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法门寺 恶人夫妇
萧沉璧嘴上问得正经, 目光却饱含戏谑。
李修白施施然起身,颀长的身影背对着洞口。
逆光勾勒出他的身姿,宽肩窄腰, 线条利落, 只是那身质料上乘的常服被萧沉璧压得留下了几道褶皱,在清冷的光线下,无端透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暧昧。
萧沉璧紧追不舍,特意凑过去:“殿下怎么不回答?我可是忧心得很呢。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见不得人?”
李修白神色冷淡,对她的试探恍若未闻, 反而话锋一转:“郡主此刻精神抖擞。昨夜却睡得深沉,轮到值夜时唤之不醒也就罢了,竟还说起了梦话,难道全然不记得了?”
萧沉璧心头猛地一沉, 梦话?她说什么了?该不会是把盘算着想杀他的话说出来了吧。
她忍不住懊恼,昨晚她真没想睡的, 但奔波了一日, 实在累得不行,这才叫李修白钻了空子。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故作轻松地干笑两声:“哦?有这等事?殿下不会听错了吧,我说什么了?”
李修白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也没什么。不过是些真心话罢了。若非昨夜,本王倒不知郡主对本王,竟存了这般心思。”
萧沉璧掌心瞬间沁出薄汗。
“梦话岂能当真!”萧沉璧立刻换上嗔怪的神情, “老话都说梦境与现实是反的,殿下万不可轻信,若因这虚无缥缈的梦呓与我生了嫌隙,那才真是天大的冤枉!”
李修白倏然轻笑出声:“哦?梦话全是反的?可郡主梦中分明说, 愿本王伤势速愈,还盼本王一统山河,千秋万代……难不成,这些也是反的?”
萧沉璧被一噎,霎时哑口无言,片刻,又恍然大悟,这人分明是在诈她!
一股被戏耍的羞恼涌上心头。
萧沉璧微微眯着眼:“我说的真假不甚重要,倒是殿下你,漫漫长夜,连我一句含糊的梦呓都记得如此清晰。莫非,殿下昨夜一直在看我?”
她微微歪头,目光灼灼,李修白慢慢转身:“郡主想多了。不过是你的梦话声量惊人,扰了本王安眠罢了。”
萧沉璧盯着他的背影,又想起今早他的异常,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她知晓自己生的美貌,这些年但凡见过她的人,没有不被折服的。
李修白纵然城府极深,性情冷淡,但到底是个男人,身体的本能反应却骗不了人——至少,这副躯体,对她并非全然排斥。
一丝狡黠的笑意划过眼角,她风姿摇曳地从他面前走过:“是吗?天已放晴,殿下迟迟不动身,莫非是贪恋这二人世界,想与我在此处长相厮守了?”
李修白神色平静:“郡主多虑了,本王并不想再熬一整夜。”
萧沉璧笑意凝固在嘴角,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扭头率先踏出山洞。
错觉!全是错觉!
这人言辞还是如此锋利,即便身体不排斥她,心里也绝无半分旖旎!
——
山路本就崎岖,雨后更是泥泞。
萧沉璧脚踝还伤着,这山路对她来说难上加难。她抽出随身携带的横刀,砍下一根粗壮树枝权作拐杖,这才勉强支撑着前行。然而速度极慢,很快便被开路的李修白甩开一大截。
山风呜咽,林间隐约传来不知名野兽的低嚎。萧沉璧可不想沦为饿狼的口粮,没好气地扬声唤道:“殿下就不能等等我?我脚踝有伤,行动不便,万一不慎摔倒伤到了腹中孩子,可如何是好?”
李修白面上掠过一丝不悦,但终究还是慢了下来。
萧沉璧得寸进尺,扶着腰又娇声要李修白背她。
李修白一开始并不愿,但萧沉璧眼泪说掉就掉,瞬间便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明知她这眼泪比渭河的水还要廉价,比鳄鱼的眼泪还要虚伪,但他还是盯着她的脸庞停顿片刻。
只这片刻的犹豫,萧沉璧已经动作果断地攀上了他的肩,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我就知道殿下心善,定不会抛下我这身怀六甲的发妻!”
她眼中泪光未散,唇角却格外甜润,变脸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事已至此,李修白所受的皇家教养让他无法再将人强行扯下,于是就这么背着萧沉璧一步一步往前走。
头顶烈日当空,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李修白额上汗珠密布,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肩胛处那处伤口也开始渗出殷红的血迹,渐渐染红了深色的衣料。
萧沉璧伏在他背上,自然瞧见了那抹刺目的红。她可不想他真死在这荒山野岭,这样就没人能带她出去了。
她假装好意道:“要不,殿下还是放我下来吧?我瞧着殿下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了?”
李修白冷笑:“不必了。今日若将郡主放下,只怕不出三日,不仅仅是妇人闲谈,长安城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要传遍本王不行了。”
萧沉璧被他一讽,那点轻微的心虚顿时消弭于无形。既然他要逞强,那就让他背!累死也是他自找的!
她索性扭过头,目光闲适地扫过路旁。看到一丛开得正盛的野花,便伸手折下一枝,凑到鼻尖轻嗅。遇到低垂枝头的野果树,便娇声唤他停下,指挥着他将自己托高,去摘那些酸甜的果子,解渴充饥。
一个背负沉重,一个却悠闲自在仿佛春游踏青。
萧沉璧愈发得意,李修白脸色则越发深沉。
——
又艰难行进了半日,不知翻过几道山梁,绕过多少弯道,一座驿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那是距长安三十里的官驿,专供往来官员歇脚换马。
李修白亮明长平王身份后,驿站的小吏连滚爬爬地召集所有人手,战战兢兢地将这两位狼狈却难掩贵气的贵人迎了进去。
之后,他们暂且歇下,叫驿使给长安传了一封信,命王府的人前来接应。
快马来回至少需半日,两人暂时在驿站里歇下。
换上驿站提供的干净常服,又用了些简单的饭食,萧沉璧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只是此地人多眼杂,再想动手已是千难万难。萧沉璧于是暂时压下杀心,不急,日后有的是机会。
彼时,李修白也已收拾停当,简单的青色圆领袍穿在他身上,却格外气度清贵。
萧沉璧一刻也闲不住:“殿下,依你之见,昨日那些伏击的贼人,是谁的手笔?我猜,多半是岐王或庆王。只可惜死士身上干净得很,没留下半点凭证。”
李修白目光则落在驿站提供的茶水上。茶汤色泽尚可,看来他先前废止榷茶、整顿茶政的举措已初见成效,连这偏远驿站也能供应像样的茶叶了。
他语气平淡却笃定:“是庆王。”
“哦?殿下何以如此肯定?”
“佛骨一事是岐王主导,意在邀宠。庆王岂会坐视?他必然另有所图。此人向来笑里藏刀,行事狠辣,何况……已有前车之鉴。”
萧沉璧旋即想到什么:“你是说,燕山雪崩之事不是意外,是庆王的手笔?”
李修白淡淡嗯了一声:“王守成是庆王一党的靠山,当初前往幽州宣慰之时,本王任宣慰使,他是监军,处处掣肘,之后,在回程路上,他借故迟来,然后本王便在燕山遇上了雪崩,一行人几乎全军覆没,只有迟来的王守成一行平安无事。”
他这么一说,萧沉璧哪还有不清楚的。
兜兜转转,让她权柄尽失,不得不雌伏人下,受尽掣肘的罪魁祸首竟是此人?
若说先前剪除二王只是为了大业,此刻更夹杂着私愤。
萧沉璧眸色转冷:“庆王必须死,废黜远远不够,殿下对此,没有异议吧?”
李修白瞥了一眼桌上溅出的茶水,语气平静:“自然。但眼下,佛骨一事更为紧要。待此间事了,再全力对付庆王。想必郡主这点时间还是能等的?”
萧沉璧深吸一口气:“那殿下可要尽快了,若是拖上两月三月的,本郡主可就要自己动手了。”
李修白给她重新倒了一杯茶:“五日之内,迎佛骨之事,必见分晓。”
真是好大的口气,她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后手,于是含笑着接过:“那便静候殿下的手段了。”
傍晚时分,流风率领长平王府的精锐护卫风尘仆仆赶到驿站,瑟罗也跟着一起来了。
此时,长平王遇伏的消息早已传回长安,庆王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动手。
休整一夜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终于平安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扶风县,法门寺-
——
法门寺,又名“阿育王寺”,相传事古天竺阿育王为弘扬佛法敕建的八万四千塔之一,用来供奉释迦牟尼佛真身指骨舍利。此寺历经数百年,底蕴深厚,尤其近日传闻寺中佛塔大放佛光,祥瑞普照,更引得举国震动。
进入扶风地界后,萧沉璧便深切感受到了此地近乎癫狂的崇佛信仰。街道两旁售卖香烛、佛珠、经幡的摊铺鳞次栉比,通往法门寺的官道更是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萧沉璧掀开车帘一角,命护卫询问,方知这些人多是听闻佛光祥瑞,不远千里从各地赶来的虔诚信徒。其中不乏世家大族的车驾,豪商巨贾的队伍,车上满载了准备供奉给寺庙的金银财帛。
王府出行,按律,官民皆需避让。拥堵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车驾得以缓缓驶入通往寺门的榆杨林道。
越靠近寺庙,香火气息愈发浓重。
眼见即将抵达山门,萧沉璧好奇地再次伸手欲掀帘,想一睹这传闻中佛光普照的名刹是何等气象。
李修白却先一步按住了帘角,声音低沉:“走侧门。”
萧沉璧挑眉:“为何?堂堂亲王,还入不配这法门寺的正门不成?”
“不是不配,是怕你不适。”李修白语气平静,“那些信徒为表虔诚,供奉香火无所不用其极,正门景象恐污了郡主的眼。”
“小瞧人了。”萧沉璧不屑,“沙场白骨我都见得,还怕看这个?”
李修白眉梢微挑,不再阻拦。
厚重的车帘掀开一角,扑面是一股极其猛烈的刺鼻气味传来。
是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皮肉烧焦的臭味,但又不止于此,还混合了贵重的檀香气和浓烈的香烛气,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眼前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只见法门寺巍峨的山门前乌泱泱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信徒。许多人衣衫褴褛,满面风尘,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破,却将手中紧攥的、可能是毕生积蓄的铜钱,拼命举高,想要投入巨大的香火箱中。
更骇人的是那些以肉身供奉的苦行者。
有人盘膝而坐,头顶燃着数支极为粗大的线香,皮肉在青烟中滋滋作响。
有人面色惨白,紧咬牙关,用柴刀生生砍下自己的一条手臂,鲜血喷溅,断臂处白骨森森,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嚎。
还有人神情恍惚,口中念念有词,用尖锐的匕首不断刺向自己的胸腹……
香火缭绕,梵呗声声,与痛苦的呻吟、狂热的呼喊交织在一起。
凡此种种,不像普度众生的佛寺,反倒像是惩罚人的十八层地狱。
萧沉璧猛地放下了车帘,饶是她见惯生死,也被这自残式的狂热信仰冲击得心神震荡。
李修白看着她强忍不适的样子,递过一方素帕:“别吐在车上。”
萧沉璧扭头:“本郡主还没那么娇弱。只是……这些人为何要如此?”
李修白淡淡解释:“富者献财帛,贫者舍肉身。断臂、炼顶、燃指、刺心……这就是所谓的以身供养。”
萧沉璧生长于魏博,虽也崇佛,但从未见过如此极端景象。她实在难以理解:“供奉香火,不就是为了祈求神佛庇佑?他们将自己弄得如此伤残痛苦,活着已是煎熬,还求什么庇佑?”
“佛有三世,”李修白目光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冰冷,“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他们求的,不是今生,而是虚无缥缈的来世。大乘教义宣扬的是今生受苦,积攒功德,来世方能享福,永脱轮回苦海。”
萧沉璧渐渐明白了:“所以,这些人牺牲现世的一切,甚至残害自身,只为换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来世?简直愚蠢至极!”
李修白侧目看向她:“哦?郡主有何高见?”
萧沉璧下颌微扬:“来世之说虚无缥缈,不过是悬在人眼前的一个诱饵!为了一个未必存在的幻影便舍弃触手可及的今生,不是愚蠢又是什么?我只信今生,与其将命运寄托于泥塑木雕、虚无神佛之手,不如牢牢握在自己掌心。纵使真有来世,为奴为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未必不能逆风翻盘!”
李修白在她明艳夺目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萧沉璧迎着他的目光:“怎么?殿下觉得我不敬神佛,大逆不道?”
李修白缓缓收回,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并无。”
他并非反对,而是觉得这番言论竟与他少年时对母亲说过的话有几分神似。
纵然立场相悖,但他们二人在对待这虚妄来世的态度上,竟意外地一致。
——
马车终于绕过血腥弥漫的正门,驶入相对清净的侧门,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也终于淡去。
小沙弥飞报入内,不多时,法门寺主持慧安法师亲自迎出。
慧安位列当朝四大高僧之一,身披一袭金线织就、缀有七宝的华丽袈裟,长眉雪白,宝相庄严,手持一串光润的紫檀佛珠,步履沉稳,尽显高僧风范。
他亲自出迎,足见对长平王夫妇的重视。
寺内景象与寻常大寺并无二致,古木参天,红墙碧瓦,殿宇重重,飞檐斗拱间透出庄严肃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是那座供奉着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的十三级八棱砖塔。
这次前来礼佛的由头是还愿,因此萧沉璧顺利成章地被接引去了那座佛塔。
塔内木梯盘旋而上,直通顶层。萧沉璧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法师,听闻日前佛光普照,祥瑞降临,不知今日我等是否有缘得见这奇景?”
慧安法师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夫人,信佛讲究一个‘缘’字。那佛光乃佛祖慈悲示现,但只持续片刻便渐渐隐去。此刻佛缘已过,恐难再现了。”
萧沉璧面上适时流露出惋惜之色:“既无缘得见佛光,那不知我可否近身瞻仰一番佛骨舍利?也好为腹中孩儿多积些福报。”
慧安法师面露难色:“夫人,这舍利乃本寺镇寺之宝,为保万全,信众皆在第十二层瞻仰礼拜,第十三层恐不便近前。”
李修白适时上前一步,讲明了圣人迎佛骨之事,慧安法师脸色微变,连忙合十躬身:“阿弥陀佛!原来殿下身负皇命!是老衲失察了。既是奉旨勘验,自然可以。”
一行人终于得以登上顶层佛塔。塔内空间不大,光线略显幽暗,中央设有一座雕工繁复的汉白玉须弥座,其上供奉着一个镶嵌宝石的铜函,最核心处则安放着一枚色泽微黄、仅小指大小的骨质物件——便是引得信徒疯狂的释迦牟尼佛真身指骨舍利。
久闻其名,萧沉璧本以为会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宝物,此刻亲眼所见,顿时兴致索然。
这就好比一些人,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全靠外面那层皮,若是扒下来,丢进人群,兴许连最平凡的人都比不过。
但戏,必须做足。她面上立刻浮现出虔诚与敬畏,对着舍利恭敬地参拜。
之后,萧沉璧又耐着性子听慧安法师讲了一段冗长的经文,才终于得以脱身。
一日之内无法返回长安,一行人便在法门寺的贵客精舍暂住下来。
因佛光异象,寺中早已人满为患,精舍也颇为紧张。但长平王身份尊贵,慧安法师特意启用了最为清幽雅致的兰若院供二人下榻。
院内陈设古朴雅致,竹帘垂地,颇具禅意。随后,小沙弥送来了精致的素斋,有雕胡饭,清炒时蔬,还有一盅豆腐羹。
萧沉璧奔波一日,早已饥肠辘辘,此刻不顾仪态,风卷残云般将斋饭扫荡一空,脸上露出了这几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的笑容。
“饭粒清香,野菜爽脆,法门寺这斋饭倒是不错,不过……那慧安法师虽顶着四大名僧的名头,但听他讲经,感觉和荐福寺的小沙弥讲的也差不太多嘛。”
李修白抬眸看她一眼:“你去荐福寺不是为了与本王私会么?竟还有闲暇听法师讲经?”
萧沉璧被噎了一下,旋即笑得妩媚:“殿下这可就误会了。我可是真心实意为殿下做过好几场法事祈福呢!”
李修白只回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不过,他并不介意向萧沉璧透露些内情:“你的感觉不错。这慧安法师佛法造诣确实平平。他能坐上法门寺住持之位,全因他是上任住持的关门弟子,为人长袖善舞,加之佛门内部派系倾轧,几番权衡,才将他推上此位。”
“而且,”他顿了顿,带着一丝冷诮,“此人在寺外还秘密蓄有一妻,并育有二子。”
萧沉璧顿时感慨万分:“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佛门清净地,腌臜事只怕比朝堂还多。不过这等隐秘之事,殿下又是如何得知的?”
李修白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这就不劳郡主费心了。”
萧沉璧心下了然。此人野心勃勃,隐忍蛰伏多年,在长安乃至各地必然布下了无数眼线。若非燕山雪崩打断了他的计划,如今的长安,恐怕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她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切入正题:“单凭慧安私德有亏,恐怕难以撼动迎佛骨这桩祥瑞盛事?殿下想必还有后手?”
“不错。”李修白放下茶杯,“郡主先前不是也提到了吗?佛光。”
萧沉璧的确是想从此下手,她只想尽快解决佛骨的事,好全力对付庆王,于是也不吝啬,道:“不错,这所谓的佛骨舍利,我在魏博也曾见过一颗。当时也有所谓佛光显现,虽不及法门寺传闻盛烈,但本质无二。所谓舍利不过是高僧火化后未烬的遗骨,那光芒,不过是骨殖自燃发光罢了!这光出现在佛寺里,便成了佛光,若是在荒郊野外,便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鬼火!”
李修白略一挑眉:“郡主果然博闻强识,见识不凡。”
“难道殿下不是这般想的?”萧沉璧反问,“那殿下当初点出佛光,意欲何为?”
李修白道:“本王与郡主所见略同。此行也只为确认这舍利确是人骨无疑。既已确认,只需将其拆穿,迎佛骨之举,自然再无根基。”
萧沉璧蹙眉:“殿下是想直接禀明圣人?圣人笃信神佛,正沉浸于祥瑞吉兆之中。殿下贸然去说,只怕非但不能取信,反会被扣上居心叵测的罪名。”
“自然不能面刺。这位圣人最重颜面。最好因势利导,倒逼其不得不改弦更张。如同先前的科举案和榷茶案。只有流言四起,民议沸腾,闹到朝野皆知、无法收拾的地步,触及了他的颜面,他才会真正重视,并急于平息。”
萧沉璧从李修白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嘲讽。
可,他们不是亲叔侄么?他为何好像对李俨有一丝恨意。
其中必定有缘由,或许还可为她所用。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完全未觉,只就事论事:“殿下欲制造流言,我倒有一计,或可推波助澜。不妨在长安周边的乱葬岗也用死人骨殖造出些佛光来,最好再寻一个恶名昭著、人神共愤的凶徒,在其伏法后,取其骨殖,也依样画葫芦,就说恶贯满盈之人死后遗骨亦能放光,这法门寺的佛光岂不就成了天大的笑话?祥瑞之说自然也不攻自破!”
此计堪称阴损毒辣。
“郡主这手段……着实过人。”李修白微微侧目,指尖轻扣,“光是如此还不够,最好还需一些人散布流言,将慧安法师在外娶妻生子、破戒败德的丑闻也一并散播出去,更要渲染其如何借佛骨敛财,欺瞒圣听,届时,流言如沸,此事必成朝野笑柄,圣人纵使再信佛,也绝无可能再行迎奉之事。”
萧沉璧挑眉:“殿下手段,果然狠辣。如此一来,这祥瑞便彻底成了丑闻,妙,当真是妙!”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刹那间竟有了一种狼狈为奸、恶人夫妇的感觉。
这念头让萧沉璧心头一跳,她摸了摸鼻子,旋即又抛开。
李修白则悠然准备倒茶。
然而此时肩膀一阵剧痛袭来,他手腕一抖,又坐了回去。
萧沉璧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旧伤疼,”他声音发沉,“替我倒杯茶水。”
他不提还好,一题萧沉璧便忍不住来气,就那点擦破皮的伤口,已经敷了药了,至于疼到现在?
还这么光明磊落的支使她,这是把她当女使用了?
她没忍住:“殿下的伤似乎没那么重吧,难不成连茶壶也拎不起了,用得着使唤我吗?”
李修白只是冷笑:“本王说的不是昨日的伤,而是从前的旧伤,郡主当年曾重伤本王一箭,至今,每逢阴雨仍会剧痛,郡主该不会忘了吧?”
萧沉璧顿时心虚不已。
不过天长地久,她确实记不清伤到他哪里 。
“当时我们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殿下也不能太过责怪我,你不是也伤了我的阿弟?”
李修白没再说话,只是还是疼,脸色不大好看。
萧沉璧于是装模作样,好心地给他倒了茶递过去。
非但如此,她又关切道:“我还略懂些按摩之术,帮殿下按一按,兴许殿下能好受些。”
李修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郡主会这般好心?”
萧沉璧委屈:“天地良心,算是赔礼吧。”
李修白看着她那湿润而卷翘的眼睫,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晚她的睡颜,睫毛也是这么长而卷翘。
他嗯了一声,并未再拒绝。
萧沉璧于是站到他身后,轻声问:“殿下的旧伤在何处,知道位置我才好帮殿下。”
李修白淡淡道:“左肩下三寸。”
萧沉璧目光落上去,纤长而柔软的手也缓缓抚上去。
动作轻柔,当真像在赔礼。
李修白微微一僵。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萧沉璧唇角无声地划过一丝冷笑。
她可不是真想赔礼,也不是真关心他,只是想知道这旧伤疤的位置。
这是他的弱点所在,如此,将来想杀他之时便直接刺这个地方。
到时候,旧伤加新伤,必能一击致命——
第42章 意难平 月色恼人
翌日一早, 一行人便启程回长安。
这回他们带的护卫足有百余人,一路风平浪静,再无波折。
然而, 自扶风兴起的崇佛之风已席卷至长安地界。刚入城门, 浓郁的香烛气息便扑面而来,沿途典妻卖子、断臂燃身以表虔诚的惨烈景象也屡见不鲜。
萧沉璧放下车帘,面色凝重:“此事还是尽快着手吧,若当真奉迎了佛骨, 此等愚风必将愈演愈烈,不知还要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李修白缓缓睁开眼, 带着惯有的疏离:“郡主还有如此悲悯之心?”
萧沉璧冷笑一声:“难道在殿下眼中我便只是个冷酷无情、鱼肉百姓之人?”
车内气氛骤然凝滞。
李修白未再言语,重新阖上双目。
萧沉璧也扭过头去。
一路沉默,直至抵达长平王府,入府后, 萧沉璧自动换上一副假笑,跟在李修白旁边。
李修白看着她脸上强撑的笑容莫名有些烦躁。
府中早已得知遇刺消息, 老王妃忧心如焚, 一见萧沉璧便拉住细看:“可伤着了?不行,还是唤侍医来诊视一番罢。”
萧沉璧忙温言安抚:“婆母宽心,在法门寺时已请大夫诊过,这孩子皮实得很,不必再劳烦了。”
老王妃这才稍缓神色,转而追问刺客之事:“听说是山贼作乱?怎就这般巧, 盯上了你们?”
李修白递了个眼神,萧沉璧心领神会,知他们母子有要事相商,顺从地告退歇息。
待她离去, 李修白神色一肃,道:“并不是山贼,儿子观这些人身手路数大约是庆王手笔。”
“我就知此事不会这般简单!王守成这阉宦先是构陷害死你父王,再设计燕山雪崩欲置你于死地,如今竟敢在长安京畿之地公然伏击,此人不除,后患无穷!”老王妃忧心不已,“但此人有从龙之功,当年若非他拥立,李俨焉能登基?如今他权倾朝野,深得圣眷,恐怕不易剪除。”
“母亲安心,儿子自有筹谋。待佛骨事了,便是全力清算庆王与王守成一党之时。”
李修白随即简明扼要地说了后续安排。
老王妃频频颔首:“你行事,母亲向来放心。可需母亲做些什么?”
李修白略一沉吟:“母亲不必入局。只是……儿子需向母亲询问一些旧事。”
老王妃微微一怔,长叹一声:“……好,若是能帮助你,想必抱真也十分欢喜。”
——
庆王府邸
刺杀再度失手,庆王对王守成大为光火:“先前燕山雪崩叫他逃了便罢,此番山路险峻,天赐良机竟又功亏一篑!真是废物!”
裴相在一旁劝:“殿下息怒!此等言语在老臣面前说说尚可,万不可传至王中尉耳中。此人睚眦必报,又有定鼎之功,若与其反目,于我等百害而无一利!”
庆王强压怒火:“本王知晓。”
若非忌惮王守成势大,他又怎会娶其养女为妃?他这位王妃心性狠毒,为嫁入王府竟一把火烧死了所有至亲以绝后患。
嫁进来之后,更是日夜监视于他,连姬妾也不让他碰。
庆王对她早已恨之入骨,却只能隐忍。
“还有。”他忧心忡忡,“此次失手,九弟如此聪明过人,恐怕已经猜到是我们的手笔了吧?”
裴休捻须沉吟:“刺客皆伪装成山贼,按理应无破绽。但长平王心思缜密,非常人可及,的确需更加谨慎。好在他如今羽翼未丰,只要奉迎佛骨一事办砸,必失圣心。我等暂且静观其变,伺机再动。”
庆王深以为然,二人遂密议起下一步对策。
然而,他们万万没料到,短短几日,法门寺佛光普照的祥瑞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场闹剧。
此事还要从长安郊外的数座乱葬岗说起。
数日间,坟茔间鬼火频现,磷光点点,引得附近百姓惊恐万状,流言四起。
有胆大好事者结伴探查,竟惊呼那“鬼火”光芒与法门寺佛骨祥瑞颇为相似!
此言一出,招致众怒,众人纷纷斥其亵渎神佛。
但紧接着,一件更匪夷所思之事彻底颠覆了风向。
原来是长安城内一个臭名昭著的世家浪荡子近日迁坟,其家人为求心安,重金延请高僧做法事。
岂料法事当日,此人朽骨之上竟也佛光大盛,辉煌璀璨,竟丝毫不逊于法门寺圣物。
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因为这人曾纵马踏死摊贩、虐杀奴仆、强占民女,死法也十分不堪,是纵欲过度得了“马上风”暴毙的。
如此恶贯满盈、死状不堪之徒,何以与佛祖舍利并肩?
有不信神佛者趁机直言说这光并非佛光,而是人骨朽化自生出的磷火,法门寺的舍利之光也是此理。
长安崇佛之风炽烈,百姓初时自然不信。
但流言如野火燎原,加之此后数日,城中接连有尸骨出现“磷光”之事曝出,有罪大恶极的囚徒,有寻常病故的百姓,甚至低贱的部曲奴仆……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铁证如山,由不得人不信。
恰在此时,法门寺主持、被誉为“四大高僧”之一的慧安法师也被爆出惊天丑闻——
原来宣扬禁欲的高僧竟在寺外秘置外宅,娶妻生子多年!
此讯如同火上浇油。
本就对佛光疑窦丛生的百姓彻底爆发,怒骂这些所谓的得道高僧皆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众人对佛光祥瑞的敬畏与狂热也瞬间被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取代。
一时间,三京十五道,举国哗然。
不仅平民百姓群情激愤,曾将金银财帛流水般送入法门寺的世家贵族亦深觉被愚弄羞辱。
民怨沸腾之下,香烛经幡罕见滞销,涌向法门寺的香客也十去七八。
当然,也有少数狂信徒仍在行焚顶烧指、断臂燃身之举,但其四周早没了昔日的赞叹,只剩一片嗤笑。
沸反盈天的闹剧持续四日,最终传入了兴庆宫。
慧安的高僧之名乃圣人李俨亲口敕封,法门寺更是他多次銮驾亲临、耗费巨资供奉之地。如今爆出如此惊天丑闻,李俨震怒,当即下密旨,将慧安及其妻、子秘密处死。
此举尚不足以平息圣怒。
李俨越想越怒,又将首倡迎佛骨的岐王召入宫中劈头盖脸一通训斥。
于是,这耗费无数、声势浩大的奉迎佛骨盛事就此戛然而止。
奉迎佛骨一事骤然夭折,加上被严厉训斥,岐王回府后大发脾气,同时百思不得其解。
柳宗弼却看得透彻:“长安城接二连三出事,慧安丑闻爆发得又如此恰到好处,恐怕不是偶然,而是蓄谋已久,殿下细想,无论是查证尸骨磷光,还是深挖慧安秘事都非一朝一夕之功,需经年累月布局探查。只怕长平王图谋大位之心,远比我等预估的更早。”
第一次真正与这位“温润无争”的九弟交手便遭此重创,岐王忧虑不已。
他坐立不安,在房内踱来踱去:“崔儋是他的姐夫,刚好升任了礼部侍郎,恐怕……恐怕他根本就是诈死,这一切都是他操纵的!如今我们损兵折将,他却蒸蒸日上,要如何与他抗衡?而且,此次奉迎佛骨一事是本王刻意设局刁难他的,以他的深沉心机,只怕下一步便要对付本王了!”
柳宗弼神色凝重,却仍安抚道:“殿下稍安勿躁。此次长平王赴法门寺途中遇袭十有八九是庆王所为。眼下,长平王首要之敌乃是庆王与王守成。鹬蚌相争,正是我等坐收渔利之时,即便不成,也可着手准备反击……”
岐王心绪稍定:“柳相有何良策?”
柳宗弼这才娓娓道来,岐王此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对柳相所言自然是无所不从。
——
兴庆宫
佛光骗局与高僧丑闻令圣人李俨颜面尽失,兴庆宫内数日阴云密布,宫人屏息凝神,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招来杀身之祸。
薛灵素也如履薄冰。
自上次李俨盛怒之下险些掐死她,又莫名晋了她的位份后,她愈发猜不透圣心。
李俨不召,她绝不敢贸然求见。
这日入夜,李俨身边的心腹内侍韩公公忽然前来传召,薛灵素深吸一口气,精心整理妆容,随他前往。
寝殿内,太医署奉御正为饱受头风折磨的李俨施针。
李俨面色阴沉如水,瞥见那熟悉的银针,积郁的怒火骤然爆发,一把掀翻御案上的茶具。
“废物!日日用这等温吞法子糊弄朕,朕知道你们怕担干系,用药施针皆是不痛不痒!十年了!整整十年!朕这头风可有半分起色?”
殿内宫人瞬间伏跪一地。
奉御也慌忙匍匐在地,声音发颤:“陛下开恩!这头风乃沉疴痼疾,需得徐徐图之,施针已是缓解病痛最快的法子了……”
“哼!好一个徐徐图之!只怕待朕龙驭上宾,你等也治不好!滚!给朕滚出去!” 李俨厉声打断。
奉御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大殿。
薛灵素面对满地狼藉,面不改色,待那雷霆之怒稍歇,才施施然上前,柔声安抚:“陛下息怒,龙体为重,莫要为庸医气伤了身子。妾煨了盅安神汤,陛下用些罢?”
李俨看着她沉静温婉的面容,怒火稍霁:“还是你有心。每回只有你来,朕才能安睡片刻。过来,帮朕按一按!”
薛灵素于是为他轻轻按摩太阳穴,渐渐的,李俨然紧绷的神经松弛,脸色也好看许多。
薛灵素觑准时机,似是无意提起:“妾听闻,奉迎佛骨不仅能祈佑国运,更能求得长生福泽。待佛骨迎入宫中,陛下虔诚供奉,这头风宿疾,兴许便能根治了……”
不提佛骨还好,一提及此,李俨面色瞬间又沉了下去,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久居深宫不知外事。那所谓的佛光普照不过是慧安那欺世盗名之徒为敛财编造的一场弥天大谎罢了!”
薛灵素立刻惶恐跪下,楚楚可怜:“嫔妾无知,还望陛下恕罪!”
她深知李俨多疑,若表现出对外事了如指掌,反而会惹得他怀疑。
果然,李俨见她惊惧,伸手将她扶起,语气缓和些许:“罢了,此事与你无关。何况朕这病根不在外物,而在故人。”
薛灵素顺势起身,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天真,试探道:“陛下总是提及故人,妾斗胆揣测,许是故人有未解之心结,这才魂萦梦绕,难以安息?昔年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成疾,令方士设坛招魂,终于得见李夫人芳魂,陛下何不效法古之帝王,寻一道行高深的方士,为故人招魂,一诉衷肠,或可解此心结?”
李唐皇室自诩为老子李聃后裔,素来崇信道教。
李俨虽崇佛,但耳濡目染,对方士之流也颇多礼遇。
薛灵素这番话,正戳中他心底那份扭曲的执念。
他沉吟良久,最终召来心腹内侍,低声吩咐了招魂之事。
薛灵素侍立一旁,心中巨石悄然落地。
李修白交代之事,第一步已成了,接下来,就看他的安排了。
她随即通过那隐秘的内侍将消息递给了李修白。
经过百般挑选,这差事最终落到了玄都观的李郇身上。
李郇其人,貌丑,却生就一副玲珑心窍,舌灿莲花。
初见他的人,因其外表多怀轻视之心。但他能言善辩,能令听者如沐春风,不知不觉间便引为知己,推心置腹。凭借这份巧言善辩的绝技,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术士成为长安诸多权贵的座之宾。
李修白正是看中了李郇的口才将其纳入麾下。然而,他并未急于驱使这枚棋子,而是将其安置于玄都观中,为其塑造出道法精微的脱俗形象。
待其声名渐起,李修白又将李郇的身世与传说中为汉武帝招魂的方士少翁勾连起来,宣称其为少翁后人,身负招魂引魄的秘传绝学。
因此,当李俨心血来潮,欲效法武帝旧事为郑抱真招魂时,这位声名鹊起的“少翁后人”李郇,自然成了他心中不二之选。
被闲置于道观期间,李郇只觉明珠蒙尘,数月前,李修白死讯传回长安,他也曾动摇,暗中想要另攀高枝。只是苦于一时未寻到更稳妥的靠山,才应了老王妃,勉强按兵不动。
此次突获圣命,李郇狂喜之后,骤然回想起李修白此前为他精心铺垫的种种“声名”,这才悚然惊觉这位殿下下了多大的一盘棋!
其布局之深远,谋算之精准远超他想象!
念及此,李郇只觉后背冷汗涔涔,无比庆幸当初在李修白死讯传来时未曾轻举妄动。
否则,以这位殿下的手段,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接到内侍正式传召后,李郇丝毫不敢怠慢率先禀报李修白,恭听示下。
李修白神色淡漠,只递给他一瓶香。
那香是由曼陀罗制成,据言能惑人心神,引人入幻。
之后李修白寥寥数语,交代了关键话术与仪轨细节。
见识了李修白的通天手段后,李郇哪里还敢有半分质疑?恭敬地双手接过。
此后,他于密室之中反复演练,力求万无一失。
李修白则审视着李郇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乃至烟雾幻象的形态。
直至确认其演绎足以乱真,足以取信于那位多疑的帝王,他方允其入宫觐见。
——
薜荔院
奉迎佛骨一事搁浅的消息传来,萧沉璧心头微松。
掐指一算,恰是第五日,不得不承认,这李修白倒真有两下子。
与他结盟着实是双剑合璧,省心省力,若换作进奏院那帮废物,怕是要耗上两月。
她心情舒畅,这时,还有一件喜事也到了,李修白的姐姐,华阳郡主李清沅与崔儋的女儿周岁在即,三日后要办生辰宴。
作为长平王府与清河崔氏的掌上明珠,这场生辰宴注定煊赫。
无数想攀附李修白的人,早已摩拳擦掌,而作为名义上的舅母,萧沉璧自然也要备一份厚礼。
李清沅先前在宴会上又对她多加照拂,萧沉璧这个大姑姐的观感极佳,加之那孩子的生辰竟与她同是四月二十,让她顿觉有缘,便也愿意花些心思。
她特意命瑟罗去进奏院支了一大笔银钱,预备送一份厚礼。
反正进奏院掌管飞钱,这钱又都是要送进叔父手里的,她不花白不花。
送礼的由头十分正当,安壬这些日子把飞钱经营得有声有色,不但没拒绝,还多给了她一些。
萧沉璧便同李汝珍一起前往东市给李清沅的孩子挑选礼物。
她最擅长拿捏人心,听闻那孩子体弱,特意去最负盛名的宝钿楼内挑选了一只沉甸甸的纯金平安锁。
李汝珍则买了一块温润罕见的暖玉,也是上品。
她们出门的事回雪事无巨细向李修白禀告,晚上回薜荔院后,李修白公事公办:“花费几何,你自己去账上支。”
彼时,萧沉璧正在梳洗,随口道:“不必了。那孩子生辰与我同日,这礼,算我自己送她的心意。”
李修白隔着屏风望向她模糊的身影,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停顿:“你的生辰……也是四月二十?”
萧沉璧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是啊。只是没你那小侄女那般好命,有这么多人上赶着为她庆贺。”
李修白瞥了一眼她的背影没再说话,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毕剥声。
萧沉璧倒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有一丝遗憾,往年在魏博时母亲总是会在生辰时给她做一碗长寿面。
今年是没口福了。
她甩甩头,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怀念抛却,自顾躺下安寝。
然而,这一夜,喜欢折腾人的萧沉璧睡得安稳,素来沉静的李修白却迟迟难眠。
窗外月色清冷,异常明亮。
定是这月光扰人。
次日一早,他便冷着脸吩咐女使将窗边的竹帘换成了更厚密的云纱。
萧沉璧不明所以,只当他间歇性情古怪。
反正自己又不睡在窗边,便也懒得理会。
榷茶一案李修白办得滴水不漏,圣心大悦,朝堂之上赞誉有加。
一时间,李修白风头无两,连带着崔儋身边也围满了人,幼女的生辰宴未至,贺礼已堆积如山。
散朝后,崔儋顿觉棘手,特去询问如何处置,李修白却罕见地有些走神。
崔儋唤了两声,他才回神,声音沉静:“圣人多疑,不宜张扬。姐夫还是婉拒为好。”
崔儋出身清贵,本就不是贪图小利之人,闻言自是答应。
崔儋走后,“生辰”二字却在李修白脑中盘旋不去。
从户部回王府,马车正好途经东市,当看到宝钿楼的招牌时,他忽然开口:“停车。”
流风以为殿下要亲自为小侄女挑选贺礼,然而片刻他出来后,手中多了两个锦盒。流风没多想,只觉得多出来的那个也许是给华阳郡主的吧。
——
入夜,薜荔院内。
今晚李修白回来得早,正手执书卷,在灯火下看书,玄色寝衣衬得他面色冷白,愈发矜贵。
萧沉璧不自觉多看了一眼,随后却纳闷,往常这人嫌她聒噪,总是入睡前才回来,今日倒是出奇了。
也许,是因为明日要赴宴的缘故吧?
萧沉璧没多想,预感明日的生辰宴会十分劳累,于是开始拆卸下钗环,预备着早睡。
目光扫过妆奁时,她蓦地顿住,只见一支陌生的白玉簪静静躺在她的首饰旁。
她捻起簪子,霍然转身,质问道:“李修白,这是谁的簪子?你该不会是带了旁的女子进我的屋胡来吧?我不管你在外头如何,但我爱洁,这屋子可万万不能睡第二个女人!”
李修白执着书卷的手一顿,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神色顿时冷了下来:“郡主想得真多。不过是见你破费备礼,回送你一份礼,就此两清而已。”
萧沉璧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尴尬地又坐回去。
“那也怪你,谁让你不说清楚?”
她坐回妆台前,背对着他,耳根却微微发烫。
李修白这些日子已经习惯此女是个没理也要讨三分的人,闻言只是冷冷转身去书房。
待他离开,萧沉璧才仔细端详起手中的玉簪,她见多识广,只见这玉质细腻得毫无瑕疵,比她那纯金平安锁贵重不知凡几。
李修白会如此好心给她回礼?
绝不可能。
此人心机深沉,八成是借着送礼的名头在簪子里放置了机关。倘若她有异心,便能当场叫她毙命。
疑心一起,萧沉璧将簪子凑近烛火,指尖细细摩挲过簪体、簪首、簪尾的每一寸,试图找出任何一丝拼接的缝隙或隐藏的孔洞。
然而,没有。
玉质浑然天成,温润坚硬。
或许……不是机关,他是用了更隐秘的手段,在簪芯深处封存毒药?
思虑之下,她取过一方锦帕垫在桌上,拿起玉簪,毫不犹豫地对着桌角用力一磕。
“咔!”
一声清脆的裂响后,那支昂贵的白玉簪应声断为两截。
然而,没有毒药,没有机簧,没有暗格。什么都没有。
断裂的簪体内部是实打实的、纯粹无瑕的羊脂白玉,细腻温润,光洁如初,甚至有些无辜。
萧沉璧这回是真陷入了沉思。
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一股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错愕、荒谬,还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懊恼。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地上多了一道颀长而沉默的影子。
再一回头,只见李修白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也不知站了多久。
玄色的寝衣几乎融进身后浓黑的夜色里。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眼却和夜色一般深不见底,正沉沉地望着她手中那支断裂的玉簪。
萧沉璧顿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心虚来,下意识地想藏起手中的断簪。
第43章 方寸乱 待得越久,越乱人心智
这一幕着实有些尴尬。
萧沉璧本想将断裂的簪子收起, 转念一想,他们是死敌,眼下不过是因利暂时结盟而已。
她提防他, 天经地义。
横竖他送这簪子也没安好心, 不过是想两清罢了。
但话不能挑明,此刻李修白占着上风,算她半个上级,被撞破总归面上无光。
萧沉璧于是干笑两声, 指尖捻起断簪:“这白玉簪子着实脆了些,手一松竟就碎了。”
李修白语气淡漠, 辨不出情绪:“是么?”
萧沉璧不知他瞧见了多少,既未点破,她也乐得装傻,甚至带上一丝无辜:“可不是么?真是不小心。倒是殿下, 今日未到安寝时辰,怎的这般早就回了?”
她眼波流转, 水润的眸子故意眨了眨, 带着几分让人难以苛责的妩媚。
李修白周身却似凝了层霜:“只是想起簪子拿错了。你手中那支,原是要给阿姊的贺礼。”
萧沉璧一怔,随即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她就说,即便两清,他怎会出手如此阔绰?
原来是送错了!
心底那点微不可察的心虚瞬间烟消云散, 她讽刺道:“原来如此。那不知殿下原本要赏我的是何等金贵的簪子?”
李修白目光掠过她搁在一旁预备送人的金锁,顿了顿:“一支金簪。落在前院了,改日给你。”
萧沉璧又是冷笑。
她送他侄女金锁,他便还她金簪, 好一个锱铢必较,两清到骨子里。
正好,她也不愿与他有半分人情牵扯,遂欣然应允:“那再好不过了。只是这白玉簪既已断了,明日我去宝钿楼给殿下寻一支一模一样的赔上吧,绝不让殿下吃亏。”
李修白转身,衣袂带起一丝微凉的风:“不必。宝钿楼的首饰独一无二,绝无雷同。此簪既断了,便一文不值。”
萧沉璧握着断成两截的玉石,有一瞬想将它掷出窗外,想想还是忍住了。
今时不比往日,这般上好的羊脂玉扔了可惜,她随手将它扔进妆奁深处——不要白不要。
——
次日,萧沉璧尚未起身,李修白已出门,仆役回禀说是提前去崔国公府有事。
这对他们苦心经营的恩爱声名可是大大不利。
萧沉璧暗暗气闷,这人着实喜怒无常,不就失手摔碎了他预备给姐姐的白玉簪么?长平王府家资丰厚,区区一根玉簪,何至于此?
她绝不能在人前失了颜面,遂决定与老王妃一行同往。
老王妃何等眼明心亮,察觉小夫妻似乎在闹别扭。
俗语说床头打架床尾和,先前他们相敬如宾,反倒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这般,倒显出几分活气,算是个好苗头。只是叶氏身怀六甲,私下里,她得提点阿郎多容让些。
念及孩子,老王妃的目光落在萧沉璧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关切道:“这胎快四个月了吧?怎的一点不见显怀?先前你害喜那般厉害,可是吃食没跟上,累及腹中孩儿了?”
萧沉璧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柔声道:“妾也正纳闷呢。不过郎君隔两日便请侍医为妾诊脉,说妾身康健,孩儿也好,只是胎位有些靠后,侍医说前五个月都不会太显怀。”
老王妃忽地想起抱真。
抱真当年也是胎位靠后,被李俨囚于深宫时,她身子已重,却无人察觉。
抱真本想效仿汉宫钩弋夫人束腰掩饰孕相,不料五月时仍被李俨识破,被强行灌下落胎药……
思及此,老王妃眼中掠过一丝怅惘。
她没再深究,只宽慰道:“无事便好。阿郎珍重于你,安排的侍医必是极好的,若有不适,定要同我说。”
萧沉璧连声应诺。
一路上,老王妃又细细问起她害喜及孕期症状。幸而当年母亲怀幼弟时萧沉璧已记事,略懂一二,对答如流,倒未惹起疑窦。
长安贵妇出行与男子不一样,乘的多是装饰华丽的油壁香车。老王妃体恤她有孕,特意在车中多铺了两层厚厚的丝绒软垫,是以萧沉璧这一路坐得颇为舒坦,不禁庆幸自己没与李修白同行——
他那车舆同他本人一般,冷硬硌人,毫无温情。
清河崔氏是五姓七望之一,门第清贵,冠绝天下,萧沉璧早有耳闻,今日还是头一回登门。
只见崔府乌头门高耸,门邸前立着只有正一品勋贵才能用的十六戟架,果然气象非凡。
李清沅特意亲自来接引,入门后,府内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
朱门素壁,环廊曲阁,花木扶疏,修竹滴翠,清幽雅致至极,令人心旷神怡。
时下讲究中堂宴饮,北堂治膳。寿宴在未时才开宴,此刻天光尚早,萧沉璧一行便随李清沅先至后堂见见今日的小寿星。
崔氏虽崇尚素朴,对这位孙女却极尽宠爱。
小寿星一身大红织锦吉服,头上扎着两个冲天小髻,眉心一点朱砂痣,颈间佩着光华夺目的七宝琉璃璎珞,两只胖乎乎的小手腕上更是套了好几个沉甸甸的赤金镯子,珠围翠绕,富贵逼人。
非但装饰华丽,小寿星本人也生得粉雕玉琢,小脸圆润如满月,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憨态可掬。
便是萧沉璧这等对婴孩素来敬而远之之人见了这般玉雪可爱的模样,心尖也不由得软了几分。
老王妃一向极疼这外孙女,一见面便亲昵地将她抱起,李汝珍则拿着一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在一旁逗弄。
满堂笑语晏晏,其乐融融。萧沉璧只含笑静立一旁,未曾上前。
李清沅走到她身侧,看着女儿笑道:“本不想让宝姐儿穿金戴银弄成这般,奈何她阿爹纵着,恨不得把库房里的好东西都堆在她身上,才成了这不伦不类的模样。”
崔儋其人以清正端方、古板守礼闻名朝野,竟也有为幼女破例之时,着实令人诧异。
萧沉璧夸赞道:“这七宝琉璃璎珞与宝姐儿玉雪之姿正相得益彰,哪里是不伦不类了。姐夫眼光极好。”
李清沅眉梢微挑,眼中掠过一丝讶然:“这璎珞不是阿郎昨日送来的么?弟妹不知?”
萧沉璧顿时一僵,旋即干笑掩饰:“我……这几日被腹中这孩子闹得精神不济,他这才没同我说。”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将李修白骂了千百遍——不但抛下她独自前来,连送礼这等事也瞒着她,分明是存心要她在人前难堪。
李清沅想起晨间李修白来时的冷峻神色,只了然一笑,不再多言。
萧沉璧不欲在此话题纠缠,于是叫瑟罗呈上那个沉甸甸的金镶玉平安锁。
李清沅果然欢喜,当即给宝姐儿戴上。小孩子不懂贵重,软糯糯地学着大人道谢。萧沉璧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戳了下那肉嘟嘟的小脸蛋,宝姐儿被逗得“咯咯”直乐,竟张开小手臂,咿咿呀呀地要她抱。
萧沉璧从未抱过这般小的孩子,心头微紧,但见宝姐儿如此亲昵,只得小心翼翼接过。
宝姐儿在她怀里扭动,小手指着不远处一树开得正盛的海棠,咿呀着要摘花。
萧沉璧便抱着她行至树下,踮起脚尖,为她折下枝头最娇艳饱满的一朵。
众人见状,纷纷笑赞宝姐儿与这位舅母投缘。
远处回廊的月洞门下,李修白与郑怀瑾恰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郑怀瑾眉头紧锁:“你就这般放心让那毒妇亲近宝姐儿?万一她对宝姐儿下手呢?”
萧沉璧抱着孩子时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近乎温柔的神色,与平日的张扬跋扈或虚伪算计截然不同。
李修白目光移开,声音听不出波澜:“她行事虽狠,但尚存底线,稚子无辜,不至于。”
郑怀瑾斜眼睨他:“不对劲!你从前提起这永安郡主,哪次不是语气冷漠?这才装了几日夫妻,倒替她说起话来了?我可警告你,这就是条美人蛇,吃人不吐骨头的,你可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语蒙了心!”
李修白语气转冷:“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她这等心机深沉之辈即便要害人也要确保自己能脱身,她没那么蠢。”
郑怀瑾长舒一口气:“那就好!我差点以为你真对她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李修白声音平静:“你若是闲得发慌,不如去户部帮我核验积年的烂账?总好过整日琢磨这些荒唐无稽之事。”
“别,千万别!”郑怀瑾连连摆手,一脸避之不及,“我可没你那耐性!户部那烂摊子除了你还有谁能管好,我再不拿你二人打趣了,你们是天生的死对头,半点不配,行了吧?”
他咂咂嘴,又咕哝道,“说来也是,她多少次欲置你于死地?你只怕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哪还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李修白面色愈发冷峻。
郑怀瑾习惯了他这副深不可测的模样,目光又飘向远处与宝姐儿玩耍、身姿摇曳的萧沉璧,略有些惋惜:“如此说来,待她生下你的骨肉,你便要动手了?啧,这女人心肠虽然极坏,可这副皮相真是世间独一份,你们的孩子必定玉雪可爱。看在这孩子的份上到时候,好歹留她个全尸?”
李修白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远处那依旧平坦的小腹上,虽然萧沉璧常假借动胎气要挟他做这做那,但他着实难以想象他们血脉交融的孩子是何模样。
郑怀瑾用胳膊肘捣他一下:“想什么呢?”
李修白面无表情:“在想用何种手段处死她才能留全尸。”
郑怀瑾浑身一激灵,他不过随口一说,这人竟真在盘算。
方才那点动情的错觉瞬间烟消云散,他忍不住追问:“真要杀了她,那孩子怎么办?”
李修白神色淡漠:“本王的孩子,还能缺了人照顾?有没有母亲都无甚紧要。”
郑怀瑾一噎,也罢,摊上这么个心狠手辣的娘亲,有,或许真不如没有。
——
宴罢归府,二人不好再分道扬镳,只得硬着头皮共乘一车。
上车前尚能维持表面和睦,车门一关,萧沉璧脸上那点敷衍的笑意瞬间敛去,转而开始挑剔这车厢。
不是嫌车帘颜色老气沉闷,便是怨座下软垫不够绵软舒适。絮叨声扰得闭目养神的李修白眉峰蹙起:“你若觉不好,吩咐人更换便是。这等琐事也要拿来聒噪?”
萧沉璧可不惯着他,反唇相讥:“妾如今全仰仗殿下鼻息过活呢,哪敢擅自改动殿下都贴身之物?若是惹得殿下猜忌妾身别有用心可如何是好?”
李修白冷冷道:“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整日满腹猜疑,草木皆兵。”
萧沉璧别过脸去,佯装看窗外飞逝的街景,心中却忿忿,这人什么意思?还在为昨夜那根破簪子耿耿于怀?
真是睚眦必报!
下车回到薜荔院,萧沉璧再也懒得伪装,径自往里走。从垂花门到内院需穿过一小片花园,她往东,李修白也抬脚向东,她转身往西,李修白也向西,两人竟屡屡撞个正着。
萧沉璧心头火起,果然是冤家路窄,八字相冲!
李修白似乎也有些烦躁,没再回去,转身折去了前院书房。
萧沉璧懒得多看他一眼,独自回了薜荔院歇息。
接下来两日,李修白早出晚归,萧沉璧虽与他同宿一室,硬是连个照面都没打着。
只是在某日清晨起身时,她在妆台上发现了一支金簪。
样式极其简单,甚至有些古板,想来便是他还给她的那支了。
萧沉璧拈起金簪掂了掂,这分量,竟与她送给宝姐儿的那枚平安锁相差无几!
她简直要气笑了。
这人真是理智到冷酷。
但嘲笑之余,她忍不住有些忧虑。
倒不是因为李修白的阴晴不定,而是担心他在背着她布局其他事。
眼下名义虽在合作,但李修白占上风,若他存心隐瞒,她还真没办法。
萧沉璧可不愿如此被动,她盘算着须得寻个由头暂且安抚一下这位盟友,伺机窥探其布局,好为自己谋利。
——
萧沉璧猜得不错,李修白这几日早出晚归除了不想和她多有瓜葛,还有更重要的事,便是收拾庆王。
有薛灵素吹枕畔风,加上李郇“少翁后人”的身份声名远扬,李郇顺利被召入宫为李俨行招魂之事。
当年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是在宣室。
此次李俨将地点也安排在了宣室。
李训要了当年少翁为武帝为李夫人招魂时所用的所有用具,比如“潜英之石”,郑抱真的画像,遗物,还要一味极其名贵的引子——与被招魂之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的三滴血。
至于时间,则定在阴气最盛的子时。
李俨命宫人一一照办。
宣室内,重重锦帷低垂,无数灯烛点燃,将置于中央的潜英石映照得朦胧诡谲。
祭坛之上,按古礼,还陈设着三牲酒醴等祭品。
屏退所有闲杂人等后,李俨独坐于另一重帷幕之后,遥遥观望。
李郇则站在祭坛前,点燃三柱特制的香,口中一边吟诵玄奥晦涩的祝祷之词,一边将郑抱真的书笺、香囊等遗物一件件投入那烟雾缭绕的博山炉中。
青烟袅袅升腾,盘旋聚散,李俨只觉心神渐渐恍惚,眼前景象变得虚幻。
那烟雾在潜英之石与重重烛光的交织映照下竟于帷幕之上渐渐凝聚,一个窈窕朦胧、酷似郑抱真的女子身影浮现出来。
她时而静坐,姿态娴雅,时而起身,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随风消散。
李俨霍然起身,情难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虚无缥缈的烟雾幻影。
“抱真……是你么?”李俨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下意识想绕过屏风。
“陛下不可!”李郇当即制止,“魂魄畏生人阳气。陛下若近前惊扰,故人只怕会顷刻消散,再难凝聚!”
李俨身形僵住,语气中满是萧索:“你说得对,她恨极了我,即便魂兮归来,大约也不想见我。无妨,能再见她一面足矣。”
李郇又道:“陛下若有肺腑之言,可对故人倾诉。”
李俨张了张口,喉头滚动数次,最终只是摇头,声音沙哑:“罢了,我的话她未必想听。你……可能听见她说话?”
李郇故作高深:“魂魄之音,凡人难闻。但臣可借烟气流转,窥见故人一二心意。”
李俨急切追问:“那抱真此刻在想什么?”
李郇道:“陛下稍等,容贫道作法一探。”
说罢,他取出一张黄符纸,撒上些许朱砂粉末,在李俨的注视下,口中念念有词,手指凌空虚画。只见那些朱砂忽而凝聚成团,忽而四散飘飞,诡秘异常。
片刻后,朱砂渐定,青烟也缓缓散去。
李俨急切起身:“如何?抱真说了什么?可还在怨朕?”
李郇佯作法力消耗过度,踉跄后退两步:“陛下恕罪,或许是贫道听错了,郑娘娘反复喃喃,说起了一个纸鸢,说她的燕子纸鸢被烧坏了……”
李俨生性多疑,先前对李郇尚有三分疑虑,此刻却已信了七分——纸鸢旧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李郇竟能说出是燕子形状,必然有几分真本事。
李俨望着那悠悠散尽的最后一缕青烟,颓然坐回锦垫,喃喃自语:“她提起了从前,果然还是念着我们从前那段日子的……”
招魂持续近一个时辰,直至后半夜,心力交瘁的李俨才被搀扶回寝殿。
李郇获黄金百两,并被赐紫服金鱼袋,得以侍奉御前。
此外,李俨更下旨命织造局日夜赶制百余个燕子形制的纸鸢送入宫中。
然后他亲至太液池畔,于风中一个一个亲手点燃。纸鸢化作灰烬飘落池水,染得清澈见底的池水一片污浊。
这番行径在宫人眼中堪称疯魔,但李俨其人本就喜怒无常,宫人们无一敢置喙。
——
一连数日,李修白皆夜深方归,这日酉时已过,仍不见人影。
她估摸李修白戌时方能归来,便起身欲换件轻薄的寝衣提前歇下。
偏不巧,李修白在书房时,老王妃遣人送来羹汤,话里话外皆是在劝让他多体恤一番身怀六甲的萧沉璧。
李修白心知萧沉璧这欺瞒的戏码愈发娴熟,长此以往非良策,该找个机会让母亲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才是。
但今夜并非良机,他未置一词,只提前回了薜荔院。
因有侍女在外间值夜,内室门扉并未闩紧,李修白推门而入,入眼便是一副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只见萧沉璧背对着门,里衣从她光洁的肩头滑落,层层叠叠一路堆叠至脚边。她赤着足,踏过柔滑的丝料,正微倾身去够搭在黄花梨木衣桁上的一件月白素纱寝衣。
腰肢微微弓着,双腿修长笔直,后背更是白得晃眼,在摇曳的烛影下泛着柔腻的光泽。
李修白目光停顿了一瞬,随即缓缓移开,屈指在门扉上叩了一下。
清脆的叩击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突兀。
萧沉璧一惊,迅速抓过寝衣掩在身前。待看清是李修白,那点惊惶又消弥于无形。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屏风后穿好寝衣:“殿下今日舍得回来了?既回来了,怎不出声?”
那声音里没有半分羞涩。
李修白声音冷淡:“男女有别,郡主身为女子,对任何人都这般不拘小节?”
萧沉璧慢条斯理地系好腰间丝带:“殿下多虑了。妾身不过是有自知之明,深知殿下厌我入骨而已,虽被迫同处一室,殿下却避我如蛇蝎,便是不慎撞见更衣又如何?莫非殿下还能生出什么旁的心思不成?”
她系好最后一根带子,懒懒倚靠在屏风边缘,探出半张脸,唇边噙着一抹挑衅的弧度。
“想多了。”李修白目光冷淡,视线刻意避开地上那堆引人遐思的丝帛。
萧沉璧瞧着他冷淡的背影轻嗤一声。
果然如此,反正她对他也没什么心思,不过,笼络一番还是必要的。
她转身从妆奁深处取出一物走到李修白面前,递了过去:“喏,修好了。物归原主。”
李修白回眸,只见她手心躺着的正是那支断裂的白玉簪,两截断簪此刻拼合得严丝合缝,看不出一丝裂痕。
他垂眸:“你去修了?”
萧沉璧笑意盈盈:“是啊。我亲自跑了趟宝钿楼,盯着最好的老匠人一寸寸地粘合打磨。天气这般热可是累坏我了。殿下瞧瞧,可还满意?保准瞧不出一丝破绽。”
她微微仰着脸,烛光在她眸中跃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邀功意味。
李修白听到“亲自”二字,冷峻的眉眼松动了一瞬,但语气依旧平淡:“错便错了,将错就错,便送与你了,一支簪子,本王还不至于计较。”
萧沉璧曾帮老王妃理过府库账目,深知长平王府家大业大,他确实不在乎这点钱,于是也懒得惺惺作态,坦然地收了回来。
正好需要沐浴,她松松挽了一个发髻,用这支修复如初的白玉簪斜斜固定,然后侧过身,故意问道:“如何?好看么?”
白玉配美人。
李修白脑中忽然掠过了方才不慎撞见她换衣的惊鸿一瞥,她浑身和这白玉簪一样,白璧无瑕,耀若白日初出照,皎若明月舒其光。
偏偏肌肤极嫩,从前稍稍一压便会留下印子。
每每结束,好似他对她做了多不堪的事一般。
李修白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想起这些,他转身,抬手倒了一杯茶,入腹时喉结轻微滑了一下。
“……尚可。”
萧沉璧撇撇嘴,自顾自拿起铜镜左右端详。
不得不说,这簪子虽然送错了,但与她十分相配,衬得她清丽脱俗。
这人说话刻薄,眼光倒是不俗,对他阿姊更是用心,只可恨对她却敷衍至极,送给她的那根金簪实在不堪入目。
萧沉璧一边腹诽,一边欣赏着镜中的容颜。
李修白看着她戴上自己送的玉簪的模样,目光一时有些移不开眼,郑怀瑾那日的话语也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杀了萧沉璧,他们的孩子该怎么办?
先前,他的确计划待她产子后便动手。
但看着宝姐儿粉团儿似的扑进她怀中,又有一丝迟疑。
刚降生的婴孩,离了母亲只怕难以存活。至少,得等她坐完月子?
出了月子,婴孩依旧容易夭折,等到孩子如宝姐儿这般,能言语,能蹒跚学步再杀了她?
然而,宝姐儿体弱,稍遇风雨便易病倒,每每此时,只哭闹着要娘亲,他们的孩子是否也会如此?
或者……再等久一点?
等孩子再大一些?
可此女狡猾多端,待得越久,越乱人心智。
杀还是要杀的,但何时动手,确实需再考虑……
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加上方才那白皙的裸背,有一瞬竟比朝堂倾轧更令他意乱。
第44章 暗生春 能看透彼此的对手比爱人更稀少……
之后两日, 李修白难得回得早些。
薜荔院里,烛火摇曳。李修白在案前批阅公文,萧沉璧则坐在一旁翻看王府账册。她理账的本事极好, 见李修白那边共事的账目繁杂, 便主动提出帮忙看看。
李修白瞥了她一眼,未置可否,算是默许了。
两人之间气氛说不上多热络,但也不像前两天那般冷漠, 回到了最初那种微妙的平衡。
萧沉璧一边翻着账页,一边腹诽, 这人真是六月天,说变就变。
不过她主动帮忙可不是好心,而是想从中窥探些朝堂动向的蛛丝马迹。
李修白这些日子确实在暗中筹谋。
自打成功替圣人招魂之后,李郇在短短时间极受圣人信任, 成了宫里头一份的红人。
庆王和岐王并没想到他会是李修白的人,是以, 还在私下里笼络, 送了不少金银财帛。
可经历了招魂一事,李郇早已被李修白的手段镇住,哪还敢有半分异心?
转头就将二王的拉拢全盘禀报。
李修白只回信让他暂且不必推拒,东西照收,与二王虚与委蛇。
李郇最擅长的便是这等周旋逢迎之事,心领神会, 立刻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在二王之间巧妙游走。
至此,李修白便凭一个不起眼的李郇一面在圣人身边安插了亲信,一面又将两位亲王玩弄于股掌之上。
清虚真人谢法善捋须颔首, 赞许道:“殿下运筹帷幄,如今,薛灵素掌宫闱,李郇得圣心,形势于我等着实一片大好。”
李修白脸上却不见波澜:“这只是第一步,往后的路还长着。”
他要的岂止安插一个亲信?更要李俨的命。
随后,他又密召李郇,递过去一个檀木盒,盒中陈列着数枚朱砂丸。
“此物命为长生丹,你择机进献圣人,务必令他深信此物有延年益寿之效,让他日日服用。”
李郇是炼丹的行家,自然知道这类所谓的仙丹多半掺了水银、铅霜等剧毒之物,闻言扑通跪倒:“殿下!圣体本就羸弱,此物稍有不慎恐有性命之虞,万一追查下来……”
“本王自有分寸。”李修白指间捻着一枚玉子,缓缓落下,“这丹丸剂量经过精密调配,纵是太医署的奉御亲自查验也查不出任何异样。”
李郇这才擦了擦额上的汗:“是贫道多虑了,贫道遵命。”
——
李修白在外运筹帷幄,萧沉璧在王府内也没闲着。
那堆户部的陈年烂账看得她头昏脑涨,忍不住腹诽李唐真是大不如前了,偌大一个朝廷,竟连她治下的魏博都不如。
世家盘根错节,冗官尾大不掉,国库更是空虚得拆东墙补西墙。就算将来真能坐上那个位置,收拾这烂摊子也够喝一壶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在魏博当个土皇帝也挺好,天高皇帝远,轻松自在,何必趟这浑水?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谋夺大位是刻在魏博几代人骨血里的执念,外祖是这么说的,父亲也是这么做的,若真放弃,她余生反倒不知该为何而活了。
思绪收回,她丢开那堆令人烦心的账册,起身去了秋林院找“姑母”范娘子说话。
算算日子,传信给孙越已有七八日,赵翼那边该有回音了。
果然,门一闩上,范娘子便从袖中摸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低声道:“郡主,赵将军的信,刚到的。”
萧沉璧展信细读,唇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一丝笑意。
范娘子见状也喜上眉梢:“看郡主神色,赵将军定是得手了?”
“成了。”萧沉璧长舒一口气,“孙越那厮三日前已被叔父以通敌叛镇之罪枭首示众!”
范娘子双眼放光:“赵将军神勇!如此说来,咱们杀回魏博指日可待?”
萧沉璧的笑意却淡了些:“哪有那么容易。”
孙越毕竟是个外人,借叔父多疑的性子除掉他尚算容易。可母亲和阿弟被重兵看守,赵翼信中说营救艰难,需策划一场骚乱才有机会趁乱救人。
这计划风险极大,耗时也长,萧沉璧估摸着最快也得一月有余。李修白疑心甚重,前几日派侍医来诊过脉,她虽勉强糊弄过去,但此人心思缜密,时间长了难保不露馅。
于是萧沉璧喜忧参半地出了秋林院。
——
正事烦心,假扮怀妊也着实不易。
前些日子装害喜,她明明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只能在饭桌上捂着嘴干呕,然后偷偷打发瑟罗去买些买些胡饼、毕罗,躲在房里狼吞虎咽,还得小心翼翼不落一点碎屑,生怕被李修白那厮瞧出破绽。
好不容易熬过这关,晚膳后在安福堂请安,老王妃又拉着她问:“你如今月份也不小了,我像你这般时口味大变,你近来如何?是偏爱酸些,还是辣些?也好猜猜是位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萧沉璧完全不爱酸,倒是有几分嗜辣,且近来十分喜爱东市张记的肉脯。
面对老王妃殷切的目光和李修白审视的眼神,她笑盈盈道:“回婆母,妾近来偏爱辣些的。”
老王妃顿时眉开眼笑:“都说酸儿辣女,看来这胎八成是个俊俏的小娘子了!宝姐儿生得惹人喜爱,你和阿郎都生得好模样,这孩子将来定也如宝姐儿一般冰雪聪明,招人疼爱。”
萧沉璧适时地露出几分羞涩,轻轻抚摸着平坦的腹部:“这是殿下的骨血,无论是男是女,妾都欢喜不尽。”
“不过是说笑图个乐子罢了。咱们王府可不兴重男轻女,都好,都好!”
老王妃兴致勃勃,立刻吩咐下去,让膳房往后多备些蜀地风味的菜,还张罗着要去寻个地道的蜀厨来。
萧沉璧一听顿时喜上眉梢,她老早就嫌弃这王府口味过于清淡了,这回正中下怀,于是当真有几分感激地谢恩。
老王妃又特意叮嘱李修白要多体恤怀孕妻子的口味。
李修白平静应下,两人才一同告退。
回到薜荔院房中,李修白打量着萧沉璧:“你近来嗜辣?我怎么未曾留意?”
萧沉璧知道瞒不过他,面上镇定自若,甚至带上点委屈的埋怨,指了指床边案上那些吃完的油纸包:“殿下日理万机,早出晚归,眼里哪还瞧得见我?这点子小事我怎敢叨扰殿下?我忍忍也就罢了,只是苦了腹中孩儿……”
她幽幽叹了口气,演得情真意切。
李修白知道此女才不是这种悲秋伤春的性情,八成是在抱怨他不同说朝堂之上的事了。
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杯茶:“郡主不必绕弯子,想问什么?”
萧沉璧真的恨极了他的聪慧,不给旁人留任何余地。
事已至此,她也直接了当地凑过去:“听闻圣人身边近来多了位能招魂的高人李郇,这是殿下的手笔吧?”
李修白不答反问:“郡主身在内宅,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我虽不便出门,可进奏院却是耳聪目明。殿下也别太小瞧了人。”
李修白不再否认,只道:“郡主不是欲除庆王以报雪崩之仇么?此人或可一用。”
萧沉璧来了兴趣:“哦?殿下有何高招?”
“帝陵。” 李修白薄唇轻启,“李俨此人,生要君临天下,死亦要无上哀荣。昭陵自天狩八年便动工,耗银无数,十年过去,才修了一半。这些年国库捉襟见肘,靡费根源有一部分便源自此。”
萧沉璧脑中飞快盘算,督建昭陵的是工部侍郎,她若没记错,这位是裴见素门生,而裴见素正是庆王的靠山。
“所以殿下是想从工部入手,扳倒庆王?可仅凭工部贪墨,怕是不足以动摇庆王根基吧?”
“自然不够。工部之后,还有兵部。”
李修白神色淡然,显然已布好了连环局,只待收网。
萧沉璧巧笑嫣然:“殿下果然好谋算。只是这两步棋走下来,少说也得数月。朝堂风云瞬息万变,裴见素那老狐狸又最是狡诈,若被他反咬一口,只怕殿下也难全身而退呢。”
“哦?郡主这么说,想必是有妙计了?”
“不错。” 萧沉璧也不藏着掖着,“昔日在魏博时,本郡主曾得密报说如今的庆王妃实则是神策军左军中尉王守成的养女,假托了弘农杨氏之名嫁入王府。而王守成有从龙之功,深得陛下信任。殿下试想,若陛下知晓庆王与内宦如此勾连,心中会作何想?”
李修白缓缓放下茶杯:“郡主深谋远虑,连这等秘辛也知晓。只是王守成行事缜密,庆王妃的身份想必做得天衣无缝罢。”
萧沉璧坦诚:“殿下所言不假,那庆王妃的确是个狠角色。王守成养子养女足有上百人,当初有许多人选,庆王妃容貌不是最美的,头脑也不是最聪明的,但最心狠,为了能嫁入庆王府,不惜一把火烧死了自己全家!后患彻底断绝,王守成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选中了她。”
李修白想起长安城内关于庆王妃虐杀姬妾的传闻,眉梢微动:“郡主的消息确实周密,不过,你也说了,庆王妃一把火将自己亲族全都杀了,那么,要如何拆穿她身份?”
萧沉璧嫣然一笑:“本郡主既然提了,自有办法。不过殿下莫急,我还有个好消息,殿下先前要我纳的投名状,可还记得?”
李修白略一思索:“孙越因通敌被斩,是郡主的手笔?”
萧沉璧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殿下耳目果然灵通,魏博之事竟也这么快便知?”
李修白看回去:“郡主也不遑多让,深居王府,却能隔空取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将首级,不知,郡主是如何做到的?”
顶着他审视的目光,萧沉璧面不改色,不想暴露出任何与赵翼有关的事,只是低头去剪烛花:“还能如何?自然是借力于进奏院了。这群人彪悍有余,智谋不足,正好为我与殿下所用。孙越其人是叔父最重要的谋士之一,殿下从前随父出征时不是曾经中过埋伏么,不瞒殿下说,那正是孙越的手笔。此举既为殿下除去一大患,也算报了当年之仇。殿下觉得本郡主作为盟友可还算有用?”
她下颌微扬,志得意满。
李修白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郡主聪慧,本王从未怀疑。郡主若能始终如此尽心,本王自不会亏待郡主。”
萧沉璧心中冷笑,忽然想起了外祖从前曾说过的话——能看透彼此的对手比爱人更稀少。
很不巧,他和她是便是这样的对手,绝不会给自己留后患。
什么亏不亏待的,此人将来能给她最大的体面怕就是留一个全尸了。
虽然明知他不会给她好下场,萧沉璧面上仍装出一派温顺,抿嘴笑:“殿下是长安城有名的端方君子,妾腹中又怀着您的骨肉,自然信得过殿下。”
李修白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转开了话题:“郡主还是说说,庆王妃的把柄究竟是什么罢。”
萧沉璧也不卖关子:“那庆王妃虽狠,却人算不如天算。她那个赌鬼父亲刘三儿从大火中逃了出去。此人曾被我安插在长安的眼线找到。可惜后来我被叔父夺权,此人也下落不明。不过,那刘三儿脸上有一道极狰狞的烧疤,且嗜赌如命。殿下在长安经营多年,暗桩遍布,寻一个如此特征的人想必还是能做到的吧?”
李修白并未夸口,只道:“人海茫茫,谈何容易?但总归是个线索。郡主有心了。”
虽然是好话,但声音是一贯的淡漠。
萧沉璧屈居人下到底有些不满,想起白日里在安福堂的话,有些忿忿地刁难道:“说完了正事,妾也有些私话想同殿下说呢,妾近来嗜辣,馋东市张家铺子的肉脯了。殿下可否为妾买些回来?”
李修白眉头微蹙:“此时已宵禁,东市早闭了。你若想吃,让膳房做些便是。”
“那肉脯需腌制、风干,没个两三日做不成,膳房如何来得及?”
“那就做些别的。”
“不行。” 萧沉璧抚着肚子,委屈巴巴,“吃食这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妾腹中这孩子眼下就认准了张记的味儿,妾能有什么法子?殿下手眼通天,这点小事也办不到么?若是饿着了孩子可如何是好?”
李修白似笑非笑:“究竟是孩子想吃,还是郡主想吃?”
萧沉璧理直气壮:“这孩子如今与妾骨血相连,不分彼此。再说了,这总归是殿下的骨肉,流着您的血。都这么些时日了,殿下难道就一点感觉也无?一丝一毫也不疼惜?”
李修白沉默,说来奇怪,对着这平坦的小腹,他确实毫无实感。
但看着她狡黠的眉眼,那句毫无感觉终究没说出口,只道:“等着。”
他转身欲唤流风,萧沉璧却阻止:“殿下是孩子的阿父,怎可事事都假以他人之手,孩儿虽小,却有灵性,或许正是因此才与殿下疏远。殿下就不能亲自去一趟?”
她眼底含怨,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李修白明知她是故意,但对这孩子毫无感应确实让他心生一丝怪异。
他没再拒绝,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出了门。
萧沉璧望着他挺拔的身影唇角得意地翘起。
如今在正事上她不能硬刚,但私底下这点小便宜,她占定了!
折腾完李修白,萧沉璧心情大好地回房,吹熄了灯,美美地躺下。
于是,堂堂长平王李修白,为了身怀有孕的妻,硬是凭身份令金吾卫开了宵禁的坊门,然后命人去东市砸开了张记铺子的门……
直到后半夜,他才带着一包刚出炉的肉脯回府。
推门而入后,却见萧沉璧早已酣然入梦,呼吸匀长,甚至,她还悠闲地在香炉里点了苏荷香。
李修白攥着手中尚有余温的油纸包,再看看榻上睡得香甜的人,半晌,从唇缝里挤出一丝冷笑。
次日清晨,萧沉璧一睁眼便瞧见枕边放着的油纸包。她故作惊喜,对着正在更衣的李修白好一通甜言蜜语,多多夸赞。
话虽如此,她只拈起一小片肉脯尝了尝,便蹙着眉放下了,一副难受模样。
李修白系着玉带,侧目看她:“昨夜不是郡主吵着闹着非要吃,还指名要本王亲自去买的么?怎么眼下又没了胃口?”
“唉,” 萧沉璧叹气,抚着肚子,“这肉脯隔了夜,便不酥脆了。殿下的辛苦妾是知道的,可这孩子嘴刁得很,也不知随了谁,妾也是没法子呢。殿下今夜晚归时正好路过东市,不如再顺路带些新鲜的回来?””
李修白算是彻底看穿了此女的把戏。
罢了,反正也没几个月,他压下火气,语气平淡:“好。”
萧沉璧顿时笑靥如花,对着小腹柔声道:“这孩子可真有福气,瞧瞧你阿父多疼你。”
李修白目光在她小腹处停了停,脸色略微好看些,转身离去。
——
昨晚休息不好,今日上朝时李修白眉宇间带了些倦色。
他如今圣眷正隆,下朝后,户部衙门里挤满了前来关怀的官员。有送百年老参的,有捧千年灵芝的,李修白一律命人婉拒。
更有那心思活络的下属,见王爷面带倦容,又听闻王妃有孕在身,便自以为体贴地抱来一卷美人图,谄笑道:“殿下为国操劳,后院空虚。这些都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子,有小家碧玉,有明媚美人,有弱柳扶风的,也有丰腴多姿的,且都善解人意。殿下若有中意的不妨挑上一二?听闻夫人贤惠大度,如今又身怀六甲,想必也能体恤殿下的……”
李修白本就因睡眠不足而隐隐头痛,看着这些环肥燕瘦的美人图,脑海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萧沉璧的模样——
所谓小家碧玉,不及萧沉璧浴后万分之一清丽。
所谓明媚娇艳,不如她盛装时随意的一眼回眸。
所谓弱柳扶风,比不上她装可怜时的楚楚之态。
所谓丰腴多姿,更不如她宽衣之后的玲珑有致。
至于善解人意?呵,萧沉璧能把整个王府乃至长安城都哄得团团转,这等手腕画中人全加起来也比不上。
总之,被迫看完各种美人画后,李修白脑中反而全是萧沉璧的一颦一笑,嬉笑怒骂,甚至连她骗人得逞时眼角的得意都记得分明。
他微微烦躁,薄唇轻启,目光凛冽:“你如此精通此事,户部看来是容不下你了,不如去做圣人的花鸟使?”
“属下失言!属下告退!”
属官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慌忙抱起美人图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出去后,他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该!长平王夫妇患难与共,情深似海,夫人更是出了名的风华绝代,珠玉在前,王爷怎会瞧得上这些庸脂俗粉?
东西收走了,李修白的思绪才终于收回。
户部积弊如山,元恪留下的烂摊子千头万绪。单是推行榷茶法一项,就牵扯多方利益,阻力重重。圣人看似倚重,实则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他伏首案牍处理政事,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往常他总要忙到深夜,今日,也许是这属官不合时宜的提醒,他忽然想起了晨间萧沉璧那娇声要求再买肉脯的模样,手中的书卷还是放下了。
他当然可以置之不理,但那女人必会假惺惺做出一副委屈万分的姿态,搅得他不得安宁。
她向来是半分亏也不肯吃的。
若将来孩子真随了她这性子……只怕日后王府有得热闹了,不是鸡飞狗跳,便是上蹿下跳。
但若真是个女孩,像她这般狡黠灵动倒也不坏。
毕竟这性子无论落到何种境地,都吃不了大亏。
略一沉吟后,李修白还是起身。
一众属官见今日王爷破天荒地早走,皆微微诧异,怀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
暮色四合,赶在东市鼓声将尽前,李修白再次踏入了张记铺子。
昨夜三更,掌柜正睡得香甜时被一群披甲执锐的金吾卫砸门惊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
闹了半天,最后才得知竟然只是一个贵人想吃他们家的肉脯。
掌柜心中叫苦不迭,却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地开门,精心包好一份奉上。
但这点不满很快就烟消云散,因为这贵人出手十分大方,赏了他五十两银子,便是他卖十天也挣不到这个钱!
掌柜连连谢恩,别说半夜叫门了,就是夜夜来敲他也乐意!
对那位贵人清冷出尘的容貌,他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因此今日再见李修白踏入店门,掌柜立刻堆满笑容迎上去:“贵人您来啦!还是老样子?”
李修白略一颔首:“嗯。”
掌柜手脚麻利,特意多包了些分量。一边包,一边忍不住好奇,赔着笑搭话:“贵人看着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这肉脯是府上小郎君小娘子爱吃,还是夫人喜欢?”
李修白素来不喜多言,今日不知怎的,竟脱口而出:“是夫人,她闹腾得很。”
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无奈。
掌柜脸上顿时乐了。哎哟,这小夫妻真是蜜里调油,羡煞旁人啊。
不过,能把这样一位神仙似的郎君大半夜支使出来买吃食,这位夫人也是驭夫有术。
周围挑选货物的客人本就因李修白出众的样貌频频侧目,此刻听到他的话都善意地笑起来。
李修白被这些目光看得微微烦躁,眉头微蹙:“快些。”
“好嘞!就好就好!”
掌柜忍着笑,手脚麻利地将油纸包递过去。
李修白接过,转身欲走。
此时,掌柜忽然想起来一事,这小夫妻是新婚,感情这么好,必定夜夜干柴烈火的,万一……他夫人怀了身孕那可不妙。
他急忙追出两步:“郎君留步,有件要紧事忘了说!”
李修白回眸,然后便听这掌柜压低声音道:“咱们这肉脯虽好,但里头是加了艾叶和肉桂的,怀了身孕的妇人偶尔解解馋不打紧,可万不能多吃!吃多了怕是容易滑胎,您千万记得提醒夫人一声啊。”
李修白语气倏然转冷:“你说什么?”
掌柜被他的气势吓得一哆嗦,舌头都有些打结:“肉脯都、都是要放这两样香料的,可不管咱们的事啊,我以为您都知晓的……”
李修白攥着油纸包的手指缓缓收紧。
他记得萧沉璧说这几日已连着吃了不少,案上光油纸包便有数张。
可她非但毫无异样,反而欲罢不能。
加上,她先前便有过蒙骗众人怀孕的事迹,难不成……
李修白脸色缓缓沉下来,一言不发离开。
回薜荔院的路上,他不动声色,却示意流风将府中侍医唤来,还特意吩咐不要惊动薜荔院任何人。
是非真假,今晚须验个分明。
第45章 打七寸 任是无情也动人
东市在崇仁坊, 长平王府则坐落在安仁坊。
两坊离得不算远,马车两刻钟就能到。可流风却觉得这段路格外漫长。
他侍奉殿下多年,深知其城府之深, 喜怒从不形于色。当年面对庆王、岐王两大劲敌联手打压, 殿下亦能谈笑自若,稳如泰山。
可近来,这位永安郡主萧沉璧总能轻易扯动殿下的情绪。
流风心里嘀咕,这女人手段是真厉害。
路上, 李修白一直在回想这些日子萧沉璧的各种表现。
倘若从头到尾都是装的,在进奏院时她应该不至于对他下杀手。
倘若真的有孕, 为何她吃了如此多容易滑胎之物还没任何反应?
思绪翻涌,这些时日萧沉璧借腹中子嗣对他颐指气使的画面也一一浮现,他唇角渐渐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侍医尚未到,李修白神色如常地踏入薜荔院。
一推门, 内室灯火通明,萧沉璧正趴在他的书案上熟睡, 案头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摞账册。
李修白随手翻阅, 只见条理清晰,账目精准,比户部那群尸位素餐的庸才不知强了多少倍。
此女心思诡谲,居心叵测,但确有才干。即便是虚与委蛇,她也未曾敷衍了事。
此刻大约是真累极了, 才这般不拘小节地伏案而眠。
长长的眼睫低垂,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颤动,仿佛蝴蝶轻轻扇动双翼。
积蓄一路的怒火在这一瞥之下, 竟莫名地消减了几分。
萧沉璧向来警醒,当年她主政魏博之初,手下那些骄兵悍将觉得她只是一个弱女子,颇不服气,刺杀、闹事是家常便饭,早把她练得睡觉都睁着半只眼。
这习惯改不了,李修白一进门她就醒了,为坐实疲惫,她故意未动。
此刻,料想对方已看到她的尽心,她于是不再伪装,揉着惺忪睡眼,嗓音带着刚醒的慵懒:“你回来了?今日怎这般早?”
语气熟稔亲昵,仿佛他们真是一对鹣鲽情深的恩爱夫妻。
李修白面色平静,将手中的油纸包递过:“替你买了东西,便早些回来了。”
萧沉璧原本以为这种事他肯定会假手于人,不料他竟亲力亲为。
看来,他对这孩子确有几分在意。若他日东窗事发,新仇加旧怨,他只怕恨不得杀了她了吧。
她扭头,随口扯了几句甜言蜜语道谢。
“郡主怀的是本王的骨肉,应当的。”
李修白将东西推回去,萧沉璧于是毫不客气地享用起来。
此时,一向惜字如金的李修白却忽然开口:“滋味如何?”
萧沉璧对了一天的账,肚子空空,觉得这肉脯又香又脆。
“不错。”她嘴角弯了弯,“殿下也还没吃吧?要不要来点垫垫?”
“不必。”李修白声音平静,“郡主如今身子重,本王怎可夺人所好,郡主满意便好。”
萧沉璧觉得今日李修白脾气好得反常,饿劲儿上来,她也懒得琢磨,三下五除二把大半包肉脯都扫进了肚子。
李修白轻呷一口清茶,眼风淡淡扫过:“郡主一口气吃这许多,可觉不适?”
“这算什么?薄薄几片,不过解馋开胃,填不饱肚子的。”
“是么。”李修白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目光似不经意掠向门外。
恰在此时,流风引着当值侍医到了。
瑟罗匆忙入内禀报,萧沉璧面色不改:“谁叫的?前两日不是刚诊过脉?”
李修白搁下茶盏,语气从容:“早上母亲提醒本王多关照夫人,本王自然得遵从母命。”
借口,都是借口,说到底他还是放心不下她!
难道是她哪里露出了破绽?可近日她并未做什么,刚刚李修白还亲自去给她买了吃食。
或许,真是例行公事?
萧沉璧神色自若:“也好。只是方才油污染了衣袖,见外人未免有些不雅,容妾先去更个衣。”
李修白不置可否。
帘后,萧沉璧迅速将早已备好的黄金臂钏紧紧箍在寸口脉上游。
以防万一,这方法她私底下曾经试过千百次,把手臂都磨红磨破过,所以才能一次次瞒天过海。
这回虽突然,但萧沉璧并不怕。
果然,诊出来依旧是滑脉,当然了,还是老问题,说她脉象虚浮,时隐时现。
李修白只问了一句:“除脉象虚浮,可还有其他不妥?”
侍医摇头:“夫人气血充盈,并无异状。”
萧沉璧心口一松,佯装疲累:“时候不早了,妾还没用膳呢,殿下应当也没用?不如传膳?”
李修白淡淡扫了一眼空荡荡的袖子,并未拒绝。
这一晚有惊无险地度过。
李修白还是和从前一样睡在窗边的榻上,萧沉璧睡在拔步床上,两人呼吸清浅,渐渐同频,
但其实,谁都没睡着。
两人各怀心思。
萧沉璧庆幸之余,深感李修白疑心日重,恐难长久。
李修白则在思索掌柜和侍医说的话,这二人都同萧沉璧没干系,所言应属实。
或许真是她体质特殊?但他更敏锐地觉察到萧沉璧更衣前后黄金臂钏消失了。
会是这个缘由?
她便是凭此物,伪造了滑脉?
此时戳穿萧沉璧必然是不会承认的,而且,她能够隔空取了孙越首级,凭借一个进奏院怕是难办到。她背后,也许还有其他帮手。
为了一网打尽,李修白今晚什么都没说。
——
一夜无话,各自提防。
翌日李修白照常上朝,萧沉璧也照例让他带些吃食回来。
两人客客气气,俨然一对璧人。
但下朝后,李修白便径直派流风去长安城中最大的医馆走一趟,彼时,身为翰林院编修的郑怀瑾无所事事,溜达到户部找他,刚好听见他吩咐事情,大咧咧地上前问是谁出事了。
“该不会又是府上那位姑奶奶折腾你吧?听说她这两天把你使唤得团团转?李行简,真看不出来,你这么稀罕这头胎啊?”
李修白未理会他的揶揄,沉声道:“你与三教九流往来甚密,可知有何法门能令妇人假孕?”
郑怀瑾脸上的嬉皮笑脸瞬间消失,反手关紧门,压低声音:“你怀疑……那毒妇是装的?”
李修白没瞒他,简单说了这两天的疑点。
郑怀瑾一听,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肯定是装的!那女人满肚子坏水,战场上谁会放狼追人啊?士可杀不可辱!老子好歹也是员大将,竟然被她用那么下作的法子羞辱,简直丢尽了脸!”
李修白冷冷瞥他一眼:“旧账回头再算。先说正事,你有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手段?”
郑怀瑾混迹平康坊多年,见惯阴私伎俩,脑中灵光一闪:“臂钏?等等!我记得平国公世子当年就栽在这上头!说是一个歌伎假称有孕被他赎身纳为侍妾,后来后院争宠,这歌妓被扒出是假孕。听说是用针扎住手上什么经脉装出滑脉来的。你这位,我猜也是类似手段……”
李修白脸色愈发阴沉:“好,我知晓了,流风稍后便回。”
“哼!”郑怀瑾冷笑,“还用等大夫?就凭那女人的斑斑劣迹十有八九是造假!要是坐实了必须得当场揭穿她,最好把她当场处死,不然怎么出得了这口恶气!”
听到“当场处死”,李修白叩着桌案的手一顿:“兹事体大,需确凿证据。你再亲去平国公世子处问一问当年始末。”
郑怀瑾当场答应,萧沉璧当年放狼咬他之仇简直是奇耻大辱,如今有此机会,他自然不能错过,当即出门直奔平国公府。
午后,流风与郑怀瑾先后回来。
两相印证,果然,的确有伪造滑脉之法——封住寸口脉上游,力道位置得宜,便可模拟滑脉之象。
当年平国公世子那歌伎是串通大夫施针造假的,回春堂的大夫称用臂钏也不是不可,但很难次次成功。
李修白深谙萧沉璧秉性,她心性至坚,心思缜密,为达目的誓不罢休,当年在魏博交战之时,为了拦截他,不惜在在草丛里埋伏一天一夜,粮草断绝的情形下也不曾动摇分毫,这点小事又怎会做不到?
私底下,她必已演练过千百回,所以才能次次逃脱侍医的诊脉。
若不是这肉脯巧合地用了那两味香料,若不是他留意到那小小的臂钏,只怕还要被此女蒙骗下去。
真相几已坐实。
郑怀瑾撸起袖子,义愤填膺要随他回府,当众撕破那毒妇的假面。
李修白只淡淡道:“她的名声如今与本王绑在一处。此事若传扬开,本王的颜面何存?”
郑怀瑾如被掐灭的炮仗,顿时哑火。
李修白未打草惊蛇,直至傍晚才归府,甚至,路过东市时,他依旧买了那肉脯。
掌柜心里直犯嘀咕,这贵人夫人没怀上么?要是没怀,昨天他那脸怎么黑成那样?难不成……不止一个夫人?
掌柜表面上不敢多说什么,背地里却撇撇嘴,八成是如此了,这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
薜荔院
萧沉璧今日莫名有些心神不宁,特意叫瑟罗多打探打探李修白的消息。
可惜,前院跟铁桶一样密不透风,李修白书房侍奉他的人更是个个嘴跟缝上了似的,打听不到半点消息。
萧沉璧想出去,但回雪一直跟着她,寸步不离,她也不好做些什么,干脆就待在院子里。
也许只是昨晚没睡好多想了,反正脉象一切正常,不是么?
这点烦躁,在李修白按时回来后稍稍减轻了些。
只见,她早上随口一说的吃食,他还是带了回来,想来对她是没什么猜忌的。
萧沉璧甜润润地对他笑,李修白照例看着她吃。
火烛幽微,竟然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李修白缓缓开口:“郡主这胎实际上也快两月了吧,有没有想过孩子的名字?”
萧沉璧一愣,她压根没怀,当然没想过。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她还得装作一副对这个孩子万分重视的模样,叹气道:“自然是想过的,可我这出身,孩子生下来,殿下能让我取名?”
李修白道:“无论你我恩怨如何,你都是生母,十月怀胎,又是害喜,又是口味突变的,着实辛劳。不知……郡主想的是什么名字?”
萧沉璧脑中飞速运转,随口拈来:“小名唤无忧,男女皆宜。”
“哦?哪两个字?”
“‘无忧无虑’的无忧,我只盼他一生自在。”
她语气诚恳,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只有自己懂的戏谑。
“是吗?倒是个好名字。”
李修白淡淡一笑,但那笑却不达眼底。
什么无忧无虑?只怕是子虚乌有的“乌有”。
此女狡猾,连取名都要暗藏机锋。
他神色平静,忽然道:“这孩子将来若知晓郡主对他的寄寓,必当开怀。不过,今日本王去东市时,掌柜提醒这肉脯中添了艾叶与肉桂,郡主可尝出来了?”
萧沉璧虽见多识广,对此等偏门知识却涉猎未深。听李修白语气平静,只当闲聊,随口应道:“吃出来了一点艾叶的味道,难怪这肉脯有一股清香气。但肉桂着实没吃出来。”
“是么?”李修白唇边笑意加深,“那郡主可知,艾叶与肉桂皆为易致妇人滑胎之物?郡主只觉可口,竟无半分不适?”
萧沉璧捏着肉脯的手一僵,随即放下,想假装出惊惶。
但她素来聪慧,很快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她的确不知道这一点,李修白明明知道,还是给她买了,并且看着她吃。
是他根本就不在意她滑胎?
不,他分明是在意这个孩子的,否则也不会屡次被她支使了。
既然在意,却还能面不改色看她吃下,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怀疑她在装。
她强自镇定:“殿下既知道,为何还要给我吃这种东西?”
李修白薄唇轻启:“郡主不如先解释解释为什么自己毫无反应。”
“人人体质不同,或许是此二物于我无害?不过……”她忽然捂腹,“许是今日食多了些,腹中忽有些痛,殿下可否容妾歇息片刻?”
“本王不说,郡主安然无恙;本王点破,郡主便立即不适。倘若本王说,今日这包特意未加艾叶与肉桂呢?”
他在诈她!
萧沉璧沉住气:“也许是前些日食辣伤了脾胃。我着实不适,还望殿□□恤。”
“不舒服便请大夫来看,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修白稳坐如山,轻唤一声,“流风。”
话音刚落,府中侍医已被带到门外——
如此迅捷,显然是早有准备。
今晚看来是不探个水落石出他誓不罢休了。
幸好萧沉璧也有防备,自从他昨晚莫名其妙起疑心之后,她便随时戴着臂钏,此刻只需稍作调整,脉象便可无虞。
她下颌微扬,镇定自若:“殿下既信不过妾身,那便再诊一次。”
说罢,她安然落座,整理裙裾衣袖。
李修白面上不动声色,余光却精准捕捉到她双手那极其细微的停顿与调整。
再一看,妆奁中,那枚常戴的臂钏果然不见踪影。
果然……果然!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混合着杀意在胸中翻腾,却又被另一种更复杂难辨的情绪强行压下。
他缓缓放下茶盏,轻笑出声。
萧沉璧半晌不见动静:“殿下不是要查我吗,怎么不叫人进来?”
“不必了。”
“怎么?殿下又相信我了?”
李修白唇边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还用查么?本王只问郡主一句,你常戴的那枚黄金臂钏,此刻在何处?”
萧沉璧后背瞬间爬上一股毛骨悚然的冷意。
他果然猜到了!
连她如何作假都已洞察!
面对那洞穿一切的目光,萧沉璧心知任何辩白皆苍白无力。
今晚他原来是故意静静地看她演戏,仿佛收网的猎人一般,不紧不慢地逗弄濒死的猎物。
她嘴唇嗫嚅,李修白却忽然起身:“郡主怎的不辩解了?本王今日听到一件趣闻,说平康坊曾有一个歌伎,为攀附平国公世子以银针封寸口脉来伪造滑脉。听闻臂钏运用得宜会有异曲同工之妙。想必,郡主用的便是此法?”
萧沉璧声音尽量平静:“我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李修白停在她一步之遥:“郡主既不肯认,那便请撩起衣袖,一观便知。”
萧沉璧此刻不知不觉便被逼到了墙角,再回眸,只见流风和回雪如门神般守着。
看来这人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
死局将成,硬拼绝无生路。
萧沉璧能屈能伸,为了保命,迅速变脸,眼底涌上盈盈水光,语带哽咽:“殿下既已看破,妾便也不隐瞒了。不错,妾的确是假孕,但妾也不想的,实在是……先前的孩子不慎小产了!殿下如此恨妾,妾也是没办法。”
“小产?”李修白神色微微一顿,“何时的事?”
萧沉璧帕子又往上捂了捂,强忍“悲痛”:“正是殿下回府的那几日,殿下若留心或可记得那几晚妾身总是进进出出,实则,是小产血崩,难以止歇。孩子是妾身骨中骨,肉中肉,失子之痛,无人会比妾更甚!”
李修白眼中无半分动容,只冷冷重复:“是么?”
萧沉璧泫然欲泣,试图以情动之:“殿下对妾竟无半分信任?好!即便殿下不信妾身,也该信进奏院!若妾身无孕,进奏院岂会轻易对殿下动手?念在这个我们共同夭折的孩子的份上,殿下真的忍心杀我?”
李修白神色依旧冷漠:“郡主巧言令色,舌灿莲花,你觉得本王还会信你吗?”
萧沉璧简直恨透了这人,她已演得如此凄绝,他竟然如此铁石心肠。
但此时还没到绝境,稳住。
她又冷静道:“好,殿下即便不念在我们夭折的孩子的份上,也不该忘了当初的盟约,这些日子以来,我又是帮殿下出谋划策废止迎佛骨一事,又是献上了庆王妃的线索,增加殿下扳倒庆王的筹码,甚至,还助殿下除去魏博心腹大患孙越,桩桩件件,功绩累累,不比殿下手底下那些所谓的谋士能臣更有用?殿下即便无情,单看利害,当真舍得弃妾身这枚价值连城的棋子?”
她眼波流转,泪光盈睫,甚至连眼角的泪都控制得恰到好处,将落不落,既勾人,又不惹人心烦。
楚楚可怜与锋芒毕露奇异地糅合,任是无情也动人。
李修白移开视线:“从前本王便听闻极其擅长利用一切外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沉璧追上去抓住他衣袖:“妾身所言句句属实。殿下难道便毫无感知?何况,我还可以利用这个孩子助殿下重创岐王。到时,二王皆损伤惨重,殿下距大位岂不是更近一步?相反,殿下若此时执意杀妾,日后要达成此局恐怕需耗费十倍心力!殿下乃当世英杰,断不会行此损己利敌之事吧?”
“哦?”李修白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她期待的光,“孩子已然不复存在,郡主要如何借之重创岐王?”
萧沉璧一直暗暗观察他的神色,立即抓住机会:“小产!岐王妃一直眼高于顶,在长安贵妇中名声并不好,妾身既已小产,何不将计就计,将这小产嫁祸于岐王妃?皇室子嗣单薄,此胎陛下曾寄予厚望。若因此夭折,陛下必会厌恶岐王,同时,殿下也可收获陛下宽慰,一举两得!殿下志在天下,当真要因这闺阁私怨,错失良机?”
她言辞犀利,直指核心。
李修白眼中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坐回宽大的紫檀木椅上:“先前郡主还说此胎关乎大局,此刻又称其为闺阁私怨,为了保命,郡主真是瞬息万变。”
萧沉璧丝毫不在意这点奚落,眼下没什么比保命更重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朝一日她必会千倍百倍报复回去!
她继续软言相劝,眼角掉下一滴泪来:“我知殿下厌恶我至极,但我所言于殿下确实是百利而无一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胸怀四海,难不成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那将来有朝一日一统四海,又如何收服败将?”
李修白背着光,身影在烛光下拉长,神色莫测。
萧沉璧屏息凝神,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同时,她也再用余光扫视四周任何可以用的器物。
她在赌,赌他会为了利益留她一命。
若他不答应,她也不会束手就擒,便是死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偏偏,李修白就是不说话,仿佛故意煎熬她一般,眼神冷冷淡淡,把玩着手中的青瓷盏。
他的唇偏薄,都说这样的男人最是薄情。
萧沉璧暗暗将手绕到背后,准备握住细颈瓷瓶,就在她即将按捺不住之际,那修长的手指终于停住。
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
“可。”
萧沉璧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这条命,暂时保住了!
但很快,一道无情的声音又压了下来。
“本王可以留你一命。但皇家已数代子嗣单薄,圣人择储,子嗣也是至关重要但一环。庆王有三子,岐王有四子,这正是二王能在数位侄辈脱颖而出的原因之一。故而,本王也需一个孩子。”
萧沉璧自以为识趣:“好说!殿下是想纳美妾,还是另聘正妃?我绝无异议。无论后院添置何人,我只愿为殿下分忧朝堂,绝不涉足内帷半分!”
李修白停顿片刻,却发出一声极冷的笑:“先前郡主费尽心机将你我恩爱之名传遍长安,如今妇孺皆知,圣人也屡屡提起,本王归京未久,根基尚浅,若此时另娶,郡主以为,世人会如何看本王?圣人又会如何想本王?”
萧沉璧唇边的笑意瞬间凝固:“那殿下但意思是……”
李修白转身望向窗外沉沉夜色,声音平淡无波。
“这个孩子,眼下只能从你腹中出来。郡主若是愿意,本王可当作今晚无事发生。”
萧沉璧顿时如遭晴天霹雳,眼前一黑。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她脑中思绪飞转,眼下绝无可能脱身,而赵翼那边尚需一月……
她只要忍一忍,便能反攻。
何况,这人并不是重欲之辈,之前在进奏院也只是公事公办,尚可忍受。
权衡利弊,半晌,萧沉璧最终还是点头:“好,本郡主答应便是。”
说罢,屋内有一瞬沉默。
然后李修白缓缓转身,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过来,帮本王宽衣。”
萧沉璧怀疑自己听错了,望向那道清冷的背影:“殿下说什么?”
“没听清?”
李修白微微回眸,半张脸隐在阴影里,语气淡漠。
“时候不早了,郡主既已应允,难道还要本王亲自宽衣?”
第46章 雪上霜 凡入局者,皆不无辜
李修白眼风扫处, 流风心领神会,无声地带走了所有人。
瑟罗懵然,被远远支开, 丝毫未觉薜荔院里的暗流涌动。
院门合拢, 一时间,偌大的庭院静得只剩下风拂过薜荔藤蔓的簌簌声。
外面甚是安静,室内却截然相反。先是窗边小榻,很快, 二人又移到了里面的拔步床上,这张是号称最稳不过的千工拔步床, 此刻,坚固的床架竟也不堪重负。
骨子里的倔强让萧沉璧死死咬紧牙关,这副模样似乎愈发激起了李修白兴趣,她越是倔强, 他越是冷静,刻意且残忍, 精准找到她的弱点, 萧沉璧下唇快被咬破,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被翻来覆去多久,那厚重的床帘才终于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开一丝缝隙。
李修白起身,嗓音微哑,唤人备水。
萧沉璧浑身是汗,十分不舒服, 她撑着双手起来,弯身去捡散落一地的衣物。
腰肢微微弓着,同先前李修白撞见的那幕相似,不同的是, 雪白的肩背这次布着薄汗,汗珠顺着流畅的腰线缓缓滑落,李修白视线随着这滴汗一起下移,原本冷静的目光又渐渐变得幽深,当看到那滴汗最终汇聚到一点,没入深处时,他眼神瞬间深不可测。
萧沉璧此刻疲惫至极。并未发现危险,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衣裳,她准备站起身时,整个人忽被一只宽大的手又压下去。
猝不及防,破碎的唇音再也压抑不住,正端着热水准备进门的女使闻声慌忙又退了回去,走得急,盆中热汤洒了一地。
她心有余悸地想,就凭这动静,这热水便是没洒,怕是也暂时用不上了。
果然,待到里面再传唤,已近后半夜。
萧沉璧有气无力地趴着,嗓子干哑得厉害。
什么公事公办?这人今日完全变了性子,简直是将她往死里折腾。
她闭眼轻喘,指尖却暗暗攥紧——这份屈辱,她迟早要加倍奉还!
李修白也不知自己今夜为何如此失控,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甚至动了杀机,最终却演变成这般局面。
或许,是她接二连三的欺骗一时乱了心神。
沐浴之后,他又恢复了素日的冷峻,看着萧沉璧一件件费力地穿着衣服。这次,她眼角的泪倒不是假的,眼尾的红也晕开了一片。
李修白目光停留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他冷冷想着,她该庆幸自己尚有价值,否则,凭从前的宿怨和屡次的欺瞒,她死一万次也不足惜。
他毫无情绪地转身,再未多看她一眼。
——
王府规矩森严,晨昏定省皆不可废。
昨夜折腾至后半夜,萧沉璧直到黎明才勉强合眼。此刻请安的时辰将至,纵然浑身不适,双腿之间更是难言的隐痛,她还是强撑着起了身。毕竟,如今她的筹码只有自己,必须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极致。
李修白后半夜并未回来,宿在书房,直到清晨需更衣上朝,他才回到房中。
一进门,便看见萧沉璧坐在床边,裙裾微掀,正低头给膝盖上药,那双膝之上赫然印着几处刺目的青紫。
他目光掠过,径直去拿自己的官服,神色淡漠如常。
萧沉璧也不愿示弱,立刻放下裙摆遮住伤痕,仿佛无事发生:“小产之事宜早不宜迟,还请殿下尽快安排。”
李修白背对着她,慢条斯理地系着玉带扣:“短短一夜,郡主便已筹谋妥当?”
明知此刻不宜翻脸,但昨晚的羞辱涌上来,她还是没忍住刺了一句:“是啊,就凭殿下昨夜那般勤勉,只怕不出数日,我便真要怀上了。难道殿下当真舍得用自己亲骨肉作饵?”
李修白声音听不出喜怒:“郡主且说。”
萧沉璧压下心头火气,声音冷静:“眼下圣人虽看重此子,但份量尚轻。殿下若想重创岐王,还需造势。您麾下正当红的方士李郇最擅此道。此前既能招魂,此刻也可令他在圣人面前编造一个关于我腹中孩子的吉兆。一旦此兆坐实,陛下对此子必然更为看重,待小产之时,陛下也会更加生气,这点小事,于殿下不过举手之劳吧?”
李修白系玉带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李俨虽有意过继,却从未放弃诞育皇子之念,去年还令花鸟使采选了一大批女子入宫。
他道:“好,本王会吩咐李郇。”
萧沉璧又道:“殿下最好在端阳节前促成李郇行事。近日岐王因佛骨案受到训斥,闭门不出,岐王妃也鲜少露面。端阳大宴,是引她现身并将事态闹大的最佳时机。”
李修白准允:“有需要可以告诉回雪,她会帮你。还有,今日不必请安了,母亲那边我会说。”
说罢,他转身离开。
他本就生得俊美无俦,亲王官服加身,更添几分矜贵威严。
萧沉璧望着那挺拔背影,眼底却只有恨意,什么不让她请安,是怕被看出来他们昨夜做了什么吧!
不过她这个样子也着实不宜出门,于是萧沉璧又躺回去休息。
瑟罗此刻才得知昨夜变故,忧心忡忡。
萧沉璧反倒冷静下来劝她:“假孕之事既已暴露,进奏院知晓后也会逼我如此行事。受谁挟制不是挟制?能回魏博才是最重要的。”
若说先前瑟罗还只是佩服,此刻便是五体投地了。
她从未见过这般心性坚韧之人,遂不再劝阻,只坚定道:“郡主救命之恩,瑟罗万死难报。无论郡主作何决断,瑟罗都誓死相随。只是岐王因佛骨案沉寂,王妃深居简出,郡主打算如何引她入局?”
萧沉璧对长安局势洞若观火,早已有了计谋。
岐王其人,不算聪慧,鲁莽好战,之所以能有今日,除了年长,还有两股势力在背后支持,其一,是柳宗弼柳相,至于其二,便便是其妻,出身五姓七望范阳卢氏的岐王妃。
她的父亲是卢国公,任浙西节度使。岐王能有今日,这位王妃暗中帮了不少忙。
如今三王鼎立,夫妻一体,凡入局者,皆不无辜。
萧沉璧对仇敌从不手软,何况岐王一党本就主战魏博,岐王妃之父便是主将之一,于公于私,此人都非除不可。
并且,岐王妃孤傲,素来鄙夷萧沉璧假扮的这个叶氏女身份,萧沉璧对此人着实没什么欢喜。
她深知对方高傲易怒,设下圈套,诱其自投罗网方为上策,于是唤来回雪,命其设法探听端阳节当日岐王妃的衣着首饰。
——
李修白更衣后准备出门,行至前院,却遇见了早已等候多时的郑怀瑾。
郑怀瑾一脸急切,拉住他问:“如何?那毒妇可处置了?”
李修白没答,看他一眼:“你这般闲,一大早便来了?”
“要不是有宵禁,我昨夜便来了!”郑怀瑾急道,“少打岔,那毒妇承认了吗?”
“认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
“自然是处置结果啊!”郑怀瑾追问,“怎的这府内这般安静,她人还在?”
“佛骨案她出力不小,魏博之事也需她周旋,且她又献上新策,暂不能杀。”
“就算有用,她三番五次害你,又接连蒙骗,你就这么轻飘飘放过?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我什么作风?”
此时,流风掀开车帘,李修白从容登车。
郑怀瑾跟着挤上去:“斩草除根啊!从前背叛你的人哪个不是被你料理得干干净净?这毒妇比那些人可恶百倍,你就没点报复?”
“自然有。”李修白神色不变。
“什么惩戒?我能不能代劳?正好报当年之仇!”
郑怀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李修白只是道:“已经罚了。你添什么乱?”
郑怀瑾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李行简你不讲义气!明知我与她有仇,这等好事竟不等我!也罢,只要她吃苦头,我便解恨了。你是如何罚的?杖责?鞭刑?”
李修白脑中忽然闪过昨夜混乱片段——她肌肤娇嫩,稍稍一碰便留痕,某些地方一片通红,确实宛如鞭笞……
画面一闪而逝,他心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闷:“差不多。”
郑怀瑾只得作罢,恨恨道:“这回便罢了。下回你若真要杀她务必叫上我!纵然我不亲自动手,也要亲眼看着她咽气!”
李修白靠向车厢闭目养神,不置可否。
郑怀瑾瞥见他眼下淡淡的青影,猜想是昨夜与那毒妇对峙耗神,便不再聒噪,只掀帘看窗外街景。
——
兴庆宫
圣人头风严重,发作时脾气暴烈,李郇之趁机献上了所谓九转金丹,声称不但能治病,更能延年益寿。
李俨没有拒绝,服下一瓶后,竟难得安眠,头疾也略微好了一些。
李郇原本还胆战心惊,生怕圣人出事,此刻总算放下心了。
但关于这丹药的秘密,他却不敢多问。
其实,李修白不过略施手段。
李俨的头风大半源于噩梦缠身,常年失眠。
太医署奉御们用药过于温补保守,治标不治本。
他不过加大了方剂的剂量,又增加了西域来的安神药,让李俨安眠少梦而已。
休息得宜,李俨的头疾稍稍减轻,便会以为是这九转金丹的效果。
果然,一切顺利,李郇的宠幸日益加深,李俨又令李郇占卜子嗣。
李郇依计而行,借解梦之机对圣人道:“陛下子女星星辉虽弱,但尚存一缕生机,若能借力,或可重焕光华。”
“哦?”李俨问,“如何借力?”
“陛下稍安勿躁,容贫道卜问天机。”
李郇取出龟甲,开坛做法,一番装神弄鬼后,指着龟甲裂纹念念有词。
“东南方向,天狼星耀,或可借光。”
李俨喃喃:“东南方,是指何物?”
李郇循循善诱,一番玄之又玄的解说后,引导李俨自行说出:“你是说,长平王府那未出世的孩子便是这天狼星,可助朕的子女星借力?”
“陛下圣明!”李郇稽首。
李俨面色微微沉:“那朕需如何做,方能借力?”
圣人多疑,若是趁机索要他物反而会物极必反,李郇于是恭敬道:“陛下什么也不必做,老王爷是陛下手足,嗣王是陛下亲侄,血脉相连,他的子女天生便会护佑陛下的子女。只要其子女星的星光不灭,陛下的子女星便可源源不断借力。待光华炽盛之时,陛下的子嗣便会到了。”
一番话果然打消了李俨疑虑。
连日睡眠好转,加之子女星亮,龙心大悦,尽管李郇说不必给予长平王府任何嘉奖,李俨还是特赐王府诸多珍品,尤以妇人安胎之物为多。
御赐之物由内宦大张旗鼓送入长平王府,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全长安都知道了长平王夫人腹中胎儿是星辰转世,深得圣心。
旁人纷纷恭贺,老王妃却深觉忧虑。
如今三王鼎立,此子受瞩目越多,危机便越大。于是端阳节前一日,她特地召来萧沉璧叮嘱:“明日紫云楼大宴,人多眼杂,最易生事。你身子要紧,为免受冲撞,不如别去了?”
此事原本就是萧沉璧的手笔,端阳节更是精心谋划的好时机,萧沉璧自然不可能答应,只道:“圣人赐下如此嘉奖,妾若是不参加,只怕会惹得圣心不悦。到时候,妾多带几个人,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便是。”
李汝珍则叫道:“阿娘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寸步不离守在嫂嫂身边,绝不会叫她出事的!”
老王妃只得作罢。
看着二人真心关切她的模样,萧沉璧难得生出一丝愧意。李修白虽非善类,其母其妹待她却至诚。若是她们突然得知这孩子没了,只怕会出事。
于是晚上回去后,她特意提醒李修白:“明日端阳,殿下最好派侍医跟着你母亲,再派人跟着你妹妹,不要叫他们二人出事。”
李修白淡淡看她一眼:“郡主还关心这个?”
萧沉璧这两日一直做小伏低,终于忍不住发了一丝脾气,阴阳怪气道:“我到底也是人!没有滥杀的癖好,更不想伤及无辜的人,何况,她们是殿下至亲,我岂敢得罪?万一出了事,殿下岂不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
李修白道:“不至于。”
萧沉璧别开脸去,心中冷笑,是不至于,他会换另一种法子磨她。
自那夜后,李修白便宿在书房,未再碰她。
今日她气色稍好,他便恰巧回来了。
萧沉璧嘴上不言,却借口帮老王妃理账,迟迟不往内室去。
这点心思岂能瞒过李修白,他目光掠过案上账册:“时辰不早了,郡主还不安歇?”
萧沉璧故作镇定:“账目未清。殿下若是累了,自行安寝便是。”
李修白回身,眸色深沉:“本王的意思是,明日端阳需早起,郡主,在怕什么?”
萧沉璧翻账册的手指一顿,面不改色:“殿下多虑了,我真的只是在看账本。”
李修白并未拆穿,只是轻轻一笑,去了窗边的软榻上歇息。
见他睡下,萧沉璧这才回了里边的拔步床。
但经过激烈的纠缠后,再躺回这张曾承载无尽混乱的床上,她心境已截然不同,那些破碎的画面总是不期然浮现,令她烦闷辗转,难以入眠。
李修白同样未眠。
身下软榻也残留着纠缠的痕迹,边缘甚至能看见指甲留下的深深划痕——是她不堪承受时留下的。
这几日千头万绪,他不知为何独独对这些细节记得如此清晰,压抑的细喘,齿间逸出的唇音,仿佛仍萦绕耳畔……
今夜只有一弯上弦月,月光暗淡,并不像上次那般扰人。
不是月光的缘由,或许是这床榻本身的缘故。
黄花梨木终究不如小叶紫檀沉稳。
次日,李修白便沉着脸命人将这张榻换了。
——
彼时,萧沉璧已起身。
端阳是盛宴,需盛装以赴。
衣饰、珠翠、小产所需的血囊、接应的大夫……每一环都不容有失。
李修白早已安排妥当,她只需做最后确认。
具体谋划,两人早已推演过无数遍。
端阳节的重头戏在曲江池赛龙舟。圣人会于紫云楼二楼观礼,其余人等则坐在江畔雅席。
计划中,会有一艘龙舟意外倾覆,到时人群大乱,萧沉璧需要趁此混乱假意被岐王妃推落水中,再于水中捏破血囊,制造小产假象。
计策不复杂,成败却系于毫厘,尤其是事后的收网。
萧沉璧再次提醒:“我入水之后,还请殿下务必确保您安排的医官第一时间近前诊治,如此才能天衣无缝。”
李修白语气笃定:“郡主放心。端阳节仪由礼部操持,所有当值医官皆为本王心腹。”
萧沉璧眉毛略微一挑:“殿下果然算无遗策。不过,还有一事,我之前假装水性不好,这回不好在众人面前暴露,所以,我落水后还需要一个人跳下去救我,瑟罗水性尚可,此事便交给她吧?”
李修白知晓她这是不放心将生死交到他们的人手上。
但这点要求于大局无碍,他并未点破:“可。”
萧沉璧略松了一口气。
不错,她的确信不过李修白,时刻防着他一手。
并且,她的心思缜密远不止于此。
光是伪装被推下水,制造小产意外,尚不足以将岐王妃扣上蓄意谋害的罪名。
毕竟,如此一来只是个意外,她要的是岐王妃蓄意报复的罪名。
所以,在此之前,她必须激怒岐王妃,发生龃龉,而且她得是受委屈的一方,还得在众人面前叫人看见。
此事并不容易,但萧沉璧早已摸清了长安贵女们的脾性,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岐王妃是五姓女,平时眼高于顶,素来看不起其他官宦女子,因此,她的着装打扮在长安也是独树一帜,衣料必须是少见的珍品,发饰也必须是独一无二,并且,每回宴席她的衣服和首饰都不能重样。
如此,才能彰显出她的非凡与高贵。
萧沉璧让回雪做的就是提前探听岐王妃今日的装扮,刻意选择和岐王妃同色同款衣饰,引起岐王妃的不满。
回雪提前两日便探听到了消息,岐王妃要穿的是一袭天水碧云锦宫装。
长平王府暗中备下相同衣料款式的宫装,送至薜荔院。
此刻,萧沉璧便换上了这身天水碧。
不得不说,人长得美穿什么衣裳都好看,萧沉璧装扮完成后,侍奉的女使们个个屏息凝神,别说岐王妃了,便是这满长安恐怕也无人能出其右!
萧沉璧并非刻意争艳,实在是暂无它法。
她算准时辰,与岐王妃前后脚抵达紫云楼,如此一来,岐王妃便是介意也没有换装的时间了。
果然,两人一起进来,中堂的女眷们瞧见之后瞬间安静了下来。
无他耳,实在是对比太鲜明了!
单看相貌,岐王妃生得并不算差,奈何萧沉璧实在是不世出的美人。
两人身着近乎相同的天水碧,观感却天差地别——萧沉璧如月下谪仙,清艳不可方物,岐王妃在其映衬下则黯淡许多,仿佛随行的侍女。
众人对岐王妃素日的高傲本就不满,此刻目睹这戏剧性的一幕,虽碍于身份无人出声讥讽,但目光却格外精彩,惊艳、嘲弄、幸灾乐祸……种种情绪流转,就差没嗤笑出声了。
岐王妃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等羞辱?那些她曾不屑的人,曾不理睬的目光此刻一遍遍凌迟她周身,她手中的帕子愈发握紧。
更添堵的是圣人近日对叶氏腹中所谓祥瑞的厚赏,即便她闭门不出,也早有耳闻。
她那愚蠢的夫君竟还以此为由质问她为何当初有孕时未能博得圣心?
夫妻间一场大吵,至今龃龉未消,她甚至动了和离的念头。
新仇叠着旧怨,岐王妃胸中翻江倒海,面上却只能强撑着波澜不惊,步履看似从容地踏入席间。
萧沉璧则适时流露出惊诧与无措,仿佛对这撞衫巧合浑然未觉。落座前,她更是行至岐王妃席前,微微欠身,语带十二分的诚恳与歉意,低声致歉。
岐王妃连眼角余光都吝于施舍,只从齿缝里冷冷挤出两个字:“无妨。”
一个面容如冰,一个强忍委屈。纵使众人听不清言语,此情此景,已足够解读一出大戏,窃窃私语随之而起。
“瞧见没?卢氏那脸色……”
“呵,好大的脾气!她穿了,旁人便穿不得?她范阳卢氏的女儿是金枝玉叶,旁人便活该是脚下泥么?”
“凭什么?”
何况岐王因迎佛骨一事刚刚受到斥责,眼下长平王府才是风头更盛的那个,无论出于私心还是逐利,众人都更加偏向萧沉璧。
因为撞衫这事,今日的女眷席上颇为尴尬,直到圣人驾临,这份尴尬才被冲淡一些。
之后,礼部安排的端阳盛事依次上演,斗花,斗草,投壶,击蹴鞠,赛龙舟……
圣人对赛龙舟兴致最浓,登紫云楼观战,众人也多聚于曲江池畔看几支龙舟竞渡。
李修白随侍在圣人身边,萧沉璧则紧盯着岐王妃,留在江畔的雅席。
满目姹紫嫣红中,萧沉璧那身天水碧并非最艳,但李修白却于芸芸众生中,一眼便捕捉到了那抹清影。
圣人李俨略瞧了一眼,打趣道:“不过分开片刻便这般想念了?放心,你那夫人不会被风浪卷了去。”
李修白垂眸,声音平稳:“臣只是观天色阴沉,恐怕有风雨,扰了陛下雅兴。”
李俨朗笑一声:“行了,同朕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你这孩子从前冷心冷性,如今倒添了几分活人气。”
李修白不辩驳,顺着道:“将为人父,臣方知世事不易,心境确有不同。”
圣人想起李郇卜的卦,拍了拍他肩膀,目光也投向人群中那抹清丽身影。
确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能让他这冷面侄子转了性情。
五月的天,说变就变。
今日晨起时天便有些阴,此刻忽然起了风,天光阴沉,风起云涌。
曲江池波涛翻涌,为龙舟竞渡平添凶险与刺激。
众人看得心悬一线,圣人也全神贯注。
眼看两艘龙舟即将冲过终点,骤然一阵狂风卷着巨浪袭来,那艘领先的龙舟竟被大浪猛地掀翻,健儿们全落入水中!
众人惊呼连连,圣人脸色剧变:“行简,去看看!”
李修白领命转身,脸色却比这阴沉的天色更难看,因为翻的船根本不是他们安排的那艘!
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巨浪完全在计划之外。
江畔雅席的女眷们早已被这变故吓得花容失色,雪上加霜的是,这时,大雨倾盆而下,如天河倒泻,惊呼、踩踏、雨声、风声混在一起,江畔顿时乱做一团。
就在这片极致的混乱中,萧沉璧一把扯住身旁岐王妃的衣袖,借着一股人群推搡的力道,两人踉跄着被挤到了江畔一棵孤零零的垂柳之后。
然后,她惊叫一声:“卢姐姐!你为何推我——”
那声音满是慌张与不可置信。
紧接着萧沉璧向后扑通一声跌入水中,水花四溅。
“不好了!长平王侧妃落水了——”
眼尖的内侍发出的尖嚎。
这一声如同投入沸油的冰水,本就混乱的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紫云楼上,圣人与妃嫔们也顾不得大雨,纷纷挤到栏杆边,焦急地向下张望。
崔儋和李清沅等人也全部挤过去,计划全乱了!
船是真翻,风浪是真猛,暴雨是真大,萧沉璧落水的瞬间就被卷入了洪流之中!
按原计划,瑟罗本该稍等片刻再入水,可计划有变,眼前这滔天巨浪晚一瞬都可能致命,她再顾不得许多,奋力拨开惊惶的人群就要往水里跳。
然而,一道玄色的身影比她更快!
那道挺拔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便扎入了那汹涌翻滚的曲江池。
瑟罗的动作僵在半空。
然后便听见身旁的人大喊,声音更震惊,也更难以置信。
“是长平王!长平王跳下去救夫人了——”
第47章 刀尖舞 厌恶一切失控的感觉(改错字)……
暴雨如注, 狂风怒卷,水面波涛汹涌,那道玄色的身影一入江面便被吞噬, 无影无踪。
贵女们的惊呼此起彼伏。圣人的手猛地攥紧栏杆, 目眦欲裂:“来人!快救人!”
一声令下,数道身影应声跃入翻滚的江面!
瑟罗反应极快,紧随其后,毫不犹豫地扎进水中。
李汝珍心头一急, 也要跟着往下跳,却被李清沅死死拽住臂膀。
“回来!你那点水性, 下去是添乱还是救人?你若再出事,阿娘如何承受得住!”李清沅的声音冷静得近乎严厉。
“可是嫂嫂她……”李汝珍急得眼眶发红。
“这么多人在,不会有事!阿郎的水性你还不清楚?”李清沅不容置疑地将她拖回去。
李汝珍只得罢休,目光却死死盯住翻滚的水面, 焦灼万分。
崔儋行事向来滴水不漏。除了瑟罗,他早已安排更多水性精熟的暗桩伪装成今日宴会的仆役。圣人一声令下, 跳入水中的大半正是这些人。所以, 即便突发意外,也有后手补救。
这一点,他明明向李修白禀报过。
难道,他忘了?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以身涉险?
崔儋心头一沉,一边安抚受惊的贵人们,一边急令调集更多人手。
岐王妃卢氏则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泥泞中, 周遭的人如避蛇蝎般悄然远离。
岸上喧嚣鼎沸,水下更是杀机四伏。
狂风裹挟着巨浪,水流如乱刀横劈。萧沉璧水性虽佳,在这漩涡中却举步维艰。保命关头, 她顾不得再掩饰不擅水的假象,奋力向岸边游去。
然而刚划出几步,当初哄骗李汝珍的谎言竟一语成谶——当真有水草裹住了她的脚,死死绞紧小腿,任凭她如何挣扎踢蹬都挣不开。
再耽搁下去,她不是被浪拍死在暗礁上,便是憋死在水底。
萧沉璧强行折返,忍着剧痛去撕扯水草,双臂和小腿被长刺的草茎划出道道血痕。她用力一挣,终于将腿拔出,拼尽全力向上冲去。
然而在此时,一个滔天巨浪兜头砸下又将她狠狠掼回水底!
冰冷的江水猛地灌入口鼻,她几乎无法呼吸,更可怕的是,在水下太久,她被憋得几乎窒息,浑身软绵绵没有力气,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坠……
那一瞬间,她当真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脑中走马灯似的瞬间涌出无数画面,阿娘给她编辫子时铜镜温柔的笑靥,阿弟执剑护着她的凛然背影,外祖教她射箭时的慈祥面容,还有,李修白那双深不见底、永远透着审视的眼眸。
不,她不能死,她还有人要救,还仇要报,萧沉璧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朝着头顶那片微弱的光亮,用力游上去!
就在此时,一只有力的手破开浑浊的水幕向她伸来——
萧沉璧几乎是凭着本能死死抓住了那只手!
十指交握的瞬间,那股力量猛地将她向上拽去,“哗啦”一声响,在她即将窒息的前一刻终于被拖出了水面。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与此同时,坚实的怀抱将她紧紧拥住,挡住了身后拍来的另一波汹涌的波涛。
是瑟罗吧?她来了……
萧沉璧麻痹的知觉在大雨中缓慢复苏,用力睁开眼,刚想道谢,目光却猛地凝固,只见抱住她的人一身玄衣,侧脸冷硬,薄唇紧抿。
是李修白。
雨水顺着他面庞蜿蜒而下,汇聚到下颌,一滴滴砸落,正砸在她湿透衣襟下的心口。
不知是不是错觉,冰冷的雨带着他的温度砸下来时竟然微微发热。
李修白怎么会亲自来救她?
是她看错了?
暴雨隔绝了所有视线和声响,天地间混沌一片,萧沉璧浑身冰冷刺骨,心神也颇不安宁,唯有被紧紧抱住的地方传来灼人的热度。
李修白一言不发,只用手臂护住她劈开一条生路,朝着岸边游去。
“出来了!他们出来了!”
岸上眼尖的人终于发现了两个在浊浪中沉浮的黑点,发出激动的呼喊。
夏日女子衣衫单薄,湿了水如同无物,上岸前,李修白一把扯下自己的玄色外袍兜头将萧沉璧裹了个严实,才将她打横抱起,踏着泥泞上岸。
宫人们立刻蜂拥而上,撑开巨大的伞盖为二人遮雨,同时递上厚厚的锦毯。
然而,当宫人将锦毯覆上萧沉璧的身体时,却惊恐地发现她下半身的裙裾有鲜血洇出,迅速染红了一大片锦毯,甚至顺着长平王托在她膝弯处的手臂不停滴落!
“血!好多血!侧妃流血了!”宫人吓得跌坐在地。
离得近的贵女们也看到了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这位侧妃可是怀着皇嗣啊,下半身淌出这么多血,难道……是小产了?!
李修白一言不发,抱着人穿过滂沱大雨,大步流星直奔紫云楼。
血迹蜿蜒一路,格外刺目,紫云楼上的圣人也看到了,厉声喝道:“医官呢?快去!务必给朕保住这个孩子!”
一时间,所有随侍医官朝着紫云楼狂奔。
围观的贵人议论纷纷,老王妃身形摇摇欲坠,全靠李汝珍死死搀扶。
很快,结果便出来了。
医官掀帘而出,面色灰败,对着焦急的老王妃低声道:“夫人性命暂且无虞,但……小产了。王妃,请节哀。”
老王妃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幸而李修白早有安排,随侍的仆妇立刻上前给她喂下一颗安神的丸药。
消息立刻回禀圣人,紫云楼内顿时无比凝重。
李俨的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你再说一遍。”
医官扑通跪倒:“禀陛下!今日风急浪高,曲江池下乱流纵横,凶险万分,臣竭尽全力施针用药方为夫人止住血崩之势。至于小殿下……只怕在夫人在意外落水遭巨浪冲击的那一刻便已滑脱。臣实在回天乏术!恳请陛下恕罪!”
圣人默然片刻:“全力诊治!务必治好长平王侧妃!”
“臣遵旨。”医官如蒙大赦,叩首领命。
一番话听得在场贵女们无不花容失色。当着圣人的面,众人虽不敢公然议论,但目光却齐齐看向那始作俑者,岐王妃卢氏。当时混乱,但那声凄厉的叫喊可是不少人都听到了!
梁国夫人素与萧沉璧交好,又最是耿直,率先发难:“医官不在当场,不明就里,所以说是意外落水,可妾身就在近旁,听得真真切切,长平王侧妃落水前,分明惊慌喊了一句‘卢姐姐为何推我’!这长安城里,姓卢的五姓贵女,当时又恰在侧妃身边的,除了岐王妃再无他人,此事,恐怕还得请岐王妃当众说个明白!”
岐王妃自听到小产二字便已手脚冰凉,此刻更是如芒在背,强撑着辩驳:“本宫没有!是她自己失足落水,与本宫何干!”
梁国夫人冷笑一声:“自己失足?侧妃对这腹中皇嗣何等珍视众人有目共睹。况且,不久前因撞衫,侧妃遭王妃好一顿冷落,究竟是意外失足,还是有人趁着混乱蓄意谋害,王妃心中最是清楚!”
岐王妃一时语塞。当时人群推搡拥挤,混乱不堪,她与叶氏女一同被挤到了柳树后。她向来鄙夷此女出身,厌恶地甩开了对方拉扯的手,力道似乎并不重,怎会就跌落了呢?
但无论如何,甩开叶氏女这事她绝不能承认。
她昂起下巴:“梁国夫人慎言!夫人焉知此女不是自知保不住皇嗣,故意污蔑本宫?又或者,她从头到尾便是在设局构陷,本宫才是入了她的圈套!”
梁国夫人挑眉:“王妃是说侧妃不惜以身犯险,甚至不顾皇嗣性命,特意挑在这曲江池最凶险的时刻跳下去,就为陷害于你?这话说出来,王妃自己信么?”
岐王妃梗着脖子:“本宫出身范阳卢氏,诗礼传家,家学渊源深厚,岂会行此卑劣之事?本宫不屑管他人心思!没做便是没做!”
她刻意强调“范阳卢氏”,这四个字是她最大的底气。
贞观时,太宗曾改氏族志,将皇室的陇西李氏提到首位,其他五姓则往后排,就是为了压一压这些老牌世家的气焰。
书册虽好改,人心却难易,官员们还是纷纷以能与五姓结亲为荣耀。
当年有位宰相薛元超,已经位极人臣,死前却还在感叹:“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
由此观之,卢氏自诩高贵也不是毫无缘由。
但此言一出,却惹恼了在场众多非五姓的贵女。往日被这位岐王妃轻视排挤的记忆涌上心头,众人眼中皆露厌恶之色。圣人的脸色也愈发阴沉。
他最好颜面,此事若坐实,必成皇家丑闻。
梁国公夫人还要再质问。
“够了!”李俨厉声打断,“御宴之上喧哗成何体统?卢氏纵非存心,此事却因你而起,罪责难逃!即日起禁足三月,抄录《女诫》百遍,好好学学何谓‘德容言功’!”
岐王妃也想争辩,圣人身边的王德妃递来一个警告的眼神。她只得将满腹不甘咽下,咬牙跪地:“臣妾领旨谢恩。”
一场震动朝野的小产风波至此以岐王妃受罚告终。
同时,圣人为安抚长平王府,下旨为叶氏女加封“嘉懿夫人”之号,并赐下无数金银珍宝、绫罗绸缎。
经此一闹,端阳大宴自然无法继续,圣人头风发作,干脆起驾回宫,其余人等也各自散去。
——
长平王府
宴会散后,萧沉璧便被小心护送回薜荔院静养。
不明真相的老王妃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心疼地宽慰:“好孩子,莫要伤心过度。你们年纪都轻,养好了身子,孩子总会再有的。”
李汝珍则满腔悲愤,恨不能立刻去寻岐王妃报仇:“什么失手,岐王妃分明是存心谋害!不杀她如何能解心头之恨!”
萧沉璧还未开口,李清沅已厉声呵斥:“胡闹!圣裁已下,岂容你生事?安分待在府里,哪里也不准去!”
李汝珍还想争辩,萧沉璧虚弱地咳了两声,轻声道:“小姑莫要为我犯险。圣恩浩荡,对妾身已是优渥,至于真相如何,我们心中有数便好。”
李汝珍不再冲动:“嫂嫂就是太心软,才叫人这般欺负!都怪我,当时人太多了,我一时没能看住嫂嫂,才叫嫂嫂出了事,嫂嫂打我骂我都好,都是汝珍没用,叫兄长的孩子没了!”
萧沉璧当时是故意甩开李汝珍的,她轻抚自己的小腹,泫然欲泣:“天意弄人,妾谁也不怪,怪只怪自己没这个福气……”
老王妃见她如此,更是心疼如绞,拍着她的手背柔声安慰:“傻孩子,莫说这丧气话,你安心将养,身子好了,福气自然就来了。”
萧沉璧顺势将头轻轻靠在老王妃肩上,泪珠滚落:“能得婆母这般怜惜,妾身实在感激涕零。妾身父母双亡,孤身漂泊长安,全赖婆母收容庇护。如今却连夫君的骨血都护不住,实在愧对婆母,更无颜面对夫君,在水下腹痛如绞时,妾身真是恨不得随那孩子去了才好……”
老王妃被她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说得心都要碎了,搂着她道:“这如何能怪你?汝珍说得对,你就是太良善了,阿郎若敢有半句怨言,我第一个不饶他。从今往后我便是你半个娘,圣人也给你加了封号,这扶正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不能总让你受这委屈!”
萧沉璧心头微动,若成了正妃,筹码似乎更大,至少能让李修白在想杀她时掂量掂量。
心里这般想,她嘴上却连称“不敢当”,眼泪扑簌簌掉个不停,惹得老王妃愈发坚定了这个念头。
众人轮番劝慰一番,此时,李修白也已换下湿衣,来到内室,老王妃便叫一屋子人都出去,给他们夫妇二人留下说话的余地。
室内只余二人。
萧沉璧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脸色苍白,衬得眼睫愈发浓黑。
她声音带着疲惫:“劳烦给我倒杯水。”
李修白声音平淡无波:“是我。”
萧沉璧缓缓掀开眼帘,眸中带着一丝倦怠:“我知道。方才应付众人,说了太多话,口干得很,手上没力气。殿下连杯水也不肯赏我么?”
李修白目光扫过她微蜷的手:“你的手怎么了?不是装的?”
萧沉璧扯了下嘴角,带着点自嘲:“殿下以为我全是装的?未免太高看我了。我是真真切切被水草缠住,差一点就死了!”
她直接捋起袖子,只见白皙的双臂上被划出道道红痕,着实触目惊心。
李修白的目光在那累累伤痕上停留了一瞬,眸色微深。
萧沉璧又道:“不止手臂,腿上还有,殿下若不信,大可亲自……”
“不必。”李修白打断,“本王没说不信。”
他转身走到桌边,当真倒了一杯茶,还试了温。
萧沉璧就着他的手去喝,喝得有些急,呛咳起来。
李修白只是垂眸看着,声音冷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明知风浪大,为何还要下水?你不是自诩机敏么?怎么偏在此时犯蠢?这般不懂变通?”
萧沉璧本就为他办事才落得如此境地,此刻反遭责问,心头顿时火起,呛声道:“变通?我岂不知当时是九死一生?但我若临阵退缩,坏了殿下的大局,殿下怕是立刻就要取我性命了吧?”
“计划有变,本王以为你该懂审时度势。”
李修白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面无表情地将杯子放回案上。
萧沉璧冷笑:“我岂敢自作主张?殿下安排得天衣无缝,我不跳也得跳,何况殿下还在紫云楼上看着,但凡我稍有迟疑,只怕殿下又要疑心我暗中耍弄心机了!”
李修白没什么情绪:“本王即便疑你也是因你累累前科。今日之果,皆是你咎由自取。”
这话彻底点燃了萧沉璧的怒火。
“是,我咎由自取!叔父逼迫我,进奏院监视我,阿娘依靠我,殿下更是拿捏着我的性命,我处处为难,举步维艰!我只想活下去,到底有什么错?倘若我真是白纸一张,只怕早已尸骨无存。殿下以为我便愿意这般一个谎言套着一个谎言,日日在刀尖上跳舞么?在水下时我真恨不得死了干净,一了百了!”
她不是爱诉苦的人,此刻却对着这最该提防的人将满腹委屈怨愤倾泻而出。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猛地扭过头去,只留给他一个侧影。
沉默在室内弥漫。
半晌,萧沉璧冷静下来,又冷冷道:“无论如何,殿下交代的事我做到了。岐王妃禁足,殿下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已非岐王可比,还望殿下信守承诺。”
“放心。”李修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手心却微微攥紧,“你好好休息,这些日子暂不用你做什么。”
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萧沉璧眼前忽然闪过濒死时那只破水伸来的手和那滴从他下颌滑落,砸在她心口的雨水。
鬼使神差地,她脱口问道:“今日为何是殿下亲自来救我?原定计划……不是瑟罗么?”
李修白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回头:“事情仓促,人群大乱,圣人命本王就近安抚,当着众人的面最好是本王亲自下水。”
萧沉璧心底那点莫名的涟漪瞬间冻结,她扯了扯嘴角:“无论如何,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李修白没有回应,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雨帘中。
萧沉璧重重靠回枕上,心绪莫名烦乱,拉过锦被蒙住了头。
——
兴庆宫
李俨回宫后,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连最得宠的薛灵素也被挥退。
他立刻召来李郇,命其再占卜子女星象。
一切尚在李修白谋划之中,李郇依计行事,一番装模作样后,扑通跪倒,声音发颤:“禀陛下,陛下的子女星已黯淡无光,只怕凶多吉少了。”
李俨勃然大怒,案上杯盏茶壶被他狠狠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好个范阳卢氏,好个岐王妃!这就是五姓高门教出来的德容言功,不如说蛇蝎心肠!”
李郇慌忙伏地:“陛下息怒!子女星此刻虽灭,但天道轮转,未必没有转圜之机!长平王夫妇尚且年轻,休养数月,或许便能再遇喜!再者,陛下龙体若能调养得宜,精元充盈,子女星象也可能重焕光彩……”
听到转机二字,李俨铁青的脸色才稍缓,令李郇继续进献九转金丹,务必调养好他的身体。
李郇喏然领命。
很快,端阳宴上的惊天变故传遍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不议论纷纷,一面,众人都说这是岐王妃卢氏因妒生恨,暗害长平王侧妃才致其小产的,另一面,百姓又纷纷赞叹长平王不顾滔天风浪舍身跳入曲江救妻的深情壮举。
一时间,长平王夫妇成了长安城中最令人同情又艳羡的一对。
同时,朝堂的风向也在变。
次日朝会,圣人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当庭将岐王骂得狗血淋头,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有资格上朝会的皆是人精,这分明是圣人对端阳节之事余怒未消,借题发挥,狠狠敲打岐王。
反观长平王李修白,却因勤勉忠谨被加封为“盐铁转运副使”,虽非主官,却手握实权。
这明晃晃的恩宠与安抚,与岐王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下朝后,百官心中那杆秤彻底倾斜了。
庆王暂且不论,但岐王与长平王在圣心之中的分量已经高下立现。
那些原本依附岐王的墙头草们,心思顿时活络起来,目光纷纷投向了长平王府。
——
李修白新领了盐铁转运副使的差事,愈发忙碌,常在衙署处理公务直至深夜。
长安虽有宵禁,但对他这位新晋的实权亲王而言形同虚设。金吾卫们攀附都不及,哪里还敢阻拦?
老王妃只道他是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只有他自己清楚,晚归并非全然为了公务。
他厌恶一切失控的感觉。
可那日在曲江池畔,看着那道天水碧的身影被吞噬的瞬间,他引以为傲的冷静竟消失不见,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径直跳了下去。
每每回想,都让他心生烦躁。
前几日萧沉璧的那番委屈模样更是时不时回荡在他脑海。
这感觉,令他极度不悦。
或许,是因为同处一室的缘故。
正好,新职事繁重,他便顺理成章地晚归。回府后也只宿在书房,只在清晨回薜荔院更衣,维系着夫妻情深的表象,堵住府中悠悠之口。
萧沉璧落水后着了风寒,体虚嗜睡,他更衣时,她往往还未醒来。所以自那日争执后,两人已有三日未曾交谈。
只是今早略有不同,她大约是觉得热,一只手臂伸出了床帐,搭在床沿。
那些被水草划出的伤痕已经结着暗红的痂,纵横交错,格外刺眼。
李修白换衣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移开,依旧沉默地离开。
他知道,萧沉璧极厌恶身上留疤。
肌肤相亲时,她不是忸怩的人,各处都任由他碰,便是再难的姿势她也只会假惺惺地干哭几声,说受不了,实际真开始了,却不会吭半声。唯有两个地方是禁区:一是指尖被冻伤留下的一点小疤,二是大腿内侧一枚小小的月牙形旧伤。
他一触及,她便拍开他的手。
或许是爱美,或许是不愿示弱……
不论什么缘故,李修白从前即便察觉,也毫不在意。
但今日在衙署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时,脑中却总是不期然地闪过那只布满伤痕的手臂。
这么多疤痕,她心里想必是介意的。
毕竟,是为他办事受的伤,不好视而不见。
李修白忽然想起了当初在进奏院敷衍她时随口提过的那家能祛疤的药铺,吩咐流风去买两瓶上好的祛疤膏药送去薜荔院。
流风本来都要走了,走到门口时,李修白忽然又命令道。
“算了,母亲身子近来不好,我亲自去一趟,为她买些牛黄丸。”
于是这日,他破天荒地提前出了衙署。
流风跟在后面却摸不着头脑,老王妃身子不是好得很吗?何时又病了?
第48章 野男人 最懂她的话竟出自死敌之口……
买完药, 回到王府,李修白没往安福堂去,却径直回了薜荔院。
流风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两瓶药, 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扭头, 当做什么都没看出来。
不巧,李修白踏进薜荔院垂花门时,却正撞见等候多时的清虚真人。
真人显然有事要谈,李修白便先折去了书房。
清虚真人所谈不过是一些官员投帖拜谒、寻求结交之事。这些闻风而动的墙头草最是靠不住。李修白只吩咐以常礼相待即可, 不必深交。
然后,清虚真人又拿出几份名册请他过目定夺, 李修白一一细看,处理完毕,窗外天色已彻底黑下来。
再晚些,内室就该安置了。
李修白起身欲走。清虚真人瞥见案上的两个瓷瓶, 不动声色地要与他对弈。
清虚真人是先太子旧人,更是李修白的授业恩师, 出于敬重, 他重新落座。
黑白交错间,戌时已至,李修白再次起身:“夜色已深,真人早些安歇。”
真人却缓缓放下棋子:“殿下,端阳那日风高浪急,您不该亲自跳下去救人的。”
李修白身形一顿, 声音沉稳:“本王通晓水性,人所共知。当时又众目睽睽,本王若袖手旁观,恐惹猜疑。”
理由充分, 无懈可击。但清虚真人太了解这个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了。
崔儋事后曾说,当时安排的后手充足,且预案已提前告知殿下,以殿下过目不忘之能绝无遗忘的道理。
唯一的解释是,他对此女的安危看得太重,重到不放心将她的性命交付给任何人。
又或者,他虽知利害,却无法控制那一刻的本能。
无论是哪一种,对身为死敌的二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清虚真人不无忧虑地提醒:“即便如此,殿下也不该以万金之躯犯险,何况,此女若当场溺毙于曲江,岐王妃便会罪加一等,不但谋害皇嗣,更致人死罪,若是如此,怕是岐王也再无翻身之望!此殿下如此聪慧,难道便没想到?”
李修白起身踱至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当时情势混乱,千钧一发,本王确实未曾思虑周全。”
清虚真人心中长叹一声。
殿下心思缜密,算无遗策,岂会想不到?除非他根本不愿去想。
这位永安郡主容色无双,媚骨天成,殿下曾数次破例留她性命时,他便隐隐察觉异样,端阳之事几乎坐实了他的担忧。
清虚真人深知,此刻无论他如何诘问,只要殿下不想承认,便有无穷借口应对。
他不再追问,话锋一转,语气凝重:“殿下可还记得,当年先太子因何蒙冤?”
李修白声音冷冽:“自然记得。是贴身的千牛卫被收买,暗中将巫蛊草人置于东宫。”
“那殿下可还记得那千牛卫是如何被收买的?”
“记得,美色。”
“殿下记得便好。” 清虚真人捻着拂尘,“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明里不见人头落,暗地教君骨髓枯!那人也曾是赤胆忠心的好儿郎,但最终还是逃不过这美人计,着实可悲,可叹!不过,贫道记得这人最终是死在了殿下手里,那年殿下十三岁,亲手斩下了那叛徒与妖女头颅。那是殿下第一次杀人,却干净利落,无半分犹疑,令贫道至今钦佩。如今殿下心性愈坚,若此时出手,想必更是杀伐决断吧?”
李修白应得干脆:“真人放心。”
清虚真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李修白起身相送,回身时,目光落在桌案那枚青瓷药瓶上。
他抬手拈起,指尖在冰凉的瓷壁上停留片刻,最终又随手搁下,放在书案最不起眼的角落,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杂物。
——
薜荔院正房
李修白回去时,萧沉璧还没休息,正披着一件薄衫,在烛火下看账本。
不知是不是错觉,短短三日没见,她的背影似乎清减了一些。
萧沉璧正拨着算盘珠子,看见那踏进内室的身影,动作一顿:“殿下今日怎么肯回来了?”
这话满是阴阳怪气,李修白声音却格外平静:“总是睡在书房容易惹人议论。”
萧沉璧也没理他,只是想这人近来真是古怪,又是换帘子,又是换榻的,吵得她不得安宁,干脆不回来才好。
李修白照例沐浴更衣,安寝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夜深了,还不睡?”
萧沉璧拨着算盘:“账还没算完,算完再睡。”
“你不是病了,怎么还做这些事?”
“睡不着,干脆起来找点事做。”
她说着咳嗽了几声,显然是风寒未愈。
雨后这几日都有些凉,李修白瞥了一眼她单薄的外衣,薄唇微动了一下,但终究没说什么,转身去窗边。
两刻钟后,萧沉璧还是没睡,时不时咳嗽两声,难得显出几分脆弱。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道声音:“算盘声音太大,吵人。”
萧沉璧把算盘一撂,有些忿忿,她当牛做马为王府操劳,他倒嫌弃起她来了?罢了,正好也算完了。
她整理完账本,又拿起一个话本打发时间。
片刻,那边又传来声音:“火烛太亮,照到我了。”
萧沉璧气得咳嗽了一声:“殿下如此挑剔,还是一个人睡得好。我看日后不如把耳房辟出来,如此,咱们同在一院内,却又互不干扰,便不会惹人口舌了。”
李修白只是道:“若是郡主愿意去睡耳房,本王自然十分乐意。”
“你……”萧沉璧当然不想被赶出去。
这时,夜风吹来,她打了个喷嚏,觉得有些冷了,也懒得再同他计较,这才上床休息。
次日一早,萧沉璧起身时,精神好了许多,只是更衣时,手臂上的疤痕还未完全蜕去,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李修白微微蹙眉。出门时,他想起了昨晚的那瓶药,终究还是叫来了回雪去崔府走一趟。
——
萧沉璧的确厌恶身上留疤。这些疤痕于她而言是弱者的印记,她不容许任何人窥见她丝毫弱点。
巧的是,她正为此烦扰时,李汝珍兴冲冲拿着一瓶药进来了,说是祛疤痕的良药。
“这是西市王记铺子的祛疤药,可有效了,嫂嫂你快试试!”
萧沉璧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隐约想起似乎在进奏院时李修白提过。
她心头微微一动:“小姑是如何知晓的?”
李汝珍道:“是阿姐告诉我的!我想着嫂嫂正好被水草划伤了,所以特意去买的!”
萧沉璧声音又落下来,唇角扯出一个笑:“多谢小姑。”
李汝珍摆摆手:“这算什么!本来就是我没看护好嫂嫂才出了这等事。嫂嫂现在如何了,可好些了?”
她赶紧扶萧沉璧坐下,萧沉璧笑笑:“除了些许风寒,已经大好了。就是总待在屋子里有些闷。”
“阿娘说了,这小月子和正儿八经坐月子一样,都要好好休养。万一养不好可是要落下病根的!”李汝珍说得有模有样,“嫂嫂若是闷,我倒是有些解闷的小玩意。我陪嫂嫂斗草,如何?”
斗草是时下流行的一种游戏,两人各选一根草茎交叉互拉,断者便算输了。萧沉璧对这孩童把戏早失了兴趣,只亮了亮手臂,装作无奈:“小姑好意,但妾的手还伤着呢。”
“瞧我这榆木脑袋!”李汝珍懊恼地拍拍额头,又寻思道,“嫂嫂既然不宜动手,那便观赏好了。我知道近来长安来了个极有名的西域幻术班子,听说很是厉害,各种吞剑吐火的,稀奇百怪,嫂嫂必然欢喜。”
萧沉璧为了假装坐小月子,这半个月都别想出门,正闷得慌,便应允了。
不得不说,李汝珍在玩乐一道上若称第二,王府便无人敢称第一。
这幻术班子表演的确精彩绝伦。
一共十三人,各有绝技,有人会吐火吞刀,既能喷出火,又能吞下刀;有人会壶中日月,手持一个空壶,里面却能源源不断倒出琼浆玉液;有人可做绳上飞仙,在悬绳之上翻腾跳跃,如履平地;更有甚者,埋下瓜籽,片刻间便能看见嫩芽破土,藤蔓攀爬,转眼结出累累硕果……
不止萧沉璧看得入神,便是薜荔院其他仆役也饱了眼福,纷纷放下手底差事,偷偷去瞧院中动静。
萧沉璧对心腹仆役一向宽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看去。
李汝珍更是连连喝彩,本来说好只演一场,她硬是又包了十日,这幻术班子索性在王府的厢房里住下了。
萧沉璧聪慧异常,光看表演还不能满足她,她更想探究其中机关,于是留下幻术师祢乌询问。
祢乌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幻术师之一,除了技艺高超,样貌也十分英俊。
长平王府如今煊赫一时,这位侧妃更是名动长安,祢乌自然不敢怠慢,见其感兴趣,便欲知无不言。
萧沉璧却不要他说,只是自己猜,她指着祢乌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刀:“这吞刀之术,若我没猜错,那刀应是能伸缩的吧?”
祢乌微微惊讶:“夫人好眼力!”
他将刀柄机关一按,刀身果然缩回大半。
萧沉璧颇为得意。
之后,她又接连猜破所谓吐火,是那人口中暗藏易燃粉末与火种,所谓壶中日月,是壶内藏有隔层与皮囊,可不断压出酒液,所谓绳上飞仙,是指绳索看似悬空,实则两端有极细的钢丝牵引固定……
一番说下来,祢乌汗流浃背,连连作揖:“夫人饶过我们吧!我们都是靠这些把戏混口饭吃的,夫人全知道了,若是说出去,日后我们可真要饿死在大街了!”
此人说话幽默风趣,萧沉璧被逗得一乐:“放心,不会砸了你们的饭碗。我绝不外传。”
兴致一起,她让祢乌在一旁指导,自己动手尝试那壶中日月的手法。
李修白傍晚回府时,一入院门,看到的便是萧沉璧与一个样貌不俗的男子姿态亲近,脸上盈着纯粹明快的笑容。
不是平日里对着他的冷笑、假笑、讥笑、讽笑,而是毫无掩饰、发自内心的笑靥。
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
他眸色微微一沉。
流风会意,立马上前通禀:“夫人,殿下回来了。”
祢乌闻声,慌忙行礼。
李修白目光扫过他全身,辨出其幻术师身份,淡淡叫他起身,径直往里走。
萧沉璧有些诧异:“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李修白声音平静:“今日是陪母亲用膳的日子,夫人忘了?”
萧沉璧今日玩得尽兴,差点忘了这茬。她于是吩咐祢乌明日再来,自己回房更衣。
李修白扫了一眼同样略显凌乱的屋内,声音微沉:“你今日做了什么,怎的弄得这般乱?”
萧沉璧莫名其妙:“看了些幻术罢了!如今假装小产,我明明身子无碍,却哪里也去不得,天天憋在府里人都快发霉了,寻点无伤大雅的乐子,殿下难道也不准?”
李修白目光掠过那幻术师远去的背影,只是想,她寻的恐怕不仅是幻术之乐。
但二人不过是假扮夫妇,他不必为此动怒,声音冷淡:“随你。只是不许在屋内,我不喜旁人碰我的东西。”
“知道。”萧沉璧迅速换好衣服,带着几分不耐与他同往安福堂。
老王妃见萧沉璧出门,心疼地责怪她不该见风。萧沉璧连忙解释自己已无大碍,李修白也帮着说了两句,老王妃才作罢。
但一晚上又是布菜,又是上炖汤的,竟比萧沉璧小产前待她还要亲近。
李修白不知此女用了何等手段。但见母亲与她相处得其乐融融,原本想拆穿她身份的话又没说出口。
汝珍顽劣,阿姐又已出嫁,母亲身边确实需要一个说话解闷之人,让萧沉璧暂时充当解语花,也算人尽其用。
之后数日,两人之间依旧是不冷不热。李修白虽夜夜回正房,彼此却鲜少交谈。
清虚真人瞧着二人疏离模样,总算稍稍安心。
——
一连数日,萧沉璧学了不少幻术手法。那祢乌在薜荔院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不仅探讨幻术机关,此人更是能言善道,向萧沉璧描绘了许多西域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萧沉璧心想若要成就大业,西域之地岂能忽略?提前了解有益无害,于是便细致追问。
两人相谈甚欢,有时天色已暗,李修白都已踏入院门,他们仍在廊下谈笑风生,竟未察觉。
李修白倒未说什么。
只是次日,萧沉璧再想找祢乌细问西域之事时,幻术班子的班主却告知祢乌被召入宫了。
“怎的这般突然?”萧沉璧诧异。
那班主躬身道:“回禀夫人,圣人要看幻术表演,点名要祢乌献艺,他是班子里的台柱子,自然得奉召入宫。”
萧沉璧有些遗憾,却也没多想。毕竟班子里尚有十二人,祢乌不在,还有别人。她便继续看其他幻术师的表演。
然而不巧,班子里技艺精湛的男伶大多被一同抽调入宫,只余下两位女幻术师。
萧沉璧便又与她们攀谈起来。这二人也是在西域土生土长,所知甚多,且技艺毫不逊色于祢乌。她们表演的剪纸成蝶和火鼠游街等新奇戏法,看得萧沉璧啧啧称奇,一时竟未能看破门道。
李修白这日回来得早些,瞧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并未打断,反而静立一旁观看。
“你们继续,不必拘束。”
萧沉璧没管他,可那两位女幻术师早听闻王爷与侧妃恩爱非常,只当王爷是来陪伴夫人的,哪里还敢久留?连忙寻了借口匆匆告退。
萧沉璧正琢磨那剪纸成蝶的机关,随口问了李修白一句:“这蝴蝶飞得如此灵动,是何道理?”
李修白接过她手中特制的薄纱片,指尖微动,一只蝴蝶便轻盈飞出,在空中盘旋数息才缓缓落下。
“袖中藏有极细韧线,手法精妙,配合特制的粉末,便可控其飞舞。”
萧沉璧有些惊讶,却不想承认:“一时想岔了,原来如此简单。”
李修白察觉她神色,只道:“这些幻术在长安流传多年,看得多了,自然便知其中关窍。魏博难道没有这类戏法?”
萧沉璧随口道:“或许也有吧。但小时候我没机会看,长大了没时间看。”
李修白有一瞬沉默:“郡主外祖不是节度使么?小时候怎会无缘得见?”
萧沉璧没好气:“你既知我外祖是节度使,难道不知他去世得早?自他死后,我那位好父亲便抬了无数小妾进门,生了一堆弟妹。或许是觉得赘婿身份令他蒙羞,他对我和阿弟极为苛刻。他声称阿娘体弱需静养,把我们母子三人打发到一处偏僻别院,衣食住行皆需自己动手。即便府中有这等戏法,也只有那些姨娘和得宠的弟妹们能看。有一年除夕,我好不容易被允回节度使府住几日,得了一个精巧的傩面,却被姨娘生的二弟看中抢走。我去告状,阿爹反而训斥我年长不知礼让幼弟,还打了我一巴掌,那面具也被二弟夺走了!”
李修白听到此处,手中把玩的纸蝴蝶微微一顿。
萧沉璧一想起往事便心生愤恨,不自觉继续道:“不止如此,二弟知阿爹厌弃我,便愈发肆无忌惮,总是抢我的东西。他还总往我们住的别院里扔死耗子、死兔子,每日开门都有惊吓。更有甚者,他仗着身强体壮,竟在大冬天把我摁进冰冷的河水里!你问我水性为何那么好?便是这么被逼着练出来的!”
她眼中至今带着恨意。
李修白虽知她早年坎坷,却不曾听闻这些细节,眼前瞬间浮现出冰天雪地中,一个衣衫单薄、瘦骨伶仃的少女在刺骨的河水里拼命挣扎的倔强身影。
“不过,”萧沉璧下颌微抬,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后来我掌权之后全都奉还了!他不是喜欢抢我的傀儡面具戴吗?我便命人给他量身打造了一张完全贴合的铁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口鼻,用精钢锁链焊死在脖子上,让他日日夜夜戴着,一刻也不许摘下!他喜欢用死物惊吓别人,我便每日将那些支持他的叛将砍下手脚,趁夜丢到他床边,让他日日都有惊喜!他喜欢把人摁在冰河里,我便让他也尝尝那滋味……再然后,他就被活活淹死了!”
她唇角浮起一抹无辜的笑:“可这也不能怪我呀,我只是原样奉还,谁叫他太没用,十六岁甚至比不上当年八岁的我呢!”
这些戴铁面具、杀人恐吓、溺死亲弟的传闻,李修白从前也听过,正是因为这些残忍的手段外面才都在传她蛇蝎心肠。
却没想到,原来还有这样一番前因。
李修白抬眸深深看着她,萧沉璧迎上他的目光:“怎么?觉得我太过残忍?太过分了?”
“并无。”李修白薄唇微启“时移世易。只是觉得,十六岁相较八岁,年岁长了一倍,该加倍奉还才是。郡主似乎还是心软了些。”
萧沉璧不由得微微一怔。
从前在魏博,那些老臣无不指责她手段酷烈,说什么“毕竟是亲弟”“当年年幼无知”“不该如此绝情”。
这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不仅理解她,甚至觉得她报复得还不够彻底?
讽刺的是,最懂她的话竟出自她最恨的死敌之口。
她沉默了片刻,眼神缓缓抬起,却发现他没有半分虚伪或指责,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认同。
他们果然是同类。
甚至某种程度上,这世上或许没有人比他更懂她。
萧沉璧眼神顿住,然后缓缓挪开,借口肚子饿了,两人之间那诡异又微妙的氛围才被打破。
往后数日,萧沉璧看腻了幻术,休养的时限也差不多到了,便遣散了幻术班子。
两人晚间又恢复了一人批阅公文、一人核验账册的状态。
直到进奏院三催四请萧沉璧前去议事,这份表面的平静才被打破。
——
事情还要从端阳节萧沉璧小产说起。
尽管这是她精心设计的局,但进奏院并不知情。
得知小产后,进奏院当即便召见了瑟罗,厉声质问缘由。
萧沉璧早已授意瑟罗应对,只道是意外所致,并以她元气大伤,虚弱卧床为由这才暂时搪塞过去。
如今半月已过,休养期结束,进奏院再也按捺不住,严令她必须亲自走一趟。
萧沉璧推脱不得,只得前往。
回雪自然寸步不离地跟随,但进奏院重地,实在不宜外人露面,萧沉璧便命回雪在荐福寺等候,言明自己去去就回。
然而,她未曾料到,此番进奏院的态度异常强硬。
虽然进奏使忽律最终相信了意外小产的说法,但怒火与不满几乎溢于言表。
“此子是我等图谋长安的根基,郡主怎可如此疏忽大意?”
“进奏使此言差矣。”萧沉璧毫不示弱,“那日暴雨忽至,岐王妃恰好到我身边,我岂会知道她敢趁乱做出这种事?何况,曲江风浪极大,我九死一生,险些葬身鱼腹,进奏使莫非以为我愿意看到此等局面?”
忽律一时语塞,但面色依旧阴沉如水:“都知已然知晓此事,大为震怒。此子既失,郡主且好好想想如何弥补吧!”
萧沉璧挑眉:“此事虽非我所愿,但岐王因此痛失帝心,岐王妃一族更是遭贬斥。其父是主战魏博的悍将,此番阴差阳错,反而替我们除去一个心腹大患,岂不是意外之喜?”
魏博那边自然那也明白这个利害,所以才容忍萧沉璧在王府中休养,但他们更怕她动其他心思。
忽律目光锐利:“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郡主当务之急是尽快再次怀上!您青春正盛,想必一二月内,并非难事吧?”
萧沉璧冷笑,果然,他们又在打这龌龊主意!她盘算着自己脱身之期将近,便敷衍道:“本郡主自会尽力。反正如今本郡主也是在假扮他人妇,此事倒也不算难。”
“不是尽力,是必须,都知已等得不耐烦了,郡主必须尽快怀上!还有一事,臣近日听闻,长平王李修白似乎伤了根本,于床笫之事力有不逮?若只倚仗于他,郡主这身孕,怕是遥遥无期吧?”
萧沉璧闻言一愣,伤了根本?这荒谬的流言从何而起?
再一想,也许是当初她在宴会上的胡言乱语被传了出去,越传越离谱,到了进奏院,便成了这般。
她强压下心头的荒谬,解释道:“进奏使听岔了,绝无此事。他……好得很。”
忽律只是冷笑连连:“这传言我可是从不同渠道反复印证过的!郡主您心高气傲,又素来不热衷此事,您说的话恐怕比不上传言可信。退一万步讲,即便长平王身体无碍,仅凭他一人也未免太过迟缓,为了大业,进奏院还为郡主准备了其他男子。”
萧沉璧几欲作呕,她想过进奏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未料竟能肮脏卑劣至此。
“绝无可能。”她斩钉截铁,“我到底也是掌管过大权的,可杀不可辱!”
“这恐怕由不得郡主了。您母亲的性命可还捏在都知手心里呢。郡主若不应允……”
萧沉璧手心紧攥,恨不得当场拔剑砍了他。
然而,软肋被死死扼住,她只能强行压下。
权衡利弊,又思索一番后,她冷冷吐出一个字:“好。”
忽律脸上瞬间绽开笑颜:“那郡主便请吧,还是西厢房,人已经在等着了。”
萧沉璧只觉得脚下似有千斤重,朝着西厢房挪去。
——
萧沉璧前往进奏院一事,并未刻意隐瞒李修白。
李修白刚从宫里回府,消息便递了过来。
他只道是进奏院要追问小产之事,并未太过在意。
然而,思绪流转间,想起自己曾在进奏院的经历,顿时又推演出另一种走向。
他指腹压在案头文书上,将侍立门外的流风唤进来:“她去了多久?”
流风躬身回禀:“殿下在宫中时消息便已传到王府,等您回府又多了两刻钟,算起来,夫人离开王府,至今大约快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着实不短,恐怕不止能做议事一件事……
而且,萧沉璧为达目的,向来不惜一切代价。
这段时间可能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李修白脸色渐沉,霍然起身,命流风备马带人。
第49章 吃飞醋 冲冠一怒为红颜
从王府到魏博进奏院, 寻常车马需两刻钟,今日由金吾卫开道,马蹄飞踏, 一刻钟便到了。
李修白城府极深, 自然不会做出带兵硬闯这等蠢事。
圣人的白鹰恰巧失踪,便成了他利用的借口。他命人在距离进奏院还早的街角勒马,冷声下令:“圣驾御鹰飞入此院,搜!”
金吾卫的校尉这几日在操纵之下已换成了他的人, 当即领命。
进奏院内
金吾卫前来搜查的消息被通禀之后,忽律强作镇定:“郎君何出此言?本使未见白鹰踪迹……”
“哦?”领头的金吾卫校尉嗤笑, 手按刀柄,声调陡然拔高,“可在下分明瞧见那白鹰飞进来了,进奏使百般推阻, 难道是想私藏御物?”
这滔天罪名一扣,忽律无话可说, 权衡片刻, 他侧身,生硬道:“郎君言重!请,若能寻得御鹰,自然再好不过!”
平日他们虽然图谋不轨,但行事隐秘,表面查不出什么。
棘手的是, 萧沉璧此刻正被他们留在西厢房。
她如今凭借侧妃的身份在长安出尽风头,无人不知,若被金吾卫撞见可是不小的麻烦。
算算时间,郡主进去已两刻钟, 料想已经事毕。忽律于是急令仆役去带郡主离开,让她速从密道遁走。
西厢房内,却并没有如忽律所想那般完事。
萧沉璧冷眼看着瘫软在地的男人,抬脚踢了踢,将他拖到床上,胡乱扯开他衣襟,又往锦被泼了水,造出不堪假象。
进奏院包藏祸心,她岂能毫无防备?
前几日听幻术师讲西域奇闻时,她得知了一种能致幻的迷药,于是特意花重金从他们手中购得,原本打算留着重要时刻,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这吐火罗来的迷魂药混入茶中后便看不出什么了,进奏院找来的男人一见到她面容便色迷心窍,再见她笑盈盈递过茶盏,顿时丢了魂,想也未想便饮下。
这幻药的药效是放大人的心境,这人对她垂涎欲滴,所以幻觉是各种不堪的画面,一边浑身瘫软,一边口中发出令人作呕的浪/叫。
萧沉璧厌恶地又踢了几脚。
如此也好,守在门外的女使听见声音便信以为真。
药效约莫两刻钟,她静待时间流逝,同时弄松发髻,晕开口脂,更在自己颈侧掐出一枚红色印痕。
药效退去,男人渐醒,见床榻凌乱,萧沉璧衣衫不整,竟真以为成事。
虽然印象模糊,但萧沉璧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便将他哄得晕头转向。
萧沉璧冷笑一声,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外传来女使惊恐的拍门声:“郡主!快,金吾卫闯进来了!快从密道走!”
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如潮水般涌近。萧沉璧毫不留恋地转身,身影没入后园幽暗的密道。
金吾卫将进奏院翻了个底朝天,鹰,自然影子都没见着,人,也没找到。
不过这时外面的人过来传信,知道无需再查之后,金吾卫便撤了。
彼时,萧沉璧已经通过后园的密道回到了荐福寺,在瑟罗的护卫下登上马车。
帘栊一掀,却见李修白端坐其中。
车厢内光线昏暗,他周身气息沉凝,面容隐在阴影里,辨不出情绪。
萧沉璧心下了然,难怪进奏院会突然来人搜查,八成是他指使的。
还算有点良心。
她上车,随口道:“你怎么来了?回雪报的信?”
李修白语气沉静,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郡主是不想我来?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这话极为刺耳。萧沉璧心头火起。她在进奏院如履薄冰,本以为他来是施以援手,不料竟是猜疑!
“殿下以为本郡主什么都愿做,连进奏院都敷衍不过去?”
李修白并不这么想,但目光扫过她凌乱的发髻、晕染的唇脂,一股无名火窜起。
“郡主手段高明,若是不愿,自然无人能近身。全看郡主想不想罢了。”
这话外之音,分明暗指她若有意,在他眼皮底下也能偷/欢!
萧沉璧怒意顿时高涨:“是真是假又如何?反正是假夫妻,殿下倒真把自己当我夫君了?即便我与旁人肌肤相亲,殿下又凭什么管!”
李修白停顿片刻,声音反而平静下来:“你以为本王想管?皇室血脉,不容混淆。郡主既应了,就该洁身自好。”
血脉,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血脉。
萧沉璧真恨自己为什么生做了女子!处处遭觊觎,时时被利用。
她记住今日了,所有伤她之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强压怒火,尽量解释:“殿下放心,天家骨血何等高贵,我岂敢玷污?何况本郡主也非饥不择食之人。那男子早被我药翻放倒,碍不着殿下的血脉大事。”
话虽如此,她凌乱的发髻和刺目的口脂,却像针一样扎在李修白眼里,脑中不受控地闪过她从前对他巧笑倩兮,虚与委蛇的画面。
是了,她惯会如此,不必真做什么,这些糊弄人的把戏,她最是拿手。
从前有他,往后也会有旁人。
不过他要的原本就是她腹中的血脉。只要血脉无虞,这些细枝末节,算得了什么?
萧沉璧说得对,他们只是盟约,假扮夫妻罢了。
“郡主最好说到做到。本王不会一再容忍。”李修白声音平静,闭目靠向车壁。
萧沉璧也扭过脸,离他远远的。
车厢内死寂一片,只余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单调声响。
可笑!前日萧沉璧还以为他是这世间最懂她的人之一,此刻才知,全是错觉。
他最恨她,所以最懂她的手段。
他认同的,不过是他们相似的冷酷秉性。
至于所谓信任?半分也无。
说到底,立场相悖,仇恨和猜疑才是他们之间永远的共通点,是她被这几日的虚假平静一时蒙了心。
——
一路再无话,回到薜荔院。
李修白已完全沉静下来,公事公办地问她在进奏院时说了什么。
萧沉璧也不隐瞒,将忽律的对话和盘托出。
“一字不漏,殿下总该信了?若还疑心,下次不如在进奏院也安插耳目,旁听便是。”
“放心,已在安排。”
李修白声音淡淡,既是回答,更是警告。
萧沉璧连道三声“好”:“殿下果然算无遗策,日后大可高枕无忧了!”
她烦躁地倒了杯凉茶,脖颈一低,那枚红色印痕忽然映入李修白眼帘。
原来不止虚与委蛇,还有肌肤之亲。
看那痕迹,定是深深拥吻所致。
这仅是露出的一角,衣衫之下,不知还有多少更深的印记。
他转身的脚步顿住,目光盯着那处:“你让他碰你了?”
萧沉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中了然,近来她一直心绪不宁,今日尤其烦闷,还没深想,便脱口而出:“是又如何?殿下不是说只在意血脉吗?逢场作戏罢了,能脱身便是上策,殿下这般聪慧难道不明白?”
“洗干净。”李修白声音忽然降至冰点,不容置疑。
“我现在不想。”萧沉璧随手抓起桌上一只的傩面把玩,姿态慵懒。
“本王不是在跟你商量,是命令。”
“方才殿下还说不在意,怎么转眼就变了卦?”
李修白眼中毫无情绪:“先前是先前。本王的东西,不喜他人沾染分毫。”
东西二字正好戳中萧沉璧旧疤。
当年她羽翼未丰,父亲便是这般将她当作美丽的物件送去给糟老头子和亲。
她梗着脖子:“好!既然殿下嫌我脏了,那就换一个便是,反正孩子只需从我肚子里出来!长安城爱慕殿下的贵女多如牛毛,春风一度,不给名分也有人愿意。再不然,便去养些外室。殿下放心,本郡主定替你遮掩得天衣无缝!”
“你把本王当什么人了?”李修白冷冷看着她。
“那殿下又把我当什么了?人尽可夫的荡/妇?”萧沉璧积压多日的怒火终于爆发,“今日那男人虽不如殿下皮相好,却温柔小意,满眼仰慕。我甚至后悔没假戏真做,与他成就好事。进奏院是狼,殿下就是披着人皮的狈!衣冠楚楚,禽兽不如,连一个陌生男人对我的态度都比你好!
李修白薄唇抿成一条线:“就凭你三番五次设局击杀,本王能留你一命,允你效力,已是开恩!衣冠禽兽?看来本王从前太过仁慈,郡主怕是不知何为真正的衣冠禽兽。”
他忽然扯开玉带,步步紧逼。
只听咔哒一声,萧沉璧表面镇定,脚步却不由自主后退,直至腿弯撞上床榻边缘,就在此时,李修白毫无预兆地猛然倾身压下。
萧沉璧恨极,抄起玉枕欲砸,手腕却被他扣住,以绝对的力量优势将她死死按在榻上。
力道之大,远超从前。果然,他往日皆留了余地。
而此刻,则如同被激怒的凶兽,毫无理智。
萧沉璧冷静下来,试图解释清楚,日后再做从长计议,但话未出口,刺啦一声裂帛,衣襟已被撕裂,同时他强硬挤入她双膝之间,那句未尽的话语刚到唇边化作了一声痛楚的惊呼。
院中,瑟罗早已心急如焚。屋内不同寻常的动静让她再也忍不住,锵啷一声拔出弯刀,冲向房门。
回雪横剑拦住,语气和她的主子一样不近人情:“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郡主也有令,让我寸步不离!”瑟罗弯刀一握,直劈回雪面门。
回雪长剑一振,精准格挡,刀剑相撞的交鸣之声刺破夜空,两道身影瞬间缠斗在一处。
廊下的灯笼被剑气扫过,剧烈摇晃,噼啪作响,刀光剑影的激烈程度丝毫不逊于屋内。
数十招之后,回雪觑准一个破绽,长剑精准地架在了瑟罗颈侧:“你输了。再上前一步,死。”
瑟罗的弯刀被震飞,插在远处地上嗡鸣不止,手腕也被震得生疼。
她年方十六,回雪已二十,四年的差距着实难以逾越。
“你等着!你不会一直赢,总有一日我会打败你!”
“随时恭候。”
回雪声音冷冽如雪,命人将挣扎的瑟罗捆了带下,以免惊扰了主子。
门内,萧沉璧隐约听见外间打斗,愈发愤恨。她被死死钉在榻上,脖颈也被他大手从后扼住。至此,她才真正明白李修白往日确然留情。
她虽动弹不得,眼前却是他横着的手臂,毫不犹豫一口狠狠咬下,如同野兽撕咬猎物,鲜血瞬间涌出,顺着他的手臂滴落,染红了素白枕巾。
李修白眉峰微蹙,却并未拿开手臂,她咬得越狠,他便也反制回去,仿佛要将她揉碎在骨血里。
萧沉璧满口腥甜,血与汗混杂,恨与怒交织,仿佛只剩下最原始的角力方能宣泄。她咬紧牙关,绝不示弱,甚至从齿缝间挤出讥讽:“就这点本事?甚至比不上进奏院那个卖油郎!”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话音刚落,萧沉璧便被凌空抱起,她惊呼一声,瞬间绞住缠紧了他的腰。
门外,瑟罗被押走后,安福堂的典事娘子奉老王妃之命前来询问今日为何没去用膳,回雪守在院门口,声音恭谨:“殿下与夫人有要事在房内相商……恐怕今晚不能前往了。”
典事娘子何等精明,走近几步,隐约捕捉到屋内不同寻常的的声响,脸上笑容顿时变得了然:“是是是,老身明白,这就去回禀王妃。”
她匆匆离去,将所见所闻细细禀告。
老王妃闻言,喜忧参半。前些日子听说儿子宿在书房,她以为小两口又闹了别扭。今日这般光景,看来是和好了?可叶氏小产初愈,哪经得起这般?她蹙眉,想着得寻机敲打儿子。
恰好李汝珍进来,只听了个闹字,以为哥嫂吵架,热心要去劝和。老王妃忙唤住她,只道小事,不许打扰。
李汝珍不明所以,却暗暗认定,嫂嫂那么好,若是吵架,定是阿兄的错,改日她定要说说他!
老王妃用膳慢条斯理,待饭毕茶凉,天已黑透。
此时,听说薜荔院还没传膳,顿时觉得过了。她不便直接制止,便遣典事娘子以送补汤给叶氏为由去敲门,免得二人伤身。
“殿下,夫人,王妃忧心夫人身子,特命老奴送来参汤……”
典事娘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门。
正是这一敲,屋内才终于止歇。
李修白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袍,拉开门时,高大的身形巧妙地挡住了门内景象。
“有劳母亲挂心,替本王谢过。”
他接过汤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典事娘子眼尖,借着廊下昏暗的光,瞥见了门内地毯上几处疑似水渍或者血渍的深色和狼藉的器物,心下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恭敬退下。
门内,萧沉璧瞥见满地混乱,闭目不言。李修白今日存心折磨,她也不肯服软,后半晌便这么被凌空抱起,以一种极端羞耻的姿势踏过屋内每一寸角落。若非典事娘子送汤来,不知后面还要如何。
她想,她从前还是低估此人了,他骨子里的冷酷,无情和恶劣并不比她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有任何道德、礼节、退让可言,有那么一瞬,她真以为自己会溺毙。尽管不想承认,但确实不止是痛苦,她也恨极了为什么会控制不住自己,脑中却又莫名浮现出梁国夫人曾与她闲聊时说的话——
夫君贵在上等,越上等越舒坦,情/人则贵在下等,越下等越快活。
李修白端着温热的汤盅走回,目光扫过她颈间那抹被他指腹反复擦拭、已近破皮的地方时微微一顿,方才在极致的混乱中,他终于看清那并非吻出来的痕迹,而是指痕。
不是她自己攥的,便是被别人掐的。
无论哪种,都是她受了委屈。
至于衣衫底下,更是干干净净。
然而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
或者说,他也无需挽回。
他们之间本就隔着深仇,欺骗与算计是常态。
今日的一切都是她倔强与口不择言,也是罪有应得。
这个念头划过,却并未带来丝毫快意。
他将汤盅放在案上,声音依旧冷硬,却少了几分戾气:“母亲给你的。”
“不必。”萧沉璧的声音虚弱,“殿下碰过的东西,我岂敢再碰?否则这杯盏都要扔了吧。”
屋内混乱不堪,水泽遍地,几无落脚处,李修白放下汤盅,平静离去:“那便倒了。你自己传膳。”
萧沉璧望着他背影,心头火气莫名竟比在进奏院受胁迫时更甚。
躺了许久,她才起身沐浴。
前来收拾的女使从未见过这般景象,耳根红得彻底。当看到萧沉璧那妩媚动人又水光盈盈的双眸时,更是垂着眸不敢直视。
萧沉璧心烦,挥退女使,独自浸入浴桶。
——
此时已至深夜。
书房内,清虚真人枯坐良久,同李修白有要事相商。
岐王妃被禁足后,岐王遭圣人连番申斥,夺职罚俸,回府后掌掴了岐王妃。
岐王妃出身范阳卢氏,岂是寻常妇人?她当即要和离,两人闹得不可开交。
清虚真人来正是要同李修白商议此事,让他想办法促成和离,如此,岐王便会失去重要臂膀。
但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再一问行踪,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情之一字,来时如洪水决堤,挡无可挡;去时如附骨之疽,剔骨难医。
只怕殿下难逃此劫,迟早会被那女子反噬。如此,他须早做绸缪了。
于是,等到深夜时分,李修白过来时,清虚真人瞥见他臂上包扎处渗出的血迹,当做没看见,只谈了正事。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
萧沉璧对镜梳妆,颈间那处假痕已成真,鲜艳欲滴。她拿起香粉烦躁地想遮盖,转念一想,又将粉盒重重扣上。
她凭什么要替他遮掩?
她“小产”刚好,正好也让旁人瞧瞧他的禽兽行径。
于是她只象征性地扑了薄薄一层粉,便踏入安福堂。李修白目光扫过她的脖颈,眼神复杂难辨。
果然,早膳后,老王妃沉着脸将儿子单独留下。
屋内的训斥声传来,萧沉璧冷笑,稍觉解气,但这种日子她是半日也不想待了,转身去了秋林院。
幸好,范娘子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赵翼安插的细作已成功潜入她母亲身边为婢。
范娘子还禀报说:“赵将军已策划内乱,定于都知与柔然王子会盟之日动手,约莫还需半月。那边一旦得手,咱们便立刻冲出长安!”
萧沉璧终于看见了脱身的曙光。
她仔细审阅赵翼的计划,提笔蘸墨,冷静地推演、修正、补缺。
两刻钟后,她修改了数次,将一份更周密、更狠辣的方案交给范娘子:“将此信速速传给赵将军,依此行事。若有变故,随时报我。”
范娘子领命。
“还有一事,”萧沉璧声音压低,“让我们的商队,去黑市搜罗一些药。”
她提笔,一连写下数个生僻的药名。
范娘子看着纸上那些闻所未闻的名字,面露惊疑:“郡主,这些是……”
“西域秘药。”萧沉璧言简意赅。
多亏那些幻术师,她听来不少风物奇闻,前次在进奏院用的□□便极佳,至今没露破绽。
强效迷药、致幻药剂、见血封喉的剧毒、还有折磨人的蛊毒……有这些东西傍身,逃脱的胜算便会更多些。
当然,那蛊毒是特意为忽律准备的,离开前,她不止要他死,更要他求死不能!
交代完毕,她起身欲走。然而双腿一动,那股被过度搓磨后的隐秘刺痛袭来,让她微微咬唇,眉头紧锁。
“郡主!这是怎么了?”范娘子眼疾手快扶住,面露忧色。
自老王妃整顿府内流言,外人便不知昨夜薜荔院的荒唐事了。
“无妨,扭了一下。”萧沉璧声音平静,强忍着不适站直,这一瞬间她眼中又掠过一抹凉薄,“还有,再替我寻一味名叫牵机的毒,此物难寻,娘子多费心。”
范娘子看着她眼中那抹杀意,心头一凛,重重点头:“娘子放心!不管多难,老身都会替娘子寻来。”
萧沉璧缓缓挺直脊背,这才离开。
这味药,是专门为李修白准备的。
无色无味,易溶于水,更重要的,指甲盖大小的一点便能顷刻间致命。
任凭他心思再缜密也难以看出来。
萧沉璧命人准备毒药的同时,神武卫大将军周焘深夜被急召入府。
周焘是一等一的人物,先前的淮南漕乱便是他平定的。
让他出山,必然不会是小事。
周焘夤夜前来,踏入书房,只见灯火通明,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他心中一凛,以为殿下要对庆王动手,急忙进言:“殿下三思!庆王自打佛骨一案后身边便护卫森严,此时动手恐怕不但不能得手,反而会打草惊蛇,遗患无穷!”
“不。”李修白声音平静,杀伐决断,“庆王自有他的死法,时辰未到。本王要你击杀的是魏博进奏使——阿史那忽律。”
“忽律?那个胡人?”
周焘愕然,完全摸不着头脑。这胡人使节如何惹到了殿下?
但转念一想,殿下深谋远虑,此举必有深意,定是为了剪除魏博羽翼,为日后大业铺路。
他想询问详细缘由,李修白并不解释,只是说:“限期三日,计划已经定好了,你照做便是。”
周焘不敢多问,抱拳道:“末将领命!”
然后他便一脸肃然地听李修白吩咐。
侍立一旁的流风,听着二人煞有其事的对答,再瞧周焘那副深信不疑、慷慨领命的神情,目光最终落在自家殿下腕间那道刚刚结痂、深可见骨的咬痕上,这分明是被人狠狠咬噬的痕迹。
而且,很巧,正是昨晚之后出现的。
他心中泛起了嘀咕,什么江山大业?
殿下这次不惜动用周焘,分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吧!
第50章 美人计 隐晦的心思
周焘办事效率极高, 次日午后,一则消息便震动了长安城——魏博进奏使阿史那忽律的马车在郊外不慎跌落山崖,车毁人亡, 血肉模糊。
消息传回魏博进奏院, 人心浮动,暗流汹涌。
马车失事?未免太过巧合。众人皆怀疑是谋杀,然而现场勘查寻不出一丝人为痕迹。魏博又树敌众多,一时半会儿确实难以猜测是谁的手笔。
最高兴的莫过于康苏勒。身为正使, 他被忽律架空多日,只能借酒浇愁。如今忽律一死, 权力总算重归他手。
其他人也大多饱受忽律的折磨。尤其是安壬,因为不慎放了李修白出去,这些日子被忽律当牛做马地使唤,这回听到他身死的消息, 简直如释重负。
于是将忽律之死传信回魏博时,两人心照不宣, 口径一致, 都说是意外。
至于长安各方,反应不一,有的觉得这确实是意外,有的则怀疑这是暗杀。
但魏博狼子野心,忽律的死于长安有利无害,无人会为魏博出头深究。
是以, 在魏博收到确切消息前,长安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消息也传到了萧沉璧耳中,她颇感震惊。
她的确想除掉忽律,连蛊毒都已备好, 只等离京前动手。不料,竟有人抢先一步!
意外这借口糊弄旁人尚可,萧沉璧这等见惯风浪之人一眼便看穿其中必有蹊跷。
是谁?
她凝眉细思,脑中第一个浮现的身影竟是李修白。
昨日是他调动金吾卫强闯进奏院,后来,显而易见地,他动了怒意,加之此前进奏院对他的折辱,他确实有动机。
可眼下,他正深陷与岐、庆二王的博弈漩涡,刺杀忽律是步险棋,一旦暴露,叔父必视他为心腹大患。
他素来冷静,怎会行此不智之举?
难道是自己想岔了?
一时难以想通,萧沉璧决定等李修白晚间回府后再探问。
忽律被杀的消息传开后,清虚真人也问了问李修白。
李修白只道:“此人狠辣,留于长安终究是祸患。”
理由冠冕堂皇,滴水不漏,若非亲耳听见昨夜之事,清虚真人必然会被瞒过。
他未再多言,话里话外却提醒李修白需更加谨慎行事。
李修白淡淡应下,心头却莫名掠过一丝烦躁。
衙署属官们敏锐地察觉到这位主官今日心情不佳,个个屏息凝神,噤若寒蝉。
郑怀瑾一瞧这阵势,便知李行简又在折磨人了。在他麾下做事着实有前途,却也着实考验心志。
果然,刚踏入值房,他便撞见李修白将一摞文牒重重摔在案上,训斥属官。
那属官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片刻,李修白一挥手,他慌忙捡起,抱着文书狼狈退出。
郑怀瑾顺手掩上门:“哟,今日这是哪路邪风吹得我们殿下肝火如此之盛?”
李修白靠向椅背,指尖按压着眉心,声音里透着倦意:“一群酒囊饭袋,办起事来,还不如一个妇人得力。”
郑怀瑾一愣,这妇人说的是谁不言而喻。他撇撇嘴:“萧沉璧?她也就这点用处了。怎么突然提起她,是她惹你了?”
“没有。”李修白语气毫无波澜。
郑怀瑾可是亲眼目睹端阳节他跳水救人的一幕,凑近前,撑着桌案,目光探究:“当真?那你当日为何要救她?”
一个两个都来追问此事,李修白眼帘一掀,声音冷到极致:“本王爱慕于她,行了吧?”
他这般语气,郑怀瑾反而半个字不信,乐道:“爱慕?就你这语气,这脸色,倒像是恨不得拔剑斩了她!行了行了,知道你是在人前做戏了。也着实难为你了,明明厌恶那毒妇入骨,还得与她虚与委蛇!”
李修白自动忽略后半句,不经意地问:“本王语气有何不妥?”
郑怀瑾早想指点江山了,当即滔滔不绝:“那可是大大不妥!你瞧瞧你这语气分明就是训斥属官,爱慕女子,自当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温柔体贴,小意殷勤!譬如我对平康坊的窈娘,那是真真捧在心尖上。”
“油嘴滑舌。”李修白不以为然,“若这叫爱慕,你所谓的红颜恐怕能排满平康坊了。”
郑怀瑾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这叫风流!你懂不懂?殿下这点上可就远不如我了。不说我,就看你那姐夫崔儋,朝堂上何等古板方正?可回了府,对着沅姐姐,那叫一个温柔体贴,半句重话不曾有过,简直判若两人!当初沅姐姐生产时,他更是连朝也不上了,当即跑回家去,跑得官帽都丢了也不知道,惹得朝臣们好生笑话。”
听到温柔小意几个字,李修白脸色愈发沉凝。
郑怀瑾浑然未觉:“罢了罢了,横竖你眼下也用不上。待杀了那毒妇,正经娶位王妃时,我再好好教你。”
李修白指尖一顿,语气淡淡:“你能有何高见?不过是些花言巧语的伎俩。”
“哎!你这话可就不中听了!”
郑怀瑾被他一激,等不及日后,当即倾囊相授,把送珠翠,写情信,套近乎……乃至折柳赠花、邀约游园踏青,洋洋洒洒说了一堆。
“总而言之,投其所好是根本,再辅以温柔体贴,甜言蜜语,任她是铁石心肠也能化作绕指柔。”
李修白抬眸,语气平淡无波:“若我没记错,你的情史中有一多半是被女子抛弃的,她们贪图了你的钱财之后便头也不回离开了,这些手段当真有用?”
这话直戳郑怀瑾肺管,他顿时跳脚,面红耳赤:“胡……胡说!分明是本郎君看不上她们,再不济也是好聚好散!好你个李行简,我好心指点你姻缘前程,你却揭我短处!剩下的你休想再听!”
说罢,郑怀瑾忿然拂袖而去。
李修白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轻笑一声。
但方才那“温柔体贴”四字却在他心头不断浮现,他未再多言,只是傍晚回府前,脚步一转,去了太医署。
——
暮色四合,李修白回到王府时,萧沉璧已等候多时。
她开门见山:“忽律的死,是你所为?”
李修白并无半分隐瞒之意,淡淡应了一声:“嗯。”
萧沉璧看着他走向屏风更衣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为何选在此时动手?”
“此人过于精明狠戾,留在长安对本王行事不利。”
“仅此而已?”
“郡主以为还有什么?”
隔着一道素纱屏风,那视线朦朦胧胧地盯着她,萧沉璧看不分明,别开脸:“……我以为你是在报复进奏院此前对你的折辱。”
屏风后的动作略一停顿:“这确实也是诸多原因之一。”
这话说得和屏风一样朦胧,萧沉璧忍不住多想,诸多原因?言外之意,还不止这两条。
确实,若仅为这两条,他报复的时机大可更早或更晚。
然而他偏偏选在她险遭羞辱的翌日。
疑窦丛生,她忍不住揣测,那“诸多原因”之中是否也有一条……是为了她?
当然,这个为了她有很多解释,或如他昨日所言,不喜自己的东西被染指,或是为了保全血脉的纯净,又或许是他对她……
思绪至此戛然而止。
自幼被生父厌弃,被弟妹欺凌,萧沉璧并不喜欢自作多情。
再说,青梅竹马、相伴多年的康苏勒为复国都能背弃于她,与她立场相悖、争夺江山的李修白,又怎会对她动情?
曾经的教训让她顿时冷静下来,压下这荒谬念头,只道:“死便死了吧,只是叔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也许会派更难缠的角色前来,殿下需早做防备。”
“有郡主襄助,本王何惧。”李修白已更衣走出,换了常服,“还有一事,岐王妃要同岐王和离,和离书已经写好,宫中传来消息,圣人这两日便会恩准。”
李修白一副公事公办的脾气,完全看不出昨日的咄咄逼人。
萧沉璧觉得这般最好,维持平静的假象,各取所需。
她也顺势敛去昨日情绪:“如此,我这‘小产’也不算白费功夫。岐王失了范阳卢氏,再无余力与殿下抗衡。殿下只需专心对付庆王,大业指日可待。”
“承你吉言。”李修白道。
萧沉璧也格外平静:“那我先歇下了,殿下自便。”
言罢,她不再理会他,自顾自走向那拔步床。
随即,身后传来开关门的轻响。
萧沉璧料想他今晚多半会宿在书房,绷着的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
床褥枕巾全部换新,但萧沉璧鼻尖仍萦绕着昨夜那若有似无的靡靡气息,她目光逡巡,果然在床帐一角瞥见一点污痕,也许是昨晚不小心溅到床帐上去了,司寝女使更换床褥时疏忽了。
她烦躁地侧过身,想着明日换掉,然后强迫自己思虑正事。
岐王一旦倒台,从前贪赃枉法、谋财害命之事必被揭露,不死也难逃幽禁。岐王妃此时和离或能保住性命。如此说来,端阳宴一事,她倒阴差阳错救了对方一命。
紧接着,她又盘算起赵翼部署进度,叔父得知忽律死讯后的反应……
思绪纷杂,她渐渐沉入梦乡。
因昨夜折腾至深夜,今日又劳心劳力,她睡得极沉。迷糊中似乎听见有人唤她,眼皮却重若千钧,无力睁开。直到裙裾被掀起,一股微凉的触感传来,萧沉璧骨子里那股警觉胜过疲惫,倏然从枕下抽出匕首。
半途,手腕却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掌稳稳攥住。
“是我。”李修白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半压着她,“郡主平日睡觉,枕头下都枕着刀?”
萧沉璧收了匕首,缓缓放回去:“早些年总是被刺杀,怕了而已,所以便养成了习惯。”
李修白沉默一瞬。
萧沉璧这会儿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手正探进她的裙底,她没好气道:“殿下怎的回来了?难不成今日还要?我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怕是不行。”
李修白并未起身,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郡主多虑了。只是给你买了药,叫你叫不起,只好亲自上药。”
他指间微凉,带着淡淡的药膏气息。
萧沉璧想起那朦胧的声音,语气狐疑:“殿下会这般好心?”
“府中人多眼杂,传出去了毕竟不好。”
李修白沉默片刻,才给出一个冰冷的理由。
萧沉璧了然:“明白了。殿下放心,妾身定会演得天衣无缝。只是这等小事不劳殿下亲自动手,我自己来。”
“指甲盖大小便可,顷刻之间便能见效。”
这熟悉的用量,萧沉璧心头一跳,几乎以为他察觉了自己暗中备下的手段,借着微弱光线打量他,只见他神色冷淡如常,心跳才渐渐平复。
但多疑的本性让她无法全然放心,加之她十指指甲纤长,恐伤及自身,事已至此,她按住他还没拿回的手:“祸是殿下闯的,还是殿下善后吧。”
黑暗掩去了两人所有神情,仿佛在处置一件寻常公务,冰凉的药膏被细致涂抹,带来奇异的舒缓与撩惹,片刻后,萧沉璧抓着枕巾的手指骤然收紧,随即又猛地脱力松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
李修白随即收手,取过丝帕慢条斯理地擦干,低笑:“这回药怕是白费了,还请郡主稍稍定神,剩下的药不多了。”
之后李修白又蘸了几次药,在药膏彻底浪费完之前,萧沉璧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他的手:“算了,已经好了。”
黑暗中,她脸颊微烫,幸而李修白看不见。
只听得他明知故问,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当真?”
“你说呢?”萧沉璧显然是恼了。
李修白收起药瓶,低低地笑,将剩下的药随手置于案几之上:“既如此,这药是用不上了,明日扔了吧。”
萧沉璧略一思索,这话暗藏玄机,难道是承诺日后不会再用强?又是送药,又是这般承诺,这人这般举动是觉得昨日误会了她,有所亏欠?
她微微眯起眼,想从黑暗中窥探他神情,李修白却已和衣躺下。
他不点破,她也乐得装聋作哑。
萧沉璧恨恨地剜了一眼那青瓷小瓶,带着一身未褪的燥意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翻身朝里,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
次日,李汝珍约萧沉璧一同去上林苑赏花。
这是萧沉璧自端阳宴“小产”后的首次公开露面,衣着需格外斟酌。
不能太艳,毕竟刚失去了“孩子”,她需要显示出伤心。
但也不能太素,她实在不喜欢太素净的。
最终,她择了一身雅致的鹅黄宫装,发饰也从简,那支白玉簪子此刻十分合宜,于是顺手拿起,绾于发间。
梳妆完,正赶上李修白出门,他目光扫过那点温润白玉,凝滞了一瞬。
恰在此时,李汝珍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被门槛一绊,惊呼着向前扑倒!
李修白眼疾手快,长臂一伸稳稳将她扶住,斥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莽撞!”
“阿兄就知道训我,也不问问我如何了!”李汝珍捂着撞疼的胳膊肘龇牙咧嘴。
萧沉璧倒是没有训斥,快步上前,关切询问伤情,掀起她衣袖一看,只见青紫了一块,便替她轻轻揉按:“以后不可这般跳脱了,万一撞着头可不是小事。”
“还是嫂嫂好!”李汝珍转眼又笑嘻嘻,“不过这伤可不是刚撞的,是昨晚练功不小心磕的!对了阿兄,我如今功夫大有长进,将来定能随你上阵杀敌,亲手斩了那妖女!”
李修白眸光微动:“……什么妖女?”
“就是那个永安郡主萧沉璧啊!虽然雪崩之事查清了不是她干的,但之前那一箭和暗算可是实打实的。我自然要替你报仇雪恨!”李汝珍说得义愤填膺。
李修白目光掠过她紧挽着萧沉璧胳膊的手:“哦?你这般恨她?”
“蛇蝎妖女,人人得而诛之吗,有谁不恨她么?”李汝珍斩钉截铁。
李修白挑了挑眉:“倒也未必,或许真有人也许不恨。”
他目光转向萧沉璧。李汝珍顺着望去,惊讶道:“嫂嫂难道心善至此?”
萧沉璧笑容一僵,干巴巴道:“自然是恨的。但她……她不是也在雪崩中重伤了么?或许这便是报应吧。”
话音刚落,便听李修白一声极轻的嗤笑。
萧沉璧几不可查地乜他一眼。
两人间这无声的交流更让李汝珍好奇:“阿兄和嫂嫂打什么哑谜呢?”
萧沉璧岔开:“没什么。时辰不早,该动身了。”
“打情骂俏,不说便罢了!”李汝珍嚷嚷,目光不经意扫过案几,瞥见一只眼熟的青瓷小瓶,像极了自己从前从宫里带出来的消肿化瘀膏药,伸手便要去拿,“这是消肿的药膏吧?还剩一点?正好给我用用……”
萧沉璧脸色顿时又红又白,李修白目光也顿住。
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萧沉璧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李修白这才抬手将药瓶拿回。
“不是。你看错了,这药你用不得。”
“瓶子明明一模一样,怎会看错!”李汝珍笃定,踮脚欲看仔细。
李修白却已顺势将瓷瓶收入袖中,语气不容置疑:“是又如何,也该让你长长记性了。日后再这般冒失,怕是不止是磕着碰着了。”
李汝珍嘟囔:“小气!算了,反正有嫂嫂疼我,嫂嫂我们走!”
说罢,她拉着萧沉璧便往外走,将李修白晾在身后。
为免再生枝节,李修白取出袖中瓷瓶准备丢了,拂过滑润得快要脱手的瓷壁,似曾相识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热,片刻,才面无表情地将瓷瓶掷入廊边水中。
——
这回李清沅也跟她们一起去赏花。
王府的油壁车宽敞舒适,三人同乘亦不觉拥挤。
一上车,李清沅的目光便落在萧沉璧发间的白玉簪上,眼中含笑:“这簪子是宝钿楼的吧?玉质净透,雕工细腻,价值不菲呢。”
萧沉璧抬手轻抚:“是夫君给的,妾身也不知价值几何。姑姐若是不嫌弃便赠予姑姐。”
“别!”李清沅连忙摆手,“这是阿郎赠你的心意,我怎好讨要?只是觉得这玉纹特别,随口一说罢了。白玉温润养人,你身子还需将养,戴着正好。”
萧沉璧想起此事还有些生气:“他哪里是特意赠我的。夫君说这本是要送给姑姐的,只是拿错了盒子,才给了我。”
李清沅闻言,与李汝珍对视一眼,两人竟都掩唇笑了起来。
萧沉璧不解:“有何不妥么?”
李汝珍抢着道:“阿兄定是骗嫂嫂的!阿姐素来只爱青玉,从不戴白玉,多少年都如此。阿兄记性最好,送东西怎会弄错?这簪子啊。怕是打一开始就是给嫂嫂你的!”
萧沉璧一愣,再忆及当日为了验毒折断簪子时李修白那阴沉的脸色,心下明了,原来此人是恼羞成怒,信口搪塞。
李清沅忍俊不禁:“那时,你们小夫妻闹别扭了?”
萧沉璧假装赧然点头,心里却乱了起来。
“阿郎这性子,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李清沅笑着摇头,眼中带着追忆,“幼时我养了只狸奴,他明明喜欢得紧,偏要装作不在意,每每借口寻我,实则都是去看猫。后来阿爹要送他一只,他小小年纪却板着脸说玩物丧志,不可沉湎,断然拒绝。遇到你之后,你二人恩爱无双,传出了许多恩爱佳话,我以为他改了性子,不料还是这般。真是辛苦你了。”
萧沉璧口中连道“不敢”,心中却泛起了波澜。
原来这人骨子里便是这般隐忍克制、自律至极的性子。
俗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欲/望太容易满足确会消磨意志,她那二弟便是如此养废的。
相反,当时她毫无依傍,想要什么只能靠自己去挣,所以她必须用功读书,勤学苦练,才能博得阿爹一点施舍。
但李修白生长于安宁的王府,衣食无忧,前途不说多顺遂,当个闲散的富贵王爷还是没问题的,如此优渥处境下他却能养成这般冷酷的忧患意识,也算是另一种层面的异类了。
他们二人,一个在艰难困苦中挣扎求生,一个自律到极致自囚于牢笼,成长之路截然相反,却诡异地目标一致,性情也颇为相近。
着实是孽缘了。
她心中喟叹,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落在李清沅眼中,又引出另一桩事:“怎么?瞧你蹙着眉,你们之间的别扭还没解开?可前些日子,阿郎不是特意寻了祛疤的良药给你送去?他又没说?”
萧沉璧缓缓抬眸,眼底的惊诧已说明一切。
姐妹俩再次笑作一团。
“看来阿郎这毛病是越发重了!你们俩啊,真是一路磕磕绊绊,没半点顺遂时候!”
萧沉璧面上陪着笑,心中却如擂鼓。
生辰礼、祛疤药、斩杀忽律……还有李修白这几日欲言又止的古怪情态,种种线索串联,答案呼之欲出——
他多少,是在意她的。
意识到这一点,萧沉璧心跳得极快,却不是感动,更不是情动,而是如同蛰伏的猛兽嗅到了绝佳猎物的气息。
一个绝妙的、能够为她所用的机会,就在眼前!
是的,利用。
正如李清沅方才所言,李修白天性冷酷,克制隐忍,纵然对她有几分好感,也是因为她当前和他结盟,十分有用。
但这点所谓的好感远没到情深。
康苏勒也曾赠她许多奇技淫巧,更是甜言蜜语,最终还不是为复国幻梦将她弃如敝履,甚至亲手将她推入旁人怀中?
阿爹当年追求阿娘时也不惜单枪匹马直闯敌营,连杀数百人,伤痕累累,险些死去,可后来还不是纳了一房又一房姬妾?
李修白心性手段远胜康苏勒和她爹百倍,倘若她选择背叛,逃回魏博,与他立场相悖,以他的秉性,定然会毫不犹豫将她斩杀。
她受够了所谓情爱的虚伪,攫取最大利益方为上策!
这些日子协理王府账目,她发现李修白暗中竟掌控着一座庞大的金矿,并且正是此矿支撑着他多年的布局与遍布长安的暗桩。
若能窃取金矿掌控之权,不仅能重创他,更能将这笔泼天财富化为己用,成为她招兵买马、反攻叔父的基石!
念及此,一股隐秘的兴奋悄然漫上她唇角。
金矿调运事关重大,必用令牌一类的物件,此物她从未在李修白身上见过,显然,他还是防着她。
这东西最可能存放之处是守卫森严的书房。
那是他与清虚真人一众谋士的议事之地,是王府真正的权力核心。
以她的身份,从前连靠近都需避嫌,遑论踏入半步。
但如今,既然得知他隐晦的心思,她不介意用一用美人计,引得他一时迷乱,松懈心防,让她得以踏入书房……
无数念头在脑中碰撞、推演,她唇角微微弯起,仿佛已经看到李修白化作她裙下之臣的模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