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速客 冷静的语调提出羞耻的要求……
进奏院素有“有进无出”之名, 李修白深知,这次若不能成功,以那位郡主的狠辣手段, 自己必死无疑。
他只有一次机会。
杂役打扫完退了出去。李修白独自坐在案几旁, 推演着进奏院里的各方势力。
其一,萧沉璧尚未有孕,即便对他起疑,也不会立刻动手。她月信刚过小半月, 诊出喜脉至少还需大半月光景。这期间,他暂时安全。
其二, 进奏院三进三出,院墙高耸,上嵌尖刺,还有牙兵昼夜巡防, 翻越绝无可能,只有从门经过才有一线可能。
而藏有密道的后园与他所在的西厢之间横亘着一道厚重的垂花门, 门上悬着三把精钢大锁, 砸开机会渺茫,要想从西厢到内院,必须拿到钥匙才行。
这钥匙由康苏勒贴身带着,此人恨他入骨,根本不会给他机会。除非……康苏勒把钥匙交给别人。
李修白凝神细想,记起以前从杂役嘴里套出的话, 每月月底,康院使都会出去买醉,夜不归宿。这时候,钥匙就会交给当值的巡夜牙兵。他要想拿钥匙, 最好的办法就是趁这个机会劫持那个拿钥匙的牙兵。
但劫持牙兵动静势必不会小,他需要一场混乱来掩护。
李修白思绪回转,拿起案头那把用来雕刻的刻刀,渐渐有了算计。
——
长安城,茶荒愈演愈烈,已成鼎沸之势,爆发只在旦夕。
萧沉璧心知这一日不远,干脆闭门不出,静观其变,以免卷入无妄之灾。
进奏院那边紧盯着庆王府,看他们动作越来越频繁,也知道长安要出大事了,对萧沉璧的推托,一时倒也不好说什么。
与此同时,兴庆宫内,圣人李俨的头风症又犯了,宫人们个个屏息凝神,如履薄冰。
这位圣人平日尚算和煦,一旦头疾发作,便如换了个人,性情莫测,暴戾无常。
守夜的宫人无错也要被挑出错处,若真犯了错,当场被杖毙也是常事。
这夜,圣人睡前点了大食国进贡的安息香后,前半夜沉沉睡去。三更时分,明黄帷帐深处却陡然爆出一声嘶吼:“不!不……不会!朕才是天子!”
李俨猛地坐起,双目赤红如血。
睡在他身侧的杨贤妃急忙贴上去,柔荑轻按他太阳穴,声音温软:“圣人又魇着了?只是梦罢了,已经无事了,妾正陪着圣人……”
她语调轻柔,指尖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李俨暴怒的神情渐渐平复,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又做了那个旧梦——
被腰斩的先太子李贞拖着半截血淋淋的身子直往龙椅爬,声音嘶哑:“痛……痛死我了!”
那半截身子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他边爬边愤恨呼喊:“皇位是我的……还给我!”
李俨像被钉死在龙椅上了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血人一点点爬过来,那血手抓住他脚踝。
冰凉触感如同附骨之蛆,他拼命踢开,惊魂未定间,眼前又出现了抱真——
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抱真穿着鹅黄色的襦裙,站在垂丝海棠树下,手里拿着一只燕子纸鸢,回头冲他笑:“三郎,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看,这是我和明姝新做的纸鸢,好看吗?”
她把纸鸢高高举起,脸颊雪白,眼尾那颗红痣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李俨目不转睛,朝她走去。
手指快要碰到那粒红痣时,那点朱砂突然变成妖异的火焰,火舌猛地窜起!
他踉跄后退,眼前景象一变,又化作一片冲天的火海。
烈焰翻腾,焦糊味扑面而来。
抱真一身素衣,抱着襁褓站在大火里,厉声斥责他无情无义,诅咒他断子绝孙。
他拼命命人救火,那火却越烧越大,最后他眼睁睁看着抱真烧成灰烬,宝华殿轰然倒塌。
随即,那火中生出恶灵,仿佛是抱真那个早死的儿子,朝他猛地扑来!
直到忽然坐起,那骷髅一般的孩童才从他身上褪下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
当初抱真为了太子妃抛弃了他,他于是费尽心机去抢太子之位,不仅是太子,他还成了九五之尊,天下无人能及,她为何仍不满足?他许她后位,承诺保全她亲族,为何她仍要赴死?
李贞……李贞到底有什么好!
他又有什么不好?!
李俨脑子里乱成一团,断成两截的李贞、海棠树下的少女抱真、火海里浑身是血的抱真……
重重幻影交织撕扯,令他经年头痛欲裂。
同时,抱真临死前的诅咒,也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地回荡在脑海——
“李俨,你抢了别人的皇位,焉知不会被别人抢?你杀了别人的孩子,焉知自己的孩子不会被杀?我要你不得好死,要你的孩儿也如我的孩儿一般,早夭而亡!”
后来,果然,他三个亲生皇子接连染天花夭折,最终绝嗣,不得不从宗室过继。
而今年,他的身子更是江河日下,头风频发,一次凶过一次。
难道真是抱真在天之灵降下的诅咒?这些诅咒,终将应验?
李俨面色惨白,疑神疑鬼之际忽觉太阳穴一阵刺痛,他猛地推开身边人,厉声斥责:“大胆!你想弑君不成?!你们!都觊觎朕的龙椅!朕知道!”
杨贤妃被推下龙床,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她惶恐地爬到榻边,连连叩首:“陛下明鉴!妾只是、只是指甲长了,不慎划到龙体!是妾的错!万望陛下开恩!”
李俨捂着脸,掌心缓缓移开,竟看到了一丝血迹,他烦躁地挥袖:“退下!禁足一月!”
杨贤妃如蒙大赦,不等整好衣衫,仓惶退出内殿,守夜宫人见状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李俨口干,命人奉茶,一个胆小的宫人因惊惧过度,递茶碗时手一颤,热茶溅出几滴,立即被喝令拖出去杖毙。
为免惊扰圣驾,那宫人的嘴早被堵死。
但板子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却遮掩不掉,在深夜里一声声传来,听得宫人们个个胆战心惊。
李俨饮罢茶,面色稍霁,想起那粒红痣,鬼使神差般,又命人去宝华殿召薛美人。
薛灵素被内侍提灯引至兴庆宫时,只见殿门前有人正泼水刷地。
深更半夜,谁人会在此时洒扫?除非……刚死了人,他们是在冲刷血迹。
她心头一紧,幸而,李修白早已命人将圣人的脾性细细教过她。她强压住不安,低着头走进殿里。
殿内,李俨神色果然阴沉,但见到她时,目光稍缓,招手道:“过来。”
薛灵素不敢怠慢,碎步上前,依言伏在榻边,轻轻枕在他膝上。
李俨对此颇为满意,指尖抚过她眼尾那颗鲜红的痣:“会唱《紫云回》么?”
传闻玄宗曾梦游月宫,见到数十位仙女驾云而至,演奏仙乐,其曲调寥廓凄清、摄魂动魄。醒后,玄宗久久难忘,便以玉笛复现全曲,并将曲子赐予梨园弟子及诸王。
自此,此曲被视为正始之音,雅乐正统,也成为宫廷核心曲目,传唱至今。
薛灵素在李修白别院时曾专习此曲,柔顺道:“禀陛下,妾会一点。”
李俨一抬手,她随即清了清嗓子,一句句轻声哼唱起来。
“周旗黄鸟集,汉幄紫云回……”
薛灵素舞技超群,歌喉却非所长。但这首曲子,她在别院被逼着苦练了三个月,现在唱起来,倒也婉转动听。
李俨靠在龙枕上,在轻柔的歌声中渐渐睡去。
薛灵素便维持着这跪伏的姿势,低低唱了整整一夜。
直至天光熹微,李俨悠悠转醒,见她仍保持着昨夜姿态,兀自轻哼,嗓音已全然嘶哑,眼中顿时掠过一丝复杂。
“……你唱了一夜?”
薛灵素垂眸,声音沙哑:“是。能为陛下安眠,是妾的福分。陛下未叫停,妾不敢停。”
李俨神色难辨,指尖拂过她微乱的鬓发:“日后,唤朕三郎罢。”
薛灵素立刻答应,低低唤了声:“三郎。”
天色放亮,内侍们奉旨前往大盈、琼林二库取物,随即,宝器珠玉如流水般送至宝华殿。
与此同时,杨贤妃昨夜在兴庆宫触怒龙颜、遭申斥禁足的消息,也如野火燎原一般传了出去。
消息递至长平王府,清虚真人毫不意外。他初见这薛美人时,便已窥见她眼底深藏的野心。
入后宫于她,如鱼入活水,日后她的位份断不止于区区美人。
庆王府亦收到了杨贤妃被申斥禁足的消息。
外朝与后宫接连失利,庆王终于按捺不住,催促裴相速速反击。
裴相却只是摇头,坚持让他再等一等。庆王虽不明所以,但见裴相态度坚决,也只得暂时压下心头焦躁。
恰在此时,北方传来战报,说是契丹大军暂退。
圣人闻讯龙心大悦,加之淮南战乱也已平息,便欲往大慈恩寺设斋祈福,超度阵亡将士英灵。
消息很快传遍朝野。听闻契丹退兵,萧沉璧心头一动,想起了赵翼。
长安和相州之间山水重重,叔父更是严防死守,她上回冒险传出的密信,不知能否冲破重重阻碍,平安送达?
这几日,她当找时间再与那位韩夫人碰面探探消息才是。
不过,不等她和韩夫人碰面,进奏院先找上她了。
——
这一回,萧沉璧刚到进奏院,便发现气氛不太对。
自后园步入前厅,目光一扫,只见康苏勒嘴角带血,右颊赫然一道鲜红的掌印,安壬垂首立于一旁,大气不敢出。
厅堂正中,站着一个生面孔,衣着三品紫袍,身形魁梧剽悍。
——是叔父心腹,阿史那忽律,此时此刻,此人入京,只怕不是好事。
果然,忽律见她进来,虽依礼拱了拱手,眼底却无半分敬意:“郡主别来无恙?”
萧沉璧回以浅笑:“我有恙无恙,你们不是最清楚?押衙不在魏博高升,倒有闲暇来长安?”
忽律皮笑肉不笑:“郡主智计过人,身在长安,手却能伸回魏博,若非臣多留了个心眼,命人在相州周边布防,只怕不日郡主便要杀回魏博,取我等项上人头了!臣这才不得不以进奏使之名,亲来长安请教郡主——这些密信,作何解释?”
说罢,他将一沓信件摔在案上。
信笺散落,露出一角字迹,正是萧沉璧当日命韩夫人夹带于官牒之中,想要传回魏博的那几封。
萧沉璧心头一震,面上却佯作镇定:“进奏使此言何意?本郡主怎知这是何物?”
“郡主不必再装了。”忽律目如鹰隼,“康苏勒对你有旧情,易被蒙蔽,安壬性情温和,对你防备也不足。以郡主之智,瞒过此二人并非难事。臣好奇的是——郡主究竟是如何将此密信送出长安的?”
萧沉璧咬死不认,反诘问道:“不过一首诗罢了!进奏使凭何断定是本郡主手笔?本郡主被困于此地,何来这等本事?进奏使若不信,大可对照我从前留在魏博的墨迹,反正魏博已尽在你等掌控之中,我的字帖,想必你手中有不少吧?”
忽律冷笑:“郡主行事缜密,即便都是亲笔信,字迹也必然刻意变换过。郡主不认也无妨,臣知您素来行事喜一式三份,如今这三封信,已尽数在此,郡主还是趁早收了这心思罢!”
他手指重重敲在案上,语带威胁。
萧沉璧瞥了一眼,只见那案上果然陈着三封信。她心里冷笑,没错,她从前无论谋划何事,为保稳妥,必备下三份,她的心腹孙越最是清楚。看来孙越果然叛了,连这等习惯都告知了叔父。
然而,她早怀疑孙越有异,此次命韩夫人传信,特意将习惯改为一式五份。
而忽律只截下三封,说明还有两封信逃过封锁送出去了!
她心中暗喜,面上却需将戏做足。
怒意不能太盛,否则便是承认;但也不能毫无反应,否则太假。
她酝酿了一下适合的情绪,当目光掠过那三封信时,一丝刻骨的恨意与认命般的颓然在眼底闪过,与此同时,下巴微抬,拿捏住倨傲的力度。
“……随你们如何想!总归,我是离不得这长安了,是非曲直,都由你们评断,便是杀了我我也做不了什么!”
忽律何其敏锐,瞬间捕捉到她眼底那抹恨色,不出所料,这信果然是这郡主的手笔。
他带着一种意料之中的笃定,警告道:“郡主心高气傲,都知早有预料您不会甘心认命,故在康院使、安副使之外,特命臣来走一趟。奉劝郡主一句,节帅夫人与少主尚在樊笼之中,都知念在血脉亲情的份上说这是最后一次,望您好自为之!”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二字,萧沉璧不欲打草惊蛇,于是做出顺从姿态:“……好,我知晓了。”
忽律这才满意,睨了一眼身旁的女使:“还不带郡主去见那位陆先生!若下月再无动静,这进奏院上下,也该换换血了!”
女使慌忙引着萧沉璧离开。
一旁,安壬一声也不敢吭,康苏勒死死攥着拳,脸上的掌印还没消,火辣辣地烧。
——
西厢
空了许久的茶罐仍是没续上,萧沉璧这回只喝得上白水。
她回身,目光落在李修白身上,只见他正凝神雕刻一尊木偶,这回不再是兔子,而是人形,且个头不小。
木偶面目混沌不清,但衣袂线条流畅,随风欲动,颇有几分神韵。
她眼神扫过,带着审视:“先生倒是坐得住,前院那般动静,竟恍若未闻?”
李修白头也未抬,只放下了刻刀:“郡主说的是那位阿史那进奏使?在下的确见过一面,此人身形魁梧,威仪迫人。不过,无论换作谁,在下始终被困于这方寸囚笼,知与不知,又有何异?”
萧沉璧眯起眼,觉得此人今日的顺从太过刻意。
要么,是漫长的囚禁当真磨灭了他的棱角;要么,是这副儒雅皮囊下,正蛰伏着更深的算计。
但她此刻自身难保,无心深究一个囚徒的心思,只敷衍道:“先生倒也不必如此颓然,若我能出去,必然放了先生,到时大唐三京十五道,先生想去哪里都可以。”
李修白对她嘴里的说出的话一个字都不信,面上却只是微微笑:“那在下一切便依靠郡主了。”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字字清晰,却又字字虚浮。
萧沉璧也听出了敷衍,她微微挑眉,没做计较。
说话间,时辰已不早,今日有忽律坐镇,萧沉璧不欲节外生枝,于是打算冒一回险与他成事。
李修白看着菘蓝的外裙从她肩头滑落,却微微皱了眉——
万一萧沉璧当真怀了他的孩子,只怕下杀手时,他母亲那一关未必好过。
他随即按下这不合时宜的思绪,前几次都用了羊肠衣,应当无碍。
房门关上后,他没什么情绪地握住她脚踝向两侧分开,动作平稳,不带一丝狎昵。
萧沉璧双手向后撑在软枕上,同样面无表情。
他们之间不带一丝感情,没有亲吻,没有抚慰,甚至抱都不曾抱过一下,向来是怎么快速直接怎么来。
因此当双膝被分到最开时,她也只是阖上了眼,唇线紧抿,一声未吭。
然而,今日李修白却暂未靠近,微微停顿了一下,气息拂过她光洁的小腹,语气客气又疏离。
“在下今日雕刻时不慎伤了手,指节僵涩,不甚灵活,还请郡主帮忙戴一下羊肠衣。”
如此冷静的语调提出如此令人羞耻的要求,萧沉璧耳根不可抑制地漫上一层绯红。
她睁眼瞥了一眼,果然,那人几根修长的手指上都带着深浅不一的划伤。
再抬眸,撞进他平静无波的眼底,那里没有戏谑,没有挑衅,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萧沉璧咬着下唇,没再言语,然后僵硬地弓起腰肢,摸向那冰凉的羊肠衣。
再后,她没好气地抿了抿唇:“先生且弯一弯腰,我够不着——”
第32章 飞来祸 她明明是装孕,怎会真的害喜?……
李修白依言弯了弯身。
萧沉璧若无其事地替他整理, 眼神却很不愿往上瞥。
呵,什么动不了,怕不是炫耀。
戴到一大半, 李修白气息微微不稳, 制止道:“可以了,再用力恐要扯破。”
萧沉璧立马收手,眼神侧开,闭眼承受, 当他倾身压下时,她几乎被那力道冲得撞到床头。
李修白及时伸手一挡, 她蹙起的眉尖才稍稍舒展。
之后,她抓紧了身下的软枕,免得在一波强过一波的冲撞下撞伤额角。
幸而这姓陆的尚存一丝体贴,察觉她不适, 一手掌住她纤细腰肢,另一手稳稳垫在她脑后。
浮沉之间, 萧沉璧渐渐放松下来。此时, 前厅的气氛却依旧剑拔弩张。
萧沉璧虽不认,但阿史那忽律已断定那些信必是她的手段。他厉声质问康苏勒:“这些信是如何送出去的?你们当真毫无头绪?”
安壬慌忙说不知,康苏勒踌躇片刻,辩解道:“或许是通过商队?东市胡商云集,她虽不能随意出入进奏院,寻机出去一趟, 收买一二商旅,也非难事。”
忽律一时难辨真假,信是从相州截获的,此前如何传递、经了多少人手, 确实难以追查。他沉声道:“此事便交由你彻查。康院使,都知只助力有用之人。若连长安这点差事都办不妥,粟特人的大业只怕也是镜花水月了!”
康苏勒攥紧了拳,躬身一拜:“请都知放心!”
忽律一番敲打后心下稍安,毕竟这回萧沉璧的信并没真的送出去,而在赵翼眼里,她早已是一个死人了。
他将在长安停留半月,期间必会查清根底,绝不容此女再生异心。
西厢,许久之后,黄花梨木床榻的摇晃终于平息,初时萧沉璧只为应付,后来方寸渐乱,两人竟意外契合。她不否认得了些趣味,只是骄傲如她,断不肯宣之于口。
她闭目休息时,李修白双臂撑在她颈侧,也在气息沉沉地平复。
方才不觉如何,此刻薄汗微光,又被他沉甸甸地压着,她才发觉他真是极重,于是没好气地推搡一把:“还不出去,想压死我不成?”
语气虽不大好,嗓音却带着微微哑意和绵软,像小钩子挠人心尖。
李修白此刻心情颇佳:“这是在下居所,郡主让在下去何处?”
萧沉璧气结,她说的出去岂是此意?她当作没听懂,用力将他推开,起身时抄起软枕重重砸了过去。
李修白反应极快,稳稳擒住枕角,那软枕悬停在他鼻尖半寸之处。
“你还敢反抗!”萧沉璧一击落空,更添气恼,整个人抱着枕头再次扑压过去,欲将他闷住。
李修白长臂一揽,反客为主,将她重新困回下方,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声音低沉:“郡主莫要不讲道理,郡主占了在下的房,还要赶在下出去,这是何等道理?”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一滴汗珠从他紧绷的下颌滑落,不偏不倚,砸在她颈窝里,又缓缓蜿蜒滑下,留下一道晶亮水痕。
一股奇异的痒麻自那一点瞬间蔓延开来,萧沉璧别扭地侧开脸,长睫如蝶翼般扑闪:“哼,本郡主懒得同你计较,放开!时辰不早了!”
李修白的目光随着那滴汗珠的轨迹掠过她雪白肩头,眸色深了几分,随即撑起身,动作间带着一丝慢条斯理的儒雅。
萧沉璧迅速从他臂弯的间隙钻了出去,扯开帷帐下榻。
背对着他披好衣衫,她仔细检视一番,确认这回的羊肠衣完好无损,才暗自松了口气。
待收拾停当,身后忽传来一句问询:“上回在下提议郡主笼络韩约之事,不知郡主可有进展?”
萧沉璧何止做了,且手段高明,但她可不想告诉此人,白白给自己添一分风险,于是道:“先生说得轻巧。我虽比先生多些自由,也不过是笼子稍大些罢了。此事怕是难成了。”
李修白眉梢一挑:“郡主所言倒也有理。”
萧沉璧这才转身出去,身后,李修白却在沉思,这非年非节的,阿史那忽律怎会突然入长安?
必然是发现了一些苗头了。
看来萧沉璧不仅笼络了韩约,怕是还试图传信,露了马脚,双方正在暗中角力。若真如此,一旦萧沉璧脱困,便是他的死期。他必须更快,再快些脱身才行。
薄汗尚未完全干,李修白神色已渐渐冷下来。
此时,侍女已收拾好床铺,换上洁净被褥。
一点微光闪过,李修白回眸,只见枕畔遗落一只精巧的耳铛,上面镶嵌着一粒粉珍珠,莹润小巧。
他俯身拾起,眼前忽然闪过这耳铛在她耳垂边急剧震颤、晃荡不休的情景——想必是那时颠落的。
下次萧沉璧来时定会恼怒地索回,再狠狠剜他一眼。
李修白捻着那粒微凉的珍珠,几乎能想见那活色生香的场景。
这念头一闪而过,旋即,他又面无表情地将耳铛掷于案上。
什么下次?没有下次,那时他应当能出去了。
彼时,归府的马车上,经瑟罗提醒,萧沉璧才发觉自己丢了一只耳铛。
她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这耳铛是怎么丢的,脸色顿时又红又白。
微恼之下,她索性将另一只也摘下。
瑟罗惊讶:“郡主这是不打算找了吗?这耳铛是粉珍珠,价格很是不菲呢。”
萧沉璧本想把耳铛丢了,但瑟罗这么一提,想起她曾说一件衣衫抵全家数月嚼用,伸向窗外的手又收了回来,将耳铛塞给瑟罗:“你说的是,丢了可惜。给你了,日后可典当换些银钱使。”
瑟罗也未推辞,小心收好。
——
兴庆宫
圣人头疾越来越严重,尚医局束手无策。李俨在处置了几名御医后,转而笃信神佛,认定是郑抱真怨灵作祟,决意为她做一场盛大法事以平息怨念。
法事地点定在大慈恩寺,和祭奠战乱的英灵一起。
思忖片刻,他命崔儋在随驾名单上又添了薛灵素之名。
两日后,圣驾浩浩荡荡地前往大慈恩寺。
薛灵素深谙伴君如伴虎,纵使私下因得宠渐生骄矜,在李俨面前仍是温顺无比。
李俨爱听那首《紫云回》,她便不厌其烦地轻哼。
李俨喜爱抚触她眼尾那点朱砂痣,她便柔顺地枕在他膝上,从不问一句为何偏爱这颗痣。
她心知肚明,这痣后必有一段关于故人的故事。
但她不在乎,因为她不爱圣人,没有期待,自然也就没有失望。
她贪图的是他抚触红痣之时指尖流泻的荣华与权柄,有这滔天富贵,莫说一颗痣,便是点上十颗她也甘愿。
薛灵素的柔顺驯服,令李俨愈发满意。这些年,容貌肖似抱真者并非仅她一人,杨妃、孙嫔、各色美人采女……太多太多,多如过江之鲫。但时日一久,他们所求愈多,便与抱真愈远。
只有薛灵素,性情和喜好都与抱真最像,李俨眉眼渐舒,在薛灵素低柔的哼唱中,于銮驾内闭目养神。
法事做的隆重,李俨信佛,真心实意为郑抱真上了香,待到法师说抱真的怨气渐渐平息之后,他方起驾回宫。
銮驾稳稳回宫,薛灵素也丝毫不敢懈怠,行至一半,忽然,耳边传来神策军拔刀的声音,伴随着一生厉喝——
“有刺客!”
薛灵素迅速扑过去,以身躯护住李俨。
骚乱之间,只听几声缠斗,很快,那意图行刺的人便被擒住,压在圣驾面前。
惊魂未定的李俨瞧见扑过来薛灵素,握紧了她的手,然后厉声质问:“怎么回事!”
左军中尉王守成立即快步上前:“回禀陛下,是两个不知死活的毛贼意图冲撞圣驾,未过第一道布防便已拿下,陛下且安心!”
李俨望去,果然见重重甲士将两人死死压在地上,一人当场毙命,另一人后背中刀,奄奄一息。
李俨面沉如水:“留活口!问出主使!”
话音未落,那刺客竟猛地挣脱压制,大骂道:“贼天子!贩茶是死,杀你也是死!你断我生路,老子也不让你好活!”
吼罢,他竟不顾一切向銮驾冲来,未及近身,乱刀便砍杀过去,热血喷溅一地,薛灵素吓得花容失色,惊叫着埋入李俨怀中。
李俨脸色铁青,喝令王守成立刻查明刺客所言之意,王守成当即领命。
之后,李俨神色不虞回了皇宫。
当晚,圣人头疾再度爆发,薛灵素也再度被召入兴庆宫侍寝。
一时间,宝华殿薛美人圣眷之隆,冠绝后宫。
——
圣人遇刺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大街小巷。
萧沉璧听瑟罗打探清过程后,逐渐摸明白原委:“你是说,今日护驾的监军是王守成?”
瑟罗点头:“不错。”
“刺客是茶园被毁、走投无路的茶农?圣人毫发无伤?”
“神策军防卫森严,听闻那两个刺客连第一重布防都未冲破,便被夺刀按倒。”
萧沉璧若有所思,哼笑:“看来,这是庆王一党的手笔了。我就说,庆王接连受挫,怎会如此沉得住气?原来打得是这个盘算,要元恪非死不可。”
瑟罗不解:“此话怎讲?”
萧沉璧挑眉:“你不信我?”
瑟罗扭头,相处月余,她对这位郡主已心悦诚服,咕哝道:“问问罢了。”
萧沉璧颇为满意,耐心道:“国库空虚,元元恪推行的新茶政纵然伤天害理,却为圣人敛了不少财,否则千秋宴也不能办的这般盛大,若此时发难,岂非拂圣人颜面?庆王一党深谙圣心,这才炮制了茶农刺圣之局。圣人惜命,相较之下,必舍元恪。至于敛财?换条听话的狗便是。”
瑟罗恍然:“所以,刺客是庆王找人假扮的茶农?”
萧沉璧摇头:“不,裴相老奸巨猾,怎会给自己留下把柄,他筹谋了数日,这二人必是真茶农,且是绝境中的茶农。庆王许是重金抚其家小,他们才甘为死士。”
瑟罗倒吸凉气:“这些人内斗起来,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若有这心思用在边关,吐蕃柔然哪还敢这般作乱?”
萧沉璧想起边疆烽烟,一时也未曾言语。淮南平叛二王尚且相互推诿,讨伐蛮族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二王怎会耗费心力?这江山若落在此二王之手才是彻底要完。
既如此,合该有德者居之。
当然,萧沉璧也没漏过这“刺圣案”中的薛美人。
短短数日,此女风头迭出,不是运气太好,便是心计过人。而碰巧,萧沉璧从前收到的邸报中曾提过先太子妃眼尾的那粒红痣,看来,这薛美人八成是后者了。
她对此女顿时来了兴趣,想着若是能见一见便好了。
这么想着,机会还真就来了。
——
这些日子,老王妃安排的侍医每隔五日便来诊脉,萧沉璧提前做好准备,每每总是提前臂钏勒紧,加之喝了那些补养汤药的缘故,诊出的脉象竟渐渐平稳。
侍医松了口气,萧沉璧也松了口气。
这日,她又按时诊完脉,忽然,宫里来了消息,说是贵太妃得知她脉象平稳,特召她入宫,
贵太妃是长平王生母,也是圣人李俨的养母。
独子长平王薨逝加之孙子李修白也战死后,贵太妃深受打击,更是一病不起。
萧沉璧初至长安时曾依礼遥拜,彼时太妃昏沉,未能交谈,近日太妃精神稍好,召她入宫,萧沉璧自然不能推拒。
从西侧跃龙门进去,萧沉璧未及行到清晖殿,先于长长的御道上遇见了乘步辇的薛美人。
那步辇极为宽敞,由四名健壮的内侍相抬,还有两名宫娥则手执宽大的障扇随侍。
薛美人高坐辇上,发髻如云,斜插的那支九凤钗熠熠生辉,一袭石榴红织金长裙更是华美夺目。
所过之处,宫人内侍纷纷垂首避让,跪伏道旁。
萧沉璧依礼欲行叉手礼,薛美人却已下辇,亲自虚扶:“夫人便是长平王遗孀?”
萧沉璧略一颔首:“妾身叶氏,见过薛美人。”
“不必多礼。”薛灵素亲近地执起她双手,指尖似无意般拂过她凝脂般的脸颊,笑靥如花,“果真是倾国之姿。瞧瞧这肌肤,莹润胜雪,我见犹怜,难怪长平王与夫人鹣鲽情深,传为佳话。”
萧沉璧垂眸:“美人过誉,皆是坊间谬传罢了。”
“夫人不必谦虚,如今二位的事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便是我身居后宫也常常听闻呢!”薛美人目光滑向她微隆的小腹,又闻到,“这孩子快三个月了吧?夫人务必珍重。”
萧沉璧指尖轻抚腹部,眉目间适时染上温柔:“是快了,这是妾身余生唯一的念想,妾自当万分小心。”
薛美人又拉着她手殷殷叮嘱良久,言谈间甚为投契,邀她日后多入宫走动,萧沉璧含笑应下。
片刻,薛美人面露无奈,重登步辇:“圣人还在兴庆宫等着呢,耽搁不得,夫人莫怪,我须得尽快去了。”
萧沉璧恭谨相送。
人一走,瑟罗不禁感慨:“这位薛美人真是好生和气,全无架子,容貌好,性子也好,难怪圣人宠爱她!”
萧沉璧笑而不语,心里却在想这大约就是这位薛美人的厉害之处了,表面功夫做得极好。
在魏博时,她察言观色多年,最擅识人,敏锐地捕捉到薛灵素目光扫过她小腹时的复杂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异样。
薛美人对她,似乎并不像看起来这般友好……
为何呢,长平王府不是一向低调做事么,她暗暗记下,没再说什么,继续朝清晖殿走去。
同样,薛灵素自打见了萧沉璧之后心里便五味杂陈。
她为长平王所救,当初在雨幕中也曾暗暗心动,后来在别院三月,更是日日期盼,最后,却换来被送入宫门的结局。
那人冷漠至极,视她为棋子,无论她如何哀求,眼神都未曾为她停留片刻。
她心灰意冷,这才选择了权势和荣华,然而最近,她却听到了他与别的女人感天动地的恩爱事迹。
铺天盖地,活灵活现!
先前,她只以为是讹传,这样冷漠的男子怎么可能被小情小爱绊住脚?
今日见到这位所谓的夫人,骄傲如她,也不得不承认此女的确是不世出的美貌,姿态风度,皆是万里挑一。
看来,李修白不是没有心,也不是没有与欲,只是她还不够格挑起他的情或欲,所以才被送到这冰冷的深宫里。
一股被彻底轻视的溃败感油然而生。
薛灵素按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正想着,步辇已至兴庆宫巍峨殿门前,守门的宫人恭敬有礼,平日倨傲的神策军中尉王守成也对她恭敬有加。
那丝溃败瞬间被巨大的虚荣填满,她款步下辇,笑意盈盈。
那位夫人博得长平王倾心又如何?总归,李修白已经不在了,她余生都要守着空荡荡的王府守活寡。
而她,守的却是这煌煌宫阙,天下至尊。
——
离了跃龙门,萧沉璧穿过长长的宫廊后被引至贵太妃所居的清晖殿。
清晖殿庭植松柏,绿意盎然,贵太妃精神好转,已能倚坐软榻。她发丝银白,眼神也有点不太清了,但慈眉善目,气质温厚。
一旁,案几上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精致点心,莹白如玉的酥山,形似花朵的玉露团,裹满胡麻的巨胜奴……层层叠叠,几乎堆叠不下。
侍立的老宫人含笑道:“不知夫人口味偏好,太妃娘娘遂命膳房多备了几样,只盼能有一二合夫人心意。”
萧沉璧心头一软,忽然想起逝去的外祖母,她也这般每回都备下许多吃食任她挑选。
萧沉璧不免动了一丝情,深深敛衽,贵太妃探身握住她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语带怜惜:“好孩子,快起来吧,阿郎福薄,早早舍你而去,着实苦了你了!”
萧沉璧忙道“不敢”,关切问起贵太妃病体。贵太妃摆摆手,笑容里带着看透世情的豁达:“老婆子我已经风烛残年,能多捱一日,便是多偷一日清福罢了!”
萧沉璧惯会说甜言蜜语,说了几句吉祥康泰的祝语,把贵太妃哄得合不拢嘴,精神也好了许多,絮絮提起了旧年往事。
她说老长平王出生时足有十斤,是先帝最健硕的皇子,自小便比同龄人高大许多,连年长的先太子都矮他半头。也正因她将孩子养得极好,先帝才将大皇子也交给她抚养……
提及大皇子,她忽地住了口,眼中掠过一丝黯然。
萧沉璧心知,这大皇子指的是当今圣人,对圣人不尊她为太后,太妃终究是伤怀的,但太妃并非怨怼之人,很快又挂上慈和笑意。
接着,贵太妃又说起李修白幼时,比起端庄寡言的老王妃,她话语间更多了几分家常的烟火气。
“阿郎生下来还不及他阿爷一半重,猫儿似的一小团,哭声都细弱,我那时去瞧,真怕养不活啊!好不容易养大,他娘胎里带的寒症却又缠上来,药罐子不离身,着实令人发愁!”
“光是喝药还不成,他的寒症总不见好,人也时常昏沉,王府那时寻遍了名医,后来请到一位云游的老神仙。老神仙诊了脉,给了两条路,一是长年服药,能稳住根基,但难断根;二是每日施针,虽苦楚难当,却有根治之望。那时,阿郎才八岁,竟眼也不眨,选了后者!”
“那么长的针——”贵太妃用手比划着,“他阿爷那样的军汉都受不住,这孩子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没掉一滴。我心疼得直掉泪,他却握住我的手反过来安慰,说‘娘娘,我不怕疼,只想快些好,跟阿姊一样康健,这样你和阿爷阿娘就不用日日忧心了……’”
说到此处,贵太妃微微哽咽,用帕子不住地按着眼角。
萧沉璧心道李修白果然心性非常,幼时便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若换做是她……萧沉璧认真思索一番,果断下决定,她也会选针灸。
不得不说,他们虽立场不同,针锋相对,但骨子里的狠劲与清醒还是十分一致的。
这认知让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紧接着,贵太妃又说起李修白如何过目不忘,如何博学好闻,萧沉璧含笑听着,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比较起来,这些么,她也能做到。
此刻,一个极其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忽然涌入她脑海——
若他们不是仇敌,而是同伴便好了,双剑合璧,有什么江山是拿不下的?
但这念头太过荒谬,只是一瞬便被她抛之脑后,他们早已不死不休,怎会轻易和解?
再说,这人已经死了,便是她愿意联手也没有机会。
此时,贵太妃越说越伤感:“可惜,熬过了三年针灸,学成了十分本事,阿郎好不容易好转,却这么突然离开了……”
萧沉璧默然将帕子递过去,贵太妃接过,掩帕咳了几声:“不妨事,幸而还有你,老身这把骨头怕是不中用了,也没什么念想,只盼着老天开眼,再撑半年,亲眼见见阿郎的骨血落地,也算四世同堂,死而无憾……”
萧沉璧素来心硬如铁,谎话连篇也能面不改色。
然而此刻,面对这双盛满哀伤和希望的泪眼,面对这与她外祖母如此相似的慈蔼面容,她生平头一次真心实意地感到愧疚。
她垂眸,只低低应了声“是”,然后拈起一块小巧玲珑的梅花糕,机械地送入口中,小口小口地咬着。
一个吃完,竟全然不知其味。
贵太妃见她用了点心,心下稍稍宽慰,又将一碟新出锅、香气扑鼻的巨胜奴推至她面前:“这是羊肉馅儿的,趁热最是香酥。”
萧沉璧不忍拂了老人好意,抬手取了一枚,刚送入口中,一股浓烈的腥膻油腻之感直冲喉头,她忍不住以帕掩口,干呕连连。
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反胃感后,她面上飞红,忙不迭告罪:“太妃恕罪,妾身失仪……”
贵太妃先是一怔,随即了然,轻拍她后背,温言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如今也该近三个月了,正是害喜的时候。倒是老身疏忽了,不该叫你沾这等油腻之物!”
说着便示意身旁的老宫人。
老宫人连忙奉上一盏温热的清茶:“夫人快漱漱口,压一压。”
萧沉璧接过茶盏,勉强道谢,心中却仍为方才的失态懊恼。
她抿了一口清茶,那令人不适的油腻感才被压下去。
就在此时,她突然又反应过来,不对!她明明是装孕,怎会真的害喜?
再联想王府侍医上回说的滑脉稳定,还有上月那疑似破裂的羊肠衣……
一股寒意猛地升腾起,萧沉璧顿时四肢百骸都仿佛浸入了冰水之中,握着茶盏的手也微微发抖。
难不成,她真和这姓陆的弄假成真,怀了他的孩子了?
若真如此,他可是害死她了!
第33章 东窗事 去父留子
干呕过后, 萧沉璧心头尚存一丝侥幸,宽慰自己许是那巨胜奴太过油腻之故?
然而此后,心口那阵翻江倒海之感却时时涌起, 她只得频频以丝帕掩唇。
贵太妃瞧在眼里, 心疼不已,忙命宫人撤下各色糕点,另奉上几碟时令瓜果。
萧沉璧强压着胃中不适,拣起一枚泛青色的胡桃咬了几口, 那烦恶之感方稍稍平复。
贵太妃眼神带着几分探究:“……你竟喜食胡桃?”
萧沉璧颔首答应,贵太妃唇角弯起一抹笑:“阿郎最是厌弃此物, 你腹中这孩儿倒与他大不相同,想来将来会是个康健的!”
萧沉璧倍感心虚,若一样才奇怪了,她怀的根本不是李修白的孩子。
她顿时食不知味, 将胡桃也放下。
贵太妃见她没了胃口,立即要宣召尚药局的奉御前来诊脉, 萧沉璧慌忙推拒, 只道是寻常害喜之症。
百般推辞之下贵太妃才作罢,萧沉璧心事重重,以时辰不早为由告退。
瑟罗全程侍立一旁,心口怦怦直跳,待马车驶离宫门,忍不住低声提醒:“郡主, 您这月的月信……好似迟了一日。”
萧沉璧面色难看至极,却无法对瑟罗直言,毕竟这些时日她虽多次施恩,瑟罗终究是进奏院的人, 是康苏勒的亲堂妹。
父亲、康苏勒和孙越的背叛已经告诉过她人心易变,只可利用,不可轻信。
于是她按下心头翻涌的心绪,只淡淡道:“是么?那许是真有了。如此也算对进奏院有交代了,你也不必日日扮作女奴守在我身边了。”
瑟罗闻言却像生了气,侧过脸去,未再言语。
马车行至平康坊时,萧沉璧叫停,预备到一家医馆再诊一诊。
于是她支开瑟罗去买蜜饯,自己买了一顶幂篱,将周身遮得严实,方踏入医馆。
这回她早早褪下了臂钏,然而那大夫三指按于寸关尺上,沉吟片刻,依旧诊断出了滑脉。
萧沉璧心底一凉:“没……诊错?”
大夫细问了行房与月信之期,萧沉璧据实以告,见她仍然不敢置信,他又唤来馆中另一老成大夫复诊,结果如出一辙。
“夫人脉象虽略显躁动,但往来流利,如珠走盘,的确是滑脉无疑,约莫一月之期了。”
萧沉璧只觉耳边嗡鸣,眼前发黑。她自认心肠冷硬,即便平安诞下此子,也未必能有多少骨肉情分。
何况这孩子的到来更是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李修白的“遗腹子”的确有用,但她原本是打算脱身后再寻一适龄婴孩鱼目混珠的。没成想,竟真叫进奏院那帮人得逞了……
长安风气开化,大夫见多识广,见她幂篱遮身,行踪隐秘,猜到此胎恐怕来历蹊跷,于是压低嗓音道:“夫人若不愿留,趁月份尚小可设法处置。敝馆有上好的落胎药,必能悄然了结。”
“落胎……”萧沉璧呢喃,忽然想起了父亲的后宅里那些姬妾争风吃醋、相互倾轧的场面。
她曾亲眼见过落胎侍妾惨状,鲜血顺着裙裾蜿蜒而下,殷红一片,更有两人因此殒命。
是药三分毒,何况这等虎狼之药?落胎的风险未必小于分娩。
她强自镇定下来:“容我再想想。”
大夫不强劝,只道:“月份越小越易处置,夫人还是早做决断为妙。”
萧沉璧付了诊金,一言不发出去。此时,瑟罗买完了糖丸,正在马车边候着她。
萧沉璧若无其事,瑟罗也只当没看见。
回到王府,萧沉璧心乱如麻。
生下来?妇人生产,九死一生,无异于鬼门关前走一遭。
打掉它?落胎的药凶险万分,同样性命攸关。
进退维谷,萧沉璧真是恨死了叫她怀上的陆湛,恨不得将他剥皮实草,丢到乱葬岗喂狗!
她暂时没想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但此人必须死!
一夜心烦意乱,次日一早,李汝珍又来薜荔院找她,察觉她信神不宁,李汝珍关切备至。
萧沉璧不欲多言,只推说是害喜和思念亡夫所致。
李汝珍心疼不已,片刻,忽然神神秘秘凑近她耳畔:“嫂嫂,告诉你一桩天大喜讯——其实,当初徐庭陌起兵之时叶家并非阖族尽殁,你有一位姑母侥幸逃生,辗转得知你嫁入王府,联络上了王府,算算行程,这两日便要到长安了。阿娘本想给你个惊喜,特意瞒着。我见你郁郁寡欢,这才先告诉你好让你开怀!”
萧沉璧低垂的眼睫猛地抬起:“姑母?”
李汝珍捂嘴偷笑:“正是!嫂嫂可是欢喜坏了?”
萧沉璧勉强牵动唇角,挤出一丝干笑:“欢喜,自然是欢喜不尽。”
口中虽这般应着,一股急火窜上心头,方才那点虚无缥缈的愁绪顷刻烟消云散。
姑母?哪门子的姑母?!此人一到,她精心编织的弥天大谎岂不是要被当场拆穿!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萧沉璧掩饰住眼底的慌张,应付一会儿,送走了李汝珍后,她片刻不敢耽搁,亲自去了进奏院。
——
忽律来长安后,把康苏勒的人全都换了一遍,萧沉璧身边也安插了更多眼线,监视她一举一动。
是以,那日萧沉璧一出医馆,进奏院便已知晓她身怀有孕。
萧沉璧刚踏入进奏院正堂,忽律眉梢便浮起一丝喜色:“恭喜郡主,大业又近一步!都知若闻此讯,想必也不胜欢喜!”
萧沉璧身形一僵,难道是瑟罗告的密?
转念又一想,瑟罗自打昨日之后便没离开过她身边,这些时日笼络也颇见成效,她应不至如此快便通风报信。
定是这心思深沉的忽律另遣了人监视。
她面上不动声色:“进奏使消息果然灵通。只是,进奏使可知晓我假扮的这位叶氏女竟还有一位姑母尚在人世,且不日便将抵达长安?”
忽律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竟有此事?”
萧沉璧冷笑:“看来进奏使的灵通只在本郡主身上,眼界未免窄了些!那位姑母将至长安,进奏使若不想大业半途而废,还是尽快派人拦截为妙!”
忽律遭到讥讽,却不敢恼,毕竟此事实在干系重大,他立即命康苏勒调动所有可用人手,不惜一切代价查探此人自何路入京,务必拦截。
萧沉璧可不想将性命托付他人,心里琢磨着自己还应当准备一条退路才是,一旦进奏院拦截失败,她绝不能坐以待毙,须得设法脱身。
此番瑟罗未曾告发,显然是这些时日的笼络奏效。救命之恩在手,令她护送自己逃离应非难事。
还有,她也不能待在王府,这两日最好去佛寺待着,一旦有变立即出逃。
片刻之间,萧沉璧已经拟定了计划,然而她此行目的不止于防止身份败露,更要解决另一心腹大患。
她对忽律道:“如今既已事成,那位陆先生知晓太多,也不必留了吧?进奏使以为如何?”
忽律目光闪烁,试探道:“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郡主难道对这位陆先生没有半分情意?”
萧沉璧心里冷笑,她如今是笼中鸟,最忌讳的便是动情。有情便有软肋,有软肋便会授人以柄,她岂会如此愚钝,把弱点交给别人?
更何况,她轻易不动情,这姓陆的知道的太多,一旦泄露半句,万劫不复的便是她。
萧沉璧于是乜去一眼:“进奏使此言不虚。依你之见,是该把这位陆先生供起来或者放出去,然后等着哪一天这人将我们的事情到处说,大家一同死无葬身之地?”
忽律面色一青,讪讪道:“臣不过听闻此人才智尚可,一时惜才罢了。既然郡主无意,臣自然也无异议。此人便交由郡主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侧身让开道路,萧沉璧微微颔首,抬步便向西厢房行去。
若无意外,这将是她与那位陆先生的最后一面了。
——
西厢房
萧沉璧再次踏入时,李修白仍专注于手中木偶。
依旧是那身半旧长袍,气定神闲,她曾经拿来刁难康苏勒的那些要求,此人竟完全符合——
身长八尺,面如冠玉,貌比潘安,才过宋玉。甚至有过之无不及,皮相骨相俱是绝佳,心智更是深沉难测。
他们二人……怎么不是一种缘分呢?只可惜,是孽缘。
室内人察觉到她的目光,温声道:“外间暑气正盛,郡主何不进来?”
萧沉璧这才收回视线,缓步入内。
先前,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他有了孩子,转念一想,她即便要这个孩子,他也看不到它出生了,说出来只会平添遗憾。
一丝淡的不能再淡的恻隐之下,她终是未提,只道:“近日偶感风寒,晒晒也好。”
李修白吹去木屑,将一只雕琢精致的兔子木偶递给她。
萧沉璧微微一愣:“给我的?这些时日……你一直在为我雕琢?”
李修白淡笑:“不给郡主,还能给谁?”
萧沉璧望着这打磨得光滑的木偶,又瞥了眼他伤痕累累的手指,心绪莫名复杂。
她伸手接过,语气难得带了一丝真切:“多谢。”
李修白缓缓起身:“郡主客气。郡主曾允诺有朝一日脱身便放在下离去。在下身陷囹圄,无以为报,只有微末手艺尚可入眼,郡主不嫌弃便好。”
萧沉璧听到“放他出去”,心头顿时又感一阵心虚。她移开话题,瞥见案几上一盘金黄的胡桃,信手推去:“渴了么?且解解乏。”
李修白没接,萧沉璧可不是好脾气的人,今日待他未免过于和善。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面上不动声色,只道:“尚可。郡主一路辛劳,还是郡主尝一尝吧。”
萧沉璧莫名生出一丝愠怒:“本郡主给你东西,你便这般不给颜面?”
李修白动作微顿,念及今夜过后,明日便是此女的死期,透露一二也无妨,遂坦然道:“在下着实不喜此物,并非针对郡主。”
萧沉璧又是一愣,这已是她第二回听闻有人不喜胡桃了。
不过她其实也不大爱吃,这理由无可指摘,萧沉璧觉得自己的生气也着实奇怪,于是挥手示意女使撤下胡桃:“既如此,便罢了。下回给你带些别的吧,枇杷如何?”
李修白颔首:“尚可。”
萧沉璧“嗯”了一声:“好。西市有一家枇杷极负盛名,皮色金黄,果肉甜香,下回带给你吧。”
李修白淡笑谢过。
萧沉璧望着空下的案几,心中却想,没有下回了。即便有,也是在他坟前祭奠之时。
那时,倒不妨多供些枇杷,免得他鬼魂和李修白一样缠着她。
两人对坐,气氛一时凝滞,依往日惯例,此刻该是宽衣解带,共赴巫山之时。
李修白照旧起身,当微热的手掌抚上她腰间时,萧沉璧一僵,回身按住他的手:“今日不必了。路上来了月信,不过顺道过来看看你罢了。”
“好。”李修白立即松手,不带半分狎昵。
萧沉璧轻拢鬓边散落的发丝,转身便走:“时候不早了,既无事,我便走了。”
“郡主留步——”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萧沉璧手中的帕子微微捏紧,怀疑是被发现了异样。
然而,下一刻这位陆先生走到她面前,却只是递来那只兔子木偶。
“方才给郡主的,郡主忘了取走。”
萧沉璧握住那尚带余温的木偶,心绪顿时翻腾不止,复杂难言。
她不再看他,只低低应了一声。
房门再次合拢,李修白脸上的温和也瞬间褪去,目光冷冷落在那已空了的果盘处。
都说,秋后处斩的犯人会有一顿断头饭,传说很是丰盛。他料想,自己的时辰也到了。
无妨,待他们动手时他应该已脱身。
这木偶,正好留给这位郡主殉葬罢。
李修白将刻刀随手丢扔下,转念又一想,即便他不亲自动手,此女给夫君戴绿头巾、珠胎暗结之事一旦泄露,夫家也绝容不下她性命吧?
——
离开西厢后,萧沉璧去见了安壬,直截了当:“就今晚吧,送这位陆先生上路吧。”
安壬一愣,这个“上路”显然不是离开的上路,而是离世的意思。
他本是胡医出身,因医术精湛救过都知一命方步步高升。医者仁心,救死扶伤乃天职,他平生只救人,不杀人。
何况要杀的还是这数月来朝夕相对的熟人。
安壬面露不忍,试探道:“郡主当真要取陆先生性命?其实,陆先生这些时日颇为安分,人也聪明,郡主无需再用他,不如把他留作幕僚,也是两全……”
萧沉璧沉思:“你说的倒也有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安壬以为她心意动摇,未料下一刻,萧沉璧话锋陡转:“念在这些时日相处的情分上,那就让他自己选个死法吧!”
安壬轻叹一声,郡主终究是郡主,冷静至极,也心狠至极。
萧沉璧摩挲着手中的木偶,没再多话,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宁可她负别人,她也不会让别人有机会负她。
安壬望着她的背影心下唏嘘,转身时又想起,郡主将此差事交给他而非康苏勒,已是手下留情。
若落在康苏勒那煞星手中,陆先生只怕不止是死了,还要受尽非人折磨!
他默默叹了口气,回到房中一阵翻找,终于翻出一包药性最烈的麻沸散,若陆先生用了这个,或许能少受些痛苦。
入夜,安壬吩咐人备下一席精致肴馔,随后,他将麻沸散倾入一把精巧的阴阳壶中,拎着酒壶,步履沉重地走向西厢。
李修白白天就察觉到了异常,看见丰盛席面,更坐实了心中猜测。
他还留意到进奏院守卫稀疏,显然是出了变故,同时,康苏勒也不在,钥匙交予了巡逻牙兵——此乃天赐良机。
他当作浑然未觉,只展颜一笑:“新月如钩,风清云淡,在下正愁无酒遣怀,副使来得正好。这席面如此精致,是要与在下小酌?”
安壬勉强挤出笑容:“先生好眼力,正是此意。”
说完,让侍女摆好酒菜,他亲自执壶倒酒:“这是我自己酿的春酒。今晚月色正好,康苏勒那粗人不懂情趣,所以在下才特意来找先生共饮。”
李修白心思何等缜密,见过的机关陷阱不计其数,一眼就看穿了那酒壶的把戏——安壬倒酒时拇指不易察觉地转动了一下,这壶内只怕是有夹层的阴阳壶。
他不动声色,从袖中取出一枚耳铛递过去:“对了,郡主有枚耳坠落在这里了。这东西贵重,留在我这儿怕惹麻烦,还请副使代为转交。”
安壬的目光立刻被那粉珍珠柔和的光泽吸引,伸手接过:“确实是郡主的东西。好,我一定转交。”
就在他低头将耳坠收进袖中的瞬间,李修白将桌上两只酒杯悄然对调。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安壬再抬起头,浑然不觉有异常。
他强笑着举起酒杯。
李修白也含笑举杯回应。
一杯酒下肚,不知是心虚还是不胜酒力,安壬面上已浮起酡红,舌头也有些捋不直:“这个,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件事要告诉先生。当然,这不是我的本意。先生温润谦和,才智过人,平心而论,在下是极钦佩的。然而在下人微言轻,诸多事身不由己……总之,先生饮罢此杯,便……便请上路吧!”
言罢,他不敢对视,只执壶斟酒。
李修白适时地皱起眉头:“是谁下的令?郡主吗?她……已经诊出有孕了?”
安壬言辞闪烁:“郡主也是身不由己。陆先生,这事怪不得谁。郡主说了,让先生自己选个走法。实不相瞒,这酒里已下了麻沸散,等会儿药效发作,待先生昏睡过去我再让人动手,保先生走得没有痛苦。”
话毕,安壬又咳嗽两声:“药效快发作了,先生想选哪种走法?尽快同我说罢!”
李修白眉头微挑。他原以为酒中是毒药,没想到竟是麻沸散,这位安副使倒是无意中给他自己留了一线生机。
他沉默片刻,缓缓抬眸,目光扫过紧闭的门窗,确认巡逻守卫尚未至此,唇角忽地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多谢副使美意。不过,在下哪一种都不选。”
话音未落,他单手锁住安壬咽喉,另一手则用早已备好的布巾死死堵住他的呼叫,并以绳索反剪其双手。
安壬猝不及防,毫无反抗之力,双眼顿时睁得老大——这人竟然早就知道了!李修白捆好安壬,悠然道:“副使这份好心,在下记下了,副使稍后上路也能少些苦楚。”
他语气平静,眼神却冷淡至极,仿佛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安壬瞬间毛骨悚然,这人竟把他们所有人都骗了!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拼命挣扎,却感觉骤然发麻,难道……连这酒也早就被他识破调换了?
对上李修白平静无波的眼神,安壬顿时如坠冰窟。
果然!
麻沸散药力发作迅猛,他意识渐渐昏沉,手脚绵软无力,求救声卡在喉咙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剥下自己的外袍和幞头穿戴整齐。
瞬息之间,两人的身份已悄然互换。
接着,他被捆缚于椅上,摆成醉酒伏案的姿态,视线也愈发模糊,惊恐地看见着眼前人拿起一盏烛台点燃了床榻的帷幔。
火苗猛地窜起,席卷纱帐,并迅速向整个西厢蔓延!
李修白没立刻走,又往靠近火源的地方泼了些水,霎时浓烟滚滚,遮蔽了视线。等火势渐旺,黑烟弥漫,他才以袖掩面,推门而出。
安壬目眦欲裂,原来他是要假扮自己,趁这夜色与浓烟混出重围!
就在这时,两名巡逻的牙兵听到动静赶来,急声喝问:“副使!出什么事了?”
李修白用帕子紧捂口鼻,又把幞头压低了些,遮住大半张脸,声音含混:“走水了!那姓陆的……还在里面!”
浓烟滚滚,满院混沌,火声噼啪,人声嘈杂,领头牙兵哪辨得出眼前“安副使”的真伪?连忙上前搀扶,同时急令另一个牙兵:“快去前院禀报进奏使,调人来救火!”
等那牙兵飞奔而去,李修白如法炮制,一手捂嘴锁喉,另一手用刻刀精准抵住这留守牙兵的咽喉要害。
牙兵猝不及防,李修白手起刀落拽下他腰间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同时一记手刀狠狠劈在其后颈。
牙兵闷哼一声,软倒在地,被李修白迅速拖进茂密的花丛中。
旋即,李修白连开三道铁锁,那道禁锢他多日的垂花门终于打开,他不再迟疑,闪身没入后园。
夜色沉寂,只听得身后火光噼啪作响,烧红了半边天。
狂风吹起他衣角,风声猎猎,他眼神却淡定异常。
后园不大,一眼就能看清。
李修白目光扫过森森花木,最终定格在角落那口枯井上。
若有密道,这里最有可能。
他快步上前,掀开井盖——果然是口假井,井下不深,有几道石阶蜿蜒。
他毫不犹豫,探身而下,井底,一条幽深的密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此时,进奏院的牙兵还不知这一角的动静,正带着援手蜂拥赶到西厢,奋力扑救大火。
火势凶猛,眼看整个进奏院都要受牵连,忽律当即喝令牙兵阻断火路,别管这厢房。
反正,他也无意救那陆先生。
一刻有余,大火终于平息了一些。
浓烟中,伏在案上的安壬被浓烟呛得恢复了一丝神智,拼命挣扎着想往门边挪动。
挣扎了半日,他终于挣开绳索,看来,这陆先生也并未绝情到底,虽捆了他,但留的是活结。
爬了半晌,安壬终于赶在大火将整座西厢吞噬之前爬出房门,艰难呼救。
“是我——”
忽律回头,透过熊熊烈焰和滚滚浓烟,终于看清火海中那人的脸庞,脸色剧变。
如果这人是安壬,那刚才逃出去的“安副使”……岂不就是那个姓陆的?!
“追!”忽律厉声下令,“封锁所有出口!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姓陆的给我抓回来!”
——
长平王府,萧沉璧又是一夜被噩梦缠绕。
这次的梦里,除了李修白那厉鬼般的身影,竟又多了一个陆湛。
李修白依旧面目不清,言辞严厉,斥责她不仅给他戴了绿帽子,竟还敢怀上别人的孽种,他就是做了鬼也绝不放过她!
而那陆湛,却只是平静地质问为什么要杀他?不是说好了,他替她出谋划策,事成之后,她就放他一条生路吗?
两张面孔轮番质问,一人伸出一手来撕扯她,萧沉璧险些被撕碎。
她奋力反抗,此时,两个人竟诡异地扭曲重合,化作一人!
非但如此,那个叶氏女的姑母也找了过来,当众拆穿了她的真面目!
萧沉璧悚然惊醒。
此时,天刚蒙蒙亮,然而浑身汗透,加上胃里翻搅得难受,她再也无法入睡。
她向来不信鬼神,但连日来的怪梦实在蹊跷,思来想去,给李修白添些香火供奉或许能平息一二?
想了想,只怕这姓陆的此刻也在黄泉路上了,所以才入她的梦报复?
也罢,顺手也给他上一炷香。
至于叶氏女的姑母,她只希望进奏院这回能中用些。
此时天色尚早,王府中贵人们还没醒,只有起早的仆役在洒扫庭院。
瞥见萧沉璧一大早便在给李修白虔诚地上香,仆役们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感叹这位夫人对长平王真是情深义重,这对鸳鸯也真是命苦!
萧沉璧往日还有心思得意一番,今日却无心理会这些闲言碎语,琢磨着今日该尽早出门,以祈福上香之名去佛寺一趟——
万一进奏院拦不住叶氏女的姑母,她也好尽快脱身。
计划安排得堪称天衣无缝,然而瑟罗却不知哪儿去了。
萧沉璧于是出了房门找一找,刚进入院内,这时,瑟罗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喊道——
“不好了,郡主!出大事了!”
第34章 真相白 我爱你爱到死去活来?
萧沉璧心事重重, 本就提心吊胆,此刻见瑟罗跌跌撞撞奔来,额角青筋跳得越发欢, 紧张问道:“是进奏院没拦住, 叫叶氏女的姑母进长安了?”
“不……不是!”瑟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是陆先生!陆先生昨夜放了一把大火,趁乱跑了!”
“什么?”萧沉璧手中的帕子瞬间绞紧, 千算万算,竟漏算了这个变数。
看来昨日的温情脉脉、木偶传情全是麻痹她的虚情假意, 他分明是在刻意示弱,降低她的防备。
“怎么回事?说清楚!”
瑟罗三言两语讲述了一番陆湛是如何调换药酒、捆了安壬然后从密道逃生的。
“一开始进奏使他们都没想到,等发觉事情不对已经是后半夜了,那密道里早就没有了人, 陆先生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密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萧沉璧追问,话刚说出口又想起上回这个陆湛得了她一个承诺, 要求去荐福寺祭拜双亲的事。
他从没出去过, 只有这一次,看来那回他的确不是准备逃走,而是在找密道,为以后脱身做准备。
果然,瑟罗的回答和她预料的不差分毫。
突如其来的身孕、大难不死的叶氏姑母,再加上这个逃出生天的陆湛……
萧沉璧只觉头疼欲裂, 心里也乱成了一团麻。
此人心思深沉,诡计多端,又差点死在她手里,一旦脱身必不会放过她!
萧沉璧脸色阴沉:“长安有宵禁, 他纵然逃出进奏院,晚上也不便出坊,这会儿刚放禁,进奏院若倾力追捕或许还能将人追回来!”
瑟罗赶紧答道:“进奏院所有的人手都全力出动了,进奏使特意派人来王府暗中传信给我,叫咱们也全力提防。”
萧沉璧当然知道提防,与此同时对进奏院那帮废物也痛恨至极。
叔父果然是个有小才而无大谋的,把大半心思都用来防备她了,其他事办得一塌糊涂,她便是留下这个孩子,也不能指望依靠进奏院来图谋大业了!
图谋大业尚远,更要紧的还是解决眼下的四面楚歌。
萧沉璧当机立断:“传令忽律,在王府内外即刻布下暗哨,全力拦截,绝不能让那姓陆的靠近王府半步。还有,你速去通知王府马夫备车,就说我今晨要去城外香积寺佛寺上香祈福。”
瑟罗一愣,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萧沉璧尚未完全信任她,从容道:“你别误会,此事只是权宜之计,万一进奏院拦不住那个姑母,或那姓陆的胡言乱语,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在外头,脱身总归容易些,你说是不是?若无事发生,我们再悄悄回来便是。”
瑟罗抽手,直勾勾看向她双眼:“你别骗我了!我虽比不得你聪慧,但也不傻,若真出了事,你是想独自远走吧?”
被戳破心思,萧沉璧脸色半分没变,只是瞬间软和面容,抓住瑟罗的手,声音凄切:“你知道的,我也是无奈,我不过是笼中鸟、掌中雀,还被进奏院那群豺狼逼着怀了孽种……如今他们自己无能,眼看就要引火烧身,我不能陪着他们玉石俱焚,母亲和阿弟还在魏博盼我归家呢!瑟罗,我曾经救过你,如今也不图什么,只求你今日别告诉进奏院,难道连这点请求你都不肯?”
她眼睫轻颤,柳眉微蹙,楚楚可怜。
瑟罗心神一荡,眼神柔软下来,仿佛在迟疑。
然而就在看不见的阴影里,萧沉璧袖中的金针一现,已然悄悄对准瑟罗后颈要穴——
若瑟罗敢拒绝,萧沉璧会毫不犹豫地刺下。
她不能死,谁挡她的生路,谁就得先躺下。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片刻,瑟罗别过头去,声音闷闷的:“我又没说要拦你。再说,你又怎知我不会帮你……”
萧沉璧右腕微不可查地一收:“你……”
瑟罗脸颊微红,带着点羞恼与决然:“你救过我的命,我娘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你放心,我不会告密的。其实……其实上次你去医馆偷偷问打胎药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没告诉任何人。这次你要走,我拼了这条命也会护你周全!”
这赤诚的话让萧沉璧难得地触动了一下。
袖中的金针悄无声息收了回去,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瑟罗的鬓角,声音带着罕见的柔和:“有你这句话,只要我能脱身便必然不会亏待你。”
瑟罗脸更红了。
萧沉璧不能耽误时间,又道:“时候不早了,既如此,你尽快去叫马夫套车。”
“好。”瑟罗顿时用力一点头,转身飞快跑开。
萧沉璧也立刻折返内室,动作利落地收拾起金银细软,又塞进两件不起眼的素色衣裙,以防逃亡时惹人觊觎。
一切收拾停当,她将东西塞进一只提篮,上面严严实实盖了一摞抄好的往生经文,缓步出去,俨然一副要去为亡夫虔诚祈福的模样。
仆役们瞧见那满满一篮祭品,无不咋舌叹息——夫人对殿下可真是情深似海,感天动地!
若当真有神佛,能叫他们王爷起死回生就好了……
——
萧沉璧这边火急火燎,另一边,李修白同样步履维艰。
正如萧沉璧所料,长安宵禁森严,没到夜晚,各条街市都有金吾卫巡夜,犯禁者会被当街斩杀。是以,昨夜他自荐福寺密道脱身后无法出坊,只能潜入崇仁坊一家喧嚣的酒肆暂避。
大街上的宵禁管得严,但坊内要宽松许多,夜深人静,小巷里时不时还有人走动。
酒肆里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胡姬当垆沽酒,老汉吞刀吐火,客人们或是吃酒,或是谈笑,好不热闹。
捆缚安壬时,李修白不仅剥下了其外衫,更顺手摘走了钱袋,此刻正好用来付账,他要了间僻静上房,改换行头,等着放禁再离开。
此时,距离晨鼓响起,尚有一个时辰。
一切都收拾完,李修白又丢给堂倌几枚铜钱,不动声色地打探长平王府近况。
酒肆鱼龙混杂,消息最为灵通,收了钱的堂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告诉他长平王战死后,圣人对王府恩眷有加,前些日子千秋宴还赐下诸多珍宝,并且给李汝珍加封丹阳县主。
李修白并不知千秋宴的事,想来是萧沉璧故意瞒着他,恐怕,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对他起了杀心了。
此女果然蛇蝎心肠,心思如此狠毒,还能对他笑靥如花。
他继续追问府中人事,得知母亲、阿姐与汝珍皆安好,心中稍定。
然而这时,堂倌话锋一转,眉飞色舞地提起一个他有些陌生的名字:“不过要说长平王府如今最轰动长安的人物,还得数那位长王遗孀!提起这位,啧,那可真是命运多舛,红颜薄命啊,那位夫人千难万险才觅得长平王这等良配,谁承想天妒英才,王爷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留她一人独守空闺,着实叫人心疼!”
李修白眉头一皱:“……遗孀?是哪位娘子?”
堂倌一脸惊奇:“郎君竟不知?这位夫人如今可是长安城无人不晓的人物!”
李修白不动声色抿了一口茶:“哦,某自青州远道而来,对京中风物不甚了解。”
堂倌正愁无人分享这感人肺腑的故事,立刻滔滔不绝起来。
“三月前的幽州叛乱郎君总该知晓吧?这位叶夫人便是那位宁死不降、以身殉国的幽州刺史之女!朝廷追封她为乡主,指给了长平王做孺人。王爷待她,那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情深似海啊、!可惜后来王爷战死,她也被大雪埋了数日,之后侥幸得救,才被接回长安……”
听到此处,李修白才想起确有这么一桩事。三月前在监军王守成的算计之下,他的确被指了一个叶氏女当侧室。
但收下叶氏只为救人,他与此女甚至都没见过几面。雪崩时,此女所在之处更是首当其冲……
他都深受重伤,此女竟活下来了?
还有,这情深似海从何说起?他甚至连此女的样貌都记不清了。
他心中疑惑,便也如此问出了口。
这一问,彻底打开了堂倌的话匣子。
“何止情深似海?简直是生死相随!先前不是说叶家遭了徐庭陌那贼子的毒手吗,听说长平王为替夫人报仇,亲手斩杀了所有参与屠戮的贼子,还亲自为岳父母收敛尸骨,风光大葬!这还不算完,后来有人暗放冷箭,王爷竟不顾自身安危,飞身替夫人挡下,那一箭,险些要了王爷的命,如何不叫人动容?更别提雪崩之时,王爷在生死关头,拼尽最后力气将夫人推出险境……此等深情,便是我一个外人听了也不禁感慨万千。”
堂倌说得绘声绘色,唾沫横飞,末了还重重叹了口气。
李修白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一寸寸沉了下去。
为叶氏一族收敛尸骨、风光下葬,是敬其父忠烈。
斩杀屠戮叶氏的幽州叛军,是为整肃军纪。
但替叶氏女挡箭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毫无印象。
更别提雪崩之时飞身将她推出去保命了。
雪崩如山呼海啸,天地茫茫一片,他与她不甚亲近,相距甚远,根本不可能顾及,何况,他意识沉沦前的最后一眼分明是看向山顶那个身影——永安郡主萧沉璧。
李修白好似在听旁人的事一般,语气平静无波:“天下当真有此等奇事?莫不是以讹传讹?”
堂倌连连摆手:“绝无可能!这夫妻二人的事迹长安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更何况,长平王对夫人情深似海,夫人对王爷更是矢志不渝。自打回京,这位夫人是日日哭灵,夜夜抄经,隔三差五便去城外上香祈福,风雨无阻。喏,王府的马车常打咱们门前过,小的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李修白淡淡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只当是那叶氏女为求立足,编造出的谎言。
她阖族尽灭,孤苦无依,在王府中编些情意深厚的故事,博人同情,免受欺凌,也情有可原。
只是……从前和萧沉璧屡次交手,他本能地厌恶这等工于心计之人。
待他回府,还是需告知母亲,令其约束这叶氏一番。
两盏茶饮罢,时辰将近。为避免进奏院追捕,李修白不再耽搁,起身离开喧嚣的酒肆。
出了门后,不久便到五更三刻,开禁的时候了。
宫城与皇城方向率先擂响开门鼓,声浪如潮,层层荡开,渐渐席卷全城,其他坊也依次递进。
这开门鼓一共要擂四百下,期间,百姓闻声而起,打水洗漱;商贩们抖擞精神,整装待发;官员们也行色匆匆,准备骑马上朝。
崇仁坊门前早已人头攒动,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背着褡裢准备远行的旅人、匆匆赶路的仆役……人声渐沸,嘈嘈切切。
坊正维持了一番秩序后,拿出钥匙开启坊门,人流便如开闸之水统统涌出。
李修白混迹其中,用安壬的钱购得一匹快马,利落地翻身上鞍。
天色尚青灰,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翻腾,踏着尚未散尽的鼓点朝着长平王府的方向绝尘而去。
进奏院,出来寻人的牙兵不敢大张旗鼓,只假称丢了逃奴,在各坊暗巷中搜寻。
然而崇仁坊街巷纵横,错综复杂,待他们摸索着查到那间不起眼的酒肆时,李修白的马蹄声早已消失在复杂的街衢之外。
——
晨光熹微,街衢清冷,长平王府的朱漆大门刚刚开启,两名守卫睡眼惺忪。
当李修白勒马,将缰绳随手抛来时,其中一人还懵然未觉:“这位郎君,您找谁?”
李修白略一皱眉,那守卫顿时更加摸不着头脑,另一名守卫却猛地瞪大了眼,如同白日见鬼,声音都变了调:“殿……殿下?!”
李修白淡淡应了一声:“是我。通传母亲。”
言罢,他步履从容,径直踏入府门。
那新守卫骇得魂飞魄散:“殿下不是死于雪崩了吗,这……这是…… ”
李修白冷冷看了他一眼,那守卫连忙低头,再不敢多话,然后和另一人一起飞快朝府内奔去。
守卫跑得快,路上撞见管事,连忙告知,管事也惊骇交加,随即狂喜,脚步踉跄地冲向大门相迎。
沉寂了数月的王府,一大早便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炸开了锅。
此时,萧沉璧正焦灼地在西角门处徘徊,等着瑟罗带马夫前来,对前院的剧变尚且不知。
左等右等,不见瑟罗身影,她心中疑窦渐生。
恰在此时,碎步赶往前院的管事瞥见了萧沉璧素色的裙裾一角,心想殿下归来,夫人定是最高兴的,不如先去告知她这滔天喜讯,便顺道拐了过来。
而原本去找马夫的瑟罗,恰好在穿过前院回廊时,一眼瞥见了那个正与管事交谈的身影。
她脚步猛地钉在原地,瞳孔骤缩,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陆先生?
他非但逃过了进奏院的追捕,竟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王府内院?
那郡主的身份岂不是岌岌可危了!
瑟罗只觉天旋地转,再顾不得其他,用尽全身力气疯也似的朝着西角门方向狂奔而去。
于是,在西角门处焦灼等待的萧沉璧便看到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王府的管事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瑟罗则面如菜色、眉头紧皱,两人一南一北,分别快步朝着她这个方向来。
她心头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很快,两人几乎是同时冲到了她面前,气喘如牛,异口同声地喊出——
“夫人,有天大的消息要告知您!”
萧沉璧不动声色,先唤了瑟罗近前,对管事温言道:“管事莫急,且先缓口气。”
管事喜形于色,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瑟罗赶紧附耳,压低声音对萧沉璧道:“不好了,郡主!我刚刚看见那个……那个姓陆的不知怎么的,竟然找到王府里面来了!”
萧沉璧额角青筋剧烈一跳,瞬间如遭晴天霹雳。
这姓陆的怎么会知晓她嫁到了何处,还进到了王府内?她分明没告诉过他她夫家的身份啊。
真是活见鬼了!
萧沉璧强行压住忐忑,立刻低声吩咐瑟罗:“快!去催马夫!立刻!”
瑟罗转身就跑。
萧沉璧若无其事,又笑吟吟地问管事:“管事有何事?”
管事激动得声音发颤,拱手贺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殿下、殿下他没死,此刻已到前院了!”
萧沉璧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
谁?
李修白?
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突然回来!
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在瞬间凝固了,嘴角僵硬地牵动:“管事……确定没看错?”
管事拍着胸脯保证:“千真万确!守卫们都看见了,还和殿下说了话,殿下此刻正往内院来呢,夫人您这是又要去给殿下上香祈福?不用了!殿下福大命大,活着回来了,夫人您可算是苦尽甘来,守得云开了!”
他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完全没注意到萧沉璧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什么苦尽甘来,分明是大祸临头!
萧沉璧差点晕过去。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祸不单行,接二连三,命犯太岁都不是这么犯的!
萧沉璧强自镇定:“我……我这身衣裳太素净,还是为郎君守孝的孝服,就这么去见郎君未免不吉,且容我去换身衣裳再来迎候郎君。”
她在王府苦心经营的形象深入人心,管事不疑有他,反而连连点头:“夫人思虑周全,是该如此!那老奴先去迎一迎殿下!”
“管事快去,莫怠慢了郎君。”萧沉璧几乎是咬着牙才挤出这句温婉的话。
待管事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萧沉璧强装的镇定瞬间崩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走,她必须尽快走!
说罢,她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叫守门的人先开门。
守卫一连茫然,但还是听命。
萧沉璧提裙出去,与此同时,一个极其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却浮现出来——
李修白厌恶胡桃,陆湛昨日也说不喜胡桃,偏偏这么巧,他们在同一时刻找上门来了?
难道……
这个念头一起,萧沉璧如坠万丈冰窟。
不可能!太荒谬了,绝无可能这般荒唐!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这恐怖的联想,快步准备离开,然而还没踏出门,一道熟悉又冷漠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你怎么在这儿?”
这声音……是陆湛?
不,恐怕不止……
萧沉璧眼前一黑,浑身僵硬,艰难地转过身。
不出所料,看到了那个差点死在她手中的人。
四目相对,鸦雀无声,天地仿佛都安静了——
当瞥见了此人身边所站的管事,轰然一声,萧沉璧又觉得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震得她神魂俱裂!
果然,李修白,和陆湛是同一人!
也就是说,那个被她囚禁、折辱和同寝的面首,竟是她口口声声宣扬恩爱、日日悼念的亡夫?
萧沉璧这小半生也算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然而,没有任何一刻比得上现在更让她震惊。
李修白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缟素却依旧难掩绝色的蛇蝎美人,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可辩驳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他缓缓侧头,声音能凝出冰碴,一字一句问管事:“你再说一遍,她,是我的谁?”
管事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浑然不觉两人之间的诡异,连忙笑着对李修白道:“殿下,这位就是您的夫人,叶娘子啊!定是夫人这些日子诚心祈福,日日上香,这才感动了神佛,叫您逃过一劫,起死回生!”
李修白生平自诩镇定,此刻面对这荒谬绝伦的现实一时竟也无话可说。
难怪萧沉璧会出现在他的家中,还梳着妇人发髻。
原来这个所谓的叶氏是她假扮的。
什么上香,什么祈福,还有他亲口嘲讽的“天阉”、“无能”,原来一直是他自己?
这些日子,他也是一直在给自己戴绿头巾?
他眼神瞬间冷到底,隔着一道垂花门,极其缓慢地、一寸寸重新刮过萧沉璧的脸颊。
萧沉璧反看回去,那眼神同样复杂到了极致——
惊怒、荒谬、被愚弄的滔天怒火,以及暗流涌动的杀意。
不等她开口,李修白缓缓逼近:“夫人?”
这轻飘飘的三个字瞬间让萧沉璧尴尬无比,手心紧攥。
她不着意地往后退,往门边退去。
管事还在不停地念叨:“既然殿下和夫人见上面了,那老奴便赶紧去禀告老王妃,还有县主,她们定然十分欢喜!”
李修白略一点头,管事忙不迭离开,空旷的西角门,只剩下两人相对。
空气凝重,仿佛能挤得出水来。
李修白仍在步步逼近,萧沉璧震惊过后又冷静下来,毫不犹豫对李修白出手,袖中的金针直接朝他最紧要的面门刺去——
然而此时李修白也不必再伪装,身形一动,避开锋芒,反手精准地扣住萧沉璧袭来的手腕,夺过金针,抵在萧沉璧喉间。
——只要她再动分毫,喉咙就会被捅穿。
但萧沉璧又岂是毫无准备,除了金针,她还贴身藏了一把精巧的匕首,在李修白反制的同时她出其不意刺出,此刻也抵在李修白的心口。
——只要他敢再动半分,她也会刺穿他心口。
逼仄的墙角,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然而这紧张的气氛落到旁人眼里可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两人身体因博弈紧紧相贴,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气息纠缠,衣衫交叠。
从远处仆役的视角望去,好似一对璧人情难自禁,正忘情相抚。
连起伏的胸口都如此一致。
仆役们面红耳赤,纷纷别过脸去,心中感叹王爷与夫人当真是干柴烈火啊!这才刚见面,竟在角门处就……
啧!
萧沉璧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一道道滚烫的目光,再想到自己亲手散布的那些“感天动地”“情深似海”的恩爱谎言,一股强烈的被拆穿的荒谬感涌上来,掺杂着羞愤和愤恨,烧红了她的耳根。
李修白自然也听到了仆役的窃窃私语,再结合酒肆里听闻的那些感天动地的佳话,只觉荒谬绝伦。
他攥紧她的手,薄唇几乎贴上了萧沉璧耳垂,神情莫测,似笑非笑:“夫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可我怎么不知道,我爱你爱到死去活来?”
“……”
萧沉璧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羞愤、恐惧和巨大的荒谬感齐齐涌上来,她恨不得将眼前人挫骨扬灰!
第35章 风水转 “贤王妃感天动地哭活亡夫”
西角门的守卫自然也瞥见了墙边纠缠的人影, 那姿态过于暧昧,他们立刻识趣地侧身避开。
萧沉璧顿时火气更盛。
然而此刻,彼此要害相抵, 她更身处敌营腹地。
硬拼?最好的结局不过玉石俱焚。
她惜命。
这条命还有许多抱负要实现, 还有远方亲人要相救,比李修白的命值钱多了,不到绝境,她绝不轻言放弃。
压下翻腾的怒意, 她冷静道:“僵持无益。你我同时撤手,从此两清, 如何?”
李修白把玩着那枚金针,唇角勾起一抹嘲弄:“两清?郡主未免太会避重就轻,此地乃长平王府,是本王的家, 本王只需一声令下,府卫仆役顷刻便能将你围得水泄不通!郡主当真以为能杀得了我?抑或杀了我之后, 还能全身而退?”
萧沉璧的确是在虚张声势, 眼下被戳穿,她下巴一抬,又换了一种语气:“纵使我难逃一死,能拉你垫背也算值了!反正我如今一无所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比不得殿下圣眷正浓, 前程似锦!”
她手腕微沉,匕首更紧地刺向李修白腰腹,李修白立时反制,金针几乎刺破她的肌肤:“郡主如此惜命, 当真舍得赴死?”
萧沉璧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只要他不想玉石俱焚,就有谈判的机会。
远处,瑟罗驾车的声响隐隐传来,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
她故作姿态:“殿下若不愿两败俱伤,倒也有个法子,咱们赌一赌。你我各退一步,我收手,你放行。至于我能走多远,就不劳殿下费心了。此计于殿下百利而无一害,殿下该不会连这点胆量也没有吧?”
李修白低笑出声:“郡主不必费心激我,放你走无异于纵虎归山。易地而处,郡主会应允么?”
这话何其耳熟?正是是在进奏院里初见时,她对此人说过的原话。
睚眦必报的小人!
萧沉璧暗骂,心知谈判无望,环视一圈,发觉守卫已退远,仆役也躲不见了,余光扫见瑟罗逼近,她心一横,一个眼神递出,瑟罗会意,快马加鞭一甩,从车辕跃下,直扑李修白——
这一刹那,李修白转身和瑟罗交手,而萧沉璧则同时刺过去。
然而此人着实深藏不露,身手竟远超预料,瑟罗这等好手一时竟也占不得半分便宜。
缠斗正酣之际,忽有一道矫健身影从墙头翻下,瞬间将瑟罗死死按在地上!
萧沉璧本已经转身逃走,还没走到门口,手腕却被擒住,天旋地转间,已被李修白反剪双臂,重重抵在冰冷的墙角。
主仆双双受制,萧沉璧审时度势,决定先保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倏然变脸,侧首回眸,眼中瞬间蓄满泪水,泫然欲泣:“殿下当真忍心杀我?我腹中可怀着你的骨血啊!”
李修白见识过她翻脸如翻书的模样,喜怒无常是常态,但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却是头一遭。
瞧瞧,眉毛似蹙非蹙,眼泪将落未落,水汪汪的,极为引人怜惜。
可惜,他心硬如铁:“郡主未免太会利用条件,上一刻还毫不留情要杀本王,这一刻知道硬拼无用,又拿腹中骨肉博取同情,难过能骗过如此多的人!”
被戳穿心思,萧沉璧面不改色:“论迹不论心。我这腹中骨肉确是先生血脉,没人比先生更清楚了吧?”
她悄然换了称呼,用“先生”二字试图勾起那些相处的情分。
李修白语气淡漠:“郡主还是别提先生了。一提,本王便不禁想起昨日安副使说的郡主下令送我上路之事。”
“什么!”萧沉璧惊讶,仿佛头一回听见,“我何曾下过此等命令?我分明是想脱身后带先生一同远走高飞的,定是安壬构陷于我!我自身尚在进奏院掌控之下,如笼中鸟雀,何来权力支使他们?何况……”
她带着无尽委屈,“一日夫妻百日恩。昔日,我又是帮先生跟进奏院要求换炭火,又是添茶叶的,先生难不成全忘了?”
李修白笑意愈发地冷:“炭火中掺了迷情香,茶叶罐至今空空如也。郡主的恩情,便这般廉价?”
“……”
萧沉璧忍不住恼恨,语气却强行压住:“论心不论迹,我的确是这般想的,那只能说明我人微言轻,进奏院压根不把我放在眼里!既如此,我又如何能支使进奏院杀先生?显而易见这是栽赃!”
李修白挑眉:“方才还‘论迹不论心’,转瞬便成‘论心不论迹’。正话反话都让郡主说了,郡主果然好口才!可惜,姑且不论此次刺杀,单说前次燕山雪崩——雪山倾颓之际,不巧,本王恰好瞥见山巅立着一人,银甲覆面,身形与郡主一般无二,郡主莫非还要狡辩,这也是误会?”
萧沉璧这次是真冤!
她柳眉倒竖:“殿下怎可一再污蔑于我?那雪崩绝不是我手笔!我自身也被埋于雪下,九死一生,差一点被冻毙,先生难道是说我是故意去送死不成?”
李修白面无表情:“郡主恐怕不是不想做,是没来得及做吧?郡主率众前往燕山,总该不会是为在下送行的?”
“……”
萧沉璧绝不认账:“我是去替阿弟寻访名医,先生不是问过我手上的疤痕是如何来的吗,正是此次冻伤所致。疤痕犹在,先生曾亲手抚触过,难不成还不信我?”
此言一出,李修白的确回忆起那指尖微凸的伤痕,同时浮现的,还有她汗湿的鬓角和情动时紧扣住枕头的手指。
旖旎的场景一闪而过,他沉默一瞬。
萧沉璧乘胜追击:“过往恩怨暂且不提。如今,我腹中真真切切怀着殿下的骨肉,王妃娘娘对此子殷殷期盼,贵太妃更是望眼欲穿,盼着四世同堂,她老人家沉疴缠身,恐怕不久于人世……殿下难道连老人家最后这点念想,也要亲手掐灭么?”
李修白皱眉:“你还笼络了我外祖母?”
萧沉璧神色坦然,语带关切:“是贵太妃垂怜于我。深宫寂寞,我每每入宫相伴老人家都甚是开怀,殿下若肯放过我,日后我定当尽心侍奉贵太妃左右。待此子降生,或许……贵太妃凤体也能因此康健也未可知。”
李修白只有一声讽笑:“让你相伴?只怕外祖母活不到此子呱呱坠地了。”
萧沉璧心火更旺,为保命却只得隐忍。
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诚恳:“殿下当真是误会我了,殿下知道的,眼下我被叔父夺了权,又被进奏院全面监视,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若殿下肯施以援手,助我挣脱樊笼,我自然更愿安守王府,平平安安诞下麟儿,过几天安稳日子。”
李修白审视着她的眼睛:“你会安分?”
“当然!”萧沉璧斩钉截铁,循循善诱,“殿下从前在进奏院之时不是说过吗,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殿下能给我的远胜进奏院百倍,我为何不愿?何况……”
她话锋一转,直接点破他的野心:“殿下只怕也不是闲散亲王吧?这些日子你在进奏院名为襄助魏博、离间二王,实则坐收渔利。殿下也有问鼎之心,是也不是?”
李修白并不否认:“你是想留下助我,以此为条件换取性命?”
“不错!”萧沉璧迎上他的目光,将他从前的话还回去,“我虽从前与殿下有些误会,但我的才能殿下也是知晓的,有我襄助,殿下必能如虎添翼,登上大位,指日可待!”
“郡主曾杀过本王三次,郡主的才智自然不会怀疑。只是……”李修白话中带刺,直指核心,“利害虽永恒,郡主心性却未必,郡主今日可与本王结盟,明日也可转投他人,如此首鼠两端,本王如何确信郡主不会在紧要关头反戈一击?”
萧沉璧真是恨极了这人刻薄的言语和缜密的心思!
若非走投无路,她实在不愿与此等人物周旋。
不过,她说的结盟倒也不全是假话。
利用谁不是利用?叔父欺她辱她,夺她权柄,还昏聩无能,和叔父共谋大业无异于自取灭亡,不如趁早另寻出路。
抛开恩怨和好恶来看,李修白身为长平王,身份尊贵,野心勃勃,最重要的,和她目标一致,此人才是她眼下最有力的盟友之选。
不妨虚与委蛇,借他之力重掌魏博,同时伺机脱身,待脱身之后再反手除除掉他……
如此,她腹中的孩子便又成了最正统的天家血脉,到时,扶持此子,依旧可以名正言顺起兵。
转瞬之间,萧沉璧便迅速筹谋好一切,言辞恳切,直击要害:“殿下从前不信我便也罢了,可是如今,我腹中怀着殿下血脉,这是你我骨肉至亲,我同殿下的关系自然比任何人都更亲近,难道殿下还怀疑我会将江山交给外人么?”
李修白目光沉沉扫过她尚平坦的腹部,未置可否。
萧沉璧知道他开始犹豫了,这便意味着有戏,她目光灼灼,再添筹码:“我如今孤身一人,困于殿下掌心,若我真有异心,殿下可随时除了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一番言辞,情理兼备,滴水不漏。
李修白沉吟片刻,似乎已下了决定,这时,远处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阿兄!”
李汝珍满面狂喜,小跑过来,跑得发髻都乱了。
直至近前,她才发现兄嫂姿态亲密,顿时惊呼一声,捂眼背过身去。
“阿兄羞不羞!光天化日的便如此行事,叫人瞧见可怎么好?”少女的声音又羞又急。
李修白眼神微妙,缓缓松开了钳制萧沉璧的手。
萧沉璧迅速退开数步,揉着发痛的手腕,心想他这是默许结盟,暂不取她性命了?抑或,是要静观其变?
不管怎么说,对她而言都算好事,她将匕首迅速收回袖中。
李修白没管她,只对李汝珍道:“只是说说话罢了,并无其他。”
李汝珍从指缝偷瞧一眼,见二人已分开,衣衫齐整,这才红着脸跑过来,一把抱住李修白的手臂。
“阿兄,你活着回来了,太好了!这些时日我还以为……”她声音哽咽,抹了抹眼角。
李修白抚了抚妹妹的发顶:“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怎还这般爱哭鼻子?
李汝珍连忙吸了吸鼻子,然后连珠炮般发问:“阿兄是怎么脱险的?为何今日才归?身上可有伤……”
李修白打断:“你这般问法,叫为兄从何答起?”
李汝珍不好意思:“那……那便从如何脱身说起!阿兄是如何逃脱的?嫂嫂也脱险了,你们怎未遇见,一道出来?”
李修白扫了一眼身后的人,萧沉璧别开眼神。
他语气于是带了一丝冷笑:“幸好当时没碰见你嫂嫂,不然,我恐怕便回不来了。”
李汝珍愕然:“啊?”
萧沉璧连忙堆起温婉笑容,打圆场道:“郎君的意思是……当时天寒地冻,一个人东西尚且不够吃,若是两个人一起,只怕都要饿死在雪地里了。”
李汝珍心思单纯,拍着胸口庆幸:“真是万幸!不过嫂嫂是被神策军所救,阿兄你呢?”
李修白简单把自己被猎户所救,然后当成奴隶转卖,还险些被杀的事情说了。
当然,他略去了进奏院,也没提萧沉璧,只说是一个女子手笔。
李汝珍心疼不已:“阿兄可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竟被卖作贱奴!那女子还敢害你?实在可恨!究竟是谁?我定不饶她!”
说罢,她抄起手中的红缨枪便作势要去算账。
李修白目光转向萧沉璧,似笑非笑:“这……就要问你嫂嫂了。”
“嫂嫂怎会知晓?”李汝珍一愣,旋即恍然,“是阿兄方才告知嫂嫂了对不对?”
萧沉璧心虚,面对李汝珍殷切的目光,镇定地开始胡编:“对,那个女子……她,她是一个胡人,专做奴隶生意,没认出你阿兄的身份来,这才把他转卖了,后来你阿兄要逃,他们的头目又下了命令追杀。至于具体是何人,一时难查……胡商行踪飘忽,居无定所,此刻怕已远走西域了。”
“原来如此。”李汝珍懊恼不已,“那岂不是不能为阿兄报仇了?难道就这么放过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了?”
萧沉璧笑容有些僵硬:“来日方长。倘若她再来长安,到时候报仇也不迟。”
“好吧。”李汝珍悻悻收回了红缨枪,对萧沉璧深信不疑,“嫂嫂说的在理!嫂嫂定然也比我更痛恨那个女人,一切都听嫂嫂的!”
萧沉璧干笑两声。
李修白扫了一眼二人亲密的姿态,微微皱眉:“你们二人何时这般亲近了?”
李汝珍立刻挽住萧沉璧手臂:“嫂嫂待我可好了!上回我荡秋千不慎落水,嫂嫂明明水性不佳,仍奋不顾身跳河相救,最后她用尽全力把我托举上来,自己却险些溺亡……阿兄,你既归来,日后定要好好待嫂嫂,若你敢负她,我第一个不答应!”
李修白眉头顿时皱得更深。
什么救命之恩?萧沉璧水性极佳,这分明是笼络人心的把戏。
他冷冷瞥向萧沉璧,萧沉璧却顺势反挽住李汝珍,声音温软:“小姑怎可如此说话?你是郎君嫡亲的妹妹,你们二人才是骨肉至亲,我终究是外人,切莫为我伤了你们兄妹情分。”
李汝珍急道:“嫂嫂此言差矣,你嫁入王府,便是我李家人,阿娘与我皆视你为至亲。何况嫂嫂待阿兄之心,满长安有目共睹!夜夜抄经祈福,日日焚香祷告,谁人敢说你一个不字?便是阿兄你也不能!”
她回头瞪了李修白一眼。
李修白脸色瞬间沉到了底。什么祈福?她分明是出去给他戴绿帽子了,只不过阴差阳错,私通的人恰好是伪装身份的他自己。
如此不堪,竟被她经营成贤名远播,还让所有人都称赞于她?
他目光寸寸剐过萧沉璧,萧沉璧则回以无辜眼神,她也很无奈啊。谁让这些人愿意相信她呢?
李汝珍完全没发现哥嫂之间的怪异,还是欣喜若狂的模样:“总之,阿兄平安归来便是天大的喜事!阿娘定是等急了,快走快走,我们一同去!”
她一手挽一个,亲亲热热往安福堂去。
李修白不动声色抽出手臂,径直前行。
“哼。”李汝珍咕哝了一句,忙安抚萧沉璧,“阿兄脾气向来如此,嫂嫂莫怪。”
萧沉璧温婉一笑:“妾身怎会怪郎君?妾欢喜郎君还来不及呢。”
“嫂嫂也不能太惯着他!你这般好脾气,日后当心被阿兄欺负。”李汝珍愈发怜惜,暗暗下决心要护好嫂嫂。
行至半途,李汝珍一回眸才注意到瑟罗,奇道:“瑟罗为何不一道?站在那儿作什么?”
再仔细一看,只见瑟罗远远立着,身旁还站着李修白的护卫。
不止李汝珍奇怪,瑟罗也奇怪,刚刚她还远远看着郡主被那长平王压制住,两人剑拔弩张,但转瞬之间又平静下来,仿佛答成了某种约定,这护卫也放开了她,李汝珍这才没发现怪异。
萧沉璧从容道:“哦,今日我原是要乘车去香积寺为郎君祈福,如今郎君既归,自然不必去了。”
她示意瑟罗将提篮送回薜荔院,瑟罗虽不明所以,但既然跟了萧沉璧,便一句话没说照做。
——
安福堂
院门外,早有管事望眼欲穿,一见人影便激动入内通禀:“来了来了,殿下与夫人一道来了!”
老王妃早已按捺不住,亲自院门,李修白快步上前,躬身长揖:“儿子不孝,劳累母亲忧心了!”
老王妃忙扶起他,上下打量,眼中含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身上可有伤?”
“劳母亲挂心,并无大碍。”李修白答道。
老王妃见他气色尚可,略微安心,拉着他的手絮叨:“无事便好!快进来,可用过早膳了……”
说话间,女使们已鱼贯而入,虽是早膳,案几上却已琳琅满目。
萧沉璧被李汝珍按坐在李修白身侧,如坐针毡。
又是一番细问,老王妃所问与李汝珍相差无几。
“这些时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修白略一停顿,将萧沉璧刚刚编造的谎言简略陈述。
老王妃听罢微微皱了眉:“好个心狠手辣的女子!一时逃了也无妨,长平王府家大业大,我博陵崔氏也不是无能之辈,断不会就此罢休!”
萧沉璧听到这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李修白余光掠过她低垂的眼睫,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母亲说的是。”
然而,他唇角的笑很快便僵住。因为连素来端庄持重的母亲,随后竟也絮絮说起萧沉璧这些日子的“虔诚”与“功劳”。
“……多亏了你这位新妇!噩耗传来,她日日为你焚香诵经,抄写往生经,一卷又一卷,指尖都磨出了茧子,许是这份心意感动了神佛,才保佑你逃过一劫吧!”
李修白没说话,只抿了口茶,若是没有此女,他恐怕原本没有这么多劫数。
他淡淡道:“汝珍已提过了。”
老王妃点头,却仍忍不住夸赞:“不止抄经,你这位好夫人啊还救了汝珍性命,更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最要紧的,她腹中有了你的骨血,贵太妃对此子寄予厚望,前些日子她入宫探望,贵太妃的精神都好了许多!阿郎,你夫人实乃我长平王府的福星,你此番归来,定要善待于她,切莫辜负!”
李修白手中的茶汤原本是上好的顾渚紫笋,回味甘香,此刻尝来却只余苦涩。
汝珍年幼天真,被蒙蔽尚可理解。可母亲何等明智?外祖母更是历经三朝,深谙宫闱……竟都被此女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满长安城的人都似乎都在为此女着迷。
看来,此女的心机手段远超他预估,若此刻当众揭穿或诛杀她,必引轩然大波。
他眸色深沉,只淡淡应了一声:“儿子知晓了。”
叙完话,他便以需即刻上表禀明圣人为由告退。老王妃自是答应,又叮嘱他好生休养。
李修白起身,萧沉璧也跟了回去。
两人并肩往薜荔院去,此时王府上下早已传遍李修白活着归来的消息,仆役们或明或暗地窥视着这对劫后重逢的璧人,议论纷纷。
薜荔院内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女使们赶紧重新铺设锦衾,备置衣物。
很快,长平王死而复生的消息便从王府内传出去,两人之间的佳话愈发动人,在长安坊市间沸沸扬扬,甚至染上了一丝志怪色彩——
什么“贤王妃感天动地哭活亡夫”啦,什么“三生情未了苦命鸳鸯终再会”啦,甚至还有谣传是雪山神女显灵,护佑一双痴情人的,惹得痴男怨女们纷纷前往燕山膜拜……
此刻,萧沉璧尚且不知外头的谣言已经传成了这样,她步履沉重,心中反复掂量李修白的态度。
李修白显然也有话要说,刚踏入薜荔院正房,便屏退了所有女使。
女使们床铺刚铺到一半,面面相觑,脸颊飞红,心照不宣地退下,轻轻掩紧了门扇——
殿下也太心急了,刚回房就等不及做这档子事,夫人可还怀着身子呢!
李修白捕捉到女使们暧昧的眼神,神色愈发不虞。
他眼神冷淡,看向那背着光站的人:“郡主果然好手段。不过两月光景,这长平王府几乎要改姓萧了,本王若再不归来,只怕连立锥之地也无了?”
萧沉璧这半晌也算看出来了,李修白既然没在李汝珍和老王妃面前揭穿她,八成是被她说动,要与她合作了。
也就是说她的命暂时无虞,并且能借助他的权势摆脱进奏院,同时筹谋大业。
她心下一松,亲手斟了一盏热茶,笑意盈盈奉至李修白面前:“殿下谬赞。若是我手段粗陋,轻易便被人识破,殿下又如何肯与我结盟?我手段越高,日后为殿下蒙蔽进奏院,使其为殿下所用时才越能天衣无缝,殿下说是不是?”
茶汽氤氲,朦胧了两人的视线,也柔和了针锋相对的气氛。
萧沉璧美艳的皮囊仿佛罩上了一层薄纱,看不破,摸不透,欲遮还休,更添几分引人探究的魅惑。
雾气缭绕间,李修白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那平坦的小腹上,母亲期盼的眼神,外祖母重病之时的心愿……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终究抬手,接过了那杯茶。
“望郡主说到做到,安分守己。若叫本王察觉丝毫异动……郡主想必能猜到下场。”
萧沉璧心口的巨石彻底放下,看来最终还是这个她厌恶的孩子保了她一命。
她嫣然一笑,令人如沐春风:“殿下放心,我怎么舍得呢!我腹中还怀中我们二人共同的骨血呢,此子定会如殿下一般,龙章凤姿,智谋无双。”
李修白几不可察地牵了下嘴角:“本王不求它皮相才智如何,只愿它生就一副好心肠。”
言下之意,显然是讥讽她蛇蝎心肠。
萧沉璧笑意微僵,心头冷哼,秃子笑和尚,脱了帽子都一样!
装什么良善,说得他自己心肠多好一般!
这个孩子继承了他们二人的心肠,只怕生下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萧沉璧光是想想都头痛,但眼下,此子确有大用,不便再打掉。
萧沉璧轻抚小腹,决定拿它再来搏一搏筹码,突然,小腹窜过一股熟悉且异样的热流,并且沉沉地往下坠。
似乎是……月信。
怎会?萧沉璧心头猛然一紧,心头浮出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想——
该不会,她压根就没怀上吧?
第36章 掌心汗 识人不需多,一眼足矣。
如今前有狼, 后有虎,这个孩子是她保命的重要筹码。
若是她没真怀,就凭她曾经三次对李修白下杀手, 这人定会毫不犹豫将她斩杀。
天塌了也不为过!
可先前她明明害喜了, 侍医也诊断出滑脉,怎会骤然生变?
思来想去,萧沉璧只能想到是侍医前些时日为她调理寒症的药方扰乱了脉象,害得她假孕了。
人果然不能说谎, 说了一个谎便要用无数的谎去圆。
此次怕是在劫难逃,萧沉璧浑身僵冷。
这点异样没逃过眼前人的眼睛, 李修白搁下茶盏,略一打量:“郡主又在盘算什么?”
“没什么啊。”萧沉璧若无其事地坐下,并紧双腿。
此刻李修白深信她身怀有孕,这筹码须得用足, 她接着道:“殿下既然答应了,也当护我母子周全。我的身份倘若泄露出去, 对殿下绝无好处。叶氏尚有一姑母存世, 不日便到长安,还望殿下出手拦截。”
李修白略一思索便想起昨夜进奏院大半人手悄然撤离之事,想来便是为此。
他淡声道:“此事你不必忧心。不过…… 郡主方才夸口说能助本王掌控进奏院,进奏使位同大唐副相,大朝会时,忽律和康苏勒也需上殿, 届时必与本王照面,万一认出本王,郡主之计岂非不攻自破?”
萧沉璧自然也预料到了这种情境,她方才便想出了一计, 笑意盈盈:“这点殿下大可不必忧心,只要殿下佯作失忆,忘却幽州旧事及被困进奏院的经历,我便可继续假扮叶流筝,进奏院也无从生疑。”
李修白指尖轻叩桌面。
燕山雪崩之时山顶滚石圆木齐下,可见此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萧沉璧也被掩埋,多半不是其手笔。
看来这暗处,恐怕另有一双手欲置他于死地。
他脑中闪过数张面孔,最终定格在一人脸上,叩击的指尖微顿。
如今他平安归来,那人恐东窗事发,必会再次出手。眼下百废待兴,树敌过多并非上策。
失忆么?随时可恢复,便意味着他随时能旧事重提。
主动权在他手中。
一番权衡之下,李修白不动声色:“好,本王可以依计行事。至于进奏院那头如何圆得天衣无缝,全看郡主手段了。”
萧沉璧眼波流转,笃定道:“殿下尽管放心。”
李修白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讽意,此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和她合作,的确如虎添翼。
“还有一事。”他又抬眸,语气转冷,“郡主心机深沉,进奏院本就与你有宿怨,光笼络此处为本王所用远远不够,郡主若是想取信本王,魏博那边,也需拿出些诚意来。”
萧沉璧眼神一凝。魏博也是此人腹心之患,此人的目标显然不止图谋皇位,更要一统天下,这是逼她纳投名状了。
她眼下被叔父夺权,魏博那边叛徒不少,正好可借刀剪除那些已倒戈叔父的势力,为日后重掌大权铺路。
她于是欣然应道:“好啊,殿下放心,不但进奏院会化为殿下的手中利剑,魏博的不臣之将,本郡主也会为殿下扫清!”
这话说得十分狂妄,但她曾执掌魏博,没人比她更知道如何对付魏博了。
李修白撇了撇茶沫:“半月为期。若做不到,郡主当知晓,本王也不是非此子不可。”
萧沉璧心中冷笑,此人果然铁石心肠,即便她真诞下孩子,他也不会对此子多在乎。孩子出生之日,更是她殒命之时。
然而不得不承认,此人心思同她一样缜密,手段和她一样果决,和他结盟,大业指日可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暂居人下何妨?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萧沉璧微微垂眸,没流露出一丝不满:“好,半月为期,人头必定送到殿下手里。”
李修白略一颔首,盟约便算正式达成。
这模样既矜贵又冷淡,哪里还有半分从前身为陆先生时的温润如压?
萧沉璧只觉自己瞎了眼,怎么会把此人看成是一个小官之子?
她气不打一处来,抬手端起茶想冷静冷静,李修白却制止:“郡主还身怀有孕,此时饮浓茶恐怕不合适吧?”
萧沉璧手一僵,为了维持身份,只好又悻悻放下:“殿下懂得倒是多。”
他懂得多,便意味着更易识破假孕。
不行,可不能叫他发现。
念头一转,计上心来,她眉头微蹙,目露忧色:“殿下关怀骨肉自是好的。只是此胎仅一月,并非外人以为的三月。王妃娘娘每五日便遣府中侍医为我请平安脉,时日一久,这差池恐怕难以遮掩。殿下若想保密,还请止了这诊脉。”
李修白不置可否,只盯着她:“本王倒好奇,郡主前两月是如何瞒过医官的?”
萧沉璧日后还需此法,哪肯和盘托出?但什么都不说,以此人的心思只怕要起疑。
她于是佯装恼怒:“反正总归弄假成真了,殿下又何必追问这些细枝末节?再说,我是如何怀上的,殿下难道不知?那日,我分明瞧见羊肠衣有了破漏,殿下却偏说无碍,若非如此,何以弄到这般地步!”
她眼波流转,双颊飞红,愤然控诉他是如何令她有孕的,无意间勾起昔日旖旎片段。
李修白微微侧目,起身避开:“此事的确是本王疏忽。这侍医本王会下令叫他不必来了,但若圣人或贵太妃遣奉御前来,还需郡主自行应对。郡主智计无双,前两月既能瞒天过海,想来此等小事,也不在话下。”
“不劳殿下费心。”萧沉璧见好就收。
免了定期诊脉,李修白一时便难以察觉她假孕之事。
可眼下小腹还在坠痛,再待得久些,只怕衣裙要被染脏,她以手支额,佯作不适:“我昨夜睡得不大好,殿下若无事,我便先行休息了。”
李修白余光扫过屋内佛龛,只见里面供着他的牌位,前面还整齐地插着一排香,尚未燃完,显然是刚供上不久。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亏心事做得多了确实容易噩梦缠身,郡主且好好歇息吧,本王去处理叶氏姑母的事。”
说罢,命门外女使撤了牌位香炉。
萧沉璧自然听出了他的讽刺,恼怒别过脸去,这人真是一日不刺她都不行!
待人彻底走远,她又急急检视一番,果然……是月信来了,她根本就没怀!
萧沉璧强自镇定,悄悄换了月事带。
然后,她命瑟罗出府,让进奏院按兵不动。
——
从薜荔院出来,李修白身后悄无声息跟上两名护卫。
这二位是他手下极为得力的双生兄妹护卫,一个叫流风,一个回雪,身手极佳,忠心耿耿,最主要的,口风极严。
李修白甫一回府,二人便来拜见,擒住瑟罗的人正是流风。
李修白将拦截叶氏姑母之事交予二人,然后往书房撰写奏表,向圣人禀报“死而复生”之事。
奏表写完后,李清沅和崔儋得知了他尚在人世的消息也匆匆赶来了,一家人在安福堂相见,李清沅的眼泪险些掉下来:“阿郎清减了,手上也添了伤痕,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李修白宽慰道:“无妨,只是些许皮外伤,根骨无恙。”
李清沅含泪点头,崔儋更稳重些,拍了拍他肩:“平安便好,否极泰来,日后必会一帆风顺,对了,你不在时,母亲已将前事告知清沅。”
崔儋将他们如何暗中盘算扶持他遗腹子的事情说了,还说了他已经升任礼部尚书。
李修白道:“我料到了。此事,我也在暗中助力。”
然后,他便将这些时日已来身陷进奏院,如何挑拨二王,如何暗中扶持王府的事简单说了。
李清沅恍然大悟:“难怪阿娘总怀疑是你在显灵!”
崔儋也若有所思:“这么说,礼部侍郎一职原来是行简你帮的忙?难怪如此顺遂。阴差阳错,里应外合,咱们倒是齐心协力了。”
老王妃则皱了眉:“可……叶氏先前不是说你是被一胡女所制?”
李清沅笑道:“他那夫人弱质纤纤,又怀有身孕,若是告诉她实情,只怕她会吓得晕过去吧!”
老王妃微微颔首:“阿沅言之有理,此事暂且还是瞒着她吧。”
李修白并未辩解,只是想,萧沉璧果然好手段,柔弱姿态在他家人心中已根深蒂固,纵使他此刻挑明此女便是心狠手辣的永安郡主,她们恐怕也难相信。
崔儋又道:“经过科举舞弊、剑南旧案和淮南漕乱之后,庆王、岐王皆损兵折将。眼下榷茶案由王守成严查,结案在即,岐王的户部尚书之位应当难以保全了。到时候二王都只剩半副残躯,形势对咱们一片利好。”
李修白听着,微微颔首。
之后,清虚真人也进言道:“禀殿下,除了朝堂,后宫里殿下先前安排的那位薛采女也节节高升,如今已升至四品美人,宠冠后宫,想必将来对我等行事也大有裨益。”
“如此之快?”
“是,此女手段着实非凡。”
李修白听罢,倒是没再意外。
见第一面时,薛灵素的眼神最先落在他腰间的佩戴的玉佩上,从那时起,他便看穿了此女。
想到这里,他忽又想起进奏院初遇萧沉璧,那时,她的第一眼落到了他的胸口——试探他是否还活着。
他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果然,识人不需多,一眼足矣。
——
换过月信带,萧沉璧莫名打了个寒噤。
她拿丝帕捂住,心里冷笑,定然是李修白在腹诽于她。
罢了,横竖彼此算计。
要紧的是,如今他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夜夜可与她同榻而眠,月信之事要如何遮掩?
她忍不住在房中踱起步,思忖对策,当务之急,还是要联络赵翼。
正准备去见韩夫人,突然,韩夫人的请帖先一步送到了她手中。帖上不过寻常叙旧之辞,然而递帖的女使悄然又给她塞了一张字条,上面赫然写着叶氏女的那位姑母是赵翼派来接应她的。
萧沉璧阅毕当即将纸条焚毁,心头一震——来了!看来赵翼接到她的传信了,还派了人来营救!
可不久前,她怕身份败露已让李修白拦截此人……
她不及细想,急急赶去。幸好时机还未晚,到了待客的秋林院时,正听见里面吵闹着。
“叶娘子,夫人在静养,不宜惊扰。”
“就见一面!老身是她亲姑母,自她未出世便远嫁,从未得见,实在想念,夫人见了我必是欢喜的,还望通融则个!”
“殿下有令…… 哎!娘子!”
那妇人一身石青色的襦裙,竭力挣开阻拦,两名护卫却死死拦住。
僵持间,萧沉璧已轻轻推开一丝门缝,细细再一打量,发现那妇人有些面熟——体态丰腴,面色红润,唇边有一颗醒目的媒婆痣,正是赵翼的干姐姐范娘子!
萧沉璧随即推门而入,众人齐刷刷望来,范娘子见了她更是几乎喜极而泣。
四目相对,萧沉璧心也稍安。
她定了定神,对仆役道:“都退下吧,我觉着好些了,且与姑母叙一叙旧。”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岿然不动。萧沉璧心知他们唯李修白之命是从,上前低语几句,令其回禀李修白,二人这才退开。
待摒退众人入内,范娘子立刻下拜:“郡主,老身可算寻着您了!您不知这一路有多艰难!”
萧沉璧赶紧将人扶起,细细问了原委。
范娘子擦去额上的汗,气喘吁吁道:“说来话长,这一切还要从郡主夹带在官牒中的来信说起……”
原来自从燕山雪崩的事传出去后,魏博对外宣称她身染重病,内里却悄然散布死讯。远在相州的赵翼得此噩耗,遂据城不出。直至半月前收到她密信,方知她被困长安,立刻设法营救。
但相州受严密监视,不便打草惊蛇,赵翼就想到了假借叶氏女姑母的办法进入王府。
此事本来极为隐秘,范娘子暗中联络王府时特意叮嘱欲给侄女惊喜,勿要外传,王府应允了。范娘子于是才由王府护卫护送,乔装入长安。
“然而……”范娘子奇怪道,“行至灞桥时,消息不知如何走漏。进奏院人马随后拦截伏击,老身几经周折方得脱身入城。”
萧沉璧听到此处算是明白过来了,此事之所以会泄露是因为李汝珍告诉了她这个秘密,她不知内情,以为是真的叶氏姑母,遂把这件事告诉了进奏院,之后,进奏院又派人拦截……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才耽搁至今。
她暗骂天意弄人,面上只宽慰道:“娘子辛苦了。”
范娘子是领兵作战的女中豪杰,对此小挫浑不在意:“方才那两个护卫拦得死紧,要不是郡主现身,老身便要硬闯了!郡主放心,对付这等小辈,老身手到擒来!”
萧沉璧莞尔:“娘子英勇,便是我不来自然也能见着面,只是,我此前传信赵将军之事,办得如何?”
范娘子正色道:“郡主先前命将军营救困于魏博的节帅夫人与少主,赵将军已安插细作。但此处看守森严,尚需时日。将军说郡主处境险恶,命老身先救郡主回相州,再图后事。郡主放心,老身此次入京明着只带护卫十余人,另外却有两支乔装胡商的百人卫队也到了长安,回去的通关文牒和伪装身份,赵将军都已备妥,必能万无一失!”
萧沉璧听罢,却摇头:“不,此刻我不能走。”
“为何?郡主是信不过老身?还是信不过赵将军?”
“都不是。” 萧沉璧温言道,“我与赵翼生死相托,我信得过他,自然也信得过他派来的人,只是,母亲和阿弟在叔父手中,一旦我消失,进奏院必会发现,到时他们二人的命只怕要即刻不保。”
范娘子有些出乎意料,她从前听闻永安郡主心狠手辣,毒杀生父也不手软,未料其对母亲和弟弟如此情深,她踌躇道:“可郡主如今处境艰难,此时若是不走,只怕日后未必能脱身了…… ”
萧沉璧何尝不知,与李修白周旋,无异与虎谋皮。但人活着是有底线的,她即便再心狠,心里也始终有一处不能碰的地方,便是母亲和弟弟。
他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多年,感情非外人可揣度。
何况,危中有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利用得当,待她重返魏博,便是一举四得——
一是借襄助李修白的由头剪除二王;
二是借其权柄清扫进奏院与叔父势力;
三是暗杀李修白这个心腹大患;
四是抱养一个孩子假装李修白遗孤,以此举兵!
于是,沉吟过后,萧沉璧断然道:“不,赵翼必须先设法救出我母亲和弟弟,我方能离开长安。这段时间你和你的人先在长安待着,传信之事,我另有安排。”
范娘子只得应诺:“是。”
萧沉璧又细问魏博近况,了然于心后方起身回薜荔院。
同时,她心里稍稍安稳,不论如何,范娘子的到来给她留了一条后路,纵使魏博事败,她也不至于困死长安。
但她所有的图谋全系于腹中这胎儿之上,偏偏,她并未真的怀上,还来了月事。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
怕什么来什么,用完晚膳后,李修白回了薜荔院安寝。
女使已将屋内收拾停当,李修白的旧物渐次归位。萧沉璧只觉领地被侵占,颇为不适,当看到那并排摆放的玉枕和银红的鸳鸯戏水缠枝锦被时,额角青筋更是突突直跳。
李修白倒是从容,问起她白日去秋林院之事。
萧沉璧早已想好了说辞,道:“这位姑母说她早在叶流筝出生前便远嫁了,从未见过她,我这才出面相见,免得叫外人怀疑。见面后她果然未认出来我来,只简单叙了两句家常,之后,我便将她安置在别院了。”
“仅此而已?”李修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萧沉璧压下砰砰的心跳,故意没好气地反看回去:“还能如何?一个外乡妇罢了,难不成我还有通天的本事,能把她怎么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殿下这点气量总该有!”
李修白收回目光,不再追问,只命女使备汤沐浴。
萧沉璧心头又是一紧,连殿下也不唤了,蹙眉道:“你今夜当真要宿在我房中?”
李修白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此乃本王府邸,本王回自己房间安寝有何不可?多亏了夫人在外头散布的那些恩爱传言,现在王府上下都知道本王爱妻如命。若归家首夜便与夫人分房而居,次日流言如何,夫人自己且先想一想。”
萧沉璧一时语塞,这回是真的恼了,别开脸去:“随你。”
李修白垂眸,扫过她扭头时雪白的颈项,没再言语,去屏风后更衣。
水声淅沥,萧沉璧只觉那声响敲在心上,小腹坠痛更甚。
幸而,李修白虽与她同室,却未同榻,屏退女使后,他径直走向窗边那张贵妃榻。
那榻是萧沉璧入住后添置的,处处是她的喜好,酸枝木榻身雕刻着繁复华美的缠枝牡丹,上面铺着触手生凉的玉簟,还歪着一个她素日搂抱的竹夫人。
李修白扫了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似乎是嫌这品味过于浮艳。
萧沉璧心头不悦,上前一把将竹夫人和玉簟抱走,只留给他一张光秃秃的空榻。
李修白倒未计较,和衣躺下。然而他身量颀长,头挨着榻沿,一双长腿便无处安放。
他侧过脸,唇线抿紧:“王府是短了郡主的用度?既添了东西,为何如此局促?”
萧沉璧添置时哪想过他还能活着回来?自然只图自己舒适。
她故作委屈,眼睫低垂:“事已至此,还能如何,殿下若是不忍一忍,难道要占了我一个弱女子的床,把我赶过去么?我可还怀着殿下的骨肉呢?”
“骨肉”二字,被她咬得又轻又软,李修白目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停留一瞬,回头去,勉强将长腿搭上狭窄的榻尾。
萧沉璧见他吃瘪,心头掠过一丝快意,叫他装!往后夜夜这般憋屈才好。
她放下锦帐,美美地躺在他那张宽敞舒适的小叶紫檀大床上。
两人各自背身,眼不见为净。
然而不知是上回落水寒邪入体,还是喝了那药效极猛的安胎药的缘故,这回她的月事来势汹汹,如同潮涌。
萧沉璧忐忑不安,生怕染脏床铺叫他发现,只得屡次起身,悄然摸黑到外面更换月信带。
如此三番两次,窸窣声响终是吵到了窗边之人,黑暗中传来李修白冷冽不耐的声音:“郡主夜半频频起身,扰人清梦,所为何事?”
萧沉璧心头一凛,稳住声线,理直气壮中带着一丝娇蛮:“怀胎妇人本就如此辛苦,本郡主为殿下诞育子嗣,这般苦楚都受了,殿下莫非连这点声响也忍不得?”
李修白那边再无回应,只余一片压抑的沉寂。
萧沉璧得意不已,继续往来频繁,打定主意要搅得他不得安宁,最好就此离去,永不再来!
如此想着,她一整夜来来往往没停。
四更时分,夜色浓稠如墨,她有些困了,看不清路,凭着记忆摸索,脚尖却不慎勾到榻边一个硬硬的东西,整个人失控地向前栽倒。
几乎同时,一只温热的大手在她惊惶失措间精准地扣住了她的腰,将她撑伏在上方——
两人鼻尖相抵,唇瓣在慌乱中擦过,激起一股令人心悸的怪异热意。
萧沉璧的寝衣更是不慎被扯散了半边襟口,半边雪腻圆润的肩头毫无阻隔地握在他温热的掌心,握出一道红印。
呼吸交缠,腰腹紧贴,一股源自身体深处的惯性记忆被强行唤醒,谁也没有动,只是掌心渐渐沁出了汗。
寂静的夜瞬间被染上了暧昧的气息。
更尴尬的是,就在这死寂的僵持中,一股热流骤然涌出,渗透了月事带的层层布料,萧沉璧清晰地感觉到温热正迅速蔓延,几乎要透出薄薄的寝衣……
完了——
她的寝衣只怕要在此人面前弄脏了!
第37章 野鸳鸯 她不安好心,我也自有盘算。……
从前不是没有过肌肤之亲, 但都是情势所迫。如今身份早已揭穿,宿怨深重,立场截然相反之下还如此亲密, 叫人诡异地生出一股悖德之感。
热流还在涌出, 萧沉璧浑身僵硬,生怕触碰到李修白。
掌心之下握着圆润的肩头,几缕散落的发丝蜿蜒而下,没入衣领深处, 李修白眼神顿了一下,一时忘了松手。
萧沉璧心中无半分旖旎, 只焦虑腹中秘密会被他察觉,思虑之下,她佯作羞愤,猛地推开他的手, 迅速起身。
“看什么看!不许过来!”
说罢,她拢紧衣襟, 抓起一件干净寝衣, 迅速向外跑去。
李修白并未阻拦,只起身斟了一盏冷茶。冰凉的茶水滑入喉中,方压下几分燥意。
一整盏冷茶饮尽,萧沉璧才慢吞吞回来。
他目光敏锐地落在她新换的寝衣上,侧首问道:“夜半更深,换什么衣服?”
萧沉璧心口一跳, 语气讥诮:“今时不同往日,我可不敢与殿下再有牵扯,免得被怀疑心怀不轨,这寝衣被殿下碰过, 自然要扔,长平王府家大业大,难不成还短我一件衣裳?”
李修白未再言语,只是手中杯盏放回案几时发出一声闷响。
萧沉璧轻抚小腹,故意埋怨:“我还没问殿下呢,不是说好了同房不同寝,大半夜的,殿下何故跑到我的床边,害得我险些摔了一跤,若伤及腹中孩子,那该如何是好?”
李修白语气冷淡:“郡主整夜出入频繁,扰人清梦。本王不过起身吹风,这也碍着郡主了?”
萧沉璧语塞,“唰”地拉下床帐。
内外一隔断,室内重归死寂。
萧沉璧惦记着月信,心如擂鼓,不敢阖眼。
外间贵妃榻上,李修白同样睡意全无,一闭眼,不是那雪白圆润的肩颈,便是她弃衣如敝履的模样。
未及五更,他便起身,吩咐门外值夜女使:“备水。”
女使睡眼惺忪,神思恍惚,多嘴问了一句:“殿下是要沐浴的水,还是洗漱的水……”
李修白神色不虞,冷冷扫了一眼。
女使瞥见他齐整的寝衣,慌忙垂首:“奴该死!殿下稍候。”
屋内,直至脚步声远去,萧沉璧才长吁一口气,今夜总算是遮掩过去了。
可若夜夜如此煎熬,只怕不等李修白动手,她自己先熬干了。
这人真是她的克星。
——
昨日递上请安折子后,圣人当即遣内宦前来王府慰问,今日是大朝会,李修白该正式现身了。
一早,马车便已备好,临行前,郑怀瑾却风风火火找上门来。
郑怀瑾是今科探花郎,科举案后,经吏部铨选入翰林院,任翰林学士,不久前奉旨出巡,听闻李修白生还,他连夜策马奔回长安。
他平日最是讲究,衣衫绝不重样,出门里外必须熏香,今日却风尘仆仆,下颌胡茬都没来得及刮,衣袍下摆溅满泥点,狼狈不堪。
远远在西角门望见李修白,他翻身下马,三两步上前一把将人拥住。
“祸害遗千年!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李修白自小幽居王府,知己寥寥,郑怀瑾是唯一相伴至今的挚友。他薄唇微抿:“差一点真死了。不过,濒死之际,忽然想起你还欠我一万贯钱,便又挣扎着活了回来。”
郑怀瑾怒而推他:“好你个李行简!我日夜想着替你报仇,你倒好,这点鸡毛蒜皮记得忒清楚!这些日子我给你烧的纸钱都不止一万贯了!你还想要账?”
李修白眉梢微挑:“行吧,那便算了。”
两人相视而笑,仿佛这两月生死相隔不过大梦一场。郑怀瑾干脆将马缰丢给仆从,与李修白同乘一车。
车帘垂下,郑怀瑾瞥见他眼下淡淡青痕,又不禁戏谑:“哟!小别胜新婚?看来昨夜甚是快活?幽州一行虽然差点要了你的命,但娶得了一个如此美貌的夫人,也不亏了!不过……你那夫人可怀着身子呢,你就这般猴急?”
李修白略一抬眸:“你见过她?”
“见过两回!”郑怀瑾感慨,“头回见是在你灵前,她一身素衣,面白如纸,叫人见之生怜。第二回是在梁国夫人雅集上,她为救汝珍,奋不顾身跳下水险些搭上性命。如此痴情且勇毅的女子可不多见,你小子,当真是撞了大运!”
李修白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大运?”
“怎的?你不知?”郑怀瑾又说起近来市井的流言,“如今满长安都传是你夫人把你从阎王殿哭回来的,茶坊酒肆里话本子都编出七八折了,啧,那叫一个曲折离奇,感天动地。”
“曲折是真曲折。”李修白指尖轻叩车壁,“若未遇见她,或许,还没这般曲折。”
“哎,你这是何意?”
郑怀瑾总算听出一丝不对劲了,李修白不再隐瞒,将萧沉璧的真实身份及被困进奏院之事和盘托出。
郑怀瑾听罢沉默了一瞬,然后倒吸一口冷气:“你再说一遍,尊夫人是……是何人?”
“魏博节度使之女,永安郡主,萧沉璧。”李修白语气平淡,“就是曾经放狼群追你,险些将你咬死的那位。”
“是她?!”郑怀瑾噌地站起,头“咚”一声撞在车顶,痛呼出声。他捂着额角跌坐回去,声音发颤:“怎会是她?她不是死在雪崩里了吗?不……不可能!我先前见你夫人时,她好像纸片做的一般,风一吹就倒了,人也貌若天仙,怎么可能是萧沉璧那个貌丑无盐的毒妇!再说,萧沉璧怎么可能瞒过这么多人!”
李修白微微笑:“我同你明说了,你还是不信,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了。”
郑怀瑾顿时哑然,浑身泛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
也怨不得他不信,委实是当年萧沉璧留给他的阴影太深。
那年他十九,魏博叛乱,长平王奉旨平叛,李修白随父出征,他热血上头也跟了去。
谁料初上战场,便撞上了萧沉璧这女煞星。
一次押运粮草时,他遭其伏击,不仅粮草全被抢了,队伍也被打得丢盔弃甲,他自己更是灰溜溜地更是狼狈逃窜。
萧沉璧戴着半幅银甲面具,策马扬鞭,紧追不舍,追得他从马上摔了下来,鞋跑丢了,头发也被她飞出去的刀削断了一半。
见他如此窘态,她在马上纵声大笑,随即放出豢养的狼群戏耍他。
数十头恶狼咆哮追袭,一头畜生甚至撕破他裤管,差点咬到他屁股。
他捂着屁股狂奔,就在以为要死在这个毒妇手里的时候,李修白率兵杀到,逼退萧沉璧,他才捡回一命。
但那日的狼狈深深刻入骨髓,萧沉璧恶毒的模样也成他此生挥之不去的梦魇。现在想起,他屁股还隐隐作痛。
郑怀瑾魂飞天外,久久不能回神:“可怕,太可怕了,不止萧沉璧可怕,你胆子也是够大的,竟把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留下来,还准许她和你睡在一间房里,你、你就不怕她半夜咬死你?”
李修白看着他前后判若两人的模样,哑然失笑:“她眼下尚需依附于我,暂不会行此蠢事。”
郑怀瑾心有余悸:“呵,你也说了这是暂时,此女狠毒异常,有朝一日得以脱身,必会毫不留情杀了你!”
“我知她不安好心,但我也有我的打算。”李修白神色平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郑怀瑾知他城府极深,必然是做好了周全的打算,他不好再劝,只郑重提醒:“务必小心,可不要玩火自焚!”
李修白漫不经心:“瞧你吓的,至于么,刚刚不是还心疼她风一吹险些晕倒?”
“假象!全是假象!”郑怀瑾顿感被愚弄,恼羞成怒,“不许再提!”
李修白挑眉,郑怀瑾也暗自平复心绪。
就这么一路叙话,马车很快入了大明宫。
今日大朝会于太极殿举行,百官云集,绯、紫、青、绿各色官袍依次登上丹墀。
李修白一身绯色亲王常服,上用金线绣着盘龙纹,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引得百官频频侧目。
朝会开始后,圣人对李修白关切备至,特召其近前细看。李修白禀报了这二月间事后,圣人为表慰问,特赐珍珠百斛,金玉万贯。
此时,左军中尉王守成呈上榷茶案查办结果,说元恪在榷茶一案中手段酷烈,横征暴敛,导致茶农死伤数百,民怨沸腾。
刺杀圣人的两个茶农也是受苛政,走投无路之下才铤而走险。
圣人闻言震怒,将元恪论罪罢官下狱,至于空悬的户部尚书一职,则授予了李修白。
本朝宗室多领虚衔,户部掌天下钱粮户籍,是实权要职,由亲王执掌,实属罕见。
一时间,朝野风向骤变,百官都嗅出了圣人都长平王的殊遇。
而论及血脉亲疏,李修白比庆王、岐王更近帝王一系。先前因其体弱多病,加之其父是先太子旧党,无人敢攀附。如今他劫后余生,体魄康健许多,差事又办得漂亮,想来圣人心里那点芥蒂慢慢消去了,以后,这皇位交给谁只怕也要再变一变了。
一时间,裴党,柳党,庆王,岐王望着御阶前那长身玉立的背影,皆心绪难平。
归府后,二王分头急召裴、柳二相过府,商议如今的对策。
同时,百官也在暗中观望长平王府。
圣人忌惮宗室勾结朝臣,明面上结党营私谁都不会干,但是内帷妇人之间一起做做雅集,赏赏花什么的,却是再寻常不过。
于是一日之内,萧沉璧案头便堆了数十张邀帖。
不等李修白回薜荔院,她看着这些帖子便知晓此人在今日朝堂之上定是出尽风头。
果不其然,午间用膳时,李修白擢升户部尚书的消息便从李清沅之口传入她耳中。
萧沉璧心中冷哼,庆岐二王鹬蚌相争,倒让他这渔翁得了大利!
不过,李修白圣眷愈隆,她腹中这莫须有的孩子将来之路便愈发顺遂,她于是也真心实意陪笑了几句。
从安福堂出来,萧沉璧借还愿之名又要去荐福寺,引得李清沅再次刮目,称赞她不忘本。
萧沉璧微微一笑,看来姿态摆得足果然事半功倍。
现在,她无论做什么,总有人给她找足了由头,甚至都不用她本人多费唇舌。
——
进奏院
自瑟罗传回消息,忽律便按兵不动,连连催促萧沉璧前来解释清楚。
萧沉璧早已备好说辞,半真半假告知忽律逃出的陆湛其实就是李修白,但他在逃出去之时从马上摔下来,头部受创,忘却了幽州及进奏院诸事。
忽律恍然:“如此说来,李修白并未识破郡主身份,真将你当作叶氏了?”
萧沉璧颔首:“自然。若非如此,就凭我曾杀过他三次的事迹,我还能活到现在?”
忽律信不过萧沉璧,但十分信得过萧沉璧和李修白之间的仇怨,这两人不死不休,若是知晓身份,必不会如此刻这般相安无事。
何况进奏院囚禁、折辱是至追杀李修白,桩桩件件皆是死仇,他如今位高权重,只需在皇帝面前递句话,进奏院便能顷刻覆灭。
但眼下风平浪静,李修白必然是出事了,多方思虑之下,忽律暂时信了萧沉璧的话,追问道:“那叶氏姑母呢?郡主又是如何应付的?”
萧沉璧浅浅一笑:“此事纯属误会。先前消息有误,那叶氏女的姑母早在她出嫁前便远嫁他乡,从未回过幽州。此次是夫家败落,想上京讹些钱财罢了。我已给了她银钱打发了,此人现在安分得很。”
忽律仍有疑虑:“那郡主眼下作何打算?长平王虽失忆,保不齐哪日便会想起来,到时候郡主身份败露,进奏院也难逃灭顶之灾。”
萧沉璧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进奏使所言不假,所以我特意在奉御诊脉时旁听了一耳,听说这李修白脑中淤血不少,要喝上一个月的汤药才能慢慢消除,且未必能全数忆起。故而,我等眼下尚无大碍,仍可照常行事。不过,此人毕竟是个隐患,这一月内我会想办法将其暗杀,彻底绝了后患。”
忽律挑眉:“郡主果然杀伐果断。”
萧沉璧冷笑:“他不死,死的就是我们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他如今身份尊贵,我若是在内帷下手恐会被发现,所以得制造一个意外,此事还须院使鼎力相助。”
忽律颔首:“郡主放心,人手、毒药、机关……但有所需,随时下令。”
萧沉璧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但想杀李修白是真的。
两边都想利用她,她也不会放过他们,时候一到,他们都会死在她手里。
忽律没看出她的算盘,总算稍稍放心。
离开时,瞥见安壬脖子上那圈未散的淤青,她忍不住嗤笑出声,安壬尴尬地拉长衣领,挡住脖子。
这场变故里最倒霉的便是他了,杀人不成险些被杀,偏偏他还是进奏院里对李修白最好的那个。
萧沉璧心想,李修白其人,心狠手辣并不在她之下。
——
薜荔院
萧沉璧白日去进奏院之事并未瞒过李修白,他回府后,便指派一名叫“回雪”的女使到她身边,称其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以后留在她身边专司护卫之责。
萧沉璧冷笑,什么保护?分明是监视。
李修白并不给她拒绝的机会,说完后吩咐回雪即刻收拾入住。
萧沉璧不再多言,只将一摞邀帖掷于他面前。
“恭贺殿下荣膺要职。眼下殿下炙手可热,递到我这里的帖子也堆积如山,殿下瞧瞧,我该赴哪家的约才妥当?”
李修白随手翻开一帖:“你想去何处?”
萧沉璧讥诮道:“我想去何处哪由得自己?我如今不过是殿下手中的一颗棋子,自然是殿下想去哪个,我便去哪个,我若是擅自做主,殿下只怕要怀疑我有异心了。”
李修白道:“郡主不必妄自菲薄。听说郡主在长安贵妇人中口碑甚佳,无论去哪家,想必都能妥帖应对。”
“你……”萧沉璧脸色微白。
此时李修白已迅速阅毕,从中抽出一张烫金帖子:“去此处吧。大长公主寿诞。”
萧沉璧诧异:“殿下如今正得圣心,裴相、柳相甚至翰林学士承旨都欲结交,不去这些重臣府邸,为何要去一位闲散大长公主的寿宴?”
李修白神色平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眼下尚不宜过分张扬。”
萧沉璧于是不再多言,横竖长安贵妇圈子就那么大,无论赴哪家的宴,碰到的人都相差无几。
夜晚,李修白照例还是宿于房中,只不过,那张贵妃榻被他换成了更长的软榻。
帘子一拉,房内瞬间死寂。
萧沉璧照旧进进出出,今夜他却呼吸匀长,仿佛浑然未觉。她心知他是铁了心要留下了,再折腾也是徒劳,索性背过身去,沉沉睡去。
待内室传来清浅均匀的呼吸,李修白却忽然缓缓睁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睡意。
他按了按眉心,郑怀瑾有一句话说得倒是不错,和萧沉璧结盟的确时时刻刻都要斗智斗勇,连睡觉这种小事竟也需要耍心计。
他从未遇过如此难缠之人。
再一侧目,黑暗中,她身上浅淡的馨香随夜风飘来,李修白面上那丝不豫悄然散去。
两人气息在寂静中交织,渐趋同步,后半夜竟也相安无事。
——
这一晚萧沉璧睡得很是不错,脸色也好看了些。
李修白活着回来了,她也终于不必再穿那些素净到寡淡的衣服去赴宴,特意叫女使多拿一些衣裙和配饰过来,预备好好挑一挑。
李修白在书房催问了两三回,声调一次冷过一次,萧沉璧恍若未闻,仍然慢条斯理对镜匀面点唇。
待时辰将近,李修白已经不耐,然而一进门瞧见屏风后转出的人,目光顿时凝住。
只见她上身着泥金轻容短襦,下配石榴红高腰长裙,颈间挂着一串浑圆莹白的珍珠璎珞,皓腕上戴着几对黄金臂钏。
秾丽逼人,明艳不可方物。
萧沉璧将他刹那的失神尽收眼底,心头掠过一丝得意,故意轻移凑近,吐气如兰:“殿下这是被我迷住了,连眼睛都不眨了?”
李修白眸色微深,目光落在她饱满欲滴的唇上,声音是一贯的冷淡:“郡主想多了。是你口脂过浓,过于扎眼。”
萧沉璧对镜一照,颜色确实略深了些。她也不恼,反而勾起唇角,拿起帕子轻轻拭去些许,再抬眼时,容光更盛,挑衅地睨着他:“如此,可还入得殿下的眼?”
李修白并没回答,只是转身:“时辰不早了。”
他率先向外走去,萧沉璧轻哼一声,摇曳生姿地跟上。
长平王生还本就是长安头等奇闻,今日夫妇一起赴宴,更是万众瞩目。
只见长平王龙章凤姿,气度天成,他身侧的王妃更是秾丽娇艳,光彩照人。
当二人并肩步入大长公主府花厅时,满堂的喧嚣都静了一瞬,短暂的寂静后,是窃窃私语与赞叹。
依礼,还是男女分席,寒暄之后,萧沉璧入了女眷席。
贵妇们纷纷围拢,赞她贤德美貌,必是她的至诚感天动地方换回夫君生还,便是素来眼高于顶的五姓女岐王妃也主动与她攀谈,庆王妃更是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妹妹”,仿佛亲姊妹一般。
宴席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傍晚,萧沉璧应付了半日,有些倦怠。恰好撞见李修白离席更衣,她便也借故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一人多高的牡丹花圃旁,李修白今日似被灌了不少酒,眸光较平日幽深。
萧沉璧幸灾乐祸跟在后面,巴不得他喝多了摔一跤才好。
大约这眼神太过直白,李修白微微回眸,冷冷道:“夫人不必跟了,本王酒量尚可,出不了丑。”
心思被戳穿,萧沉璧扭身便走。然而刚转头,脚步却猛地顿住,甚至仓皇后退一步,险些撞进李修白怀里。
李修白蹙眉欲问,萧沉璧迅速反手将他推入花丛阴影,用一方丝帕迅速捂住他的嘴:“嘘——”
李修白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前方花丛枝叶微颤,传出粘腻的水声与男女压抑的声音。
原来,是撞上了一对野鸳鸯。
此时出去只会徒增尴尬,幸好,声音已经停止,那两人已经在窸窸窣窣穿衣服了。
萧沉璧便想等他们离去再走,岂料那对男女意犹未尽,窸窣穿衣时竟低语调笑起来。
“今日足有两刻钟,比你那兄长强出许多。啧,这男人啊,到底还是年轻的更好!”
“何止时辰比兄长久?旁的也比兄长长,夫人岂非最清楚?”
“呸!油嘴滑舌!”
女子笑骂一声,声音娇媚,带着独有的风流,萧沉璧心头一凛——竟是梁国夫人!
这下可尴尬了。
她下意识又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上李修白胸膛。
时下民风开放,她今日穿的是袒领襦裙,虽不算暴露,然而李修白身量极高,垂眸间,那雪腻撞入眼帘,酒力蒸腾下,他呼吸蓦地一沉,一股热流直窜腰腹。
他随即单手扣住她的腰肢,将两人隔开一拳距离。
萧沉璧未觉他异样,只道他小气,回眸瞪了一眼。
恰在此时,花丛内又传来对话,好巧不巧,正与他们相关——
梁国夫人抚着男子下颌,叹道:“你这皮相嘛,差些意思,可这耐力着实难得。不像有些人,空生了一副好皮囊,实则是个银样镴枪头,片刻功夫都撑不住!啧啧,白费了老娘当初一番心思!”
“哦?是谁?长安城还有这等不中用的?我可认得?”男子好奇追问。
梁国夫人掩唇低笑:“你自然认得!今日满场人的眼珠子怕不是都黏在他身上了,正是……那位长平王!”
男子一愣,随即爆出低笑:“竟有此事?夫人如何得知?莫非……”
“死鬼!想哪儿去了!”梁国夫人戳他胸膛,“是他那夫人亲口诉苦的!要我说,叶夫人也是可怜,生得这般绝色,竟从未尝过那等极乐滋味。夫君人是回来了,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与守活寡何异?还不如不回来呢,起码有机会改嫁!”
话毕,两人狎昵调笑,复又滚作一团。
萧沉璧本该尴尬,但身后莫名一冷,她心头警铃大作,再一回眸,只见李修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并未刻意释放气势,但那挺拔的身姿,微抿的薄唇,天然组合成一种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因此变得沉重。
萧沉璧顿觉不妙,起身欲走,几乎同时,李修白微微倾身挡住她去路。
一道冷漠得毫无起伏的嗓音贴着她耳廓低低响起——
“银样镴枪头?短短两月,郡主藏起来的秘密,还真是……层出不穷。”
第38章 粉骷髅 般配得刺眼
败坏李修白名声这事, 萧沉璧当初做得有多解气,此刻就有多心虚。
男子在床笫之事上最是看重颜面,说他们不行, 简直如同掘了他们祖坟。
萧沉璧干笑两声:“……定是梁国夫人误会了?我没说过这等浑话啊, 保不齐是你从前哪位红颜知己编排的,你可不要污蔑于我!”
李修白只冷冷一哂:“除却郡主,本王并无第二位相好之人。郡主便是搪塞,也请编个像样的由头。”
萧沉璧一时语塞, 随即下巴微扬,索性认了:“是我说的又如何?那时都说你已身死, 身后事有那么重要么?再说,你以为你有多厉害,不过尔尔!”
李修白眉梢略挑:“郡主这般不满,是想再领教一二?”
萧沉璧见他眸色转深, 唯恐假孕之事败露,立刻正色道:“我倒是无妨, 只是如今腹中还怀着殿下的骨血呢, 殿下就不怕伤及孩子?”
李修白动作一顿,恰在此时,花丛里那对野鸳鸯似被惊动,男子低喝一声:“谁在那里?!”
萧沉璧可不想被人撞破在此看活春/宫,徒惹笑柄,一把拽住李修白便从后头小径逃离。
她脚步极快, 未被发现,但行至一处垂花门下,脚下青苔湿滑,一个踉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电光石火间, 一只手臂稳稳托住她后腰,将她拽了回来。
萧沉璧瞥见身后坚硬的青石板,心有余悸。
李修白见她站稳,随即干净利落地要抽手。
“等等——”萧沉璧却皱眉,一把攀住他臂膀。
李修白语气无波:“本王已不追究,郡主还想如何?”
萧沉璧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少自作多情,我是脚踝扭着了。”
她大半身子倚靠过来,眉头紧蹙,李修白目光扫过,未再离开,一手扶稳她腰肢,另一手则屈尊降贵地探向她脚踝。
女子的脚何等私密金贵,萧沉璧立即按住他手背:“做什么?”
李修白语气平淡:“察看伤势而已。远处有人瞧着,郡主难道想本王就此离去?”
萧沉璧余光一瞥,果然有人,眼下他们是长安城人尽皆知的恩爱夫妻,不能在人前露馅。
可这伤大半拜他所赐,她心中憋火,故意刁难:“这青石砖千人踩万人踏,我还怀着殿下的骨肉,殿下就忍心让我赤足踩在这污秽地上?”
李修白未置一词,解开身上玄色鹤氅垫在于她脚底。
“如此,郡主可还满意?”
萧沉璧素白的足尖踏在他华贵的鹤氅上,心头那口恶气稍平,面上却依旧倨傲:“尚可吧。就是料子粗粝了些,略有些扎脚。殿下当知晓,我贴身之物非上等吴绫蜀锦的不可,便是绣花都嫌硌人。”
李修明知她是恃宠而骄,脑中却莫名浮现出她一身冰肌玉骨的画面,触手滑腻更是如凝脂,他手腕顿了顿,未再多言,只专注查看她脚踝伤势。
微凉的指腹裹上肿胀发热的伤处,萧沉璧下意识想缩回脚,却被他不容抗拒力道的牢牢扣住。
她痛呼出声:“殿下就不能轻些?”
李修白检视完毕,冷声道:“骨头没断,也死不了,郡主大可放心。”
萧沉璧简直要气笑了:“谁家扭脚踝会死人的?殿下对我这伤真是寄予厚望!”
李修白没理会她的讽刺:“既然夫人不信任本王,那便找大夫看看吧。”
说罢,他动作略显生硬地将她的珍珠绣鞋套回。
远处人影已朝这边聚拢,李修白略一停顿,手臂穿过她膝弯,欲将她打横抱起。
萧沉璧也没拒绝。
于是,来人便瞧见长平王小心抱着夫人往回走,赞叹这对果真是神仙眷侣!
先前还觉得传言夸大的人此刻都自惭形秽,觉得是自己见识浅薄。
——
一路艳羡目光不断,议论纷纷,萧沉璧心里却只是冷笑,若他们知晓这脚伤如何而来,怕就不会这般想了。
后园和花厅尚且有一段距离,需要穿过长长的小径,打量的眼光越来越多,议论声越来越密,萧沉璧难免有一丝怪异。
尤其是今日的襦裙领口开得略低,此刻被李修白抱在怀中,他稍一低头,便一览无余。
她与他宿怨深重,此刻她便是脱光了在他面前,料他也无半分旖念。
她不担心他如何,只觉不自在,默默拢紧了领口。行至无人处,正欲开口让他放下,花丛后却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呵斥。
“喂!你这毒妇,意欲何为?!”
从前在魏博时,那些被萧沉璧处死的牙兵牙将们临死前总会这般骂她,是以萧沉璧对毒妇这个称呼倒是不陌生,许久没听,这称呼于她倒有几分故旧重逢的意味。
她不生气,只是诧异,如今她叶氏的身份天衣无缝,谁还会这般唤她?
萧沉璧自李修白臂弯中望去,只见花圃尽头站着一个打扮得跟花蝴蝶似的郎君,面皮白净,鬓边还簪着一支招摇的牡丹——不是郑怀瑾又是谁?
她心下了然,看来李修白已对他吐露实情。果然,郑怀瑾几步冲上前,指着她鼻尖警告道:“你又耍什么花招?休想蛊惑行简!他可不会中你这美人计!”
萧沉璧乐了,李修白没说什么,此人倒管得宽。
她索性将手臂软软环上李修白脖颈,娇弱地贴过去:“夫君,他说什么呀?妾好生害怕……”
李修白脚步微滞,郑怀瑾则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装!你还装?!你的身份我都知晓了,快从行简怀里下来!”
萧沉璧偏不放,反而勾得更紧,眼波盈盈,一派无辜:“妾委实不懂郎君何意。郎君这么急切,好似捉奸的正室夫人,可夫君分明只有妾一人啊,你有何立场阻碍妾同夫君亲近?”
“什么正室!胡言乱语!你……你……”郑怀瑾被她气得脖子红涨,瞧见她勾缠李修白的模样更是面红耳赤,扭过头去,“行简,你快说,这究竟怎么回事?”
“她脚踝扭伤,走不了而已。”李修白单手掰开萧沉璧手腕,“郡主,适可而止。”
“不解风情。”萧沉璧指尖一点,将李修白推远些,瞧着郑怀瑾那惊怒交加的模样,忽然又记起,“咦,你气急败坏的模样有些熟悉,难道,是当年在魏博被我放狼追得连鞋都跑丢了的那位世家公子?”
“你还敢提!”郑怀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枉费我之前还四处替你美言!谁知你竟是蛇蝎心肠,白生了这副好皮囊!”
“过奖过奖。”
萧沉璧自动略去前半句,抬手将垂落的碎发撩至耳后,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
郑怀瑾看得心头一跳,慌忙后退一步:“你别想迷惑我,我是断然不会被你蛊惑的!”
萧沉璧这回是真笑了:“郑郎君倒是多情。我不过理一理鬓发,是你自己定力不足,胡思乱想,与我何干?你瞧你这位好友不就心如止水么?”
她瞥一眼李修白冷淡的侧脸,郑怀瑾一时语塞:“好一张利嘴!行简何等人物,岂会为你这妖女所惑!若非你腹中怀着他的骨肉,他定会当场将你斩杀,更别提叫你近身了……”
这话倒提醒了萧沉璧。她立刻柔若无骨地靠向李修白肩头,素手轻抚小腹:“郑郎君不提,妾还不觉,方才被郎君这般吵闹,腹中隐隐作痛,难不成是动了胎气?万一……万一小产,妾可如何面对王妃娘娘,如何有脸去见贵太妃啊……”
郑怀瑾慌忙争辩:“你说话中气十足,哪里像动了胎气!”
“哎呀——好痛,快不行了!”萧沉璧捂着小腹叫得愈发凄楚。
郑怀瑾真是怕了她了,生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当真出个什么好歹,毕竟这女人虽然是个毒妇,但孩子是他的亲侄子。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行简,你千万提防此女,莫要被美艳的皮囊蛊惑,她分明是一个狐媚子、粉骷髅!”
他撂下话,然后快步如避蛇蝎般狼狈逃开,鬓边簪的牡丹也掉落在地。
萧沉璧瞧着那仓皇背影吃吃笑起来。
李修白垂眸:“郡主何苦戏弄怀瑾?”
“看他有趣,不成么?”萧沉璧眼尾微挑,睨向他,“怎么,殿下心疼了?”
李修白目光掠过郑怀瑾消失的方向,又落回她鲜活动人的眉眼,淡淡道:“并无。”
萧沉璧轻哼:“玩玩罢了,又没真伤着他。殿下如此关心外人,对自己骨血却如此冷淡。将来孩子落地怕也难得殿下几分疼爱,妾真是有些心寒呢。”
李修白虽知她怀着他的血脉,心头却总萦绕一丝不真切的疏离,也难想象婴孩模样。
或许,他天性便是这般凉薄。
他未再言语,只抱着她加快步伐走向花厅。
——
奉御诊断后说只是寻常扭伤,休养三两日即可,为萧沉璧敷上化瘀的药膏。
经此一事,这宴席萧沉璧没法继续参加了,只好打道回府,身为体贴的夫君,李修白自当陪她回府。
大长公主得知变故后随即赶来致歉,萧沉璧温言安抚。两人寒暄间,李修白转身暂时离开。
——原来是宝华殿的宫人找他。
今日大长公主寿宴,薛灵素也在受邀之列,因陪圣人对弈,姗姗来迟。她如今风头正劲,能来已是给足颜面,大长公主欢喜不尽,众贵妇也争相奉承。
然而席间话题很快便被长平王夫妇占据。
妇人们交口称赞二人如何般配,如何恩爱,又说起方才王爷是如何小心翼翼抱着扭伤的夫人穿行园中的。
薛灵素端坐高台,目光掠过远处回廊,果然瞧见那女子依偎男子宽大的肩上,两人低声细语,仿佛在说些什么。
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如花美眷,般配得刺眼。
反观自己,大好年华,却只能日日侍奉在那年过半百、鹤发鸡皮的帝王身侧。纵有泼天富贵,想起李俨枯槁的手掌与脸上的褐斑,她便觉一阵反胃。
薛灵素指节收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酒是西域来的毗勒浆,入口甘甜,回味却辛辣呛喉,激得她喉间酸涩,几乎呛出泪来。
她以帕掩口轻咳两声,起身离席,说是去散散酒气。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她于是命宫人去传信给李修白,到偏房一会。
李修白倒是没拒绝,消失两月,他的确需要和这个薛美人见面部署后续。
然而门刚一关上,薛灵素便从身后扑来,李修白反手扣住她手腕,将她推开。
薛灵素一僵,眼中瞬间蓄满泪水:“殿下平安归来,妾……妾一时欢喜忘形,望殿下恕罪!”
李修白松手,行至窗边:“心意本王领了。美人还有何事?”
薛灵素瞧出了他的疏离,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妾只是想恭贺殿下平安归来罢了。殿下不知,您死讯传来之后妾有多伤悲,日日以泪洗面,幸而天佑殿下,殿下不在长安这段时日,清虚真人传讯来命妾设法亲近圣人,妾幸不辱命,如今忝居四品美人,颇得圣人眷顾。”
李修白略一颔首:“做得不错。听说高珙擢升之事也有你进言之功,这份功劳本王记下了。只要你日后谨守本分,本王自不会亏待于你。”
薛灵素惶恐,赶紧躬身一拜:“妾这条命是殿下救的,能有今日全赖殿下扶持,妾万万不敢忘本,永远是殿下的奴婢,无论殿下要妾做什么,妾都万死不辞!”
“起来吧。”李修白语气平淡。
薛灵素这才起身,面色苍白,楚楚可怜,与之相反,她身上却遍是绮罗珠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衣着寒酸、怯懦畏缩的教坊歌姬。
李修白目光未在她脸上停留,只吩咐了接下来她要做的事。
薛灵素垂着眸恭谨地听着。
说完,李修白转身便走,薛灵素眼底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落寞。
从偏房出来后,李修白往萧沉璧所在的花厅去,推门而入,却见萧沉璧坐在窗边小榻上,回眸浅笑:“殿下私会完佳人了?怎的这般快?”
李修白抬眼:“你看见了?”
“不多。”萧沉璧轻笑,“原来那位薛美人是殿下的人,难怪短短数月便平步青云。美人如花,我见犹怜,妾特意吩咐晚些时候再走,原想为殿下多留些时辰叙旧,殿下怎不多陪陪?”
李修白眼神冷淡:“你误会了,本王与她并非你所想那般。”
“哦?”萧沉璧回忆起初见时薛灵素那隐晦的打量目光,岂会轻信,“可我瞧着,薛美人对殿下情意绵绵呢。殿下当真坐怀不乱?本朝风气开明,则天皇帝身为太宗的妃子,不是后来也成了高宗的皇后么,只要殿下想,一切皆有可能。”
“随你怎么想。”李修白转身,“走是不走?”
萧沉璧见他动气,立即委屈道:“不过说笑罢了,殿下何必当真?我脚还伤着,殿下做戏不做全套么?”
李修白回眸:“郡主尚有闲情编排他人,本王以为你伤势已无碍了。”
萧沉璧忍着气:“外头多少双眼睛看着呢,殿下独自出去,就不怕流言纷扰?”
李修白脚步一顿,终是回身,将她打横抱起。
萧沉璧面色稍霁,这人虽性子不讨喜,怀抱倒是宽厚安稳,被他抱着还是十分舒心的。
一路无话,马车抵达王府。
她又理所当然地支使他抱回薜荔院,长长一段路,李修白步履沉稳,气息匀长。
萧沉璧回到房内后若有所思:“我看殿下/体力好得很。难道在进奏院时,先生那副病弱模样,全是装的?”
李修白回眸瞥她一眼:“好与不好,又有何用?反正郡主只能受得了三回,之后便再也不肯了。”
萧沉璧没料他忽然提起这茬,霎时杏眼圆睁:“你——”
话未出口,李修白已转身离去,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萧沉璧气结,看来此人不仅藏了体力,更藏了心性,他眼中除却权柄和至亲再无他物,全无半分世俗羞耻之念。
——
萧沉璧被李修白一路抱回薜荔院这活色生香的景象被不少仆从撞见,王府内关于这对神仙眷侣蜜里调油的传言如野火燎原,烧得更旺了。
李修白不好明令禁止,只得请母亲约束家风。
老王妃端方持重,管家甚严,然而如今年岁渐长,唯愿子女美满,仆从们不过夸赞世子夫妇恩爱,在她看来无伤大雅,反觉得儿子太过古板执拗。
李修白薄唇紧抿,无法辩驳,只低头啜了口微凉的茶汤。
老王妃知晓他脾性,终究还是应下,转头便吩咐典事娘子去约束一二。
交代完毕,老王妃话锋一转:“对了,还有一事。叶氏入府两月有余,待你之心意人尽皆知,如今又怀着李家骨血,她出身虽非显贵,却是忠烈之后。当初因王守成那档子旧怨只被纳为孺人,着实委屈了她。依为娘看,不如趁此机会扶正了她,再补上婚典。咱们这长平王府,也好久没热闹过了。”
李修白眉头微蹙:“母亲便如此属意叶氏?”
老王妃诧异:“这话从何说起?不是你更属意她么?”
李修白避而不答:“儿子刚刚回来,百废待兴,二王又虎视眈眈,眼下着实腾不出手来,过些时日再说吧。”
老王妃思忖片刻,也觉有理,便不再强求。
然而她目光扫过儿子英挺却略显冷硬的侧脸,想起方才仆从们绘声绘色的描述,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咳两声,意有所指地提点道:“咳……你们年轻人小别重逢,情难自禁,为娘也明白。只是叶氏如今身怀六甲,这头三个月最是不稳,你要有分寸,且不可过于孟浪,行事过火。”
李修白握着青瓷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母亲放心,儿子省得。”
老王妃不便再多言,又咳嗽几声,便让他退下了。
入夜,正房内,萧沉璧和李修白依旧同宿一室。
为掩人耳目,房内外不留女使,只有他们二人各自的心腹瑟罗与回雪宿于主院耳房,有急事的时候摇一摇铃,她们便会过来。
今晚轮到瑟罗值夜,萧沉璧待自己人素来优厚,瑟罗投诚后,她将她月例提了五倍,另外给了许多赏赐,绫罗绸缎流水似的赏下,杂事也极少让她沾手,只命她勤练武艺,为日后离开长安做准备。
因此,脚踝虽伤,萧沉璧能自理之事皆不假他人之手。
当然,这身怀六甲的护身符不用也白不用,支使起李修白来,她更是理直气壮。
“茶凉了,殿下劳驾。”
她倚在床头,声音慵懒。
“那本《酉阳杂俎》递过来瞧瞧。”
指尖又是随意一点。
李修白初时置若罔闻,萧沉璧立刻秀眉紧蹙,一手抚上平坦的小腹,贝齿轻咬下唇:“唔……这肚子怎地又隐隐作痛……”
半晌,李修白终是起身。
如此将他当小厮般呼来喝去近半个时辰,萧沉璧心头的郁气才稍得纾解。
待两人终于各自安歇,已是戌时末刻。
李修白和衣躺在窗下的贵妃榻上,刚欲抬手挥灭案头烛光,外间却陡然响起一阵叩门声,伴随着李汝珍清亮又带着焦急的嗓音:“阿兄!嫂嫂!快开门!我寻来了御医署的秘制金疮药!”
李汝珍本留宿宫中,听闻萧沉璧扭伤,忧心如焚,特意从贵太妃处寻了这据说有奇效的灵药,夤夜策马赶回。
萧沉璧正被脚踝处的抽痛折磨得心烦意乱,闻言如闻天籁。
“小姑稍等,这就来。”
萧沉璧柔声应道,随即示意李修白去开门,然而目光触及那泾渭分明的两张卧榻,心头顿时又警铃大作——若被李汝珍瞧见,明日整个长安城怕都要传遍长平王夫妇分床而眠的秘闻了。
“快,把榻上的东西都搬过来!” 萧沉璧压低声音催促。
李修白不悦,却还是起身,却在搬动锦被时不慎撞在她受伤的脚踝上。
“嘶——”钻心剧痛袭来,萧沉璧痛呼,在夜色中婉转绵长,“你弄疼我了!”
门外,李汝珍的拍门声戛然而止。
随即,她慌乱又羞赧地后退:“啊!那个……夜、夜深了!我还是不打扰阿兄和嫂嫂安寝了!”
萧沉璧一愣,李修白沉声道:“无妨,尚未歇下,你进来便是。”
李汝珍听那语气很是平静,疑心自己是误会了。
但夜半进兄嫂的房还是有些尴尬,她连忙道:“没事,我放门口吧。”
于是等李修白开门之后,门口只剩一个细颈绿瓷瓶,旁边还有一块李汝珍自幼佩戴的羊脂玉佩,显然是慌乱中遗落的。
“冒冒失失。” 李修白斥了一句,俯身拾起药瓶与玉佩。
萧沉璧脚踝正痛得紧,迫不及待想试试那所谓的秘药,迭声催促:“快,帮我涂上!”
“我?” 李修白反问。
萧沉璧伸手又欲抚上平坦的小腹,李修白打断,“拿来。”
萧沉璧顿时笑靥如花:“有劳夫君了。”
李修白神色淡漠,屈尊握住她纤细的脚踝,那触感温润滑腻,他动作却无半分旖旎,甚至带着点粗鲁地将药油倒在掌心。
火辣辣的药油甫一触及肿胀的肌肤,萧沉璧便是一声吸气:“轻点!别……别那么用力,那里不行!”
李修白往下挪了半寸:“那是哪里?这里?”
“嗯……” 萧沉璧点头。
李修白这才开始缓缓揉按,那药性极为霸道,凉意过后便是灼痛,好似要烧掉一层皮,萧沉璧身子忍不住向后缩:“啊……不行了,太痛了!停……停下!”
“不是刚开始?”李修白抬眸。
“我说好了就是好了!我还怀着身孕呢,反正你又不痛,自然无所谓!”
萧沉璧痛得眼角泛红,嗔怒地瞪他。
李修白有些不悦,正欲发作。
当啷——
门外又是一声响,仿佛有人撞到了花架。
紧接着,是李汝珍慌张的声音:“我……我只是回来找玉佩的,真的!阿兄别恼,我这就走,立刻,马上!你们……你们继续,千万别管我!”
声音越来越远,显然是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
李修白从前并不知道这个妹妹脑中有如此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起身推开了门。
然而廊下空空荡荡,哪还有半分人影?
以李汝珍那风风火火、半点心事都藏不住的性子,明日王府上下怕是要传遍他今夜如何孟浪,如何不顾妻子有孕在身的香艳流言了。
还有母亲那里……李修白几乎能想象到明日请安时那尴尬而严厉的训诫场面。
他周身气压骤降,一回眸却见榻上那始作俑者正抱着锦被,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像只狡猾的狐狸。
李修白脸色又是一沉,顿时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沉上三分。
第39章 探虚实 对她的信任还没针尖大
次日, 不出所料,晨起请安时,李汝珍一脸心虚, 匆匆扒了两口饭便溜走了。
老王妃端坐席间, 眉间微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府规矩森严,食不言,寝不语, 席间倒也风平浪静。
但是用完膳后,老王妃将他们夫妇叫进了内间, 语重心长地对李修白道:“阿郎,昨日为娘叮嘱之言,你分明应承得好好的,怎地……夜里便失了分寸?”
李修白神色如常, 声线平稳:“母亲误会了,不过是夫人脚踝不慎扭伤, 儿子替她敷药而已。”
老王妃面露疑色:“当真?汝珍那丫头却说听了两回动静, 难不成两回……皆是误会?”
李修白心知自己离府两月,此刻言语的分量未必及得上萧沉璧一个眼神,于是示意她一眼。
萧沉璧难得见他吃瘪,正垂眸憋着笑。
得了他再三示意,她方以帕掩唇,幽幽开口道:“确如郎君所言, 一切只是一场误会,昨晚……昨晚的确没什么,只是妾身不耐痛楚,一时失声, 想是小姑听岔了。”
老王妃闻言,面色又是一变:“忍不得痛?”
萧沉璧越发柔顺,声音里却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委屈:“是妾身怀有身孕,体虚气弱之故,万般皆是妾之过,与郎君无关。婆母切莫因此怪责郎君。”
这话明为开脱,其实暗藏机锋。
李修白眉心微蹙,果然,老王妃脸色沉下,睨了他一眼,转而执起萧沉璧的手,半是怜惜半是训诫:“你这孩子,心肠也太软了,也不能事事顺着夫君,你全族忠烈,虽没人了,但王府便是你的倚靠。若有委屈,只管同为娘讲,为娘定为你做主。”
萧沉如风中弱柳:“妾身并无委屈,郎君待妾,实在是极好的。”
这话说得恳切,却更显言不由衷。
老王妃长叹一声,只叫萧沉璧先出去歇息,显然是要单独训诫儿子。
萧沉璧敛衽告退,转身之际,不忘向李修白投去一个得意眼风。
她出去后,好大一会儿,李修白才出来,脸色很是难看。
两人一起出了安福堂,李修白瞥她一眼:“郡主真是好心机,故意摆出一副柔弱的样子误导母亲,如今,本王被训斥,你满意了?”
萧沉璧一脸无辜,眨了眨眼:“殿下说什么呢,妾听不懂,妾不是分明帮殿下解释了么,殿下为何还冤枉妾?”
李修白冷冷转身离去。
萧沉璧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情大好,回薜荔院舒舒服服地躺着。
老王妃命典事娘子约束后,王府内的传言倒是不像从前那边轰轰烈烈,但私底下的议论还是难免的。
昨夜风波后,仆婢们更是大多怜惜这位身怀六甲、看似柔弱的主母,暗叹王爷此番着实孟浪。
李修白积攒二十三载的孤高清名,就这么一点,一点崩塌。
便是幽居秋林院的范娘子也听到了风声。
萧沉璧前去探望时,她忧心忡忡,怒斥李修白是“色中恶鬼,禽兽不如”。
萧沉璧莞尔:“娘子多虑了,误会一场罢了,他可没占着我半分便宜。”
范娘子这才宽心,转而禀报长安卫队情形:“老身带来的胡商们都隐于平康坊,平日里或是开铺子,或者耍百戏遮掩身份,目前尚无破绽。另外,还有一支商队常往来于相州与长安之间,可为郡主传递音信。”
萧沉璧颇为满意,想起了李修白要她纳投名状的事,遂吩咐范娘子传信赵翼,命其动用安插魏博的细作动一些手脚,帮她杀一个谋士——孙越。
“孙越此人,智计百出,先前为我出了不少计谋,更知晓我许多秘辛,如今转投叔父麾下,是我等心腹大患,非杀不可。”
然后她说了离间之法。
范娘子微微诧异:“这么做,当真能杀得了此人,老身听说,此人在魏博帐下,如今可是红得发紫呢!”
萧沉璧唇角勾起一抹冷峭:“人红是非多,叔父又是个多疑的性子,必然容不下此人。”
范娘子知她本事超群,于是拱手答应下来。
交代完毕,萧沉璧便回了薜荔院静候。
魏博距长安路途遥远,此番传信加之赵翼布置,少说也需十日。
——
自李修白回来后,庆王和岐王夜不能寐,食不能安。
尤其他得授户部尚书实职后,二王更是如坐针毡。
此人昔日体弱,好似没有争位之心,但此番劫后余生,竟康健不少,加上圣心隐隐流露出偏向,只怕他未必肯如从前那般安分守己。
为探虚实,庆王和岐王纷纷寻找机会,套一套李修白的话。
这日的朝会又是如此,然而李修白谦恭应对,滴水不漏,全无骄矜之态。二王探不出他深浅,只得客套几句,各自离去。
出得宫门,岐王觑见庆王面色阴郁,故意上前道:“九弟平安归来,王兄怎似有不豫之色?先前九弟罹难,诸兄弟中哭得最为悲切的就是王兄!臣弟记得,王兄还曾说若九弟得以归来,必于府中大宴庆贺,不知佳期定在何时?”
庆王冷冷乜他一眼:“本王近来俗务缠身,暂不得闲。元恪丢了户部之位,让九弟捡了便宜,八弟却能如此气定神闲,操心旁人之事,这份心胸,本王着实佩服!”
岐王一噎,面色铁青,冷哼一声后拂袖而去。
回府后,他发了好一通脾气。
一个歌姬在弹琵琶时不慎拨错了一个音,岐王竟下令生生拔去其十指指甲。
凄厉惨嚎响彻府邸,惹得人人自危。
这回,柳宗弼的眉头也皱得格外深,先是剑南旧案,再是榷茶风波,刑部侍郎与户部尚书接连折损,他势力大减,长平王府却如日方升。
他心中浮现一个猜想:“难道长平王此番竟是诈死?为的就是让我们和庆王相斗,斗得两败俱伤,圣心不悦之时,他再施施然现身,坐收渔利?”
岐王大惊:“他一介闲散亲王,能有此等城府?”
柳宗弼沉声道:“虎父焉有犬子?老长平王英武盖世,此子又能差到哪里?昔年他随父出征魏博,已显峥嵘,出使幽州,三言两语竟降服徐庭陌,又是大功。文韬武略渐露锋芒,岂能甘久居人下?只怕他所图,也是那至尊之位。”
岐王顿时忧虑不已,甚至觉得李修白之威胁在庆王之上:“那该如何是好,本王已经卷进来了,若是此人上位,只怕不会放过本王。”
柳宗弼脸色也微微阴着。
从前先太子巫蛊之案他出力匪浅,而长平王府与先太子情谊深厚。若李修白上位,他柳氏一门恐难逃覆灭。
思及此,他低声道:“殿下不必忧心,臣已经有了一个法子。”
岐王随即附耳过去,听罢,他一刻不曾犹豫,命令属官赶紧去做。
与此同时,庆王也在同裴相商议。
庆王同样觉得李修白从前的闲散有蹊跷:“即便此次他不是诈死,只怕也别有异心。他活着回来了,难保不会发现雪崩的真相……”
裴相摇头道:“当时魏博的永安郡主萧沉璧也在场,长平王便是再聪慧,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此事殿下不必担心。”
庆王稍稍安心,又望向裴相:“此事是裴相一手操持的,还望善始善终。我这九弟到户部不过两日,便雷厉风行,罢黜属官,清查积弊,手段老辣,显然是隐忍蛰伏已久。王守成与他有杀父之仇,若叫其知晓内情,必是不死不休。还望相公尽心。”
此言既是托付,亦是敲打,将他们绑在一条船上,免得他转投李修白。
裴见素心知肚明,微微欠身:“殿下宽心,老臣已有应对之策。”
于是,庆王这边,也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来。
——
兴庆宫
上回前往大慈恩寺为郑抱真做法事之后,李俨的噩梦并无好转,还是时不时梦到断成两截的先太子,又或是在火海中白衣染血的抱真。
那烈火也逐渐烧上他衣摆,仿佛要将他焚尽。
抱真更是化作厉鬼朝他扑来。
极度的痛苦与恐惧中,那颗妖异的红痣一直缠绕在他身侧,如附骨之疽,挣脱不得。
他猛然扼住眼前人的脖颈低吼:“抱真,朕也不想的,是你逼朕的,都是你!”
他双手青筋暴起,狠戾异常。
薛灵素猝不及防,几欲窒息,奋力掰扯那双手,从唇缝中挤出声音:“是臣妾……薛美人,陛下,陛下醒醒!”
嘶哑凄惶之声刺入耳中,李俨猛地惊醒,松开了手。
薛灵素瘫软在地,捂着脖颈剧烈呛咳。
李俨定了定神,看清眼前人,才发觉是自己混淆了梦境与现实。
他毫无抚慰之意,只冷冷道:“今夜之事,你可知如何回话?”
薛灵素慌忙叩首:“是……是妾身自己不慎勒到的。妾绝不敢妄言半句。”
李俨烦躁挥手,命其退下。
薛灵素如蒙大赦,只着寝衣,狼狈退出殿外。
疯子!圣人当真是个疯子!
伴君如伴虎,有那么一刻,薛灵素当真以为自己要被掐死了。
此时再环顾这金碧辉煌的宝华殿,她心头那点贪婪已被恐惧冲散。
还有——抱真?究竟是谁?莫非就是那个眼角有红痣的女子?
薛灵素不敢在宫中探问,只将此名暗暗记下,伺机深究。
次日,她脖子上的一圈青紫愈发骇人,侍奉她更衣的女使都不敢细看,薛灵素也不敢叫人发现,四月中的天气还穿着交领襦裙,把伤痕挡得严严实实。
这份“懂事”令李俨颇为满意,又晋她为薛嫔。
六宫侧目,艳羡不已,薛灵素压下心中苦涩,面上含笑应对各方恭贺。
——
与此同时,二王也没闲着,盂兰盆节快到了,岐王在朝会之上忽然提起了迎佛骨一事。
说是长安的法门寺突现佛光,乃大吉之兆。
今岁又是旱灾,又是漕乱,加之榷茶之事民怨沸腾,岐王称这是神佛降怒。
而法门寺藏有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据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稔人安”。
历代帝王曾经七度奉迎,以祈国祚。
今年正好满三十年之期,于是岐王力谏李俨重启迎奉大典。
此言一出,翰林学士承旨当即跪地陈情,痛陈迎佛骨一事劳民伤财,眼下国库空虚,万万不可行。
崔儋身为礼部侍郎,也当即出列附议。
然而迎佛骨非但能祈国运,更能求长生,李俨深受噩梦困扰,头风严重,思虑再三,竟不顾重臣谏阻,当场准奏,并将此差事交予李修白,命崔儋协理。
李修白神色恭谨,躬身领命。
回府后,崔儋面色沉重:“迎佛骨一事劳民伤财,如今淮南漕乱刚平,榷茶的钱又都花在圣人的千秋宴上,国库空虚,哪里还迎得起佛骨?岐王故意提起迎佛骨一事摆明是设局构陷于你!稍有差池,圣人对你那点信任只怕顷刻之间便要化为乌有。”
李修白早料到二王必有动作,迎佛骨虽险,尚在掌控。
他淡然宽慰:“姐夫宽心,本王已有成算。”
崔儋见其神色沉稳,心中大石落地。李修白既出此言,必有把握。
他起身郑重一揖:“那一切全仰仗殿下了!此事关乎国运民生,万不可失。圣人崇佛,长安百姓也多狂热,要想当年德宗时也是如此,迎佛骨之时,王公贵族争相供奉,以百宝为幡幢。平民百姓典妻卖子,以筹香火钱,甚至有的焚顶烧指,断臂脔身!若再来一回,不但奢靡铺张,掏空国库,崇佛的风气还不知要蔓延成什么样子,也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因此家破人亡!”
李修白深谙此弊,扶起崔儋:“姐夫放心,本王必不会叫此事重演。”
崔儋这才放心,告辞回府。
他走后,李修白亲手书了一封信,让流风通过安插在宫内的内宦转交给薛灵素。
——
薜荔院内,萧沉璧也知李修白接了迎佛骨的烫手山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她琢磨着,恐怕是二王那边下的手,遂出言相询。
李修白倒也没隐瞒:“——是岐王。”
萧沉璧略有些吃惊:“岐王鲁莽,我还以为这等损招是庆王出的呢。”
李修白只是道:“此一时彼一时。他二人对本王戒心日重,日后只会步步紧逼。至于庆王,想必也在暗中筹谋。”
萧沉璧挑眉:“既知如此,殿下为何还如此气定神闲?两方夹击,殿下确信自己能独力周旋?”
李修白淡淡地看向她:“不是还有你吗?”
萧沉璧被他看得一愣,随即嫣然一笑:“承蒙殿下信重。我还以为殿下处处提防,不肯令我涉足过深呢。”
李修白声音平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眼下本王才是最值得信任的盟友,郡主是个聪明人,相信会明白的。”
这话既是褒扬,也是警醒。
萧沉璧脸上笑意不变,凑过去道:“殿下所言极是,自打知晓殿下被指派了这迎佛骨的苦差事之后,本郡主的确想出一个计策,殿下可愿听一听?”
李修白略向后倚,姿态从容:“郡主但说无妨。巧得很,本王也有一策。”
萧沉璧瞥了一眼他案上折起来的信纸,隐约能看出那是两个字。
她淡笑道:“本郡主所想的,是——佛光,不知道殿下所想的,是何?”
李修白微微一顿,示意道:“郡主不妨打开一看。”
萧沉璧于是笑着打开,这一看,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一种奇异的共鸣感在两人之间蔓延。
李修白所写的,也是“佛光”。
萧沉璧眼睫慢慢眨动:“看来,殿下与我真是心有灵犀呢。”
李修白只是淡淡一讽:“或许是吧,明日本王要去法门寺一趟,路途遥远,来回大约三日,郡主既然与本王不谋而合,那便同本王一起去?正好,本王贸然前去,恐打草惊蛇,有夫人还愿做引子,或能打消疑虑。”
萧沉璧好不容易能摆脱他,当然不想,她故作委屈:“我如今脚还伤着呢,走路尚且不利索,殿下就不能心疼心疼我,便是不心疼我,也该心疼心疼孩子吧?”
李修白语气平和却不容置喙:“郡主安坐车中即可,无需劳步。”
萧沉璧知晓此行是非去不可了,她冷冷答应,扭头背着他睡下。
他分明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府内,怕她在他不在的时候耍手段!
好一个信任,他对她的信任只怕还没有针尖大。
——
次日,二人一同前往法门寺的消息传入老王妃耳中。
老王妃蹙眉,对萧沉璧道:“你身怀六甲,脚伤也未愈,此行当真必要?”
李修白在一旁冷冷观望,萧沉璧只能咬着牙道:“夫君能够还生全靠神佛保佑,妾想亲自去还愿,听说法门寺出现了佛光,想必十分灵验,走一趟也无妨。”
老王妃见她如此心诚,也不好再阻拦。
于是,王府中人又不禁感慨夫人对殿下果然情深义重,负伤也要相随,实乃痴心一片。
萧沉璧脸都要绿了,这人不仅心狠,还记仇,她不就败坏了一点他的名声吗?他就让她也这般丢脸。
一路上,萧沉璧也没给他好脸色。
法门寺位于长安西去百余里的扶风县,车马需行大半日。
长安郊外多山,路径蜿蜒于崇岭之间。纵使王府车驾精良,萧沉璧也不免为颠簸所苦。
她不是个矫情的人,一声不吭,然而,行至一处险峻山弯,那马忽然惨烈嘶鸣,前蹄高扬,整架马车猛地后仰!
车夫被甩落崖下,萧沉璧心里一沉,知晓遇上刺杀了。
果然,车外护卫惊呼:“有贼人撒了铁蒺藜!”
铁蒺藜是一种钉子,马匹踏中铁蒺藜,剧痛受惊,狂乱奔驰。
车外杀声顿起,显然是埋伏了不少人。
萧沉璧死死扣住车窗稳住身形,同时奋力探身欲夺缰绳。
然而受了惊的马岂是那么好控制的,四蹄翻飞,眼看便要拖着车驾冲下悬崖!
千钧一发,萧沉璧决意弃车。
满地皆是嶙峋山石,跳下去,即便能活怕是也要重伤。
保命要紧,萧沉璧不再犹豫,就在她闭眼之时,忽觉腰间一紧,一只手臂已牢牢环住她,另一手攥住缰绳,下一瞬,她整个人被拽离车厢,重重摔入一个坚实怀抱。
一抬眸,才发现救她的人是李修白。
她微微一愣,未及反应,一蒙面刺客已挥刀劈至,李修白将她推开,空手夺刃,直接割断了那刺客脖颈。
鲜血溅了他满身,也染红萧沉璧半侧脸颊。
救下她后,他转身又与扑来的刺客缠斗在一起。
乱斗之中,另一刺客见萧沉璧孤立无援,挥刀猱身扑上。
萧沉璧假作柔弱,捡起地上一柄横刀,急退至树后,待刺客追至近前,她利落出手,一刀刺穿那刺客喉咙——
眼疾手快,干净利落,分明是个练家子。
刺客瞪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轰然倒地。
此时,李修白也料理了最后一名刺客,只见他手起刀落,一把扭断了最后一个刺客的脖颈。
刺客虽处理干净了,但他们的护卫也伤亡殆尽,马匹更是不知所踪。
萧沉璧环顾四周莽莽山林,顿感棘手——
她压根不熟悉长安,更别提周边的山。
她走上前,想问问李修白知不知道路,手还没到,这人忽然在她眼前倒下了。
萧沉璧吓了一跳:“你做什么,我可还没碰到你?”
李修白单膝跪地,一手捂住肩膀,指缝里忽然渗出血来。
萧沉璧绕至他身前,发现他面容隐忍,似乎受了极重的伤,浑身是血,染红了白衣。
她忽想起他将她从失控车中拽出时,眉峰曾几不可察地一蹙,旋即刺客便至。
“该不会……你是为了救我伤的吧?”她眼神复杂,“你为何要这么做?”
李修白额角渗出冷汗,声音却十分冷淡:“郡主想多了,稚子无辜,本王护的,是那未出世的孩子罢了。”
萧沉璧心头那点异样瞬间被浇熄。
她就知道他不可能是为了救她。
他今日为了这个孩子受了如此重的伤,日后若是知道她肚子里根本没有东西,不得把她活剥了。
萧沉璧顿时有些心虚。
她目光飞快扫过四周,只见暮色渐沉,荒山寂寂,只有护卫与刺客的尸身横陈,此外,再无活人气息。
至于眼前这能掌控她生死的男人,正重伤力竭,单膝跪地。
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此刻她轻易便能杀了他。
只要李修白一死,她便不必如此被动,日日担心和他同处一个屋檐下假孕被发现,还可以继续借着这个孩子图谋大业。
萧沉璧手中的刀渐渐握紧。
就在这杀机将凝未凝的刹那,李修白却仿佛浑然未觉身后的寒意,甚至未曾回头,只低沉开口,声音带着失血后的沙哑:“可否劳烦郡主,替本王包扎止血?”
那声音听来甚是虚弱。
萧沉璧目光在他毫无防备的背影上逡巡,唇角缓缓勾起,那笑意极艳,却未达眼底。
“好啊。”她应得轻柔婉转,宛若莺啼,提着那柄染血的横刀,一步步向他走去。
衣裙拂过沾血的碎石枯草,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死寂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然而,她看不见的是,李修白捂着伤处的手指,正极其轻微地调整着按压的位置和力度——
肩头只是一点擦伤,远未及筋骨要害。
原来,李修白受的伤并不重。
他只是借机试一试萧沉璧——
试她是否真的值得结盟,试她是否会在此刻选择背叛。
若是她有不轨之心……
他右手中的剑也缓缓握紧,面无表情。
即便她怀着他的孩子,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第40章 假正经 此刻的相依,只是绝境下的权宜……
短短一段路, 两人各怀鬼胎。
李修白虽然背着身,余光却瞥见了萧沉璧手中拎着的横刀。
那刀刚杀过人,刀尖还在滴着血。
若她此时反水, 将来必会在更致命处给他一刀。
他手中的剑柄渐渐收紧。
萧沉璧并未察觉杀机。
除掉李修白的诱惑太大了, 大得足以压过方才那点救命之恩。
然而,就在她逼近的瞬间,远处山林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紧接着, 应和之声此起彼伏。
萧沉璧回头望去,只见暮霭沉沉, 白日里清晰可见的峰峦叠嶂,此刻只剩下模糊而狰狞的剪影,阵阵狼嚎传出,让人不禁后背生寒。
在这陌生的长安山林, 脚伤未愈,又遇狼群, 杀了李修白之后便无人给她指路了, 如何走得出去?
不妨……再缓缓。
等他带她走出这片死地,再动手也不迟。
思及此,萧沉璧手中的刀骤然扬起,几乎同时,李修白的剑刃也发出低沉的嗡鸣。
然而下一刻,萧沉璧的刀锋却猛地向下划破了她自己的银红纱罗裙裾——
李修白抬眸:“郡主这是做什么?”
萧沉璧唇角漾开笑意:“荒山野岭, 何来纱布?只能委屈我这身衣裳了。”
她撕下那片柔软的布料,绕到他面前,下颌轻点:“殿下还按着肩膀作什么?不是说包扎吗?”
李修白神色冷淡:“不必了,我自己来便行。”
“殿下跟我客气什么。”
萧沉璧按住他的肩膀, 心里冷笑,他现在可不能死,至少要等到给她指完路,带她出去之后。
然而,当拂开他紧按伤口的手掌时,却忽然发现那伤口看着唬人,实则创面不深,只怕她再晚些过来那伤便能自己愈合了。
好险,原来这人是在试探她!
若她真动了杀念,此刻躺下的,怕就是她自己了!
萧沉璧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她强压下心惊,佯装若无其事:“殿下这伤口好生吓人,快别乱动了。”
随即,她垂下眼睫,动作轻柔,将布条细细缠绕在他肩头。
李修白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和认真的动作,有片刻疑心是自己防备之心过重。
但刚刚萧沉璧提着刀的模样分明是起了杀心。
或许,是最后关头她改了主意。
论迹不论心,至少,她尚有一丝底线,这便意味着可以暂时相信。
按着剑柄的手,终究缓缓卸了力。
包扎妥当,萧沉璧立刻催促:“殿下长于长安,对此地山野想必了如指掌。追兵未必尽除,咱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好。”
李修白语气平静:“此地在秦岭北麓,终南山段,此刻天色已晚,山路崎岖,入夜群狼出没,若与之狭路相逢,难有生路,先就近寻个山洞暂避,天明再走。”
萧沉璧一听也有道理,如今他们一个脚踝扭伤,一个肩膀受伤,别说群狼了,碰上一头都难以对付。
她心中暗恼,早知如此便不该让瑟罗留在王府和进奏院通信,若有瑟罗在,何须仰仗李修白?
但此刻也只得认命,两人一瘸一拐,在夜色彻底落下之前,总算寻到一处狭窄山洞栖身。
——
知晓李修白在提防她之后,萧沉璧惴惴不安。
毕竟她如今脚踝扭了,李修白却佯装重伤,若是叫他再起疑心,只怕她难以走出这座山了。
她假装好心凑过去:“殿下伤口似又渗血了?方才来时,我见洞前草丛里有几味止血草药,我去采些回来敷上?”
李修白抬眼:“郡主竟还通药理?”
萧沉璧眼尾一挑:“殿下未免小瞧人了。我可不是养在深闺娇滴滴的女郎,也曾领兵打仗,裂土封疆,沙场之上刀剑无眼,哪能次次寻得军医?迫不得已,也识得几味草药,止血疗伤,消肿化瘀还是不在话下的。”
李修白不置可否:“那便有劳郡主。”
萧沉璧于是转身一瘸一拐地找起草药去,却不禁腹诽,真够装模作样的,明明伤得不重,却好意思支使她这真伤患!
算了,反正她也得用。
萧沉璧于是扒开茂密的草丛,开始翻找,叶片是锯齿模样,开着紫绒花的叫小蓟,叶片如羽,穗如黄花,全株长满柔毛的是龙芽草,还有喜欢长在岩缝里的卷柏,根是棕红色的地榆……
凭借着过往的经验,不到两刻钟,她便采了一捧。
回去时,眼神一瞥,忽见旁边几株与小蓟叶片相似的蝎子草,她顿时起了坏心思,顺手薅了两把,混在草药里捧了回去。
李修白眼神略一扫过,道了声有劳。
萧沉璧摆摆手,紧接着将草药堆在青石上,抄起一块卵石就要砸下。
“等等——”李修白又制止。
萧沉璧心头一跳:“怎么了?”
李修白没说话,修长的手指精准地从那堆草药中拈出两株,拎到她眼前:“……这两株,似乎并非止血的草药?本王若没记错,是能令人肌肤刺痒难耐的蝎子草?”
萧沉璧心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是么?我瞧着与这东西止血草颇为相似,竟认错了?”
李修白似笑非笑:“郡主其它草药皆认得精准,唯独这两株出了岔子。若非意外,本王倒要以为郡主是想给本王添些其他滋味了。”
萧沉璧干笑两声,飞快将那两株惹祸的草扔得远远的:“殿下说笑了,怎么会呢,意外,都是意外!”
说罢,在李修白的眼皮子底下,她将剩下的草药狠狠捣烂,动作带着点泄愤的意味,然后将捣好的草药敷在他伤口上。
当然,动作十分粗鲁,比如不小心刮过他翻起的皮肉什么的……
李修白闷哼一声,
萧沉璧一脸无辜:“手滑了。不过殿下在战场上素有铁骨铮铮之名,这点小痛不会忍不了吧?”
李修白唇线抿直,带着一分冷意。
一番折腾,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远处的山林里黑黢黢一片,虎啸狼嚎,光是听着便叫人毛骨悚然。
更叫人始料未及的是天气。
今晚是十五,原本圆月高悬,然而山中瞬息万变,不过片刻,乌云遮月,山雾弥漫,看着竟是要下雨。
萧沉璧暗自庆幸没独自出去。
趁着雨还没下,他们需尽快寻柴生火,觅食果腹,萧沉璧便与李修白分头在洞附近忙碌。
然而天公不作美,萧沉璧刚抱回最后一捆湿柴,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落。她脚踝不便,步履蹒跚,待挣扎回洞时浑身早已湿透,几缕乌发也狼狈地贴在颊边。
洞内,李修白已先一步归来,手中拎着一只肥硕的野兔,身上倒还干爽,见她落汤鸡似的模样,剑眉微蹙:“知道雨势将起,为何还不早归?”
萧沉璧一边费力拧着湿透的外衣下摆,一边没好气地瞪他:“我倒是想回来,可脚不争气,怪我?”
李修白扫了一眼,俯身准备生火。
萧沉璧脸色稍霁:“别用燧石了,我有火折子。”
她拽下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香囊丢过去。
李修白打开,只见里面除了火折子,还静静躺着一个药瓶、几根银针以及些许碎银。
寻常人,谁会时刻备着这些?看来她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脱身。
萧沉璧这才想起香囊里的东西,一把夺回,掩饰般解释:“咳……上回雪崩心有余悸罢了,备着以防万一。”
李修白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利落地引燃了火堆。
洞外,大雨如银河倾泻,将整片山林笼罩在混沌之中,山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钻入洞内,萧沉璧重重打了个喷嚏,抱着手臂缩成一团。
李修白瞥见她冻得发青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身体,解开自己干燥的外袍递了过去。
萧沉璧并非忸怩之人,下了雨山路本就难行,若再染上了风寒,明日更是寸步难行。
她毫不客气地接过,待李修白背过身,迅速褪下湿透冰凉的里外衣裳,将那件宽大的男子外袍严严实实裹在身上。
萧沉璧在女子中也算高挑的,奈何李修白更高,他的衣裳对她而言过于长大,袖子需挽起好几道,下摆直拖到赤着的脚面,散开的衣襟更是难以拢住春光,只得用手紧紧揪住领口。
换好后,李修白才转过身,只见宽大的布料衬得她身形有些单薄,乌发披散,脸颊被火光映得微红,竟透出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柔弱。
一丝陌生的异样掠过心头。
萧沉璧神色自若,只是将自己的湿透的衣裳摊开晾晒。
藕荷色的小衣也大剌剌地摊在一边,李修白目光扫过,略有些皱眉。
他目光移开,不再往那边去,只是动手烤起兔子来。
萧沉璧冷笑,装什么君子?她的小衣他都不知亲手脱过多少次了,有一回扯下来的时候太过用力,险些把衣服都撕坏了。
她自顾自地晾衣服。
李修白则目不斜视,熟练地将兔子串好,从剩余的草药里挑出几片带着清香的叶子,塞进兔腹。动作行云流水,利落又优雅,不像是在料理兔子,倒像是在抚琴作画一般。
很快,诱人的肉香在狭小的山洞里弥漫开来。
奔波整日,饥肠辘辘的萧沉璧眼睛不自觉地被那烤得金黄焦脆的兔肉吸引。
李修白撕下肥美的一大半递给她。
萧沉璧如今身负“两人”,也不推辞,一口咬下,外皮酥脆,内里汁水丰沛,混合着草叶的独特香气,在这冰冷雨夜的山洞里,简直是人间至味。
萧沉璧不愿承认,时不时挑剔两句。
话虽如此,她进食的速度却不慢。
火光跳跃,柔和了萧沉璧过于美艳的轮廓,显露出几分少女的沉静。
李修白并未点破。
洞外雨声潺潺,洞内却因这团火焰和食物的暖意,生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宁,甚至,堪称温馨。
或许是这隔绝天地的雨夜太过寂寥,或许是腹中的暖意勾起了深藏的愁绪,萧沉璧望着跃动的火苗,忽然低低开口。
“魏博也多山,连绵不绝,望不到头。小时候,外祖常带我去打猎。也是这样,随便找个山洞,生了火,烤打来的野味。有时是山鸡,有时是兔子,还有一种狍子,只有魏博才有,长安是见不到的。那肉极嫩极鲜,烤出来,油脂滴在火里,香气能飘出老远……”
李修白从前和萧沉璧屡次隔空交手,对她的生平了如指掌,却从未触及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他添了根柴:“长安虽无狍子,但西郊鹿鸣山有种长尾锦雉,肉质紧实弹牙,烤炙后风味独特,也算一绝。”
萧沉璧有些意外:“殿下竟也猎过?”
李修白语气平淡:“怀瑾好游历。”
萧沉璧若有所思,看来他和郑怀瑾关系很是不错。
她眸光微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总是一身胡服的明艳少女。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挚友,那是她的元随,渤海高氏的高长欢。
她们曾经一起游猎,一起赛马,也一起上战场,共同杀过敌。
还曾一起去摘花,扑蝴蝶,晚上躺在被窝里说一些悄悄话。
她们是好友,更是知己。
然而,雪崩之后,元随们都死了,高长欢也死了,她再没有能那般信任、并肩的人了。
一丝难言的孤寂涌上心头,但她一向不喜被别人识破脆弱,立刻敛去,只淡淡道:“鹿鸣山离此甚远吧?怕是没口福尝了。”
李修白平淡道:“郡主若想尝,日后吩咐厨房便是。”
萧沉璧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不必了。有些滋味只在特定的情境下才显珍贵。譬如魏博的狍子,譬如此刻这兔子,若回到王府,珍馐满案,它也不过是寻常野味罢了。”
李修白不置一词。
洞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她的话,何尝不是在说他们自己?此刻的相依,不过是绝境下的权宜。一旦雨停日出,重回那权力倾轧的长安,他们仍是彼此最危险的敌人。
李修白起身,将洞内一处略平整的角落清理出来:“山中险恶,雨夜尤甚,需有人守夜,上半夜我来,下半夜黎明前换你,如何?”
萧沉璧点头:“好。”
于是两个人便各自靠在一处岩壁便休息。
山洞里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点干草,李修白倒是很有风度,全部铺在了萧沉璧身底,让她能睡得舒服些。
萧沉璧也没拒绝,裹紧那件宽大的外袍躺下,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守在火堆旁。
因为下雨,萧沉璧捡回来的柴不多,不多一会儿,火堆便慢慢变小,火光越来越弱。
萧沉璧只裹着一件单薄的外袍,寒意无孔不入,她蜷缩成一团,仍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再这样下去,风寒是必然的。
不行,她还要走出这片山林呢,待脱身之时,更要伺机杀了李修白。怎能在此刻倒下?
思虑之下,她望着那背对的人影,动起了歪心思,悄悄往他身边挪。
李修白警觉回眸:“做什么?”
萧沉璧抚上小腹,声音带着刻意的虚弱:“太冷了,肚子有些不舒服,万一着凉了伤到孩子该如何是好,殿下不能让妾靠一靠?”
李修白看穿了这拙劣的借口,却并未戳破。
这点小事不值得计较,他没阻拦。
萧沉璧于是整个人紧紧贴靠在他宽阔的后背上,隔着衣料,坚实的肌肉和源源不断的热度传来,瞬间驱散了刺骨寒意。
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双臂更是环抱上去,汲取更多温暖。
李修白身体明显一僵。但已应允,这时候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强压下那因紧密相贴而升起的不合时宜的异样感,重新将目光投向洞外的雨幕。
然而,萧沉璧犹觉不足,冰凉的手指试探着,想探入他微敞的衣襟内取暖。
李修白一把按住那不安分的手,声音微沉:“适可而止。”
萧沉璧不满地咕哝:“假正经……”
之前情动的时候分明都是他握住她的双手勾在他脖子上,然后一手托着她后腰强硬往前按,不许她滑下去。
此刻倒端起来了。
她索性将冻得通红的指尖伸到他眼前晃了晃,语带委屈:“手僵得厉害,殿下当真忍心?”
李修白深知此女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秉性,纠缠下去徒增烦扰。
他松开手:“只一会儿。”
萧沉璧如愿以偿地将冰凉的双手探进他温热的衣襟内,浑身暖透,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她竟在这诡异的依偎中沉沉睡去。
睡梦中无意识地越贴越紧,如同藤缠树一般。
在进奏院时,他们二人虽然多次亲近,但都是公事公办,回府后更是同房异梦。如此亲密无间地相拥而眠,实属头一遭。
李修白并不习惯别人近身,微微皱眉。
而且,不知用了什么香膏,她身上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气,像栀子混着熟桃,此刻因体温蒸腾,愈发清晰可闻,丝丝缕缕钻入鼻息,挥之不去。
身躯因为放松也异常柔软,且他知道她哪里最柔软,一股无名的燥热悄然滋生……
他沉着眉,试图将怀中这团温香软玉推开些许。
刚推开一点距离,睡梦中的萧沉璧不满地嘤咛一声,双臂双腿收得更紧,八爪鱼般死死缠住他。
这姿势危险至极,轻易便能唤醒那些曾有过的被刻意封存的、激烈纠缠的身体记忆。
李修白试图闭眼,但还需守夜,必须得保持清醒,于是便看向洞外,试图用冰冷的湿气浇灭心头莫名的躁动。
不知过了多久,滂沱的大雨渐渐转成细密的雨丝,淅淅沥沥,如泣如诉。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萧沉璧清浅的呼吸。
火苗已微弱如豆,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两人依偎的身影,此刻他们好似不是仇敌,那些从前的恩恩怨怨也在这一瞬间暂时消弭。
或许是这方寸之地太过安静,或许是那点残火的光影太过惑人,他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睫毛如此纤长,又卷又翘,鼻尖也小巧挺翘,带着一丝倔强的弧度。
目光缓缓下移,在她白皙的颈侧,还发现了一颗极小的痣隐没在散落的乌发间。
清虚真人曾说过,颈侧生痣的人,大多性情良善柔软。
他眼神挪开,只是想,这所谓的占星术并不完全准。
萧沉璧其人心肠冷硬,手段狠辣,和良善半点也沾不上边。
此时,怀中的萧沉璧忽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眉头紧锁,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声音褪去了平日的算计,像在撒娇,裹了层薄薄糖霜。
李修白正欲拂开她紧抓自己衣襟的手,她却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掌,将冰凉的脸颊贴上去轻轻蹭着,寻求慰藉。
细碎的呢喃再次溢出唇瓣,这次他听清了——
“阿娘……”
两个字,像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
他忽然想起那些关于她的密报,父亲夺权,宠妾灭妻,母女三人备受欺凌,她如履薄冰,斗倒了一个个妾室,设计杀了自己的父亲才夺回一切。
一丝极淡的情绪漫上心头,他推拒的动作停下,那只被她枕着的手,终究没有再收回。
过了许久,一阵冷风猛地灌入,最后一点火星挣扎着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眼前一片黑暗,李修白被枕着的手也随即收了回来。
恰在此时,时辰到了后半夜,该换萧沉璧守夜了。
李修白语气冷淡,叫了萧沉璧一声。
怀中人毫无反应,呼吸均匀绵长。
李修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遂不再叫,只是一个人冷冷地守夜。
雨势渐小,黎明时分终于停了。
躲在树上的鸟雀抖了抖身上的水,叽叽喳喳叫唤起来。
山中的雨雾也渐渐散去,旭日自山峦背后磅礴升起,金光刺透薄云,直直照进幽暗的山洞,照得山洞里渐渐光亮起来。
强光刺眼,有一缕正好照到里面,萧沉璧下意识地将脸更深地埋进身下的颈窝,不满地轻哼一声。
她柔软的身子紧紧贴上去,领口微微敞开,随着她无意识的轻蹭,李修白呼吸渐沉。
他不动声色推开一些,目光刻意避开怀中人,视线却猝不及防地撞上昨夜被她随手晾在岩石上的那件藕荷色小衣。
那薄料极薄,在晨光下轻轻地飘,让人难免联想起此刻她只身着他的外衣,衣袍内空无一物。
晨起本就是危险时刻,这一联想萌生后,几乎是瞬间,身体随之反应。
李修白面色冷淡,拨开萧沉璧缠着她的手。
“醒醒。”他的声音低沉,“时辰不早了。”
萧沉璧其实在日光刺入时便已有些迷糊转醒。此刻被这冷硬的嗓音彻底唤醒,她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带着被扰清梦的娇蛮:“殿下就不能多些体贴?我这身子如今可揣着你的骨肉呢。”
李修白语气平淡:“若非如此,你以为能安稳睡到此时?”
萧沉璧伸懒腰的动作一顿,彻底清醒,想起昨夜本该是轮值的,这人硬生生熬了一宿,难怪火气不小。
不过他精神尚可,一时半刻死不了。
趴着睡了一夜,半边身子都麻了,萧沉璧想起身,刚撑起一点,脚上针刺般的麻痛感让她又跌坐回去。
这一落触碰到了不恰当的位置,李修白薄唇瞬间抿成一道平直冷硬的线:“下去。”
萧沉璧顿住,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异常,眼神由微恼瞬间转为一丝了然的微妙,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他腰腹之下。
她非但不退,反而微微倾身向前,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软,带着无辜的疑惑。
“殿下这是怎么了?怎的一大早便这么烫,也不像发烧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