军中严格管控的“飞火”之术! “不是我。”萧沉璧立刻撇清关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现在放了我,或许还来得及!” “只怕……已经来不及了。”李修白瞥向道路两侧的沟渠。 话音未落,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再次从四面响起!他们的马车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掀翻,狠狠撞在路边的柳树上! 天旋地转,木屑纷飞。 在最后关头,萧沉璧只感到一个怀抱将她死死护住,所有的冲击都被这具身躯隔绝在外。 车厢倾覆,扭曲变形。她却安然无恙,只听见李修白压抑的闷哼,还有温热的液体瞬间溅到她脸庞。 是血,他的肩膀伤了。 萧沉璧那一刻五味杂陈。 她推开他想逃,然而锁链死死系在车厢上,亲王辂车壁极厚,纵然开裂,她也无法拖着整个车厢逃离。 再看外面,浓烟弥漫,遍地大火,送亲护卫倒伏一地,生死不明。 此时,开裂的车厢有一面将塌,她凝视片刻,旋即惊呼,李修白再次用受伤的身体护在她之上—— 背后不疼,心口却剧痛,再一低头,只见一根金簪直插他心口。 鲜血顺心口滴落,一滴滴砸在金色锁链上。 萧沉璧声音尽量冷漠:“钥匙在哪?给我。” 李修白闷咳一声,唇角溢出一缕鲜红,却低低地笑了,那笑容在染血的脸上显得格外动人:“你就这么恨我?恨到我非死不可?哪怕我刚救了你……” “是你逼我的。”萧沉璧一贯沉稳的手微微颤抖,“把钥匙给我,我或许还能让你活。” 李修白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边咳边笑。 “你笑什么?” “笑你太天真,即便你杀了我,即便你拿到了钥匙,也打不开,这锁机关精密,只有我能打开。” 萧沉璧不信,在他染血的袖中摸索,果然抓出一把细小的钥匙,但试了一下,确实无法打开。 她一把攥住他衣领,正要质问,李修白却道:“看见洒在暗渠的黑灰粉末和棉线了么?那便是制造飞火之物。一旦棉线烧尽,这里顷刻只见便会化为废墟,你我都逃不掉。” 萧沉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散落的黑色药粉旁,几根引线正嘶嘶作响,将要烧到尽头。 她看着他:“你是要和我同归于尽?” 李修白只道:“若不如此,你出去之后,长安和天下都会落入你手。” 萧沉璧心底一沉:“你说得对,换我是你,也不甘心将一切交给死敌。” “不,不止是。”李修白用染血的手抚上她脸颊,语气温柔,眼底却染上一丝疯狂:“你不觉得累么?就这般锁在一起死去,你和我都再也不用管所谓的复仇,所谓的责任,只有我们两个人,血和肉烂在一起,真正的合二为一,永世不分离,不好么?” 他真是个疯子,萧沉璧想。 可望着他那双映着火光与她影子的眼眸,她竟真有一丝被蛊惑。 或许他说得对,就这样纠缠至死有什么不好?如此,便不用管什么魏博和长安,也不必救母亲和阿弟,只有纯粹的爱与恨。 引线滋滋燃烧,浓烟蔽日,即将引爆一切。 李修白紧紧抱她,染血的嫁衣缠绕在一起,誓死不放。 萧沉璧挣不开,也逃不脱,正要认命地闭眼,然而,预料中的爆炸并未立刻传来,一个微凉的、带着些许血腥气的吻落在她唇上,耳边同时响起他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算了,这些人怎么配杀你,即便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紧接着,咔哒一声,锁链应声而开,引线燃尽的那一刻,一股大力将她猛地推离! 轰隆—— 那火药轰然引爆,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一切。 萧沉璧被推到火海之外,茫茫天地间,只剩下漫天火光和震耳欲聋的轰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归故土 除了我,谁都不配杀他 火光冲天, 硝烟弥漫。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过后,有一瞬间萧沉璧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烈火燃烧的方向。 瑟罗从浓烟中冲出, 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向外拖拽:“郡主!快走!” 萧沉璧却猛地甩开她,竟反向那一片火海走去。 “郡主!”瑟罗难以置信地再次拉住她,“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您这是做什么?!” 萧沉璧的神智有一瞬清明,瑟罗说得对, 她已经逃出生天,为何回头送死? 可她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嘴唇微微颤抖,找到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说服自己、也说服别人的理由:“我、我必须回去确认李修白死了没有。他一向诡计多端,这或许又是他设下的局, 万一他还活着……” “绝无可能!”瑟罗死命拽住她,“朱雀桥已被炸成齑粉!长平王绝无生还可能!咱们必须快走, 金吾卫马上就要来了!” 萧沉璧却仿佛听不见, 只喃喃重复:“……绝无可能?” “奴婢以性命担保!您看,整座桥都要塌了!他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怎可能存活?”瑟罗眼见桥梁摇摇欲坠,拼尽全力架起萧沉璧向外奔逃。 刚冲出不远,身后又是一声轰然巨响,桥梁从中间彻底断裂, 燃烧的车厢与焦黑的尸身如雨点般坠入下方河水,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缺口。 萧沉璧扑到河边,只见河水被浓烟与鲜血染污,一具具焦糊的尸首浮沉不定, 那辆曾囚禁她的华丽辂车也只剩下几块焦黑的木板。 “来不及了!郡主快走!”瑟罗瞥见承天门方向已有兵马集结的迹象,厉声催促。 萧沉璧猛地清醒,清虚真人、郑怀瑾等人都知晓她真实身份,李修白既死,他们绝不会放过她。 而这伏击还不知是谁的手笔。 她必须活下去,查清今日之局,要所有幕后之人付出代价! 萧沉璧咬牙,借着瑟罗的搀扶奋力起身,随即两人一同冲出浓烟。 范娘子在东市伏击失败后便命人立即掩藏起来,准备日后再行计划,谁知没多久却听见不远处的朱雀桥传来撼天动地的炸响。 她以为是萧沉璧的手笔,急忙带人回援,正遇上瑟罗护着萧沉璧冲出火海。 两路人马汇合,范娘子几乎喜极而泣,迅速按原计划接应萧沉璧更换胡商服饰,然后用早已备好的文牒与假身份,趁长安大乱、城门未及封锁的混乱间隙逃出。 一出城门,萧沉璧即刻翻身上马,毫不停留,直奔魏博方向。 长安距魏博千里之遥,即便日夜兼程,也需至少五日。 一路风尘,第五日清晨,当马队翻越最后一道山梁,他们终于艰难踏上了魏博的土地。 勒马站在太行山巅,远眺苍茫大地的那一刻,萧沉璧目光坚毅。 连日的奔波让她风霜满面,灰头土脸,掌心也被缰绳勒出深深的血痕,眼神却无比明亮。 她回来了! 终于再一次回到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这里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北可上幽燕,南可下汴洛,西可入太行,东可去齐鲁。 这里更是她的家乡,有最矫健的骏马、最肥美的牛羊、最刚劲尚武的儿女。 纵然此刻被人夺去,终有一日,她会抢回来! 萧沉璧对着这片沃野暗暗发誓。 凝望片刻后,她打马下山先至相州与赵翼汇合,再做图谋。 然而自魏博内乱后,通往相州的道路守卫森严。 第七日,在博州与相州交界的漳水河畔,她们被魏博守军拦下。 清晨时分的早秋分外寒凉,显得对面的士兵格外肃杀。 对方足有五百之众,严阵以待,而她们仅剩二百人,且已是人困马乏,伤痕累累。 萧沉璧却毫无惧色,猛地勒紧缰绳,高举手中长刀,转身面对身后一张张疲惫却坚毅的面孔,朗声喝道:“千山万水,两千里血路我们都闯过来了!眼前这漳水,便是回家最后一道关!闯过去,便是生路,便是家乡!随我杀过去!” 一声令下,士气高昂,喊杀声震天动地,一场血战骤然爆发。 从黎明至彻底天明,厮杀震天,血肉横飞,她们最终冲破防线,踏过漳水,踏入相州地界。 代价也是惨重的,二百人仅剩五十余人。 萧沉璧脸庞染血,伤痕累累,其他活下来的人也都伤得不轻。 可他们没有时间包扎,也没有时间伤悲,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他们要回家! 更要重整旗鼓,有朝一日杀回来,为死去的同伴复仇,为蒙难的亲人雪恨! 五十多匹马四蹄飞踏,气势竟如千军万马,直奔相州主城邺城而去。 距离城门尚远,远远便见赵翼率领麾下将领与三军将士列队相迎于城下。 萧沉璧勒马停驻的一瞬,赵翼摘盔跪地,抱拳高呼:“恭迎郡主回城!” “恭迎郡主回城!!”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随即冲天而起,震耳欲聋。 这一幕阔别太久,久到萧沉璧差点忘了自己从前是这一方土地之主。 她深吸一口气,高声令众将士起身,随即亲自下马扶起了赵翼,这个从始至终,经历了千难万险都不曾背叛的她的心腹。 他晒得更黑,脸庞上也多了一道疤,胡子拉碴像很久没来得及刮,只有眼神还像从前一样坚毅可靠。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在目光交汇的这一瞬间只化作一句:“赵将军……辛苦了!” 赵翼再次拱手,声音铿锵:“为了郡主,末将万死不辞!” 萧沉璧扶他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将士,扬声道:“好!此恩此情,本郡主永世不忘!待他日重掌权柄,光复家园,本郡主也必不负诸位今日赤诚!” 回应她的是又一次山呼海啸的欢呼。 之后,萧沉璧在赵翼陪同下步入邺城镇将府,赵翼刚欲汇报相州局势,却见萧沉璧身形一晃,软软倒了下去! “郡主!”赵翼慌忙托住她,随即传唤军医。 —— 萧沉璧仿佛做了一场梦,一场很久很久的梦,梦里嘈嘈杂杂,漫长而纷乱。 时而在燕山山巅,看漫天大雪;时而在长安御苑,赏春日芍药;时而在骊山宫阙,浸浴温泉;时而又盛装华服,看一场大火焚尽一切…… 从深冬到初秋,从魏博到长安,无数面孔流转不休,极寒与极热交替裹挟,萧沉璧忽冷忽热,等她再一睁眼,只见头顶是灰扑扑的床帐。 她有一瞬的怔忡,下意识想,李修白什么时候换了口味,把她选的天水碧的床帐换了,竟还不告诉她。 等他下朝回来,她必要冷冷刺他几句。 然而眼神渐渐凝聚,她逐渐看清这灰扑扑的床帐上绣着一只独头狼——这是他们魏博萧氏一族的家徽,全长安都罕见,李修白更是绝不会用。 她缓缓转头,环视这陌生简朴的居所,终于彻底清醒,她已离开长安,重返河朔,与赵翼汇合了。 这里不是长平王府,李修白更不会帮她换床帐,他……多半是死了。 萧沉璧静静躺着,目光空荡荡地投向帐顶。 门吱呀一声轻响,瑟罗端着药碗进来,见她睁眼,顿时惊喜交加:“郡主!您总算醒了!” 萧沉璧试图撑身坐起,顿觉浑身酸痛无力。瑟罗连忙在她身后垫好引枕,小心扶她靠稳:“郡主别动,您手上背上都有伤,加之连日奔波劳累,这才撑不住晕倒了。” 萧沉璧低头,见手上伤口已被妥善处理,甚至结了一层薄痂,哑声问:“我睡了多久?” “整整三日了!”瑟罗一边替她掖好被角,一边忙让门口女使将喜讯报给赵将军。 “竟这么久了……眼下形势如何?”。 瑟罗一边为她揉捏酸痛的肩膀,一边絮絮道:“自您回来的消息传开,相州军心大振!魏博境内说您已殒命的谣言也不攻自破,只要您现身,定能一呼百应,夺回大权!” 萧沉璧只觉瑟罗想得太过简单。她离乡大半载,叔父岂会毫无动作?她从前的心腹恐怕早已被清洗替换。 世人多趋利,仅凭旧日恩情怎可能让人抛却现下富贵?未来夺权之路,必定还有许多艰险。 她略一沉吟,又问:“……长安呢?我们离开已十余日,那边可有新消息?” “有!”瑟罗边喂她喝药,边道,“听说朱雀桥案查到了庆王和杨妃头上!杨妃被赐死,庆王流放漠北,这会儿怕是已在路上了,说不定要经过咱们地界呢!此獠险些害死咱们,若真路过,决不能放过他!” “除了这些消息呢?” “哦,听闻圣上得知此事,当朝气到晕厥,似是中了风,一只手动弹不得,加之头风旧疾,恐怕时日无多了。赵将军说,长安怕是要大乱了。” 萧沉璧默然思索,短短时日,长安竟天翻地覆。 “还有呢?” “还有?消息杂得很,真真假假,奴婢也记不全。郡主想问什么?” 萧沉璧指尖无意识蜷缩了一下:“长平王府,如何了?” “王府?”瑟罗一激灵,“您是指您的身份?大火之后咱们逃离,魏博为追捕您,索性将您身份捅了出去。起初长安都传这朱雀桥一事是您所为,后来庆王事败,才还了您清白。还有夸您手段高超的,更有甚者,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您的身份,坚称您和长平王就是恩爱夫妇……” 瑟罗说起来只觉可笑,都到这种地步了,那些人还是不信。 萧沉璧神色微深,母亲被劫走,她也逃离长安,魏博自然不会再替她遮掩身份。 至于那些流言,她并不甚在意。 只是不知道,王府众人会对她怎么看。 老王妃,李汝珍、李清沅等人的面容逐渐浮现,萧沉璧心头有些微微烦躁,更为烦躁的还有一件沉甸甸压在她心头的事。 “……王府其他人呢?” 她这么一点,瑟罗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瞧我这记性!您是想问长平王吧?那人险些让您一同葬身火海,实在可恨,幸好苍天有眼,他死了!听说王府上下悲恸,老王妃都晕过去了。” 萧沉璧涣散的目光骤然一凝,抓住瑟罗手腕:“李修白当真死了?” 瑟罗愤恨不已:“千真万确!探子是这么报的。咱们当时不都在场吗?那样的大火,桥都炸塌了,怎可能活?听说死状极惨,不是炸成了灰,便是落进河里,和那些焦尸混在一处,辨不出了……” 萧沉璧抓着她的手缓缓松开。 也许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她从前日日诅咒的话真的一一应验,李修白不仅死了,还是早死,并且真的死无全尸。 就连她假扮遗孀时信口编派的谎言也全部都成了真,他不仅帮她报仇,帮她雪恨,最后,真的为了她去死。 她曾无数次咒他死,甚至亲手将金簪刺入他心口。 如今他真的死了,她心中却只余一片空茫。 如同那断裂的朱雀桥,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李修白死前推她离开的那一幕更是不断在她脑海中翻涌,重现,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她茫然了片刻,瑟罗唤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直到赵翼脚步匆匆地推门进来。 “郡主怎么了?” 瑟罗迟疑道:“许是刚醒,神思还未归位,又或是听闻李修白死讯,欢喜过头了?” 赵翼神色一松,忙请军医入内诊脉。 军医仔细诊过后,恭敬道:“郡主身体无大碍,皆是皮肉伤,好生将养即可。只是心绪似有不宁,切忌过虑劳神。臣为您开一剂安神的方子。” 萧沉璧低声道:“有劳。” 赵翼命人随军医去抓药,温声劝慰:“郡主不必过于忧心军务。魏博虽口头逞强,但我相州兵强马壮,更有太行山天堑护着,都知轻易绝对不敢出兵。” 萧沉璧望向他,真心实意道:“这些日子,辛苦赵将军了。大恩不言谢,请受沉璧一拜。” 说着她便要起身。 赵翼岂敢受此大礼,慌忙上前搀扶:“郡主折煞卑职了!卑职的命是郡主给的,为您赴汤蹈火是本分,何谈辛苦?只要郡主一声令下,卑职但凭郡主差遣,万死不辞!” 萧沉璧望着眼前这位已能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心生感慨,不禁想起了初见他的情形。 那时外祖父尚在,她出行时看见一个瘦小的少年被几名高大牙兵围殴,随即出言制止。 牙兵连忙回禀,说这少年手脚不干净,竟敢到军营偷药,被他们抓住了。 萧沉璧问了这少年,少年并未狡辩,坦然承认自己偷药的行径,声音哽咽,说是家中母亲病重垂危,无钱医治,求遍药铺,却连赊一味药都求不来,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听他道出实情,萧沉璧心头一软。 在魏博地界发生这样的事,她身为一方之主的女儿才该觉得脸上无光。百姓有难而不能救,岂不是他们这些人的失职? 命人查证少年所言非虚后,她非但替他付清了药钱,更是小小年纪便板着脸训斥了那些毫无仁心的牙兵。 外祖父得知后,夸她处置得当,说她“有仁心也有担当”。 那少年便是赵翼。他母亲病愈之后,母子二人特意来到节度使府门前长跪叩谢。 萧沉璧见他孝义两全,性子也耿直,便将他留在身边做了个元随。 自此,从她六岁到十六岁,赵翼始终相伴。即便后来她被囚于别院,赵翼被调往外处征战,可每次归来,他总会想方设法给她捎些物件。 待到她掌握权柄,赵翼成了她最信赖的心腹之一。他才二十出头,她便力排众议,将他派来战略要地相州担任镇将。 赵翼也从未辜负她的信任,这些年尽心竭力为她牢牢守着这片基业。 这一拜,萧沉璧终究还是深深拜了下去。 起身时,赵翼已是面红耳赤,这位能指挥千军万马的镇将,在她面前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无措的少年,挠着头笨拙地表露忠心:“郡主,卑职是个粗人,就认一个死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您放心,只要卑职还有一口气在,必定助您重掌魏博,血债血偿!” 萧沉璧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臂:“此事需从长计议。对了,我阿娘与阿弟近况如何?” 赵翼面色骤然凝重,抱拳请罪:“请郡主恕罪!末将无能。节帅夫人救出时便已昏迷,至今未醒。少主被看守得极严,后来府中又起变故,火势凶猛,卑职实在无力施救。但魏博那边传来的消息,少主应当尚在人间。” 萧沉璧知他已尽力,温言宽慰几句,便迫不及待地去探望母亲。 赵翼将她阿娘安置得极为妥当,有女使和大夫日夜看护。 阿娘静静躺在榻上,虽年近四十,容颜依旧姣好,仿佛只是安睡。 萧沉璧紧紧握住阿娘微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细问病情。 大夫恭敬回禀:“夫人是多年积郁成疾,元气大伤。救出时便已是如此,如今一直以金针汤药仔细调养着,气色已见好转,苏醒或许指日可待。” 听闻此言,萧沉璧心中稍安,又郑重嘱咐大夫再三用心。 之后,她在赵翼陪同下登上邺城城楼,一边巡视防务,一边听他汇报。 “……相州现今尚有精兵一万,虽不及都知的十万之众,但个个是以一当十的悍卒。加之我相州有太行天堑,易守难攻,都知即便想强攻,也得掂量掂量代价!” 萧沉璧微微颔首,神色却未见轻松。 “此外,魏博那边得知您归来,已派使者前来,要求相州归降,否则……”赵翼顿了顿,“便要加害少主。” 萧沉璧闻言冷笑:“想拿阿弟威胁我?叔父奸猾,这消息是真是假尚且难辨。我必须亲眼确认阿弟安然无恙。你去回信告诉叔父,我要与他当面会盟。” 赵翼凛然领命。 萧沉璧立于城头,远眺南面魏博方向,目光沉静又势在必得。 —— 萧沉璧回来的这一路艰难,她受了伤,范娘子伤得也不轻。 醒来后,她立即去看望范娘子。 范娘子倒是豁达:“不过是腰间挨了一刀,那帮小崽子,刀都拿不稳!比我们当年差远了!郡主不必为老身挂心。” 萧沉璧握着她的手轻言宽慰,随即又道:“这回护送我回来,娘子麾下折损众多。这些义士的姓名,我已一一记下,其家眷必会厚加抚恤。娘子放心,待我重掌魏博之日,必为娘子,为所有死难的兄弟讨还血债!” 范娘子重重一拜:“老身谢过郡主,只有郡主归来,魏博百姓方有指望!” 醒来这几日,萧沉璧已陆续听闻叔父在魏博倒行逆施,施行苛政,增加赋税,强征徭役,百姓苦不堪言,较她在时何止艰难百倍。 即便不为私仇,为这魏博万千子民,她也必须回去。 赵翼将镇将府最宽敞舒适的主院腾出给萧沉璧,独门独院,陈设俱全。 他自身虽力求俭朴,为她准备的一切却极尽周到,连寝具都换成了柔软的蚕丝锦被。 然而,夜深人静,萧沉璧躺在榻上,却辗转难眠。 白日忙碌尚且不觉得什么,夜晚一安静下来,身边没有人,便觉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将极其重要的一部分遗落在了长安。 也许只是认床。 萧沉璧安慰自己,特意将大夫开的安神汤喝了,身体的确涌上一股困意,但脑子十分清醒,无数画面纷至沓来,挥之不去。 其中大多,都与李修白有关。 有当年在战场上搭弓射箭射向他的那一瞬,有在进奏院里拆穿他的假死,将他强留下来的一幕,还有第一次清醒的肌肤相亲,第一回唇齿交缠,更有被困湖底濒死之际,他向她伸来的那只手…… 最多的,则是大婚当日,在火海中,他将她推出去的那一幕。 她不禁想,若当时她没有将那根金簪狠狠刺入他心口,他是否就能有余力自行脱身,不必葬身火海? 但他若是能逃出去,必然又不会放过她,她会继续被他关着,重复那些令人窒息却又沉溺的日夜。 他死了才好! 死了,就再没人能阻拦她。 如今庆王倒了,他也死了,她只要能夺回魏博,便能夺得天下! 道理如此分明,可脑海中那幅他将她推出火海的画面却愈发清晰。 那一日,虽然不想承认,李修白一身婚服,竟是前所未有地好看,风华胜却天下所有的男子。 还有,那时,他似乎在笑。 笑什么呢,明明他都要死了! 是在笑她能活下来吗? 他那么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何必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萧沉璧恨不能抓住他问个明白。可惜,他已化作飞灰,再无应答。 她在榻上翻来覆去,直至月过中天,仍无半分睡意。 又或者,他根本是故意的。 即便死,也要她永世难忘,刻骨铭心。 此人当真诡计多端,可恶至极! 但为什么一想到他,心口就空荡得发慌,又揪紧得仿佛被攥住? 实在无法入睡,她索性起身,去院中散步。 月色极亮,清辉遍地,比长安的月更为皎洁。望着这轮明月,她蓦然想起栖霞庄那夜,她佯装醉酒,伏在他背上,任他背着自己一步一步踏着月色下山。 他那张嘴从不饶人,肩膀却沉稳可靠,也极能忍痛。 她被他欺得狠时,从不留情,不是咬他肩头,便是挠他脊背。 当然,他也从不吃亏,若被她挠得重了,便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专挑她脆弱之处一记又一记反复折磨,直至她筋酥骨软,连抬手的气力都耗尽。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萧沉璧骤然回神,惊觉自己竟又想起了李修白。 或许是腕间这对金镯在作祟。 她从大火中逃生时,婚服和花冠全都扔了,到了魏博后,只剩下这两个金镯。 她试过无数次,但这暗藏机关的金镯严丝合缝地扣在腕上,无论如何也取不下来。 他当真是阴魂不散,死了还要用这金圈锁住她。 萧沉璧只觉心烦意乱,转身回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接连几天都烦闷不堪,萧沉璧只能强迫自己白日里拉着赵翼一同巡视军务,熟悉相州防务,才能避免脑海中一直出现不该出现的人。 然而即便劳累至此,一旦夜深人静,李修白的身影还是不受控地浮现。 即便好不容易睡着,也总是多梦,会反复梦见那场大火。 在梦中,结局常常改变,有时她和他一起被火焰吞没;有时她竟回去把他拉了出来;更多的,还是真实的那一幕,他站在火海里静静望向她,唇边含着一丝浅淡笑意。 瑟罗觉得郡主近来有些奇怪,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出神,明明回到了魏博,眼底却不见多欢喜,反而时常凝着一缕难以化开的郁色。 她猜测或是因牵挂节帅夫人与少主安危,又或是忧虑魏博局势,上前宽慰,郡主却只淡淡应声,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金圈。 瑟罗知晓这金镯的来历,心道郡主必是深恨长平王,连带着憎恶这束缚之物,便想方设法帮她剪断这东西。 可惜,试尽办法,金圈纹丝不动。 赵翼得知后特意去请了邺城技艺高超的铁匠,但匠人请至府中时,郡主却不见了踪影。 赵翼一问方知,原来是庆王流放队伍将经魏博,萧沉璧得讯,已亲率人马前去截杀。 他望着空荡荡的庭院,眼底神色深沉难辨。 —— 庆王如今已是阶下之囚,仅由三名差役押解,形单影只,狼狈不堪。 萧沉璧没费什么力气便拦下了他。 她并未立刻取他性命,反而如同围猎一般,纵容他踉跄逃窜一段,再策马挽弓,不紧不慢地追逐。 反复几次,庆王心力交瘁,重重摔倒在地,嘶声道:“本王想过会有人来取我性命,却没料到,第一个来的竟是郡主!本王与郡主并无仇怨,郡主何苦如此折辱?” 萧沉璧指尖缓缓摩挲着鞭柄,声音冷冽:“无冤无仇?去年的燕山雪崩不是殿下的手笔?本郡主正是因此险些丧命!” 庆王像是骤然想起,急忙否认:“不!雪崩之事,本王确实插手,但只在西侧埋伏人手引发雪崩,为的是算计长平王!郡主所在的山顶与本王毫无干系!” 萧沉璧一怔。难道当初欲置她于死地的竟另有其人? 她冷冷道:“你最好没有骗我。” 庆王狼狈地膝行几步:“本王已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隐瞒的?!郡主不如好生想想,是否身边人出了问题!既然误会澄清,还请郡主高抬贵手。本王非但未曾害您,反倒阴差阳错替您除却了多年死敌!郡主便是念在这点恩情的份上,放过本王吧?” “恩情?”萧沉璧唇角勾起,意味不明。 庆王死死扯住她的衣摆,眼底狂热:“是啊!本王虽自身难保,可李修白确确实实是死在我手里!他不是自诩算无遗策吗?不是人人赞他惊才绝艳吗?哈哈哈,还不是被炸得粉身碎骨!听说啊,他的尸身血肉模糊,七零八落,拼都拼不全……真是惨不忍睹!郡主恨透了他吧?本王此举,岂不正是为您报了大仇?” 萧沉璧抚着鞭子的手缓缓收紧,当听到“粉身碎骨”四字时,心口莫名一窒:“血肉模糊,七零八落,你亲眼看到的?” 庆王并没看到,但为了迎合萧沉璧,急切地道:“当然,本王的人亲口说的!听说那些断肢残骸混在一处,完全分不出谁是谁的,老王妃亲自去辨认,认出了一只戴扳指的手后,当场昏厥,那手里甚至还握着一根金簪!听说那金簪是郡主刺进去的,郡主没能亲手结果他,本王替您办到了,您难道不满意?” 萧沉璧沉默片刻,忽然弯唇一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满意,自然该好好谢你,你走吧。” 庆王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扑进一人高的荒草丛中,没命地奔逃。 然而未跑出几步,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小腿。 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缓缓跪倒,眼睛瞪得极大,挤出破碎的声音:“为……为什么……” 萧沉璧并未搭话,这一箭射出,连她自己也怔了片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手。 此时,赵翼带着人也在往这边赶。 庆王看着她茫然的模样,又看着远处的人影,突然仰天大笑,笑得极为癫狂:“我明白了!原来郡主这不是在为自己报仇,是在为别人报仇啊!你竟然对李修白动了——” 不等他说完,萧沉璧抬手又是一箭,这一箭直接洞穿了他喉咙,将他的话永远截断在喉间。 这一箭过急,也过于凌厉,将她手臂上刚愈合的伤口撕裂。 明明疼痛至极,她声音却格外冷漠,不知是说给刚刚赶到的赵翼,还是说给自己听。 “本郡主当然恨他,但我的仇,只有我能报。” “除了我,谁都不配杀他——”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动他?竟然,还当着我的面杀他?” 第62章 苦肉计 理不清,解不开,斩不断…… 夏秋之际正是水草丰美的时候。 那草长势汹汹, 几乎没过人头。 隔着大片草浪,赵翼看不清萧沉璧的神情,只望见她收弓勒马, 转身问道:“赵将军怎么来了?” “郡主的伤未痊愈, 听说您带人出营,卑职放心不下,特来护卫。还望郡主勿怪。” “不过是来了结一桩旧怨,”萧沉璧语气淡然, “已经解决了,回吧。” 地上那具尸首双目圆睁, 唇半张着,仿佛临终前还想挤出什么话,赵翼目光掠过,忽然注意到萧沉璧手臂渗出一缕鲜红, 打马追过去提醒:“郡主,您的伤口裂了。” 萧沉璧像是才感觉到疼, 低头瞥了一眼:“无碍, 小伤而已,回去包一下就好。” 能让她用力到崩裂旧伤,可见与庆王结怨之深。 赵翼不由想起庆王临死前嘶喊的那句:“郡主不是为自己报仇……” 那难道是为了…… 他刹住念头,不敢再想。 不会的。郡主最恨李修白,听瑟罗说,在长安那些时日, 她没少受此人折辱。 定是如她所说,是恨极了没能亲手杀他,才将愤恨宣泄在庆王身上。 回程路上,两人并骑行得不快。 萧沉璧心绪渐渐平复, 道:“刚才逼问庆王时,他说燕山雪崩那次,他只对李修白下手,并不清楚我在东侧埋伏,所以当初想杀我的,应该另有其人。” “还有人?”赵翼眉头一紧,“难道是孙越?郡主失踪后,他立即投靠了都知,极受重用,恐怕早有勾结。” “或许有他,”萧沉璧沉吟,“但也未必只有他。” 赵翼神色也凝重起来:“卑职在魏博还有些眼线,会暗中替郡主探查。” “好,有劳赵将军。” 萧沉璧颔首,心中迅速闪过几个可能背叛的面孔,但当初知悉她行踪的人不少,一时难以断定。 如今能信任的只有赵翼,她转而问:“和叔父会盟的事定了吗?” “都知那边不肯答应。” 萧沉璧冷笑:“那就继续拖。谈判这种事谁先露怯谁就输。派人告诉他,见不到阿弟,我绝不信他半个字。” “是。”赵翼迅速领命。 果然,他们态度一强硬,魏博反而同意了,三日后在漳水会盟。 消息传来,萧沉璧心情复杂。 叔父肯会盟,至少说明阿弟大概率还活着。 可若真如此,他必定会拿阿弟的性命要挟她。 赵翼也想到这点,劝道:“少主病弱,即便此次得救,往后只怕也活不了多久,卑职知道您与少主姐弟情深,可若情势危及您的性命,郡主能否……” “我明白,”萧沉璧岂能看不穿,“但外祖曾告诉我,人活着要有本心。过去我已放弃太多,若连阿弟都能舍弃,只怕日后步步失守,再难回头。我救他,不止为血脉亲情,更是为守住自己的本心。”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赵将军也不必太忧心,利害我分得清,我绝不会拿相州军民的性命换一人性命。真到万不得已,我知道该怎么做。但在那之前,还请赵将军助我。” 赵翼当即拱手:“卑职万死不辞!郡主任何吩咐都属下绝不推辞!” 萧沉璧扶他起身,二人仔细商议起会盟当日如何救出阿弟。 忙碌整日,拟了几个计划。 夜深了,她让赵翼先去歇息,自己转而去看望阿娘。 —— 阿娘的面色一日好过一日,军医说,这几日便会醒转。 萧沉璧轻轻握着阿娘温热的手,这大概是近来唯一一件能让她真心感到欢喜的事了。 阿娘仍需静养,她不便久留,细致地为阿娘擦净身子、换上洁净衣衫后,便悄声退了出来。 从阿娘院落走回自己居所,路程并不算远,萧沉璧却走了许久。 这些夜晚,她几乎没有一夜安眠。 只要独自一人,只要合上眼,李修白的影子便无孔不入。 铺天盖地,历历在目。 向来不信神佛的她,竟一笔一划抄起了往生经。 何其可笑,当初她胡编乱造假扮他的未亡人,兜兜转转,竟真成了他的遗孀。 再次抄写往生经时,不同于从前的焦躁与不耐,她奇异地获得了一丝平静。 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充斥无数谎言。 她骗过他太多次,他也骗过她不少回。 她助他除掉岐王,他也两次救她性命。 真假、恩仇、爱恨……早已搅在一起,理不清,解不开,也斩不断。 每次想起,都心绪翻涌。 从没人让她这般刻骨铭心地恨过,也从没有人像他这般舍身屡次救她—— 哪怕她刚对他下过死手,甚至四次试图杀他。 临死之前,他在想什么? 是胸口的簪伤更痛,还是烈火焚身更痛? 萧沉璧控制不住地去想,一想,笔尖迟迟忘了往下落,啪嗒一下,墨汁滴落污了经文。 他大抵是恨透了她吧……所以连这往生经,都不愿让她替他抄完。 秋风清,秋月明,窗外的梧桐簌簌作响,吵得人心烦。 庆王临死前那句呼喊,更是一遍遍回荡在脑海。 她烦躁地搁笔,又是一夜难眠。 清晨,瑟罗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郡主!不好了!” 萧沉璧心头一紧,以为是魏博会盟有变:“怎么了?叔父反悔了?” “不是魏博!是、是长安出事了!”瑟罗跑得气喘吁吁,“长安传来消息,说长平王没死!先前都是谣传,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好好的!圣人已经下诏,立他为太子了!不日就要举行加冕大典!” 萧沉璧肩上的披帛倏然滑落,耳中嗡嗡作响:“……谁还活着?” “李修白!”瑟罗将一份邸报急急递上,“咱们离长安远,消息传得慢!一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他是坠河被冲走,没过两天就自己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就是心口伤得有些重!” 萧沉璧迅速展开邸报,白纸黑字,清晰无比,甚至连册封太子的吉日都明确写着。 她盯着字一个个地看,心中霎时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可……庆王明明说亲眼见他被炸得血肉模糊,说他手里还紧攥着我的簪子,这消息会不会是假的?” “绝不会错!”瑟罗语气肯定,“不止这一份邸报这么说!确实是先前传错了!” 萧沉璧转念一想,当时庆王是为了求活命,所以才拼命在她面前邀功,那些话里自然掺了无数水分。 她就知道,李修白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 诡计多端、居心叵测,这种人怎会轻易赴死! 她脸色瞬息万变,种种情绪激烈冲撞,心潮汹涌间猛地咳了一声。 瑟罗连忙上前为她抚背:“郡主莫气!为那种人气坏身子不值得!他侥幸捡回一条命又如何?咱们日后有的是机会找他算账!” 萧沉璧喃喃低语,像是说给瑟罗,又像是说服自己:“……你说得对,有的是机会。” 随即,她秀眉又蹙紧。她毕竟曾数次杀他,最后还捅了他一簪。 他既活了下来,会不会记恨? 万一他要报复呢? 魏博虎视眈眈,若长安同时发难,她只怕凶多吉少。 心绪纷乱间,她吩咐瑟罗传信长安,务必严密监视李修白动向。 这时,赵翼也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面色凝重:“郡主可看到邸报了?这下麻烦了。相比庆王和岐王,这位长平王李修白更难对付。即便我们此次能收回魏博,将来只怕也难以与他抗衡,图谋天下更是难上加难。” 萧沉璧却道:“那也未必。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他活着更好,就这么斗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打进长安,亲手杀了他。” 她眼中光芒大盛,是回魏博以来,赵翼从未见过的明亮,仿佛星河倒映,璀璨夺目。 整个人也一扫前几日的沉郁,神采奕奕。 赵翼这些日子探听到不少郡主与长平王假扮夫妻时的恩爱事迹,譬如雪崩时不离不弃、曲江池舍身相救…… 有些他知道是假的,但传得如此热烈,难道全都是假的吗? 郡主命人密切关注长安,又真的仅仅是防备李修白吗? 还是说,也想顺势探听他的消息? 赵翼不愿再深想下去,微微躬身,默然退了出去。 —— 长平王府,薜荔院内 李修白昏迷了数日,近来才醒。 清虚真人因为先前的事同他置气,一怒之下回了太平观,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还是回来探望。 刚进薜荔院,便看见女使端着一盆血水和废弃的染血纱布出来,他眉头深深一皱。 进门后,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李修白着素色中衣,斜倚在引枕上,大夫正小心翼翼为他重新包扎。 外袍松散地披在肩头,露出绷带缠绕的胸膛,而心口处包裹最厚,渗出淡淡的血色,看来便是传闻中几乎致命的一簪了。 清虚真人重重咳嗽一声。李修白闻声便要起身,被他抬手止住:“躺着!伤成这样,还敢乱动,是真嫌命长?” “谢真人挂念。”李修白声音低哑。 清虚真人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压着的火气窜上来:“为师早告诫过你,那萧沉璧绝非善类,心如蛇蝎,迟早会反咬你一口!你偏不听,如今可好,第四次了!你真当自己有九条命,次次都能从她手里捡回一条命?!” “我有分寸,谢真人赐教。” “分寸?你这叫执迷不悟,自欺欺人!” “真人放心,”李修白抬起眼,目光沉静却不容置疑,“无论私情如何,我绝不会影响大业。” “你……哎!” 清虚真人见他仍是这般油盐不进,满腹话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猛地转身拂袖而去。 郑怀瑾此时刚好进来,赶紧避到一旁,生怕被牵连。 他捂着心口:“你又把这个牛鼻子老道怎么气到了?” 李修白此时已经包扎好,闭上眼,语气幽幽的:“没怎么。” 郑怀瑾撇了撇嘴:“你不说我也知道,八成是因为萧沉璧吧?这个妖女,我就知道她不会安分守己,要不是碰巧炸的地方是桥,你落到了河里,这回真要被炸成八块,死无全尸了!” 李修白声音平静:“没那么严重。” “你就嘴硬吧。”郑怀瑾讽刺,“你就是运气好而已,话说那妖女也是够狠的,都大婚了,居然还能对你下杀手,竟还不肯给你一具全尸,在飞火即将爆炸的时候抛下你!” “不是她抛下的我。” “怎么?难不成是你放她走的?” 李修白没有否认。 郑怀瑾眼睛瞪圆:“真是你放的?可是,你既然能放她走,自己为什么不走?我听说你当时可是侥幸逃生的,难道不是这般?” 李修白拿起枕边的那根曾插进他心口的金簪,这才缓缓说起当时的情景。 “飞火爆炸前,我也没料到会有埋伏。但我注意到埋伏火药的地方在朱雀桥,桥下是河水,第一波爆炸在我身后炸出了一个窟窿,只要从那个地方跳下便能借助河水逃过一劫。所以,当时我是故意将她推出火海,然后在爆炸的前一刻,自己从身后那个塌陷的窟窿跳了下去,逃过一劫。” “等等……所以你竟是算计好了的?”郑怀瑾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喃喃道,“难怪你没炸伤!可你既然千方百计要锁她在身边,为何又亲手推她走?” 李修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金簪,神色莫测:“有些东西,太想握住反而握不住,就像沙子一般,握得越紧,流得越快,一旦放松,反而留得住。” 郑怀瑾恍然大悟:“你这是屡次强求不得,转而用苦肉计了?可苦肉计对寻常人有用,对这种蛇蝎女子能有用吗?” “她不是蛇蝎心肠,对我也不是毫无情义,当时在混乱中,她明明能置我于死地,但还是手下留情,簪子扎偏了。” 李修白看向伤口,她知道他的旧伤在哪,也知道心脏的位置,但是那簪子却没有往这致命的两处扎,反而精准地避开了要害。 郑怀瑾啧啧叹气:“你真是没救了!簪子扎这么深还替她找借口!要我说,她就是一时失手没扎准!” “你说的,也不无可能。”李修白一脸平静。 郑怀瑾嗤笑:“所以你是在赌?赌她信你这番舍身相救,然后愧疚难安,后悔莫及?李行简,你追个女人怎么比打仗用兵还费心思,三十六计都快让你用全了吧!你就真不怕她一去不回,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李修白紧紧握住那枚金簪,一脸笃定:“这天下迟早在我掌中,她又能逃到何处?” 郑怀瑾咋舌:“真是一对怨侶!不过你也别托大,圣人虽下了旨,可毕竟还未禅位。不到最后一步,万事皆要小心。” “知道。”李修白将金簪轻轻放回镜台原处,眼神微冷,“此次飞火,恐怕不止庆王和杨妃的手笔。” 郑怀瑾神色一凛:“你是说幕后还有黑手?可还能有谁?岐王已死,圣人膝下并无其他堪用的子侄了。” 说到一半,他猛然醒悟:“难道你身边有内奸?” “庆王禁足期间,我从未放松监视,宫内外都布了眼线。宫外查到庆王与王守成密信,宫内却风平浪静,最后只揪出杨妃……” 郑怀瑾明白了:“所以你怀疑问题出在宫里?是你的眼线被杨妃收买,又或本就是别人安插的人?” 李修白未再直接回答,只道:“已着人去查了,很快会有结果。” 郑怀瑾浑身一冷,只觉得这朝堂太过复杂,还是做他的富贵闲人好。 谈完正事,他取出棋盘欲与他对弈。 养伤日子无聊,他们常下棋消遣。 摆弄着冰凉的玉石棋子,他无意间感慨:“还是上回从你这儿顺走的那副棋子好,玉质温润,手感极佳,而且数目也更多,像是多做了备用。赠棋之人,着实用了心。” 李修白闻言,执棋的手微微一顿。 他忽然想起一个曾看过的趣闻,说是魏博一带的围棋和长安数目不同,长安喜用三百六十子,魏博弈棋喜好四百八十子。 在长安,是绝难买到四百八十子的棋子的,难道当时那副棋子,不是萧沉璧买的,真的如她所言是她一颗一颗亲手做的? 若果真如此,他岂不是当着她的面辜负了她一片用心? 若是他早点意识到,没有做出后来的囚禁之事,是不是他们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李修白面色陡然沉了下去,忽然起身:“你说的那副棋,还我。” 郑怀瑾一愣,随即嚷嚷起来:“喂!李行简!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何况我都转赠给宛娘了!你难道要我现在去平康坊,找人家把送出去的礼再讨回来?我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这话精准戳中李修白痛处。 是了,送人的东西,处置怎能如此随意? 他微微烦躁:“不管你是送给了宛娘还是早娘,必须拿回来。拿来之后,你想要多少副棋我都可以给你。” 郑怀瑾觉得他真是越发古怪了,嘟囔了几句,还是厚着脸皮往平康坊去。 室内重归寂静,只余灯花轻微爆开的细响。 李修白看着一整桌的残局,方才那份掌控一切的从容却消散殆尽。 他先前总以为她心性冷硬,需得百般算计、甚至以命相搏,才能换得她一丝动容。 可若他早在不知不觉间就已将她难得的真心践踏过数次,若她早已心如死灰,还有复燃的可能么? 落子无悔,他从不是优柔寡断之人,然而在这一刻,却有些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 宝华殿 薛灵素原本计划借庆王和杨妃之手除掉李修白,再揭发杨妃,让他们两败俱伤,自己好趁机上位。 开始,宫里的确传来了李修白被炸死的消息。 她便顺势命人揭发了杨妃为始作俑者,将庆王也牵连其中,从而一举端掉了庆王一党。 可她没料到,李修白竟是诈死,第三日就全须全尾回府。 也就是说,她忙活半天,全是替他做嫁衣,白白帮他铲除了政敌。 自打知晓李修白没被炸死的消息后薛灵素便日夜难安,生怕他苏醒后查到她头上。 她想告知圣人有孕,但李修白没死,他的那帮部下们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定然不会放任她和这个孩子成功上位。 薛灵素于是什么都不敢说,日夜惶恐不安,甚至害怕到干呕。 她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的位置,绝不能轻易失去。 与此同时,李郇也分外害怕,这件事他也是同谋。 李修白心思缜密,肯定会发现宫中有蹊跷。 两人互相诉苦,互相防备。 薛灵素苦思冥想之后,心一横,决定把李郇推出去—— 私会李郇的时候,她命人暗中勒死他。 同时,她特意命人偷出一些杨妃的东西,放到李郇房中,然后污蔑李郇是被杨妃所蛊惑和收买,两人勾结在一起,和庆王里应外合,谋害长平王。 这证据叫圣人李俨发现之后,大为震怒,当场提审了李郇。 可惜李郇此时已经死了,内侍冲进去时,只见李郇吊在房梁上,刚刚才死去。 他下方的桌上还放着一封书信,写明了他是畏罪自杀的。 圣人怒极攻心,竟因此中风。 薛灵素却早已布好退路。 她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编织出一副受害者的凄楚模样,制造出诸多曾被杨妃与李郇联手欺辱,甚至濒死的铁证。 人证物证环环相扣,这才在李修白眼皮子底下躲过一劫。 至于李郇,她摸摸自己的小腹,给孩子当块垫脚石,算是他这个爹最后一点的用处了。 —— 萧沉璧的真实身份被揭穿后,整个长安城沸反盈天,乱作一团。 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无人不在议论这桩惊天秘闻。 有人唾骂她居心叵测,欺瞒圣听;有人暗赞她胆识过人,孤身周旋于敌巢;也有不少人坚决不信,认定是讹传谣言;还有人偷偷感叹,觉得她与长平王李修白是棋逢对手,更加般配了。 当然,最后一种人是万万不敢在明面上说的, 高门贵妇的圈子里更是掀起轩然大波。 往日与萧沉璧有过交往的夫人们个个花容失色,忙不迭地撇清关系,仿佛从未与她有过半分交集。 唯独梁国夫人与众不同。得知真相后,她非但不恼,反而愈发欣赏,此刻只恨她走得悄无声息,未能当面道别,否则定要亲至长亭,备下薄酒,为她踏歌送行。 相比之下,长平王府内气氛却凝重得多。 消息传来那一刻,满府上下死一般的寂静。 老王妃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沉默地摆了摆手,下人便悄无声息地将府中为婚事张挂的红绸、为合卺礼设置的青庐一一撤下。 李清沅闻讯怔忡了许久。她一向觉得这位“弟妹”谈吐不凡,胸有丘壑,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却万万没料到,她的来历竟如此惊人。再从崔儋口中得知她离府前竟是被自家弟弟强行囚禁后,她最终倒是没说什么恶言,只是复杂地长叹:“真是一段孽缘。” 与内敛的阿娘和姐姐相比,李汝珍的反应要激烈直白得多。 她先是惊得目瞪口呆,随即一股被愚弄、被羞辱的火气烧红了面颊——她从前在这个女人面前说了许多要手刃永安郡主的狠话,还屡次逼她附和! 那时,萧沉璧心中定是在冷冷嗤笑她的愚蠢吧?! 想到兄长竟也被她所伤,李汝珍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当即拔出墙上悬挂的宝剑就要冲出去杀人。 被众人苦苦拦下后,她无处发泄,便冲回房内将那对原本精心为“嫂嫂”准备的明珠耳铛狠狠摔在地上,用绣鞋踩得粉碎。 彼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萧沉璧似有所感,她心口莫名一刺。 想到王府,她唇角不由牵起一丝淡淡的嘲弄,身份已被揭穿,长安故人此刻怕是都恨极了她,还有什么好想的? 一场虚伪的做戏而已,她尽量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人这些事。 与叔父约定会盟的日子转瞬即至。 对方起初只肯让她远远望上一眼阿弟,萧沉璧态度强硬,要求叔父必须将弟弟带上船来。 几经交锋拉扯,叔父勉强应允。 地点最后定在漳水之上,到时双方需共登一艘楼船。 为保万全,救下弟弟,萧沉璧精心挑选了五十名擅水的士兵,命他们提前潜入冰冷的漳水之下,只等号令一出,便发动突袭。 一切布置妥当,她戴上那副久违的银甲面具,与赵翼率领上千精骑,直奔漳水而去。 马蹄声碎,踏破清秋。 她离去后不久,府中一直昏睡的节帅夫人萧氏竟悠悠转醒。 侍女喜极而泣,忙将这数月来的事情一一禀告。 当听到女儿为救幼子,亲自带兵前往漳水赴那生死之约时,萧氏尚未恢复的神思瞬间清明。 她猛地抓住侍女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 “快!快去拦住她!绝不能让她上那艘船!她中计了,中计了啊!” 第63章 求不得 刺瞎所有觊觎她的眼睛 漳水河畔, 秋风萧瑟。 会盟定在午时,两岸早已陈兵列阵,甲胄森然。 漳水极宽, 足有五十步, 河面上仅有一座窄窄的浮桥连接两岸,易守难攻。 萧沉璧选择此地,正是忌惮对方骤然发难。 河中央泊着一艘华丽楼船,四面轩窗洞开, 是今日会谈之地。 开始前,双方分别派遣精锐登船细细排查, 不留半分隐患。 萧沉璧一行先到达水边。 照旧还是那副银甲面具、猩红披风,身姿挺拔如松,这身影一出现瞬间唤醒了对岸魏博牙兵深植于记忆中的敬畏,引起一阵骚动。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魏博,是都知魏坤的天下。 自萧沉璧归来, 魏坤便大肆宣扬她牝鸡司晨、把持军政、性情暴戾、屠戮忠良, 罪当万死,牙兵们纵有疑虑,也不敢多言。 见军心浮动,一名使者昂然出列,厉数萧沉璧罪状。 萧沉璧听罢不气不恼,只回以一声极其动听的轻笑:“若本郡主没记错, 当年父亲薨逝,我匡扶幼主执掌旌节时,也是你洋洋洒洒献上一篇贺表,那时你的文采可比今日更斐然。怎么, 你是自觉有愧,所以在文书上对我留情了?” 使者面皮瞬间涨得紫红,噎在原地,连忙辩解。 相州军爆发出哄然大笑。 萧沉璧一鞭子抽过去:“滚!” 鞭声破空,那使者踉跄了一步,面红耳赤地退下。 萧沉璧懒得做口舌之争,马鞭直指对岸山麓,声音清越,穿透河风:“叔父!这魏博姓的是萧,谁是主,谁是贼,何须多说?还不出来!” 话音落下,对面山麓中终于转出一队人马,黑压压一片,约有千人之众。 魏坤端坐一匹黑骏马上,面色阴鸷,一只袖子空荡荡的,身后的一匹马上拖着个面皮白净、双手被缚、披头散发的少年,不是萧怀谏是谁? 萧怀谏看见她,立刻挣扎起来,嗓音嘶哑:“阿姐!阿姐救我!” 看守他的将领反手一拳狠狠砸在他腹部,萧怀谏痛得身体猛地弓起,剧烈咳嗽,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住手!”萧沉璧厉声喝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对待魏博节帅!” 魏坤勒住马,皮笑肉不笑:“节帅体弱,我这做叔父的特意代兄长锤炼他的体魄罢了,璧儿多心了。” 萧沉璧眯眼:“多日不见,叔父的口齿比起当年被我斩断右手时真是伶俐了不少!” 魏坤面色骤然铁青,似被戳中痛处,又强压下去:“璧儿,既来了,便上船一叙?你总不忍心亲眼见你弟弟受尽苦楚吧?” 萧沉璧与身旁赵翼交换一个眼神,翻身下马,双方各带五名精锐,相继登船。 船舱内布置极简,一方案,一壶茶,两侧设凭几。 萧沉璧与魏坤隔案跽坐。 赵翼率四名悍将肃立在萧沉璧身后,煞气逼人。 魏坤身后也有四员大将,其中一人,正是康苏勒之父。 萧沉璧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一旁被强行摁跪在地、双手反缚的萧怀谏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率先开口:“叔父捆我阿弟不过是为利。万两黄金,换我阿弟自由,如何?” “万两黄金?”魏坤大笑,“璧儿,你在打发乞儿吗?这买的可是堂堂节度使的命!自然需得以命换命!我要你——永安郡主,自缚手足,走入囚车,随我回魏博伏罪。如此,我便放了你弟弟。” 萧沉璧嗤笑:“叔父打得好算盘。我若是自缚手脚,你反手就能将我们姐弟一同剿灭。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老夫是你叔父,毕竟是亲族,可担保留你姐弟性命。”魏坤假惺惺道。 萧沉璧仿佛听到天大笑话:“拿什么担保?我记得当年叔父被断一臂,跪在我脚边赌咒发誓永不再犯时,也是这般诚恳。今日还不是反咬一口?叔父的承诺,只怕比这河畔的风还轻!” “你……”魏坤被当众解开伤疤,面色微青,忍怒道,“璧儿既不信我,那便换一个,我要漳水以南三城!给我,我立刻便放了你阿弟!” “妄想!”萧沉璧断然拒绝,“这三城乃是太行天堑,若是给你,无益于打开相州城门,叔父难道以为我会看不懂你的盘算?” 萧沉璧这边不让步,魏坤那边也不肯松口,谈判陷入僵局。此时被压在地上的萧怀谏却强撑着,断续道:“阿姐不必管我,不可答应,我不值,快走……” 萧沉璧心如刀割:“怀谏,别说话了,你伤得重!” 萧怀谏气息虚弱,不停地重复:“都怪我连累了阿姐,阿姐刚从长安回来,又要为我涉险,我真是无用……” 魏坤击掌大笑:“好一出姐弟情深!璧儿,你当真连三座城池也不肯割让?若是不允,你的阿弟恐怕就难保性命了!” 萧沉璧还没说话,萧怀谏一脸愤然,边咳嗽边怒斥:“叔父休想!我宁可一死也绝不拖累阿姐!” 说着便撞向船柱,身旁将领一把将他拽回掼在地上。 萧沉璧瞳孔微缩,想伸手,又僵住。 魏坤面露失望:“在璧儿眼中,怀谏的命竟比不上三座城池?那便没什么好谈了!今日会盟到此为止。日后,你可莫要后悔!” 他作势起身。萧怀谏忽地挣脱钳制,扑倒在地抓住魏坤衣角,哀声恳求:“叔父!你到底是我和阿姐的亲叔父,我不奢求你能放过我,但今日我与阿姐一别,便再无相见之日,求叔父开恩,容我与阿姐说最后几句话,可否?” 魏坤面色变幻:“只片刻。看紧了!” 将领这才松开钳制。萧怀谏挣脱脚镣,跌跌撞撞扑向萧沉璧。 然而就在即将投入她怀抱的刹那,他右手悄然从袖中滑出一柄短刃,猛地刺向她心口—— “郡主小心!”赵翼惊呼。 在刀尖距萧沉璧还有一寸之时,她猛地攥住他手腕,用力一扭,侧身避开锋芒,另一手狠击其肘关节! 萧怀谏痛呼一声,匕首“当啷”掉落,同时,他身后那原本看管他的将领迅速拉着他后退,持刀挡在他身前。 两岸人马瞬间剑拔弩张,船舱内杀机四溢。 “为什么?”萧沉璧缓缓抬眼,声音低哑。 萧怀谏捂着胸口,泪光婆娑,急急辩解:“阿姐,我也不想的,是他们给我下了令人癫狂的药,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阿姐,你没事吧?” 赵翼怒其不争:“少主糊涂!你中了药为何不早说?” “我没有想伤阿姐!是药效突然发作,我也控制不住……”萧怀谏慌忙摇头。 赵翼还想再说,萧沉璧却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事到如今,阿弟,你还要演给谁看?” 全场愕然。 赵翼看向萧沉璧:“……郡主这是何意,什么装,谁在装?少主不是解释清楚了吗?” 萧沉璧攥紧双拳,只是紧紧盯着萧怀谏:“回答我!” 僵持片刻,萧怀谏忽地抬手挥开身前将领,慢慢整理凌乱衣襟。 所有虚弱、惊惶、哀求迅速褪尽,他神色平静得近乎诡异,甚至带上一丝好奇:“阿姐,我哪里露了破绽?是方才那番说辞不够真切么?” 萧沉璧缓缓摇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从小体弱,撒谎时总是喜欢用咳嗽来掩饰。那假咳声尾音微微上挑,与真正咳喘不同,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萧怀谏声音一改先前的虚弱,沉稳有力:“原来如此,竟败在这细微习惯上。多谢阿姐指点。” “为什么?”萧沉璧厉声。 “为什么?”萧怀谏止住笑,脸上只剩怨毒,“这还用问吗?我的好姐姐,当然是为了权力啊!” “所以,根本没有叔父胁迫?从头到尾,幕后之人都是你?” “是!”萧怀谏供认不讳,甚至带一丝得意,“全是我一手布的局!” 他双手一负,魏坤随即做小伏低,退后一步。 谁是主,谁是仆,一目了然。 萧沉璧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过往种种屈辱和艰辛瞬间涌入脑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赵翼更是目眦欲裂:“是你?竟然都是你!少主可知郡主为你受了多少委屈,费了多少心血!你怎么忍心如此算计她!” 萧怀谏冷冷训斥:“我们姐弟之事,何时轮到你一介家奴插嘴!” 萧沉璧抬手止住赵翼:“好,你既还认我这阿姐,接下来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萧怀谏一改往日的懦弱,气定神闲:“阿姐尽管问。” “我曾狙杀庆王,庆王说当初燕山雪崩,他只设计了李修白,并不知我也在,所以,东侧的雪崩,其实是你下的手?” “是。”萧怀谏坦然承认。 “我当初去燕山,击杀李修白是其次,为你求药、请神医出山才是要事。我在冰天雪地里为你求药,双手挖得鲜血淋漓,最后神医却劝我别白费力气。现在想来,那神医……也是你安排的?” 萧怀谏听到鲜血淋漓,手指微蜷:“不错。神医是我安排的,但我也没想到庆王会击杀李修白,你们会一同在雪山失踪。” 萧沉璧气血翻涌:“之后,我九死一生到了长安,被进奏院逼迫,被百般折辱,也全是你的命令?” 萧怀谏沉默片刻,还是承认:“我对阿姐已留情了。否则你以为康苏勒那等废物为何会被派往长安当进奏官?不正是因为他是阿姐你挑中的未婚夫?我给了你选择的,阿姐,是你看不上他,才有了后面的一切。”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灵堂威胁、进奏院受辱、被灌下催情酒……一桩桩,一幕幕,此刻想起,她只觉得恶心。 “留情?你的情义还真是微薄!”萧沉璧只觉得陌生,“你到底骗了我多久?难道你的病从一开始便是装的?这些年你替我捏肩捶背、关怀备至都是假的?甚至当初我险些被送去和亲时,你提刀护在我门前以死相逼,也是假的?” 萧怀谏有片刻沉默:“……不全是假的。我确实体弱,但未到难以医治的地步,是买通医官佯装病重。那些关心也不都是假的。当年阿姐险些被送走,我也是真的担心你。” “既不全是假的,为何会变成这样?我从小护你,扶你上位,为你求药险些冻毙在雪山!我待你可有半分亏欠?你为何要恩将仇报?萧怀谏!你告诉我为什么?” “阿姐当真不知?”萧怀谏声音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你所谓的好,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你可知我心中何想?可知外人如何看我?!” 他撑住桌案,眼中妒火熊熊:“我自小便不如你康健,不如你聪颖,父亲对我厌恶失望至极,我拼命学,竭尽全力,却永远追不上你!你可知那种滋味?你永远光芒万丈,而我永远活在你阴影下,明明是同父同母,为何我生来便处处不如你?!” “你以为我又好过吗?”萧沉璧痛极反笑,“你说受尽我的阴影,但若没有我拼死在阿爹面前周旋,你以为自己能活下来?我日日为我们母子三人的生死挣扎,你却怪我抢了你的光芒?若不是你无能,我又何必至此!” “你终于说实话了!”萧怀谏冷笑,又带着自嘲,“阿姐,你心底从来都觉得我无能,是个累赘,是吗?是!少时你护我,我也想护你。可父亲死后,你依旧如此,名正言顺代我执掌节度使之权,我成了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 他面容因嫉恨扭曲:“事事皆由你决断,世人只知永安郡主!我呢?我已是节度使,可所有人私下还是叫我‘少主’!外面谁知道萧怀谏?他们只知我是个需要姐姐保护的病弱无能之辈,一个傀儡,废物!” 他喘着粗气,眼中满是疯狂的恨意:“我每天看着你发号施令,山呼海啸,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像个废物一样被养着!我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 萧沉璧有片刻沉默,全然没想到这些年在他心里一直是这么想她的。 “所以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都是施舍与羞辱?” “难道不是?”萧怀谏眼神癫狂,“每次你替我解围,每次你挡在我身前,每次所有人都只注意到你时……我都觉得自己可怜得不如一只狗!” “还有,还记得你十七岁那年为我‘复仇’狙杀李修白么?全军盛赞你爱弟心切,可有没有人想过我?那本是我为自己设计的立威之局!伏兵早已备好,却被你抢尽风头!” 萧沉璧难以置信:“你竟从那么早便开始算计?所以你就暗中装病,策反孙越,利用康苏勒,骗我去燕山求药,实则想要我的命?” “是!”萧怀谏痛快承认,“阿姐你太忙了,忙得无暇顾及我这无能之辈,也绝不会料到是我在暗中动作!燕山雪崩后没见到你的尸首,我怎能放心?听说神策军带走一个女人,我便猜到是你。叔父正好要来摘桃子,我故意示弱让他以为能控制我,从而反制他,让他当我的傀儡,因为我知道,姐姐你一定还活着!” “果然,你不仅活着,甚至在长安也风生水起,阿姐,你真是厉害啊。”他语气复杂,旋即转为冷厉,“我便顺势利用这一切,让你替我铲除长安二王。可惜,我一念之差派了康苏勒那废物去长安,后来虽派忽律补救,还是没能控住你……” 萧沉璧感到一阵眩晕,支撑着她一路冒险前来救弟的信念彻底崩塌。 她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自己用生命保护了二十多年的弟弟。 “我无时无刻不记挂你的安危……千方百计派人救你,在燕山为给你求药几乎丧命!这一次明知万分凶险,仍冒险前来,你却一次次欲置我于死地……方才,你甚至要亲手杀我!在你心中,难道就半分不顾血脉亲情?就这般恨我,将我们从前那么多年的情分全都忘了?” 萧怀谏的神情有刹那恍惚,似被这句话刺中软肋,但很快那丝软弱就被对权力的极致渴望所吞噬。 他眼神重新变得冷硬:“我不否认阿姐对我的好。可这份好,比得过权力吗?你对我再好,能改变我身为节度使却不得不仰你鼻息的事实么?即便我身体好转,阿姐你又岂会真正放权给我?权力的滋味如此醉人,你舍得放手吗?” 萧沉璧沉默一瞬:“……你就这般不信我?” 萧怀谏摇头:“我不是不信阿姐,我是不信权力。或许你真愿分权于我,但绝不会是全部。以你的性子必会留足后手,何况你威望早已凌驾于我,即便让权,我仍只是一个傀儡。说到底,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之间,注定只能留一个!” 直到此刻,萧沉璧才真正明白这个弟弟心底埋藏着多深的怨恨。 “……所以你连阿娘都算计?阿娘昏迷至今,全是你的手笔?” 萧怀谏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随即又被冷漠覆盖:“信是我逼阿娘写的。但她的病不是我做的,她身子本就不好。起初我并不想让她察觉,可她到底还是发现了端倪,气急攻心晕厥过去……这事怪不得我。后来我一直用最好的药医治阿娘,可惜她不肯喝,我又能如何?是阿姐你自幼教我,欲成大事,必须心狠,是你告诉我唯有掌握权力才能主宰生死,我全做到了,阿姐又怎能反过来怪我?” 萧沉璧气极反笑:“我是教过你审时度势,可我也教导你要守住本心,不可滥杀无辜,要做个仁义之君!你被权欲迷了心窍,百般算计我也就罢了,还算计阿娘,竟然对魏博百姓竟也那般酷烈,强征暴敛,民不聊生。你配做这节度使吗?!” 萧怀谏冷笑:“阿姐,不是我强征徭役,是前些年你对这些百姓太过心软。你知道我为何能暗中策反孙越和你的一众牙将?正因你执掌大权时约束太多,给他们的好处太少!你对百姓越仁慈,他们能攫取的好处便越稀薄,所以我稍加利诱,他们便背弃了你!人性本就如此现实。我不止是你弟弟,更是你的敌人,从来都是!是你自己心软太过,顾忌所谓血缘亲情。若我是你,定会早早铲除后患!” 萧沉璧扫视一圈他身边站着的那几个凶悍的牙将,那曾经都是她心腹的大将,只发出一声淡淡的讽刺:“你目光太过短浅,根本不懂为君之道。横征暴敛或可敛财笼络部将一时,却不能维系一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旦民心尽失,百姓揭竿而起,你们谁也长久不了!” 萧怀谏全然不理:“阿姐不必动摇军心!魏博基业没你想的那般脆弱!如今魏博已在我掌中,你再想夺回,只怕难如登天!他们能接受一个病弱的节度使,却绝难接受一个女子做节度使!我宁做掌权的病弱之主,也绝不做你羽翼下的傀儡!” 寒风吹彻船舱,裹挟着漳水冰冷的湿气,却远不及萧沉璧心中万分之一的冷。 她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弟弟,明白所有姐弟情谊,在这一刻,彻底恩断义绝。 “冥顽不灵!你这般目光短浅之辈,不配执掌魏博!魏博基业迟早亡于你手!” “阿姐还是先忧心自己的性命吧!” 萧怀谏忽地后退,一声令下,埋伏于后方林中的弓箭手骤然现身——原来他早已暗中布下重兵,铁了心要将她置于死地! 但萧沉璧也非易与之辈,抬手一挥,埋伏在侧的弓手同时现身。 双方将领瞬间护住主上后撤。 飞箭如同大雨般射来,倾泻如注,整座船舱被射得千疮百孔。 在一片混乱箭矢中,萧沉璧被护卫着撤至后方。 两岸喊杀震天,眼看步兵就要短兵相接,萧沉璧一声令下,潜伏河中的五十死士猛然破水而出,一举毁去浮桥。 魏博天雄军无法渡河,攻势只得暂止。 临退前,萧怀谏不甘,负手立于河岸,冷然道:“阿姐,你是聪明人,最好早日归降。我坐拥十万天雄军,而相州仅一万残兵,你终将败于我手!念在姐弟之情,我给你十日之机思虑。若你仍不降,十万天雄军必会踏平相州,一举屠城!” 萧沉璧冷冷回视:“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也教过你,兵不在多,在于善用。鹿死谁手,犹未可知!阿弟莫要言之过早!” 萧怀谏轻笑:“那便拭目以待。” 双方各自退兵。 恰在此时,萧夫人自邺城派出的信使赶到,见局势暂缓,长松一口气。 萧沉璧心中五味杂陈,听到母亲苏醒,沉郁面色终透出一丝微光,即刻挥鞭策马,率众驰归邺城。 —— 邺城,镇将府。 萧夫人昏迷了数月,醒来后体虚至极,忧心前线的安危,一口水米也不肯用。 当女使跌跌撞撞赶来报告郡主安然无恙时,她高悬的心才稍稍落下,整个人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气,软倒在榻。 萧沉璧一路策马,回到邺城后,翻身下马,赶到阿娘的房中。 母女俩时隔大半年没见,推门的那一刹那,目光相接,万千言语堵在喉间,相顾无言。 萧沉璧像幼年一样,径直扑进了她怀中。 萧夫人轻抚女儿沾染草屑风尘的发丝,声音哽咽:“璧儿,委屈你了,都怪娘,若早些醒来,你便不必受这些苦楚……” 萧沉璧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埋在她肩头,眼睫湿润。 萧夫人也泪眼婆娑:“娘知道你心里苦,娘又何曾想过小郎会变成这般模样!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竟将我也囚于深院!起初,娘真以为是那魏坤害了你,后来渐渐察觉不对,想给你递消息,却没有半点办法,是娘太没用了,害你从小到大吃尽了苦头……” 萧沉璧摇头,眼睫还是湿的,眼底却极为清醒:“人心易变,世事无常。此事怨不得谁,要怨也只怨我自己识人不清,这么多年竟从未看透阿弟的不甘和怨愤。” 提及儿子,萧夫人心如刀绞,又恨铁不成钢:“娘也不知他何以变成了这般模样……你们姐弟昔日何等情深!他如今真是越来越像你那个狠心的爹!娘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却无半点用处,听说你遭遇雪崩,在长安受人胁迫,娘这心里简直如同被千刀万剐……” 萧沉璧反握住母亲颤抖的手,轻声安慰:“阿娘不必自责。女儿并无大碍。您知道的,女儿向来厉害,您看,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去,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 萧夫人抚过女儿清减的面颊:“长安是虎狼窝,你即便归来,也定是九死一生。为娘也曾以死相逼,想让小郎放过你,可他竟心硬如铁,非但不允,反而派人日夜看守,给娘日日灌安神汤,娘真是无用,连求死都不能……” 她泣不成声。萧沉璧垂眸,看见了母亲苍白手腕上交错的伤痕,有的平整,是利刃所致,有的粗糙不堪,像是碎瓷割裂…… 她娘自小养在深闺,连破皮都少有,为了她,竟一次次决绝地伤害自己。 那时,阿娘该有多痛。 阿弟又有多心狠,看着生母决绝至此,都不肯松口。 萧沉璧紧紧回抱母亲,这一刻所有的委屈都有了安放之地。 至少还有阿娘。 这世上没有比她们血脉更亲密的人了。 即便天各一方,即便各自为难,她们始终在为对方拼尽全力。 阿娘刚刚醒来,身子还弱,之后,萧沉璧为她掖好被角,方才踏着沉寂夜色离去。 今日会盟不过是牛刀小试,十日后她若是不降,才是真正的生死考验。 萧沉璧站在廊下,静静站立了许久。 赵翼看着她沉默的侧影,只觉心疼难当,解开披风为她披上:“……郡主,少主已彻底疯魔,竟以屠城威胁,若真城破,您与夫人恐怕都难逃一劫,不如,让末将送您二位离开吧,做个富贵闲人,再不必理会这烂摊子。” 萧沉璧缓缓摇头,目光沉静却坚毅:“不,这里是我的家。纵死,我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何况,阿弟今日能屠一城,来日便能屠一州。他绝非明主,我既曾受万民奉养,岂能在百姓危难之际,弃他们于不顾?” 赵翼顿觉惭愧,肃然道:“是末将短视了,无论郡主作何抉择,末将誓死相随!” 萧沉璧望向远处沉寂的相州城郭,却轻轻摇头:“阿弟的眼中钉是我。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我自会设法了断,想尽办法保住全城的命。” “郡主!” “不必再说。”她语气决然,不容置疑。 —— 自漳水会盟,萧怀谏从幕后走向台前,手段之狠辣果决,震惊四方。 细想之下,却也不是无迹可寻—— 他有那般惊才绝艳的阿姊,多年耳濡目染,又岂会是庸碌之辈? 萧怀谏很快昭告天下,扬言要攻打相州,若是不降,便要屠城。其手段之酷烈,较之其姊,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相州军民一时人心惶惶。 萧沉璧亲登城楼,鼓舞士气,方才暂时压下动荡。 一万对十万,胜算微茫。若想破局,唯有借兵。 可向谁借?谁肯借?纵借得,若引狼入室、反噬魏博,又当如何? 萧沉璧心绪千回百转,彻夜难眠。 次日,回纥竟遣使而来。 回纥与相州积怨已久,此时前来,绝非善意。 萧沉璧敛容接见,岂料,那回纥使者并没倨傲相逼,反而恭敬呈上一卷以金泥火漆封住的婚书—— 原来萧沉璧在长安的事情广为流传,竟然也传到了回纥。 与她杀伐果决的凌厉手段一同远扬的,还有她那令人倾倒的容色,姿容绝世,宛若天人。 回纥可汗得知他们姐弟反目,承诺若萧沉璧愿下嫁,便即刻出兵七万,助她重返魏博,夺回权柄。 萧沉璧握着那纸轻飘飘的婚书,顿觉重逾千钧。 与此同时,李修白虽放了萧沉璧走,却早在魏博和相州安插眼线。 魏博与相州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被源源不断快马加鞭送至长安,呈于李修白案头。 这日,李修白阅罢密报,面色沉郁,指尖按在纸面上,久久未语。 郑怀瑾正好在,见状讶异:“怎么?莫非萧沉璧出事了?” “并非。” “那你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李修白默然不语。郑怀瑾索性抢过密报,快速扫过,读到漳水会盟,姐弟反目之时不由连连咋舌,唏嘘不已。 他虽不喜萧沉璧狡猾,却更鄙夷那躲在幕后、算计亲姊的所谓少主。 再看李修白神色,他恍然大悟:“你这是心疼她了?心疼她被至亲之人如此蒙骗算计?” 李修白没言语,只是忽然想起昔日萧沉璧提及幼弟时那不自觉扬起的下颌与眼底流转的熠熠光彩。 她说她阿弟虽然病弱,却很上进。 还说,大权固然重要,但为了阿弟,她甘愿以身涉险。 如今事情逆转,她拼尽性命保全的人,竟是伤她最深的人。此刻的她,该是何等痛彻心扉? 李修白指尖微动,郑怀瑾知他心思,忙道:“没死没死!你这夫人命硬得很,好生生脱身了!” “我猜到了。”李修白语气淡漠,“若连这等场面都应付不了,她也不是萧沉璧了。” 郑怀瑾撇撇嘴:“是是是,她最是厉害,否则也不能接连杀你四次了?这话别人说也就罢了,从你口中说出,难道是什么光彩事不成?” “我说过,她并非无情之人。” 李修白想起那棋子,乜他一眼,抬手拿起第二封密报,缓缓展开。 只一眼,面色彻底沉下。 郑怀瑾好奇难耐,凑近细看,只见第二封写着萧怀谏陈兵逼迫萧沉璧投降之事,最后还赫然写着—— 回纥可汗愿以七万精兵为聘,求娶郡主,助其复位。郡主……似有应允之意。 传递消息之人显然知晓内情,最后一句墨迹潦草,甚至滴落一团墨污,显然是惊惶失措,连笔都握不稳了。 郑怀瑾脸色顿时精彩万分,旋即放声大笑:“李行简啊李行简,你也有今天!并非无情?还苦肉计?我早说过这对萧沉璧那蛇蝎美人毫无用处!你看,她转头便要另嫁他人了!你这哪是欲擒故纵,分明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笑够了,又唏嘘:“不过,此女也真够心狠,这才多久就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怎么样,后悔么?是不是后悔当初没直接掐死她?” 李修白一言不发,只是攥紧密报,素白的纸攥在他掌心,如同她柔软雪白的身体一样被抓握、挤压到扭曲、变形。 他为亲手布置了隆重的婚仪,她弃之如敝履,却甘愿答应一个蛮夷的求亲? 甚至,他若是没记错,这所谓的回纥可汗已经是古稀之龄了吧? 好,很好。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她是天上的月,他不想伤她,但会刺瞎所有胆敢觊觎她的眼睛。 第64章 确有情 顶级阳谋,愿者上钩 回纥乃李唐宿敌, 近年来屡屡犯边,赵翼曾与之数度交锋,深知其蛮横。 此番回纥递来婚书, 赵翼只觉奇耻大辱, 不料萧沉璧却态度温煦,不仅接下婚书,更吩咐将使者毗伽安置在馆驿,好生款待。 赵翼心下焦灼, 商议完军务后忍不住问道:“回纥是蛮夷之地,那可汗已年逾七十, 姬妾成群。您如今和少主内斗正酣,他这显然是趁人之危,您万万不可应允!” 萧沉璧执卷于灯下,素手映着暖光, 显得愈发莹白:“我知道。七十岁岂不更好?正好活不长了。” 赵翼深深蹙眉:“郡主年华正好,难道真的甘愿为了魏博牺牲自己?何况, 那回纥乃化外之地, 父死子继,伦常悖乱。可汗若死,您还要嫁与其子!今日来的使者毗伽便是可汗幼子,此人虽貌尚可,却残忍至极,沉湎女色更甚其父, 二十多岁就已经有十个儿子,癖好也格外特别,花样百出,折于他手中的女子不知凡几。今日他看您的眼神那般无礼, 末将……” “将军是觉得我治不住他?”萧沉璧轻笑,“他们父子不是好对付的,难道我就是善茬?来日回纥谁主沉浮可还不一定!” “末将绝无此意!”赵翼辩解,“郡主之能,末将自然心悦诚服。末将只是……只是恐郡主受委屈……” “将军的忠心我完全知晓。河朔三镇,乃至天下,再无第二个人能如将军这般让我放心。” 赵翼黝黑的面庞霎时涨红,抱拳道:“郡主知晓便好,末将愿为郡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不要总将死字挂嘴边。”她轻拍他肩,“活着才有希望,才有翻身之日。我既为一方之主,便不能只顾一己之私,更要护佑这土地上所有的百姓。将军也是我的子民,我此举,也是为保全将军,将军乃栋梁之材,不该折损于内斗之中。” 赵翼连脖颈都红了,目光灼灼如星。 萧沉璧却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锋:“何况将军尚未成家,若有不测,我如何向老夫人交代?待此事得以善了,我必为将军在魏博觅一桩好姻缘。” 赵翼泛红的面皮忽然一僵,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萧沉璧只说:“夜色已深,将军早些歇息。近日军心浮动,还需仰仗将军抚慰。” 赵翼心知肚明萧沉璧的意思,那点情愫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拱手告退。 萧沉璧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轻一叹。 赵翼忠心赤诚,心思更是直白,她岂会不懂? 只是世间情缘,从来不由人。 赵翼待她千好万好,她也全心信任,可除却君臣之谊,友人之情,竟再掀不起半分波澜。 反观李修白,那个城府深似海,屡屡算计于她的男人,她恨透了他的心机与谋算,但每每想到他,心绪总是翻滚如掀起滔天巨浪,没有一刻平息的时候。 她不否认他对她确有情,更知晓他从前在魏博布下了不少眼线。 既然他未死,这里的风声鹤唳总会传入他耳中。 今日她大张旗鼓接待回纥使臣,想必,他一定会知晓吧? —— 长安。 自萧沉璧走后,长平王府安静了许多。她的名字成了府中禁忌,无人敢提,唯有李汝珍例外。 李汝珍心性单纯,先是气得摔了耳珰,又将姑嫂三人一式一样的雉羽簪掷碎。 闹过之后,她却忽然沉寂下来,一个人独自坐在水榭,望着池面出神。 萧沉璧的确用救命之恩骗了她,可论迹不论心,当日落水之时若无萧沉璧,她即便不死,也要吃尽苦头。如此想来,那个骗子对她,也并非全无真心吧? 还有那些一同看百戏、逛西市、赴花宴的日子,萧沉璧总是细致周到,护她周全……其中,难道就没有一丝真情? 想到这里,李汝珍心头漫上一阵恨意,又忍不住生出一丝寂寥。 安福堂这些时日也冷清了许多。 晨昏定省本是定例,偏偏李汝珍不守规矩,想起来便来,想不起便作罢。 李修白伤势未愈,不便出门。于是常常只剩老王妃一人用膳。 无人相伴说话,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胃口也一日不如一日。 这些日子,她还总会想起萧沉璧上轿前向她郑重行礼的那一幕。 想来那时,那孩子便已有了决断,才如此郑重其事。 倒也是个懂事的。 老王妃心情复杂,往日婆媳间言笑晏晏的情景历历在目,衬得眼下安福堂愈发空寂。 只有李清沅隔三差五回来,一家团聚时,安福堂才稍有生气。 李清沅极有分寸,绝口不提萧沉璧。 刚满周岁的宝姐儿却什么也不懂。 她极喜欢那个温柔香软的舅母,记得每回来,舅母都会给她好吃的,于是一直指着李修白身旁的位置咿呀咿呀,众人听了半天不明所以,直到宝姐儿说得清楚了些,才知她是要找萧沉璧。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停了著。 李清沅忙拿糕点哄宝姐儿,堵住她的嘴。李汝珍脸色青白交错。老王妃轻轻叹息。 唯有李修白面不改色,将宝姐儿抱入怀中,摸摸她茸茸的头顶,淡声道:“舅母回家了。” 宝姐儿不懂何为回家。 李修白便抱她出去看星星,指着北边星辰,说那里便是舅母的家。 那语气竟带着一丝温柔。 老王妃神情莫测,李清沅眼神也有些微妙,只有李汝珍什么都没听出来,还是一肚子闷气。 随着李修白心口伤势渐愈,册封太子的大典也迫在眉睫,府中忙碌起来,那股异样气氛才逐渐冲淡。 册立太子之礼仅次于新君登基,仪制隆重。 圣人下诏后,太常寺随即占卜择定吉日。 因圣人中风后身体急转直下,立储宜早不宜迟,日子最终定在八月初八,一切从简。 再简,该有的环节却一桩不能少。 大典前需先行祭告南郊天地、北郊后土,并拜谒太庙禀告先祖。 至于正式典礼则更为繁复,大典设于太极殿,百官叩见,四夷来朝。 自下诏至大典只有半月之期,着实仓促。 崔儋忙得脚不沾地,清虚真人终究不忍,再度出山,料理裴柳两党残余势力。 中间果然出了一些岔子,有人试图在大典上刺杀。但在一行人的周密防备下,册立大典还是风光体面地办成了。 那日,文武百官依品级于殿庭左右序立,侍中与中书令于殿上就位。 李修白身着绯色礼袍,头戴冕旒,自东阶一步步踏过丹墀,从侍中手中接过太子册书,从中书令处接过宝玺,继而向圣人李俨行稽首大礼。 一跪一授,再起身时,便是百官向他朝拜。 山呼海啸,盛况空前,名副其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俨中风后左手几乎动不了,日常政务处理极为困难。既已册立太子,此时命太子监国本是上策。 但李俨疑心极重,依旧紧握大权,迟迟未松口。 太子册立后,理应搬到东宫。但因大典仓促,东宫荒废日久,尚未修葺完毕,李修白仍暂居长平王府。 因这两桩,朝野之中又生出了一些流言。 李俨的态度令人难以捉摸。郑怀瑾看在眼里,不由慨叹:“这储君当真不易。已到如此地步,这圣人还防你防得如此森严!看来不到临终,他绝不会轻易交权。你即便想为先太子昭雪,也不可轻举妄动。” “我知道。”李修白靠坐在圈椅上。 他明面上安安分分,暗中却已在收拢权柄——神武卫大将军周焘已接掌神策军左军中尉,同时,他对几个示好的节度重镇也加以笼络,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以防万一。 郑怀瑾知他已有成算,稍稍松了口气,瞥见他案上那只棋盒,又跟他抱怨:“你可知我那日去平康坊向宛娘讨这东西有多丢人?整个楼里的小娘子都瞧见了!如今全长安都在传我吝啬,这些日子我连酒都不敢去喝。李行简啊李行简,你真是害我不浅!” 李修白揉着眉心,只淡淡道:“这不正好?终日流连那些地方,待舅父返京,你必有一顿好打。我这分明是在替你挡灾。” 郑怀瑾气得跳脚:“花言巧语!我看分明是你没了夫人,也见不得旁人蜜里调油!” 李修白目光微凝:“夫人?婚典未成,我何来夫人?” 郑怀瑾眼神顿时变得微妙:“哟哟哟,这是怎么了?先前不是还心疼人家遭算计?转眼就变了卦?怎么,被气着了?你真能眼睁睁看她嫁去回纥?” 李修白起身走至窗边,远远望向书房外的梧桐:“她不会。” “什么意思?”郑怀瑾不解,“前几日邸报上明明白白写着。十日之期已到,萧沉璧仍拒不投降,她那白眼狼弟弟已在整兵备战,只怕不出一月便要攻打相州。萧沉手中仅一万兵力,若不嫁回纥,回纥岂会助她出兵?” 李修白望着梧桐,反问:“回纥的使者前往相州也有八日了吧,她虽示好,却迟迟不应。你猜是为何?” 郑怀瑾挠头:“毕竟是嫁七十老翁,萧沉璧再狠,也得犹豫吧?又或是做给她阿弟看,有回纥为靠山,想要吓退他?” “还有呢?”李修白继续问。 郑怀瑾苦思冥想:“还能有何缘由?” 李修白偏不点破,只端茶轻抿。 初闻邸报时,他的确被那消息激得心头火起,以为萧沉璧当真看中那七万兵力,不惜嫁与回纥。 但冷静之后,忽又想起昔日在薜荔院时,她是知晓他在魏博有眼线的,这才明白她恐怕又是在算计。 郑怀瑾正苦恼时,目光忽然书案上的那根金簪闪了一下,豁然开朗:“你是说,萧沉璧不但是做她阿弟看,还是故意做给你看的?想让你出兵?” 李修白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郑怀瑾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 是了,萧沉璧那般狡猾,岂会不懂充分利用手中筹码? 她既知李修白对她有情,又怎会白白放过? 留回纥使者住下,却迟迟不应允婚事,怕是故意将消息放至长安,引李修白坐不住,自愿出兵相助。 这夫妇二人真真是八个心眼子,一个欲擒故纵,一个愿者上钩。 偏偏,这完全是阳谋,即便栽了也怪不得谁。 郑怀瑾一副看好戏的神态:“人家钩子抛出来了,你咬是不咬?” 李修白容色淡漠:“你猜。” 郑怀瑾咂摸着嘴,还真不好猜。 “你若真去,以萧沉璧那毒妇的性子,利用完只怕立刻翻脸。你若不去,她那般狠辣,对自己也毫不手软,也许真会嫁去回纥,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你究竟如何打算?去是不去?” 郑怀瑾能想到的,李修白自然也想得明白。 此女实在是薄情寡义,百般算计至极。 他冷下眉眼:“她想做姜太公,可惜本王不是鱼,是龙。” 郑怀瑾挑眉,听这语气,他是不会去了? 郑怀瑾于是宽慰道:“如此最好,那妖女着实不是个相与的,与其纠缠不清,不如早早一刀两断,你能看开,自然是更好。” 可这话刚说完没两日,太极殿忽然传来消息—— 圣人命太子任宣慰使,率亲卫,以“天朝太子巡边”之名宣慰魏博。 外人不明就里,郑怀瑾却一惊,下朝后立即去问李修白。 李修白异常冷淡,只道:“魏博再乱也是家事,回纥却是异族,狼子野心。大唐若不出面,只怕魏博内斗之时,回纥会坐收渔利。” 若没先前那番交谈,此话倒也在理。 郑怀瑾试探道:“所以你此行真是只有公心,只为防回纥作乱,别无他想?” 李修白声线冷淡:“即便有,规则也当由我来定。” 郑怀瑾心绪复杂,摇了摇头,这孽缘只怕还是没斩断。 —— 三日后,李修白以宣慰使之名,出镇魏博。 此行他所带人马不多,轻车简从,不过半月便到魏博。 太子出巡的消息迅速传遍南北,唐廷一旦插手,魏博、回纥皆须重新权衡局势。 四方博弈,都想坐收渔利。 谁先动手,必定吃亏。 在此局势下,原本剑拔弩张的局势竟诡异地平静下来。 魏博仍旧厉兵秣马,却迟迟未定出兵之日;回纥虽持续求亲,萧沉璧却只命人厚待使者,自己借巡边之名,数日不归邺城,绝口不提应允与否。 直至太子驾临漳水,以宣慰之名召三方会面,萧沉璧才返城。 她与李修白之间的恩怨早已天下皆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众人私下里纷纷感叹这位永安郡主必遭报复。 李修白下榻之处选在魏州与相州之间的章华馆驿。 此处由朝廷直辖,太子仪仗抵达的前一日,东宫卫队便已清场布防,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驿馆围得铁桶一般。 依制,节度使须亲来谒见。 萧怀谏虽怀有异心,但在这节骨眼上,表面功夫却不得不做,提前一日便率军至魏州候见。 萧沉璧同样接到传召,不同的是,她于前一晚私下命人递了帖子,说是有要事相商,想要提前见一见李修白。 可惜,那帖子被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瑟罗模仿回雪冷冰冰的语气回道:“殿下有言,有事明日自会传召。” 说完,她忧心不已:“郡主,从前我们与这位太子结怨不少,只怕他已怀恨在心,此番前来,难道真是为报复?” 萧沉璧初闻李修白以宣慰使身份率军而来时,原以是自己的计策奏效。 此刻见他这般态度,也不由心生猜疑,将帖子掷于案上,默然不语。 是了,李修白纵然对她有情,却也是不折不扣的野心家,岂会任她摆布? 看来此次会盟,必有一番凶险博弈。 —— 是夜,萧沉璧睡得并不安稳,早起时眼下泛出淡淡青影。 今日这场合却绝不能露怯,于是她特意命梳头娘子给她好好装扮了一番。 她身着朱红襦裙,外罩一件孔雀罗裁就的广袖短衫,腰间束着缀满珍珠的蹀躞带,带上还垂悬着香球与玉璜,行动时清响泠泠。 从屋内出来之后,瑟罗不敢直视,只觉艳光夺目,贵气逼人。 章华馆驿门前,原本今日有不少人等着看萧沉璧笑话。 然而,当萧沉璧微扬下颌,裙摆曳地,款款下了马车时,周遭瞬间安静无比,只觉她走过的地方还留有余香,久久难回神,哪还记得什么讥嘲? 不过,这位的手段可比她的容貌更出名,众人即便觉得夺目,却不敢有丝毫亵渎。 只有回纥的毗伽目光放肆,紧紧跟随着萧沉璧的身影,仿佛毒蛇一般死死缠上去。 馆驿内此刻已经完全被东宫守卫把持,萧沉璧带着赵翼一起入席。 萧怀谏坐在对侧,也是一身华服,一副颇有威严的模样。 姐弟俩目光相碰,一言不发。 天色渐晚,李修白终于在属官簇拥下入场。 他已正式被册封为太子,较之从前的隐忍蛰伏,此刻的他锋芒毕露。 头戴远游冠,身穿绛纱袍,腰佩金玉带,行走间,衣饰上仿佛有云龙流转,尽显天家威仪,储君风范。 相形之下,若说萧怀谏先前还有一分节度使的威严,在李修白这般成熟稳重的太子面前瞬间被衬成了初出茅庐的少年。 众人纷纷行礼问安。 片刻,上方传来低沉威仪的声音:“诸位请坐。” 萧沉璧不由心想,难怪他当初出使幽州能宣慰徐庭陌成功,这般不怒自威,的确容易令人心折。 会盟为期三日,按照惯例,这第一日只是前来拜见,参加宴席而已,并不会真的说什么要事。 果然,宴席开场后,李修白只是传达了一番圣人李俨的旨意,便命人传膳。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场宴席。 萧沉璧敏锐注意到,李修白的目光除了客气寒暄之外,并未在她脸上多停留半分。 直到众人轮流向太子敬酒时,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她脸上。 但也只停留了一瞬,仿佛她与旁人并无不同。 之后,他便只与他人谈笑、观赏歌舞,甚至对身旁女使温言微笑,偏偏不再看她一眼。 萧沉璧无端心生躁意。 对面席上,一直暗中观察的萧怀谏与谋士见状,稍稍宽心。 先前他们还恐李修白是为萧沉璧而来,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也是,都说事不过三,萧沉璧曾杀过他四次,莫说无情,即便有情,也早被消磨殆尽了吧? 于是萧怀谏故意提及自己有一表妹,称:“雪珠素来仰慕殿下,愿献舞一支,不知殿下可否准允?” 李修白把玩酒杯的手微顿,继而一笑:“可。” 不多时,丝竹转调,一妙龄女子身着鹅黄流仙裙翩跹起舞,身形飘逸,宛若天仙。 萧怀谏一边敬酒,一边盛赞雪珠才貌,李修白皆微笑饮尽。 雪珠是萧沉璧一位族叔之女,阿弟此举,显然是想献上美人笼络李修白。 而李修白,今夜好似也颇有兴致。 萧沉璧忽然觉得今晚正厅内烛火过盛,刺得有些眼涩。 又觉得博山炉中香薰过浓,闷得心窒。 她连饮了两杯酒,才稍稍好受些。 赵翼低声劝道:“郡主,这是西域的毗勒浆,后劲极烈,多饮易醉。” 萧沉璧低应一声,借口酒酣闷热,离席透气。 冷风一吹,她心神渐宁,不久便返席。 此时雪珠已退下,另换了一个胡姬跳起了胡旋舞。 萧沉璧不知道李修白有没有收下雪珠,想问一问赵翼,转念又一想,他收不收和她有什么关系? 反正今日这态势,他来者不善。 萧沉璧索性闭了嘴,后面也跟着看起歌舞来,或是同一旁的毗伽搭话。 接风宴至酉时便散了,会盟持续三日,众人这几日都安置于馆驿别院。 萧沉璧饮得多了,有些微醺,在长长的廊下漫步,醒酒吹风。 赵翼贴心地回去给她披风。 萧沉璧嗯了一声,抬眸静静看着天上的孤月。 不久身后脚步声响起,她以为是赵翼,头也没回:“这么快?正好有些冷,披风给我罢。” 那人却未应声,静了片刻,望着月光下她清冷侧影,道:“是我。” 萧沉璧回首,只见摇曳的风灯映照出储君袍上的龙形纹章,鳞爪在光影里张牙舞爪,才知认错了人。 她淡声道歉,并未看他,转身欲回院落。 然而酒意未消,脚下忽一滑往后跌去,旋即被一双手稳稳扶住。 头顶上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尾音勾着点凉薄:“这里不是栖霞庄,郡主也不必装酒醉了。” 萧沉璧抬眸直视他,那张脸依旧俊美无俦,却也更加薄情。 看来,借婚事引他出手,完全是她自作多情了。 此人此刻只怕恨透了她。 她甩开他的手:“殿下误会了,本郡主即便喜欢算计,也没蠢到同一招数用两次。” 李修白指尖仿佛还残留她的柔软和余温,声音却又冷又硬:“说的也是,郡主何其聪慧,计谋百出,自然不屑于用重复伎俩。” 这话明晃晃的讽刺,萧沉璧忍不住刺回去:“花好月圆,殿下可不是寡欲的人,今日时候不早了,剩下的时辰恐怕不够殿下用的吧?殿下不回去和佳人作伴,同我这个旧人翻这些旧账有何意义?” 李修白眉梢几不可察地蹙了下,声音沉了沉:“谁跟你说的?” 萧沉璧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在问前一句,想提起他从前对她做的那些事,又觉得羞耻,说不出口,只是反唇相讥:“还用别人说,殿下什么性情当我不知道么?我那位表妹虽然姿容不错,但体弱多病,殿下还是留心些,若是闹出了人命可不甚光彩!” 李修白听着她讽刺的语调,声音也带了一丝火气:“郡主果然仁爱,即便被魏博驱逐,还是如此关心从前的子民。孤一向有分寸,郡主陪伴孤大半年,现在不是还好端端的吗?” 萧沉璧背对着他,愈发心烦:“既如此,殿下还不快走?春宵一刻值千金,何必同我一起吹冷风?” 两月不见,她清减了些,腰身细得不盈一握。 秋风卷起素纱,她下意识环住双臂,愈发显得身形单薄。 李修白知道她怕冷,从前一冷她便往他怀里钻,手脚都缠上来,紧紧贴着他取暖。 有一瞬他想解下大氅,然而此时,余光一瞥,忽然看到后面拿着披风过来的人影,甚至,还是两道人影。 他手又放下,语气也愈发冷:“郡主马上便不必吹冷风了,多的是人给你送。郡主还是这般厉害,无论到何处,总能轻易蛊惑人心。” 说罢,他转身便走。 萧沉璧看着他高大冷漠的背影,手心紧攥。 此时,赵翼和毗伽分别拿着披风过来。 她却一把推开,独自回房。 此刻她不仅不觉冷,甚至觉得心口燥郁,犹如火烧。 第65章 诉衷肠 承认在意我,就这般难? 这一晚, 萧沉璧心绪难平。 一定是这毗勒浆后劲太大。 她命人煮了醒酒汤,一碗饮罢,头倒是不晕了, 心底的火却半点没消。 月过西窗, 夜深越来越浓,这股无名的邪火烧得越来越旺。 李修白那张冷峻的面容,疏离的语调,总在眼前耳边徘徊不去。偶尔, 雪珠那抹飘逸的身影又会闯入脑海,让她愈加烦乱。 她重重扯过锦被蒙头, 这才强迫自己入睡。 萧沉璧从不服输,局势越是艰难,她越不肯让人窥见半分脆弱。 翌日,她装扮得比昨日更为隆重。 织金裙裾长长曳地, 行走间环佩轻响,路过的地方仿佛蓬荜生辉, 馆驿内的东宫守卫纷纷垂首避让, 不敢直视。 今日乃是正式会盟。 萧沉璧坦然跽坐,面无惧色。萧怀谏显然也有准备,比昨日沉稳几分。 贵人总是姗姗来迟。李修白依旧最后方才现身。 不同于昨日接风宴上的绯色常服,他今日一身玄色纁裳,威严冷峻,预示着此番谈判绝不会轻松。 见礼时, 萧沉璧敏锐注意到他颈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痕迹。 他们同床共枕这么多次,没人比她更清楚这痕迹意味着什么,又是如何留下的。 广袖下的手指悄然收紧,她垂下眼睫, 默然落座。 李修白脸上不见半分波澜,也无意遮掩。 一时间,厅内气氛微妙的凝滞。 萧怀谏瞥了萧沉璧一眼,赵翼则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一番例行公事的寒暄过后,李修白径直切入正题:“魏博乃大唐重镇,若生内乱,必祸及百姓。父皇体恤民瘼,特派孤前来调停。二位若能化干戈为玉帛,才是苍生之幸。” 这言辞冠冕堂皇,在座却心知肚明。李唐何曾真心在意魏博内斗?他们甚至乐见其成,只等坐收渔利。 李修白会来,是因为回纥也插了一脚,若是萧沉璧与回纥联姻,对长安可是大大不妙。 萧怀谏深谙此理,抢先发难:“殿下明鉴!阿姐身为魏博之人,岂可与异族勾结?如此用心,实在可诛!” 萧沉璧当即反唇相讥:“节帅是否管得太宽?本郡主婚嫁之事何时竟与勾结异族等同?魏博与鲜卑、回纥结亲者历来有之,节帅这顶帽子,扣得未免太大。” “本使可听闻回纥愿借七万精兵相助,阿姐这婚事,当真如此简单?” “子虚乌有之事节帅也信?先前不还有传言说节帅葬身火海么?本郡主为此不远千里拼死赶回魏博。结果呢?节帅不仅安然无恙,甚至险些亲手给我致命一击!” 萧怀谏面色霎时铁青。 坐于上首的李修白不动声色呷了一口茶。 “已是陈年旧事了,阿姐何必再提?”萧怀谏缓了语气,叹惋道,“说到底,我也不愿为难阿姐。相州本是魏博重镇,只要阿姐愿交还,我必保证阿姐日后尊荣不减,一如往昔!” 萧沉璧轻笑:“原来节帅还认我这个姐姐?若当真认我,便该知我可不是深闺弱质,若真心怀歉疚,不如将这节度使之位让与我。我同样可保阿弟一生富贵无忧,如何?” “你!”萧怀谏咳嗽了一声,“阿姐莫忘了,从前你也只是摄政,本使才是名正言顺的节度使,何来‘归还’一说?” “你这节度使之位,当初是谁力排众议,一手将你推上去的?阿弟当真忘了?” “哼,阿姐扶持我,难道就毫无私心?不过因你是女子罢了,那些牙将宁愿接受一个病弱的节度使,也绝不容忍女子掌权!若你身为男儿,岂会甘心扶我做傀儡?阿姐也不必把自己说得那般清白!” 萧沉璧冷笑:“你说得对。我若是个男子,以阿爹对你的厌恶,也许在你小时便会亲手将你打死,也不会有后来这许多风波了!” 气氛骤然剑拔弩张。 此时,上首传来一道清冷声音,打破僵局:“二位暂且息怒。姜刺史——” 他略一抬眼,侍立一旁的相州刺史立即命人重新奉茶。 厅内复归平静,萧沉璧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心绪愈发纷乱,也更摸不透李修白的心思。 难道一个雪珠便真能笼络了他? 她抬眸去看,李修白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兵戈非儿戏,不可逞一时意气。二位若能和平商议才是上策。” “殿下所言极是。”萧怀谏拱手附和,转而看向萧沉璧,“阿姐,我也不愿兵戎相见。若你肯割让漳水以北三城,我即刻撤兵。” 萧沉璧眼底掠过一丝轻蔑:“阿弟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上回我便说过,此三城乃门户之地,一旦割让,无异于洞开门户任人宰割。阿弟莫当我是傻子!不过,我也不忍百姓受苦。若阿弟愿将漳水以南魏州三城割让于我,我亦可立誓,绝不主动对魏博出兵!” 萧怀谏嗤笑:“阿姐说我算计精,自己又何尝不是?魏州三城乃膏腴之地,若全给阿姐,不出两年,整个魏博只怕都要被阿姐吞并了!” “如此说来,阿弟是不应了?” “除非阿姐先应。” 两人僵持不下,和谈陷入死局。 再谈下去,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朝廷巴不得他们相争,李修白也非真心调和,只略显遗憾地低沉道:“今日既难达成共识,便暂且至此。二位回去细加思量,明日再议。” 双方本就意在试探太子态度,见他并无偏袒,各自怀揣心思离去。 离席时,李修白先行。 在东宫千牛卫簇拥下,他缓步离去,自始至终未多看萧沉璧一眼。 萧沉璧心底那团火愈发灼人。 午后,赵翼来报,说萧怀谏携重礼去拜会太子。 赵翼焦急道:“郡主,少主已然出手。若李唐倾向他,对我等大为不利。我们是否也该前去拜见?” 萧沉璧并非没有准备,但要她向李修白低头,实在屈辱。 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无数情仇。 她揉着额角,心神不宁:“他此刻只怕恨我还来不及,我便是自降身份上门,他也未必肯见。” 在赵翼心中,郡主是世上最聪慧、最仁善、最骄傲的女子。他从未见她如此烦恼至此,只恨自己力量微薄,不足以护她周全。 他握紧剑柄,沉声道:“郡主若不愿低头,那便不低!我们回去另寻他法!即便背水一战,也未必会输!” 萧沉璧倒也没完全绝了李修白这条路,只命他先退下,容自己再想想。 坦诚而言,眼下局势于她确实不利。 阿弟兵力十倍于她。回纥虽愿借兵,却逼她下嫁。而且,回纥毕竟是异族,纵能解一时之围,恐怕也会趁势劫掠。 她既不忍见阿弟屠戮相州百姓,也不愿引狼入室,叫回纥蹂/躏魏博山河。 两难之下,她才机关算尽,引李修白前来。 可惜,这一招似乎并不奏效,李修白完全坐山观虎斗,没有半分帮她的意思。 萧沉璧简直头痛欲裂。 —— 萧怀谏这一拜见,耗了整整一个时辰。 瑟罗回来复命时,特意提了一句,萧怀谏去时大张旗鼓,归来时却两手空空。 这意味再明显不过,李修白收下了厚礼。 他难道真打算扶持阿弟? 换位思量,是了,他如今是李唐太子,最看重边疆安稳,岂会坐视她与回纥勾结?若他决意站在萧怀谏一边,二十万神策军加之十万天雄军,她便是再借三个回纥也绝无胜算。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引他来。 不,或许他此行根本只为公事,与她这个人没有半分干系。 想通这一点,竟比方才的焦躁更让萧沉璧心烦意乱。 案上摆着范娘子早已备好的千年山参、南海珍珠等厚礼,她却迟迟伸不出去手。 恰在此时,回纥的毗伽王子不请自来。 萧沉璧前些日子对这人一直避而不见,已引得回纥方面些许不满。眼下还需借势威慑阿弟,她不好再推拒,只得宣他进来。 毗伽生着一双灰绿色的眼,眼中充斥着贪婪,每每看着她都仿佛毒蛇缠上来一般,萧沉璧着实不喜这个人,碍于正事,面上依旧维持得体的浅笑,命人看茶。 毗伽却抬手挡住了瑟罗递上的茶盏,开门见山:“茶就免了。本王来相州也有些时日了,郡主却避而不见,父汗那边催促得紧,不知郡主考虑得如何了?” 萧沉璧嫣然一笑:“本郡主近日俗务缠身,若有怠慢,还请九王子海涵。婚姻乃终身大事,需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母一直病着,神思昏沉,我还未曾禀明。待母亲病情稍愈,必给王子一个答复。” 毗伽挑眉,语带讥讽:“郡主这样的巾帼英雄,自己的婚事竟做不得主?” “魏博虽偏安一隅,礼数却与中原同源,即便是我,也难以超脱世俗规束。”萧沉璧故作无奈,轻叹一声。 毗伽岂会看不出她的推脱,嗤笑道:“中原规矩就是多。我们回纥便不同了,看对了眼,寻片草地便能成就好事。郡主这般容貌若生在我回纥,绝不至于双十年华还未定下姻缘。本王有个侍妾,与郡主只有三分相似已是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在归属本王之前,她曾辗转过数十个男人手中,啧啧,那花样真是百出,伺候人的功夫更是了得,每每都让本王□□……” 他话语粗鄙,眼神黏/腻,死死缠绕着萧沉璧。 萧沉璧只觉像是被毒蛇信子舔过,一阵反胃,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下:“九王子还真是风流不羁!既如此思念爱妾,不如早日回去团聚。这里婚事若有决断,我自会亲自修书告知可汗。” 这话正戳中毗伽痛处。父汗贪恋美色,若他此行空手而归,必遭斥责,对争夺汗位大为不利。 这女人果然厉害。 毗伽收敛了几分放肆:“罢了,小王岂敢劳烦郡主亲自修书?中原风光甚好,何况太子殿下也大驾光临,本王便多留几日。只是父汗耐心有限,还请郡主早做决断。若五日内再无答复,本王只怕也不好向父汗交代了。” 萧沉璧淡笑:“好,我自会尽快答复。” 言罢,她实在不愿多看此人一眼,起身送客。 行至门口,萧沉璧袖中帕子不慎滑落,她正欲俯身,毗伽却抢先一步拾起,放在鼻尖轻嗅:“郡主用的是何种香?香气如此特别?” 萧沉璧声音尽量平静:“寻常的沉水香而已。” “哦,原来不是香气特别,是郡主体香过人。”毗伽将帕子递还,趁机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郡主若是忧虑父汗年迈,不愿下嫁,实属多虑。回纥迟早是本王的囊中之物,草原风俗与中原不同,郡主将来也会是本王的人。到时,本王一定让郡主体会到什么是人间极乐。” 混合着浓烈香料与体膻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萧沉璧有一瞬间真想挖了割了他的舌,她按捺下冲动,接过帕子,面上依旧淡笑:“九王子不必心急,我考虑好了,自会告知。” 毗伽想起昨日那位中原太子冷漠的态度,势在必得地离去,临走前,竟还轻佻地亲了亲方才捏过帕子的手指。 萧沉璧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转身入内。 她门前与毗伽这番近乎耳鬓厮磨的纠缠,分毫不差地落入了远处回廊下李修白眼底。 隔得远,他听不清二人在说什么,但那帕子坠地、男子殷勤拾起、二人附耳低语的景象,却看得一清二楚。 李修白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攥紧。萧沉璧还真能豁得出去,为了权势竟不惜一对父子纠缠? 他眼底掠过一丝讥诮,漠然收回视线,在东宫护卫的簇拥下,转身去往正厅,接见几位等候已久的魏博刺史。 —— 萧沉璧一回屋,便将那被毗伽碰过的帕子掷入炭炉,甚至连碰过帕子的手也洗了又洗,眉宇间尽是嫌恶。 平心而论,比起那令人作呕的回纥王子,李修白容貌、气度胜出何止千万。 她从不怀疑自己的手段,拿捏回纥是迟早的事,但与这些人周旋着实令她感到作呕,即便最后能成大业,只怕自己也要付出不少代价。 深思良久,若有一线可能,她仍想与李修白结盟。 此时,天际阴云密布,闷雷隐隐滚动,看样子有一场大雨。 天色尚早,李修白应尚未安寝,踌躇片刻,萧沉璧还是起身。 李修白忙碌整日,接见各方人士,本就头昏脑涨,再想起白日看到萧沉璧和毗伽的那一幕,更是隐隐带怒。 明知道谁能帮她,她就是不肯向他低头,甚至连过来一趟也不肯? 她既能那般豁得出去,难保不会如昔日待他一般,对那毗伽虚与委蛇,甚至以身相许。 夜深人静,想起她昨夜那句“花好月圆”,他心下烦乱,蓦然起身。 两人几乎同时步出房门,走过长长的回廊,在拐角处不期而遇。 头顶上的风灯被吹得摇晃不停,光影陆离,萧沉璧抬眸的那一瞬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李修白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上萧沉璧。 而这条路,分明通向彼此院落。 馆驿不大,这条几乎是唯一的路。 四目相对,眼底各自翻涌着复杂情绪,又迅速别开视线。 萧沉璧下颌微扬,语带讥诮:“风雨将至,殿下竟有雅兴独行,连近卫都不带,不怕淋湿贵体?” 李修白目光扫过她华美衣饰:“郡主不也是孤身一人?夜深至此,盛装出行,是欲赴何人之约?” 萧沉璧眼尾轻挑:“寻常穿戴罢了,怎的到了殿下眼中便成了盛装?” “许是郡主气势太盛,寻常衣物也衬得非凡。”李修白语气不变,“郡主是去赴谁的约?” 萧沉璧不肯示弱,随口道:“寻人喝酒罢了,心中烦闷,出来透口气。” 李修白瞥见她倔强的侧脸,声音冷了几分:“郡主倒是好兴致,大军压境,还有这般闲情逸致。” “不然又能如何?”萧沉璧迎上他的目光,“我岂敢与殿下相比?如今殿下贵为储君,天下在握。只是,殿下莫要忘了,这通往东宫的台阶,可有几级是我亲手为你铺就的!” “确是如此。”李修白淡淡应道,“郡主不仅替孤铺了路,更是一簪子扎进孤心口,差点让孤登不上这台阶。” 萧沉璧被他一讽,面色有些不大好看,正要反唇相讥,这时,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秋雨伴着闷雷倾盆而下。 狂风乍起,雨丝随风卷入回廊,打湿二人衣摆。 李修白转身:“郡主若有话,不妨入内详谈。” 萧沉璧下颌微抬,款步跟上—— 既然是他开口,便不算她低头。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进了门,门一关上,李修白毫不避讳地去屏风后更衣。 萧沉璧别开脸:“殿下还有当着人面宽衣的癖好?” 屏风后传来平静的声音:“郡主若偏爱湿衣,门外雨势正急,大可再去淋上一淋。” 萧沉璧一噎:“两月不见,殿下口齿愈发凌厉了。” “郡主也不遑多让。”李修白束好玉带走出,玄色常服更显其身姿挺拔,气质冷峻,将一块干的巾帕丢过去,“两月不见,郡主不惜以自身为饵,心思愈发深沉了。” 萧沉璧揭开兜头罩下的巾帕,微微恼怒,知他早已看穿所有算计,却仍嘴硬:“殿下这时何意?我算计谁了?” “算计了谁,郡主心知肚明。” 李修白往上首的圈椅上一坐,一副毋庸置疑的上位者的姿态。 萧沉璧扭过头:“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不是殿下邀我进来避雨的么?” 李修白极轻地笑了一声:“郡主既听不懂,那便不必谈了。回雪——为郡主取伞,送郡主回房安寝。” 他声音一沉,门外的回雪随即领命。 萧沉璧听着着、这陌生的冷漠声音,从昨晚憋到现在的邪火终于还是忍不住,冷冷直视他:“殿下还真是心硬如铁。明明千里迢迢而来,却偏不肯承认。难道是怕了我不成?” 李修白一手随意搭在扶手上,语调平稳:“孤此行乃太子巡边,例行公事。郡主莫要自作多情。” 若今夜没撞见他往她院落方向去,萧沉璧或许会信。既已看见,她岂能不懂他心思? 他不明说,无非是逼她求他。 她偏不。 萧沉璧故作不知,转而道:“原来殿下为公事而来。巧了,我也有事与殿下相商。不若做个交易?殿下此次借我五万神策军解相州之围,我保证平定魏博后,永不与朝廷为敌。” 李修白唇角牵起一抹淡嘲:“你阿弟下午刚来过。他所提条件远比郡主丰厚。他无需孤出一兵一卒,只求孤不插手。事成之后,更是愿献上两城。郡主是聪明人,若易地而处,你会帮谁?” 萧沉璧心下一沉,没料到阿弟竟昏聩至此,竟甘愿割让祖宗基业。 她攥紧掌心:“阿弟条件听着动人,却不足信。他能欺瞒世人,甚至对至亲下手,足见其薄情寡义。事成之后,他必毁约背诺,到时殿下非但拿不到城池,甚至可能会被反咬一口。” 李修白仿佛听了极好笑的事,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你阿弟固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难道郡主便是?你从前不是也曾欺瞒了整个长安?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于孤,你觉得自己的话会比你阿弟更可信?” 萧沉璧强忍怒意:“好!即便殿下不信我,也请为百姓、为皇位考量!若你助我阿弟,我必向回纥借兵。回纥性情,殿下应深知。当初安史之乱时,李唐也曾向回纥借兵,最后东都被劫掠一净,百姓死伤无数。我不愿见此惨剧,殿下亲自来此不也正是防患此事?只要殿下肯借兵,我立誓断绝与回纥一切牵连!” “郡主百般算计,倒还有真有几分仁心。”李修白并未被动摇,“回纥固然狠戾,但孤有二十万神策军,加上你阿弟十万之众,你以为回纥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你想以此威胁孤,算盘未免太精。” 萧沉璧恨极了他的清醒与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殿下明智。但我深知阿弟性情,此战若胜,他必屠城!今日他可屠相州,来日便可屠尽魏州!殿下并非酷烈之人,从前铲除庆王、岐王,不正是因为二人残暴不仁、祸国殃民?难道今日竟甘做这屠戮百姓的推手?” 李修白缓缓坐直身体,目光紧锁:“郡主不必将孤架得如此之高。说到底,魏博割据百年,早无臣服之心,与外邦何异?孤身在其位,护的是孤之子民。即便助你平定魏博,此间百姓难道便会向长安俯首称臣?孤不过是你手中一把利剑罢了。” 萧沉璧无法否认。 魏博确实如同国中之国,彻底乱起来才是朝廷收复良机。 让他反其道而行之,着实难以说过去。 她索性别开脸:“既然殿下早已权衡分明,我无话可说。但相州子民,我护定了,也只有嫁去回纥了。若殿下决意站在阿弟一边,但愿来日战场相见时不要伤及无辜百姓!” 李修白紧紧盯着她清冷侧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绷紧:“郡主还真是舍己为人。一夜夫妻百日恩,纵无功劳,也有苦劳。需不需要孤亲自为你送嫁,再为你添份嫁妆?” “好啊!”萧沉璧嫣然一笑,目光瞥见内室那枚熟悉金簪,“再好不过了,天朝太子亲送,何等风光!至于嫁妆,便用那根金簪,如何?” 这话显然是在挑衅。 李修白冷声道:“簪子就在那儿,郡主既想要,自去取便是。只不过,此簪终究是你我大婚旧物,郡主戴着它另嫁,但愿回纥可汗知晓后不会介意。” “回纥是化外之地,可不像殿下这般计较。” 萧沉璧说到做到,真就走过去,一把拿起那枚曾亲手刺入他心口的金簪。同时,她瞧见了案上那副熟悉的棋盒。 她目光微顿,记得从前争吵时他说已将棋子送人,这是又要回来了? 他既连这棋子都要讨回,难道真忍心送她出嫁? 萧沉璧唇角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笑,语气故作平淡:“这棋子既是我所做,便一并拿回了。听闻回纥不是草原便是戈壁,嫁去后大抵无聊。殿下身居高位,这点小玩意,总舍得吧?” 李修白不紧不慢起身,从她手中接过棋盒:“送了人的东西哪有讨回去的道理,郡主既赠予孤,便是孤的东西。” “哦?”萧沉璧挑眉,“可我分明记得,殿下曾说已将此物转赠他人。怎么,殿下讨得,我便讨不得?” 李修白面不改色:“是那人亲自送回。郡主多心了。” 萧沉璧岂会相信,他必是知晓了棋子为她亲手所制,方才索回。 当朝太子,向臣子讨回赠礼,想来便觉可笑。 而他为何如此,缘由明显的不能更明显了。 她唇边笑意更深,伸手又将棋盒扯回几分,指尖触碰他的手指,吐气如兰:“那我若偏要拿走呢?殿下就这般恋旧?如此舍不得,甚至千里迢迢,带它来了魏博?” 李修白身形岿然不动,眸光却暗沉了几分:“随手之物,聊作消遣罢了。” 萧沉璧太知晓这人的脾气了,越是云淡风轻,便越是在意。 两人握着棋盒谁都不放,她的指尖顺着他的骨节分明的手缓慢往上爬,眼波流转,直视他深邃眼眸:“是吗?承认在意我,就这般难?殿下千里迢迢奔赴魏博,当真没有一丝私心?当真舍得亲手送我出嫁?” 这话语直白,彻底捅破那层窗户纸。 李修白被她柔软的手轻刮掌心,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紧抿的唇线终于松动了些许:“郡主真是好算计,舍得拿自身做饵。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心狠之人?” 萧沉璧愈发有恃无恐,唇角勾起狡黠又妩媚的笑意:“我又没逼殿下来,是殿下自己心甘情愿送来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殿下即便要怪,也怪不到我头上呀。” 李修白眸色骤深,一把握住她后颈:“你不就是仗着孤在意你?你知不知道,孤有时真想掐死你。” 萧沉璧非但不惧,笑意反而更深,指尖大胆地滑过他滚动的喉结:“殿下舍得么?我若死了,殿下只怕比自己死了还难受吧?当初火海之中,我那般伤你,殿下最终不还是舍不得我死……” 话音未落,李修白握住她作乱的手用力一带,以吻封缄。 阔别已久,这一碰瞬间点燃积压已久的渴望,如同天雷勾动地火。他吻得极深,带着不容抗拒的掠夺,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萧沉璧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手臂环抱住他宽阔的肩背,予取予求。 唇齿交缠,气息交融,难舍难分之际,萧沉璧余光瞥见他颈侧那点刺目的红痕,心火骤起,用力在他下唇一咬,随即狠狠将他推开。 “又闹什么?”李修白指腹擦过唇上沁出的血珠,带着一丝不虞。 萧沉璧唇上也沾染了他的血迹,衬得本就秾丽的脸庞愈发妖娆魅惑。 她抬手擦拭,冷笑:“殿下念旧,可我偏不喜欢旁人碰过的旧物。” 李修白顺着她的视线略一思索,指尖抚上自己脖颈:“你是说这个?” 萧沉璧心生烦闷:“不是吗?殿下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李修白轻笑,捏住她下颌微微用力将她转向自己:“看仔细了,这到底是什么?” 萧沉璧被迫伏在他颈侧,离得极近,才看清那分明是被蚊虫叮咬后留下的一个红包。 气氛瞬间凝滞,弥漫着一丝尴尬。 她挣开他,李修白却低笑起来,拿起案上那盒棋子:“这棋子,是你一颗一颗亲手打磨的吧?为何要送这般费心的生辰礼?这可不像你平日洒脱的风格。” 萧沉璧抿唇不语。 李修白却步步紧逼,拿起那根金簪:“还有这个。你当初明明有机会直接取我性命,为何偏偏手下留情?” “今晚也是,一个小小的蚊虫叮咬便能让你动怒至此,你这是醋了?” 萧沉璧心跳漏了一拍,转身欲逃,却被他先一步拦住,将她困在门板与他高大的身躯之间。 “承认在意我,就这般难?” 他将她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萧沉璧被困于冰凉的门板与他灼人的身躯之间,又羞又恼,抿紧唇不肯开口。 他便强硬地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转过来面对自己:“你就不能对孤低一回头?” 萧沉璧不甘示弱:“殿下不也不肯向我低头吗?从昨夜至今对我冷若冰霜,甚至对一个寻常女使,都比对我温言软语!” “委屈了?”李修白指尖摩挲着她下颌,“就这么时刻留意着孤?连孤对女使说了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萧沉璧顿觉失言,移开视线:“没有。不过是记性好罢了。” 李修白从身后拥住她,薄唇贴近她耳畔:“记性这般好,那郡主应当记得,孤可是向郡主低过头,且不止低过一回。” 萧沉璧刚想反驳,一回眸撞入他幽深的眼底,瞬间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低头,轻斥道:“你又胡言乱语!” “是胡言,还是实话,你最清楚。”李修白语气变得低沉温柔,一手轻轻勾绕着她散落的发丝,“你这张嘴,可比另一张硬上许多。” 萧沉璧脸颊飞红,想躲开,稍一挣扎,手肘无意撞到他心口位置,只听闷哼一声。 她顿时不敢再动:“……撞到你伤口了?” 李修白声音微哑:“连伤口位置都记得这般清楚,你当初果然是精心算计过的,并非真想要我的命?” 萧沉璧心绪复杂,别开脸不语。 李修白双臂却收得更紧,将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恐怕又裂开了,帮我看看。” 她心下狐疑,当初分明未下死手,何以两月仍未痊愈? 李修白不容置疑地牵引着她的手探向他衣襟,衣衫半解,露出结实的胸膛,只见那处伤口早已愈合,只余一道浅淡的粉白色旧疤。 萧沉璧顿时恼了:“你又骗我!” “疼却是真的。”李修白握住她欲抽走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一簪痛彻心扉,郡主这么轻易便想揭过?” “那殿下想要我如何赔?”萧沉璧眨动着长而卷翘的眼睫,“这样……够不够?” 她忽然靠近,温软唇瓣轻轻吻上那道旧疤。 李修白喉结剧烈地滑动一下,眸色骤然沉得不见底。 这一吻瞬间将两人席卷,积压的思念与混杂的爱恨,在这一刻尽数化作唇齿间缠/绵而暴烈的交缠,一发不可收拾,直接抵靠在门边,罗带轻分,急切间甚至未能完全散落。 窗外雷声轰鸣,雨骤风狂,却盖不住屋内压抑不住的心跳。 回雪执伞匆匆赶来时,轰鸣雷声掩盖了屋内异样的响动。她送伞心切,未听真切,匆匆靠近时,透过被撞开的门缝只见一截莹白如玉的腿紧紧缠在殿下劲瘦的腰际,足尖绷直,还勾着一条藕荷色的心衣,半掉不掉的,一下下剧颤着,摇摇欲坠。 回雪脸颊骤热,霎时明白过来,立刻屏息敛声握着伞悄然疾步退开。 得,还真叫流风说对了。 得知是郡主深夜来访时,流风便懒懒笑道:“这伞不必送了,今夜指定没人出门。” 回雪素来严谨,唯殿下之命是从,故而执意前来。 直到此刻,她方才明了,殿下的确说一不二,唯独在郡主身上屡屡破例。 第66章 共灵犀(修) 对逝者的告慰,对生者的…… 雨是夜半忽然下起来的。 萧沉璧迟迟不归, 瑟罗忧心不已,遂拿了伞前去寻找郡主。 彼时回雪正贴心地去关院落的大门,瑟罗刚好找过来, 以为郡主遭遇不测, 当即拔剑不管不顾地闯进去。 回雪来不及细说,反手抽出佩剑格挡。 雨势滂沱,剑光交错,两人过了数十招, 瑟罗攻势愈发狠厉,此时雷声渐小, 隔着重重雨幕忽然远远听到了自家郡主的声音。 那声音似痛非痛,似泣非泣,像羽毛轻挠人心 瑟罗身形猛地一滞,愣在当场。 回雪也立刻收剑回撤。 两人视线于半空仓促相撞, 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尴尬。 恰逢又一道惊雷滚过,闷声作响, 恰到好处地掩盖了院内所有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 回雪轻咳一声, 率先打破沉默:“你的剑术,长进不少。” “那是自然!”瑟罗梗着脖子,“我说了我迟早要超过你。” 从长安杀回魏博,这一路尸山血海,次次都是以命相搏,她岂能没有长进? 回雪格外坦诚:“确实。照此下去, 应当不出三年。” 瑟罗心底掠过一丝得意。 两人不再言语,默契地一左一右侍立门旁,雨声喧嚣,仿佛又回到了昔日长安的薜荔院中。 屋内, 其实,早在回雪最初送伞时,萧沉璧便已敏锐察觉门外有人。 她惊得指尖掐入李修白的脊背,催促李修白放开,然而她越是紧张,缠裹他的腰便越是致命。李修白呼吸骤沉,这种时候,便是天塌下来也难动分毫。 幸而回雪极擅察言观色,迅速悄然退避。 也因此,她未曾看见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那件早已摇摇欲坠的小衣从萧沉璧绷直的脚尖猛地颤落,被踩在脚底,揉成了一团。 窗外雨打芭蕉,噼啪作响,窗内却是狂风骤雨,摧花折蕊。 直至后半夜,风停雨歇,里外皆归于沉寂。 萧沉璧周身汗湿,刚欲起身,那只大手却仍箍在她腰间。 她嫌热,偏头躲开,声音沙软,“明日还有要事。” 李修白声线低沉:“明日还有何事?今晚不是都已办妥了?” 萧沉璧回眸:“你答应借兵了?” “不然呢?”李修白指尖拂开黏在她颊边的青丝,慢条斯理,“孤千里迢迢送上门来,若是不应,岂不是辜负了郡主的百般算计?” 萧沉璧乜他一眼,想起方才他在门边顺手摸出的那枚羊肠衣,顿时又心头火起,翻身将他压住:“你竟然随身携带那种东西,究竟是谁算计谁,我看分明是你蓄谋已久吧?” 李修白抚着她后颈,倒是没否认:“不是你说了不想生?这不是有备无患。” “你别避重就轻!”萧沉璧双手虚掐住他脖颈,咬牙切齿,“明明就是你早有预谋,这两日还装作一脸冷漠,你就是故意折磨我,想让我来求你?你总说我心机深沉,我看你也不遑多让!” 李修白眼皮懒懒一撩,眼前仿佛有熟透的果子待人采撷。他喉结滚动:“我的错,时候还早……” 萧沉璧一低头,迅速扯过被子盖住自己:“龌龊!” 虽是骂人的话,此刻由她说来,却因那微哑的嗓音平添了几分娇嗔。 李修白低低笑开,胸腔震动:“方才主动勾着我的腰的是谁?翻脸便不认账?” 萧沉璧宛如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手捂住他的嘴。 李修白见她真恼了,见好就收,只将人揽回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揉。 雨过云散,一轮清冷明月自层云后浮现,梧桐叶滴滴答答地落着水滴,衬得秋夜格外宁谧。 萧沉璧依偎在他怀中,许久未曾感到这般心安。 她望着窗外月色,轻声道:“不必你真动手。明日只要你站在我身后,阿弟便不敢妄动。魏博的权柄我自有办法拿回来。” “准备怎么做?”李修白低声问。 “这你无需操心。”萧沉璧早有成算,“阿弟不过是仗着兵力胜于我。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对付他,何须我们二人同时出手?” 李修白自然信她的手段,撩起她一缕青丝缠在指尖:“若有需要,随时告知孤。” 萧沉璧凝神思索,倒真想起一事:“回纥来者不善。我借其势震慑阿弟,此番拒婚,他们必震怒,若以此为借口兴兵,边陲恐会大乱……” “借口?”李修白声音平静,“你是孤的太子妃,臣夺君妻,他们还没这个胆子。” 萧沉璧一怔:“我何时成了你的太子妃?” 李修白目光逼视:“事已至此,你仍不愿再嫁孤?” 萧沉璧心里那点盘算暂时被压下去,抬手勾着他脖子:“怎么会呢,我是说,先前的大婚毕竟没办成,何况又是以叶氏女的身份,这般说辞,恐难服众。” “孤说你是,你便是。”李修白抚着她脊背,“回纥这里你不必再担心,无人再能动你分毫。” 萧沉璧心绪翻涌,轻轻嗯了一声,靠在他心口。 看着那道疤,她忽又想起旧事:“你究竟如何从朱雀桥的火海中脱身的?他们都说是侥幸,我不信。你是不是连那场火都在算计?” 李修白望入她眼底,将桥面那处预先炸出的窟窿坦然相告。 萧沉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变脸,李修白按住她的手:“但也不是全然笃定,飞火爆炸,威力难测。孤也在赌,赌能否生还。” 用命去赌,以身做局,他的算计可一点不比她少。 萧沉璧冷笑:“你就不怕真葬身火海?” “无妨。”李修白执起她的手,“只要你能记得我,便不算输。” 萧沉璧望进他沉沉的双眼中,不得不承认他赌赢了。 他若真死了,她这一生只怕都难忘。 她素来冷静自持,此刻却厌烦所有的算计。 今夜她不是谁的君主,也不是谁的仇敌,她只想做她自己。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忽然吻住他的唇。 年轻的身体经不起丝毫撩拨,何况是她主动献上,方才拢合的床帷被再次粗/暴扯落,帐顶金钩竟被生生拽断,叮当脆响滚落在地。 然而此刻已经无人去管,寒凉的秋夜被体温熨烫得如同暖春。 —— 翌日清晨,赵翼如常前往别院拜见萧沉璧。 屋内却不见郡主身影,只有瑟罗正低头整理着一叠衣裳,整齐码放在漆盘上,似乎要端往何处。 见赵翼闯入,瑟罗吓了一跳。 赵翼目光扫过内间,隔着屏风只见床榻上锦被平整,仿佛昨夜根本没人睡过,喉头顿时发干:“……郡主昨夜未曾归来?” 此等私事,瑟罗不便对外人多言,含糊其辞:“昨夜并非奴婢当值,奴婢不知情。将军不若先请回。” 赵翼岂会听不出推脱之辞?他一把攥住欲转身离开的瑟罗手腕,眉头紧锁:“是回纥那个毗伽?你对我说实话!郡主对他深恶痛绝,绝无可能心甘情愿,若他用强……我拼死也要为郡主讨个公道!” “哎——将军!”瑟罗见他这般耿直急切,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赶忙拦他,“将军误会了,不是毗伽。” 赵翼瞳孔骤然一缩,先是困惑,随即一个最不可能、却又唯一合理的答案浮上心头——那位长安来的太子殿下。 他喉间涩然,不是说他二人有杀身之仇吗?郡主昨日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又怎会…… 他心中千回百转,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李修白死讯刚传来时郡主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更记得后来峰回路转,她眼中迸发的神采。 原来一切,早有端倪。 赵翼眼底黯然,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转身离去。 瑟罗望着他寥落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赵将军千好万好,可情爱这种事是最不讲道理的,郡主只怕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吧?否则,又怎会尴尬地命回雪前来叫她拿一身新的衣服去? 她来不及思索太多,忙端起漆盘,悄步沿回廊而去。 正厅之内,今日已是第三日会盟,也是尘埃落定之日。 李唐究竟要扶持谁,也该有个分明了。 萧怀谏早早便至,昨日他亲携重礼拜会太子,对方虽言语滴水不漏,却并未推拒厚礼,加之随后他探得阿姐并未前往拜见,形势似乎已然明朗。 他盯着对面空置的席位,直至此刻阿姐仍未现身,想必是自知无望,心虚避战了。 萧怀谏收回目光,然而直到快开席时,阿姐还没来,他又微微皱眉。 阿姐一向算计百出,绝不会束手就擒,难道,她是想出了新的筹码?又或者是在暗中算计其他事? 正忐忑不安,忽然,门外的礼官高唱“太子殿下驾临”,他依礼起身相迎,却见那袭玄色蟒袍之后,竟紧跟着翩然转出一抹夺目的银红。 阿姐竟与太子殿下并肩而至。 萧怀谏心头猛地一沉,只见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厅内,先后落座,神色虽平淡,行进间步履却透着无声的默契。 更刺眼的是阿姐云鬓间赫然簪着一支做工精巧的九凤钗—— 那正是他昨日献给太子的厚礼之一。 他献出的礼,一夜之后,竟簪在了他阿姐的发间,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随行的几位大将亦认出此物,一时间,数道目光紧紧盯在那支金钗上。 萧沉璧恍若未觉,慢条斯理地正了正发钗,唇角弯起一抹浅笑,语带训诫:“节帅这是怎么了?本郡主从前教导过你,待人接物须知礼数,不可如此直视尊长。怎的,节帅为了权位罔顾人伦便罢了,连这些基本礼数也抛诸脑后了?” 萧怀谏明知她是故意羞辱,却无法当众质问这钗子来历,只得硬生生咽下这闷亏,赔礼落座。 金钗既已在她头上,今日之局,已无转圜余地。 萧怀谏面色铁青,索性撕破脸面,直接逼问:“殿下这是决意要偏帮我阿姐了?” 李修白轻呷一口茶,淡然道:“孤身为储君,自当公正严明。魏博也是大唐子民,早日拨乱反正,方是百姓之福,大唐之幸。” 这便是明确站队了。 萧怀谏额角青筋微跳,强压着对太子的怒火,转而死死盯住萧沉璧:“阿姐真是好手段!连杀过四次的人也能笼络到手,弟弟真是小瞧你了!” 萧沉璧嫣然一笑:“这还得多谢阿弟你从中做媒。若非你设局相逼,我也不会流落长安,与你姐夫成就美事。人在做,天在看,今日种种,皆是你一手酿成,怨不得旁人!” “你——”萧怀谏猛地向前倾身。 李修白听得“姐夫”二字,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愉悦,随即放下茶盏,威压十足:“此处乃是孤的行辕,节帅,莫要放肆。” 萧怀谏强压下翻涌的怒气,心知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他豁然起身,对着李修白草草一揖:“殿下海量,本使无话可说!只望殿下牢记,我这阿姐绝非善类,殿下您好自为之!” 言罢,他拂袖转身,愤然而去。 萧沉璧望着那道决绝的背影,轻轻一叹。事到如今,仍执迷不悟,真是无可救药。 毗伽一直盯着正厅的动静,闻讯后当即怒气冲冲赶来兴师问罪。 踏入院中,却见萧沉璧亭亭而立,而她身后,正是那位太子殿下,正旁若无人地为她细心调整鬓间那支金钗。 毗伽强压火气,质问道:“郡主此举未免有失厚道!若不愿应我回纥之请,早该明言!利用我部震慑魏博多日,如今太子一来,便转投他人怀抱,未免太不把我回纥放在眼里!” 萧沉璧笑意温婉,言辞却寸步不让:“九王子误会了。本郡主从未应允何事,又何来背弃之说?婚姻乃人生大事,自当慎重。本郡主也是昨夜方才想明白。九王子切莫多心。” 毗伽怒极反笑:“郡主真是伶牙俐齿!此时又不提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我父汗诚心求娶,郡主此举恐寒了他老人家的心!若父汗因此震怒,郡主可要掂量后果!” “哦?”李修白负手,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仪,“回纥既为大唐藩属,便当循礼。郡主是孤的太子妃,孤尚未追究你等觊觎之罪,你等反倒敢来质问孤的人?莫非是想反了不成?” 毗伽咬牙道:“……臣,不敢!” “既是不敢,此次孤便姑且饶恕。若再敢冒犯,便不是今日这般了。” 毗伽拳头在袖中攥得死紧:“殿下乃一国储君,金口玉言,小王自不敢说什么。不过,今日之事,小王必一字不差禀报父汗!” 李修白淡然:“甚好。孤许久未见老可汗,听闻可汗玉体欠安,孤甚为挂念。若有机会,孤当亲往探望。” 毗伽后槽牙几乎咬碎:“……好!小王定将殿下美意带到!” 他灰绿色的眼眸如毒蛇般寸寸剐过萧沉璧的面庞,随后愤然离去。 萧沉璧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柳眉微蹙:“回纥此番怕是真动了怒气。冬日将至,往年此时他们便常南下劫掠,今年叠加此事,恐会变本加厉。” 李修白声音沉稳:“孤说过,有我在,你不必忧惧身后。只管放手去做你该做之事。” 萧沉璧目光缓缓收回,心中那份不安奇异地被熨平了几分。 —— 章华馆驿外,各路探马耳目潜伏已久,伺机窥探。 先是魏博节度使萧怀谏面色阴沉出来,未几,回纥的毗伽也悻悻离开,馆外顿时议论纷纷。 片刻之后,令人诧异的一幕出现—— 只见永安郡主萧沉璧竟与当朝太子李修白并肩行出。 二人步伐从容,虽未交谈,却有一股不容插足的默契。 李唐将站在哪一方,不言自明。 先前猜测萧沉璧会遭到报复的那些人更是个个瞠目结舌,万万想不到这一对多年来互相算计、几度置对方于死地的宿敌,竟能握手言和。 然而,更叫他们震惊的是,这二人似乎不仅仅是结盟,他们竟一前一后,登上了同一驾马车。 甚至,太子殿下亲手为郡主提起裙裾,掌心在她腰际微微一托,举止间尽是熟稔的亲昵。 如此姿态,几乎已将彼此关系宣之于口。 众人心中无不悚然,这位永安郡主手段之高,实在可怕! 马车向邺城方向驶去不久,各方耳目立即四散,将消息传回犹在观望的势力。 消息传开,相州境内,万民欢腾。 如此一来,他们兴许不必遭遇战祸,那些早已打点好行装、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家悄悄将包袱塞回了柜底。市集重新有了人气,交谈声里多了几分活气。相州的守军更是士气大振,腰杆挺得笔直。 与此相对的,是魏博境内难以抑制的骚动。 这大半年,少主萧怀谏幕后执掌,强征暴敛,苛捐杂税层出不穷,早已怨声载道。 如今相州那边不仅有原来的节度使,更有太子和二十万神策军坐镇,胜负如何,即便不通军务的升斗小民也能窥见一二。人心浮动,无人愿送死,大批百姓拖家带口,连夜逃往相州。 魏博十万天雄军原为萧沉璧旧部,自她归来,军心早已不稳,只是碍于形势,无人敢明言。如今局势明朗,不少忠于旧主的将领士卒趁夜出奔,投往相州。 萧怀谏虽当众斩杀逃兵以立威,但萧沉璧积威日久,如今又得大势,军民冒险出逃者仍络绎不绝。 对于这些汹涌而来的难民与弃暗投明的士兵,萧沉璧命赵翼逐一严查,妥善安置。 —— 神策军作为朝廷精锐,驻守长安的左右两军各有五万之众,另于各要地设下行营。 为防御吐蕃、回纥等外族入侵,位于京西北的泾原神策镇戍最多,约有八万。 在动身前来魏博巡边之时,李修白便已密令泾原节度使整军待命。 毗伽打道回府之后,李修白知晓回纥必乱,当即亲赴泾原坐镇。 回纥可汗受萧沉璧算计果然震怒不已,然而面对七万神策军的严阵以待,他终究没敢妄动。 萧怀谏也不是傻的,知道李修白陈兵泾原其实是为震慑回纥之后,便趁唐军主力尚未完全集结之际,突然发兵突袭相州南境漳水要塞临漳城。 然而萧沉璧又岂会毫无准备,前些日子,她早已布防。 她旁观天雄军战法十余载,对其用兵习惯了如指掌。早在萧怀谏出兵之前,便已命赵翼率五千精兵伏于城中,设下了三重防线。 第一道是外防,在城墙之外清野,将百步内的所有房屋、树木、庄稼尽数清除,防止阿弟用火攻。同时开挖壕沟,在河中埋藏竹刺、铁蒺藜,阻挡攻城塔和冲车等靠近。 第二道设在城墙之上,女墙的垛口上早已设置数百辆投石机,防止对方攻城。箭塔上则布置了五百弓弩手,并配备了数架巨大的床子弩。城楼之上还设置了成堆的滚木礌石,带有铁钉的狼牙拍,用来撞击登上云梯上的敌军。 第三道设置在城墙之内,是为内防,临漳百姓在战事一开启便被疏散,为巷战做准备。 在三重严密的布防之下,萧怀谏试图突袭的盘算终究未能得逞。 更出其不意的是,李修白虽身在泾原,却急调幽州节度使徐庭陌率两万军南下。 幽州与魏博接壤,后方空虚,萧怀谏怕魏博失守,只好退兵,固守大本营。 短短半月间,一场精心策划的突袭就此瓦解。 临漳城下,萧沉璧再度取胜。 待萧怀谏全军退去,邺城欢声雷动,满城士民奔走相庆。 萧沉璧站在城楼接受军民欢呼,唇角也微微扬起。 直至暮色四合,人潮渐散,她仍独自伫立城头。 此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萧沉璧回首,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殿下这么快便回来了?不是说明日?” “听说相州出事了。”李修白声音简略。 萧沉璧见他风尘仆仆,一身的铠甲还没换,猜到他是在关心:“你还不信我?若连临漳一城都守不住,又何谈收复魏博?” 李修白这还是头一回近距离看萧沉璧身披银甲的样子,只见她发髻高束,英姿飒爽,银红的披风被封猎猎吹起,如同宝剑出鞘,光华灼目。 比在长安时风采更盛一筹,仿佛这才是她本来的样貌。 只是那眉宇间微微凝着。 “战事不是暂时胜了,为何心事重重?”他走到她身边。 萧沉璧眼眸忽然抬起,今日满城庆贺,无人察觉的思绪,竟被他一眼看破。 她问:“我哪里不开心了?” 李修白轻轻一笑:“你什么模样我没见过,是为了……城楼下的这些人?” 萧沉璧被点破,心绪复杂,没再否认,看着城门外排成长队的百姓,有些怅然:“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虽然早有布防,临漳的百姓还是被殃及得如此严重。” “你已经尽力了,只要开战,必有伤亡。” “我知道。”萧沉璧指着逃难来的队伍中一个眼睛黑亮的小女孩,轻轻叹气,“看见那小女孩了么?一月前去临漳布防之时我曾见过她,因她生的有几分像宝姐儿我便记住了。那时她尚是锦衣玉食,有仆妇环绕。如今却形单影只,衣衫褴褛……” “她身后那家人,似乎是卖糖人的,我记得本是一家五口,这会儿队伍里那个女孩儿却不见了,不知是被卖了还是死了。” “还有队尾这人,是个屠夫,浑身横肉,我当初去临漳时,他还举着砍刀自告奋勇要参军,可你看他现在的左腿,空空荡荡的,拄着一根拐杖……” 萧沉璧越说越感慨:“像这样的人还有许多许多,能走得动的,此刻能站到我面前的,还算幸运的,更多老弱,或许早已埋骨荒郊。魏博与相州之争,说到底不过是我与阿弟的权欲之争,却累得万千黎庶家破人亡。有时我也不禁想问,这代价是否太过残酷?这些人真的想要我回去么?” 晚风拂过,吹起她额前碎发。 这一刻,她不再是算无遗策的郡主,只是一个在权力与苍生间挣扎的迷惘的人。 李修白静默片刻方开口:“从前,孤手刃仇敌之后,也曾有此疑问。当时,孤杀的是多年前陷害先太子的千牛卫,为了打探到这二人的身份和居所,清虚真人布局十年,折损暗探无数。报仇之后,孤却无半分开心,询问真人,为一人之仇,葬送这许多性命,值得否?” 萧沉璧侧目。 李修白继续道:“真人说,储君之尊是国本所系,万死不惜。可那时,孤在想,逝者已矣,生者的命还长着,凭什么这些人的性命就轻贱如草芥?那些死去的暗探,甚至从未见过先太子一面。” 萧沉璧抬头看向李修白,忽然觉得,他们何其相似——同样被赋予复仇的使命,同样不得不在棋局中以众生为子。 当时,站在漳水河畔,望着一地残尸,她也曾痛苦不堪,扪心自问她何德何能,值得这百余条性命相换? 拼尽一切回到魏博之后,想拯救的人竟然是算计她最深的人,更让她对这些死去的人愧疚不已。 如今不止是一百五十个人,是成千上万的人。 这些人皆是因为他们姐弟之间的斗争流离失所,难言的愧疚更是折磨得她于心不安。 萧沉璧看着这些难民自嘲道:“我从前总觉得神佛之事荒谬不堪,与其将希望寄托在这些渺茫的事上,不如想办法让自己尽力在争取。可从长安到相州,这两月内又看着百姓们拖家带口,流离失所,忽又觉得自己太过自大。我少时虽艰辛,终究是节度使之女,见过天地广阔,即便跌落尘埃也能借势翻身。可这些百姓呢?” 她指向城外蜿蜒的人流:“他们或许一生不曾走出村落,不识字,不知天地之大。每日挣扎求存已是不易,又何谈其他?” “反倒是神佛之说能许他们一个来世的希冀,让今生的苦难不至于太过难熬。” 李修白听罢,侧目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既非情人间的缠/绵,也非仇敌的审视,掺杂着复杂的情愫。 萧沉璧被盯到有些不自在,微微别开脸:“看我做什么,觉得我软弱?” “不是,”他道,声音较方才更沉,“恰恰相反。只是觉得只有直面代价之重,而非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人,才配执掌权柄,引领众生。” “不过神佛之说太过渺茫,来世更是虚妄。你我所能做的,只有尽早终结这乱世,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这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对生者最大的慈悲。” 一股酸涩又温热的暖流瞬间涌遍萧沉璧全身。 世人或惧她、或敬她、或利用她,只有他看透她这身铠甲下的软肋,并告知她这软肋恰是她力量之源。 萧沉璧眼底迷雾渐渐散去,重新凝聚起更为坚定的光彩。 残阳渐渐熄灭,最后一缕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融在一处,仿佛两个人彻底融为一体。 她甚至有一丝后怕,若当初真对李修白下了死手,往后余生,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如此了解的人,那时,该会有多寂寞? 第67章 计中计 用这身血肉为你铺路 临漳一战后, 萧怀谏暂时收敛锋芒,按兵不动。 但这并不意味着永远休战。 李修白贵为一国储君,终究要回长安执掌大局。 神策军还需防御回纥与吐蕃, 更不能长久滞留。 深思熟虑后, 萧怀谏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将局势拖下去。 他坐拥十万大军,而相州仅有一万守军。只要李修白离去,他随时可以再度发兵。 待魏博彻底统一, 即便是李修白震怒,也难以轻易发兵。 观察数日后, 萧沉璧看破了弟弟的盘算。 不得不承认,这一招极为高明。 李修白刚被立为太子,国祚初定,长安的邸报日日如雪片般飞来。萧沉璧心知他朝务繁忙, 根基未稳,确实不宜久留魏博。 若是没了神策军支持, 相州即便不被立即攻破, 也会被长久拖垮。 萧沉璧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萧夫人的病情日益恶化。 她患的是痨病,这些年来身子一直不好,先前被儿子关押时屡次自杀未遂,更是亏空了根本。 本来萧沉璧归来后,她的气色稍有好转, 但这数月来姐弟相争,她心思郁结,旧疾骤然加重。 她自知时日无多,为免女儿担忧, 严令医官不得将实情往外说。 医官只得遵命。 就这么强撑着,一日日捱到现在。 萧沉璧一向报喜不报忧,前去看望阿娘时总是强笑着。 但探望完母亲出门后,她眉宇间的愁绪却挥之不去。 —— 月照西窗,灯花哔剥,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李修白的房前。 李修白一眼看穿她的为难:“如今你进退维谷,再拖下去,形势会愈发不利。最好速战速决,一举夺回魏博。幽州节度使徐庭陌已被孤收入囊中,孤可再调五万神策军,前后包抄,助你一举夺回魏博。” 萧沉璧心中一动,片刻却拒绝:“不。” “怎么,还是不信孤?觉得孤会趁机而入,攻占魏博?” 她摇头:“从前我也没少征战沙场,大多是抵御外族,保家卫国,杀再多的人我心中也没波澜,因为我知道,一旦放这些蛮族入境,死的将是我们的百姓。” “但如今……是我与阿弟的内斗,自己人打自己人,无论哪边伤亡,我都于心不忍。你说得固然在理,可一旦全面开战,魏博十万天雄军岂是好对付的?没个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载,绝难平定。到时将死伤多少将士,毁掉多少城池?即便我最终取胜,百姓又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到如今?” “何况,你刚被立为太子,根基未稳,为我耗费如此多兵力和粮草,若导致国库空虚,长安必生动乱。我不能将你也拖入这无底深渊。近日长安来的文书越发繁多,是出事了?若有要事,你先行回去,我能应付。” 萧沉璧的确敏锐,长安局势确实不轻松。 魏博与长安宿怨深重,他在边境调兵为她撑腰之事已传回朝中。 或许是二王的残部趁机煽风点火,朝野上下对李修白的非议日渐增多。 李俨疑心病极重,原先就不愿让李修白监国,在御史连连弹劾下更是雷霆震怒,连发数道急诏质询。 李修白借口回纥作乱,是在陈兵相压,才暂时打消李俨的顾虑。 但若长久不归,他恐怕也会步养父老长平王的后尘,遭李俨猜忌。 然而这些事,李修白只字未提。 “不过是一些负隅顽抗的人作乱罢了,无妨。”他语气平静,“我自有安排,长安已留足人手。反倒是你,你这般瞻前顾后,是不想争了?” “不。”萧沉璧目光坚定,“眼下已是你死我活之局,不争,死的便是我与相州百姓。我只是在想,能否以更小的代价平息干戈。” 李修白提醒道:“擒贼先擒王。若你能狠得下心,也不是没有机会。” 萧沉璧明白他的意思——擒住阿弟。 然而阿弟也不傻,深知自己是众矢之的,绝不会轻易露面。 必须找一个他不得不现身的理由。 正思索间,她忽然抬眼,恰与李修白目光相接,两人想到了一处—— 利用她的母亲。 魏博虽偏安一隅,却与中原同源,都崇奉儒家礼教,讲究仁孝。 姐弟之情可以断,母子天伦却不可废,否则,必为千夫所指,也坐不稳君王之位。 倘若让母亲装病垂危,要求见萧怀谏最后一面。如此,他不出也得出。 到时埋伏弓弩手,一举将其击毙,群龙无首,她再费些工夫料理那些不臣的牙将后,便可顺理成章地重掌大权。 只是,萧沉璧一向将阿娘看得格外重,让阿娘以身涉险,她不免犹豫。 “刀剑无眼,万一误伤了阿娘该如何是好?” 李修白似笑非笑:“你也有害怕的时候?也有不忍利用的人?” 萧沉璧没好气地睨他一眼:“我又不是铁石心肠。” “是吗?”李修白语气里掺着淡淡的嘲弄,“可你每回利用起我来,倒是干脆利落,不见半分心软。” 萧沉璧略感心虚,脚尖一踮,柔软的手臂如水蛇般缠上他的脖颈:“谁让你厉害呢?有些人求着我利用,我还看不上呢。” “哦?”李修白眸色骤深,指腹重重擦过她下唇,“照这么说,孤还该感到荣幸了?” “能利用到当朝太子,我也倍感荣幸。” 萧沉璧仰着红唇,轻轻吐息,几乎蹭到他唇角。 李修白毫不客气地扣着她下颌吻下去,又急又密。 一路跌入锦帐深处,却触及一层厚厚的棉布。 动作戛然而止。 李修白眼底欲色未退,蒙上一层阴郁:“耍我?” 萧沉璧笑得像只偷腥的猫,眼神却无辜极了:“我想说的,谁叫你每次都那么急?一句话都等不得。” 李修白盯着她狡黠的眼低低道:“无妨,有的是别的法子。” 话音未落,他扣住她一只手腕,萧沉璧霎时满面绯红,慌忙要挣脱,却被他更用力地按住。 “李修白你……” 抗议声戛然而止,另一只手腕也被他捉住。 —— 闹了一晚上,萧沉璧早起时用皂角狠狠洗了几遍手,皮都被搓红了。 李修白倒是神清气爽。 萧沉璧看不惯,将擦手的帕子揉成一团砸到他身上。 谁知这人毫不避讳,竟顺手用来擦手,唇边还带着笑。 萧沉璧气结,扭头出了门去。 刚出院子,正撞见经过的赵翼。清晨时分,她从男子院中走出,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萧沉璧顿时有些尴尬。 李修白一来便住在镇将府,那日章华馆驿他扶她上车的场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赵翼显然也知晓了。 赵翼并未多言,只是恭敬地见礼,萧沉璧轻叹一声,如此也好,正好断了他的念想。 她转身往母亲的院落走去,陪母亲用早膳。 阿娘今日气色不佳,萧沉璧有些担心。 萧夫人强打精神道:“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到秋冬便是这个样子,开春便好了。” 萧沉璧稍感宽心,小口舀着汤羹。 萧夫人替她添着汤,忽然又提起李修白。 “……昨日这位太子殿下亲自来拜见我,还命人送了千年山参和鹿茸、犀角许多重礼。你们之间,当真如传闻一般?” 萧沉璧默然不语,耳根却微微泛红。 萧夫人顿时明了,轻叹道:“这位太子倒是一表人才,谈吐风度俱佳,对我也恭敬有礼。不过,听说他与你有宿怨,且城府极深。听闻你们在长安也波折不断,你当真想清楚了?” 萧沉璧放下汤勺:“他……现在待我极好。” 萧夫人想起自身旧事:“男子起初哪个不是好言好语、信誓旦旦?日久方见人心,能始终如一的终究太少。当年你爹爹何尝不是如此?如今回想,阿娘真是后悔当初没听你外祖的话,好生学习军务,亲自掌权。若我性子强硬些,或许就不会有后来这许多波折了……” “往事已矣,阿娘切勿再自责了。”萧沉璧劝慰。 “娘不是自责,只是不愿见你步我后尘。”萧夫人目光殷殷,“你表面刚强,内里却极重情。长安看似繁华,实则明枪暗箭不断,居大不易。若有可能,阿娘只盼你留在魏博,找一个能拿捏的人,如此将来也不会受苦。可你既然心意已定,娘也不再多言。只愿你时刻谨记,万万不可事事指望他人,定要为自己留好后路,方能有底气。” “女儿明白。”萧沉璧郑重颔首,百感交织,“此事暂且不急。阿娘,眼下另有一事,女儿想与您商量。” “何事?”萧夫人停了著。 萧沉璧遂将请母亲装病、引弟弟现身的计划娓娓道来。 说罢,萧夫人沉默良久。 萧沉璧知此事为难,见母亲久久不语,又软了声:“阿弟终究是您的骨肉,您若是不忍,便当作女儿未曾提过。我再另想他法便是。” 她正要起身,萧夫人却按住她的手,前所未有的清醒:“这些年来,是为娘性子太软,终日怨天尤人,只顾着顾影自怜,疏于管教小郎。说到底,小郎走到今日这一步,都是我纵容之过。此事既因我而起,合该由我来做个了断。” 她反手握住女儿的手:“这些年娘没能为你做什么,这一次,你只管放手去做,一切有娘。” “好。”萧沉璧轻轻回握母亲的手,“也不必阿娘真的涉险,您只需卧榻装病便可。” 她将计划细细说与母亲听。 萧夫人虽柔弱,但毕竟是一代枭雄之女,耳濡目染,对这些谋划一点即通。 听罢,萧夫人沉思良久,缓缓点头:“为娘明白了,必不会出错。” 萧沉璧依偎在母亲怀中,如同幼时那般。 母女二人相拥片刻,她方起身离去,吩咐赵翼着手布置。 她走后,萧夫人强压着的咳嗽再抑制不住,俯身在榻边,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直至咳出了血。 她攥紧染血的帕子,仿佛下定了决心,低声吩咐女使:“去请往日为我诊脉的医官来。” —— 很快,老节度使夫人病危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相州与魏州相距不远,次日,魏州也已传遍。 众人都说老夫人是因姐弟反目、兵戈相向而气病的。而这罪魁祸首,自然是萧怀谏。 流言四起,萧怀谏坐立难安。 同时,相州派来使者送信,称老夫人已到垂危之际,只想再见他一面,望他前去。 毕竟是生身母亲,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多年,感情非同寻常。为权势他可舍弃阿姐,却难轻易割舍生养之恩。 但此时李修白未走,他若离开魏州,恐会遭到算计。 两难之下,萧怀谏如坐针毡,犹豫不决。 谋士们也吵得不可开交。 一派认定这是萧沉璧的阴谋,借助老夫人引蛇出洞,劝他千万不可中计。 另一派则认为,即便真是阴谋,也不能断然拒绝。做儿子的若连母亲最后一面都不见,必遭万民唾弃,遗臭万年。 商议良久,萧怀谏最终提出,他愿去见母亲,但不能在相州,须母亲来魏州。 萧沉璧自然不肯答应。母亲若落入他手,必将成为掣肘她的软肋。 于是她以母亲病危、无法远行为由拒绝。 双方僵持不下,民间议论纷纷。 萧沉璧又趁机提出折中之策,将会面地点选在魏州与相州交界处的潞城。如此,母亲不必舟车劳顿,萧怀谏也不必担心自投罗网。 这已是眼下最好的安排。 萧怀谏最终应允,时间紧迫,他连夜命亲卫前往潞城巡查,确认并无埋伏后,方才动身。 萧沉璧挑选的是百步穿杨的弓弩手,预备等萧怀谏到来后埋伏在远处,伺机放箭。 如此远的距离,对弩手要求极高。 幸而萧沉璧身边有瑟罗这等神射手。 瑟罗试了几次,百步之外十箭能中三箭。概率虽不高,已属难得。 萧沉璧又精心挑选了五人,加起来约有一半机会射杀萧怀谏。 为防万一,她同时命赵翼在暗处另外备好一千精兵。一旦射杀不成,便立即动手。 将战场限定在潞城郊野,至少能少牵连百姓。 两手准备妥当后,萧沉璧千叮万嘱,让阿娘千万小心。 萧夫人只是握着她的手,让她安心。 一日后,按约定,两方明面上都只带亲卫前往潞城。 —— 时值十月,深秋萧瑟,层林尽染。 车行一路,行至一处山村,只见村口有几株柿树孤立于霜天,果实累累,孩童嬉笑着攀上去摘枝头果实。 萧夫人望着那热闹景象幽幽一叹:“真快,又到柿子熟了的时节了。你小时候比这些孩子还要伶俐,上蹿下跳,从不失手。” 萧沉璧循声望去,也被勾起往事。 从前困守别院,衣食时常短缺,幸好院中有一株老柿树,年年秋日能让他们解解馋。 每每在柿子还青时,她和阿弟便开始盼了,日日站在树下数着一共结了多少。 等到终于成熟,萧沉璧手脚麻利,爬上树摘柿子,阿娘和弟弟则扯着一件旧衣服,一人捏着一边,做成一个兜去接。 每接住一柿,便是一阵欢呼。 甜糯的柿子吃到肚胀,连梦都是甜的。 那时虽清贫,却是一年中最温暖的时光。 而今,柿果对他们姐弟已不是稀罕物,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萧沉璧收回视线。 萧夫人也沉默不语,余下半程,只听车马萧萧,风声猎猎。 午时,车驾抵达潞城郊野,萧夫人本就体弱,容色枯槁,几乎不需装扮便俨然弥留之态。 萧沉璧心头一紧,扶住母亲:“阿娘,您气色实在不佳,要不今日暂且作罢,请大夫来看看?” 萧夫人勉强一笑:“连你都骗过了?看来为娘装得还不错。” 萧沉璧顿时松了口气,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阿娘如今也会骗人了,方才真是吓坏了我。” 萧夫人轻抚过女儿鬓发:“你这孩子表面要强,心却比谁都软。我能骗你,旁人也能,今后万事务必谨慎,多护着自己些。” “女儿明白,”萧沉璧郑重点头,“我的本事您还不知道?阿娘无需挂心。” 萧夫人苍白的脸上满是骄傲:“娘的璧儿从来都是最出色的那一个。娘最放心的就是你了。” 时辰将至,远处车马声渐近,母女二人不再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萧沉璧与女使一左一右,小心搀扶着母亲步入临时搭设的行营。 对面,萧怀谏端坐马上,再次命亲卫仔细搜查行营内外,确认并无埋伏后,方才下马。 —— 入帐后,果然只见母亲一人虚弱地躺在软榻上,气息微弱,面容枯槁。 听得脚步声,萧夫人缓缓睁眼:“小郎,你终于肯来见娘了……娘还以为,你连娘都不要了。” 萧怀谏并非铁石心肠,眼见母亲如此,当即俯身跪地:“孩儿实在是迫不得已,孩儿从未存心伤害母亲。若母亲当初肯安心服药,又何至于此?” 萧夫人苦笑:“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姐弟相残简直是在剜娘的心。天下哪有母亲受得住这等事?小郎,你实在让阿娘失望。” 萧怀谏眼中尽是不忿:“儿子只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节度使之位本就是我的,阿姐才是牝鸡司晨,我何错之有?旁人不懂便罢了,连阿娘也怪我?” “你这位置从何而来,自己心里清楚!”萧夫人一激动咳嗽起来,“先前受庇护时你默不作声,如今局势好了,立马争抢起来……你真与你父亲一模一样!当年你父亲能得你外祖父青眼,全凭我力荐,入赘后他把持大权,随即翻脸不认人,生生气死了你外祖。我质问他时,他也是这般说辞,说自己为魏博征战多年,魏博能壮大全是他的功劳,他登上大位理所应当。可他全然忘了,若无我与你外祖当初提携,他终其一生至多不过一个牙将!” 萧怀谏对父亲感情极为复杂。他痛恨父亲轻视自己,又极力想在他面前证明自己。 在他眼里,登上节度使之位,是对父亲往日蔑视最好的报复。 他要让父亲、让所有轻贱他的人都看到,他并非窝囊废,也绝不比阿姐差! 他攥紧拳头,硬声道:“事已至此,阿娘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儿子绝不会退让,今日来此,只是为了母子情分。儿子已不指望阿娘理解,只盼您身体康健,平安度过此劫。” 说罢,萧怀谏连叩三个头。 萧夫人望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悲从中来:“既如此,阿娘也无话可说了。阿娘只怕是挺不过去了。你过来,让阿娘好生看看你,再看最后一眼。” 萧怀谏见母亲气息奄奄,缓步上前。 随即,一只柔软的手轻抚他面庞,带着记忆中熟悉的馨香。 “娘还记得,你刚生下来时皱皱小小,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一晃眼,竟已这么高了。若你与你阿姐能和睦如初,该有多好……娘也不必如此为难。”萧夫人最后问道,“娘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肯放过你阿姐?” 萧怀谏喉间哽咽,避而不答:“阿娘只管保重自己。我与阿姐之间的事,我们自会处置。” “好。”萧夫人扶着他的肩剧烈咳嗽,“你长大了,真是……长大了,阿娘也管不了你了。” 萧怀谏见她咳得厉害,正欲叫大夫,一时松懈,忽觉心口剧痛—— 他低头看去,一柄匕首正正插在心上。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母亲连杀鸡都不敢,怎会杀人?杀的,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千防万防,防着狠辣的阿姐,却万万不曾料到,柔弱的母亲竟会对他下手。 心口鲜血汩汩涌出,萧怀谏握住匕首欲呼救,萧夫人一边流泪,一边抱住他,死死捂住他的嘴:“别叫,小郎。你活不成了,刀上有剧毒……还剩点时间,你陪娘说说话吧。” 萧怀谏痛极:“为、为什么?是阿姐逼您的?” 萧夫人泪珠无声滚落:“傻孩子,你还是不懂你阿姐的性子,她那般护着我,怎会让我做这等事?是娘自己的主意。” 她颤抖的手抚上儿子惨白的脸:“是娘没有教好你,才让你走上这条歧路,这一切罪孽,合该由娘来断。” 萧怀谏猛地咳出一口血,眼神渐渐涣散却仍带着不甘:“你,你终究是偏心……” “娘不偏心,”萧夫人怜爱地搂住他,“娘谁也不偏,只是不能再看着你错下去了。你这性子太像你爹,偏执乖张,若真掌了权,便是魏博百姓的劫难……娘再没用,也是节度使之女。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与你一样,都是娘的子民,娘不忍见任何一个孩子受苦。” 萧怀谏在她怀中剧烈地抽搐,毒发的痛楚让他本能地向外挣扎。 “乖,很快就不疼了……”萧夫人将他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哄睡一般,哼起儿时哄他的调子,脸颊地贴着他额角,“睡吧,闭上眼,娘会陪你一起走……这辈子没教好你,下辈子,娘一定好好教你。” 恍惚间,萧怀谏仿佛看见母亲朝自己心口也扎了一刀。 他想阻拦,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死死睁大双眼呕出一口血来,那只手在距离母亲胸口还有一寸的时候垂落,生生断了气。 萧夫人含泪,轻轻抬手替他阖上双眼。 下一刻,狂风乍起,吹起帷帐。 两方人马透过一丝缝隙看到帐中一地的血,顿时哗然失色。 “阿娘!” 萧沉璧一怔,随即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将母亲倒下的身躯紧紧搂入怀中:“大夫!快传大夫——” 她双手颤抖地按住母亲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语无伦次:“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您只需躺着就好,怎么会变成这样?!” 萧夫人气息奄奄,声音极轻:“璧儿,这些年,是娘没用,总是、总是让你受苦……你阿弟是我亲手了结的,没教好他,都是我的过错。如今他死了,从今往后,你再不必这般艰难了……” “别说了,娘您别说了!”萧沉璧徒劳地堵住那不断涌出热血的伤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怪我,是我没护住您,我没料到阿弟竟会对您下手……” “不是小郎。”萧夫人摇头,眼底泛起一丝温柔的歉疚,“娘是自己了断的,其实,娘骗了你,娘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倒不如用这身血肉为你铺路……” 手心手背都是肉,杀了自己的孩子,她又岂能活下去? 每多说一个字,萧夫人唇色便苍白一分,声音越来越微弱。 “不要,我不要!”萧沉璧浑身颤抖,“我不要拿你的命来换……” 萧夫人却缓缓笑了:“娘懦弱了一世,临了,能以此残命换魏博安宁,换我儿前路顺遂,也不枉为节度使之女了……璧儿,往后只剩你一人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萧夫人抚在女儿脸上的手倏然垂落。 “阿娘——” 萧沉璧撕心裂肺,将母亲犹带余温的身体死死搂入怀中。 四下大乱。 马匹惊惶地嘶鸣,兵士慌乱地奔走,脚步声、惊呼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 萧沉璧眼底却空茫一片,眼前所有的声音和景象都急速褪去、模糊,仿佛她的魂魄也随着母亲最后一口气息消散彻底抽离,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跪倒在尘土里。 在这喧嚣鼎沸之中,李修白俯身半跪,用玄黑大氅挡在萧沉璧面前,隔绝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想哭就哭出来吧,此刻你什么都不必管,一切有我。” 第68章 长夜灯 青史之上,你我将并肩而立。…… 人在悲痛到极致时, 眼泪是流不出来的。 所有声响都湮灭了,眼前一片茫然,像雪崩后万籁俱寂的荒原。 萧沉璧明白李修白是一片好意, 却只是摇了摇头, 神色异常平静:“不,你替我护好阿娘。” 这是阿娘以血肉为她铺就的路,最后一段,她要亲自走。 她将母亲的头颅轻轻托放在李修白臂弯, 随即起身,拔刀出鞘。 “逆首萧怀谏已伏诛!凡放下兵刃者, 既往不咎!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自萧怀谏倒下的那一刻,魏博军心已然溃散。 眼前这位满身血污、眼神枯寂的郡主,是魏博萧氏主支唯一存续的血脉。 更何况, 她身后还有天朝太子坐镇。 短暂的死寂之后,大多数士兵陆续丢下兵器, 噼啪作响, 如同冰雹砸落。 也有负隅顽抗的,被萧沉璧当场斩杀。 之后,她没有丝毫停滞,率最精锐的亲卫策马杀进魏州,直闯节度使府,迅速掌控印信虎符, 以萧氏正统之名接管十万天雄军。 高压之下,镇将们见大势已去,纷纷不再挣扎,还算乖顺地交了兵符。 两日内, 天雄兵基本被萧沉璧接管。 然而也有一些人还在做困兽之斗,比如康苏勒的父亲康钹,还在做他的复国春秋大梦,自恃兵力,妄图趁乱割据,公然据守坊市,打出“为帅报仇”的旗号悍然造反。 萧沉璧毫不手软,亲点三千精骑前去诛杀逆党。 没有劝降,没有废话,只有酷烈的镇压。 厮杀短暂而残酷,次日,康钹的头被长矛挑起,高悬于魏州北门之上。 所有心存侥幸,或是从前为虎作伥者,要么连夜奔逃,要么蜷缩不出,再无人敢直面其锋。 历经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征伐与镇压,魏州城终于暂归平静。 萧沉璧又回到了那座熟悉又陌生的节度使府,坐在了曾经属于父亲、后又属于阿弟的位子上。 此时,李修白命人将萧夫人的遗体小心敛入冰棺,一路严密护送,停灵于节度使府正堂。 连撑数日的萧沉璧,在见到母亲棺椁的刹那,终于再难支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 萧沉璧这一觉睡得极长,长到仿佛重走了前半生。 梦里,她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柿红的时节。 那年的柿子结得分外多,也分外大,沉甸甸地压弯枝头,比阿弟圆润的脸蛋还要饱满。 阿弟贪吃,整张脸埋进柿肉里,汁水沾了满腮,鼻尖都染得通红。 她指着他笑得直不起腰,阿弟也不甘示弱,笑她唇上沾了果皮。 她佯装生气追着他打闹,两个孩子跑得满头大汗,柿子的甜香糊了满脸。 阿娘就倚在门边,眉眼温柔地看着他们闹。 待他们跑近了,便拧了湿帕子,一点一点,仔细擦净每一张小脸。 梦里多好,没有离别,没有鲜血,只有甜香的柿子和阿娘温柔的指尖。 她沉溺其中,宁愿永不醒来。 可梦之所以是梦,就是因为总有醒的时候。 秋风一吹,那棵老树枝头上的柿子一个个被吹落,砸了满地。 不要!不要! 萧沉璧扑过去捡。 可她的手刚碰到,那汁液顿时化作了鲜血,像阿娘和阿弟那日流出的那般多。 她惊恐地后退,旋即阿娘含笑的身影便如砂砾般在风中消散,无影无踪。 萧沉璧猛地惊醒,心跳如鼓。 “醒了?” 李修白一直守在她榻边,身影在灯影后显现。 他将素纱灯罩轻轻盖上,刺眼的烛火顿时柔和了许多。 梦境与现实交织,萧沉璧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未散的迷蒙:“阿娘呢?阿娘好像在别院等我,还有阿弟,我要去找他们……” 李修白单手按住她单薄的肩:“没有阿娘,也没有阿弟。你睡了一天一夜,该醒了。” “不会的,我明明看见了……” “萧沉璧,他们都死了。”李修白抬起她的脸,“你清醒些,不要自己骗自己了。” 忍了三日的眼泪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决堤。 没有哭声,只有滚烫的泪珠接连不断地坠落,迅速打湿他的袖口。 她抓着他的衣袖,头深深埋下去,肩胛骨剧烈地颤抖:“我不想的,我没想要阿娘送命。明明说好了,她只是装一装,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李修白抚着她发顶:“与你无关。你阿娘是自愿的。大夫后来才说,她早已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如此离去,对她或许是解脱,你不必过于自责。” “不,怪我,是我没察觉阿娘的病……阿娘那么柔弱的一个人,我竟一点都没看出来。若我不提那个主意就好了,都是我的错……”她语无伦次,泪水淌得更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债要还。你的母亲不止是你的母亲,也是你阿弟的母亲,更是魏博萧家的女儿。这是她的选择,你拦不住。” “我知道……”萧沉璧哽咽着,她如此聪慧,怎会不明白,“可那是生我养我的阿娘,我做了这么多,拼死回到魏博,为的就是护住他们。即便阿弟负我,阿娘始终站在我这边,可现在,什么都没了!外祖、阿娘、阿弟……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该怎么办……” 她头一回哭成这样,哭得像个迷失路途的孩子,又仿佛失去锚点的船,在茫茫海上漂荡,只剩无尽的彷徨。 “你还有我。”李修白轻抚她后背,“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萧沉璧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紧紧回抱住他,将所有的委屈、辛酸、坚持与悔恨都藏在了哭声里。 哭到力竭,身心俱疲的她再次沉沉睡去。 李修白没有强行叫她,只命人煨了参汤,亲手一勺一勺耐心喂入她口中。 他熄了灯烛,在黑暗里静静凝视她蜷缩的睡颜,依稀想起了自己得知身世的那个深夜,也是这样沉默的蜷缩着。 此后数日,萧沉璧如游魂般处理着母亲的后事,收拾魏博的残局,将每时每刻填塞得密不透风。 白日越是忙碌,夜晚便越是空虚,只有紧紧抱着李修白睡,才能避免那种在睡梦中溺死的孤寂。 李修白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安抚她。 —— 萧夫人下葬那日,长安又来了一封急报,是清虚真人的,说长安局势不稳,催促李修白速回。 夜半,李修白看完邸报,面沉如水。 萧沉璧这段时间身边只要一空便会立即醒来。 她随手扯了件披帛搭在身上,起身找他,到了外间只看见一道临窗而立的背影,手中拿着一封邸报。 “是长安来的?你要走了?” 李修白没隐瞒:“局势有变,真人催我即刻返回。” “谁在动手脚?”萧沉璧皱眉。 “不知。”李修白沉吟,“或许,是宫中。” 萧沉璧猜到了一个人,李修白也猜到了,若真是她,后果不堪设想。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但也还有一句俗语,叫为虎作伥。 伥鬼一旦反咬主人,远比不知内情的庆王、岐王更厉害。 “何时动身?” “就这两日。”他转过身,“我走之后,你一个人能否撑住?” 萧沉璧扯出一抹淡笑:“别小看我。你安心去便是。” “好。”李修白抬手抚过她微凉的发丝,“待我了结此事,便下诏迎娶你,这次,必给你一场更风光的大婚。” 萧沉璧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沉默下去。 “怎么?”李修白皱眉,瞥见她素白的衣角后,又改口,“是孤失言了。你母丧未满,那便先定下婚事,等到服丧期满之后再行婚仪。” 萧沉璧别开脸,声音低涩:“非要大婚不可吗?如今这样,不好吗?” “什么意思?”李修白抚慰的手顿在半空。 这些话萧沉璧在心底酝酿很久了,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终究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魏博才是我的家,我千辛万苦回到这里,亲人反目,母亲献祭,为这方土地我牺牲了太多,我是一方之主,更愿留在此地,守护我的子民。” 李修白神色寸寸冷下来:“所以,这些天你全是在算计?你以身为饵,诱孤入局,为你平定内乱。如今目的达成,便要弃我如敝履?” “不是!”萧沉璧急声辩解,“我从未想推开你!只是你我立场终究不同,各有使命。我只是不愿放弃一切,被困在深宫。” 李修白冷眼望着她:“那我呢?你留在这里,我该如何?” 萧沉璧迎上他目光:“就像现在这般不好吗?我永远只有你,只要愿意,我们随时可以相会,何必非要被一个虚名限制住?” 李修白语气掺着淡淡自嘲:“你的意思是,让孤做你见不得光的情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萧沉璧,你对其他人都有仁心,为何独独对孤如此狠心?” 萧沉璧别开脸:“对不住,我实在无法割舍。这些日子,阿娘临终的话又日夜在我耳边回响,我时常想,若是阿娘当年没碰上阿爹就好了,或许便不会有这一切……” “说到底,你终究是不信我。”李修白一语道破。 萧沉璧沉默,没有反驳。 阿爹、阿弟、康苏勒,孙越……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背叛,也经历了太多的生死。 阿娘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甚至她和阿弟走到今日,也全是因为这段姻缘,她如何敢再将全部身心托付一人? 何况,她也并不想只做一个内帷妇人。 她声音低下去:“是我的错,一开始我的确算计了你,但后来都是真心。我没想到阿娘会死……我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你若是不愿,便从此了断,我不会有半分怨言。” 李修白目光冷然:“你想断便断?世间岂有这般容易之事。你以为孤当真不敢动魏博?若孤强行拿下此地,连同你一并禁锢,你又能如何?” “你不会。”萧沉璧斩钉截铁,“我知你心性,你与我一样,骨子里不是好战的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会对无辜的百姓动武的。” “你不要把孤想得太过仁善。”李修白压下翻涌的怒意,冷静道,“便是如你所说不谈情分,魏博割据百年,是李唐心腹之患。你若同孤恩断义绝,孤岂能放心留此后患?今日你能舍弃我,来日或许便会因势利倒戈,你觉得孤会坐视你壮大,他日剑指长安?” 萧沉璧轻轻叹气,将滑落的披帛往上拢:“你误会了,从前我的确有不臣之心。但历经种种,我看透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魏博这所谓逐鹿中原的世代使命不过是野心与私欲的遮羞布!今日我拿起手中之剑,正是为了换来明日天下不必再动干戈,以一战,止百战。若你是昏聩无能之辈,我或许还会取而代之。可坦诚说,我未必能做得比你更好。既如此,又何必为自己的虚妄野心拖累众生?” “何况,人死如灯灭,身后虚名于我何用?倘若佛家所言非虚,死后真有奈何桥,那么最尊贵的皇帝和最穷苦的乞儿都要从同一道桥上过,还分什么高低贵贱?一碗孟婆汤下肚,又有谁会记得生前荣辱?” “故而,这些虚名我已放下。我在意的唯有这一方土地,在乎的也只有此生治下百姓的安乐。在我活着时,能护他们安康富足便足矣。我不会再行无谓之举。” 李修白听着她冷静得不掺杂一丝感情的语调,猛地攥着她的腰压在窗上:“冠冕堂皇,你总有理由。” “句句属实,你心知肚明,不是吗?”萧沉璧毫不退让,“否则,你为何不趁势吞并魏博?那些雪片般飞来的长安邸报中,力谏你趁机削藩者,恐怕不在少数吧?” 李修白扯出一个笑:“孤真是不喜太过聪明的人,倘若你愚笨些,哪怕只装一时糊涂,你我也许都能轻松许多。” “可我若当真愚笨,你又岂会钟情于我?”萧沉璧轻轻握住他的手,满是痛苦与无奈,“你我立场终究相悖,你现在若是娶我,长安的阻力必然不小,既然江山与美人不可兼得,何不维持现状?你做你的盛世明君,我做我的边陲节帅。你不必为我妥协朝堂,我也不必折翼在深宫。” 李修白眼中爱恨交加,爱她庇佑苍生的仁心,又恨这份仁心里竟无他半分立足之地。 但这些日子以来她披甲执锐、号令三军的飒爽英姿又历历在目。 她的确不是笼中雀,而是天上鹰。 紧盯片刻后,他缓缓放了手:“为何不能兼得?你可以继续做你的魏博节帅,也可为孤的妻。” “什么?”萧沉璧怔住。 “江山我要,美人我也要。”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让美人执掌半壁江山,不就是两全?” 萧沉璧心头剧震,万万未曾想他竟有如此魄力。 她喉间干涩:“……你就不怕我野心膨胀,不怕你汲汲营营的皇位终有一日被我取而代之?” 李修白不否认从前的确曾有过疑虑,毕竟她曾杀过他数次。 但这些时日不仅她想通了许多,他也看清了许多。 他转身,望向窗外苍茫夜色。 “何不将眼界放得更远?你我若各守一方,固然可保眼下太平;但若联手,所能掌控的又岂止这两片疆土?天下之大,何止李唐与魏博?两方之外,四夷环伺,回纥、吐蕃、南诏……无不虎视眈眈,亟待解决。” “若得你我同心,必能裂土封疆,共定寰宇。待九州归一,万邦来朝,长安宫阙上的皇位定然也更宽敞,便是坐两个人也绰绰有余,也唯有如此,才能让那至高之位,显出其应有的重量,不是吗?” 萧沉璧心神俱震,仿佛一直遮蔽眼前的迷雾被骤然拨开,豁然开朗。 历代先人皆以割据河北、问鼎中原为终极使命,这信念早已融入她的骨血。 可李修白一席话,却指向了一条从未想过的、更为壮阔的道路。 是啊,天下不止有李唐和魏博,还有更广阔的疆土,他们又何必执着将李唐视为眼中钉呢? 李修白看见她眼中燃起的微光,继续道:“何况,你我之盟,不止于疆域,更在于古今。你方才说人死万事空,你在意的唯有此生百姓苦乐,但你既爱魏博子民,为何不能兼爱苍生,照彻千秋?” “一世之功短如朝露,而百世之功如长夜明灯。若你我携手,缔造的绝不止是一朝一代之盛世,更是百代之人皆可仰望的清明治世。青史之上,你我将并肩而立。你的名字将不仅刻于魏博的石碑之上,更将铸入万民世代相传的记忆之中。” “以你我之心共铸不朽,如此,岂不远胜于困守一隅、相互猜忌?” 萧沉璧眼中光华大盛,明明是黑夜,却好似蕴藏着星河一般的璨光。 李修白指尖轻抚她脸颊:“所以,你我非但不是仇敌,反是天造地设的知己与爱侣。我们永结同心,可平万里山河,开万世太平。你当真不愿么?” 萧沉璧不得不承认,李修白极擅蛊惑人心,她也的确被这宏大的愿景深深撼动。 可应下,便意味着彻底离开经营已久的魏博,去往波谲云诡的长安,踏入一个全然难以掌控的权力漩涡。 往前一步,或许是旷世功业,又或许是万丈深渊。 屡遭背叛、亲历死别,纵使心动,那刻入骨髓的多疑仍然让她不敢轻易答应。 “你容我再想想……” 夜风拂动她鬓边散发,侧影显出几分清冷寂寥。 李修白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黯淡,却并未相逼,只淡淡道:“好。” 这一夜,他们无比近,却又无比远。 然而,乱世硝烟,从不给人从容思量的时间。 次日一早,萧沉璧出城清剿残敌,暂离节度使府,借机理清纷乱心绪。 她甫一出城,两封染血的急报便呈至李修白案前—— 第一封,薛灵素公然宣称怀有龙嗣,晋位贵妃,恩宠无双。 第二封,圣人李俨已知悉李修白真实身世,确认为先太子遗孤,顿时龙颜震怒,即刻下诏废储,褫夺一切权位,更将长平王府上下悉数打入天牢。 局势骤变,刻不容缓。 幸而早在被立为储君之初,李修白便未雨绸缪,暗中掌控部分军权。 神策军左军五万兵力,正握于他的心腹周焘手中;泾原七万神策镇戍军,也暗中听他号令。 事起仓促,李修白当即下令命飞骑传讯周焘,以“清君侧,靖国难”之名,即刻封锁左军军营。 同时,他另遣一快马携密令奔赴泾原,命镇戍泾原的大军整军待发,直指长安。 部署完成后,他立刻动身返京平乱。 彼时,萧沉璧尚未回来。 赵翼这些日子已经看穿了二人之间深重的情愫,他别无所求,只愿郡主余生安乐。 在送驾之时,赵翼上前阻拦:“臣已派人急报郡主,郡主约莫一刻便回。殿下可要再等片刻?” 李修白玄甲凛然,回望巍峨城门。 长安突变,此去凶多吉少,何必把她牵扯进来? 他最终收回目光,沉声道:“不必了。劳烦赵将军,替孤带句话给郡主,就说昨夜之事,她既未想明,便不必再想了。” 言罢,他沉声下令开拔,挥鞭策马。 千骑紧随其后,金戈铁马,气吞万里,无一人再回首。 第69章 雪在烧 见风,见雨,见苍生 自李郇死后, 薛灵素便意识到李修白终有一日会查到自己头上。 他们二人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 李修白利用她来迷惑李俨,而她也在暗中摸查他的底细。 这一查, 竟牵扯出一桩惊天秘闻——李修白的身世。 一切还要从薛灵素眼尾那一颗红痣说起。 荥阳郑氏嫡女郑抱真, 眼角也缀着这样一粒朱砂痣。 薛灵素知道自己是因这朱砂痣被李修白选中,又因这才入了李俨的眼。 郑抱真与当今圣人、先太子之间的旧事在宫中并非秘闻,薛灵素稍加打听便可知晓。 但在与李郇交谈之间,她敏锐察觉李修白对这位先太子妃的了解异常深入。 譬如李郇替圣人行招魂之法时所用的燕子纸鸢, 又譬如许多郑抱真与圣人之间的秘辛,绝非市井流言所能打探到。 再想起她曾怂恿李郇加重药量, 致李俨幻觉频生、将李修白错认作先太子那次——薛灵素心下悚然,李修白与先太子、太子妃之间必有极深的渊源。 她当即遣心腹暗中寻访旧日伺候宝华殿的老宫人,探问当年先太子妃被囚禁生产之事。 当听到大火极旺,将整座宝华烧成了灰, 那个刚出生的先太子遗孤连尸骨都没留下的时候,她便隐约猜到了真相。 原来如此! 难怪李修白暗中部署, 隐忍蛰伏多年, 他想要的恐怕不只是皇位,更是一场为父母复仇的大局。 薛灵素并未拿到铁证,但她深知,在这宫闱之中,猜疑本身就能杀人。 她腹中已有了龙种,只要李修白的身世与先太子沾上一丝关系, 以李俨的多疑便绝容不下他。 李修白能用方士之术算计天子,她也学会了此道。 她重金贿赂了太平观一位高人令其在御前占卜,称圣人子女星亮,主得皇子。 正当李俨百思不解其意时, 她掩口作呕,顺势揭出有孕之事。 圣人果然大喜,比起将江山交给旁支,他当然更希望由自己的血脉继承大统。 紧接着,薛灵素再借道士之口,隐隐暗示李修白身世存疑。 她早已布置妥当,买通的几名老宫人适时回忆起当年旧事,比如郑抱真如何深夜产子、老王妃如何趁夜探视、又如何匆匆提着一只食盒离去、食盒之内如何有异样啼哭……言之凿凿,如亲眼所见。 李俨本就对李修白那双极似先太子的眼睛心存忌惮,凡是与废太子有关之事,他向来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立即命心腹宦官严加追查。 宫墙之内从来没有不透风的秘密。旧案重查,当年老王妃夜探宝华殿后携食盒匆忙离宫的记录果然被翻了出来。 李俨当即下诏,将长平王府一众人等打入诏狱,同时晋封薛灵素为贵妃。 薛灵素这些时日替李修白做事,知晓他不少心腹与暗桩,她毫不犹豫命人以自首之名暗中将名单密报李俨。 李俨大怒,随即下诏将盐铁转运使高珙、礼部侍郎崔儋、神策军左军中尉周焘等下狱。 周焘手握五万神策军,驻跸在长安西北郊外,消息一走漏,清虚真人便已飞鸽传书示警。 周焘随即拥兵自重,李俨一时竟奈何他不得。 但其余众人,除清虚真人侥幸脱身,尽数被投入诏狱。 李俨再度下诏,废去李修白的太子之位,派驿马疾驰军中解除其兵权,命人即刻押送回京。 然而,李修白身边的东宫千牛卫皆是他多年栽培的死士,自然不会奉诏。 至于沿途各镇节度使,更是人精中的人精。 朝廷越乱,他们越可拥兵自重,于是纷纷作壁上观。 因此,河东、河西、范阳三镇虽然表面上接旨,实际却按兵不动,观望局势。 李修白正是利用这一点,率领千骑一路从魏博直奔长安。 轻骑再快,赶到长安也至少要五天。泾原的主力大军就算急行军,也还得半个多月才能抵达。 于是李修白一面挥师西进,一面遣心腹携密信送给清虚真人在长安搅动风云。 薛灵素揭破他的身世,他又何尝不知她腹中骨肉的蹊跷? 李俨这些年来一直体弱多病,后宫早已多年没有子嗣降生。更何况,之前他通过李郇进献的“九转金丹”里本就含有导致人不育的草药,薛灵素怎么可能怀上身孕? 推算时间,这个孩子应该是在李郇死前怀上的。 宫中无外臣,唯有李郇以国师身份常来常往,如此看来,这孩子很可能与李郇有关。 李修白给清虚真人的信正是让其撰写檄文,直指薛贵妃私通外臣、混淆龙种,试图以舆论撼动宫闱。 清虚真人这些年暗中在长安铺设了大量暗桩,一夜之间,檄文就贴满了各大街巷,甚至被撒进了皇城。更有说书人、游走商贩,将流言迅速散播京畿州县。 不过两三日,长安舆论风向骤变,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薛贵妃私通外臣的真假。 李俨生性多疑,闻讯后掌掴薛灵素,厉声诘问:“贱人!你如实招来,这腹中血肉究竟是不是朕的!” 薛灵素惶然跪地,涕泪连连:“妾对天发誓,此胎千真万确是陛下骨血!长平王乃先太子余孽,包藏祸心,构陷于妾,正是想扰乱陛下圣听,陛下万万不可中其奸计!” 李俨当即召彤史详细核查起居注,又命太医署首席太医令重新诊脉。 薛灵素面无惧色,她早就把时间算得清清楚楚,除非孩子生下来、长得完全不像李俨,否则谁也拿不出确凿证据。 而等到那个时候,李俨恐怕早已不在了。 果然,查验并无破绽,李俨暂时放过了薛灵素,命金吾卫严查和缉拿散布檄文之人。 然而流言已经传开,李修白纵然身世有假,可先太子遗孤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室血脉,薛贵妃肚子里这个若是野种怎么比得上? 一时间,人心动摇,各路观望的节度使也各有盘算。 —— 此时,李修白已率千骑抵达潼关。 关中有四塞,东潼关、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是拱卫长安的咽喉,也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欲取长安,必先破关。 李俨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早已布下重兵。 东边的潼关由卫国公薛宽带领五万神策右军防守;北边的萧关有朔方节度使崔宁率三万精兵镇守;西边的散关和南边的武关也分别有大将把守;长安外城还驻扎着两万神策行营军,随时可策应。 可谓天罗地网,固若金汤。 面对如此困局,他们一时无措。 商议之际,清虚真人愤然道:“当日魏博内乱,殿下不远千里带兵去帮永安郡主平乱!如今她掌握魏博大权,却坐视殿下涉险而不发一兵一卒!如此凉薄之人,实在可恨!若当日您没驰援魏博,薛灵素又何来兴风作浪之机?” 李修白负手,淡淡道:“成德节度使突然发难,奇袭魏州,魏博正疲于应付,分身乏术。” “殿下总是为此女开脱!”清虚真人长叹,“萧沉璧此举分明已作出了抉择。在魏博与殿下之间,她永远先选择魏博。如此薄情寡义之人,殿下若能渡过此劫,日后还是莫要再与她来往了!” 李修白回忆起萧沉璧那夜的迟疑,默然不语。 军情紧急,神策左军虽已与李修白会合,但泾原的七万大军还未赶到。即便到了,将士们长途奔袭,也已人困马乏,很难打得过以逸待劳的长安守军。 硬拼绝不是办法。 李修白沉思许久,决定智取。 潼关守将薛宽是一代名将,手下五万神策右军更是精锐,强攻很难突破。 西散关和南武关的守将也都是李俨的心腹,忠心耿耿。 唯一有望争取的,是镇守北萧关的朔方节度使崔宁——他出身清河崔氏,论起来与他还算远亲。 于是李修白明里大张旗鼓厉兵秣马,暗地却派密使带着厚礼和亲笔信悄悄前往北萧关,向崔宁许下“勤王功臣、世代镇朔”的承诺。 崔宁见李俨中风卧床、时日无多,本就心存观望,加之薛贵妃怀孕一事扑朔迷离,长安流言四起,早已动摇。 接到来信后,他即刻召集心腹共商大计。 恰巧,他帐下主簿正是当年李修白在进奏院出手相救的徐文长。 当初,裴见素担任吏部尚书,把持吏部铨选,徐文长虽然中了状元,却只得了个翰林院编修之职,整日埋首故纸堆中。 若只是不得重用便也罢了,他在翰林院屡遭排挤,虽有崔儋宽慰,最终还是不堪忍受,愤而辞官。 崔儋知晓后并未强求,反而给他指了一条新路——去地方藩镇谋事。 如今藩镇势大,在节度使麾下积累资历,已成一条晋升之捷径。朔方节度使崔宁恰出自清河崔氏旁支,经崔儋举荐,徐文长遂投奔朔方,担任主簿,竟然颇受重用。 徐文长素来知恩图报,如今得知李修白处有难,决心倾力相助。 更何况经历科举一案,他早已看清圣人的昏聩与刚愎,即便抛开私情,于公于义,他也更愿辅佐李修白成就大业。 于是在崔宁征询意见时,徐文长慨然进言,极力劝说他顺势而为,辅佐长平王匡扶天下。 崔宁再三权衡,最终应允,并派徐文长为使,前往接洽。 见来使竟是故人,李修白便知大势已定。 果然,徐文长见到他后,眼眶微红,恭敬行礼:“昔日蒙先生相救,文长今日终于能报答恩情!” 李修白亲手扶起他,也不由感叹兰因絮果,机缘巧妙。 —— 盟约既成,李修白迅速调兵遣将,以神策左军五万为前锋,分左、中、右三路进发,分别牵制潼关、佯攻武关、策应后方。 泾原大军则分作两部,一部沿渭水推进,一部绕行商洛,断长安南路。 至于北萧关一路,李修白亲率三万兵马强攻,但只是虚张声势,崔宁假意抵抗片刻便开城放行。 六路大军虚实结合,行动迅速。不过两日,李修白便已率主力突破北萧关,七万大军如天降神兵,骤然合围长安城! 京师大震,人心惶惶。 时值十一月,驰道两旁槐枝枯槁,落叶萧萧,一派萧瑟肃杀之景。 只有零星几棵树上还挂着冻得通红的果子,像悬在城楼的人头,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刺眼。 潼关虽大捷,但他们是急行军,粮草不足,必须速取长安,斩杀李俨,才能定下大局。 李俨也看穿了他的意图,命城中仅剩的两万守军分守四门,拼死抵抗。 李修白声东击西,命人佯攻春明门,放火引箭,趁守军救火混乱之际,潜伏在漕渠的精兵突然杀出,一举夺下通化门水闸,三千铁骑随即涌入。 一夜之间,外城十二街全部落入他手。 他治军严明,下令士卒不得侵扰百姓分毫,渐渐赢得人心。 如今,只剩宫城这最后一道防线。 这日正值立冬,一早便天色灰蒙,阴云低垂,似有雪意。 自打长安城被围之后,宫内便已大乱。 守卫惶恐,宫人纷纷出逃,李俨连杀数人也止不住颓势。 气急攻心之下,中风的身子左半侧完全瘫痪。 知道大势已去,又听说薛灵素的流言越传越凶,他索性传出口谕,说自己是被薛灵素“蛊惑”,愿把她交出去,只求李修白退兵。 李修白策马城下,白马轻鞍,遥望那巍峨宫阙,只淡淡一笑:“果然……是个无情之人。” 笑罢,他挥刀随手斩了传谕的内侍。 消息传入兴庆宫,李俨暴怒,却又拿李修白无可奈何。 此时,薛灵素也知晓了李俨将她献出去以求自保之事,她迤逦着绛红宫装踏入太极殿,一声令下,殿宇四周顿时被甲兵层层围住。 李俨虽瘫坐御座,仍强撑帝王威仪,厉声道:“大胆!你敢造反不成!” 薛灵素看着龙椅之上那眼歪口斜、形销骨立的帝王,只觉嫌恶,往日柔顺姿态荡然无存,冷冷讥笑:“陛下真是好心狠,为了苟活竟愿将妾身和骨肉献出。如此无情无义,看来当年杀兄夺妻之事全是真的了!” “贱人!你怎敢如此对朕说话,朕真是错信了你!”他颤抖着手指着薛灵素,嘶声喊道,“来人!将这贱妇拿下!” 薛灵素轻嗤一声:“人?何处还有人?纵有,又岂会再听命于你?” 她面色忽然阴沉下来,只见原本守卫宫城的神策右军全部站在了她身后。 李俨骇然:“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难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你腹中怀的真的不是朕的子嗣?” 薛灵素一步步踏上御阶,俯身在他耳畔轻语:“不中用的老东西,你的手比柳树皮还皱,每次碰我都让我恶心,如此垂垂老矣还妄想有后?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杀了你,朕要杀了你,你这个贱妇!” 李俨面目扭曲,挣扎着想要取剑,却因半身瘫痪难以动弹,险些从龙椅上跌落。 薛灵素不再理他,只拿过玉玺拟诏。 李俨想她死,她可不想死。 如今即便她叩首哀求李修白,他也绝不会饶她。既然如此,不如鱼死网破。 她命人去提审关押在诏狱的老王妃和李汝珍等人,让人传信给李修白,除非他退兵,否则就杀光长平王府满门。 然而她所能想见的,李修白又岂会毫无防备? 早在攻打皇城前,他就已暗中传信给大理寺卿冯祉,命他护住王府。 冯祉一贯是个老滑头,先前科举案中装聋作哑,后又默许李修白审讯岐王刺杀一案,如今大势已明,他自然知晓该如何抉择。 于是当薛灵素派去的宦官到了昭狱,才发现关在里面的根本不是王府众人,而是穿了他们衣服的替身。 宦官连滚带爬回宫禀报,薛灵素得讯后面色惨白,几乎瘫软在地。 狡兔三窟,她也为自己留了后路,当即准备换下宫装,易容成宫女从密道逃走。 可她没料到,李修白来得那么快。 宫城的防御在七万大军面前不堪一击。薛灵素一身繁复宫装行动不便,跌跌撞撞尚未逃出太极殿,殿门已被黑压压的铁甲兵团团围住。 此时已是正午,天色却阴沉如暮,浓云压顶,不见天光。 只有灰扑扑的雪片无声地坠落,落得一地皆白,衬得原本喧嚣的大殿分外安静。 白茫茫的雪地中忽然传来簌簌踩雪的声音,兵士迅速让路,分列两侧,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自军阵中走出。 李修白一身戎装,玄甲染血,手中的剑一路滴血,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薛灵素当即膝行求饶,抓住他的衣角:“殿下,是妾错了,妾也是受人蒙蔽,求殿下开恩,饶妾一命!” 李修白垂眸,唇角轻扬:“孤记得初次见你时,你也是这般姿态。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你可后悔?” “悔!”薛灵素急忙仰起脸,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妾悔不当初!妾是爱慕殿下太过,一时鬼迷心窍才铸下大错。念在妾为殿下做了这么多事的份上,求殿下饶妾一命!” 薛灵素一身火红宫装,头戴华丽花冠,比初见时更加艳丽,心肠却也狠毒百倍。 她话音刚落,瘫在龙椅上的李俨怒目圆睁:“贱人!你竟然是李修白的人,竟骗了朕这么久?朕的好侄儿,你当真是布得好大一局棋!” 李修白目光转向龙椅上的人,越过薛灵素,提剑缓缓走去:“陛下如此多疑,我不设局,怎能一步步骗过你,走到今日?” “逆臣!乱党!”李俨指着他大骂,“枉朕如此信任你,甚至将太子之位都给了你,你竟一直在算计朕!简直是狼心狗肺!” “这话用在陛下自己身上似乎更合适。”李修白语气淡漠,“当初你算计先太子时,难道不比我狠厉百倍?” 李俨浑身一震:“果然……你果然是他的儿子!” 他突然癫狂大笑,“流言全是真的,抱真啊抱真!你骗得朕好苦!不惜自焚也要保住这个孽种,枉朕爱了你那么多年!抱真,你何其对得起朕!” 李修白只是扯出一个笑:“究竟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权,你自己能分得清么?” 李俨如被刺中痛处,怒喝道:“自然是爱!你懂得什么?是朕先认识抱真,也是朕先与抱真相好!是你父亲不义,看上了抱真,百般设计,才让先皇把抱真许配给他!是他夺朕所爱。朕不过夺回本该属于朕的,何错之有?” 李修白微微一顿,清虚真人告诉他的并非如此。 李俨喃喃又道:“外人皆道先太子温润如玉,只有朕知道他在情爱一事上远非表面那般单纯!他一直欺骗抱真此事,抱真也被他蒙骗,竟然真的爱上了他。朕曾暗中多次提醒她,她不但不信,反而斥责朕!朕有什么错?错只错在出身微贱,没有托生于中宫!” “后来朕步步为营,终于夺得皇位,也抢回了抱真,可抱真总是不肯信朕,没办法,朕只好把她关起来!朕为了保住她的命,甚至容许她生下你,朕还不够宽仁吗?可她为何至死都在算计朕?” 李俨这几个月服食太多丹药,神志已经不清,伏在龙椅上忽而面目狰狞,忽而痛哭流涕,如同疯子一般。 李修白并不在意他说的是真是假,很早就不在意了。 他的出生就是一场算计,之后清虚真人又暗中操纵他多年,要他夺取大位,为先太子昭雪。 这些年来,为了这个目的死了许多人,牺牲了许多事,他自己也是一颗棋子。 时至今日,当年孰是孰非,还重要么? 他语气淡薄:“即便你所言为真,又如何?最多,给你一句的遗言时间。” 李俨见他毫无动容,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年质问先太子李贞时,他也是这般微微垂眸,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你不是也娶到了京兆韦氏的嫡女?还不够?” 一样的神情,一样的淡漠,李俨直至此刻方看出他们父子的相似之处! 李俨指着李修白咬牙切齿:“你们果然都是疯子!心机深沉,城府极深,偏偏对外装出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以为一个京兆韦氏就能打发朕?朕要的是抱真,那是朕的!” 李修白眉宇微沉,以当年李俨的身份怕是娶不到京兆韦氏,或许他所言非虚,先太子、他的生父李贞并非完全纯善之人,设计夺取他母亲后,出于亏欠,又帮李俨娶到韦氏。 然而,他对这些恩怨没有半点探究的意愿。 他讽笑:“既然不愿,陛下又为何要答应这桩婚事?倘若我没记错,后来京兆韦氏成为你夺权的重要臂膀,而在登上皇位后,没多久你就找借口赐死韦氏,流放韦氏全族。你厌恶韦氏,又贪恋韦氏的权势,你当真无辜吗?” “即便如此又如何?朕是君,他们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太子也是君,你也是臣,太子要你的妻,你又为何如此愤懑?” 李俨哑口无言。 李修白冷笑:“说到底,你只是个自私至极之人。如此贪恋权势,夺兄之妻究竟是为了报复,还是本就觊觎皇位,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恐怕你自己也说不清!这么多年来,你对我母亲的追忆与其说是深情,不如说是在掩饰你的本意,自欺欺人罢了!” 这话直接撕开李俨最深层的伪装。 “不!”他双目赤红,“你怎敢胡言乱语!朕没错,错的是你父亲!你一个后辈又如何敢指责朕?你今日与当年朕有何异,百般算计,不就是贪图皇位!” 李修白毫不避讳:“是又如何?至少我不像你一般自欺欺人。此位能者居之。你在位的这些年,为了制衡朝堂,纵容党争,宠幸宦官,大兴徭役,苛捐杂税层出不穷,你这般无能之辈早便该退位了!” 李俨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从来只有人捧着他、顺着他,这些真话比什么都让他崩溃。 “胡言乱语!来人,把他的舌头割了!” 他下意识下令,但太极殿内外都是李修白的铁甲兵,无人听令,衬得他仿佛一个笑话。 再往外看,殿外雪骤紧,如鹅毛一般,不过片刻,便将红墙碧瓦、玉阶雕栏尽数覆盖。 天地一片缟素,仿佛在为死去的魂灵哀悼,又仿佛要将一切阴谋、血腥与肮脏都彻底埋葬。 李修白收回视线,忽然觉得无趣,将手中长刀掷于薛灵素面前:“杀了他,孤或可留你一命。” 薛灵素毫不犹豫提刀。 “朕是君,是圣人,你敢,你们敢!” 李俨蜷缩在龙椅上,拼命想爬走,但左半边身子完全瘫痪,只能眼睁睁看着刀落下。 “贱——” 话音未落,薛灵素一刀重重斩在他腰间。 鲜血汩汩涌出,李俨瞪大眼睛挣扎,轰然从高高的龙椅上滚落,身子断成两截,就像当年先太子被腰斩一般。 薛灵素邀功似的凑过去:“殿下,妾知道先太子是含冤而死,特意用同样的方式为您雪恨,可否饶妾一命?” 李修白看着断成两截的尸体,再看看薛灵素脸上的血迹,只觉得厌恶。 他轻笑:“孤说的是‘或许’能留你一命。可惜你所作所为,令孤不甚满意。” 薛灵素脸色骤变,提刀冲向李修白,但还未近身,手中的刀就被流风夺走,反架在她脖子上。 薛灵素目光怨毒:“李修白,你的心真狠!为什么萧沉璧百般算计你,你不但不恨,反而爱慕她?我就不行,连一条命都保不住?” 李修白眼神淡漠:“一个只知弄权、毫无底线之人,也配与她相比?” 薛灵素仰天大笑,眼泪却无声滑落:“好!原来在你眼中我这般不堪!可偏偏是我这样的人能算计得了你!你可知回纥可汗为何突然向萧沉璧求亲?是因为我!我知殿下必然舍不得她,一定会去救她。只有你走了,我才能在长安搅动风云。我什么都算到了,布好全局,殿下未免太小看我,你差一点就死在我手里了!” 李修白终于正眼看她:“原来这一切都是你暗中算计的?” 薛灵素已破罐破摔:“是又如何?殿下也别以为此刻已胜券在握!你与我同样可怜!你千里迢迢率军救萧沉璧又如何?成德稍一起兵,她便为魏博弃你于不顾。你攻打长安这两月,她可曾助你分毫?可曾赠你一兵一卒?殿下,自以为算无遗策的殿下啊,你也有失算之时,你也不过是他人裙下败将!” 薛灵素笑得花枝乱颤,李修白只是冷眼旁观。 殿内殿外一片死寂。 薛灵素自知死到临头,又吃吃笑起来:“还有,殿下即便今日杀了我,夺了皇位就以为能坐得稳吗?休想!自你攻破潼关,我便知大势已去,派人传信给回纥。此刻唐廷内乱,回纥定然已经举兵南下!” “你和李俨打得两败俱伤,各方节度使的兵权尚不在你手中,你无力调遣,只怕回纥的铁骑要长驱直入,坐收渔利了!如此甚好,我坐不了这个位置,你也别想坐!” 崔儋怒斥道:“妖妇!无论如何内斗,都是朝廷自己的事,你竟把异族引来,届时长安乃至大唐百姓必遭屠戮,你简直丧心病狂!” “是又如何?”薛灵素贪恋地轻抚鬓边花冠,“横竖我要死了,有万人陪葬,黄泉路上倒也不寂寞了!” 果然,她刚说完,周焘急步进来,呈上一份邸报:“殿下,大事不好了!回纥举兵十万,倾巢而出,直指长安!” 薛灵素听罢指着大殿上的人,每一个人,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我赢了!终究是我赢了!你们皆要死,皆要为我陪葬!” 李修白面色沉凝。 然而紧接着,殿外的清虚真人又一边皱着眉,一边带着喜色,面色忽晴忽阴,矛盾地快步进来。 “魏博也传来军报,说是永安郡主率十万天雄军,以‘卫长安,守国土’之名迎战回纥。回纥之危……或许不必着急。” 薛灵素蓦然僵住,浑身如同冰封。 李修白轻轻拂去邸报上的细雪,指尖仿佛有火在烧,薄唇溢出一丝低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70章【正文完】 第70章 正文完 相知,相许,两不疑…… 薛灵素机关算尽, 至此却仍不甘赴死。 她猛地重击自己腹部,企图堕下胎儿,换取一线生机。 鲜血自她身下汩汩涌出, 迅速浸透了殷红的裙裾。 “殿下、殿下!”她气息奄奄, 强撑着一口气哀求,“这个孩子没了,再也不会威胁您的江山了,求殿下慈悲, 留我一条贱命,我愿从此青灯古佛作伴, 再不出现在您眼前……” 崔儋见状不由侧目。 清虚真人也眉头紧锁。 李修白微微垂眸,俯视着蜷缩于地的女子,薄唇抿成一线:“连亲生骨肉也可亲手扼杀,毫无人伦敬畏之心, 如此凉薄之人,你说, 孤岂敢容你?” 薛灵素面色霎时惨白, 这才发觉自己竟弄巧成拙,彻底断送了最后生机。 “不,我要活着,我必须活……” 她拖着血污狼藉的裙裾,挣扎着向殿外爬去。 李修白并未阻拦,只漠然凝视。 殿外天寒地冻, 积雪覆阶。她刚刚爬出太极殿的高门槛,便一个失足从数丈高的汉白玉丹墀上滚落下去。 一身红裙在皑皑白雪中绽开,犹如一朵凋零的残花。 李修白淡淡挥手:“拖下去。” 两名铁甲禁军无声上前,迅速清理了现场。 纷扬的大雪如漫天飞絮, 很快将血迹污秽覆盖掩埋,太极殿前恢复成一片洁白肃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庆王、岐王、薛灵素、李俨……昔日在这太极殿中翻云覆雨之人皆已烟消云散。 如今,只剩他一人独立宫阙。 边境暂有萧沉璧率十万魏博精锐坐镇,可保无虞,但宫中残局尚且不可掉以轻心。 李修白当即命周焘控制宫禁,全面接管玄武门及诸门防务,实行宵禁戒严。 宫门落钥,神策巡行,任何人不准出入,既能防止残余势力里应外合,也能将先帝驾崩的讯息封锁深宫。 与此同时,他以李俨口谕密召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及其他枢要臣工入宫议事,实则将其悉数控制于别殿,隔绝内外,防止这些人作乱。 控禁宫、稳朝臣后,下一步便需为继承大位正名。 李修白命翰林学士承旨拟诏,一则为李俨口吻的《罪己诏》,历数他当年构陷先太子之经过,并声明逊位,归政于先太子一脉。 二则为新帝登基诏书,布告天下,并言明李俨之崩为薛灵素谋逆所致,由此坐实其秽乱宫闱之罪。 对于驻守外城及潼关等要隘的将领,李修白则以新君之威,明诏收回兵权。 如今,他身为先太子遗孤,已是宗室中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之人。 内里皇城尽在掌握,外有魏博强援在侧,诏书不管是真是假都以颁布,几位大将知晓大势已去。 崔宁率先开启城门,入京拜见新君。 剩下几位将领见状,也纷纷上表称臣,入长安朝觐。 只有驻守潼关的薛宽还在负隅顽抗,因为当年构陷先太子一案,他也是主谋之一。 薛宽自知返京绝无生路,于是铤而走险,举兵反叛。 李修白毫不手软,当即命周焘率神策军出征,经过五日激战,最终将薛宽生擒,押解回京。 此后数日,李修白新君继位,恩威并施,全面整肃朝纲。 对庆王、岐王余党、构陷先太子的奸佞,以及趋附薛灵素的逆臣,或处决,或流放,手段凌厉,震慑朝堂。 而对大多数持身中立的官员,为稳定朝局,则多加抚慰,以安人心。 除了长安,四方还有许多尚在观望的藩镇。 削藩势在必行,但在新朝初立之际,李修白暂用了怀柔之策,派遣使者,携带新君的诏书和赏赐,前往各地节度使处宣慰,承认其镇守之权,换其奉表效忠。 至此,长安乱局初定,边境也频传捷报。 回纥此番举兵,原本是想趁中原内乱之际南下掳掠,未料想割据河北的魏博竟会毅然站在长安一侧,致使他算盘落空。 两军最终在云州地界相遇。 回纥号称草原雄师,士兵大多是髡发或扎发辫,面相粗犷,虬髯满颊。军队中常有萨满巫师随行,击鼓吟咒,用来卜吉凶、鼓士气。 赵翼常年戍边,深知这帮蛮族的厉害,将这些年搜集的讯息和回纥常用的战法尽数告知萧沉璧。 回纥人大多是骑兵,擅长马上作战。 其中,轻骑兵是主力,称为弓骑。这些人大多头戴皮帽,身穿皮袍,背一把反曲弓,配胡禄箭袋,或以马刀劈斩,或以套索擒敌,或以骨锤碎甲,擅长扰敌和迂回作战,极难对付。 重骑兵是精锐,称为突骑,人马皆披锁子铁甲,负责冲锋陷阵,通常出身贵族。 相比之下,长安的神策军兵力虽多,但大多是步兵,若真是对上,神策军纵然能赢,也必是尸山血海之局。 万幸,魏博也是以铁骑名震天下。 俗话说,“长安天子,魏府牙兵”,魏博的牙兵才是骑兵中最强悍者,一悍,悍在不畏死,二悍,悍在利器无双。 魏博军中有专克骑兵的重器——陌刀。 此刀极长,削骨如泥,莫说是人了,连马都能砍断。 除牙兵外,十万天雄军中更不乏强弩手和重步兵,人人身披明光铠,头戴兜鍪,甲胄之精良,远非回纥的皮帽皮袍可比。 故而此战,回纥对上魏博,简直是恰好撞上克星! 果然,交锋不过五日,回纥前锋便节节败退。 恰在此时,长安局势已定,新君正式即位,迅即下诏,命幽州、河东两镇节度使发兵驰援。 回纥守将本就接连被挫败,此刻见无缝可钻,已萌生退意,传信回大营。 但回纥可汗记恨当初被萧沉璧戏耍之仇,不顾局势,愤而下令强攻。 于是,在两镇援军未至之际,萧沉璧亲率魏博大军于雁门关外全力迎击。 冬日的雪原上,寒风萧瑟。 身披皮帽的回纥骑兵和手持长槊的魏博牙兵厮杀不休,万马奔腾,箭矢破空,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雁门关一战,鏖战了七日七夜,尸骸遍野,堆积如山。 直至萧沉璧命人单骑突阵,于万军之中斩下回纥王子毗伽的首级,高擎示众,敌军才终于士气尽溃,兵败如山。 此时,两镇节度使的援军终于赶到了,回纥见局势无法逆转,只得鸣金收兵。 萧沉璧亲率铁骑乘胜追击,退敌百余里,这才罢休。 雁门关大捷、回纥溃退的军报八百里加急送入长安,举城欢腾。 新君当即遣使犒军,厚赏三军,并特旨召萧沉璧入京觐见。 一时间,全长安大喜过望,毕竟回纥人的残暴众人有目共睹,刻骨铭心。 先前安史之乱时,回纥人以援唐之名打入两京,名为驰援,实则劫掠,兵过如篦,匪过如梳,焚掠殆尽,赤野千里,至今提起来仍令人心惊。 所以,魏博此役对长安可谓有存续之恩,对家国更是有卫护大功。 萧沉璧的形象也从此在百姓口中彻底逆转,从此前的“蛇蝎郡主”一跃成为“女中战神”。 世事变幻,真是奇诡莫测! 谁能想到不久之前,长安百姓还在历数萧沉璧的狠辣呢? 今日,正是因为她的狠辣为长安守住了国门。 而萧沉璧此次毅然拱卫京师的缘由也渐渐传开——原来不只为臣节,更是出于私情。 前有储君千里奔赴,冲冠一怒为红颜。 今有郡主挥兵十万,力守国门杀胡虏。 这二位哪里还是宿敌? 分明是天造地设的眷侣! 先前曾怒斥萧沉璧“牝鸡司晨”之人,如今纷纷面红耳赤、哑口无言;而那些曾骂她“蛇蝎心肠”的,也自觉言过其实,羞愧难当。 至于从一开始就暗中觉得这对怨偶实则天造地设的那群人,则终于得以扬眉吐气,抚掌大笑! 一时间,茶坊酒肆间流传起无数称赞二人智勇与深情的话本词章,什么“银甲红袍照雪寒,陌刀所指万骑湍”,什么“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而新君李修白对此竟毫不介怀,仅一笑而过。 民间见状,议论愈发汹涌大胆,再无顾忌。 听闻这位郡主兴许会来长安,全城的人皆翘首以盼,都想亲眼见见这位传闻中文武双全,足智多谋又风华绝代的永安郡主究竟是何等风采。 —— 魏博 雁门关大捷后,萧沉璧率军返回魏州,犒劳三军,休整兵马。 不久,长安的使节便抵达。 宣旨之时,帐中牙将多喜形于色,但也有数位老成持重的将领心存隐忧。 是夜,几位老将私下拜谒,向萧沉璧痛陈利害:“郡主,魏博与朝廷积怨已久,今日虽并肩抗敌,但君心难测,不可不防。昔年德宗朝时,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猝死,其子李惟岳奉诏护丧入朝,险遭扣留,由此引发四镇之乱。前车之鉴不远。还望郡主三思,切勿轻入虎穴啊!” 萧沉璧听罢众将之言,神色沉静,只道:“诸位好意,但我已有决断,此行,我必须去。” 她执意如此,各位老臣也不好再劝,只是默默做好备兵的打算。 冬末,萧沉璧率轻骑,以凯旋献俘之名,赴京朝觐。 长安这边,礼部、太常寺与光禄寺早已奉旨操持大典,典礼规格极高,极为隆重。 依制,凯旋之师将从明德门进,经朱雀大街,一路向北行至承天门谒见。 李修白批阅后仍觉不够,又加了百官迎候,万民观礼。 朝野得知震惊不已,这场面,堪称人臣所能享的最高荣宠了。 陛下未免也太宠爱这位郡主了! 冬至这日,萧沉璧率魏博使团抵京。 天公也作美,长安已经连下了数日大雪,偏偏这一日放了晴。 碧空如洗,暖阳高悬。 轻骑行到郊外之时,快马已飞报入城。朱雀大街两侧人头攒动,喧声鼎沸。 没多久,只见远方旌旗猎猎,马蹄声碎,一支军容整肃的铁骑策马而来,盔明甲亮,其后还押解着大批俘虏与辎重。 队伍最前方,萧沉璧身披明光铠,脚蹬狮子骢,一身银红披风在凛冽风中翻飞—— 竟真和坊间流传的“银甲红袍照雪寒”一模一样! 而最令人心折的,是那双沉静明亮的眼眸,宛若星河坠入其中,清冷又璀璨。 车马走过,欢呼之声如山呼海啸。 “郡主万安!” “大唐万胜!” “女中战神!” 两侧百姓抛洒着彩缕与铜钱,顽皮的孩童们雀跃着追逐。 萧沉璧缓辔而行,向道旁百姓颔首致意。 因群情踊跃,短短一段路程竟行了半个时辰之久。 承天门外,文武百官早已等得颈酸。 一抬眸,只见城楼之上的新君头戴玄色冕旒,身着十二章纹龙袍,腰束金玉革带,仪容冷峻,天威凛然,如此盛装之下始终身姿如松,不见半分焦躁。 百官又纷纷羞愧,挺直了腰杆,目不斜视。 直至那抹银红披风自长街尽头转出,天子冷静的目光骤然收紧,紧紧追随着那马上的人,仿佛四周再无一物。 不待萧沉璧下马行礼,新君竟一步步自御阶走下,于众目睽睽之中伸手亲自扶她下马。 此举完全不是君臣之礼,更不符礼部预先呈报的仪程。 按制,应该是萧沉璧先行叩见,天子于城楼受礼才对。 但新君偏偏就这么做了! 这位永安郡主在新君心中之重,可见一斑。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虽知道不合礼,但岂能看不出二人的关系?纷纷识趣地闭了嘴,无人敢置一词。 萧沉璧也觉窘迫,没想到李修白连演也不演,竟然就这么当众执起她的手从御道上走过。 并肩行走时,她压低声音:“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起码也讲点礼。” 李修白却紧紧牵着她的手不放:“朕已经够给他们面子了,本来,朕是想去城外亲迎你的。” 萧沉璧浑身一悚,他要这么干了,恐怕不止眼前的百官脸色精彩了,日后的史书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她。 她讪讪闭了嘴,任他紧握着手,在百官的注视中穿过御道,直入太极殿。 之后便是常规的献俘和告庙。 已是中书令的崔儋当众宣读封赏诏书,对萧沉璧极尽溢美之词,对魏博将士也褒奖有加,赏赉之厚,远超常例。 但奇怪的是,唯独没给这位郡主晋封军衔。 众人先是疑惑,然后恍然,只道这位恐怕不是要在军衔上加封了,而是有更隆重的册封! 百官于是集体躬身祝贺:“陛下圣明!恭贺郡主!” 冗长的封赏仪式结束之后,李修白随即以“咨询边关防务细则”为由,单独召萧沉璧至太极殿偏殿。 —— 太极殿内 宫人内侍皆被屏退。 殿宇高大,只剩他们二人,萧沉璧心如擂鼓,随李修白一步步走向大殿深处。 殿门合拢上之后,里面一时静极。 数月未见,萧沉璧不免生出几分陌生与局促,正欲寻个话头,却忽被一把揽住腰身,不由分说压向那宽大肃穆的龙椅。 冰凉的玉冠撞上摇曳的冕旒,哪里还有先前半分庄重威仪。 李修白吻得又急又重,长驱直入,不容抗拒。 萧沉璧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下意识地抬手勾住他的脖颈,指尖深深陷进他织金绣龙的衣领。 什么君臣之别,什么宿怨前仇,在此刻都尽数碾碎成交缠的喘/息。 她像濒死的鱼遇到活水一般回应,轻轻吮/吸,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诉说思念之情。 唇齿磕碰间漫开淡淡的铁锈气,不知是谁唇舌破了,却谁也不肯先退。 不知吻了多久,直至后颈压上龙椅上的冰凉花纹,她才偏头挣脱,气息紊乱,双眼迷离:“等等……待会儿还有宫宴,这般模样如何见人?” 李修白指腹擦过她湿亮微肿的下唇,眼中的欲色未消:“你都亲率十万铁骑为朕踏破回纥了,你以为还有人不知我们的关系?” “谁是为了你!”萧沉璧耳根烧透,却还嘴硬,“我为的是边关百姓,为的是大唐山河!” “哦?”李修白捏着她下颌,“既如此,目的已达成,你如今兵权在手,大可拥兵自重,何必还奉诏入长安?” 萧沉璧气结,眼底却勾起一丝挑衅:“那陛下要如何?难不成非要我反了你才痛快?” 李修白低笑起来,单手托住她后颈:“朕不要如何,只想问一句,你所要护的天下苍生里,可也包括朕?” 殿内烛火噼啪一响。 萧沉璧终究避不开他的视线,半晌,不自在地承认:“……有。” 何止包括。 他是分量最重的那个。 当日听闻长安惊变,李俨废储之后,她即刻便想带兵去帮他。 可成德趁乱来袭,铁蹄直奔魏博城下,她没办法舍弃那么多无辜百姓,只好勒马转身,回去同成德作战。 ——他有他的皇城要夺,她也有她的山河要守。 那些日子,她杀红了眼。 每仗都身先士卒,陌刀卷刃便换长槊,长槊折断便提剑再战,只求速战速决,早日抽身去助他。 成德军从未见过如此疯魔的萧沉璧,被她不要命的打法逼得节节败退。 好不容易击退成德,回纥又至。 幕僚都说这是魏博坐收渔利之机,劝她不要迎战,可她看着眼前大好的时机,想起的却是那月夜之下,他在窗边许下的承诺。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出兵,为他守住这扇国门。 对这些事,李修白即便一开始不清楚,后来也清楚了。 两人拥吻时衣襟散落,他看着她肩颈上的一道擦痕轻轻喟叹:“听说你在对战成德时受了伤,就是这里?” 萧沉璧也没隐瞒,随口道:“小伤而已,那大将的头被我当场砍下来了。” 李修白轻抚这道伤疤:“这怎么够?他的命怎么抵得上你一道伤?朕迟早会夷平成德!” 萧沉璧被掠过的地方微微发热。 她已然很强大,不需要旁人保护,但有人甘愿保护,心境还是不一样的。 她心中微微一动,用唇角碰上他的唇。 两个人仿佛渴了许久的猛兽,轻轻一碰便止不住相拥,唇瓣吻到发红,发烫,仿佛要把对方揉碎在骨血里。 明光铠甲被扯得滚落一地,这时,李修白才亲眼看到那伤口有多长,从肩膀一直蔓延到心口,仿佛也戳进了他的心口。 他顺着那道淡粉色的瘢痕用唇舌寸寸吻过,来回往复,虔诚又滚/烫,仿佛要以此抹去所有过往痛楚。 萧沉璧十指受不住地穿入他发间,呼吸渐促,忍不住推他:“……够了,早不疼了。” 李修白这才抬起眸,微凉的指腹抚过她侧脸,声音低沉如同起誓。 “再无人可伤你分毫,即便是朕,也不行。” “朕要你为后。不是困于深宫皇后,而是与朕并肩、共御天下的掌政皇后。” “往后,这万里山河你我同享,千秋史册你我共书。” “凡欺你、伤你、叛你者,皆如同弑君。” “你——可愿?” 萧沉璧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眼睫如蝶翼般眨了一下,轻轻回抱住:“好。” 她怎会不愿? 这些日子她过千重山,踏万条河,皆为奔赴此人。 从雪崩之下的死里逃生,到万军阵前的遥相对望,他们刀锋相向过,也舍命互救过,经历了太多太多。 所幸,爱比恨更深,终究击碎所有的猜忌,于最高处执手相拥。 见风,见雨,见苍生。 相知,相许,两不疑。 —— 后史官记载: 昭武帝讳修白,文宗长子,少聪睿,擅兵法,有济世志。 后萧氏,讳沉璧,生于藩镇,长于鞍马,性刚烈,多谋略。 帝后相识微时,终成眷属。 帝践祚,立萧氏为后,赐号“明德掌政皇后”,共决军国大事,开千古未有之制。 在位四十载,外平吐蕃、定回纥、收南诏、降契丹;内轻赋役、开科举、设女学、少刑罚。 府库充盈,民生安乐,朝无遗贤,野无饿殍,世称“元嘉之治”。 赞曰:帝后并圣,相得益彰。昭武帝以武定乱,以文治国;明德皇后以智安邦,以仁抚民。 非明君贤后相许之深,焉能致太平若此? ——正文完结·番外待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