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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衔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攻心计 逢场作戏


    萧沉璧想到金矿, 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李清沅与李汝珍只道她是甜蜜羞赧。


    她也不点破,顺势垂下眼睫,颊边飞起恰到好处的红晕, 软声央求她们千万莫要告诉李修白她已知晓此事, 唯恐拂了他的面子。


    “知道知道!嫂嫂放心!”李汝珍打趣,“嫂嫂真是贴心,阿兄能娶到你,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萧沉璧嫣然一笑, 是福气还是晦气将来恐怕还两说呢。


    得知此事后,这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萧沉璧难得放松,与两位姑姐在长林苑消磨了大半日。赏夏花,品清酒,观珍禽猛兽, 长安的繁华富庶与姑姐们的体贴入微,让她心底生出几分真实的惬意。


    日后大业得成, 她不介意善待二位。


    归府已是傍晚。路过东市, 李清沅要去采买丝线与草药,为夫婿缝制夏日驱蚊的香囊。萧沉璧心念微动,借口关心李修白,依样画葫芦也备了一份。


    二人纷纷称赞她用心,萧沉璧嘴上说着“亲自动手方显心意”,回府后便将丝线丢到一旁, 让瑟罗明日去买一个成品香包。


    虽打定主意攻陷李修白,她也没傻到自己动手。


    反正他又不知道究竟是谁做的。


    但这点东西远远不够,萧沉璧回忆起李清沅提及李修白幼年酷爱狸奴的事,心思再次活络起来。


    她对猫并无偏爱, 自小挣扎求生已耗尽全力,哪有余力豢养活物。


    她也不懂猫的好坏品相,只想着贵的应该没错,于是打算去东市重金买只好看的,然而还没出门,却听见外面仆役叫嚷,原来是王府里窜进来一只野猫,众人正合力围捕。


    长安野猫众多,老王妃心慈,只命人驱赶,不伤及性命。


    此刻,那猫正被一只大手拎着后颈皮,小小一团,头脸乌黑,身子雪白,四爪徒劳地抓挠空气,声音更是凄厉。


    萧沉璧瞬间想到了自己,何尝不是这般被捏着后颈,生死只在他人一念之间?


    这点微薄的同病相怜,让她鬼使神差叫住了仆役,把这只丑陋瘦小的野猫留下来。


    仆役慌忙将猫呈上,心道这小畜生算是走了大运。


    萧沉璧命膳房煮了鱼肉鸡脯,细细撕成条喂它。那猫饿极,狼吞虎咽,看起来许久没吃饱了,有只后腿一瘸一拐的,似乎是伤着了。


    之后,她又命侍医过来,检查之后,侍医说是骨折了,怕是被人打的,她便令侍医用好药,将它好好包扎。


    这猫一开始极为怕生,慢慢地,发现眼前的人不仅没伤害它,还给它好吃好喝,便怯怯靠近。


    待到晚间,竟已会绕着萧沉璧的腿蹭磨撒娇。


    萧沉璧冷眼瞧着,只觉这猫蠢得可笑。


    如此轻易便卸下防备,难怪被人打得腿折。


    不但蠢,还十分丑,尤其这颜色,上黑下白,像生到一半是没墨了一样,滑稽又突兀。


    世人皆喜爱美丽的东西,她本意是想买只名贵的狸奴笼络李修白,一时心软却留下了这丑物,他多半瞧不上吧。


    正思索间,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萧沉璧立刻收敛眼底算计,换上一副温柔怜惜的姿态,故意将猫抱起,动作轻柔,语气也带上几分哀婉:“小东西,可怜见的……可我自身难保,也不知能不能留住你。”


    李修白步履未停,径直走入内室。


    萧沉璧这才恍然抬头,假装刚发现:“你回来了?”


    李修白目光淡淡扫过她怀中的猫:“哪来的?”


    “是只野猫,窜进府的。仆役原本要将它丢出去,我瞧着它可怜,腿又伤了,便擅自做主留下了。”她抬眼,眸中带着探询,“不知殿下能否应允?”


    “一只猫罢了,随你。”李修白语气平淡,视线并未过多停留,转身走向屏风后更衣。


    萧沉璧微感诧异。不对,李清沅明明说他喜欢狸奴的,怎会这般冷淡?


    难道真是嫌这猫太丑?


    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心软,转念一想,这猫又丑又笨,丢出去怕活不过几日。


    罢了,权当积德,先养着吧,大不了过几日再去挑只漂亮的便是。


    此时,李修白已更衣完毕,竟破天荒地主动开口:“叫什么名字?”


    萧沉璧一怔:“嗯?”


    “你不是好心收养了这猫么,难道没取名字?”


    他目光落在猫身上。


    打量了一眼他的视线,萧沉璧知晓他还是有所动容的。


    她若是刻意去买好看的猫讨他喜欢,以他的性子反而会惹得他怀疑。


    这又丑又蠢的野猫,倒成了歪打正着的妙棋。


    她唇边绽开笑意,将猫往他眼前送了送:“还没呢。想着既是养在薜荔院,自然该由殿下赐名最好。”


    “我来取?”李修白唇角勾起一丝弧度,“那就叫无忧吧。”


    萧沉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初她给那假孩子取的名。


    好好好,这人真是睚眦必报!


    她恼恨道:“猫又不像人,本来就没那么多烦忧,头既然是黑的,我看干脆叫乌头吧。”


    李修白眉梢微挑:“倒也应景。猫随主人,上黑下白。”


    萧沉璧面色又是一僵。


    猫随主人?乌头是剧毒,这是暗指她心如蛇蝎?


    上黑下白,是说猫,还是映射她和猫一样,头发乌黑,浑身雪白?


    下流!


    萧沉璧目光可疑,扫去一眼。


    李修白本是无心之语,被她那黑白分明、隐含薄怒的眼眸一盯,瞬间明白她的曲解。


    他声音平稳:“郡主多虑了,本王并无他意。”


    萧沉璧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多虑什么了?殿下又想到哪里去了?”


    李修白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周,慢条斯理道:“郡主既未多想,本王自然也没多想。”


    萧沉璧在口舌上讨不到便宜,暗暗咬牙。


    算了,有这猫在手,便多了无数接近的由头。


    此时,再看怀中这丑猫,竟也顺眼了几分。


    当晚,他们照旧分榻而眠。


    萧沉璧瞥见拔步床帐上沾染的污渍,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索性起身去扯那帐子。


    噼啪声响在寂静夜里格外刺耳吵到了李修白,不悦地询问她做什么。


    “脏了,睡不着。”萧沉璧头也不回。


    “等不到明日?”


    “若是殿下愿意与我换床我倒是愿意。”


    萧沉璧唇角一牵,扯了一角床帐拉开,那片飞溅的污渍入眼,李修白没再说话。


    然后,萧沉璧踮起脚,装作够不着那最高处的挂钩,回眸望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助:“殿下弄出来的,殿下不能搭把手?”


    片刻后,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身后,那片污渍近在咫尺,让人不约而同想起当时的疯狂和激烈。


    夜深人静,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贴近,空气里瞬间弥漫开无声的嗳昧。


    萧沉璧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加重,微热的体温隔着薄薄寝衣熨着她的脊背。


    修长有力的大手轻轻一扯,素纱床帐如罗衣般层层滑落,堆叠在两人脚边,一时间气氛愈发古怪。


    巨大的利益面前,萧沉璧不介意再多一次逢场作戏。


    然而,那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却骤然撤离,同时,烛火也被盖灭。


    黑暗中,只传来李修白倒水的声响和一句平稳的吩咐:“好了,歇息吧。”


    萧沉璧回头,只看到他捏着一杯冷茶的侧影。


    她微微咬唇,一言不发地躺回自己宽大的拔步床上,心想李清沅说的真是一点没错,这人真是极端的克制,恐怕没那么好攻陷。


    ——


    次日,一桩惊天变故震动朝野——岐王与王妃卢氏和离了!


    时下男女和离,妇人再嫁并不是新鲜事,但岐王夫妇的决裂,远非寻常。他们背后牵涉的,是范阳卢氏这一庞大世家和亲王的结盟。文书一下达,岐王妃便毫不留恋,当即启程,千里迢迢返回范阳。这也意味着岐王岳家的臂膀就此折损。


    长安城内议论纷纷,岐王府内更是愁云惨淡,戾气冲天。


    从前供岐王取乐的角抵奴隶,成了他宣泄怒火的牺牲品,被随意砍杀;侍奉的女使稍有不慎,便遭毒打,


    整座王府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柳宗弼知晓大势已去,奉劝他自请离京,莫要再卷入朝堂旋涡。


    岐王却大骂他无能,觉得这一切都是李修白和他那个夫人的错,要柳宗弼再帮他一把。


    “柳相,本王只有你了!杀了他们,我们就能东山再起,你出手,定能成事!”


    柳宗弼看着眼前这位自己曾寄予厚望、如今却只剩鲁莽与天真的王爷,心中只剩一片叹息。


    “殿下,臣反复思量,这端阳一事只怕是长平王布下的局,刻意要离间和打压殿下。若殿下好言抚慰王妃,借卢氏之力,或有一线转圜之机。可您非但不信王妃,还掌掴殴打,如今与范阳卢氏彻底撕破了脸,还谈何翻身?”


    岐王闻言,涌上一丝迟来的惶恐:“本王当时是醉了!现在去请王妃回来可还来得及?柳相你、你为何不拦我?!”


    “臣何尝没有劝谏?殿下连日酗酒,动辄杀人斥骂,何曾听得进半句忠言?范阳卢氏最是审时度势,恐怕和离之事就是他们出的主意。”


    柳宗弼摇头叹息,悔不当初,只怪自己权迷心窍,错选了这鲁钝易于掌控的岐王。


    烂泥果然扶不上墙,莫说日后前程,便是眼下性命恐怕也难保。


    “不,还有德妃!”岐王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嘶声道,“她是本王的亲姨母,四妃之首!她定会永远站在本王这边!本王还有机会!”


    提及王德妃,柳宗弼更是绝望:“殿下还未看清吗?宫中早已变天。王德妃空有其位,如今最得圣心的是薛嫔。此女晋升之快,着实怪异。若老臣没猜错,她恐怕也是长平王的人。这一局,长平王筹谋之久,布局之深,远超你我想象!”


    “薛灵素?”岐王大惊,“她不是高珙的侄女吗?怎会与李修白扯上干系?!”


    “高珙接任盐铁转运使,而副使正是长平王,殿下以为这是巧合?这三人之间,必有勾连!”


    “怎么会,他怎么可能心机深沉至此……”岐王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对了!向陛下告发!陛下最恨结党营私,此事若捅破,李修白必遭厌弃!”


    柳宗弼此刻终于彻底明白何谓“朽木不可雕”。


    “殿下既知长平王心思深沉,此局布了这般久,殿下以为他会留马脚么?再说了,此刻前朝后宫皆是他的势力,殿下即便拿出证据,又有谁会信?谁敢信?”


    “好个九弟!”岐王咬牙切齿,“本王竟一直被你玩弄于股掌!这些日子争来争去竟然全是为你做了嫁衣!好!好得很!”


    柳宗弼心灰意冷,重重咳了几声,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殿下自求多福吧。长平王心机深沉,此刻自请去偏远之地做个闲散亲王,或索性称病辞去一切职务,或能得个善终。”


    岐王还想挽留,但柳宗弼声称得了重病,时日不久,只想回府静养。


    看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苍老背影,岐王愈发愤怒。


    借口,全都是借口!


    他抓起案上酒壶,狠狠灌下,烈酒灼烧着喉咙,也燃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他猛地掷碎酒壶,他活不了,那便一起死吧!


    ——


    宫墙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圣人逐渐沉迷九转金丹,对李郇也愈发信任,竟敕封其为国师,位同三公。


    李郇身着崭新紫袍,手持玉柄拂尘,还真有了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味儿。


    薛灵素依旧圣眷优渥,宠冠后宫。她与李郇彼此知晓彼此的身份,相见时也会攀谈几句。


    表面看来,形势一片大好。但薛灵素心中却有一根刺,她敏锐地察觉到圣人似乎短期内对她再无晋封之意。


    位份低了一等,杨贤妃与王德妃便有了拿捏她的由头,明里暗里的刁难接踵而至。


    起初,她依仗宠爱,在圣人面前楚楚可怜地诉苦。然而两三次后,圣人眼底掠过一丝厌烦,薛灵素知晓自己只不过是个替身,立刻收敛,转而独自与那两位妃子周旋。


    端阳宴后,岐王倒台,王德妃气焰大挫,暂时偃旗息鼓。然而,庆王却颇受重用。其背后倚仗的杨贤妃跋扈更甚从前。


    薛灵素这几日吃了不少苦头,一次宫道相遇,她的车辇让路稍迟片刻,便被杨贤妃寻了由头,罚她在坚硬的鹅卵石上长跪。


    尖锐的石子硌入皮肉,膝盖痛得她数日无法下地行走。


    她怨愤不已,得知李修白近日频繁入宫,便借内侍之手传递密信,约他在一处偏僻废弃的冷宫相见。


    见面后,薛灵素忍着膝痛,将满腹委屈与这几日的艰辛细细道来,眼中含泪,期盼能得一丝怜悯或倚仗。


    然而,李修白眸光清冷,不带丝毫温度:“薛嫔冒如此风险召本王前来,就为诉苦?入宫前,本王便已言明,此路通天,但也遍地荆棘。这点苦楚算什么?薛嫔若是忍受不了,本王可安排你病逝出宫。”


    “不!”薛灵素慌忙屈膝跪倒,膝伤让她冷汗涔涔,“殿下恕罪,是妾身失言,妾身再不敢抱怨!还有一事,是妾发觉近来圣人迟迟不肯晋妾位份,王德妃虽失宠,杨贤妃却因庆王之势复又得宠,此消彼长,风向似对殿下不利,还望殿下早做绸缪。”


    打压岐王后立刻扶持庆王,正是圣人惯用的制衡之术,李修白早有察觉。


    他只道:“大业未竟,尚需时日。你只需固宠,稳住李俨。还有,日后若无本王传召,你不得再擅自相见。”


    薛灵素连忙称是,随即,李修白便头也不回地转身。


    望着那挺拔冷峻的背影,薛灵素紧咬下唇,一股混杂着不甘、怨怼与恐慌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之所以冒险约见,除了诉苦,还有从太医署探知前几日,这位冷心冷面的长平王竟亲自为他的夫人求取疗伤之药。


    同样是淤伤疼痛,她为他在后宫殚精竭虑,步步惊心,他却连一丝温言抚慰都吝于给予。


    黯然神伤之余,一股恐慌又蔓延开来。


    她对李修白能成就大业深信不疑,然而,待他功成之日,她便是一枚用尽的弃子。先前她尚存一丝幻想,想着也许能效仿前朝旧事,被他纳入后宫,延续尊荣。可如今看来,他对她并无半点男女之情。


    日后,他至多不过给她一个太妃虚名,让她偏居冷宫一隅,了此残生。


    这倒确实如他当初承诺的——一世皇妃,荣华富贵。相较从前在教坊司里做一个卑贱的歌姬,更是不知好上多少倍。


    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曾站在这天下至尊之侧,享尽万众瞩目,她又怎能甘心后半生在冷宫里做一个寂寞的太妃?


    薛灵素心伤难抑,回到寝宫,借酒浇愁,步履踉跄之际,此时,圣人却召她前去侍奉。


    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若以此醉态面圣,必遭贬斥。


    慌乱无措之时,李郇及时出现,借口为圣人讲经论道,巧妙周旋,替她遮掩了过去。


    经此一事,薛灵素与这位国师之间无形中亲近了几分。


    深宫寂寥,满腹心事无人可诉,李郇的善解人意与机敏辩才成了她难得的慰藉。


    一来二去,两人言谈渐深,关系也悄然拉近。


    ——


    薜荔院内


    萧沉璧靠着这丑猫乌头,这几日确实和李修白多了几句闲谈。


    他偶尔也会伸手挠挠猫下巴,但要说多热切,完全看不出来。


    就跟对待她一样。


    萧沉璧抱着猫心头烦闷。她必须在离开前拿到金矿令牌,可眼前这人简直跟块千年的寒冰似的,只怕一辈子也别想焐化。


    或许是自己之前锋芒太露,让他时刻提防。适当示弱,才能令他短暂卸下心防?


    一个念头浮现,她吩咐瑟罗去抓条蛇来。


    瑟罗武艺虽高,却最惧此物,抱着廊柱死活不肯。


    “没出息。”萧沉璧叹了口气,亲自挽袖进了花丛。不消片刻,竟真提溜了一条碧绿小蛇的尾巴出来。


    瑟罗吓得往后退了三步。


    萧沉璧却面不改色:“只是一条菜花蛇而已,又没毒,有什么可怕的?


    “不是毒的事,郡主不觉得这玩意长得就骇人吗?”瑟罗毛骨悚然,看一眼都觉得浑身恶寒。


    “看多了自然就不觉得了。”萧沉璧倒是很淡定,“从前我那个二弟喜欢往我们院门口丢死物,除了死耗子,死兔子,这种蛇也是一大堆,阿娘和阿弟都害怕,但这些东西总放在门口,时间长了便恶臭扑鼻,只能我去收拾。日子久了,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都见过了,莫说死的蛇了,便是活的蛇也抓过无数条,自然就不怕了。”


    瑟罗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同情还是该佩服。


    萧沉璧倒是很平静,把蛇往瓷瓶一塞,道:“回去吧,记住了,今晚要装睡,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许出来。”


    瑟罗忙不迭点头,逃也似地跑了。


    夜幕低垂。


    萧沉璧将装了蛇的瓷瓶悄悄塞进拔步床里,预备来一场英雄救美。


    一切按计划进行。李修白照常回来,两人如常处理琐事,逗弄乌头。


    只是猫儿嗅觉灵敏,大约是嗅到了床上异样的气息,总想往里钻。萧沉璧死死抱着乌头不让它下去,唯恐露馅,待李修白目光移开,便赶紧示意瑟罗将猫抱走。


    夜半,窗外下起了雨。


    雨声淅沥,氛围正好,萧沉璧偷偷摸摸将瓶塞打开,那蛇“嗖”地窜出,她立刻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饱含惊恐的尖叫,赤着雪白的双足,不管不顾地扑向窗边榻上的李修白。


    温香软玉结结实实撞入他怀中,李修白有一瞬僵住,声音还算平静:“怎么了?”


    “蛇!有蛇!爬到我床上了!”她声音发颤,眸中水光潋滟,满是惊惶无措。


    “郡主怕蛇?”李修目光带着审视。


    “怕啊!那蛇好长,好粗,会不会有毒?”她贝齿轻咬下唇,楚楚可怜,“殿下,求你赶走它……”


    李修白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郡主先放手。”


    萧沉璧这才恋恋不舍般松开双臂,李修白点燃烛火,一眼便看到盘踞在锦被上的菜花蛇,精准地捏住蛇七寸,随手甩出窗外。


    净了手,他走回她身边道:“好了,唤女使换过被褥便可安寝。”


    萧沉璧却蜷缩在他的榻上不肯起:“不,我不回去睡,万一再从床底钻出来一条呢。”


    李修白微微皱眉:“那郡主要如何?”


    “我今晚想暂时歇在殿下的榻上,可好?”


    “那本王今晚去书房睡。”


    “夜色已深,也许外面也会爬进来毒蛇。殿下能不能留下陪陪我?”


    萧沉璧一把抱住他手臂,微微仰头,知道自己这个角度最是无害。


    寝衣也是精心挑选的,淡淡的妃色,布料轻薄,却又不过分透,朦胧地勾勒出曲线。


    甚至连发丝都是她刚刚趁李修白抓蛇的时候精心整理过的,青丝披散,有一缕顺着衣襟深深没进去,引人遐思


    在她从头至脚的精心准备之下,李修白眼眸扫过,渐渐变得幽深,果然没说出拒绝的话。


    萧沉璧一贯擅长得寸进尺,不拒绝就是默认,直接把李修白拉回榻上。


    柔软的曲线毫无缝隙地贴合着他坚硬宽阔的脊背,萧沉璧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绷如弓弦,呼吸也变得沉缓而压抑。


    她假作不知,环在他腰间的双臂又收紧了些。


    黑暗中,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和窗外雨声。


    过了许久,他低沉微哑的嗓音响起:“睡了?”


    萧沉璧很少听到他这种声音,每次听见都是在床笫之间,瞬间就明白他想做什么。


    但她想要的是进书房。


    让他吃不到,他才会一直惦记着,到时候也更容易放她进去。


    于是她屏住呼吸,假装已然熟睡。


    李修白并非重欲难耐之人,见她没有回应,便不再动作。只是身体依旧绷着,显然心绪难平。


    他试图将她环在腰间的手轻轻挪开,萧沉璧岂能让他如愿?刚被挪开,便又缠了回去,甚至调转了身子,更紧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几乎嵌在他怀中。


    男人的气息彻底乱了。


    那只原本只是虚搭在她腰间的大手,渐渐收紧,越来越紧,好似在安抚,虎口却卡着圆弧的下缘来回地抚,那力道仿佛只要想便能将人捏爆,却克制地硬是不再往上半分,不再越雷池半步。


    萧沉璧一边暗暗得意于对他的折磨,一边却莫名有些心浮气躁。


    她无意识地在他怀中蹭了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李修白的动作猛地顿住,似乎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


    半晌,他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那紊乱的气息才渐渐归于一种压抑的平静。


    次日清晨,李修白眼下带着淡淡青影,脸色算不上好看。


    萧沉璧揉着惺忪睡眼,一副懵懂无辜的模样:“殿下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李修白目光沉沉掠过她娇艳的脸庞,语气平静:“床榻已收拾妥当。郡主今夜可以回自己榻上安寝了。”


    萧沉璧笑意盈盈说好,当李修白出门时,又追上,拿出一个香囊递给他。


    “不论如何,昨晚多亏了殿下,这是我亲手做的驱蚊香囊,赠予殿下吧。”


    李修白没接,只问:“你做的,送给我的?”


    萧沉璧面不改色:“是啊,殿下可别多想,只是和沅姐姐一起做的,顺手而已。”


    她这么说,李修白便收下了。


    萧沉璧略有些得意,又道:“对了,明日休沐,沅姐姐邀我们去京郊温泉庄子小住两日,汝珍也想去。殿下可愿同往?”


    李修白听到温泉两字,淡淡应了一声。


    萧沉璧更为得意。


    然而,她没料到,李修白收了香包后,转身就找了府内的侍医。


    瑟罗偷偷听了一耳,回来告诉她:“殿下让侍医仔细查验香囊里的草药成分,看是否有毒。”


    萧沉璧唇角的笑意顿时凝固。


    不愧是他!


    心思缜密,冷酷至极,那点好意完全比不过对她的防备之心。


    幸好她昨日没因为这点感动就昏了头脑。


    萧沉璧冷笑,无妨,他收下了,便算是件好事。


    明日的温泉庄子,她可是备下了一份更大的礼呢。


    第52章 动君心 意乱情迷


    香囊的事让萧沉璧再次提高了警惕。


    李修白确实不好对付, 以后必须更加小心。


    她琢磨着能不能让瑟罗潜入书房。


    但瑟罗巡视归来,神色凝重地摇头:“书房门口有卫兵昼夜轮值,如同铁桶, 硬闯定然是不行的。”


    萧沉璧遂绝了此念。何况, 李修白心思缜密,书房里面只怕还另有机关,若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就遭了。


    她转而着手准备温泉庄子之行,特意拣了两件素雅柔婉的衣裙, 又将准备好的毒蝎子装入特制的玉盒。


    在李修白面前示弱远远不够,还得施恩方能积攒情分。


    李汝珍不就是这般被她笼络的吗?


    但李修白身畔高手环伺, 自身也是深不可测。寻常手段着实无法对他施展恩情,她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当然,解毒的药她也贴身备好了,以防万一。


    次日, 车轮辘辘,驶向京郊骊山。


    骊山以温泉冠绝长安, 最负盛名者莫过于华清宫。昔日杨贵妃的“温泉水滑洗凝脂”引得世家竞相在此营建别庄, 以沾恩泽。


    圣人也将此地的别业赐给功臣。


    他们所去的栖霞庄便是当年老长平王平定魏博后被赐予的,引的正是华清宫温泉水脉。


    得知这庄子来历后,萧沉璧心里掠过一丝不快,李汝珍察觉她神色有异,关心地问询,萧沉璧温声细语, 说只是马车颠簸有些不适。


    这时,李修白正好经过,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萧沉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李汝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夸张地捂眼:“阿兄, 嫂嫂,我还待字闺中呢!你们俩眉来眼去的,能不能避着点人?”


    谁跟他眉来眼去了?萧沉璧心里暗恨,拉着李汝珍快走。


    李清沅夫妇带着女儿宝姐儿提前到了,宝姐儿正撒欢儿跑,崔儋紧张地跟在后面护着。


    李修白目光落在宝姐儿身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萧沉璧看在眼里,指尖无意识蜷缩了一下,毕竟,她曾假装怀孕,这人连孩子的名字都煞有介事地取好了,心底终究是在意的吧?


    她别开脸,迎向李清沅,寒暄间笑意盈盈,将那点不自在悄然掩去。


    栖霞庄位于半山,位置绝佳。抬眼便能看到不远处的华清宫,再远眺,还能饱览骊山叠翠和壮阔的关中平原。


    山庄宏阔,三进三出,主殿的澄辉堂高敞轩昂,雕梁画栋。后院依五处泉脉分别建有暖玉阁、揽胜楼、听松居等宫阙。除了楼阁,庄子里还有赏山景的醉月亭,赏花的百卉园,甚至赏鹿的鹿鸣苑。


    中间又有一条温泉溪涧穿园而过,雾气蒸腾,将整座庄子营造得如同仙境。


    众人舟车劳顿,略作游览,便各自安顿。


    夫妇自然是要住一个院子的,萧沉璧和李修白住的是暖玉阁,李清沅夫妇去了听松居,而李汝珍则挑了最高的揽胜楼。


    暖玉阁里有座巨大温泉池,是用汉白玉砌筑的,温泉水自暗渠汩汩注入,蒸腾起乳色的雾气,带着淡淡的硫磺气息,又被特意移植来的南海栀子与佛手柑的暗香中和。


    一旁还设有紫檀案几,茶盏瓷白,茶汤碧绿,瓜果更是多种多样。


    萧沉璧从外到里看完后,不禁感慨长安果然富庶,这些贵人们着实会享受。


    而且,这还只是圣人赐给朝臣的,他自己居住的华清宫必然华丽更甚。


    萧沉璧一边唾弃,一边又忍不住享受,抬手撩了撩温泉水。


    “听说这水能养身子,”李修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上次落水后受了寒,正好泡泡。”


    萧沉璧回头,心念一动,难道他是为了这个缘由才来的?


    李修白仿佛看穿她所想,眸光平静:“想多了。本王近日案牍劳形,不过寻个地方松泛筋骨罢了。”


    说罢他径直转身离去,萧沉璧心里那点刚升起的涟漪瞬间冻结。


    是了,连她送的香囊都要验毒之人,怎会为她费心?


    她忽然有点气闷。


    ——


    用完膳后,李汝珍与李清沅邀她一同去看白鹿,萧沉璧欣然应允。


    白鹿确实少见,颈项修长,四蹄矫健,神异不凡。但看久了,萧沉璧觉得这些鹿性情过于温驯,失了在旷野奔腾的野性,如同精心豢养的宠物,渐渐索然无味。李汝珍也觉无趣,转而提议登高赏景。


    彼时,李修白与崔儋正在醉月亭对饮。两人神色沉凝,低声商议着什么。


    萧沉璧心念微动,想去偷听,却苦于找不到借口。


    正踌躇间,李汝珍突然尖叫起来:“蛇!有蛇!”


    只见草丛里窜出一条赤红色的蛇,嘶嘶吐着信子。


    宝姐儿离得最近,吓得哇哇大哭,那蛇弓起身子,眼看就要扑过去——


    萧沉璧脑子飞快地转,昨天她才装怕蛇,现在出手,李修白肯定起疑,但若是不出手,这么小的孩子被毒蛇一口后果不堪设想。


    她自认不是良善之辈,为达目的向来不择手段。


    然而,当那蛇窜起的刹那,身体已先于理智做出反应,她抄起手边一根竹竿,狠狠打在蛇的七寸上!


    “啪!啪!啪!”


    几下猛抽,那蛇扭动几下,那蛇扑腾几下,彻底没了动静。


    落在后面的李清沅快步冲过来紧紧抱住宝姐儿安抚,李汝珍也回过神,两人连声道谢。


    李修白和崔儋也从亭子里下来,崔儋更是深深作了一揖。


    萧沉璧哪里敢当,连忙说只是应该的,余光却在觑李修白的脸色。


    李修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倒是没多说什么。


    经此一吓,宝姐儿一直在哭,李清沅只好带她回去


    回到暖玉阁,萧沉璧立刻装出惊魂未定的样子,对李修白说:“殿下方才没看到,那蛇真实吓死人了,我魂都飞了,胡乱抓了根棍子,没想到真打死了!”


    她伸出手指,“你瞧,慌得手指都被竹刺扎破了呢,以后我可不敢去那些地方了,殿下快让人仔细搜搜,别再有蛇虫了。”


    李修白目光掠过她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红痕,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已吩咐下去了。”


    萧沉璧佯作心有余悸地点头,余光发现他没怀疑什么,心下稍安。


    但此事终究出了岔子,她盘算半晌,觉得需得弥补。


    目光落在案边果酒上,又有了主意。


    ——


    晚饭后,萧沉璧故意引着李汝珍去醉月亭喝酒。


    两人划拳行令,喝得东倒西歪之后,萧沉璧示意瑟罗去请李修白。


    李修白果然来了。


    月色下,只见两个少女醉伏石桌,人事不省。他眉峰微蹙:“怎么回事?”


    瑟罗道:“县主拉着我们郡主喝酒,喝得太多了。”


    李汝珍的酒量李修白知道,但萧沉璧……他问:“你们郡主酒量不好?”


    “也不能说不好,实在是县主闹腾得厉害,喝得太多……这才醉了。”瑟罗解释。


    李修白看了看桌上两个空坛,没再多问,叫来个壮实仆妇背走李汝珍,又让瑟罗扶萧沉璧。


    瑟罗假装扶不稳,萧沉璧差点摔倒,李修白伸手扶住。萧沉璧趁机赖上他,嘟囔着要他抱回去。


    李修白试图将她扯开,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却似生了根,带着醉人的果酒甜香,他眸色微沉,终究将人打横抱起,踏着月色山一步步走向暖玉阁。


    瑟罗识趣地换了一条路走。


    萧沉璧双臂紧环他脖颈,脸颊贴着他微凉的颈侧肌肤轻蹭,呓语般低唤:“阿公,沉璧好想你……”


    李修白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五月似乎正是她外公、那位魏博节度使的忌日。


    原来她今晚不是被灌醉,是想起了故人才喝醉。


    “是我,”他声音低沉,“你认错人了。”


    萧沉璧睁开朦胧的醉眼,手指轻抚他脸庞,似乎半晌才认出来:“是你啊,放我下来,我能走……”


    她挣扎着下地,没走两步又要摔倒,李修白只得再次抱起。


    萧沉璧不挣扎了,只是更深地埋入他颈窝,小声说:“你是第一个这么抱我的人……不管怎样,今晚谢谢你了。”


    李修白步履未停,气息却沉了一分:“你与康苏勒不是差点成婚,他未曾这般抱过你?”


    “他?” 萧沉璧带着醉后的轻慢,“不过一个元随罢了,当时族老和牙将欲将我外嫁,无人可选,我才动了那念头……”


    “以郡主的手段,那些人能左右你?”


    萧沉璧趁机流露脆弱:“殿下生为男儿,当然不知女子之苦。阿弟体弱,我只想护他周全,却被斥牝鸡司晨!族老牙将个个虎视眈眈,我举步维艰,这才想找个赘婿保住权柄。可我对康苏勒推心置腹,转眼却遭他背叛,殿下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可怜?”


    李修白沉默片刻:“并无。”


    萧沉璧却看着他:“我不信,你定是这般想的,叔父他们便在背后笑话我识人不清。其实我也知道,康苏勒有勇无谋,冲动易怒,是不太好,可当年我与阿娘被囚别院时,只有他偶尔偷偷送来一小块羊肉或一包糖莲子。正是出于这点情义,最终我才挑中了他。”


    山风穿过松林,飒飒作响,她的声音被风吹散,显得格外飘渺脆弱。


    “从前对我好的人太少了,所以一点点甜头就迷了我的眼。旁人都说我聪明,可我觉得自己傻透了……”


    李修白薄唇紧抿,辨不出喜怒,只是抱着她的手似乎紧了紧。


    萧沉璧看似自顾自低语,半是醉话,半是真心:“其实我一直知道康苏勒想复国,我也没说不帮他,只想再磨砺他几年,可他连这点时日都等不及,转眼便背叛了我,害我落到如此境地。更可笑的是我自身难保,母亲弟弟还要靠我去救,我着实也有些累了。”


    她仰起脸,醉眼迷离地望向那轮山月:“不怕殿下笑话到了长安,进了王府我才久违地尝到被人护着的滋味,王妃和殿下的姐妹待我极好,有时我竟然也会想若这一切是真的该多好,不必再忧心魏博的腥风血雨,不必再算计如何救母救弟,就像寻常小娘子一般赏花饮酒,踏青出游……”


    山间明月朗照,林间松风猎猎,将这破碎的呓语织成一片朦胧的幻梦。


    李修白抱着她的脚步放得更缓,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长安也是暗流汹涌,水底之险未必逊于魏博。”


    萧沉璧眼睫一颤:“什么暗流?”


    李修白却不再言语,显然不欲深谈。


    萧沉璧自嘲地弯了弯唇角:“罢了,殿下始终信不过我。不错,我从前是说了太多谎,有时连自己都厌弃,可我有什么法子?我也并非生来如此,小时候我也曾无忧无虑,阿公说要给我找这天下最英勇、最聪慧、待我最好的郎君,可惜他没等到我长大就走了……从那以后也再没人护着我了。”


    余下的路,李修白只是沉默。月光透过斑驳的树枝,流转在他眉眼间,晦暗不明。


    或许是真醉了,萧沉璧这一刻竟懒得去猜他的心思,只喃喃说了几句真心话:“算了,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事到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但倘若能重来,倘若阿公还在,或许我就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也不会与你相争至此,说到底是我命不好,注定这一辈子都格外坎坷……”


    片刻静默,李修白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还年轻,一辈子还久,谈何命定?”


    萧沉璧猛地抬眸,带着一丝迷茫:“我真的还有以后吗?”


    李修白未答。


    暖玉阁灯火已近在眼前。他将她放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到了。喝杯茶,醒醒酒。”


    明亮的烛火刺得萧沉璧眼疼,心头那点因醉意和月色而生的柔软瞬间消散,涌上一丝懊恼。


    今晚原计划只是在他面前示弱,还不到问这话的时候,也不知怎么了,她竟问出这般蠢话。


    她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渐渐冷静。


    无论如何,李修白态度似有松动,接下来,是时候动用毒蝎子了。


    她借口醒酒,让李修白先去沐浴。


    待殿内女使全部退下,萧沉璧掀开月白纱帘,将那只深紫色的毒蝎放出,片刻后,她故作惊慌,大声疾呼:“殿下当心!有只毒蝎子跑进去了!”


    话音未落,她已掀帘冲入浴房,想演一场“美救英雄”。


    不料李修白反应快得惊人,他甚至未起身,随手抽出墙上装饰用的长剑,行云流水,只一下便钉死了那只蝎子!


    萧沉璧僵在当场,行吧,是她低估了他。


    她上前关心:“殿下可好?可有被咬到?幸好我瞧见了那毒蝎子,否则怕是要出大事。”


    李修白只松松披着一件单衣,精壮的胸膛在水汽中若隐若现。他微微侧首,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蝎子种类繁多,郡主怎知这只有毒?”


    萧沉璧心头一凛,面上却愈发坦然:“听闻越是艳丽之物毒性越烈。这蝎子通体深紫,尾钩带蓝,一看便非善类。”


    李修白目光在她脸上逡巡:“郡主眼力着实敏锐,且近日,对本王似乎格外关怀?”


    萧沉璧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敢再提什么恩情,干笑两声:“殿下说笑了,我还要依靠您,自然要关怀几分,既然殿下没事,我便走了。”


    然而,汉白玉的温泉池极滑,她脚下一滑,惊呼着向后倒去,慌乱中抓住李修白的手臂,“扑通”一声巨响,两人齐齐跌入温热的泉水中。


    萧沉璧抹去脸上水渍,一想到这是他才沐浴过的水,简直要恼死。


    李修白脸色也不甚好看,尤其当萧沉璧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玲珑曲线,挣扎着欲爬上岸时,那不经意的蹭刮让他呼吸陡然一沉:“别动。”


    萧沉璧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唇角漾开一抹娇媚又无辜的笑:“殿下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许我走?”


    李修白语气平静:“本王方才抱了你一路,手臂酸乏。郡主既然来了,不如伺候本王沐浴?”


    萧沉璧就知道他不可能说出什么好话。


    但眼下正是笼络他的时候,她忍气吞声,真的拿起了巾帕。


    不得不承认,这男人身材极好。宽肩窄腰,肌理分明,水珠沿着壁垒分明的腹肌滑落,没入水中,萧沉璧眼神掠过,手上动作渐渐心不在焉,几下之后,她将巾帕一甩:“好了。”


    李修白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郡主似乎还没擦完。”


    萧沉璧心头火起,他还真把自己当婢女使唤了?还是那种地方?


    “水脏了,殿下先换一池水吧。”


    她用力挣开手,转身就想走,腰间一紧,又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圈了回去,宽大掌心紧贴她浸湿的薄衫,李修白声音低沉:“不用换水,郡主代劳就行。”


    浓重的水汽蒸腾着,熏得人头脑发昏,萧沉璧被热气烘得思绪迟滞,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脱口就问:“不换水,我哪来的干净的……”


    “水”字还没说完,她猛地反应过来,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地瞪着他:“你……”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他骤然落下的唇堵了回去。


    虽然同床共枕多次,但这般两人都完全清醒时的亲吻,还是头一遭。


    他的唇很软,很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萧沉璧脑中嗡的一声,瞬间空白,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推他。


    然而,视线触及他捧住自己脸颊的手——那只曾在冰冷湖底朝她伸来的手,反抗的动作竟奇异地有一瞬间僵住。


    就在这失神的刹那,腰间丝带已被灵巧地扯开。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衣衫飘荡在水面上,下一瞬便被反压在光滑的池壁上,双手无处着力,慌乱地抓住池沿才勉强稳住身形。


    殿外,瑟罗紧握着解药,竖耳倾听。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几声女子短促的颤音传来,却并非预料中的惊恐,反而媚得能滴出水来。瑟罗愣了一瞬,随即了然,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后半夜,当值的女使入内收拾,只见温泉池中晃荡的水波还没彻底平静,四壁溅满水痕,水面上还漂浮着一件女子的寝衣,女使顿时面红耳赤,心中暗叹王爷与夫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恩爱啊。


    ——


    次日,萧沉璧日上三竿方醒,宿醉的头疼让她蹙眉,更烦扰的身上熟悉的酸和麻,昨夜种种在脑中清晰回放,脸色顿时青白交加。


    她原计划是欲擒故纵,吊着他,怎会因一个吻就意乱情迷?


    定是那该死的酒!


    她懊恼地别开脸,不愿再深想,强撑着起身更衣。


    出了暖玉阁,正见李修白与崔儋正从山道回来。


    李修白手中拎着两只色彩斑斓的长尾雉鸡,阳光下,那华丽的尾羽流光溢彩。


    宝姐儿欢叫着扑过去:“雀雀!雀雀!”


    李修白俯身,单臂将小丫头稳稳抱起,耐心纠正:“不是孔雀,是雉鸡。”


    宝姐儿哪里懂得,依旧雀雀地叫着。


    萧沉璧听到“雉鸡”二字,忽然想起当初在山洞中自己夸魏博狍子鲜美,他曾提及长尾锦雉风味更佳。


    果然,崔儋笑道:“这雉鸡可是难得的美味,只在这一带骊山和鹿鸣山一带出没,最是机敏狡猾,殿下翻了两座山头才猎得,今日大伙儿有口福了!”


    李汝珍惊喜万分:“阿兄竟亲自去猎雉鸡?去年此时我记得我央求了许久他都不肯呢!”


    李清沅目光在萧沉璧身上转了一圈,抿唇轻笑:“去年是去年,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啊,是沾了旁人的光。”


    两人促狭地望向萧沉璧。


    萧沉璧佯装羞涩低头,目光落在那绚烂夺目的七彩尾羽上,眼睛却真被闪了一下。


    传言的确不虚,这雉鸡肉质紧滑,滋味妙绝。


    然而萧沉璧尝了几口后只觉心绪纷乱,于是假装吃饱,后半程只默默剔了细嫩的肉丝喂给宝姐儿。


    栖霞庄两日,恍如隔世,什么魏博、长安、庆王、岐王好似都不复存在。


    萧沉璧同众人一起泡泡山泉,看看山景,再烤些野鸡野兔,别有一番趣味。


    但浮生若梦,欢快的日子总是不长久,很快休沐结束,众人返回长安。


    那雉鸡尾羽实在华美,李清沅拣选了几根最耀眼的,说要寻宝钿楼最好的工匠,制成点翠簪子,他们三人各一支。


    宝姐儿依依不舍,抱着柱子不肯走。


    李汝珍在庄门前逗她:“不哭不哭啊,明年我们还来呢!到时候说不定就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陪你玩了,更热闹呢!”


    说着,她目光意有所指地飘向萧沉璧平坦的小腹。


    宝姐儿眼泪要掉不掉的,萧沉璧只得凑过去一起哄她。


    但她心里却道,不会有明年了。


    登车前,她余光掠过云雾缭绕的骊山和那宛如仙境的栖霞庄,随即放下车帘,再无留恋。


    ——


    回到王府,两人之间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似有缓和。


    萧沉璧逗弄乌头时,李修白偶尔会停下脚步,问一句猫今天吃了多少、睡了多久。


    语气平常,却透着一丝家常的暖意,仿佛新婚夫妇在谈论稚子。


    夜间安寝,萧沉璧睡得正沉,身后忽地贴上一具坚实的躯体,带着淡淡的酒气。她一时挣不开,以为他是喝醉了,便没拒绝。


    翌日起身时,却窗边那张罗汉榻不知何时被撤走了。


    他们恢复了在进奏院时的关系,甚至更甚,几乎每晚都厮缠至深夜,守夜的瑟罗与回雪不约而同地将值夜的位置越挪越远。


    又一次深夜浑身汗透,萧沉璧带着哭腔埋怨他不能收敛些,李修白嘴上应着好,却半点没改。


    萧沉璧简直气结,抓起枕头砸他。他也不恼,只是低笑,笑声低沉悦耳,反而把她搂得更紧。


    萧沉璧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暂且忍着。


    算了,只要赵翼那边顺利,她在长安也待不了几天了。


    瑟罗发觉郡主近日时常对镜出神。


    但镜台上,除了李清沅送来的那支用华丽雉羽制成的点翠簪,并没添什么新东西。


    “郡主在想什么?”瑟罗忍不住问。


    萧沉璧回过神,语气平淡:“李修白生辰快到了,这是个好机会。要是能更进一步,他对我的信任便能多几分,进书房也就容易了。我,我是在想送什么生辰礼给他。”


    瑟罗一听,也认真起来。


    主仆俩商量了半天,萧沉璧从李汝珍那儿打听到李修白闲时最爱下棋,便决定送一副玉石棋子。


    瑟罗以为这次也是去买,萧沉璧想了想却说:“我自己做一副。”


    瑟罗有些惊讶,萧沉璧语气沉静:“棋子这东西,送差的拿不出手,送顶好的又得去那几个有名的铺子买,万一被李修白知道了,肯定看穿我的心思。”


    瑟罗觉得有理,便全力帮她。


    做棋子比想的辛苦多了。挑石头、切割、打磨、抛光……每一步都费神费力。几天下来,萧沉璧腰酸背痛,手指磨得通红,差点破皮。


    这些事都是背着李修白做的,直到生辰前一天,萧沉璧才终于做好,将棋子装进了一个玉匣子里,静待他归来。


    李修白如今是长安炙手可热的新贵,他的生辰成了许多人眼中的大事,贺礼像流水一样涌进王府与衙署。


    但这并非他真正的生辰,他其实并无实感,知晓内情的人也不会在这一日给他送礼。


    然而,回雪一句夫人近日仿佛在备礼却让他眼皮动了一下。


    这日,天色未暗,他便吩咐回府。


    途径东市,想起她偏爱张记肉脯,又令车夫折回一条街。


    掌柜许久不见他,这次又见着,心里嘀咕这小两口怕是和好了?


    他格外殷勤,特意包了不加香叶肉蔻的,连声祝他们早生贵子。


    李修白脸上虽没什么情绪,却略一示意,流风随即打赏了一锭银子。


    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吉祥话不断。


    李修白步履轻快许多,直到,在经过一处摊贩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香囊——


    一个和他腰间佩戴的、萧沉璧口口声声说亲手做给他的香囊。


    一模一样。


    他神色未变,解下自己腰间那个,递给摊主:“看一眼,是你这里的么?”


    摊主只一摸,便笃定道:“正是小店的手艺!您瞧这针脚,这配色,分毫不差!贵人可是想再买一个?正好最近都是买一送一呢!”


    李修白眼底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不是亲手做的便罢了,竟是在这街边小摊买的。


    小摊买的也罢了,还廉价至此。


    很多事,不是想不通,是他不刻意去想,只要轻轻一勾,萧沉璧近日种种转变,忽而怕蛇,忽而不怕,忽然生气,忽然又温柔……便全有了解释。


    大约,全是虚情假意。


    她原本就是没有心的人,只有满腹算计,这回,也许又是在盘算什么。


    李修白唇线瞬间抿紧,抬脚就走。


    “哎!贵人!您的香囊还没拿呢!”摊主在后面急喊。


    “扔了。”


    李修白声音淡漠,那刚买的还冒着热气的肉脯也随手丢了喂狗。


    第53章 温柔刀 清醒地沉沦


    流风知道, 殿下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他笑的时候未必真高兴,不笑的时候也未必不高兴,但扳指在指间缓缓转动时, 必是动了真怒。


    上回见到这副情景, 还是他刚从进奏院脱身回王府。


    一路无话,行至薜荔院前,流风自觉地退开几步,料想接下来定有一场暴风雨。


    出乎意料, 殿下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


    他没进薜荔院, 转身去了书房,召来回雪,细细盘问萧沉璧近况。


    回雪所言与往日并无二致,说萧沉璧深居府中, 出门则由她陪同,无非是逛逛东西二市, 或是赴些宴饮, 没有半分异常。


    李修白只转着扳指,待回雪退下,清虚真人却不请自来:“殿下总算看清此女真面目了?”


    “真人此言何意?”李修白抬眸。


    清虚真人将一叠文书递上:“先前殿下说刑部侍郎韩约是魏博暗桩,命贫道探查。贫道不仅查实了韩约的把柄,更发觉此把柄似乎与永安郡主有关。”


    李修白随手翻开,上面赫然写着韩约的夫人出身竟是魏博的一名舞姬。


    更耐人寻味的是, 这位深居简出、常年称病的韩夫人竟给萧沉璧递过两回帖子。


    李修白何等聪明,结合在魏博进奏院探得的内情,很快想通四者关系。


    “真人是说,魏博进奏院表面通过韩夫人拿捏了韩约, 迫其效力。而韩夫人暗地里与萧沉璧往来密切,因此,韩约如今实则是为萧沉璧所用?”


    “殿下明鉴。”清虚真人颔首,“贫道查出,这位韩夫人在魏博颇有名声,且曾受过永安郡主救命之恩。千秋宴时,韩夫人风头正劲,郡主身为您的王妃也是万众瞩目,两人必定那时便已见过。凭从前的恩情,加之郡主那过人的口舌,将韩约收为己用想必并非难事。而此事,永安郡主对您,怕是一丝风也未曾透漏过吧?”


    李修白并不反驳。


    清虚真人瞥见他沉凝的眉宇,又道:“此女狡诈多端,韩约身居刑部侍郎要职,执掌天下刑名,能做的手脚太多,只怕她早已借此铺好退路,甚至暗中谋划更大的棋局!这些时日的温顺乖巧,不过是花言巧语、迷惑人心的手段。殿下万不可被她迷了心智!”


    清虚真人能想通的事情,李修白自然更能想通,且想得更深,更远。


    他大约猜到萧沉璧想做什么了。


    她既能背叛进奏院为他所用,只要利益足够,自然也能背叛他,为进奏院效力。


    甚至游走于双方之间,坐收渔利。


    一如当年身在进奏院的他,那么,庆王彻底倾覆之日,便是她噬主之时。


    有韩约当帮手,再反杀进奏院,她会是最终的赢家。


    到时,她大可谎称怀了他的骨肉——不,或许她现在便已有了,以此攫取她想要的一切。


    他眸色渐冷。


    清虚真人沉声提醒:“先太子腰斩之仇,先太子妃自焚之恨,殿下当还记得吧?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平反,贫道相信殿下必会扫清一切阻碍。”


    李修白静默片刻,声音冷淡:“本王知晓。”


    ——


    薜荔院


    李修白踏入时,萧沉璧正逗弄着乌头。


    她手执一缕丝带,引得乌头上蹿下跳。


    屡抓不中,乌头气得满屋乱窜,见了李修白,又亲昵地蹭过去,绕着他的靴履喵呜撒娇。


    “这傻猫,腿好了,脾气却大了。枉我以前还以为它是个乖巧性子!”萧沉璧抿唇轻笑,眉眼温柔。


    李修白忽地想起,萧沉璧极擅打探消息,他幼年喜爱狸猫这等小事,她稍费心思便能知晓。


    所以,不止那香囊,连这猫,大约也是精心设计的一环。


    她甚至特意选了只腿脚受伤的丑猫,是为了彰显善心,不叫他起疑?


    心机之深,确非常人。


    萧沉璧浑然未觉他的心思,将一只盛着棋子的玉匣递过去:“喏,给你。听说明日是你生辰。”


    李修白未接,只问:“怎么想起送本王东西?”


    萧沉璧故作随意:“殿下先前不是赠了我一支金簪?权当是生辰回礼了。”


    李修白唇角勾起一丝弧度:“买的?”


    萧沉璧眉毛一挑:“买的?哪里能买到这般好的?我亲手做的!费了好几日功夫呢!”


    她也不知自己怎的了,当初送香囊时,恨不能将一个买来的玩意儿吹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这回真亲手做了,反而不愿多言。


    李修白目光扫过那精致玉匣,抬手接过:“哦?这么多棋子,郡主是说,自己是一颗颗选料、打磨、抛光的?”


    “不然呢。”萧沉璧没好气,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仍隐隐作痛的指尖。


    又是这般说辞。


    和送香囊时一样,那时,她也说一针一线都是自己缝的。


    满嘴谎话,虚伪至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李修白捏着玉匣的指节寸寸收紧,有那么一刹真想把她的心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但今日是阿姐生辰,大喜之日,不宜见血光。


    她如今只是他掌心一只蝼蚁,生死不过一念之间。多留一日还是两日,全凭他心意。


    李修白声音淡漠,随手将玉匣置于案上:“好,本王收下了。”


    说罢,转身便去更衣。


    萧沉璧见那棋盒都未曾打开,发红的指尖隐隐又泛起疼,她看着屏风:“你近来很忙?可是庆王妃那边有消息了?”


    李修白片刻方答:“……略有些眉目。有暗桩端阳节那日曾经在平康坊的一处赌坊看见过类似的人,料想他并未离开长安,正在加紧搜捕。”


    萧沉璧轻轻颔首:“如此便好。岐王已不足为虑,若能再擒获此人,庆王必失圣心。以殿下手段,庆王那边想必快了吧?”


    李修白隔着素纱屏风上繁复的飞鹰绣纹凝视她,看不清面容,却能想见那眼神中的热切和野心。


    他声音冷淡:“是快了。郡主很期待?”


    萧沉璧笑语嫣然:“自然!庆王曾害过殿下,也害了我,若能报仇,当然痛快!”


    果然还是为了报仇。


    庆王想杀她,他也曾想杀她。


    所以,她的报仇计划里,又怎会少了他?


    “咔哒”一声,腰间玉带扣紧。李修白只问:“给阿姐的生辰礼备好了?”


    “备好了,一支九凤钗。”萧沉璧取出锦匣,上面宝钿楼的印记清晰可见。


    李修白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的讥诮,又是买的,都是买的。


    “郡主眼光一向独到。时辰不早了,走吧。”


    萧沉璧依旧笑着,心底却敏锐有了一丝异样。


    她回头瞥了一眼案上那孤零零的棋盒——李修白收下了,却连看都未看一眼。


    或许是皇族规矩多,不兴当面拆礼?她按下疑虑,随他前往安福堂。


    ——


    今日安福堂摆了家宴,李清沅一家都来了,李汝珍也早早到了。


    奇怪的是,整场家宴却好似并不算多热闹,尤其是李修白只安安静静喝酒。


    其他人也很古怪,明明是双生子的生辰,大家却只对李清沅热情。


    当然了,这也不是说冷落李修白,只是崔儋给他祝酒时,一句吉祥话不说。


    最欢快的只有宝姐儿,缠着舅舅要抱。


    都说外甥像舅,宝姐儿眉眼却和李修白完全不同,一个五官圆钝,一个锐利硬挺。


    萧沉璧自打李修白收下那盒棋子的平淡反应便觉得古怪,此刻更是怪异尤甚。


    家宴一直到夜深,宝姐儿已经睡了一轮了,崔儋和李修白今日喝了许多酒,老王妃叫厨房备了醒酒汤,让他们醒醒酒再走。


    熬汤间隙,老王妃看出萧沉璧整晚的困惑,将她引入内室,开口便是一声惊雷——


    “来,给你亲婆婆的牌位磕个头。”


    萧沉璧猛地抬头,只见佛龛中静静立着一方牌位,上书“娉婷”二字。


    亲婆婆?也就是说李修白不是老王妃亲生的,和李清沅根本不是双生子?


    若是如此,今晚生辰宴的怪异便能讲得通了——这只是李清沅一个人的生辰宴,和李修白无关。


    可娉婷是谁?老王爷的妾室?外室?若是这等身份,老王妃怎会将她的灵位供奉在自己房中?


    无数疑问翻涌,萧沉璧聪明地未置一词,只依言郑重叩首三次。


    老王妃扶她起身:“好孩子。你是不是想问娉婷与我何干?阿郎既非我出,又为何由他承继王位?”


    萧沉璧谨慎道:“妾只愿照料好郎君。”


    老王妃抚过她的鬓发,温言道:“不必拘礼。你嫁入王府已快半载,与阿郎历经生死,如今也算步入正轨了,有些话也是时候告诉你了。郑抱真,这个名字你可知晓?”


    萧沉璧当然知晓,是先太子妃。


    今日三王争储如火如荼,其实当年今上与先太子的夺位之争也颇为惨烈。


    据她的邸报说,当年先太子抢了李俨的未婚妻,李俨与其兄反目成仇,后来步步设局,最终以祝祷之术陷害先太子谋反,屠尽了东宫。


    而这位被抢来抢去的未婚妻,正是郑抱真——荥阳郑氏的嫡女,也是那个花花公子郑怀瑾的亲姑母。


    但这些秘闻,叶氏女的身份绝难知晓。她只摇头:“妾不知,请王妃赐教。”


    “是我老糊涂了,二十多年前的故人,长安都已遗忘殆尽,何况从幽州来的你。”老王妃苦笑,缓缓道出郑抱真、先太子与今上的那段往事。


    前半段与萧沉璧所知相仿,但后半段——先太子腰斩后,郑抱真被李俨囚于宝华殿,强行灌下胎药,后又以狸猫换太子之计,舍命自焚,换取儿子一条生路的事……她闻所未闻。


    她越听心跳越快,无数疑窦豁然开朗。


    难怪贵太妃说李修白生来体弱,几近夭折,大约是生母被灌下落胎药时伤了他吧。


    难怪李修白要与二王相争,他恐怕不止是想夺位,更想报杀父杀母之仇,为先太子昭雪!


    还有薛灵素,能被李修白选中送入深宫,步步高升,也全是因为眼尾那颗和郑抱真相似的红痣?


    甚至那位以招魂得宠的国师李郇,所招之魂,八成便是郑抱真!


    太多,太多……纷杂线索瞬间贯通。


    原来今日并非李修白的生辰,难怪众人都如此怪异。


    他接过那生辰礼时那般疏冷也有了解释——他的命是生母以自焚换来的,他真正的生辰同时是生母忌辰,又怎会愿意庆贺?


    心头那点不快与疑虑顷刻消散,萧沉璧尽管不愿承认,但心底确实漫过一丝同病相怜。


    她曾以为李修白生于富贵窝,不识人间疾苦,故而毫不留情地挖苦他,又或是向他诉苦。


    此刻想来,她至少还有阿娘相伴。


    他生父生母皆遭冤杀,死状惨烈,自身也饱受折磨,扎针服药多年方熬过鬼门关,相较之下,他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萧沉璧一时久久无言。


    老王妃轻拍她肩:“这几日阿郎若心绪不佳,你多包容些。日后有你,再有孩子,这些伤痛或能稍稍淡忘。”


    萧沉璧默默点头,鬼使神差地又问:“那……夫君真正的生辰是何时?”


    “两月之后,七月二十七。”


    萧沉璧记下,走出房门才惊觉自己问这作什么。


    一定是多年刺探他消息成了习惯。


    萧沉璧不再多想,起身将喝醉的李修白扶回去。


    醉后的人仿佛有千斤重,她扶了几步便觉吃力,只得交给流风,转身欲走时,手腕却被李修白死死攥住,力道大得生疼。


    “你要去哪里?”他声音含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萧沉璧没好气:“还能去哪?自然是与你一同回薜荔院!”


    她想抽手,却纹丝不动。


    周遭目光渐渐汇聚,老王妃一脸欣慰,李清沅眼底嗔笑,李汝珍则在捂嘴偷笑……


    萧沉璧耳根瞬间烧得通红。


    可实在挣不开,她索性反握住他的手,推着他赶紧离开这窘境。


    于是,萧沉璧便被这般一路紧攥着手拖回了薜荔院。直至上榻,那手仍不肯松开。


    萧沉璧推他几下,李修白呼吸匀长,已然沉睡。


    她无奈,单手不便,只得唤瑟罗打水,草草为自己净面,然后也没换水,用擦完自己脸的帕子胡乱在他脸上抹了几把,便算作洗漱了。


    这般费劲地折腾完,夜又已经深了,萧沉璧疲累地睡去。


    一夜昏昏沉沉,李修白醒来时,身边人呼吸匀称半趴在他胸膛,一只手仍被他牢牢攥在掌中。


    昨夜断续的记忆涌入脑海。


    他松开手,只见那白皙的手腕上赫然有一圈深红指印,刺目惊心。


    目光缓缓上移,又落在那段白皙脆弱的脖颈上。


    青色的脉络在玉色肌肤下若隐若现,若昨夜他扼住的是这里,不需多大力气便能轻易折断。


    这般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女子,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修长的手指几乎不受控制地抚上她的颈项,指腹下是温热的跳动,只要掐下去,就能了断一切烦扰的根源,就在那微凉的指尖将要收拢的刹那,萧沉璧不耐地拂开他的手:“大清早的,怎么又开始了。”


    睡眼惺忪,声音慵懒,误以为他是要解开他的衣服做那种事。


    李修白眸色幽深。


    萧沉璧也渐渐清醒。


    她是枕下藏刀的人,从前李修白稍一靠近她的第一反应是他要杀她,会立刻抽出匕首。


    可方才,他靠近时,她脑中浮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情/事。


    习惯当真是极可怕的东西。


    萧沉璧不愿深想,撑身假装若无其事:“醒了怎么不起?昨夜你非攥着我的手,叫所有人都看见了,简直丢死人了!以后你再喝醉,可别想叫我扶你!”


    以后,他们哪里有以后?


    李修白眼底滑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再不会了。”


    萧沉璧觉得他古怪至极,但想起老王妃让她“多包容”的话,深吸一口气,没跟他计较,只是唤女使备水梳洗。


    梳妆后,二人照例往安福堂请安。


    清虚真人也在,见萧沉璧发髻一丝不乱,言笑晏晏侍奉老王妃用膳,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走到廊下,他寻到李修白:“殿下既已识破此女居心,昨夜竟未动手?”


    李修白指节轻按眉心:“昨夜是阿姐生辰,不宜见血光,后来又喝醉,睡过去了。”


    清虚真人追问:“那今早呢?怎还能容许她活着,甚至和从前一样安享尊荣?”


    “真人莫急,此女的确用心险恶,但没人比她更熟悉魏博之事,她若是想重新掌权,必然会设局除掉她叔父,等魏博内斗之时,我们伺机而动,或可一举拔除这百年心腹之患。”


    “所以……殿下之意,仍是要留她性命?”


    “不是不杀,是时机未至。最好的猎手,必是最有耐性的猎手——这是真人从前教诲给本王的话,真人难道忘了么?反正,她此刻在本王掌中,日后一举一动皆有人严密监视,断不会出意外。”


    清虚真人紧盯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李修白也毫不避让,眼底一片冰冷清明。


    半晌,终究是清虚真人先移开了目光:“罢了,殿下心意已决,贫道多言无益。但贫道当年还曾告诫殿下,不要被自己豢养的鹰啄了眼。望殿下真能如此刻所言一般清醒,莫要沉沦于这温柔乡。”


    他语重心长,字字千钧。


    李修白的声音清醒而冷酷:“真人放心。本王并非心慈手软之辈。若她再有任何异动,哪怕只是分毫,本王也会立刻拧断她的脖子。”


    清虚真人看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又透过窗棂瞥了一眼室内那婆媳和睦的景象,长叹一声,终是拂袖而去。


    ——


    接连三日,李修白都宿在书房。


    萧沉璧虽有疑虑,但见他依旧会来看猫,她便以为确如老王妃所言,他是因旧事心绪沉郁。


    老王妃让她多多容忍,萧沉璧也知道这个时候是讨好李修白的良机,需要有所表示。


    琴棋书画,她不算差,却也难称好,拿去讨好李修白这等顶尖皇族熏陶出的贵胄,恐怕是班门弄斧。


    倒是从前在别院时,阿娘自幼娇养,天性胆小,不敢杀一切活物,包括鸡,也不敢碰任何生的肉,掌厨之事便常落在她身上。


    日久天长,她竟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萧沉璧于是决定亲自下厨,牛肉羹、羊肉汤、鲫鱼汤……轮番炖煮后,亲自端往书房。


    一来,是为了彰显用心,毕竟这些汤是她守着炉火熬了几个时辰的。


    二来,也是寻机接近书房重地。


    可惜,李修白每每只让流风出来接,从未允她入内。


    萧沉璧倒也不恼,越是如此,越说明书房紧要。她已暗中让范娘子打探到金矿位置与半枚印符图样,只待寻机入内,找出那另一半。


    然而她不知,那费尽心思熬炖的汤羹,每每端入书房,李修白看也不看便令流风尽数倒进泔桶。


    接连三日,流风倒起来都觉得肉疼,第四日再见萧沉璧端来更费工夫的“十遂羹”时,眼神都心虚得不敢瞟。


    这日,恰逢郑怀瑾来访。


    他出入李修白书房向来随意,推门便闻见扑鼻浓香,他耸耸鼻子,掀开盅盖,毫不客气地给自己舀了一碗。


    刚抿一口,眉毛便鲜得扬了起来:“绝了!哪个厨娘的手艺?姜婶还是韩嫂?我怎从未尝过?”


    “都不是,”李修白微微抬眸,“是萧沉璧亲手炖的。”


    郑怀瑾脸都绿了,赶紧抠着嗓子吐,干呕了半天,发现自己没死,又冲到水盆边,将碰过碗勺的手指反复搓洗。


    “你怎么不早说!早知是她送的,别说喝,碰我都不会碰!”


    “谁让你贪嘴,什么人的汤都敢尝。”


    “你还说我!这毒妇送来的东西你还留着?还不赶紧倒了!”


    “正要倒。”


    李修白语气平淡,流风熟练上前,端起汤盅。


    郑怀瑾又纳闷:“这毒妇怎会突然好心给你炖汤?改走怀柔路数了?她定是包藏祸心!你千万别碰,不,闻都别闻!”


    李修白翻动书页的指腹几不可察地一顿。


    人人都能看透的算计,他自诩清醒,竟一时被迷了心窍。


    “本王没你那般蠢。”他声音冷冽。


    郑怀瑾不服气地撇嘴,目光扫过书案,忽然被一个精致的棋盒吸引:“这棋子成色不错!哪儿淘换的?我也弄一副。”


    “旁人送的。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送的啊?那算了!不论贵贱,到底是一番心意。”


    郑怀瑾虽然纨绔,却很有原则,谁知李修白语气却十分淡漠:“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郑怀瑾一听“无关紧要”,立刻眉开眼笑:“那我可真拿走了?就当是我喝那口汤的压惊礼了!”


    他乐呵呵地将棋盒揽入怀中。


    李修白看也未看,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


    萧沉璧浑然不知这一切,只是在盘算,距离当初与赵翼约定的日子只剩五日,从魏博传信路上也需五日。


    无论如何,至多不过十日,一切便会有结果了。


    计划正在稳步推进,但金矿一事,卡在了最后一步。


    其实这金矿也不是非取不可,只是若能得手,后续反击的胜算便能多添几分筹码。


    萧沉璧从不轻易放弃任何机会,仍想再寻机进入书房。


    然而李修白这几日因旧事心绪沉郁,寻常的送汤只怕难以接近。


    就在萧沉璧为此犯愁之际,一件祸事——或者说对她是喜事的意外,发生了。


    这日,贵太妃凤体欠安,李修白要入宫探视,萧沉璧自然随行。


    王府位于相对僻静的兴宁坊,马车至皇宫需行两刻钟。


    萧沉璧在路上借机攀谈,奈何李修白兴致寥寥,回应冷淡。


    她也有她的骄傲,纵然明白自己该尽力笼络,胸中那点被冷落的郁气还是翻涌上来,索性闭口不言,靠向车厢一侧假寐。


    车厢内彻底沉寂,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的轱辘声。


    路过一段长长的深巷,四周静谧得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李修白忽又有些不习惯,莫名升起一丝烦躁,抬手欲掀帘透气。


    就在帘栊微启的刹那,一支利箭穿云而来,狠狠钉入车厢壁板——


    “有刺客!”王府护卫厉声示警。


    李修白反应迅速,冷静下令,护卫瞬间分为两队,一队拔剑擎盾,快速围成一圈结阵,将马车护得铁桶一般;另一队则扑向箭矢来处,直取刺客。


    此时,更多的箭矢如暴雨般从两侧屋檐倾泻而下,护卫盾阵虽严密,却难抵这泼天箭雨。


    终于,一名护卫被利箭洞穿心口,阵型顿时被打破缺口。致命的箭雨立刻涌向那处空隙,护卫阵型被迫分散补救,马车侧翼的防护瞬间露出了破绽。


    一支寒光凛冽的箭矢穿透李修白左侧的车帘,直取他咽喉!


    萧沉璧脑中念头飞转。她见识过李修白的身手,那日放蝎子,更见识过他的反应,知道他能躲得开。


    但若她替他挡下这一箭,这便是以命相救的泼天恩情!


    此等苦肉计必然能大大撬动他心防。


    这一刹那,她精确地算计箭矢射过来的方向和位置。


    然后,她低呼一声,整个人义无反顾地挡在李修白身前!


    “小心!”


    嗖的一声,箭矢擦着她颈侧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狠狠扎进了她的左肩,缃色的衣裙瞬间洇染开一大片,触目惊心。


    剧痛袭来,萧沉璧闷哼一声,软软倒入李修白怀中。


    也就在这生死须臾,先前扑杀刺客的护卫迅捷地清除了屋顶的威胁。


    车外箭雨顿消,天地间一片死寂车内,车厢里更是安静。


    萧沉璧无力地倚在李修白胸前,强忍着钻心的痛楚。


    她仰起苍白的脸,那双因疼痛而氲着水汽的眼眸,则流露出刻意营造的担忧:“殿下没事吧?没事,我才能放心了……”


    李修白单手揽着怀中温软却带血的身体,目光却满是审视。


    他洞若观火,知道萧沉璧是故意替他挡剑的,目的就是为了拉拢他。


    她这般聪慧,心机这般深沉,也许连流矢射过来的方向都算好了,所以才只伤了肩膀。


    甚至,这场刺杀也许原本就是她的手笔。


    全是算计,没半分真心。


    然而,当对上她那故作担忧、盈满水光的眼眸,他还是有一刹那没挪开眼。


    目光扫过她颈侧那道被流矢划伤的血痕,更是涌起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


    是厌恶——


    厌恶她算计他至此,故意用苦肉计营造出舍身救他的大恩。


    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暴怒——


    万一呢?


    万一她算错了毫厘?


    万一那流矢偏了一寸,穿透的便是她那脆弱的脖颈。


    那么,此刻倒在他怀中的,是否就是一具温热的尸体?


    萧沉璧迟迟等不到回应,半是虚假的委屈,半是真实的烦闷,染血的手轻轻抚上他冷硬的侧脸:“殿下为何……不说话?难道事已至此,殿下还是……不信我吗?”


    这一刻,李修白眼眸深不见底,明明看穿了她的虚伪、狡诈,目光却仍被吸引。


    恨她百般千般算计。


    更恨她不惜以她的命来算计。


    可千恨万恨,那揽着她的手臂却不受控制地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这满身是血的温软身体揉碎在自己怀里,最终也只说了一句。


    “——我信。”


    第54章 局中局 温柔的暴力


    这些刺客训练有素, 一旦失败,会立即自杀。


    李修白深谙其道,冷声下令:“留活口, 撬开嘴, 齿缝里有毒。”


    王府护卫迅速动手,果然从残存三人口中抠出了藏匿的毒囊。


    李修白命人严加看管,随即带着萧沉璧驶向最近的医馆。


    他见惯生死,一眼便知她颈侧和肩上的伤只是皮肉伤, 看着凶险,实则无碍。


    但听着帘后压抑的抽气声, 还是问了一句:“如何?”


    大夫正为萧沉璧颈侧的擦伤涂抹药膏,连忙回禀:“殿下明鉴,夫人吉人天相。那箭矢堪堪擦颈而过,万幸未伤及要害。肩上的伤看着深, 实则未损筋骨,仔细上药, 静养些时日便无大碍。”


    果然, 和他所料分毫不差。


    李修白声音平静:“用最好的药。”


    大夫连声应诺,包扎妥当后才躬身告退。


    帘内,萧沉璧面色苍白如纸,轻咬着下唇,试图整理衣襟,那双手却虚软无力, 半晌也未能拢好,似乎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最能惹人怜惜。


    李修白抬手替她将衣襟拢好,动作看似体贴,眼底却透着疏冷。


    萧沉璧顺势倚进他怀里:“方才真是惊险。那一刻,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殿下了。”


    李修白对她的话半个字也不信,方才的配合也只是不愿打草惊蛇。他垂眸,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郡主为何替我挡箭?”


    萧沉璧如秋水一般望着他:“为何?生辰礼、羹汤、今日的舍身……我的心意,殿下当真一丝一毫都未曾察觉么?”


    李修白指尖拂过她侧脸溅上的血:“本王知道了。伤你的人本王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罢,他唤来护卫护送她回府,自己则转身去料理那些刺客。


    萧沉璧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那点水汽迅速消散,总觉得此人依旧疏离,可那话又字字句句偏向她。


    真是个矛盾的人……


    也许,他本性如此,这种人即便动心也只会是这般模样?


    她按下思绪,伤口虽不致命,失血带来的眩晕却实实在在,实在无法深思。


    瑟罗也在搏斗中负伤,两人便一同靠在车厢内闭目调息。


    ——


    在长安城中公然刺杀亲王,李唐开国以来也没几个人敢。


    这不仅是对长平王的挑衅,更触怒了多疑的圣人李俨——今日敢杀亲王,明日是否就敢弑君?


    此案随即被交由大理寺严办。


    早在交付给大理寺之前,李修白便亲自审过一遍了。


    他一身白衣进去,满身是血出来,只片刻就得知了幕后主使——岐王。


    郑怀瑾得知后气愤交加,李修白眉眼间却一片淡定,甚至好似舒展了眉眼,命人将这几个血人拖去大理寺。


    冯祉自然看出这些人被审问过,他一向眼光老辣,很清楚天下将来会是谁的。


    审出来的是岐王,他便将岐王照实呈报,没提半句之前李修白审问过刺客的事。


    据刺客所言,岐王妃与柳宗弼相继离去后,岐王便将所有恨意倾注于李修白夫妇身上,精心策划了这场刺杀。


    无论是埋伏的地点,还是刺客的身手,岐王这次都是花了大心思的。


    换作旁人,必死无疑,奈何李修白与萧沉璧都不是等闲之辈。


    真相大白,李俨震怒之下,废黜岐王一切封号,下令缉拿。


    然而大理寺与宗正寺的人马赶到岐王府时,迎接他们的却是岐王的死讯。


    原来刺杀失败后,岐王便知在劫难逃,带着心腹准备逃走,混乱中,曾被他肆意凌辱、观赏角抵取乐的昆仑奴趁乱报复,一拳打爆了他的头,继而疯狂拳打脚踢。


    待衙役将那状若疯魔的昆仑奴拉开时,地上只剩一滩难以辨认的血肉。


    岐王暴戾成性,私下里人尽皆知,如此死法,也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了。


    大理寺随即查封岐王府,又从王府及京郊别业搜出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珍玩古器……桩桩件件都摆明了收受过巨额贿赂。


    李俨暴怒,严令彻查。


    拔出萝卜带出泥,岐王背后的柳宗弼旋即被牵连下狱,等候发落。


    至此,岐王和柳党彻底倾覆。大理寺连日严审,旧案翻出无数,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


    与之齐名的,则是长平王夫人为夫挡箭、重伤垂危的壮举。


    三番两次生死相随,舍命相救,叶氏女名声大噪,风头甚至盖过了岐王被废。


    文人墨客争相赋诗颂扬,一时间传唱不休。


    瑟罗听闻后暗自感慨,果然金子到哪都能发光。


    郡主在魏博是一方之主,在长安即便身陷囹圄,竟也能搅动风云,成为最耀眼的存在。


    就是不知道,她们离开之后,众人得知了郡主的真实身份会是什么反应……


    瑟罗简直不敢想那场面,届时,恐怕整个长安都会被这惊天反转掀个底朝天吧!


    ——


    萧沉璧负伤后,王府上下心疼不已,圣人也派遣了太医令来亲诊。


    萧沉璧虚弱地说没什么大碍,更是惹得老王妃怜惜。


    因岐王刺杀一事,圣人为安抚李修白,多有嘉奖。朝臣看在眼里,相较于庆王,长平王似乎圣眷更浓。


    庆王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急召裴见素密谋对策。


    李修白也未闲着,一面命人深挖庆王妃生父踪迹,一面遣密探查访庆王心腹——工部侍郎在帝陵工程中的贪墨之事。


    朝堂暗流汹涌,宫中也不可放松。


    这日,李郇照例在道观秘会李修白,禀报宫中近况。


    “圣人已渐沉迷于九转金丹,精神一日日好转,头疾发作也少了。”


    李修白淡淡“嗯”了一声,这正是他想要的。


    金丹的确能让人一时回春,但是以透支身体为代价,如同饮鸩止渴,不久后,李俨身子会迅速垮下去。


    到时,时局必大乱。


    庆王裴党势力尚且不可小觑,魏博虎视眈眈,他必须在李俨垮掉前,将储位牢牢握在手中。


    于是李修白又沉声吩咐:“剂量需严格把控,照本王说的给,不可操之过急。”


    李郇连忙应下,又提及圣人近日对他和夫人多有夸赞。


    李修白心知这是阿谀奉承,并不喜李郇这种人。


    但李郇能言善辩,机敏过人,是装神弄鬼、蛊惑圣心的不二人选。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时也需用非常之人。


    交代完毕,他起身欲走,目光掠过道观庭院中那棵系满红绸的许愿树,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李郇察言观色,立刻凑近:“殿下,听闻夫人为护您负了伤?这是观中的神树,颇为灵验,殿下可要为夫人祈愿,祝佑她早日康复?”


    李修白目光从那片刺目的红绸上漠然移开:“不必。”


    李郇望着他冷漠的背影,心头疑窦丛生,他们夫妇不是传闻中鹣鲽情深么?


    可从这些日子的细致观察来看,好似又不是如此。


    怪异之感萦绕不去,回宫后,他悄悄说与了薛灵素。


    ——


    先前忽律之死给进奏院带来了不小的麻烦,魏博那边大为震怒,要再派一个更精悍的进奏使来,并且要他们这段时间严查忽律的死因。


    进奏院忙得焦头烂额,直到此时才空出手想要管萧沉璧,她却又受伤了,于是也不好逼她再做什么舍身的事。


    何况,岐王倒台她居功至伟,康苏勒将此功绩报回魏博,也算有所交代了。


    萧沉璧闻言,心中稍安定。


    若一切顺利,不等新进奏官抵京,她或许已脱身。


    麻烦的是,刺杀后,薜荔院陡然多了十几个孔武有力的仆妇,说是老王妃忧心她安危,特意派来护卫的。


    萧沉璧心生疑窦,老王妃向来有分寸,甚少插手薜荔院内务,怎会不打招呼便派来这么多人?


    安福堂内,老王妃也颇为不解,看向比自己还高出一头的儿子:“你既关心夫人,自己下令便是,何须借我的手派人?”


    李修白神色恭谨:“这回劳烦阿娘帮我。其中缘由,日后儿子定当禀明。”


    老王妃只当小夫妻又生龃龉,叹息道:“当年我与你阿爹也常争吵。他去治水患前,我还与他怄气,谁知那句气话竟成了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些年我无数次想过,若是当时能稍稍退让一些,是不是也能少点遗憾……”


    李修白握住母亲的手,声音沉静:“阿爹之死是人祸,即便有遗憾,也是罪魁祸首付出代价,和阿娘无关,阿娘不必自责。”


    “道理我懂,可这心里还是难以放下。你虽聪慧,到底年轻。不要觉得日后还长,其实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句。夫妻之道,贵在相互体谅,各退一步,方能和睦长久。”


    “儿子谨记。” 李修白恭顺应下,心中却无半分认同。


    退让?有些人,退一步只会得寸进尺。


    他习惯了将一切牢牢掌控在指掌之间,尤其是对萧沉璧。


    回到薜荔院时,萧沉璧正在换药。


    瑟罗负伤,这差事便落到了回雪手上。


    两人配合生疏,染血的纱布紧粘在皮肉上,回雪一扯,痛得萧沉璧眉头紧蹙。


    “下去吧,我来。” 李修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萧沉璧微微一僵,这伤口位置尴尬,在右肩胛下方,包扎时需扯开半边衣襟,春/光半泄。


    她身材不是时下流行的丰腴,但也不干瘪,还算玲珑,因为过于白皙,在灯光下着实晃眼。


    萧沉璧下意识拢了拢衣襟:“不必麻烦,回雪可以……”


    然而回雪只听李修白的命令,已经将药瓶奉上。


    萧沉璧只好默许。


    幸而李修白似乎真的只为上药。他的目光即便掠过那片雪白也没多余的情绪。清理、上药、包扎,动作精准利落,一气呵成,甚至比回雪更轻柔,萧沉璧几乎未感到多少痛楚。


    她有些诧异:“你怎么好似很擅长这种事?”


    李修白慢条斯理地净手:“忘了?你从前射过我一箭?也是差不多的位置。”


    萧沉璧顿时语塞,尴尬地别过脸。他该不会是战场上自己给自己包扎练出来的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们之间可没什么好的回忆。


    她识趣地闭上了嘴,李修白也不再说什么。


    伤了右臂,诸事不便。比如吃饭,比如洗漱……


    萧沉璧有一瞬间十分后悔,当时替他挡箭的时候应该换成左边胳膊的,这样也不会太妨碍日常起居。


    她用左手搅着面前的一碗粥,神思飘忽。


    “在想什么?” 李修白的声音淡淡响起。


    萧沉璧回神,掩饰道:“没什么,只是好奇这粥里放的黑色是什么东西。”


    李修白看着她笨拙的左手,一眼看穿——什么粥,她定然是在后悔挡箭时没选左边。


    看穿她的想法后,他更无半分援手之意,只冷眼旁观她别扭地舀粥。


    用膳尚可忍耐,沐浴才是煎熬。


    萧沉璧素来不喜旁人伺候沐浴,往常只让人备好水便自行料理。如今右臂不便,只得破例。


    回雪人如其名,冷若冰霜,萧沉璧实在受不了那看尸体一样的眼光,便想换人。


    回雪依言退下,谁知进来的却不是新女使,而是李修白。


    他未用巾帕,直接以手撩起温水,徒手擦拭她身上残留的淡淡血痕。


    那动作堪称温柔,萧沉璧却浑身不自在:“没有其他女使了么?”


    “郡主不是不喜旁人近身么?”


    “你如何得知?”


    “同床共枕这些时日,本王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


    萧沉璧心头一跳,这话似有深意。她回头探究,李修白面上却无半分异色,只轻拍她腰侧:“起身。”


    她依言站起。他继续用手掌细细清洗她的全身,从颈项到足尖,每一寸都不放过。


    萧沉璧想说倒也不用这般仔细,可这话说出去倒显得她不爱干净似的,便一句话也没说。


    幸好水汽朦胧了二人的视线,她料想李修白应该没多余的心思。


    李修白虽看不清她正面的神情,垂眸间,却清晰地捕捉到她耳根一点一点染上绯红,甚是娇艳,漂亮,且隐秘。她大约自己也没看过,就像另外一个地方一样,只有他看过。


    这个念头闪过,竟然有一丝愉悦。


    甚至生出一种她完完全全由他掌控的快意。


    他眸色渐深,原本只为让她难堪的举动,渐渐变了味道。


    待寸寸沐浴完,萧沉璧双腿已有些软。


    穿衣依旧由李修白代劳。


    他指尖勾着那细得可怜的系带,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研究如何如何穿。夜色的凉意与他的目光让她下意识环抱住自己,催促道:“快些,你若不会,还是唤女使……”


    “不必。” 李修白终于慢条斯理地替她穿上寝衣。


    完全被包裹住之后,那股强烈的不安感稍稍驱散。


    连擦干湿发,他也亲力亲为。


    萧沉璧性子急,往常擦个半干便作罢。李修白却极有耐心,一缕一缕,细细擦拭,直到发丝彻底干透。


    时间长得萧沉璧昏昏欲睡,他却无半分不耐。


    “殿下今日这般得闲?” 她终是忍不住,带着倦意问。


    “你是为本王挡的箭,自然该由本王亲自照料。”


    李修白的声音传进她耳畔。


    萧沉璧这些日子谋划时想听到的正是这话,此刻终于听到,却品出了一丝刻意,或者是怪异。


    但他的动作无可挑剔,耐心极致,仿佛真的将她捧在掌心。


    或许是她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萧沉璧本以为李修白只是一时兴起,不料此后数日,他每晚都雷打不动地重复这套流程。


    第三日晚上,萧沉璧伤口愈合大半,右臂稍能动弹,便提前自行沐浴。


    李修白归来,见她湿发披肩,脸色忽然沉了下来,说她伤口还没好透,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乱动,容易裂开。


    萧沉璧心想哪里有这般脆弱,然而次日,李修白天还没黑便回来了,把文书也带回来了,又亲手帮她沐浴。


    沐浴的时间越来越久,他什么都没做,当真只是帮她沐浴,只是越来越仔细,每一寸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还会同她说一些话。


    比如,指尖掠过她肩胛骨时告诉她此处有颗小痣,掌心丈量她腰肢时说她瘦了一指,指腹划过腿侧时说比别处更敏/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发现,萧沉璧听在耳朵里却觉得莫名羞耻,因为他说的这些有的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想让他闭嘴,可这些话无伤大雅,指责反而显得矫情。


    何况,这不正是她所求的在意吗?


    她于是强压下怪异感,默许了他的一切。


    自从刺杀之事发生后,李修白每晚都会拥她入眠,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


    夏夜渐热,寝衣单薄,他呼吸也常不稳,身体变化极为清晰,贴着萧沉璧的后腰让她也睡不好。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命是夏夜很热,两个人抱在一起睡会出汗。


    她嫌热,试图挣脱那怀抱,李修白嘴上没说什么,转头便在室内添了七个冰鉴。


    寒气弥漫,转眼又冻得她瑟瑟发抖。


    “太冷了,撤掉几个可好?” 她轻声问。


    “冷么?本王觉着正好。” 李修白不为所动。


    萧沉璧无法,只得重新缩回他怀里取暖。


    如此这般,李修白呼吸也越来越乱。


    她心想,再这样下去,李修白也坚持不了多久。


    然而直到第六晚,他依旧与她同衾而眠,自制力惊人。


    萧沉璧虽然心烦意乱,此刻却无心计较这些。


    赵翼应当已动手了。


    若无意外,消息会在这几日传来。


    成败在此一举,她不知结果,心中忐忑难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半时分突然噩梦缠身。她梦见赵翼兵败,母亲和阿弟都被杀了,血流了一地,然后那些血化作了蛇,又朝她扑过来,死死缠住她的腰,越收越紧……


    窒息感让她猛地惊醒,冷汗涔涔。


    发觉是梦后,她渐渐平静,然而黑暗中却似乎感觉到了一股注视,一回头,借着微弱月光,却发现李修白那双幽深的眼睛正沉沉看着她,目光清醒,不知看了多久了,一只手还圈住她的腰。


    萧沉璧瞬间毛骨悚然,冷汗再次浸透后背:“你何时醒的?”


    “刚醒。” 他抬手拭去她额角的冷汗,“做噩梦了?”


    萧沉璧听见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悬着的心又放下,点了点头。


    “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梦见毒蛇缠住,险些喘不过气。”


    萧沉璧背过身,因此也就没看见身后李修白唇角那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经过这一梦,萧沉璧睡到很晚才醒,睁眼时发现自己脚腕上多了一对黄金圈。


    “这是哪来的?” 她疑惑。


    李修白正系着衣带,闻言侧目:“贵太妃听闻你为护本王遇刺,特赐下开过光的宝物,昨日忘了说,今早便替你戴上了。”


    “太贵重了,外出再戴吧。”


    萧沉璧想取下,李修白按着那冰凉的黄金项圈,声音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长者赐,不可辞。多少是份心意。”


    萧沉璧不好再推拒,然而脚上沉甸甸的,她心底莫名升起一种被牢牢套住、标记的异样感。


    这感觉稍纵即逝。


    贵太妃是个极其和蔼的人,对小辈一向极好,上回摆了一桌的点心供她挑选,这回也许只是太过疼爱她了。


    只是,李修白似乎已将替她沐浴当成了惯例。


    她说伤好了,他却置若罔闻,还是强行帮她沐浴,微凉的手指拂过新愈合的肉粉色伤口时,还说了一句古怪的话:“像不像新长出来的花?”


    萧沉璧被指尖拂过的地方微颤,回头想看他,李修白却已从容踏入浴桶,水波荡漾着漫过他紧实的腰腹。之后的事顺理成章。顾及她初愈的伤口,他并未让她费力,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着她的腰,让她在上面。


    水声再次平息时,李修白又叫了一桶新水。


    女使们自然知晓是怎么回事,换水的时候垂眸敛目,训练有素。


    此时,萧沉璧躺在榻上,气息尚未完全平复。


    这些时日,李修白事无巨细地照料她,从洗漱、沐浴到更衣,那近乎刻板的体贴仿佛养孩子一般,甚至连刚刚那种事也是……回想起来着实有些羞耻。


    好在经过这一场,李修白今晚圈着她睡时气息倒是没有再乱,萧沉璧也能睡得安稳些。


    ——


    此刻,距离赵翼的消息送达仅剩两日。


    萧沉璧心急如焚,朝堂之上却传来了好消息。


    庆王妃的生父终于在一处赌坊被寻获,李修白亲自审问后,人证连同铁证被一并押送大理寺。


    案子还没审,庆王妃的真实身份和灭门惨案的旧事便在长安权贵圈中悄然蔓延。


    然而,王守成抵死不认与庆王妃的养父关系,庆王更是断然否认。


    皇家的颜面几乎被丢尽,圣人明面上以诬告之名将此事压下,暗中却下令将庆王妃及其生父秘密处决。


    萧沉璧早已洞悉这位圣人好面子又刻薄寡恩的秉性,过几日,等风声稍小些,他必会另寻借口清算庆王与王守成。


    所以,庆王倒台,也基本是定局。


    形势对她一片大好。


    只要魏博那边也顺利,她便可以操纵时局。


    此时,范娘子已将逃亡所需一切备妥,包括那味为李修□□心准备的牵机药。


    这药极为难找,范娘子动用了所有能用的人,然而萧沉璧拿到后,却说:“此药还是有一点淡淡的黄色,也许会被李修白发现。”


    范娘子面露难色:“郡主,此药已是老身能寻到的最纯之物了。郡主若是担心,可将其混入乌鸡汤中,汤色浓郁,定能遮掩。”


    萧沉璧沉默片刻,却拒绝:“不,此人极为谨慎,还是不用牵机了,先前我不是还让你买过一种名为孔雀胆的毒吗,就用这个好了,这个真正无色无味。”


    “可……孔雀胆之毒无色无味,却不像牵机那般无药可解,万一在一日之内他们能找到医治的解药,只怕长平王还有还生的机会。”


    “没那么容易。”


    萧沉璧没再多说,命范娘子取出了孔雀胆,但牵机她也没扔,一起装入袖中。


    随即,她与范娘子再次推敲了逃亡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条暗线,确认无误后方离开。


    因为庆王一事,李修白这两日都在书房忙,正是接近的绝佳时机。


    于是在第十日,萧沉璧准备亲手炖煮一盅鸡汤送去。


    此时再去,他必然不会再防备。


    然而那边没了顾虑,她这里却不太顺遂。


    这汤她曾做过数次,今日总是出错。


    不是忘了关火,便是错把糖当成盐……


    一直到傍晚,错了数次后才重新炖好。


    汤色奶白,香气浓郁,有一瞬间让她想起了在温泉山庄那雉鸡的滋味。


    萧沉璧静静看了一会儿,待到夜幕降临时她还是起了身,端着汤朝着那间灯火通明的书房走去。


    第55章 铸金屋 裙下之臣


    今日是第十日。


    一大早萧沉璧便收到了韩夫人那边的密信。


    ——赵翼为防万一, 从韩夫人与范娘子两处同时传信。韩约身为刑部侍郎,传递消息自然更快一步。


    韩夫人极为谨慎,借的是递请帖的名头。


    妇人之间交往再正常不过, 回雪即便守在她身边, 也没说什么。


    屏退回雪后,萧沉璧在内室颤着手拆开了信笺。


    读罢,她喜忧参半。瑟罗在一旁焦灼万分:“结果如何?”


    萧沉璧缓缓放下信纸:“阿娘救出来了。”


    “太好了!”瑟罗大喜过望。


    然而,萧沉璧紧接着摇头:“但阿弟没有。赵翼说, 阿娘与阿弟被分开关押。他先去救阿娘,消息走漏后, 阿弟那边守卫骤然森严,混战中,也许打翻了烛台,阿弟被囚禁的院落烧成了灰, 他本人也生死未卜……”


    瑟罗唇角的笑意瞬间冻住,院落都化为焦土, 人又焉能幸存?


    她安慰道:“也许少主吉人天相, 逃出生天了呢?郡主切勿太过忧心……”


    赵翼在信中也是这么说的。


    但萧沉璧扯了扯唇角,实在无法说服自己。


    阿弟苍白瘦削的面容也逐渐浮现在眼前……


    阿弟比她小四岁,和她一样,继承了阿娘的好样貌,极为清俊,貌若好女, 因为常年病着,皮肤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在魏博遍地人高马大的牙兵牙将之中显得很是瘦小。


    或许是因为身体不好,或许是因为是外祖的血脉, 阿爹不喜爱这个儿子,尤其厌恶阿弟这过于瘦弱和白皙的面皮,一见面非打即骂。


    阿弟挨骂时总是一声不吭,死死攥着拳,阿爹看到他这副懦弱脾气愈发来气,觉得他和自己没有半分相似,有时甚至会抬脚去踹。


    每每这时,阿娘总是会用身子护住阿弟,阿爹则责怪阿娘怎么会生出这种瘦弱无能的孩子!


    但其实,阿弟是早产,是阿爹在外面打仗时出了事,阿娘听到后受惊,一时动了胎气。


    每次听到此处,纵然是柔弱的阿娘也会因此和阿爹吵起来。


    阿爹没喝醉时便会停下拳脚,若是喝醉,反而会更生气,大骂这些年他为魏博出了多少力,节度使之位本来就是他应该的。


    经历过无数次的争吵,萧沉璧已经麻木。


    相比阿娘只会哭和阿弟的一声不吭,她会冷静想办法处理争端,想办法用其他事引开阿爹的注意。


    比如,制造外面的动静让阿爹离开,又或者嘴甜地上去给他递茶水,后来,她渐渐和阿爹身边的谋士拉近了关系,谋士会适当劝上一两句,慢慢地阿爹虽然还是不喜他们母子,但不再动手了,阿弟这瘦小的身子才没被打死。


    只是,每每被打被骂后,阿弟总是会一脸迷茫地问她:“阿姐,阿爹为什么不喜爱我,我真的像他说的那般差吗……”


    萧沉璧很难回答。


    外公在时,阿爹身为赘婿做小伏低,嫉妒和常年的压抑会扭曲一个人,所以,这些拳打脚踢都是对过往低声下气的报复报复罢了。


    她摸着阿弟的头,只告诉他:“不是你的错。”


    这时,阿弟会像一头小兽一般依偎在她怀里。


    越长越大,她崭露头角,阿弟依靠她更甚过阿娘。


    每每看到她十分辛苦地读书,习武,还要帮阿爹处理烂摊子时,他总是十分心疼地帮她捏肩揉背,又愧疚自己身体太差,天分也不高,不能帮她分担。


    萧沉璧并不责怪,只让他好好休息。


    阿弟是个很倔强的人,天分不高,但读书很用功,一遍听不懂,那就两遍,每一本书都被他翻烂了。


    他还尤其喜欢读她的批注,觉得她批注精准绝妙,每每她晚上回来,总是会拿看不懂的地方来问她。


    萧沉璧也很欣慰他这般用功,总是不厌其烦。


    多年下来,阿弟身体虽然不好,但学识颇为渊博,她在出谋划策时,偶尔也会帮她出出主意。


    在她险些被送去给老头子和亲时,一向懦弱的阿弟头一回拿起了刀守在她的门前。


    那一日的阿弟简直跟疯了似的,谁敢上前他便砍谁,甚至连阿爹有一瞬都怕了他。


    阿爹打消主意后,阿弟当晚大病一场,大夫说是惊吓过度。


    从那以后,萧沉璧便决心护佑好阿弟。


    然而,她还是没能救得了她。


    她捏着信,独坐良久。


    她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也明白时局瞬息万变,她既能收到消息,进奏院那头想必也快了,成败就在今晚——


    她定要回到魏博!定要手刃叔父!亲手为阿弟报仇!


    萧沉璧根本没空悲伤,通知范娘子今晚酉时动手,随后,转身走向小厨房。


    ——


    夏夜,草虫呦鸣,竹露清响。


    萧沉璧穿过熟悉的芙蓉园,步履沉稳地走向书房。


    果然,李修白今夜并未阻拦。门口守卫无声分开,恭敬垂首,请她入内。


    门扉推开,雅致宽敞的书房映入眼帘。外间的花厅陈设清雅,内间整面书墙肃立,博古架上陈列着青铜小鼎、三彩瓷瓶等,萧沉璧目光迅速扫过,最终定格在那个上着铜锁的紫檀木书柜上——她想要的东西或许就在此处。


    李修白正倚在宽大的红木椅中闭目养神,修长的手指微摁着眉心,显出几分疲惫,听见她脚步声,眼帘一掀:“做的什么汤?”


    “鸡汤。”萧沉璧款步上前,“婆母说你连日辛劳,我特意炖的。”


    “你伤刚好,不用做这些。”


    “无妨,已经没大碍了。”


    萧沉璧将汤盅置于案上,给他盛了一碗,越窑的秘色瓷配上奶白的鸡汤,让人食欲大开。


    他静静看着她动作,指尖在扶手上轻叩:“炖了多久?”


    “三个时辰。”


    “着实费心了。”


    话虽如此,他眼底却没什么温度,甚至隐隐泛着血丝。


    萧沉璧将汤碗递至他手边:“火候正好,殿下尝尝吧。”


    李修白抬手欲接过,萧沉璧的心也剧烈地跳,下一刻,那骨节分明的手在半空一转,将汤碗搁回了桌面。


    “烫,不急。”


    他语气慵懒,手臂却倏然一揽。萧沉璧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跌坐在他腿上,被牢牢圈在怀中。


    “庆王妃一事还要多亏你,宫中传来消息,圣人甚为震怒,此事虽在明面上被压下去,但庆王和王守成已失帝心,迟早会被处置。”


    萧沉璧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正事,距离酉时还有一段时间,便顺势应道:“应当的。事已至此,帮殿下便是帮我自己。”


    李修白握着她腰肢的手收紧一分:“你说的对,我们是夫妇。最近长安城中各大茶坊酒肆都在夸你,听过吗?”


    萧沉璧自然听过,每回李汝珍都第一时间拿给她,她有些心虚:“不过是文人墨客闲来无事的编排,殿下也有闲情去听?”


    “路过东市时恰好听到一胡姬吟唱罢了。”李修白盯着那双漂亮又狡猾的眼,“天底下的事真巧,你说是不是?”


    萧沉璧心思全在脱身,嗯了一声,再次将汤盅推近:“汤要凉了,凉了腻口。”


    李修白目光终于落回汤碗:“这是什么鸡,闻着似乎有些像骊山的长尾雉鸡?”


    “也是雉鸡,是短尾的。”


    “想必滋味也不错。”他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未离开她,“还想再去栖霞庄么?待庆王事了,可再去一次。到时候,山中鲜蘑正盛,与雉鸡同炖,滋味更好。”


    萧沉璧听着他描绘,眼前缓缓浮现画面,旋即又拒绝:“雉鸡不好抓吧,而且天也热了……”


    “那便等明年春夏之交再去,像今年一样。”李修白目光忽而下滑,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也许还会有我们的孩子。到时候可以带它一同去捕雉鸡。”


    萧沉璧很少见他这般温柔的眉眼,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孩子还太小吧,路都不会走,怎么抓雉鸡……”


    “或许现在便有了,若是有,到明年年末应当便会走路了。”


    李修白抬手轻刮她小腹,引起萧沉璧一阵酥和麻,她拿开他的手:“最近日子乱得很,我也不知,应当还没有。”


    李修白仿佛听不见她的话,仍是自顾自说孩子,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宝姐儿乖巧,你若是生个女儿,定然也十分玉雪可爱,到时候可专门给她凿一眼小温泉,让她一边沐浴,一边戏水,这样便不会着凉。你说,取什么名字好?本王不想她太柔弱,也不愿她太逞强,适中最好……”


    见他竟已在取女儿名字,萧沉璧忍不住打断:“应该还没怀!再说,即便怀了,也不一定是女孩,八字没一撇的事,何必这么早考虑。”


    “是男是女都好,只要是你生的。”


    李修白轻抚她后颈,指尖缓缓下滑,经过这些日子,萧沉璧很快明白他想做什么,她低声说不行,李修白却已经开始吻她的脖颈,衣襟也被熟练地扯开,露出小巧的肩头和上面的疤痕,他径直吻上去。


    新愈合的伤口格外敏/感,薄唇碾过时,萧沉璧肩头难以抑制地轻颤。他得寸进尺,吻向肩胛骨上那粒小痣。再往下……必定没完没了,别说酉时,戌时她也别想脱身!


    萧沉璧死死拢紧被扯开的衣襟,坚决不给。


    僵持片刻,李修白终于抬起头,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欲/念,深得让萧沉璧不敢直视,仿佛再多看一眼,自己也会被勾进去。


    她背过身,指尖微抖地整理衣襟,深吸一口气,端起汤碗:“殿下快喝吧,真要凉了。”


    李修白盯着她躲闪的眼,就在碗沿即将触到唇边之际,又蹙眉:“黑色的是什么?”


    “鹿茸菇,怎么了?”


    “本王不食此物。”


    萧沉璧心头猛地一沉:“殿下不喜?前几次汤羹也放了,殿下怎未提及?”


    “……叫人挑出去了。”他道。


    萧沉璧无奈,只得拿起银箸:“那我也为殿下挑出来。”


    她耐着性子,将汤中细小的鹿茸菇碎屑一一挑净,再次奉上清亮的鸡汤。


    李修白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除了鹿茸菇,还放了什么?”


    “没了,只少许胡椒提味。殿下难道也不食胡椒?”


    李修白唇边溢出一丝笑:“除了胡椒,还有呢?”


    那笑意不达眼底,萧沉璧敏锐地觉出不对劲来,她声音尽量平静:“什么都没了。”


    “哦?”李修白声音带着一丝嘲弄,“难道,没有放毒?”


    果然,他果然还是在怀疑她!


    萧沉璧后背一冷,声音却十分镇定:“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以为我要毒害你?”


    李修白面无表情:“郡主既说没有,那便喝一口。”


    四目相对,再无温情。


    “好!”萧沉璧掷下银勺,端起汤碗,仰头便饮下一大口。辛辣的汤汁滑过喉咙,她放下碗,“如此,殿下可信了?同床共枕这些时日,殿下对我竟无半分真心?!”


    李修白静静地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萧沉璧看回去:“殿下还不信?是笃定了我心怀不轨?好,殿下还怀疑什么,要不要我再喝一遍?”


    她作势又要端起汤碗,一只手却按住她手腕。


    “不必了。”


    李修白轻笑,将碗放下,忽然拿起方才被她弃置一旁的银勺,慢条斯理地探入汤碗中,缓缓搅动。


    萧沉璧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搅动的银勺吸引,心悬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只见李修白指尖精准地按住勺柄顶部,拇指轻轻一拨——勺子底下忽然散出一些粉末。


    再用勺子搅动,那点粉末极快溶解在汤中,看不出半点区别。


    “和汤无关,和碗也无关,问题,出在这勺子上。郡主可否说说,这勺子的机关里,藏的是什么东西?”


    萧沉璧瞬间浑身绷紧。


    他发现了!


    知道他谨慎,她刻意多设计了两环,没将毒直接放入汤中,也没抹在碗上,而是从勺中漏进去,等到入口前再按动机关。


    如此隐秘,他怎么会发现?


    “郡主可是在想本王如何发现的?”李修白神色漠然,勺子仍在汤中不疾不徐地划着圈,“其实,郡主今夜的伪装堪称完美。之所以能察觉勺子有异,是因为自你踏入这书房的第一步起,本王便知这汤有问题。不是汤,不是碗,那便只能是勺了。”


    事已至此,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


    她猛地转身欲逃!


    身后却传来警告:“不要白费功夫,今夜本王特意调了一整支金吾卫入府。这书房内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郡主一旦开门,瞬间便会万箭齐发!”


    萧沉璧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你是何时发现的?”


    李修白丢了勺子:“魏博突发变故,郡主能知道,又怎会以为本王不知道?节帅夫人被劫走,少主葬身火海,郡主再无牵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故而本王料定你必会在今晚动手!”


    赵翼是提前布置了许久,层层传递,消息才快进奏院一步。


    萧沉璧着实没想到他的暗桩也能如此快。


    “魏博之事我确已知晓。但殿下如何断定我收到了消息?是何处露了破绽?回雪?”


    “不是她,也不是任何人,是你自己。”李修白忽然抬眸,眼神幽深,“郡主骗了本王这么多次,怎么还敢奢望信任?”


    萧沉璧毛骨悚然:“所以,从一开始你便未信过我?这些时日的照拂、亲昵全是虚情假意?”


    “本王也想相信,但你一次次欺骗,值得信任吗?”李修白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眼底翻涌着被反复欺骗后的戾气,“所谓怕蛇,收留狸奴,放出蝎子……桩桩件件不都是郡主为笼络本王设下的局么?还有那香囊,是郡主亲手所绣?还是随意买的,需要本王点明么?”


    萧沉璧彻底沉默。


    完全没想到那么早他便洞悉了一切!


    “你不说话便是认了?”李修白轻轻一笑,甚至带了点自嘲,“那棋子又是哪家铺子的手笔?工艺倒是不错,送人也算体面。”


    萧沉璧猛地抬眼:“你把棋子送人了?”


    “怎么?是买的价钱太高,郡主心疼了?心思不愿花便罢了,连这点银钱也吝惜?”


    一股无名怒火猛地窜上萧沉璧心头,指尖此刻竟隐隐作痛,仿佛那日刻刀的划痕再次绽开,她梗着脖子:“棋子不是买的,是我做的。”


    “你以为本王还会信你么?”李修白毫无波澜,“你甚至不惜以身为饵,用性命挟恩图报,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的?”


    萧沉璧那股怒火更盛,夹杂着巨大的愤懑,几乎将她烧穿,她死死盯着他:“没错!都是买的,都是假的!挡箭也是假的!一切都是骗你的,满意了?棋子既被你送了人,那些汤你是不是也从未喝过一口?”


    “换做是你,你会喝么?”李修白反问,“若喝了,本王此刻还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么?”


    萧沉璧手心攥得死紧。难怪……每次汤里她都放了鹿茸菇,他今日才“发现”!


    别说喝了,他甚至看都没看过一眼。


    也是她蠢。


    怎么会想到送入口的东西。


    不,任何东西,哪怕不是她送的,只怕她碰过,他大约都不会再要。


    念头一起,这些时日他所有的古怪——生辰礼的忽冷忽热、沐浴时的审视目光、骤然增添的仆妇、夜晚强行的禁锢、脚腕上冰冷的金圈……全都有了答案!


    她被耍了!从头到尾,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萧沉璧扯出一个笑:“是……全是假的!我一直在骗你,从前是,现在也是。真是辛苦殿下与我虚与委蛇这么久。看着我费尽心机讨好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一次次拆穿我的谎言,是不是很得意?你是不是早已厌弃我至极,恨不能立刻杀了我?!那就动手啊!反正殿下算无遗策,伏兵重重,我今晚插翅也难飞!”


    “你以为本王不敢杀你?”李修白眼底戾气暴涨,一把扼住她纤细的脖颈。


    萧沉璧立刻反击,然而袖中暗藏的利器刚有动作,李修白手腕一翻,轻易便夺下,掷于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萧沉璧怒极:“原来方才亲近你也是在算计?看我何处藏了暗器!”


    “郡主不是时时刻刻也在算计本王?”李修白五指收紧,有一瞬间真想就此掐死这个美丽又虚伪的女人。“你做了这么多次汤,不就是想进这书房?书房里有什么是你想要的?钱,还是权?”


    萧沉璧被他扼得动弹不得,艰难冷笑:“有必要知道么?反正我已在殿下掌中,任你宰割!先前在进奏院,我尚且让安壬给你留个全尸,也请殿下给我个痛快!否则……我必化作厉鬼,生生世世缠着你!”


    李修白盯着她脖子上的红痕和发白的脸色,忽然松了手:“不必化作鬼,郡主此刻便能生生世世同我缠在一起。”


    萧沉璧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博古架:“你……什么意思?”


    李修白声音淡漠:“我不杀你。非但不杀,还会帮你。你费尽心机,百般算计,不就是为了救出母亲,诛杀叔父,重掌魏博么?这些我都可以帮你做到。还有进奏院,庆王,王守成……所有伤你之人,我都会替你杀了!”


    萧沉璧难以置信。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从未想过其他。


    “……为什么?”她声音干涩。


    “你说呢?”李修白薄唇吐出三个字。


    萧沉璧别开脸:“我不知道。”


    李修白低笑起来,笑声悦耳,却带着一丝嘲讽:“郡主智计无双,当真不懂?”


    萧沉璧心绪如乱麻。她当然懂!冷静下来也渐渐明白他为何早已看穿却迟迟未对她下杀手。


    康苏勒也曾许下比这更直白、更动听的承诺,结果呢?一个虚无缥缈的复国梦,便能碾碎十几年情谊!


    阿爹当年何等深情?整整五年,征战南北,才求得母亲下嫁,最终不也是弃之如敝履?


    男人的承诺到底算什么?轻如飞絮,散若流云。


    她心中只剩一片冰冷。


    李修白眼眸缓缓盯紧:“你不愿?”


    萧沉璧冷笑:“是不敢。殿下总说我骗你,可你呢?在进奏院骗了我多少次?这些时日冷眼旁观看我演戏多少次?你觉得我还能信你吗?!”


    李修白手中转动的扳指一紧,声音陡然变得强硬冰冷:“王府内外都是本王的人。郡主以为,自己有的选吗?”


    萧沉璧嘴唇抿得发白:“你到底想怎样?将我囚禁起来?”


    “只是暂时。”李修白早已谋划好一切,俯身逼近,“我也不想如此……可你实在骗我太多次!你不是一直想进这书房么?那就留在这里陪我好了。日日夜夜,都在这书房里。这里有张榻,与薜荔院那张很像。你在榻上时不是更有感觉么?每回榻脚轻晃,你口中也会发出类似声响……”


    萧沉璧一巴掌甩了过去。


    “啪——”


    极其响亮的一声,李修白抚过发麻的颊侧,缓缓转回脸,唇角那抹笑反而加深:“就这点力气?还没你欢/愉难耐时指甲抓着我后背来得疼。”


    “你……”萧沉璧扬手,这次,手腕在半空便被死死攥住。


    “郡主不是说本王骗你?”李修白微微一用力,迫使她仰头迎视他眼中翻滚的暗欲,“怎么,本王这回说真话,你又不愿听了?”


    “……无耻之尤!”萧沉璧挣开他的手。


    “这便无耻了?本王还没开始呢。”


    李修白缓缓靠近,步履从容,像戏耍猎物的猛兽。


    萧沉璧被他逼得步步后退,脊背紧贴冰冷的窗棂。


    这点心思,再次被他轻易戳穿。


    “郡主别妄想从破窗。本王说了,外面埋伏了重兵,还有,你不会愿意亲眼看着你那个忠心耿耿的小女使去死吧?”


    “你对瑟罗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李修白推开支摘窗,“月色真好,快到郡主约定的时间了吧?你们是不是约定了什么暗号?若是到点还没出去,她会来找你?”


    萧沉璧后背顿时生出一股冷汗,他猜对了,而且这会儿早过了酉时,瑟罗也许要过来了。


    她心底许愿千万别来,她现在已经没法脱身,瑟罗若是不来,或许还能逃过一劫。


    然而很不幸,此时瑟罗正拿着披风,借口夜里冷送来了。


    就在廊下,马上就要经过窗边。


    她简直不敢想瑟罗出现在书房四周时的场面,只要李修白一声令下,定会万箭齐发。


    “原来郡主也是有心的,竟会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使的命。”李修白忽然从她身后紧密地贴上来,胸膛紧贴她的脊背,双臂箍住她的腰,发出一声低沉而愉悦的叹息,叹息里又透着一种阴冷,“今夜月色甚美,本王也不想杀生。待会儿该怎么说……郡主想必清楚?”


    萧沉璧回眸怒视:“李修白,你不要太过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我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我不介意拉着你一起死!”


    “哦?”李修白低笑,气息拂过她颈侧,“怎么死?快/活死?”


    话音未落,他的一只手骤然撩起她宽大的裙摆,丝滑的锦缎瞬间层层堆叠,萧沉璧一开始不明白他想做什么,直到他握开她双膝,忽然俯下了身。


    萧沉璧脑中“嗡”地一声,瞬间空白,徒劳地想要推开他的头颅。


    然而,为时已晚!


    瑟罗已行至窗边,透过那敞开的缝隙,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窗前的萧沉璧。


    “郡主?”瑟罗惊愕又不明所以,说着暗语,“您怎会在此?奴婢给您送披风来了……”


    萧沉璧艰难地转过头,双手本能地死死抓住窗沿,那双平日清冷的眼眸此刻却水光潋滟,欲言又止。


    第56章 笼中鸟 恶劣的愉悦


    月色清透, 浸得庭院如积水空明。


    酉时二刻已过。这是早先约定的时辰,若此刻萧沉璧仍未回去,瑟罗便会借口送披风前来探看。


    瑟罗一路心绪不宁, 生怕计划败露。


    穿过长长的回廊, 却只见萧沉璧站在书房的窗边,室内一片阒然,仿佛并无异状。


    可当瑟罗说出暗语,月光下, 萧沉璧那双惯常清冽明澈的眸子此刻竟盈满了水汽,雾蒙蒙一片, 欲说还休。


    “郡主?”瑟罗心下骤紧,五指无声地扣紧了腰间的软剑,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动手。


    萧沉璧死死咬着下唇, 一股极致的羞愤与屈辱灼烧着,恨不能立刻将李修白千刀万剐!


    心中惊涛骇浪, 她却不得不调动全部意志强撑出一副平静的表象, 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字句:“……无事。今晚不冷,不必披风了。你先回去。”


    这是约定好的暗号,代表没成功也没失败,暂归原位。


    瑟罗时刻牢记,但月光下郡主的情态分明透着不安。她蹙眉,再次确认:“郡主真的不用?”


    窗棂之后, 李修白仿佛刻意要她出丑,萧沉璧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发出气音:“不用!快走!”


    瑟罗无法,仔细环视之后,只得满腹疑窦地转身离去。


    就在她身影没入廊角的一刹那, 萧沉璧砰然一声重重合上窗扇,几乎同时,那强忍了许久的声音终是冲破禁锢,之后她用尽残余力气,猛地推开李修白,整个人靠在窗台上,才遏制住滑落的趋势。


    “无耻!卑鄙!”


    李修白从容直起身,唇角染着一抹不同于往常的妖异的红,他慢条斯理地取过一方雪白巾帕,擦拭着唇角,神情坦荡得近乎理所当然:“这不正是郡主这些时日处心积虑所求的么?令本王拜倒于你石榴裙下,甘为裙下之臣。如今夙愿得偿,郡主为何反倒不快了?”


    萧沉璧气得语塞,浑身发抖:“……强词夺理!谁要的是这等拜倒……”


    “郡主的反应,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李修白淡淡打断,优雅地掸了掸玄色衣袍上的深点,旋即转身,走向一旁的博古架,准备更衣。


    此时,萧沉璧恢复了些许力气,恨不得和他拼命,然而刚走出一步,脚腕却被拖住——


    她猛地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一根纤细却异常坚固的黄金锁链已扣紧在她脚腕的金镯上,另一头则牢牢锁死在沉重的博古架底座。


    他竟敢将她锁起来!


    定是方才趁她神思涣散、无力挣扎时做的手脚。


    她俯身拼命去掰,那金镯却纹丝不动,仿佛已与她的骨肉长在一处,头顶上方则传来平静得近乎淡漠的声音。


    “不必白费力气。这黄金镯内里是精钢,机关一旦锁死,除非用特定的钥匙,否则天下最锋利的宝剑也斩不断。”


    “你早就打算关着我了?”


    “是你逼我的。”李修白转过身,眼神冷冽如终年不化的山巅雪,“你若肯安安分分,它永远只会是个装饰。我说了会帮你,你却依旧不信……那我只好用我的方式留住你。”


    萧沉璧几乎要气笑了:“强词夺理!说到底,你又何尝信过我半分?你若真有心,大可以放我走再做你的事,为何定要囚着我?”


    李修白的语气格外冷静,却透着一股偏执的寒意:“你骗我的次数还少么?放你走?只怕你转身便会与他人结盟,调转锋刃对准我。本王自然会帮你,但前提我也得有命帮你。毕竟,你是真的狠心,今日送来的那盅汤里也真的下了剧毒,不是吗?”


    萧沉璧呼吸一窒,有瞬间的沉默。


    面对想杀自己的人,他动怒也是理所当然。


    说到底,他们互不信任。


    言语的僵持毫无意义,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冷声问:“所以,殿下是铁了心要囚着我了?”


    “只是暂时。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你自然会明白我的心意。”


    “事成?何时?三日,三月,还是三年?若殿下一直办不成,我难道要永生永世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不好么?”李修白微凉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颊,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意味,“若当真如此,也算一生一世了。死后我们的尸骨也会烂在一起,永不分离,真正的合二为一。”


    这声音低沉又动听,落在萧沉璧耳朵里却像诅咒一般。


    或许是被她接连的背叛和刺杀彻底刺激到了,又或许是自幼压抑的执念终于破土而出——他不但疯了,还要拉着她一同沉/沦!


    也对,一个幼年便敢以金针赌命的人,骨子里本就偏执。


    背负着父母的血仇,多年隐忍蛰伏,又将他的心智锤炼得异于常人。


    这般极端又压抑的性子,一旦失控,后果岂是她能承受的?


    萧沉璧心底生出一丝悔意,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为那金矿用什么美人计来招惹他!


    她试图用道理唤醒他:“殿下既能收到魏博的消息,最迟明早,进奏院必然也会知晓。叔父定会追查到我头上,我的身份一旦暴露,圣人必然疑心殿下与魏博勾结。但只要殿下放我走,我会立刻离开长安,进奏院没有人证物证,自然不能对付你,我也会守口如瓶。之后,你登你的九五之位,我做我的一方之主,我们两不相干,如何?”


    “不可能。”李修白吐出三个字。


    “我知殿下信不过我,但如今殿下大势在握,我绝不会再以卵击石。我发誓永驻魏博,绝不踏出半步!魏博民风彪悍,只有我这般出身之人方能管辖,殿下即便强取,日后也必生祸端,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


    “与魏博无关,与你有关。”李修白紧紧盯着她,“你送汤之时,明明亲口允诺夫妇一体,至死不渝。为何此刻又说两不相干?”


    “那是假的!殿下既已看穿我的虚情假意,何必自欺欺人?”


    李修白却低低地笑了,指尖滑过她的下颌:“你说的谎话太多,实在真假难辨。本王觉得那句是真的,便当做真的。这一生,不,正如你所言,即便化成鬼我们也要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萧沉璧汗毛倒竖:“我若不愿呢?你就不怕我寻死?”


    “你不会。”李修白的语气笃定得可怕,“我太了解你了,绝境之中你尚能求生,如今你母亲已然脱险,你怎么会舍得死?”


    萧沉璧恨极了他这般了如指掌的模样:“我是不会自寻短见!但你强留我在身边,就不怕我日后杀了你?”


    “你不会有机会。”李修白垂眸,视线落在她脚边那圈冰冷的金色锁链上,“除非你愿意把腿砍断。可你不是那般愚钝之人,我的命在你心中,必然不值得你用一条腿来换。”


    他说的对,极其对,萧沉璧气急,却无法反驳,即便杀不了他,至少也要扇他一巴掌泄愤!


    可惜,他似乎早有预料,站立的位置经过精心计算,她就算伸出手,指尖距他面容仍有一寸之遥,仿佛刻意戏耍,让她看得见却碰不着!


    萧沉璧忿忿收回手:“将一切都算计好,你很得意是不是?”


    李修白轻轻摇头,唇角噙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并非一切。”


    他缓步走向博古架后方,忽然推开了一面隐蔽的槅扇。槅扇之后,竟是一间布置得极为精致的卧房。


    里面有一张不算宽敞却足够两人依偎的罗汉榻,帐幔是她偏爱的淡天青色,旁边立着梳妆镜台、洗漱盆架、衣箱……一应俱全,完全是为她打造的。


    更恐怖的是,这里的所有陈设竟与她居住的薜荔院一般无二!


    萧沉璧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你竟把薜荔院搬来了?”


    “不。”李修白语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爱怜,“薜荔院是你亲手布置,想必都是你心爱之物。我便命人依样仿造了一份。喜欢吗?”


    萧沉璧后背冷汗涔涔,这些东西绝非一日可成,他这个囚禁她的念头只怕早已深种于心。


    此刻再回想午夜被噩梦惊醒时的窒息和黑夜中沉沉盯着她的目光,她只觉后怕。


    准备得如此周全,他是绝不可能放过她了。


    萧沉璧彻底死了说服他的心。如今她只盼着瑟罗足够机警,千万别将范娘子暴露。


    如此,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


    瑟罗不算聪明,可她有一个许多聪明人也未必及得上的长处——从不自作聪明。


    萧沉璧让她回去她就回去,按照先前说好的,待在薜荔院什么都不要做,什么人都别联系,像平常一样起居做事。


    范娘子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戌时已过,仍不见萧沉璧身影,心下便知定然出了纰漏。


    是长平王未曾饮下那盏汤?


    或是发现了汤中有毒?


    再或,是横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枝节?


    她心里虽然慌张,但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眼下敌明我暗,最好以不变应万变,只要人没事,计划不成没关系,还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一夜,她按捺住所有焦灼,长平王府也异样地沉寂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直至黎明破晓,书房内的烛火仍荧荧不灭。


    萧沉璧已被移至书房内那间精心准备的密室内,精钢细链一头锁死在她纤白的脚踝上,另一头则锁在房中那根沉稳的立柱上。


    她此刻沉寂下来,坐于榻沿,面上一片平静。


    李修白在槅扇之外,安然坐在案前,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清茶。


    流风数次近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最后一次,天际已透出蟹壳青,李修白轻轻搁下茶盏,目光穿透槅扇的缝隙平静地落在萧沉璧身上:“除了韩夫人,还有谁在接应你?”


    萧沉璧心下一凛,瞬间明了自己是何处露了行迹,原来是韩夫人的请帖。


    但一夜风平浪静,至少说明范娘子她们尚未暴露,还有逃离的机会。


    她不答,反而迎着他的目光问道:“殿下是如何得知我与韩夫人的关联?”


    “天下岂有不透风的墙?郡主能查到的,本王自然也能,不过是早晚之别。”李修白指尖轻叩桌面,“但韩夫人想必只是个传声筒,真正为你奔走效力的,另有其人。是通过瑟罗联络的,是么?郡主确实心思缜密,预留后手,瑟罗今夜安分守己,倒让本王一时无从下手。不过……若上一番刑讯手段,不知能熬多久?岐王麾下的死士,骨头够硬了,本王只用一刻钟便叫他们吐尽了秘密。郡主的人,你觉得能撑过几时?”


    萧沉璧只觉一股寒意窜上脊背,只得强作冷漠:“瑟罗不过一枚传话的棋子,所知有限,殿下即便将她挫骨扬灰,也榨不出多少油水。”


    “哦?”李修白眉梢微挑,显然不信,作势起身。


    他平日温润儒雅,但对付敌人从不手软,此刻更是毫无顾忌。


    眼看他一步步走向门口,指尖即将触到门边,萧沉璧还是忍不住,提高声音:“你若敢动她分毫,即便你日后真助我达成所愿,我也绝不会感念你半分!”


    李修白的手停在半空,转而轻轻推开了门。


    清晨微凉的风瞬间涌入,拂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他回眸,薄唇轻笑:“只是开门通风而已,郡主想多了。”


    萧沉璧顿时有种被戏耍于股掌之上的羞愤!


    “是我想多,还是殿下手段高明,你心知肚明!但我所言非虚,殿下不必白费心机,更不要动瑟罗。我先前说过,我若有不测,余下之人必须立刻撤离。我可没有拉人陪葬的嗜好!”


    李修白神色未变,眼底却掠过一丝真正的困惑:“瑟罗是进奏院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吧,若本王所料不差,你笼络她的手段,应与对待汝珍无异。既是利用,你为何会对她存有回护之心?”


    “人非草木,我对汝珍也并非没有真心,殿下何必总将我想作冷血屠夫?”


    “是吗?”李修白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既然有心,为何独独对我如此狠绝?汤里放的什么毒?必然是剧毒吧?见血封喉,立竿见影的那种?”


    他的视线扫过案上那早已冷透的汤盅,那一瞬间,翻涌的杀意几乎要压不住。


    先前她屡次下手也就罢了,可这些时日,他倾心相待,她却依旧毫不犹豫地递上一碗毒药。


    她并非无心,只是那颗心里,从未有他一寸立足之地。


    萧沉璧扭开头,不愿再看那汤盅,也不愿看他的眼睛:“事已至此,殿下又何必再问?一切皆是我主谋,瑟罗懵懂无知,不过被我利用,其余人等也是我重金收买的亡命之徒。如今我身陷囹圄,他们群龙无首,已成不了气候,殿下又何必紧追不放?”


    李修白紧紧盯着她,半晌沉默不语,最终只沉声道:“只要你安分留在本王身边,你的人,本王可以不动。”


    他起身更衣,将玉带递到她眼前,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甚至带着一丝往常的温和:“替本王系上。”


    萧沉璧简直无法理解,经过昨夜的投毒与反目,他怎能如此若无其事,仿佛仍是恩爱夫妻一般让她做这种事?


    她嗤笑:“殿下就不怕我趁机勒死你?”


    李修白只是淡淡道:“你要慢慢习惯,这样的日子也许还有很久,与我硬碰硬,于你并无益处。”


    萧沉璧的回答是直接将那玉带挥落在地。


    李修白面色不变,平静地另取一条自行束好,语气甚至堪称有耐心:“你正在气头上,不够冷静。无妨,本王再给你一日,你会想明白的。我是来助你的,而非害你。”


    说罢,他甚至好脾气地拧了一把热巾帕过来。


    萧沉璧照旧冷脸相对:“托殿下的福,我脚上虽然拴着链子,双手尚能自理,不劳殿下伺候盥洗。”


    李修白道:“不是给你洗脸的。”


    萧沉璧怔了片刻才明白他是想洗哪里,脸颊猛地涨红,羞愤交加地将那帕子劈手夺过砸回他身上!


    李修白不闪不避,任帕子落下,反而低低笑出声:“郡主若想带着本王的气息一整日自是更好。如此,即便我不在你身旁,你也能时时刻刻感知到我。”


    萧沉璧气得浑身发颤,李修白却已敛了笑意,淡然转身而出。


    槅扇合拢,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


    对峙一夜,加之方才的羞辱,她身心俱疲,却仍强打精神梳理现状。


    萧沉璧极为聪颖,尽管痛恨李修白囚禁她的行径,却并非全然否认他有一丝真心——


    毕竟,他若全然无意,早在昨夜她下毒之时,甚至更早之前,便可轻易取她性命。


    但这真心的分量如何?能维持几时?尚且值得商榷。


    这些年的经历教会她,只有自己永远不会背叛自己,只有权柄才是一切根基。倚仗他人或可解一时之困,却非长久之计。


    她要的,是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被困在这里做一只笼中鸟,等着别人的施舍。


    即便他确有真情,确愿相助,她也要逃,必须逃回去,将一切尽数掌控于自己手中!


    ——


    出了书房后,李修白将萧沉璧突染风疹的消息放了出去。


    风疹会传染,李修白以此为由封闭薜荔院。


    如此一来,便没人会知晓她被困在他的书房了。


    老王妃与李汝珍虽忧心忡忡,但深知风疹若蔓延非同小可,并未起疑,只叮嘱侍医悉心照料。


    侍医早被李修白“提点”,应答滴水不漏。


    很快,长平王侧妃染疾之事传开,世家贵眷们纷纷递帖问候,祈愿早日康复。


    瑟罗一整夜都没等到郡主回来,闻此消息,心知不妙,提剑直奔书房。


    回雪早已执剑守候在外,冷然告知郡主安然无恙,只是暂不得出。


    瑟罗当然不信,两人眼见就要交手,剑拔弩张之际,萧沉璧的声音自窗内传出,简短安抚,瑟罗方勉强按捺。


    但更多的话,回雪奉李修白的命却不许她们再交谈。


    最终,瑟罗被反剪双手,押回了薜荔院看管起来。


    范娘子听到这消息也知晓事情不妙,但仅是“风疹”而非“暴毙”,说明郡主性命应是无虞。


    且依她这些时日的观察,这位长平王殿下对郡主似有情意,即便图谋败露,郡主在他手中料想不至受皮肉之苦。


    此时李修白必是外松内紧,严密监控一切异动。范娘子决定暂避锋芒,以静制动,等待合适的时机再设法营救。


    进奏院此时刚接到魏博动乱的消息,疑心是萧沉璧手笔,却又收到她染上风疹的讯息,一时联络不上,焦灼万分。


    康苏勒怀疑萧沉璧已金蝉脱壳,但那信确是她亲笔,瑟罗也证实她确实突发恶疾,他虽满腹疑窦,却也无法强闯王府查证,只得先将消息传回魏博,等候下一步指示。


    萧沉璧听闻自己“被风疹”后,便彻底明了李修白的决心,他是决计不会让任何人见到她了。


    她尝试拍打窗棂,高声呼喊,意图引起府中他人注意。然而书房地处前院重地,本就守卫森严,周遭人等皆是李修白心腹,几次徒劳无功后,她只得放弃此法。


    她又想绝食,但李修白深谙她的秉性,知晓她不会真心寻死,此招必然也没用。


    她甚至想过放火制造混乱,然而,在脚链能移动的范围内没有一丝火烛,只有一颗硕大柔亮的夜明珠用来照亮——这条路也被李修白封死了。


    萧沉璧气极反笑。


    此后,她又设想数种方法,但每一种,李修白皆已预先防范。窗户被钉死;脚链长度精心计算,让她活动有余却触及不到任何危险之物;膳食器皿都是坚韧铁器,且有定数,防她私藏;伺候的女使皆训练有素,个个如回雪一般,冷面无情,软硬不吃……


    整整一日过去,萧沉璧深知硬闯无望,索性不再吵闹,甚至开始点选精致昂贵的膳馔,什么金丝燕窝、石髓羹……专挑费时费工的要,吃穿用度毫不亏待自己。


    她深知,只有养精蓄锐,把身子养好,才有精力和李修白斗下去。


    李修白对她的转变毫不意外。


    相识相争多年,无人比他更懂她。一个即便被按入冰湖也要挣扎求生的人,怎会因这般挫折便一蹶不振?


    待他回到书房,只见萧沉璧非但没有了早上的怨愤,反而眉梢带煞,挑剔着侍奉的女使。


    “偌大一个王府,连盏驼蹄羹都没有?”


    女使满头是汗,不知所措,李修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下去吧。”


    女使如蒙大赦,匆忙退下。


    李修白踱步上前:“郡主胃口这般好了?”


    萧沉璧正是要让他看见,扬声道:“胃口好也是罪过?难道王府用度已拮据至此,连我都养不起了?若真如此,殿下何不放我离开?”


    “区区驼蹄羹,不过是往日无人喜好,未曾常备罢了。你若喜欢,明日便会有。”李修白神色淡然,转身走向屏风后更衣。


    萧沉璧冷嗤:“倘若明日我又不想吃驼蹄羹了呢?”


    “那便继续换。无论你要什么,本王皆能为你取来。”他语调平稳,毫无波澜。


    萧沉璧语带讥讽:“殿下好大的口气!我若想要九天之上的明月呢?殿下也能为我摘来不成?”


    “自然是人间之物。”李修白自屏风后转出,已换好常服,“郡主不必徒费心刁难,结果都是一样,又何苦自寻烦恼?”


    “我乐意!”萧沉璧声音带刺,“殿下在外面逍遥自在,我却困于这方寸之地,换做是你,你能甘心?”


    “本王为何不能?郡主莫非忘了,进奏院的西厢可比眼下难熬得多。”


    萧沉璧语塞。


    是了。她几乎忘了,他那会儿只能喝茶沫子,烧最下等的炭,确实比她惨。


    但她嘴上仍不认输:“你被困进奏院又不全是我的错。我被困此处却却全是拜你所赐!”


    李修白眉梢微挑,无意与她作口舌之争。沐浴过后,他拉开槅扇,径自躺上榻。


    萧沉璧心知既被困于此,这种事必然难以避免,但想起他昨夜的低语与方才的羞辱,仍是抵触万分,翻身向内,以背相对。


    李修白并未强求,呼吸平稳。


    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让萧沉璧愈发来气,她扭头,冷冷道:“晚间睡觉时殿下能不能将我的脚链解开,这东西磨得我脚踝疼。”


    李修白抬手去摸她的脚踝,萧沉璧以为他要解开了,谁知他只是说:“这金圈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严丝合缝。只要你不挣扎,便不会疼。”


    萧沉璧忽然想起他前些日子偏执地亲手为她沐浴,难不成就是在量尺寸?


    她浑身毛骨悚然。


    李修白只是笑:“不疼了?那便睡吧,习惯便好。”


    萧沉璧不想同他说任何话,把身子彻底背过去。


    半夜,之前做的那种被毒蛇缠住,几近窒息的感觉又来了,还夹杂着一股莫名的热,萧沉璧醒来,发现李修白正在吻她,而她浑身只剩下脚腕上的金圈和锁链了。


    他不知已经开始多久了,此刻似乎已近尾声,正俯身亲吻她脚腕上被金圈磨得发红之处。


    痛痒混杂着唇瓣异常的温度袭来,激起一阵麻意,顺着小腿猛地窜上天灵盖。萧沉璧素来伶牙俐齿,此刻却脑中嗡鸣,脸颊先是窘迫得通红,继而气得铁青,最后血色褪尽,只挤出一句:“……你到底在做什么?”


    “不是郡主方才抱怨说这金圈磨得疼?”李修白唇色被碾得异常鲜红,在夜明珠幽冷的光下泛出一种非人的艳色,“本王只是在帮郡主缓解不适。”


    “不必!”萧沉璧猛地想缩回脚,脚踝却被牢牢扣住。他凝视着她,不止唇色绯红,连眼尾也染上了一抹猩色。


    那只手顺着她的小腿缓缓往上爬,和梦里毒蛇缠上来的触感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眼前的男人比毒蛇更为可怕,毒蛇只会将她一口吞掉,这人却会慢条斯理仿佛折磨猎物一般让她欲死不能。


    萧沉璧惊惶地向床内侧躲去,可黄金锁链限制了她的范围。与此同时,那只手稍一用力便轻易地将她整个人拖回。


    金色的锁链叮当作响,清脆又刺耳,大半夜响起这种声音,无异于大声宣告。


    萧沉璧又羞又愤,却挣脱不得半分,只能竭力控制住脚踝,试图让那恼人的锁链声响降到最低,仿佛这样就能守住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


    许久,那令人心烦意乱的锁链声终于渐渐歇止。萧沉璧早已脱力,只能侧身靠在在枕上,背用冷硬的后背对着他。


    李修白也不介意,就这么怀抱着她,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地替她整理粘在脸上的碎发。


    半晌,待她气息稍稍平复,又觉被他箍得太热,忍不住抬手推他。


    李修白却顺势反扣住她的手腕,强行将她更紧地按入怀中,侧卧相贴。


    他低沉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就这样睡。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这行径远超萧沉璧的预料,她顿时耳根烧透,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扭过头用微哑的嗓音怒骂:“无耻!下流!你休想!”


    可无论她如何咒骂,将生平所知的恶毒词汇尽数倾泻在他身上,李修白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在欣赏一场无关痛痒的闹剧。


    他甚至低低地笑了起来,指腹压着她咬破的唇,语气带着一丝恶劣的愉悦:“从前就想说了,你这个时候的声音是最好听的……”


    第57章 股掌中 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一同死去


    萧沉璧敏锐地捕捉到了“从前”两个字。


    果然, 他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而是酝酿已久。


    他骨子里就是极致偏执之人,她的一次次欺骗与毒杀, 不过是点燃引信的火星, 让他顺理成章暴露自己的本性。


    她死死盯着那双幽邃的眼,有一瞬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厉声咒骂。


    可她心知肚明,辱骂只会让他更愉悦,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萧沉璧干脆抿紧了唇, 一言不发。


    李修白的语气却堪称温柔:“累了便安寝吧。”


    她的腰肢被他铁臂牢牢锁住,紧密相贴, 挣脱不得,无可奈何之下,她索性放弃挣扎,将自己假装成一具只会呼吸的尸身, 不动也不语,好让他厌弃。


    李修白丝毫没有厌烦的意思, 反而低语说她纵然是具尸首, 也是倾国倾城的艳尸,萧沉璧再也装不下去,用力瞪了他一眼,惹得他轻轻笑起来,两人之间的沉寂才彻底被打破。


    但实在推不开,萧沉璧只能尽量让自己忽略。


    这般境地下, 她原以为自己绝无可能入睡,奈何昨夜彻夜对峙,白日又耗尽心力试图逃脱,她早已身心俱疲, 在这等屈辱难堪中竟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清晨鸟鸣声起,李修白起身离开,她才惊醒。


    但实在太过羞耻,即便醒了,她也依旧紧闭双眼,佯装未醒。


    隐约间,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一定是李修白,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苏醒的痕迹,以此来继续羞辱或者取笑她。


    萧沉璧偏不让他如愿,眼睫低垂,竭力维持呼吸平稳。


    片刻后,那笼罩着她的阴影移开,萧沉璧心下一松,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就在这细微颤动的刹那,那道身影竟去而复返,贴在她耳际低语:“我知道你醒了,何必自欺欺人?”


    萧沉璧汗毛倒竖,羞耻又恼火地睁眼,撞入眼帘的却是一张清俊至极的容颜。


    气质出尘,宛如谪仙,即便她此刻当众咒骂他是地狱恶鬼,历数其恶劣行径,恐怕也无人会信。


    萧沉璧愠怒:“是又如何?不过如扎针一般,有什么值得言说的。”


    李修白并不恼,只轻轻笑:“郡主何必骗自己,从前郡主可不是这般说的,你是如何吃力,需要本王帮你细细回……”


    话未说完,萧沉璧抓过软枕便砸了过去!


    可惜,那枕头在距他鼻梁一寸之处,被他稳稳攥住。


    “郡主既不爱听,本王便不说了。”他从善如流,语调却更显恶劣,“若是郡主嫌弃侍奉不周,本王今夜定让郡主满意。”


    萧沉璧气得几乎失语。


    李修白却已悠然起身,传唤热水沐浴更衣。


    收拾停当后,他一身绯色官袍,神采英拔,如山巅雪,岩上松。


    全天下恐怕只有萧沉璧知道他有多恶劣。


    更过分的是,他再次将那枚玉带递到她眼前,要她亲手为他系上,仿若世间最恩爱的寻常夫妻。


    萧沉璧如昨日一般不配合。


    李修白也不动,两人就这般无声对峙。


    萧沉璧嗤笑:“维持表面的恩爱有什么用?殿下不是已经知晓我只是虚情假意吗?”


    李修白只是淡淡道:“本王喜欢。”


    萧沉璧依旧不动,李修白薄唇轻启:“郡主难道不想知道你弟弟的情况,是生还是死……”


    这话精准刺中萧沉璧的软肋。


    也罢,反正只是虚假的恩爱而已,他想要,她便做足。


    她一把夺过玉带,动作毫不温柔地替他束好。


    “你最好说到做到。”


    “放心。”他指尖掠过她颊边散落的发丝,替她挽至耳后,“本王说过是在帮你。终有一日,你会明白。”


    萧沉璧盯着那绯袍背影,心下烦躁。


    她最痛恨这种凡事皆需仰仗他人的滋味,这会令她想起与母亲被囚于别院时的凄惨日子。


    但烦躁之中,又掺杂着一丝古怪,同样是被迫讨好,她对李修白和对待她那无情无义的父亲,心境却不全相同同。


    那微妙差异究竟是什么,她似有所感,却不愿深究,只觉周身黏糊糊不适,唤来女使备水沐浴。


    这些训练有素、沉默寡言的女使昨日她厌烦不已,现在却品到一丝好处,至少她们不会对昨夜听到的任何动静流露出半分异色。


    沐浴完,萧沉璧照例用膳,这回倒是不刁难了女使们了,只要了自己喜爱的菜式。


    吃饱喝足之后,她才觉得整个人活过来了。


    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猫叫,再一看,是回雪把乌头抱来了。


    乌头一见她便亲热地“喵呜”几声,窜过来蹭她的腿。


    萧沉璧抱起这团温暖毛球,心情稍霁。


    不用说,这定是李修白的吩咐。


    有了猫解闷,这日子便也没那么难熬了。


    猫儿天性易被声响吸引,她走动时,脚踝的金链叮当作响,惹得乌头数次扑上去扑咬,试图弄断那碍事的链子。


    萧沉璧俯身抱起它,将脸颊轻贴它湿润的鼻尖。


    如此通人性,不枉她当日一念慈悲之下救了它性命。


    有时候,牲畜比人还懂情义。


    ——


    庆王妃身世败露后,庆王终日惶惶不安。


    圣人最重颜面,眼下虽未动他,心中必然已存厌弃。


    果然,不出几日,左神策军中尉王守成被查实纵容麾下五坊使横征暴敛、滋扰百姓,夺职流放。


    下一个,庆王心知肚明,该轮到自己了。


    裴见素老谋深算,尚且镇定:“殿下莫急。圣心多疑,对您结党王守成固然不满,却更忌惮长平王独大。依老臣之见,圣人至多借题发挥,申饬您几句。”


    庆王以手支额,冷哼:“圣人眼下还需本王制衡,自然不会贬黜,但圣心偏向,已昭然若揭。待陛下龙体衰颓,立储诏书一下,新君岂能再容我?”


    裴见素何尝不知晓,缓声道:“圣意飘忽,难以捉摸。老长平王乃先太子心腹,李修白出生时太子已逝,他未曾卷入,但先前那么多年他都不受待见,不就是因为其父?先太子忌辰将至,依老臣看,不妨从先太子冤魂入手,令圣心生出芥蒂。正好,臣近日从工部侍郎裴啸处得知,长平王的人似在暗中探查帝陵……我们正可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哦?”庆王眉头稍展,“裴相有何高见?”


    裴见素遂附耳低语,庆王听罢,连日阴郁的面容终浮起一丝笑意,立刻着手布置。


    此时,李修白正忙于料理柳党残局,书房内,清虚真人和崔儋都在。


    柳宗弼结党营私多年,户部侍郎元恪是其心腹,暗中手脚无数。柳党倒台后,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诸多事项牵涉户部,皆需他介入。


    加之圣人又将盐铁转运副使之职委任于他,眼下正是新稻成熟,运送入京的时候,漕粮一事同样事关紧要。


    百般忙碌之下,探查帝陵的事情他交给了崔儋负责,至于清虚真人则帮他料理漕粮。


    商议完毕后,崔儋先行告退,清虚真人走得慢些,忽然听到了一声猫叫,回头望着槅扇。


    关于萧沉璧的处置,李修白告诉清虚真人的是以“风疹”之名将她送到了栖霞庄关起来。


    清虚真人知晓年轻人一时难以斩断情根,当即斩杀的确有些困难,只要分开,便会变淡,对这个处置倒也没说什么。


    只是,方才的猫叫,却让他有了一丝怀疑。


    他凝神去听,暂时没听到声音,目光紧紧盯着槅扇:“这是何声音?”


    萧沉璧知晓这位清虚真人厌恶她,若是发现她被藏在李修白的书房里,他必会极力劝谏李修白把她处死。


    她于是捂住乌头的嘴,不让它发出任何声音,


    乌头曾是野猫,受过惊吓,极为警觉,立刻蜷缩她怀中,一动不动。


    李修白神色一贯的淡定,停顿片刻,只说:“是猫叫,萧沉璧从前养了一只猫,汝珍喜欢,便没赶出去,也许窜到了书房四周。”


    清虚真人倒是知道李汝珍的脾气,也知晓李修白的脾气。


    这是他倾尽心血栽培的弟子,也是他最出色的弟子,学识渊博,清正端方。


    他曾为帝师,教授为君之道——帝王须无情,无情方能公正,有情必生偏私。


    昔日教导先太子时,他心慈手软,将其养成了过于仁厚,有情有义的性子,这才致使先太子遭李俨构陷,腰斩而亡。


    他自身也因此事从赫赫有名的翰林学士隐姓埋名,化名为清虚真人。


    故而,在教导先太子遗孤时,他痛定思痛,格外严苛。


    这位小殿下在他的严厉教导下也不负所望,小小年纪便成熟稳重,知道身世之后更是隐忍蛰伏,自律至极。


    但孩童总有失察之时。


    殿下八岁那年,有一事令清虚真人印象深刻。


    殿下自幼体弱,加之身份特殊,鲜少外出,故而对外界事物,尤其是边塞风光颇为好奇。


    老王爷常与他说打完仗后与将士们一起躺在草地上看夕阳的事情。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苍茫壮阔,再配上羌笛的笛声,仿佛一切烦忧都能被涤荡。


    听得多了,小殿下心生向往,可他体弱多病,别说西北了,便是长安也出不得。


    老王爷心疼,特从西北给他带回了一只神骏的青灰背鹞子。


    小殿下爱不释手,甚至稍稍荒废课业。当然,所谓的荒废并不是说未完成功课,只是不够专注。


    小殿下为与鹞子嬉戏,布置的文章仅课前通读一遍,然后便借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背诵,每每也能蒙混过关。


    但背诵与精研大不相同,清虚真人何等敏锐,察觉殿下敷衍后,并未当场点破,而是趁其与鹞子玩兴正浓时,突然抽查文章。


    小殿下知晓他不喜欢看他玩物丧志,便将那鹞子死死捂在袖中不让他发现。


    清虚真人也当做没发现,只是叫他背诵文章,背完了还不够,又要逐字释义。


    如此下来,小殿下虽然回答出来了,但额上不停地流汗,屡次找借口,想要离席把袖中的鹞子放走。


    清虚真人偏偏不给他机会,一篇接一篇考校,至第三篇时,那袖笼彻底不动,说明鹞子已然气绝。


    当时的小殿下尚且不擅掩饰,面色惨白,指尖微颤。


    清虚真人这才静静地点破:“贫道早就知道殿下袖中藏了鹞子。其实,贫道也不是阻碍殿下嬉戏,只是嬉戏也需有个度。殿下这几日心不在焉,贫道岂能不觉?当年太宗玩鹰也是这般,幸得有魏征劝谏,贫道不才,今日效仿魏公一回,这鹞子姑且算作教训,望殿下日后明白何为克制,何为玩物丧志。”


    他说完后,小殿下容色惨淡,旋即将袖中的死鹞取出,恭谨认错。


    从那以后,他性情彻底沉静。


    他的阿姐华阳郡主养了一只活泼可爱的狸奴,全府上下都很喜爱,小殿下也很喜爱,可当华阳郡主问他是否也要一只时,他断然拒绝。


    清虚真人当时正在场,闻言甚感欣慰。


    之后,小殿下慢慢长成了少年,比同龄人沉稳许多,喜怒更是不形于色。


    用膳时,他也极讲规矩,每道菜最多只夹三次,即使遇到不喜欢的菜,比如芫荽,也会面无表情地吃完,遇到极喜欢的菜也绝不会超出三筷,让旁人完全窥探不出他的口味。


    习武更是如此。那时,他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刚刚好转,老王妃担忧他身子,不让他碰刀剑,但小殿下执意,只说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练习射箭时,弓弦猛地回弹,在他不沾阳春水的手背上抽出一道血痕来,侍奉的元随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要传侍医。小殿下反而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伤口,低声呵斥不许传侍医,更不许让王妃知道,然后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练习,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如此暗暗练习许久,待老王妃发觉其满身伤痕,心疼不已时,他早已百步穿杨。之后,他也顺理成章随老王爷出征,平定魏博。


    这么多年的克制里,只有萧沉璧是个异数。


    她容色艳极,手段玲珑,最擅蛊惑人心,将王府乃至长安玩弄股掌,殿下被她一时被迷了心窍也情有可原。


    幸好,殿下最终还是和当年捂死鹞子、拒养狸奴一般,斩断心魔,将此女遣送到了温泉山庄。


    日后,没有此妖女从中作梗,殿下必定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清虚真人略觉宽心,转身离去。


    书房内再无外人,萧沉璧方松开捂着乌头的手,乌头“噌”地窜开。


    李修白拉开槅扇:“委屈你了,再过些时日,你便能出去。”


    萧沉璧本想讥讽,但看着他疲惫的眉眼还是什么也没说。


    李修白转身出了书房,去吩咐流风传信给李郇。


    这一晚,李修白倒是没对她做什么,但即便什么都不做,他仍旧紧紧圈着她,仿佛围捕住猎物一般。


    ——


    先太子忌辰将至,这两日李修白心绪明显低沉,面色也连日阴郁。


    明明是夏日,萧沉璧被他抱着时,却时常感到一股阴冷。


    兴庆宫内,圣人李俨状态同样堪忧。


    噩梦卷土重来,他日日头疼欲裂,原先一日一丸的九转金丹已无效,需得吞服两三丸,方能换得片刻安宁。


    李郇记着李修白的告诫,初时还试图劝谏,在圣人雷霆震怒下渐渐无计可施。


    正要找李修白商量之际,薛灵素给他出了主意,说这东西偶尔多加一两次没关系,李郇觉得有理,便擅自加了药量。


    然而,忌辰当日,即便是这般虎狼之药也未能缓解李俨的头疾。


    这日集英殿内,李修白如常禀奏政务,条理清晰,举措得当,无可指摘。


    但龙椅上的李俨,因丹药过量而视线模糊,神魂涣散,一个字也未听进去。


    他死死盯着台下那双微挑的眼——越看越似他那被腰斩的兄长,先太子李贞。再看那瞳色,泛着浅淡琥珀色的冷光,又极似葬身火海的抱真。


    耳中嗡嗡作响,李俨只见那双眼在视野里扭曲、变形,恍惚间,断成两截的兄长与烈焰中的抱真竟在李修白身上重叠,狞笑着猛扑过来!


    他惊骇至极,抄起手边沉重的玉镇纸,用尽全力砸了过去,同时嘶声厉呼:“神策军!”


    “砰”的一声闷响,镇纸重重砸在李修白抬起格挡的小臂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涌出,镇纸也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神策军冲入殿内,瞬间将李修白围住,数把雪亮的刀齐齐架在了他脖子上。


    李修白神色不变,只唤着:“陛下,是我。”


    下一刻,李俨倏然回神,看清殿内情形,这才挥手斥退军士,温言道:“方才朕魇着了,行简勿怪。伤得如何?可需传太医?”


    李修白躬身行礼,声线平稳得听不出一丝痛楚:“微末小伤,不足挂齿。陛下保重龙体,无需为臣忧心。”


    这话极大程度地保全了天子的颜面,李俨神色稍霁,然而目光一触及他手臂上淋漓的鲜血和那双眼睛,心底的厌惧与猜忌再次翻涌——老长平王乃先太子心腹,这个侄儿,当真能毫无芥蒂地敬他如父?


    他烦躁地挥袖令李修白退下,转而宣召了一直在殿外候旨的庆王。


    庆王眼见李修白手臂滴着血走出,又听得方才殿内动静,唇角勾起一丝哂笑,上前假意关切:“啧,九弟这伤可不轻啊,不知如何触怒了圣颜?”


    李修白拂开他欲探查的手,只吐出两个字:“意外。”


    庆王从他口中打探不到半点消息,冷笑着进了集英殿。


    ——


    从宫中出来后,李修白才草草包扎。


    医官看着伤口只觉得可怖,李修白却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晚间,他带着伤回到了书房。


    室内烛火暖黄,萧沉璧正倚在软榻上,翻阅典籍。


    这些书她大多看过,说是看书,实则细读着李修白留在页缘的批注。


    大多时候,他们见解惊人地契合,但有时,又南辕北辙。


    她不禁暗叹,他们何其相似,又何其相悖,难怪会走到今日这般爱恨难分,不死不休的境地。


    靠在榻上看得正入迷时,腰忽然被人从后抱住,萧沉璧吓了一跳:“你走路没声音?”


    “是郡主看得太过专注。”李修白声线低沉,“在看什么?”


    萧沉璧将书封亮给他,冷冷刺道:“放心,没什么机密,只是一些志怪随笔。”


    李修白目光掠过书页,只见她翻阅的那本是《开元天宝遗事》,正读到太宗纳谏、忍痛闷死鹞子那段典故,唇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将幼年时清虚真人如何借鹞子之事严苛教导他的旧事娓娓道来。


    萧沉璧听罢,忍不住腹诽,看来这人不是骤然疯魔,是常年压抑所致。


    孩童天性活泼,拘束过甚,自然会适得其反。


    那老道未免矫枉过正了,她沦落到和他着实脱不开干系。


    还有,一只鹞子清虚真人尚且不许李修白迷恋,若真人知晓她非但没被送走,反被李修白强行囚禁于此,甚至就藏在这处理机密政务的书房内室,必然会更加震怒吧?


    “在想什么?怨怼真人,觉得他待本王过于严苛,连累了你?”李修白忽地问道。


    萧沉璧对这位清虚真人的确怨极,坦然承认:“是又如何?”


    李修白却道:“与真人无关。本王当年其实早已察觉袖中鹞子暴露了。那鹞子也不是被真人逼迫时闷死的,而是本王亲手将它捂死的——本王不过顺水推舟,给真人一个教诲成功的错觉。如此,他目的已达,不会再日夜紧逼,事事监察本王了。”


    萧沉璧闻言,顿觉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被他温热胸膛紧贴的后背泛起细密疙瘩。


    李修白哪里是被教养歪了?分明骨子里就是歪的。


    他天生便是个心机深沉,偏执阴郁的人!


    那么小的年纪,便将清虚真人那般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上,如今,把她囚在身边,又把清虚真人耍了一遍!


    “你……”她蓦然回首,目光惊骇,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人。


    李修白眼神幽深,平静无波:“怎么,觉得本王可怕?”


    萧沉璧心底确是这般想,却避而不答,转而问道:“那鹞子毕竟是一条性命,殿下当时就不曾有过半分伤心?”


    李修白轻轻笑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本王心中所喜的,从来不是鹞子,而是隔壁院中的狸奴。鹞子死便死了,此后真人放松戒备,本王才得暇去看狸奴。”


    萧沉璧又觉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似要冻结。


    一环扣一环,心思缜密至此,此人简直多智近妖,何其可怖!


    她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生平头一次生出绝望来。


    被这样心思深沉、算无遗策之人囚于方寸之间,除非碰上天大的契机,否则能逃出的机会只怕渺茫到不能更渺茫了。


    李修白仿佛看穿她所思所想,指尖轻轻抚上她的侧脸,是安抚,也是告诫:“所以,别再妄想逃离。安安分分留在我身边。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甚至远超你的想象。”


    萧沉璧纵然觉得可怕,心底却没有一丝动摇。


    眼神飘忽间,她忽然瞥见他手臂上有一道伤口,干巴巴问了一句:“这伤是怎么回事?”


    “圣人今日心绪不宁,被噩梦魇着了,失手砸的。”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


    萧沉璧心底顿时千回百转,今日是先太子忌辰,李俨心虚,必然是心神不宁才会做出此事。


    至于李修白,想必也心情阴郁。


    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激怒他,自找麻烦,随口转移话题:“伤口还在渗血,不召侍医来看看么?”


    李修白凝视着她的眼睛:“郡主这是在关心我?”


    萧沉璧停顿片刻“……是。”


    李修白却轻嗤,指尖用力捏住她下颌:“又在说谎。你若说不是,我倒可能信你几分。”


    萧沉璧恼羞成怒:“那不是!行了吧?我一点都不关心你死活!”


    李修白仍是不满意:“你的锁链钥匙在我手里,我若是死了,你必然是要陪葬的,就把你锁在我的棺椁之旁活祭,好不好?”


    萧沉璧毛骨悚然,几乎要脱口骂他疯子!


    李修白却低低笑起来,笑声喑哑,埋首在她颈侧:“骗你的,我怎舍得只让你守在棺外?你必然是要躺在我的身边,我们二人用这根锁链捆住,肌肤相贴,骨血交融,生生世世纠缠不休,才算圆满。”


    萧沉璧彻底语塞,这难道不比前一种更令人窒息?


    她再不想同他多说半个字,只想挣脱这令人恐惧的怀抱。


    但李修白今夜格外缠人,仿佛急需抓住什么来填补内心的晦暗与或者宣泄暴戾。


    她感知到他心绪极不平稳,或许是怕彻底激怒他,又或许是那微不足道的心软再度作祟,在他强势逼近时,她没有刻意去戳他的伤口,只这片刻犹疑,便被他狠狠掼在榻上。


    他扣住她的脚踝,臂上伤口再度崩裂,殷红的血珠一滴滴砸落在金链上,而锁链因挣扎缠绕在她颈间,勒得她几近窒息。那一刹那,萧沉璧几乎以为他们会以这种极端的方式一同死去。


    她用力扯着颈间锁链,从齿缝间挤出声音:“……李修白!你不要名声,我还要脸面!若真这般不堪地死了,我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李修白倏然一顿,垂眸看着她因窒息泛红的脸颊,指尖轻轻抚过颈间链痕,竟低低笑开:“这般死法倒是别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用锁链捆住更紧密……”


    第58章 出金屋 仿佛刚从地狱回来的恶鬼


    萧沉璧到底还是要脸的。


    若当真这般死去, 她几乎不敢想象市井流言会如何不堪入目。


    惊惶、羞耻,加上窒息带来的困窘,她拼命挣扎, 扭动之间, 李修白帮她解开了锁链,低低笑:“说说而已,我怎会舍得你死……”


    萧沉璧仰在枕上轻阖双眼,细细呼气, 生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


    能把这种事也变成一场生死劫,这世上恐怕只有李修白了。


    此刻, 李修白呼吸渐稳,抬手抚上她颈间那道鲜红的勒痕,低声问:“疼么?”


    萧沉璧睁冷冷睨他:“你说呢?”


    “我的错。”他俯身吻上那处勒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人都是知道疼的。只是勒一下便觉难受,那么, 被腰斩于市, 血流满地,又或是活活烧死,连骸骨都不留下,该有多痛?人在极痛之时,又究竟会想些什么……”


    他忽然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整张脸埋进她颈窝, 连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也不包扎,仿佛是在以痛止痛。


    萧沉璧这才明白他今夜所有反常的根源。


    她原本要推开他,指尖才触到他肩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外祖父被气得呕血身亡的模样, 生出一种同病相怜来。


    她轻声开口:“我曾问过那些濒死之人。他们说,将死未死的那一刻反而是感觉不到痛苦的。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若真有来世,他们此刻也许正在欢笑,早就忘却了前尘的苦痛……”


    李修白蓦然抬头,紧紧盯着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萧沉璧扭头:“我是在说我外祖。”


    他捏住她的下颌,逼她转回来:“不,你知道。谁告诉你的?”


    萧沉璧不得不迎上他的视线,如实回答:“是老王妃,在你阿姐生辰宴那日。”


    李修白沉默地注视她良久,忽然想起那几日她突如其来的温顺体贴,嗓音微微发哑:“所以,那几天你全是假意,还是说,也有过一分真心?”


    萧沉璧一时语塞。


    四目相对,书房内陷入近乎凝滞的死寂,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毕剥”声,火光在他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映衬得他眼底的审视忽而温暖,忽而冷冽。


    萧沉璧正要开口,李修白突然又起身,冷冷背对着她:“罢了,不必说了。”


    他们之间真真假假,早已缠成乱麻,说出来也只会互相猜疑,徒增烦恼。


    他不问,萧沉璧心底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莫名涌上一股烦躁。


    两人之间气氛怪异,女使进屋收拾时看见狼藉的床榻与零星血迹,纵然训练有素,仍掩不住有一瞬的惊讶。待到瞥见萧沉璧安然无恙,那惊怔又化作微妙,悄悄掠过李修白。


    萧沉璧心下烦躁,懒得解释,李修白胳膊上不断渗血的伤口更是刺眼,她于是打发女使快去传侍医来包扎。


    李修白听到后,静静望着她。


    萧沉璧冷声:“别多想,我只是不想再引起什么误会。你与我之间的流言已够离奇了。”


    李修白轻轻一笑,这回倒是任由侍医上前处理伤口。


    次日,李修白又变回那个淡漠矜贵的殿下,萧沉璧仍是被迫帮他系腰间的玉带。


    她想不通他为何执着于此。


    李修白看穿她心思,忽然开口:“先太子与先太子妃的旧事被李俨销毁得所剩无几。我只在一本东宫少师的札记中读到只言片语,上面写先太子妃每日都会为先太子系玉带。”


    萧沉璧指尖微顿。


    先太子与太子妃最初是被赐婚在一起的,相敬如宾,后来却成了生死与共的真情挚侣。


    所以,他是想用同样的方式,让他们变成他父母一样?


    萧沉璧觉得这种行径偏执又可笑,系个玉带又能系出什么情深意重?若感情那般容易,这世间又何来那么多怨偶?先太子夫妇必然经历了更多事,只是他不知罢了。


    她刚想嘲讽,转念又一想李修白不知是因为先太子夫妇早逝,他对自己亲生父母的印象只有几页残卷、几句旁人零落的记忆。


    心头莫名涩了一下,萧沉璧到唇边的讥讽终究咽了回去,只是沉默地将玉带仔细系好,催他离去。


    ——


    昭陵建于长安城北的骊山,已修建十年,征调民夫无数,至今才完成一半,其间耗费银钱如流水,贪腐之事层出不穷。


    工部侍郎裴啸借督建之便大肆征收徭役税、偷减工料,不知揽下了多少金山银山。


    只是他行事极为隐蔽,一时难以抓到实证。


    就在崔儋暗中探查之际,守陵人之间忽然传出见鬼的流言。


    传言有鼻有眼,说有人夜半亲眼见到断成两截的先太子在陵中喊冤,声音凄厉,久久不散。一名被征调的民夫当场受惊跌落深渊,当场丧命。


    先太子与圣人之间的旧怨虽无人敢明言,却是朝野心照不宣的秘密。


    此事一出,长安城中暗流涌动,纷纷说这是先太子冤魂归来索命。


    风声很快传入宫中,圣人大怒,不便明面发作,只得命工部侍郎裴啸从速平息谣言,并暗中遣人镇压民间非议。


    李修白心知这必是庆王在借旧事搅局,意图离间他与圣人。


    之前圣人因服药过量刚砸伤过他,此时重提旧事,对他绝非好事。


    他立即派崔儋亲赴帝陵查探,可庆王这回图谋已久,出手更快,没等崔儋找到裴啸贪腐之证,昭陵的东侧竟突然坍塌,五百民夫被活埋其中!


    帝陵崩塌绝非小事,民间纷纷在传是先太子怨气冲天、亡魂作祟所致!


    一时之间,逃役者层出不穷,皇陵乱成一片。


    昭陵之所以会崩塌,八成是因为偷工减料,但经此一闹,裴啸与庆王的罪责便被轻轻巧巧推给了冤魂作祟。


    更狠的是,裴旋即上表请罪,自称约束不严,监管失职,声称这昭陵倒塌是民夫们开凿失误,砸断了梁柱酿成的事故。


    这一招极其高明——


    裴啸此举算是断了自己的官途,不仅工部侍郎之位不保,更可能下狱论罪。但只要熬过牢狱之灾,待庆王登基,他便会一朝东山再起。


    庆王定是给他许下了类似的承诺,才能让他做出这种事。


    果然,朝会之上,裴啸摘冠跪地请罪之后,圣人面色稍霁。


    昭陵因冤魂而塌的流言愈演愈烈,李俨急需一个借口压下。如今裴啸主动递来台阶,他正好顺水推舟保全颜面。


    圣人当即下令,将事故归咎于民夫失误,将所有当日监工、役夫尽数处死,而裴啸仅被夺职下狱,暂押昭狱。


    这裁决一下,崔儋愤而出列,想揭发裴啸偷减工料、中饱私囊之罪,可圣人根本不愿深究,不等他开口沉着脸直接退朝。


    散朝后,崔儋眼见庆王与裴见素一行安然离去,怒火中烧。


    回到王府,他再也按捺不住,痛斥圣人草菅人命:“昭陵是因何倒塌,圣人难道就一点不知?裴啸递了个台阶,他便迫不及待将此事遮掩过去,那五百余条人命算什么?”


    清虚真人冷笑:“这位圣人又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了。昔日先太子便是被他恭谨仁善的表象所蒙蔽。如今大权在握,他不想听的事,自然无人敢提。裴相老谋深算,庆王也非易与之辈。往后只怕还有得斗……”


    崔儋叹气:“我倒不是怕斗,只是可怜那些民夫和家眷。顶梁柱一倒,他们的妻儿老小何以维生?这又何止是死了五百人,怕是五千人也不止!”


    清虚真人安抚道:“事已至此,已别无他法,只有尽快谋得大位。庆王与李俨乃一丘之貉,今日他们能为私利牺牲百姓,来日天下人都要受他的鱼肉。圣人既然不想提,你也莫要像今日这般冲动,再触逆鳞。”


    崔儋颔首:“子瞻受教。不过,此番庆王得利,必然会继续对付我等,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李修白指尖轻叩桌案,声音平静:“本王倒是想起一事,前几日本王翻阅漕运文书时见泗口一带近来贼寇频出,劫掠漕粮,可有此事?”


    清虚真人捻须回道:“不错。听闻是一伙号称‘银刀都’的漕帮,专行劫掠之事,朝廷剿了好几回都没能把这帮人剿灭。”


    李修白抬眸:“若我没记错,泗口应属武宁道辖内?武宁节度使徐成坤,是裴见素的门生?”


    清虚真人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拂尘一挥,他恭谨道:“殿下放心,贫道立即派人着手去查,这回,裴相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几人商议之际,萧沉璧正贴在里间槅扇上悄悄听着。


    不得不说,被关在书房也不全是坏处,至少朝堂风云、机密要闻,她总能第一时间知晓。


    看来,这回庆王是将计就计反将了李修白一军了,而李修白是要从武宁节度使下手,斩断庆王最大臂膀裴见素?


    她对这武宁节度使实在知之不多,一时间猜不出李修白究竟是如何盘算的。


    但无论如何,这两人都和她有仇,斗成这样算是狗咬狗了。


    萧沉璧心情舒畅许多。


    ——


    次日,太平观,李修白密召李郇。


    李郇早已风闻先太子忌辰那日,圣人在集英殿误伤李修白一事,心下忐忑,唯恐他察觉圣人失手是自己擅作主张,增加丹药所致。


    薛灵素安慰他,说李修白纵然再神通广大,也未必能猜出这种事。


    李郇于是还算淡定地前来拜见。


    入内后,只见李修白神色如常,正在信手煮茶,让他不必拘束。至于交谈,也只是例行问及圣人近况,嘱咐他近日多加安抚圣心。


    李郇暗松一口气,不仅领命,更主动表示愿为李修白美言,化解圣心芥蒂。


    李修白淡淡一笑,亲自为他斟茶。


    李郇一饮而尽,不料片刻后忽觉腹痛如绞,倒地翻滚,口吐鲜血。


    李修白见状没有半分动容,只是悠然品茶。


    李郇捂着肚子打滚,瞬间了然,必然是他擅自加大药量的事情被发现了。


    他不该心存侥幸的,此人眼线遍布宫禁,心思缜密如网,怎会查不出?


    李郇忍痛爬至他脚边认罪:“是贫道糊涂!违背殿下之令,贫道再也不敢了,求殿下赐解药,饶我这一次……”


    李修白徐徐啜茶:“加了几颗?”


    “三、三颗……”


    李郇卑微地扯着他的衣角,匍匐地像一条乞食的狗,哪还有站在圣人面前,紫袍凛凛,仙风鹤骨的得道高人模样?


    李修白垂眸轻笑,随手掷下一枚药丸,李郇慌忙扑去地上捡,也顾不得沾灰便囫囵吞下。


    “这回本王心软,这毒尚且有解药,再有下回,可就不一定了。”


    李郇连连叩首谢恩,涕泪交零。


    李修白没再多看他一眼。


    等人走后,李郇瘫坐在地,腹中灼痛虽缓解,但被惊吓过度,久久不能回神,回宫后仍面色青白。


    薛灵素听闻李郇遭受的惩戒和威胁后吓得花容失色,同时,她又在想,李修白毕竟也是人,不能未卜先知,这回是他们太过鲁莽,下次若做得更隐蔽些,或许便能瞒天过海……


    她轻言安抚李郇,内心生出了一个极其大胆又疯狂的想法,握着李郇的手伸进他宽大的袖袍中缓缓上移。


    薛灵素出身教坊司,眉目含情,身段风流,深谙撩拨之道。


    李郇望着她那双狐狸眼,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竟在道祖像前反身将她压住……


    ——


    李郇擅自加药之后,圣人尝到了甜头,一日一丸丹药已经不能满足,李修白观望着局势,顺理成章将丹药加到了两颗。


    李郇被敲打后恭顺了许多,这两日在圣人面前作法,声称已镇压先太子亡魂。


    圣人在丹药的作用下得意安寝,以为真的是作法有效,心结稍解。


    但李修白的那双眼还是让他心烦不已,每每看到,总是头疾发作。


    郑怀瑾见状出了一计,插科打诨,笑说李修白眼睛虽像先太子,鼻子却随了圣人。


    众多子侄中,郑怀瑾最得圣心,李俨虽佯怒斥他胡言,心下却不由一动,再观李修白容貌,越看越觉得这话有理——


    李修白是他和先太子的亲侄子,长得和李家人相像才是正常的,若是不像,反而惹人探究。


    那点疑惧渐消,反倒生出些许亲近之意。


    之后,李俨为弥补此事,特意让李修白代他前往商州祭五龙祠,以示恩宠如旧。


    郑怀瑾出宫时长舒一口气,李修白却不见喜色。


    此番离京往返至少五日,长安局势瞬息万变,而萧沉璧从来不是安分之人。


    他眸色微沉,回府后直接进了书房。


    彼时,女使正为萧沉璧量体裁衣,案上堆满绫罗绸缎,光华熠熠。


    萧沉璧对烛闲闲摆弄指尖丹蔻:“反正又出不去,穿给谁看?拿出去吧。”


    “本王不是人?”李修白迈入室内,命女使退下。


    萧沉璧冷笑:“给你看?那更不必了。”


    李修白挑眉:“郡主言下之意,是不穿更好?”


    “你……”萧沉璧气结。


    李修白轻轻一笑:“不过这些确也配不上你。你穿红色最是好看。过两日让人送嫁衣料子来,你自己挑。”


    萧沉璧忿恨的眼神忽然变得微妙:“……什么嫁衣?”


    李修白语气淡然,转身去屏风后更衣:“我说过,会帮你报仇,也会给你应有的名分。侧妃的身份终究委屈了你,改日正好补办婚典,将你扶成正妃。”


    萧沉璧一时怔住。


    “怎么?从前总不信我,如今给你婚典,还不愿信?”他揽过她坐在膝上,指尖漫不经心卷着她一缕发丝。


    萧沉璧没说话,只是低头看向足间金链,讽刺道:“拴着这根链子,如何办婚典?莫非殿下要大婚当日也给我戴这个?”


    “自然不会。”李修白道,“你近来心绪不宁,锁链只是权宜之计。若你安安分分,婚典那日,你会是长安最风光的新嫁娘。”


    萧沉璧心下一动,婚典当日可以解开?既然要办婚典,必然有迎亲环节,可以踏出王府,那不是意味着她有逃离的机会了?


    她面色稍缓,未再抗拒,只问:“那我阿弟的消息呢?殿下的人可查到了?亲人生死未卜,我也不能安然出嫁。”


    “魏博那边放出的消息,是说他还活着。”


    萧沉璧暗淡的眼眸蓦然亮起:“当真?”


    李修白眼底带着一丝探究:“据我所知,你阿弟病体沉疴,本就不久人世。他若就此离世,你便能了无牵挂。如今活着,对你而言反而是软肋,让你受制于人。这等利害郡主难道想不明白?就这般高兴?”


    萧沉璧当然明白,阿弟活着,意味着叔父能继续以他性命胁迫远在长安的她,后患无穷。


    可她只是淡淡一笑:“我是爱权,但不是只爱权。阿弟是我血脉至亲,他的命比什么权位都重。即便受制于人,即便日后会有更多的麻烦,只要他活着,往后的路再艰难我也甘之如饴。”


    李修白凝望着她灼灼目光,只觉那眼里仿佛如星河,亮得惊人。


    所以,爱,是让步?


    他没对别的女子动过心,第一回便碰上了萧沉璧这个谎话连篇又手段高超的骗子,只有将她锁在身边他才能安心。


    他只道:“这只是魏博放出的消息,并不一定是真的,郡主不要高兴太早,究竟是真是假,本王会继续派人查探。进奏院那边郡主也不必担心,本王会帮你应付。”


    萧沉璧心头微微一动。


    过往这么多年都是她孤身周旋,也只有她保护别人,还从没人这般保护她。


    有些陌生,又有点古怪,萧沉璧心头五味杂陈,轻轻丢过去一句:“谢了


    这是撕破脸后,她头一回对他说软话。


    李修白回眸,眼底渐深,揽着她的腰将人按回怀中:“郡主谢人便是口头道谢的?”


    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萧沉璧本不想给他好脸色,一回头,看见他眉眼之间的疲倦,到嘴的话又停住。


    他深陷朝堂旋涡之中,步步惊心,却还能分心帮她处理魏博之事,若此时同他争执,未免有过河拆桥之嫌。


    再想起那或有一线生机的婚典……


    百般理由闪过,她没多挣扎,轻声说:“只一次。”


    李修白望着烛光下她轻颤的长睫,低头吻了上去。


    这一夜,他难得温柔。


    那锁链也不像前几次一般嘈杂,反而极有韵律,叮当作响,仿佛一曲美妙的乐音。


    时长同往日相近,萧沉璧却未如往常那般难熬,甚至在李修白起身时生出几分恍惚。


    直到他低头轻抚她汗湿的鬓角,用低沉微哑的笑她还没回神,是还想再来么,她别开脸轻斥他别得寸进尺,耳根却微微红了。


    她想将人推开,李修白却不放,捻着她的耳垂,说他要离京五日。


    “魏博之事我已安排人手,你不必急。嫁衣料子与绣娘不日便到,随你挑选。若嫌闷,东侧书架上的书可随意翻看。还有……”


    餍/足之后,他难得耐心叮嘱,萧沉璧却无端心烦,拍开他的手:“我又不是孩童。”


    李修白侧身拥住她:“你若真如孩童般单纯,倒好了。”


    萧沉璧知道他这是在提点她不要乱动心思,假装没听出来。


    两人抱了一会儿,萧沉璧想分开,他却强硬揽住她的腰不放:“你要习惯我的存在。”


    萧沉璧有些担心自己会怀上,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宝姐儿胖乎乎的小脸和脑袋上的冲天髻,有一瞬间竟然没那么抵触。


    念头一转,小腹传来熟悉的坠痛,她预感月信要到了。


    所以,这些天李修白做的都是无用功。


    她于是不再挣扎,任由他去。


    ——


    果然,李修白一走,月信如期而至。


    这一回颇为难受,想必是上回落水的遗症,她躺了两天。


    但月信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三日便没什么了。


    比月信更叫她烦躁的是,或许是之前天天被李修白逼着和他一起起来替他系那破玉带的缘故,一到卯时二刻,萧沉璧便自然醒了。


    偏偏李修白不在,无处发火,她干脆拿他的玉带撒气,想把这东西都砸了。


    但这段时间总和瑟罗待在一起,常听她说家中艰难度日的情形,知晓这一根玉带便够这一家人吃半辈子了,再想起之前被困在别院的苦日子,她终究还是下不去手砸,便踩了几脚来泄愤。


    李修白离开的这几日,她心思也活络起来,试着能不能出去。


    毕竟李修白虽然说了办婚典,但是真是假还未知,也许只是哄骗她,让她乖乖听话的?


    萧沉璧可不想把一切寄托在别人身上,也实在等不了。


    眼下就是个好契机——


    李修白心思缜密,离京五日,必然会把锁住她的钥匙留一个备份给信任之人,以防不测。


    如此一来,她若是出现危险,也能及时救人。


    寻常小病小痛绝不足以令他们解链,除非是生死一线、不得不解的关头,譬如一场大火。


    可惜,瑟罗大概是被关起来了,没有人接应,她又碰不到火烛,纵有计策也难以施行。


    书房内外静得压抑,只有乌头窜来窜去。


    萧沉璧望着它,心底涌起一股羡慕,连一只猫都比她自由。


    目光追随着那活泼的身影,她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她不能动,乌头却可以。


    若是让它打翻外间的烛台,引起大火,她不就有机会逃出去了?


    她心跳骤然加快,但心知不能莽撞行事,于是只是假装和乌头寻常玩耍,丢出一个藤球,看它跃起扑抓,一遍又一遍。


    狸奴天性灵动,乌头更是矫捷,每一下都精准地抓住那滚动的目标。


    到第四日,她已确信,乌头定能撞翻那盏连枝灯,于是打算今晚动手。


    与此同时,正本该五日方归的李修白,竟在第四日就办完了商州的差事。


    他未作停留,吩咐人连夜回长安。


    行至长安郊外时,正逢乡里祭社,傩舞者戴面具踏歌而行,火光缭绕,人声鼎沸。


    他向来不喜喧闹,本想命人绕路,忽然之间又想起萧沉璧曾说过她幼年时喜爱的傩面具被二弟抢走。


    她那时的话半真半假,此事说不定和香囊、棋子一样都是骗他的。


    李修白目光不定,片刻后,还是命人勒停马车,亲自走入那片喧嚣之中,为她挑了一幅精美的青面獠牙傩面。


    此时,王府深处,夜色沉沉。


    萧沉璧特意喂饱了乌头,如常与它戏耍。


    女使们见怪不怪,都未多想,直至熄灯前刻,萧沉璧看准时机,手腕一扬,藤球直朝素纱屏风旁的连枝灯台飞去,乌头应声跃起,猛地扑去!


    “哐啷”一声,灯台倾覆,烛火瞬间舔上屏风,火苗腾地窜起,整个屏风瞬间被烧着,又蔓延向一旁的帷幕。


    猫儿天性敏锐,闯祸后拔腿就跑。


    确保乌头没事之后,萧沉璧立马假装惊恐,叫女使把她脚上的锁链打开。


    女使急急去寻回雪,回雪冲进火海,深知事关重大,不敢延误,取出钥匙便为她解开锁链——


    就在金链落地的一瞬,萧沉璧果断抬手打晕了回雪,随即扯过对方外衫披罩在身上,转身便向外冲。


    当初李修白不就是用的这方法逃出生天么?


    今日她便要以己之道还治彼身!


    火势不大,但浓烟滚滚,加之夜色朦胧,人声嘈杂,她果然蒙混过关,成功出了门,转身便要朝秋林跑去找范娘子。


    谁知还没踏出书房所在的前院,逃到垂花门前,一道身影静默地伫立在月色与灯影交界之处,忽然拦住了她去路。


    那人身姿挺拔,手中握着一幅傩面具。


    夜风拂过,风灯摇晃,昏黄的光落在那青面獠牙的傩面上,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狰狞。


    光影摇曳之间,那手持傩面的人神色渐渐冷沉。


    抬眸看向她的那一瞬,更是仿佛刚从地狱回来的恶鬼。


    第59章 画地牢 偏执又耐心


    书房的火势不大, 很快被扑灭了。


    烧掉的只有一架屏风和一些杂物,但焦糊的气味迟迟不散,夜里没法住人, 萧沉璧被带回了薜荔院。


    一路同行, 李修白沉默得令人窒息。


    他给过她机会。当看到书房窗口窜出火光的那一瞬,他甚至试图欺骗自己那或许只是个意外。


    因此,明明归来第一时间便已察觉火起,他却并未命人立刻围住书房, 只是站在必经之路的垂花门下,给她一次回头的机会。


    可惜, 她终究还是跌跌撞撞朝他奔过来,也再一次辜负了他。


    这么多天下来,萧沉璧早已摸透李修白的脾气——越是平静,越是骇人。


    她索性也闭口不言, 都是聪明人,她就算说得天花乱坠, 他也不会信半个字。


    薜荔院正房的门一合上,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李修白背对她站着,指节一下下摩着那只傩面,声音低沉:“利用狸奴撞翻灯架引起大火,你确实聪明。”


    萧沉璧冷笑:“再聪明又怎样?运气不好,偏偏撞上你这尊煞神。”


    “我当你是在夸我。”李修白回过头,唇线抿得极紧, “为什么要逃?我说过,会给你婚典。”


    “你的话有几句能信?现在你占尽上风,我不过是笼中鸟,你说黄河水倒流我都无从辩驳, 我怎么敢信你?”她语带嘲弄。


    “是真的。”他语气不变,“已经禀明母亲,圣人也准了,就在七月初七。”


    七月七,鹊踏枝,也是她当年与康苏勒定下的婚期。


    真是讽刺的默契。


    萧沉璧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就算成婚又如何?用的仍是叶氏女的名字,同我有什么关系?”


    “这次婚典只是让你安心。待我大权在握,自会向天下昭告你的身份。到时,我们再办一场更隆重的婚仪。”


    萧沉璧无动于衷:“做你的妻,还不如回魏博做我的土皇帝。你真以为我在意这些?”


    李修白低轻笑:“你还是太天真。你真以为魏博能一直偏安?总有一天,这天下都会尽在我掌中。你就算逃回魏博,将来也得乖乖回到我手里,又何必白费力气?”


    换做从前,萧沉璧必然大骂他自视过高。


    但如今朝堂局势基本明朗,她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手段能做到一切。


    她攥紧了手心:“为什么是我?长安城贵女如云,从前你韬光养晦时就有人倾慕,如今更是数不胜数。环肥燕瘦,才貌双全,你想要什么样的夫人没有,为什么偏偏不肯放过我?”


    “我也想知道。”李修白声音里透出一丝自嘲。


    刚回王府时,他是真的想过杀她。留她性命,本也只是利用。


    或许是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让他心生错觉,或许是她出谋划策的聪慧让他另眼相看,又或许是她为扳倒岐王妃毅然跳入曲江的那份决绝让他动容,还有她那惨烈又倔强的过去、狡猾明亮的眼睛、温柔又刻薄的嘴唇……


    当她为了设计他差点中箭而死时,那一瞬间,怕她死去的恐惧压过了被算计的怒火——


    他才彻底明白,自己已经回不了头。


    李修白单手捏住她下颌,温柔又残忍:“当初是你无所不用其极引诱于我,现在反倒问我为何不放手?你觉得可能吗?”


    萧沉璧真是后悔当初招惹了这个疯子,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假扮他的夫人。


    那些信口编造的恩爱戏码竟也一桩桩成了真——他替她报仇,为她雪恨,护她周全,甚至做得比她自己编的还要缜密周到。


    也许,冥冥之中真有神佛,这是故意惩罚她一而再、再二三造出的口业。


    她深吸一口气:“好,过往种种是我不对,我可以补偿。你想要什么,尽管只说。”


    “我只要你。”他指尖抚过她脸颊,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这次我不追究,说到底是你还没认清现在的形势,所以才会做出这种无谓之举。你不是喜欢傩面?我特意给你买了一个,看看喜不喜欢。”


    萧沉璧五味杂陈,这不过是她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便是她阿娘也未必能将她说的话每句都记在心上。


    她看着那傩面微微烦躁,抬手打翻:“不过是骗你而已,我并不喜欢。”


    陶器碎裂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刺耳。


    这一声彻底撕破了李修白勉强维持的平静,一把扣住她的后颈:“你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真话?”


    萧沉璧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让,甚至微微笑:“有啊,恨你是真的。”


    “好,很好,也算听到一句实话了。”他低笑,步步紧逼,“既然恨我,多一分少一分也没差别,不如再恨得深刻些。”


    握在她后颈的手向下一滑,衣帛应声而裂,宽大的袖衫径直被撕破,毫无预兆地,他就那么直接闯进去。


    瑟罗这几日一直被关在薜荔院的耳房里,院中沉寂了许多日,今晚突然喧闹起来,她知晓定然是不对劲。


    当听到郡主的尖声时,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因什么发出的声音,恨不得冲出去杀了那个折辱她的人。


    可窗户和门四面都被封住,她压根动弹不得,还被几个健壮的仆妇带离,防止她冲出去。


    前院书房着火惊动了不少人,老王妃派人前去查看,李汝珍也被吵醒,特意去看了看。


    知晓并无大碍,她这才放心。


    夜色渐深,李汝珍已有多日未见嫂嫂,心中思念难耐,加之辗转难眠,便信步走向薜荔院,聊以慰藉。


    才踏入院门,她便瞧见正房内灯火通明,不由心生诧异,正欲上前询问,却被守门的仆妇拦下了去路:“是殿下回来了,正在里头歇息。”


    “阿兄不是明日才回京吗?怎的今夜就赶回来了?”李汝珍疑惑。


    仆妇低眉顺眼:“这……奴婢也不知晓。”


    李汝珍素来不挂心朝堂之事,只是记挂嫂嫂此前被送去栖霞庄养病,不知现下如何,便扬声朝内问道:“阿兄,你睡下了吗?”


    屋内,萧沉璧听见李汝珍的声音,挣扎着想要呼救,可她整个人被死死压在冰凉书案上,唇被李修白的手紧紧捂住,发不出一丝声响。


    她猛地回眸,眼中尽是愤怒与控诉。李修白却无动于衷,声线平稳得近乎寻常:“就要睡了,有事明日再说。”


    李汝珍并未离开,反而追问:“嫂嫂的病养得怎样了?都快十日了,该大好了吧?”


    萧沉璧听得此言,狠狠一口咬在李修白捂她唇的手上。


    李修白面无表情,毫不留情地加重回去,萧沉璧蹙眉,牙齿咬得更狠,直至虎口渗出血痕,一直染红了她的唇,仿佛吞吃人心的妖鬼,显出一种凄艳又妖异的美。


    二人正僵持不下,门外的李汝珍听不到回应,又疑道:“阿兄?你怎么不说话?在做什么呢?”


    “……无事,”李修白声线平静,“她很好,再过些时日就回。”


    李汝珍略松了口气:“生风疹很难受吧?我想去看看嫂嫂,不进去,就隔着门陪她说说话行不行?”


    这话和眼下诡异地重合。


    李修白凑近萧沉璧怒视他的双眼,语气里掺进一丝低笑:“她不难受。她这几日……过得极充实,有人日夜不离,时时相伴。”


    萧沉璧羞愤至极,咬着他的手越发用力,被紧紧压制的双腿也不住踢蹬。


    李修白呼吸骤然一重,眼底翻涌的欲色几乎浓得化不开。


    门外李汝珍仍絮絮说着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打断:“好了,天色已晚,快去睡。”


    李汝珍素来怕他,只得悻悻告退。


    脚步声渐远,他再不必克制,把她的腰高高抬起。


    彼时,已走至院门外的李汝珍,仿佛隐约听见一丝女子扬起的声音。


    她驻足回头,犹疑道:“我好像听见嫂嫂的声音了……”


    掌灯仆妇连忙打断:“娘子定是听岔了,夫人还在庄子上静养呢,怎会在此?夜深了,快回吧。”


    李汝珍晃了晃脑袋,不再多想,随她离去,也因此,她未曾听见身后那一声比一声破碎的声响。


    月过西窗,更深露重。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才渐渐平息。


    李修白的手被咬得鲜血淋漓,虎口上深深的齿痕更是交错纵横。


    他却像感觉不到痛,只抚着她汗湿的鬓发,声音低哑:“听说这几日你月事来了?也好,婚典那日嘈杂,若真有孕,怕冲撞了你……”


    萧沉璧疲倦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冷冷道:“别做梦了。就算怀上,我也不会生。”


    “不想生?”他手指微顿,“怎么不早说?”


    “……说了你会听?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


    他沉默片刻,声音淡了下来:“有没有孩子我并不在乎。为人父母的总是自以为是,从未问过孩子愿不愿意来这世上,甚至有的拿命去换,孩子若知道自己生来就背着母亲的命,又怎么会快乐?”


    萧沉璧知他说的是自己。生母用性命换他活下来,清虚真人他们日日教他报仇,从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背负这些。


    或许,他真的活得太沉重。


    但这与她何干?她别开脸:“你若真不在乎,就别碰我。”


    李修白没说话,只将她揽得更紧。


    这一晚,李修白出奇地没在像从前那般偏执抱着她用那种羞耻的方式一同睡去,而是叫了水,亲自帮她沐浴。


    他用手一点点帮她洗干净,就像之前她肩膀受伤那般,甚至更仔细。


    萧沉璧忍不住羞恼:“你做什么,整整一晚,还嫌不够?”


    他语气平静:“不是你说不想怀上?”


    她顿时语塞。


    他帮她擦干身子,额头轻抵着她的额,声音低得近乎温柔:“以后再也不会了。如果这次不慎怀上,你不想生也可不生,倘若这个孩子要了你的命,我会让他给你陪葬。”


    萧沉璧张了张口,和宝姐儿相处之后,她倒也没那么排斥孩子了。


    但这么说出来,倒是显得她愿意替他生一样,她扭过头,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


    之后两日,萧沉璧又被关回书房。


    那根金链重新锁在她脚踝上,钥匙除了李修白,连回雪都碰不到。


    前院本就森严的守卫又加了一倍,别说人了,一只鸟也难以飞出去。


    知道暂时逃不掉,她表面安分下来,但对李修白依旧没好脸色。


    嫁衣是当初她随手指的,没想到裁好布料之后比在她身上竟出奇地好看。


    李修白挑了十二个绣娘连夜赶制,大婚事宜也逐一推进。


    每件事他都派人来问她意见,萧沉璧看都不看,只说“随便”。


    他也不恼,她不说,他就自己定。


    他的耐心也延续到了夜里,自那晚后,他再没真正碰过她。


    每晚虽然仍将她圈在怀里入睡,却规矩得很,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萧沉璧起初以为他装样子,可一连几天他都如此,反而让她有些不适。


    李修白看穿她的心思,淡淡道:“我说过,我会让你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萧沉璧转身背对他。不碰更好,她乐得清静。


    筹备婚事的动静不小,清虚真人很快得知,沉着脸到书房质问李修白。


    李修白没接这话,反而提起了当年的鹞子。


    “那日我其实知道真人要亲眼看着我捂死它。既然横竖都是死,不如让它死得有用些。”他语气平淡,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我亲手掐死了它,让真人以为教诲成了。只有这般我才能真人眼皮子底下去看阿姐的狸奴。”


    清虚真人后背窜起一股寒意,完全没料到,这孩子从小就有这样的心机和狠劲。


    对真心喜爱的东西,他小小年纪便学会了掩饰,甚至不择手段。


    他是不是矫枉过正了?怕把他养成先太子那般仁弱,却把他逼成了另一个极端?


    “所以那妖女和鹞子一样,根本没死?甚至根本没送走?你大张旗鼓办婚事,就是因为她?”


    李修白没否认,起身缓缓推开身后的紫檀木槅扇。


    槅扇后坐着一个美得惊人的女子。


    婀娜多姿,衣饰华贵,被娇养得极好。


    甚至就在他们天天议事的机密之地里,将他们的商议全部听在耳朵里。


    萧沉璧早就料到清虚真人会知道婚事,也曾恶毒地期待过他们师徒为她反目的场面。


    可当槅扇真正拉开那一刻,她却下意识把脚踝上的金链往裙下藏了藏,给自己留下一分体面。


    毕竟,清虚真人虽被骗了,她也不算胜出,只是一个阶下囚罢了。


    “杀了她。”清虚真人声音冷硬。


    “不可能。”李修白半步不让。


    清虚真人面色铁青:“殿下忘了先太子是怎么被出卖的吗?色字头上一把刀!您今日不杀这妖女,来日必会如那个千牛卫一般死无全尸!那两人可是您亲手杀的,您都忘了吗?”


    “这个问题,其实本王很早便想问真人了。”李修白徐徐抬起眼眸,“那千牛卫是为女人叛主,但那女人没逃,反而陪了他二十年。直到我杀他那天,那女人还扑在他身前,愿意代他去死。这千牛卫到死都在说对不住我父,但他还说,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这条路。真人觉得,他这一生,是幸,还是不幸?”


    “当然是不幸!”清虚真人目眦欲裂,“叛主之徒、祸水妖女,死不足惜!殿下难不成还同情他们?他们害的可是您生父!”


    “不,”李修白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是不明白。”


    他们总说先太子仁善,可他从未见过生父,更没感受过一丝父爱。


    相反,从八岁得知身世那日起,他就背着复仇的重担,一日不敢松懈。


    有时候他也会想,为什么偏是他托生成先太子遗孤?


    若他只是长平王的儿子,是不是会和阿姐、汝珍一样轻松?


    他目光漠然扫向清虚真人:“八岁那年,胡桃还是稀罕物。王府为防我察觉身世,从不采买此物。偏那么巧,阿爹不在时,阿姐便得了一盘,还依惯例留了一个给我。我吃了,险些死掉,这才知晓身世。真人可知,那胡桃是谁送给阿姐的?”


    清虚真人被他看得脊背生寒,藏了多年的秘密被一刀挑开。


    他干脆承认:“不错,当时老长平王夫妇只想叫你安然度日,不想让你背负身世,是贫道自作主张,命人特意给华阳郡主献上了胡桃故意引得你发现。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殿下如此聪慧,便是没有这胡桃,也迟早会发现的,不是么?”


    萧沉璧听到这终于懂了。


    原来这清虚真人也不是什么善茬,为了给旧主复仇,连八岁孩子都算计,心够狠的!


    清虚真人却丝毫不觉有错:“早些发现,殿下才能早日用功,若真像长平王夫妇心软所设想的那般十八岁再告诉殿下,只怕殿下早就被养废了!殿下难道就是知道了此事,所以才要捂死那鹞子,愚弄贫道?今日留下这妖女,也是为了报复贫道?”


    李修白摇头:“怨是怨过,但复仇是我自己的选择。萧沉璧是例外,与真人无关,我会处置好。我不计较从前的事,也请真人不要再过问我和她的事。”


    清虚真人深吸一口气:“说来说去,殿下就是不肯杀她?甚至还要娶她?”


    “是。”李修白没有犹豫。


    清虚真人踉跄两步,苦笑:“好,好!殿下翅膀硬了,城府也够深,贫道确实没什么可教给殿下的了。贫道纵然有私心,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殿下好,此女绝非善类,殿下若是留下她,迟早会被反咬一口,殿下且好自为之!”


    清虚真人说罢忿忿离去。


    李修白站在门内,日影斜斜照进来,照得他半晦半明。


    萧沉璧看着那被光影劈成两半的人,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庆幸他没听那老道的话当场杀她,还是该忧心他执念如此之深,不惜与恩师撕破脸也不肯放过她。


    看来除了大婚那日,她怕是再没机会逃了。


    ——


    老王妃和李汝珍听说李修白真要办婚典,只当萧沉璧病快好了,格外欢喜。


    李汝珍几次想去探病,都被李修白拦下,说是要静养。


    李汝珍只好忍着,转而对婚事格外上心,大小事务都要掺和,和李清沅一起忙得脚不沾地。


    老王妃更是尽心竭力,知晓她没有娘家,特意拿出自己的体己钱为她置办嫁妆,要她风风光光出嫁。


    萧沉璧得知后感慨万分,她不觉得自己对不住李修白,便是曾经有,被他囚禁之后也扯平了。


    唯独对老王妃和这对姐妹心生愧疚,更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们得知她真实身份之后会什么反应。


    婚事如火如荼地操办着,全长安的人都知晓了。


    郑怀瑾百思不得其解,不懂李修白为什么突然要娶那妖女,莫非有什么计划?


    他用不算聪明的脑袋为他想了一堆理由,特意找到了书房,谁知一进去,却看见那本应被关在温泉山庄的妖女好端端地坐在书房里面。


    更可怕的是,李修白单膝跪地,正握着她的脚踝轻轻揉按。


    郑怀瑾目瞪口呆,宁愿怀疑自己眼睛坏了也不敢信这是李修白。


    紧接着,萧沉璧不耐烦地挣了一下,而这人竟没半点脾气,反而妥帖地替她穿上绣鞋。


    郑怀瑾震惊不已,将人拉出来,惊恐地上下打量:“你被这妖女下降头了?还是下了什么邪蛊?怎么突然要娶她,甚至还……还这么温柔小意!”


    “没中蛊,也没中邪,”李修白语气平淡,“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这话简直比中邪还可怕!


    郑怀瑾颤声:“你该不会……是真爱慕她吧?”


    “我不是曾告诉过你?”


    “我以为你开玩笑!”郑怀瑾简直崩溃,念叨着一定是萧沉璧蓄意勾引他,于是气势汹汹地冲过去要她不要再耍手段,赶紧离开李修白。


    萧沉璧起身,款步走近,笑得妩媚:“我也想走呀,郑郎君若能劝动他,我必会重重谢你!”


    郑怀瑾被她看得耳根一热,后退半步,一低头正瞧见她裙下若隐若现的金链。


    ……敢情不是这妖女缠着李修白,是李修白强锁着人家?


    “你真是疯了!”郑怀瑾把李修白拉到一边,“她三次设计杀你!你还能爱慕她?不怕她哪天反咬你一口?”


    “她不是你们想的这般毫无底线。”


    “你居然替杀你的人说话……真是没救了。”


    “或许吧。”李修白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郑怀瑾知晓他的脾气,看似冷漠,一旦下了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能做出囚禁这种事,八成是被伤惨了,也爱惨了。


    他倒是没像清虚真人一样同他翻脸,只是壮着胆子前去警告萧沉璧:“妖女,你听好了,行简既然不同你计较,小爷我也放你一马,不再计较你从前放狼咬我!不过,你以后最好安安分分的,若是再敢在背地里动手脚,伤害行简,小爷必定饶不了你!”


    萧沉璧抱着猫慵懒地倚在床柱上,回了一声嗤笑:“郑郎君嘴上说得厉害,身体倒是诚实,甚至不敢踏进这槅扇一步,怎么,是是怕本郡主吃了你不成?”


    郑怀瑾那点隐秘的心思被戳破,顿时脸红脖子粗:“谁……谁怕你了!这叫礼数,你懂不懂?”


    萧沉璧眼神像猫一样眯起,猛地朝前走了一步,郑怀瑾吓得脚下一滑,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萧沉璧吃吃笑起来:“郑郎君真是好大的胆子呢,怕是比本郡主的猫儿大不到哪儿去……”


    郑怀瑾真是怕了她了,哪怕她被锁着。


    他狼狈爬起来,嘴硬两句赶紧溜了,心里却替李修白愁得慌,怎么偏被这妖女勾了魂!


    萧沉璧笑得越发欢畅,一抬眼却撞上李修白淡淡的目光。


    她挑眉:“怎么?锁着我不够,连我跟别人说笑也不准?”


    “不是,”李修白声音低缓,“只是觉得,你笑起来很好看。”


    萧沉璧笑意凝固,旋即把头一扭,不肯再给他看。


    ——


    婚期只剩不到一月,府里紧锣密鼓,范娘子自然也知道了。


    上回书房着火,她就猜是郡主的手笔,大婚当日,郡主必定要露面,那是救她的最好时机。


    范娘子于是暗中吩咐手下人准备,只等那日动手。


    萧沉璧也这么想。范娘子聪明,先前就沉得住气,这回必然也会选在大婚日救人。


    她逃出去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日子一天天临近。


    白天,李修白着手对付庆王。从他与崔儋的交谈中,萧沉璧听出眉目,原来武宁节度使徐成坤是买官上位,连拦截漕粮的银刀会都和他有关,而卖官的人正是吏部裴见素。


    甚至不止徐成坤一个,大大小小,还有更多类似的官员。


    如今证据已收集得差不多,只怕他们不久就要一举扳倒裴见素。


    若真成了,这天下迟早落李修白手里,到时她才真是插翅难逃。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在大婚这日离开。


    因此萧沉璧对婚事也不再一味抵触,反而仔细了解流程,才能保证万一意识。


    李修白一边对付庆王,一边盯着婚典,事事亲力亲为,连萧沉璧都不得不佩服他这精力。


    夜里,自从他说了不会叫她有孕之后,好长一段日子真的只是盖着被子纯睡觉。


    直到有一晚,他翻身吻了她。


    萧沉璧以为他终于要破戒,刚要嘲讽,他却只吻了一下便移开了。


    这仅是开始。


    此后夜夜,他的吻变本加厉,如同君王巡视疆土,不容半分遗漏。从微张的唇瓣到脆弱的颈侧,从精致的锁骨到不堪一握的腰肢,甚至连她染着蔻丹的指尖,都被他执起,一根根偏执又耐心地吻过。


    萧沉璧又羞又恼,抬脚欲踢,脚踝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攥入掌心。


    湿而热的吻随之落在她小腿内侧,他气息粗重,声音哑得厉害,也克制得厉害:“我答应过你,绝不逾矩。你睡你的。”


    萧沉璧语塞,生怕争执下去引火烧身,只得一言不发。


    婚期越近,他吻的时间越来越长,呼吸越重,被薄唇掠过的地方泛起钻心的痒,仿佛皮下有无数蚁虫啃噬钻营。


    她死死咬着唇,假装入睡。


    他的吻也并不总是温柔的,有时会带着惩罚性的啃咬,在她嘴唇,肩头……留下短暂而清晰的痛感和齿痕,羞耻与快意诡异交融,逼得她几乎发疯。有几回,那磨人的空虚感甚至让她想开口叫他别再忍了。


    这念头一出,她又忍不住唾弃自己。


    偏偏李修白是个极其敏锐的人,会仔细观察并记住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在亲吻时留意哪个触碰会让她颤抖,哪句耳语会让她僵直,而后,恶劣地利用这一切,总在她身体微不可察地迎上来之时蓦地停下亲吻,一次次落空逼得她无意识咬唇、扭腰,脚趾蜷紧,身体仿佛已经完全不属于她自己。


    将她逼到这种程度,他却若无其事,只以指尖划过,或是伏在她耳边,用气声询问:“怎么了?不过是亲吻而已。”


    萧沉璧气愤羞赧至极,在夜明珠朦胧的光晕下,眼角洇出绯红,眸中水光潋滟,像含着无声的钩子,发出无声的邀请,却又固执地紧抿双唇,不肯泄露出半分渴求。


    她矛盾又勾人的模样落在李修白眼里,甚至比从前彻底占有更让他愉悦。


    两人便在这无边又隐秘的泥沼里互相煎熬,无所不用其极却偏不逾矩。


    直到婚期前夜,萧沉璧又一次浑身汗透地瘫在枕上,看着一旁挂着的繁复又精美的青衣红裙嫁衣,终于生出了一丝解脱之感——


    第60章 血嫁衣 即便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筹备婚事的这一个月里, 朝堂风云变幻。


    大唐疆域辽阔,三京十五道中,相比拥兵自重的河朔三镇, 武宁一直牢牢掌握在圣人手中, 此地的节度使向来由天子亲自任命。


    先前裴柳两党相争,各自培植势力,把朝堂搅得乌烟瘴气。武宁节度使徐成坤能够上位,与宰相裴见素脱不开关系。


    萧沉璧隔着槅扇听了一耳朵, 才知道徐成坤的节度使旌节竟是买来的——


    上一任武宁节度使致仕后,他献金百万贯, 汴绸千匹,托裴见素和庆王在圣人面前美言,这才从副使扶正。


    百万贯绝非小数目,国库岁入也不过千万贯, 徐成坤一人怎可能拿得出如此巨资?所以这些钱其实是“债券”。


    他承诺等当上节度使后,就从军饷和徭役中搜刮钱财, 逐年献给庆王和裴相一党。


    这样的事并非首例, 从前也有,人称“债帅”。但当天子性情多疑,在本朝还敢如此嚣张的,实在少见。


    一旦东窗事发,裴相必遭严惩。庆王先前已失了左军中尉,若再失去裴相便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再也不足为虑。


    而那所谓拦截漕粮的“银刀会”,经李修白查证,正是徐成坤的人,换句话说, 徐成坤是在贼喊捉贼,一方面拦截漕粮敛财,另一方面借口剿匪向朝廷索要军饷,以战养战,克扣粮饷。


    如此一来,他便能不断从国库攫取银钱,兑现当年“债帅”的承诺。


    除了银刀会,他还巧立名目,增设了许多苛捐杂税,譬如杀猪羊的“刀俎税”,设戒坛向剃度者收取二千文的“度僧税”等。


    李修白早有所闻,如今漕粮被劫,正好成了发难的契机。


    证据很快查清,但他并未直接呈至御前,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派人在武宁和长安散播徐成坤与裴相勾结的舆论,甚至添油加醋,将圣驾前往东都就食也归咎于银刀会作乱。


    待舆论沸腾,再借盐铁转运使高珙之手,将人证物证一并呈到圣人面前。


    堂堂长安缺粮,天子需前往东都就食是一件极损颜面的事,李俨向来厌恶“就食天子”之称,加之“债帅”一事,双重怒火叠加,当朝将裴相夺职下狱。


    牵涉其中的庆王虽无实证,也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禁足于王府。


    至此,庆王倒台已成定局。


    储君之位花落谁家再无悬念,只差一纸诏书。


    因此,长平王此番大婚,已不仅仅是一位亲王的婚事,更是储君之婚。


    礼部自不必说,侍郎崔儋本就是长平王一派,鸿胪寺、太常寺负责大婚事宜,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抢在这位新君面前示好。


    长安城里也议论纷纷,都说这位侧妃真是好命,这回不仅是扶正,一旦礼成,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同时,二位的恩爱事迹也越传越广,全长安都在翘首期盼大婚当日的盛况。


    消息也传到了薛灵素耳中。


    此时,她在李郇帮助下已从嫔晋为妃,风头正劲。


    得知此消息后,她心绪格外复杂。


    刺史也分三六九等,像幽州这等偏远割据之地的刺史,说是五品,连七品都不如,甚至不及她父亲没落前的官职。


    她薛灵素被送进宫,日日陪伴一个年过半百、喜怒无常的老头子,还要与王德妃斗、与杨贤妃争,受尽苦楚。而叶氏呢?天天待在王府,和年轻俊美、出身高贵的夫君琴瑟和鸣,什么也不用做。


    她所受的一切苦楚都是为对方铺路,将来还需看这位中宫之主的脸色过活。


    凭什么?


    薛灵素心中愤恨交加,恨中更掺着一丝难言的妒意。


    李修白眼高于顶,当年她百般引诱,他却无动于衷。那个叶氏到底有什么好?竟能迷得他几次三番舍身相救?


    她正暗自神伤,李郇忽然悄悄来报,说杨贤妃近日也召了一名方士入宫,日日装神弄鬼。


    这段时间薛灵素与李郇走得近,有什么新消息,李郇总是第一个告诉她。


    薛灵素近来和杨贤妃斗得厉害,不以为意:“本宫早知道了。她私下骂本宫是狐狸精,找来方士说要驱妖除魔,让本宫现原形。呵,我看她八成是疯了,不必管她,只要庆王被废,她迟早也会被废,成不了气候。”


    李郇却摇头:“娘娘有所不知,杨妃召来的这个方士不简单,极擅炼丹。贫道云游时曾见他制出过‘飞火’。”


    薛灵素曾听闻飞火,只知是西域幻术师用以营造焰火之物,她蹙眉:“飞火不就是焰火么?先前西域幻术师入宫时曾放过,黑暗中能现五彩光芒。当时圣人大吃一惊,后来才知不过是些混合了硫磺、硝石的黑色粉末。你是说,杨妃想借飞火再度争宠?”


    “不止,”李郇面色凝重,“飞火不止能放焰火,还能杀人,威力极大。贫道曾亲眼见那老道用一小包粉末炸飞一尊青铜鼎,那可是当年霸王项羽都举不起来的巨鼎,竟被炸上了天!”


    薛灵素震惊:“这飞火当真如此厉害?”


    李郇忧心忡忡:“句句属实。据说这飞火便是这老道的师门所创,后来才用于幻术,但用在幻术上的不过皮毛而已,能发挥最大的威力的只有此人。而此道人正是杨氏的门客,杨妃必定知道这老道的厉害,请他来长安也绝不是为驱妖除魔。”


    薛灵素不由踱步:“她难道是狗急跳墙,想用飞火杀本宫?不……恐怕不止。”


    “杨妃若想杀本宫,何必用飞火这么大阵仗?该暗中下手才是。她是庆王一党,如今裴相倒台,庆王禁足,她大势已去。本宫若是没猜错,她特意召老道来长安,是为庆王,针对的是长平王府……”


    李郇点头:“贫道也这么想。长平王婚期在即,又正逢七月七,民间热闹,人多眼杂,最易生事。贫道猜测,杨妃和庆王恐怕是想一举杀了长平王及其党羽。如此,庆王便是唯一人选,圣人再厌恶他,也别无选择。”


    薛灵素神色一凛。


    李郇悄悄看她脸色:“贫道得知后,第一时间禀告娘娘,尚未告知长平王。敢问娘娘,是否要传信于他?”


    薛灵素轻抚小腹,这些日子,她一直在为自己打算。


    比起做一名无足轻重的太妃,她更愿成为权倾天下的太后。


    因此,她才与李郇暗中往来。月信已迟了五日,她八成是有了。


    眼下李修白如日中天,即便她生下皇子,也未必能争得储位。


    而庆王设局欲除李修白,若她不加阻拦,他们两方便会两败俱伤。


    李郇早已看穿她的心思,因而未告知长平王,反先向她透露。


    薛灵素沉默片刻。


    纵有千般怨恨,李修白终究有恩于她。


    那日漫天大雨,十里长亭,他身披玄色大氅如谪仙降世的模样,至今深深烙在她脑海。


    若有可能,她也不想亲手送他去死。


    薛灵素命李郇暂勿声张,私下送信给李修白,想再见他一面。


    可惜,李修白说到做到,上回说过私底下不会见她,真的没来,只派了别人赴约。


    心狠至此,薛灵素彻底心寒。


    他既无情,休怪她无义。


    她命李郇对飞火之事守口如瓶,甚至主动替杨妃遮掩,让李修白在宫中的耳目探听不到真实消息,只以为是她们二人之间寻常的争宠。


    ——


    比起岐王,庆王更为狠辣,心机也更为深沉。


    即便他如今被禁足府中,李修白也从未放松警惕,宫内宫外皆布有眼线,每日呈报动向,以防他绝地反扑。


    王府内,庆王一道道写请罪折子往上呈,求圣人宽恕。


    深宫中,杨妃与薛灵素相争,称她是狐妖转世,斗得不可开交。


    这些消息传来,李修白隐隐觉得不妥。庆王绝非这般坐以待毙之人,如此平静,反而异常。他下令加派人手,严密监视。


    数日后,果然发现庆王与已被贬谪的左军中尉王守成竟有密信往来。


    李修白立即将监视重点转向此处,而对宫内被薛灵素巧妙遮掩的某些动向,暂时未能察觉。


    彼时,萧沉璧仍被困于王府深处,所能获知的外界讯息极为有限。


    于她而言,逃离是当前唯一要务。她将全部希望寄托于这场婚事,精心盘算着如何在迎亲途中脱身。


    依照礼制,大婚当日她需从“娘家”出嫁。叶氏娘家早已无人,正好只剩一位范娘子,这简直是上天助她,成了她逃跑的最好契机。


    然而她未曾料到,婚期临近之际,李修白竟径直取消了迎亲之礼,理由是她并无外家,不必多此一举,只需乘坐仪仗绕皇城一周即可。


    萧沉璧想争辩,又怕暴露范娘子,只好作罢。


    幸好,李修白身为亲王,成婚不光要拜高堂,还要入宫拜圣人,她仍有出府机会。


    光她出去还不行,瑟罗还被困着,萧沉璧寻了个借口,称这些时日早已将瑟罗视作亲妹,人生大事之日,瑟罗必须随侍在侧。


    李修白目光微深,却并未拒绝。


    如此,一切尚在计划之中,萧沉璧心下稍安。


    依照长安风俗,婚礼于黄昏举行。


    提前数日,王府庭院之中便已搭起宽大的青庐帐殿,用以举行交拜之礼与婚宴。此番一改王府往日低调做派,帐殿内铺设了华丽罽筵,张灯结彩,两侧陈设屏风香炉,馥郁芬芳。


    大婚当日,四更刚过,萧沉璧便被侍女唤起梳妆。


    亲王妃按制需着“揄翟”,上衣为青色,下裳为红色,通身织绣五彩翚雉,领口、袖缘、衣襟则以金线绣祥云纹饰。


    配饰也极为华丽,身披泥金披帛,腰束革带,革带上悬垂各式玲珑玉玦组珮,手中还需持一柄团扇,用以遮面,直至礼成方可“却扇”。


    仅是穿戴这身繁复礼服便耗费了半个时辰,其后则是更为漫长的梳妆过程。


    她头上戴的是亲王妃才能用的九树花树冠,硕大的冠体上缀满珠钿花饰,两侧垂下的博鬓长及肩颈,稍一移动便环佩叮咚,清脆作响。


    面上妆容也极尽讲究,先后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涂唇脂……


    刚画完,萧沉璧脖子便已吃不消,更别提穿这一身如何逃跑。


    尤其是手腕,戴许多金钏玉镯,压得手都抬不起来,还怎么提刀?


    她命梳妆娘子减些首饰,尤其是手腕上的,梳妆娘子为难,说这都是按礼制来的,不可僭越亦不可简省。


    正僵持间,李修白步入了内室:“怎么了?”


    萧沉璧回头,正要开口,却不由怔住,只见他今日身着最为正式的亲王冕服,头戴衮冕,身着朱红色裳衣,腰系金玉革带,龙章凤姿,英挺逼人,较之平日更显天家威仪。


    她怔了一瞬,只道:“没什么,只是首饰太重。”


    李修白挥退左右:“忍一忍,只是走个过场。拜完圣人,回府行完礼便可摘下。”


    萧沉璧冷笑:“殿下不必戴这般沉重的花冠首饰,自然不知女子有多累。”


    李修白亲手替她托起花冠,扶她看向铜镜:“郡主那银甲面具也不轻吧?从前能忍,为何今日忍不得?还是说,有什么别的心思,担心这花冠碍事?”


    萧沉璧心头一跳,强作镇定:“我都应了婚事,还能有什么心思?不摘便不摘,只是戴这东西今晚必定劳累,殿下莫再扰我安睡。”


    听她说“今晚”,李修白脸色稍霁,却未答应,只以指尖轻刮她面颊:“本王命人做了新的羊肠衣,鞣制得韧性极好,不易破,尺寸也更合适……”


    萧沉璧闻言耳根一热,回头瞪他。


    李修白却神色自若:“来日方长,总不能一直如此,不是么?据那献上此物的匠人说,若以冰镇之,更不容易破,今晚正好试试……”


    萧沉璧光是想想那冰凉的触感便觉面颊热意翻涌。可这人一本正经,仿佛商讨朝事一般。


    她正要拒绝,抬眸时正撞见他幽深的眼底,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生怕自己这身刚穿好的翟衣白穿。


    幸好,李修白理智尚存,倒是没对她做什么。


    萧沉璧趁机要求取下手腕部分首饰:“总归这些都是藏在里面的,外人看不见。”


    李修白没有勉强,允许她每只手只留一只钏。


    经过脚铐一事,她对所有金饰心有余悸,毫不犹豫取下金圈,只留两个玉镯。


    李修白没说什么,只提醒:“待会儿汝珍要来见你,该怎么说,你清楚。”


    萧沉璧冷声:“放心。”


    她自然不会多说,毕竟,她的身份若是暴露,只怕会立马被处死,她犯不着和李修白同归于尽。


    “但我有个条件,”她抬了抬脚踝金链,“今日大婚,这么多人看着,殿下不会再锁着我吧?若让人看出,殿下如何解释?”


    李修白只道:“那就解开。”


    语毕,他果真俯身,解开了那根细链。


    重获自由的感觉太好,萧沉璧走出槅扇,一时间竟觉得天光有些刺眼。


    期间,李汝珍果然前来探看,絮絮叨叨关切她的“风疹”是否痊愈。萧沉璧依着事先备好的说辞应对,并未引起怀疑。


    李汝珍还神秘兮兮地说备了一份贺礼,要待晚间闹洞房时再送上。


    萧沉璧只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一切打点妥当,仪仗先行前往皇宫叩谢圣人。


    登车前,萧沉璧目光飞快扫过周遭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范娘子的身影。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迅速移开目光,心知范娘子已在途中布下人手。今日人手混杂,她们有备而来,这是她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萧沉璧心如擂鼓,知道脱身机会就在眼前。


    曾经梦寐以求想离开,真到这一刻,望着李汝珍等人,她心绪却极为复杂,她上前轻轻拥抱了汝珍与清沅,又向老王妃行礼拜别。


    姿态如此郑重,倒叫老王妃有些动容,连忙扶起她道:“不过绕城一圈,不久便回来了,何须如此。”


    萧沉璧垂眸掩去眼底情绪,心中默想若一切顺利,这一去山高水远,怕是一生再难相见。


    她最终执起团扇,遮住面容,由喜婆搀扶着登上了那驾华丽又坚固的厌翟车。鼓乐声喧天而起,仪仗缓缓启动,向着皇宫方向行去。


    ——


    从王府至皇宫,车程约两刻钟。


    萧沉璧端坐车内,脑中飞速算计范娘子会选择在何处动手,自己又该如何把握时机脱身。


    亲王仪仗出行,沿途会提前净街,两旁坊内百姓需回避,神策军也会先行排查。


    范娘子的人足有上百,若是要埋伏,最好扮作商贩和行人,那么,最佳的地点便是闹市,而他们的仪仗正好要经过东市。


    萧沉璧断定范娘子会在此动手。她借口脖子酸,悄悄弄松沉重花冠,又微微松开革带,准备时机一到,便甩掉这身沉重婚服首饰。


    她动作隐秘,贴身看守的回雪全然未觉,前方高头大马上的李修白更是未曾回头。


    马车一点点接近东市,萧沉璧逐渐紧张,当驶入一处小巷时,突然,被神策军挡在坊内的商贩齐刷刷从桌下抽刀,杀向仪仗队!


    来了!范娘子动手了!


    混乱中,萧沉璧毫不犹豫,一把扯开花冠婚服。


    回雪没料到她如此灵活,反应迟了一瞬,就这一瞬,萧沉璧已探身欲跳出车窗!


    谁知身子刚探出一半,手腕忽被人抓住,伴随着一声细微的“咔哒”声,仿佛有什么冷冰冰的物什扣上。


    萧沉璧猛地回头,才发现自己的手腕竟被链子锁住了,而那抓住她手的人,正是李修白。


    他目光冷冽,薄唇轻启:“你以为你逃得掉?”


    那腕链与之前脚踝上的如出一辙!


    然而萧沉璧也不是没有防备,在选手钏时,特意选了玉镯,随即毫不犹豫敲碎玉镯,准备脱身。


    但她没想到,那玉镯敲碎之后,里面竟然也是金的,同脚腕上一样。


    他竟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任她如何用力,那金环纹丝不动。萧沉璧抬眼,冷冷道:“你诈我?”


    李修白轻轻叹息,指尖拂过她腕间残留的碎玉:“和当初一样,我给了你选择。你若信它只是玉镯,不打碎它,它便永远只是玉镯。”


    “强词夺理!说到底,你从未信过我!”


    “你又不是么?你非要把瑟罗带来,存的什么心,以为本王看不出?”李修白猛地将她拽回身前,单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你终究是心太软。若你肯舍下瑟罗,或许我不会察觉得如此之早。”


    萧沉璧心凉了半截,不是后悔要带瑟罗一起走,而是后悔他知道的太早,想必早有埋伏,故意引蛇出洞,今日明处的仪仗不过是诱饵,暗处埋伏的护卫远不是范娘子那百余人所能抗衡!


    果然,下一刻,外面局势逆转,从暗处忽然冲出了一队金吾卫,各个训练有素,装备齐全。


    幸好范娘子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见形势不好,立马带人撤走。


    然而,终究有十余人反应稍迟,被当场擒获。


    一场精心策划的骚乱,须臾间便被平息。


    李修白自始至终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见结局。他垂眸看着怀中仍在挣扎的萧沉璧,声音听不出情绪:“……接应你的人,是谁?”


    萧沉璧只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李修白低低一笑,指尖掠过她紧抿的唇:“郡主不说也无妨。你嘴硬,那十几个人却未必。”


    萧沉璧彻底闭上了眼,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湮灭,范娘子的身份只怕保不住了。


    只是一场小动乱,王府的人很快清理好一切,外面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


    流风弓着身子过来询问,李修白只是淡淡道:“继续往前。”


    很快,车队重整旗鼓,再度向皇宫驶去。


    车内,李修白替萧沉璧将扯掉的翟衣重新穿好,掉落的花冠也重新帮她戴上。


    动作慢条斯理,甚至称得上温柔。


    萧沉璧极力想挣扎,然而那链子一头锁在她手腕,另一头锁在车厢上,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挣扎间,李修白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按着她的后颈:“适可而止。此次我不与你计较,但别再妄想逃离。还有,你身后的那人,本王绝不会放过。”


    萧沉璧被迫伏在他宽厚的肩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她恨极,狠狠捶打他的胸膛:“你就不怕我在圣人面前把你做的一切都说出来,我们同归于尽?”


    “你不会。”他的手掌轻抚过她的脸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我的命在你心里远不如你自己的重要,甚至比不过瑟罗,遑论你母亲……你的牵挂太多,舍不得陪我赴死。”


    “是吗?你不要高兴的太早。”萧沉璧此刻既痛恨又绝望,“我是真恨不得拉着你一起死!”


    李修白收紧了手臂,将下巴抵在她发间,声音缱绻如情话:“可我却是真的想与你一起到白头。”


    两人就这么紧紧抱着,一个挣扎不脱,一个禁锢不放,谁也不肯先低头。


    ——


    马车驶过喧嚣的东市,宫门轮廓已在远处隐约可见。


    萧沉璧眼底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她知道,今日怕是插翅难逃了。


    李修白似乎感知到她的绝望,手掌一下下轻抚她的后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偏头欲吻她眼睫。


    就在即将触及时,车外猛地爆起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


    如同天上的惊雷直劈人间,巨大的声浪裹挟着气浪猛烈冲击而来!


    刹那间,人仰马翻,凄厉的惨叫声传遍四野。


    李修白骤然掀开车帘:“怎么了?”


    外面已是硝烟弥漫,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流风的声音在烟尘中声嘶力竭:“殿下!不知何物炸了,伤了好多人!殿下快走!”


    李修白环视一圈,心下了然,这是军中严格管控的“飞火”之术!


    “不是我。”萧沉璧立刻撇清关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现在放了我,或许还来得及!”


    “只怕……已经来不及了。”李修白瞥向道路两侧的沟渠。


    话音未落,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再次从四面响起!他们的马车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掀翻,狠狠撞在路边的柳树上!


    天旋地转,木屑纷飞。


    在最后关头,萧沉璧只感到一个怀抱将她死死护住,所有的冲击都被这具身躯隔绝在外。


    车厢倾覆,扭曲变形。她却安然无恙,只听见李修白压抑的闷哼,还有温热的液体瞬间溅到她脸庞。


    是血,他的肩膀伤了。


    萧沉璧那一刻五味杂陈。


    她推开他想逃,然而锁链死死系在车厢上,亲王辂车壁极厚,纵然开裂,她也无法拖着整个车厢逃离。


    再看外面,浓烟弥漫,遍地大火,送亲护卫倒伏一地,生死不明。


    此时,开裂的车厢有一面将塌,她凝视片刻,旋即惊呼,李修白再次用受伤的身体护在她之上——


    背后不疼,心口却剧痛,再一低头,只见一根金簪直插他心口。


    鲜血顺心口滴落,一滴滴砸在金色锁链上。


    萧沉璧声音尽量冷漠:“钥匙在哪?给我。”


    李修白闷咳一声,唇角溢出一缕鲜红,却低低地笑了,那笑容在染血的脸上显得格外动人:“你就这么恨我?恨到我非死不可?哪怕我刚救了你……”


    “是你逼我的。”萧沉璧一贯沉稳的手微微颤抖,“把钥匙给我,我或许还能让你活。”


    李修白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边咳边笑。


    “你笑什么?”


    “笑你太天真,即便你杀了我,即便你拿到了钥匙,也打不开,这锁机关精密,只有我能打开。”


    萧沉璧不信,在他染血的袖中摸索,果然抓出一把细小的钥匙,但试了一下,确实无法打开。


    她一把攥住他衣领,正要质问,李修白却道:“看见洒在暗渠的黑灰粉末和棉线了么?那便是制造飞火之物。一旦棉线烧尽,这里顷刻只见便会化为废墟,你我都逃不掉。”


    萧沉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散落的黑色药粉旁,几根引线正嘶嘶作响,将要烧到尽头。


    她看着他:“你是要和我同归于尽?”


    李修白只道:“若不如此,你出去之后,长安和天下都会落入你手。”


    萧沉璧心底一沉:“你说得对,换我是你,也不甘心将一切交给死敌。”


    “不,不止是。”李修白用染血的手抚上她脸颊,语气温柔,眼底却染上一丝疯狂:“你不觉得累么?就这般锁在一起死去,你和我都再也不用管所谓的复仇,所谓的责任,只有我们两个人,血和肉烂在一起,真正的合二为一,永世不分离,不好么?”


    他真是个疯子,萧沉璧想。


    可望着他那双映着火光与她影子的眼眸,她竟真有一丝被蛊惑。


    或许他说得对,就这样纠缠至死有什么不好?如此,便不用管什么魏博和长安,也不必救母亲和阿弟,只有纯粹的爱与恨。


    引线滋滋燃烧,浓烟蔽日,即将引爆一切。


    李修白紧紧抱她,染血的嫁衣缠绕在一起,誓死不放。


    萧沉璧挣不开,也逃不脱,正要认命地闭眼,然而,预料中的爆炸并未立刻传来,一个微凉的、带着些许血腥气的吻落在她唇上,耳边同时响起他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算了,这些人怎么配杀你,即便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紧接着,咔哒一声,锁链应声而开,引线燃尽的那一刻,一股大力将她猛地推离!


    轰隆——


    那火药轰然引爆,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一切。


    萧沉璧被推到火海之外,茫茫天地间,只剩下漫天火光和震耳欲聋的轰鸣。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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