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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衔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勾魂索 轻轻一拉,勾去他半个魂……


    李清沅哄完孩子回来后, 瞧见的便是席上众人窃窃私语,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待她落座后,众人立马收敛笑意, 复又言笑晏晏地谈起婴孩之事。


    恰在此时, 梁国夫人眼波一转,瞄见花丛外走过个俊俏郎君,随即摇着团扇寻个由头起身离席。


    临走前,不忘朝萧沉璧递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好妹子, 你终究年轻,待到了姐姐这个年岁, 便晓得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及时行乐方是人间真谛!姐姐这话,你再细想想。”


    萧沉璧只微微颔首。


    梁国夫人也不强劝,腰肢款摆,迤逦而去。


    未几, 花丛后便隐隐传来她与那年轻男子搭话的调笑声。


    她一走,席上妇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字里行间满是鄙夷。


    李清沅不明所以, 只当自己离席时梁国夫人又说了惊人之语。


    萧沉璧则端着茶盏,轻抿几口。


    魏博民风开放,她不觉得寡妇另觅新欢有何不妥。何况,梁国夫人受苦十年,怎么不见旁人同情?


    今日虽被问得语塞,她倒不厌烦, 对方那股恣意反勾起她对魏博飒爽胡女的回忆,难得涌起一丝乡愁。


    宴席直至晚霞漫天方散。


    席间诸人对萧沉璧那番惊人之语并未流露异色,她心下稍安。


    听说李修白中她一箭后便病骨支离,难不成……那方面真不行, 才一个相好的也无?


    若真是如此,那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萧沉璧眼底掠过一丝得意。


    回到薜荔院后,她又命瑟罗尽快把今日从单夫人口中探听来的消息告知给康苏勒一行,让他们查清庆王究竟意欲从何处入手。


    瑟罗如今出府已经很方便,次日就把消息递出去了。


    至第三日,进奏院果然又来了信,说是查得些眉目,请她亲往商议。


    萧沉璧余怒未消,本不愿再去。


    然则阿娘病体未愈,叔父逼迫日紧,加之,她还有些账要跟安壬算,于是还是去了。


    ——


    她去荐福寺上香已经成了习惯了,只需提前一天告知老王妃便可。


    老王妃很少多问,每每只叮嘱她小心。


    李汝珍见她熟了路也懒得相陪,只托她代自己为李修白添些灯油。其余时候,这位小娘子则日日操练她那杆红缨枪。


    虎父无犬女,李汝珍并非空放豪言,日复一日苦练,手脸皆晒得黧黑泛红。


    数日不见,她耍起来还真像模像样的,便是人高马大的大汉也不是她对手。


    萧沉璧看得津津有味,曾几何时在魏博时,她也是这般学着搭弓射箭,耍刀弄枪。


    只是看着看着,当发觉李汝珍那练枪的草人身上,赫然用纸钉着“萧沉璧”三字时,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更令她无法容忍的是,草人脸上还钉着一张画——口歪眼斜,鼻尖如锥,满脸麻子,丑不堪言!


    她哪里是这么丑的模样!


    偏偏李汝珍还兴冲冲地将红缨枪塞到她手中,邀她同刺这“魏博妖女”,好泄心头之愤。


    萧沉璧找了个头痛的借口推辞。


    身后,李汝珍一枪又一枪,狠狠扎向草人,那“噗噗”的声响,听得萧沉璧额角青筋直跳。


    回房思忖片刻,她终究意难平,于是叫瑟罗趁无人时偷偷去把那草人处理一下。


    还特意叮嘱,只撕那张画了脸的纸。


    她不信神佛,自然也不惧什么厌胜之术。


    刺她的名字,扎她草人都无所谓,但将她画得如此丑陋,断不能忍!


    瑟罗无语凝噎。


    万万没料到素来心狠手辣、城府深沉的郡主,竟也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


    夜晚,李汝珍再去练枪,发觉那“妖女”的丑脸不翼而飞,名字却还在,顿时纳闷不已。


    问了一圈女使,没人知晓,她挠挠脑袋,只当是被夜风吹走了,没再在意。


    毕竟谁会这般无聊,专程去撕这玩意儿?


    ——


    萧沉璧在意,且极为在意。


    除了大业,能让她分心的事不多,爱美算一个。


    谁叫她天生丽质呢?


    她喜欢出风头,长相一事上当然也是。


    待瑟罗取回了画纸,她特意亲手将其投入火盆,眼见它化为灰烬方肯罢休。


    次日一早,萧沉璧又带着瑟罗去了荐福寺。


    到了进奏院,康苏勒不在,说是亲自去查庆王图谋之事了。


    萧沉璧冷笑,这种事焉用得着他亲自去?他分明是因那鹿血酒一事心虚躲着她。


    至于副使安壬,也称病告假,不敢露面,唯恐萧沉璧余怒未消,拿他开刀。


    萧沉璧岂会看不穿这等把戏,也不废话,径直一脚踹开了安壬的房门。


    安壬彼时正伏案写信,惊得手腕一抖,墨汁在信笺上洇开一片,整张纸算是废了。


    “哟,安副使这不是好端端的?”萧沉璧语带讥诮,“是忙着养病,还是知道自己做了丧尽天良的亏心事,刻意躲着本郡主?”


    安壬慌忙掩袖干咳:“郡主误会了,小人委实偶感风寒。至于这信,是、是都知又有信来,小人正急着回禀……”


    “叔父的信?”萧沉璧眼风扫过。


    安壬下意识用身子遮挡。


    “放心。”萧沉璧讽笑,“阿娘和阿弟皆在你们手中,我看了又能如何?叔父信中说了什么,又催你逼我?还是给你支了什么阴损招数,让你故技重施,再来害我?毕竟这等事他经验老道。从前在魏博,他可是男女老少,荤素不忌,玩得花着呢!”


    安壬满头大汗,连声辩解:“郡主明鉴!都知是得知科举案尘埃落定,特来信嘉许郡主!都知还说,节帅夫人病情已见好转,用的皆是上好药材。只要郡主再建新功,待大事告成,必令您阖家团聚。您瞧,这是节帅夫人亲笔家书!”


    他忙不迭奉上一封信笺。


    萧沉璧岂会信叔父的鬼话?团聚?怕是在阴曹地府团聚吧!


    她展信细看,再三确认才断定是母亲笔迹。


    至于信中所言,什么病好了,劝她安分之类的话,压根无关紧要,毕竟受人监视,这信上的话岂能尽信?


    她看的是笔画——虽简短,但笔力流畅,隐见筋骨。


    看来母亲病势确乎好转了些。


    萧沉璧心头稍宽,这才问起安壬所探消息。


    安壬道:“这单枫的确是庆王的心腹,我们的人探得他去了剑南,具体去向却难查证。只从其家仆口中套出些话,似是寻人去了。”


    这讯息着实有限,萧沉璧一时也难窥庆王真正图谋。


    安壬觑着她脸色,小心翼翼道:“郡主若无头绪,不妨……问问那位陆先生?他心思缜密,近来又从我们这儿索要了许多二王相关的情报,或已有所得。”


    萧沉璧睨他一眼:“你既然都猜他会有发现了,何不自己去问,偏偏要叫我来,让我去问?”


    安壬那点心思被戳破,顿时不敢抬头,只敢搬出魏博:“郡主息怒,都知那边催得紧呢……”


    萧沉璧如今已是破罐破摔,为了母亲,不得不暂时隐忍。


    正欲转身时,余光瞥见安壬眼底得逞的笑,她到底没忍住,回身甩了他一巴掌!


    极其响亮的一声,安壬捂着脸,错愕不已。


    萧沉璧松了松手腕,目光含笑:“哦,方才有个飞蚊趴在副使脸上,本郡主好心帮你拍了一拍。”


    安壬心知是报复,不敢多言,捂脸懦弱道:“好。”


    萧沉璧不依不饶,眼尾挑起:“蚊虫恶毒,咬了恐生疟症。本郡主替你解决隐患,副使难道不该道谢?”


    安壬有苦难言,咬牙道谢:“卑职多谢郡主。”


    萧沉璧这才稍稍解气,揉了揉手腕,朝着西厢房走去。


    ——


    西厢


    李修白这几日一直在看魏博那边搜集到的关于二王的情报,不得不说,魏博的确野心极大,手眼通天,查到的东西着实不少。


    有些甚至是他从前也不知道的。


    当然,他暗中筹谋多年,所知远比魏博更深。


    两相印证,魏博在明,他在暗,这盘棋局,他才是真正执子之人。


    萧沉璧推门而入时,仿佛一脚踏进了冰窟。


    她微微一扫,便发现炭盆不见了。


    呵,大约是她那日说的话起了作用,康苏勒暗中使了绊子吧。


    萧沉璧郁气稍散。


    此时,日光斜照,案边之人半身置于光亮中,半身隐于晦暗,明暗交叠,仿佛一道光剑从他高挺的鼻梁斜劈开。


    她虽已命人查过“陆湛”确有其人,经历亦能对上,但眼前这人总给她一种深不可测之感,她于是打算再观察观察。


    刚经历了一场欢好,按理,两个人应该更加熟络。


    奈何安壬下的药效太大,他们其实都没什么记忆。


    萧沉璧更是,除了之后的不适和回想起来的屈辱压根没有半分快意。


    如今瞧见这人,她没好气道:“陆先生看了这么多卷书,不知安副使所说的消息你可有眉目了?”


    李修白语气波澜不惊:“略有所得。郡主那边进展如何?”


    萧沉璧大大方方坐下:“我么,自然是有的。不过我是主,你是仆,哪有让主人交代的道理?你先说。”


    李修白一时难辨真假,却也无意深究,横竖只是借魏博之势,便道:“安副使查到那人去了剑南。柳党骨干韦颢、元恪都曾在剑南任职。故而,庆王此举,很可能是冲着这二人之一去的。而挑起事端的由头,多半是他们当年主政时的把柄。”


    萧沉璧点头:“不错,本郡主也是这般想的。元恪身为户部尚书,虽结党营私,倒也有些才干。至于韦颢,任刑部侍郎,听说心胸狭隘,官声似乎不大好。”


    “郡主果然聪慧。”李修白颔首,“在下所疑亦是此人。这几日翻阅卷宗,倒真从一桩旧案中窥得些端倪。”


    “哦?是何端倪?”萧沉璧追问。


    李修白忽而一笑:“郡主不是已有发现么?难道不知?”


    萧沉璧脸色不变,道:“本郡主偏要你说,不行吗?快讲,误了事,仔细你的人头!”


    李修白眉峰微挑,这才慢条斯理道:“这便需提起一桩陈年旧案了。当年裴见素裴相初入仕途,曾公然弹劾吏部尚书兼宰相之事,郡主可知?”


    “自然知晓。那宰相不就是柳宗弼之父么?正因如此,裴见素被贬,后经多年经营,笼络门生,方成裴党。柳宗弼亦罗织柳党,两党斗争不休,如今又各支持一位亲王夺嫡。不过,此乃陈年旧事,与庆王派人去剑南有何干系?”


    “看似无关,实则千丝万缕。”李修白目光沉静,“当年不止裴相被贬,柳相——即柳宗弼之父亦因此事在陛下心中失势,后来也遭贬出京。其贬谪之地,正是剑南。彼时他虎落平阳,剑南道的周刺史曾对其多有折辱。再后,这位前柳相便在剑南染了重病,溘然长逝。”


    萧沉璧听他这么一提,依稀想起一点:“这又如何,只能说明柳宗弼是为父报仇才与裴党相争罢了!”


    “远不止于此。”李修白从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中精准抽出一卷,递与萧沉璧,“郡主请看。”


    萧沉璧展卷,发现这是一则关于剑南道某县官周季辅贪腐巨款的记录,因其官职卑微而贪墨数额惊人,故被魏博眼线留意。


    此事本身不算稀奇,但她敏锐地抓住了那个姓氏——周。


    “你是说,这小官周季辅,与当年折辱柳相的周刺史周仲辅有关?”


    “郡主明断。”李修白点头,“这贪官名唤周季辅,而那周刺史名周仲辅。仲、季本是兄弟排行。二人名字仅差一字,此案贪墨数额又大得离谱,看起来不像区区小官所能为。故而,在下推断,此案恐是韦颢为柳宗弼泄愤,刻意构陷周氏。”


    萧沉璧顿觉有理,嘴却十分硬:“呵,不过是两个名字相像的人,尚不足以断定二人有亲缘吧?倘若只是巧合呢?”


    李修白坦然承认:“这确实只是在下的推测,毕竟在下被困在此处,连门都不得出,更多实情无从查证。具体如何,尚需进奏院再行详查。”


    萧沉璧睨了他一眼:“你这是嫌被关得太久,想出去透透气了?”


    李修白倒也不掩饰:“郡主不是说过准允在下一个要求么?在下双亲皆含冤而死,尸骨无存,想去佛寺为二老超度祭奠一番,连这点人之常情郡主都不能应允?”


    萧沉璧深知此人心思深沉,祭奠或是真,但趁机脱逃之心必然更盛。


    她倒不介意陪他玩一场猫捉耗子的把戏。


    毕竟,她算看出来了,此人自视甚高,断不会甘心沦为笼中鸟。


    不妨给他一点希望,让他逃一逃,再将他抓回来,如此……方能断绝其念。


    萧沉璧于是欣然应允:“若你此番对剑南之事的推测应验,本郡主便准你去佛寺一趟。”


    李修白微笑揖礼:“谢郡主。”


    话音未落,房门忽被叩响,传来康苏勒的声音。


    萧沉璧黛眉一挑,隔着门道:“康院使回来得倒快,还这般有雅兴,偏偏在此时打扰?”


    康苏勒强压着怒气:“郡主误会了。卑职已查清庆王所图之事,特来禀报,以免误了郡主大事。”


    萧沉璧款款起身开了门:“查清了?这般快?”


    康苏勒眼角的淤青还没完全好,先扫视了一眼屋内,发觉两人衣衫整齐,脸色稍霁。


    魏博胡汉交杂,压根不在意什么贞洁。


    他在意的只是萧沉璧的情意。


    眼下看来,上回多半是药力所致。


    他略宽心,将一份邸报呈上:“正是,刚得的急报,郡主请看。”


    萧沉璧收敛神情,快速扫了一遍。


    邸报称,他们在剑南的眼线暗中搜寻,果然发现了韦颢的踪迹,他的确在查一桩周姓旧案,盘桓两日后,竟带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周姓少年。


    此刻,韦颢一行正快马加鞭赶回长安,至多不过两日便到。


    萧沉璧看罢,回眸一笑,眼波流转:“倒真叫你蒙对了,确是那周家旧案。”


    李修白毫不意外:“那郡主方才应允在下之事……”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郡主自不会食言。只是这日子须再斟酌。至少待庆王的人马顺利入了长安,进奏院方能腾出人手‘陪’你走这一趟,如何?”


    “那在下先行谢过郡主。”李修白从容应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默契十足。


    站在门口的康苏勒一句也听不懂,出言打断:“这庆王想要报复,岐王也断然不会坐以待毙,恐怕跟我们一样派人跟踪,如今,庆王的人马快到长安了,岐王那边怕是要动手灭口了吧?咱们难道就这么坐视不管?”


    萧沉璧嗤笑:“当然要管!但得暗地里管。你去挑几个身手好的,尤其是弓箭好的,暗地里跟随庆王的人,假如二王的人动起手,你们便伺机帮助庆王,务必要让庆王的人活着回到长安。当然,绝不可暴露进奏院的身份。”


    康苏勒思忖道:“进奏院人手有限,都是擅长刀剑的,非要说弓箭好的,瑟罗曾是族里有名的神箭手,不如,让她走这一趟?”


    “呵,连个人都找不出?”萧沉璧讥笑,“我还以为你杀了我的人后,能安排些更得力的。”


    康苏勒自知理亏,一言不发。


    “算了。”萧沉璧懒得数落,“就让瑟罗去。今日回去,我自会替她编个寻母的由头让她离府一日。”


    “还是郡主思虑周全。”康苏勒叉手道。


    计策就此拟定,萧沉璧眼波又一扫:“既如此,康院使还不走?莫非想留在此处观赏活春/宫不成?”


    康苏勒面色紫涨,却又毫无立场留下,他剜了陆湛一眼,拂袖而去。


    萧沉璧一瞧见康苏勒便觉浑身不适,回身端起案上凉茶一饮而尽。


    抬头时,正撞上一道目不转睛的视线。


    她心头不悦:“看我作什么?”


    李修白道:“不是郡主提及‘活春/宫’?在下以为,郡主这便要开始了。”


    提及此事,萧沉璧顿时又恼怒不已:“就凭你?空有一身蛮力,你以为本郡主很想与你行事?”


    李修白自从知晓生母旧事之后,对“情”之一字深恶痛绝,对男女之事亦冷淡至极。


    答应娶叶氏女,一则是受监军王守成的压力,二则是念及其父曾是旧部,出于旧谊救此女一命罢了。


    人虽收下,却从未碰过。


    至于眼前这位皮囊美艳、心肠却如蛇蝎的永安郡主,他更是半分兴致也无。


    而待他脱困之日,便是此女殒命之时。


    李修白敛下心思,并不介意在这段时日虚与委蛇,于是道:“安副使那药性猛烈,在下对此事毫无记忆。郡主却连‘蛮力’都记得如此分明,莫非同一种药,吸入两人口中,竟还能生出不同的药效不成?”


    萧沉璧顿时语塞,这分明是在暗讽她撒谎。


    她反唇相讥:“或许药效当真不同呢?毕竟同一种药,本郡主醒得早,有的人醒得晚,想来怕不是体力不济,虚耗过度了?”


    李修白并不动怒,反而微微一笑:“上次在下身子确实未曾痊愈,如今已渐好,日后,郡主想必会领略得更加真切。”


    这话近乎挑衅。


    萧沉璧一向冷静,知道什么重要,什么次之,母亲还在魏博,短时间内她确实摆脱不了进奏院控制,必须认清现实。


    相较于性命、大业和血仇,床笫之事不值一提。


    这种事既然已经发生了,一次两次与十次八次又有何区别?


    只要日后将人杀了,便等同于无事发生。


    想到此处,她将眼前人只视作一件冰冷死物,再无丝毫抗拒之心,反在心底冷笑他不知自己死期将近。


    “哦?”萧沉璧忽地展颜,极尽妩媚。


    她纤腰款摆,素手轻抬,柔若无骨地探向肩头,拈住那鹅黄的轻容纱披帛一角缓缓往下拉。


    这轻容纱薄如蝉翼,色若嫩柳,此刻在她手中,却化作一条勾魂索。


    只见她皓腕轻旋,那鹅黄的纱帛便缠上李修白的脖颈。


    轻轻一拉,勾得他向前一倾,也勾去他半个魂。


    刹那间,两人目光相撞,鼻尖几乎抵到一起——


    萧沉璧攥紧披帛,目光含笑,温热的、带着甜腻暖意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他唇畔。


    “先生口气倒不小,那不妨叫我看看你究竟实力几何?若比不过上回吃药,啧,那可就丢人了……”


    第22章 海底针 没有人能逃出她的算计


    李修白神色坦然:“郡主既急不可耐, 那在下便失礼了。”


    说罢,他抬手就要解开那件披帛。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令萧沉璧忽然想起那些模糊的潮意和无法动弹的无力。


    她不快道:“等等, 把你眼蒙上。”


    李修白抬眸:“蒙眼?为何?”


    “为何?”萧沉璧下巴一扬, “本郡主的玉体,岂是你一个面首能随便看的?自然要蒙上!”


    李修白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蒙了眼,便看不见,那还如何行事?若是不慎伤了郡主玉体, 可如何是好?”


    “你威胁我?”萧沉璧冷笑,“你想得倒美!谁说要你来行事?我是主, 你是仆,一切自然由本郡主掌控。你只需闭眼受着便是!”


    这分明是折辱。


    然而,李修白是何等人物?就算天塌了也面不改色。


    何况萧沉璧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他面无表情:“好啊。”


    萧沉璧于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容挑起那方素帛,覆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遮住了那令人心悸的审视, 她才觉得气息顺畅了些。


    这些床笫间的机巧,还是从她那个死去的父亲身上得知的。


    当年为架空其权柄, 她没少费心为他搜罗美酒与尤物,


    彼时,她娘早已心灰意冷,只盼着她爹早死,对萧沉璧此举纵然看破也不说破。


    就这样一连三五年,她爹的身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垮了下去。


    而在此过程中,萧沉璧不可避免也见识了种种不堪入目的狎昵手段, 直令她作呕。


    最后,实在看不惯这种事,她寻了个身染恶疾的女子送予父亲,彻底了结了他。


    整个过程天衣无缝。


    但自此, 她对男子便生出根深蒂固的厌憎。


    十五六岁情窦初开时,旁的小娘子春心萌动,她却只觉得男人污秽可怖,触之生寒。


    这两年稍能忍耐,却也绝无欢喜,唯有绝顶皮相能让她多瞧两眼。


    至于真心?呵,天下乌鸦一般黑,她向来嗤之以鼻。


    幸好,这位陆先生长相颇对她的胃口,她倒是不介意从他身上寻点乐子。


    但是说起心甘情愿,还差那么一点,萧沉璧自然是不愿叫他看见身子。


    见他当真用披帛蒙好了眼,萧沉璧心气稍平,然而,甫一靠近,这姓陆的便变了个人,反压住她。


    萧沉璧想起了当日和这姓陆的约定,旋即冷笑,这是上一回被药效控制,不能自主,所以要在这回一较高下?


    她岂能容忍被人压一头?当即反抗。


    但这姓陆的也不退让半分。


    她怒叱,他便堵住她的嘴;她挥手,他便扣住她手腕。


    萧沉璧被死死钳住,锢在他身底。


    挣脱不得,她猛然一口咬在他唇上,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在两人唇齿间弥漫。


    李修白闷哼一声,声音低沉:“看来不止郡主的家徽是狼,郡主也像头狼变的。”


    萧沉璧得了这“夸奖”,自然要践行到底,复又一口狠狠咬在他肩头,咬得鲜血淋漓。


    这见血的撕咬仿佛也撕开了李修白那层温润如玉的君子皮囊,露出内里蛰伏的凶兽。


    只听“刺啦”一声裂帛,萧沉璧只觉身上一凉,惊怒与羞耻瞬间炸开,立刻翻身与他缠在一起。


    两人如同在暗夜中搏斗的猛兽,无声地撕咬、角力、翻滚,谁也不肯示弱半分。汗水与血水交融,浸湿了春衫与乌发,空气中弥漫开浓重而腥甜的潮气。


    门外,女使这次学乖了,远远避在西厢廊庑尽头。


    一开始还是正常的,可没过多久,那紧闭的房门内,竟隐隐传来器物倾倒声,还有压抑得变了调的、不知是斥骂还是吵架的破碎声响,不像在亲近,倒像殊死搏斗。


    忽然,“咣当”一声重响!


    似乎,是什么东西塌了。


    不会……不会是榻吧?!


    女使目瞪口呆,半晌才挪到门边,战战兢兢正要开口询问。


    “吱呀——”


    房门猛地被拉开,萧沉璧裹着一件显然不合身的男子外袍,勉强遮住身体。


    发髻彻底散乱,几缕湿发贴在微红的脸颊上,唇上胭脂早已晕染得一塌糊涂,那双平日凌厉的眼眸此刻水光潋滟,声音却竭力维持着怒气。


    “你们怎么办的事?既要本郡主替你们办事,连张像样的榻都备不齐?”


    女使赶紧低头,余光一瞟,啧,还真是床塌了!


    她暗自腹诽,先前陆先生一人独居时,这床明明好好的,分明是您二位又是打又是……才弄成了这样。


    但这些话她可不敢在萧沉璧面前说,擦了擦额上的汗,只道:“郡主息怒!奴这就去回禀安副使,立刻给您换一张顶结实的!”


    萧沉璧到底要脸,急道:“回来!不必了,时辰不早,本郡主要回去了!”


    她拢紧衣襟,强作威严,又提醒道:“今日之事,是这姓陆的以下犯上,加之陈设简陋不堪所致。若敢在外胡言乱语,仔细你的舌头!”


    女使赶紧应诺。


    萧沉璧脸色稍缓,抬手将一缕黏在颈侧的湿发捋开:“备水。再……再替本郡主寻一身干净的里衣来。”


    女使低眉顺眼地应下。之后,萧沉璧再不敢回眸看屋内的一片狼藉,几乎是逃也似的随女使进了隔壁厢房。


    匆匆沐浴,换上干净里衣,她快步离开,迎面撞上闻讯赶来的副使安壬,连敷衍的礼节也顾不上,只想速速离开这难堪之地。


    然而,转身之际,安壬那声拔高了八度、充满惊讶的尖嗓门还是清晰地钻入她耳中。


    “床塌了?!”


    萧沉璧脸颊顿时如火烧,几乎是落荒而逃。


    此时,西厢房内,李修白刚从混乱的床幔里找到一件里衣,随意披上。


    “不是,你……你们……”


    安壬看看塌陷的床榻,又看看衣衫略显凌乱却气定神闲的李修白,震撼得语无伦次。


    面对安壬瞪圆的眼珠,李修白声音平静无澜,仿佛在陈述一件小事:“一切如副使所见。郡主性情刚烈,加之此榻年久失修,不甚承重,故有此失。”


    安壬虽面上惊讶,心底却乐开了花。


    管他是真打还是假打,只要是在这榻上“打”,便是天大的好事!


    他压住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咳!是是是,这西厢房的陈设确实有些年头了。想是开春以后,受了潮,木料朽坏,虫蛀严重。陆先生受惊了,在下即刻命人更换,换成顶顶结实的黄花梨木大榻!保证稳若磐石,绝无后顾之忧!”


    李修白微微一笑:“劳累副使。”


    “这算什么。”安壬摆摆手,笑嘿嘿地出去。


    萧沉璧甫一踏出进奏院,便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瑟罗屏息敛气,一路战战兢兢,眼观鼻鼻观心,尤其当萧沉璧踏上马车时,腰肢微扭牵动痛处,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抽气声时,她更是迅速垂下眼帘,目光死死盯在车内的绒毯上。


    车行辘辘,两人沉默不语,直到府门在望,瑟罗忍了又忍,终是硬着头皮,声音低哑地提醒:“郡主,您的唇……”


    萧沉璧一怔,下意识抬手抚向自己的下唇。


    瑟罗适时递过一方小巧的菱花铜镜。


    黄铜镜清晰地映出那饱满嫣红的下唇瓣上有一个细小的破口,红且肿,边缘还凝着一粒血珠,与她苍白又带着薄怒的面色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


    萧沉璧放下镜子,正色道:“这是我自己咬的。”


    瑟罗飞快地别开脸:“我又没说是旁人咬的……”


    萧沉璧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耳根都烧了起来——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算了,反正这事已经木已成舟,在旁人眼里是谁咬的又有什么区别。


    萧沉璧不再说话,只是拿香粉中重重扑在自己唇上。


    扑起的粉雾呛得她一阵剧烈咳嗽,她顿时心生恼怒,这该死的姓陆的,她不过试探一二,他竟敢如此放肆!竟还……竟还弄塌了床榻,让她颜面扫地。


    不行,光杀他已经不能解她心头之恨,她要把他砍成八段,扔到乱葬岗喂狗!


    萧沉璧咬牙切齿地想着将人处以极刑的百种方式,外面艳阳高照,瑟罗却莫名觉得车里冷了起来。


    平息了一路,在马车即将驶入王府角门前,萧沉璧才终于冷静下来,将带人去协助庆王的事告知瑟罗。


    瑟罗迅速答应下来。


    奴婢当久了,她着实怀念拉弓射箭的感觉。


    ——


    长平王府规矩虽严,待家仆却着实宽厚。不仅月钱优渥,仆役们也鲜少受责打。


    瑟罗入府时日并不长,但为人老实勤恳,有萧沉璧作保,典事娘子倒也放心允了她一日假。


    奴籍不得远行,瑟罗得了假,径直赶往进奏院。


    换上一身利落的骑射劲装,背上弓箭,活脱脱一个女将军,哪里还有半分王府女使的模样。


    此时,进奏院收到急报,说是庆王的派出去的心腹单枫携那周姓小儿快马加鞭,已赶到了京兆府万年县地界的群玉山附近。


    同时岐王的人亦追踪而至,正纠集人手,暗中伏击。


    瑟罗立即点齐人马,策马疾驰,直扑万年。


    待她赶到群玉山脚,密林深处早已杀声震天,血肉横飞。


    此时距离两边相遇不知过了多久了,断肢残骸散落一地,庆王一方仅余三人苦苦支撑,岐王那边却有十数名凶徒围攻,眼看便要得手,那周姓小儿性命堪忧。


    瑟罗当机立断,将蒙面黑巾往上一拉,低喝一声:“放箭!”


    进奏院众人应声搭弓,箭如骤雨,瞬间射倒岐王五六人。


    瑟罗更是眼疾手快,一箭洞穿对方头目咽喉。


    岐王部众登时阵脚大乱。


    瑟罗毫不迟疑,继续下令放箭,混战中,她肩头亦中一箭,剧痛钻心。


    她强忍伤痛,咬牙下令猛攻。


    约莫一刻钟后,喧嚣的山林重归死寂,岐王的人全军覆没。


    之后,瑟罗迅速带着人撤离。


    单枫看着这群神出鬼没的人莫名奇妙,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护着周赟策马狂奔长安。


    幸而庆王接应人马及时赶到,两下汇合,这下便无后顾之忧了。


    目睹庆王一行进城之后,瑟罗才彻底放心。


    此时,天色已晚,她必须尽快回到王府。


    于是,她草草包扎肩头深可见骨的箭伤,换上包袱里备好的王府女使常服,忍着阵阵眩晕匆匆返程。


    至于消息,则让其余的人带回了进奏院。


    可那一箭正中她左肩,血流如注,根本止不住,待她行至王府门前,鲜血几乎要洇透外衫。


    瑟罗强撑精神,强作无事,昏昏沉沉挪回薜荔院。


    甫一进门,向萧沉璧回禀之后便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晕厥在她面前。


    “瑟罗!”


    萧沉璧吓了一跳,急忙俯身查看,掀开衣襟才发觉瑟罗的肩膀正在渗血,伤口还不浅。


    这小娘子也是个能忍且死心眼的,伤成这样了还拼命在日落之前赶回王府,她便是寻个借口休养一下也无妨啊!


    萧沉璧心生感慨,正欲替瑟罗止血包扎,指尖却忽地顿住。


    这些日子瑟罗虽帮了她不少,但终究是康苏勒安插在她身边监视的眼线,将她的一举一动定期汇报。


    有瑟罗在,无论是暗中联络心腹赵翼,还是伺机脱身,都难如登天。


    瑟罗如今重伤,便是死了也合情合理。


    萧沉璧眸光骤然转冷,她似乎不该救她……


    然而,正冷眼旁观时,昏迷的瑟罗却抓着她的手,不住地呢喃着“阿姊”。


    一声一声,萧沉璧不免想起了远在魏博的阿弟,稍稍动了恻隐之心。


    况且,瑟罗重伤归来,第一件事便是向她复命,这份忠心,倒也难得。


    望着那肩头不断晕开的血迹,萧沉璧默然片刻,终是改了主意。


    倒非全因那点稀薄的怜悯,更是利弊权衡后的决断。


    毕竟,叔父不可能对她完全放心,没有瑟罗,也会有其他人。与其面对一个未知的耳目,不如留下这个已摸清几分脾性的瑟罗。


    此女身手不凡,心思也还质朴,她费心笼络了这些时日,眼见渐有成效,若此时功亏一篑,岂非可惜?


    总之,在一番冷静权衡之后,萧沉璧费力将瑟罗挪至榻上,为她简单清理伤口,暂时止住血。


    但瑟罗的伤太重,光包扎远远不够,得想办法给她找止血愈合的药才是。


    为免暴露身份,府里的侍医是用不得的。


    萧沉璧只得寻个由头亲自出府,至药铺抓了内服外敷的药剂。


    外敷尚可遮掩,煎药却颇费周章。


    她紧闭门窗,用炭盆小心煨着药罐。


    期间,一丝药味飘了出去,险些叫院里的女使发觉,她只道是自己安胎的药味,方才搪塞过去。


    萧沉璧这等身份已经许久没照顾过人了,这一夜下来劳心劳力,可把她累得不轻。


    到了黎明,窗外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瑟罗高热方退,萧沉璧才终于能趁机眯一会儿。


    又一会儿,日出东方,当金光照破窗棂透进来时,瑟罗悠悠醒转,入眼是头顶华美的锦帐流苏,再一侧目,发觉萧沉璧竟然趴在了她榻边——


    眼底乌青,发髻凌乱,而旁边的地上堆了许多染血的纱布,还有煎药的罐子。


    这一幕幕映入眼帘,瑟罗纵然再迟钝也明白了,她这条命是萧沉璧救的。


    甚至,为了防止她半夜出事,萧沉璧都不敢去别处躺着,就这么趴在榻边将就,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手。


    一股暖流猝然冲上心头。


    除却爹娘和阿姊,从未有人待她如此,便是那位堂兄康苏勒也未曾有过。


    这位郡主明知她是眼线,竟仍倾力相救……


    瑟罗顿时喉头哽咽。


    恰在此时,萧沉璧睫羽微动,醒了过来,眸中血丝未褪,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醒了?身上可还烧?”


    说着便探手去试她额温。


    瑟罗偏过头,闷声道:“不烧了……昨晚,是你守着我的?”


    “不然还能有谁?”萧沉璧轻叹一声,“你都不晓得昨夜有多凶险。”


    她将如何费力搬动,如何冒险抓药,如何应付女使的盘问,详细告知于她。


    瑟罗听罢,鼻尖愈发酸涩:“我是奉命监视你的细作,你为何……待我这般好?”


    萧沉璧声音轻柔:“我说过,你像我阿弟。况且,人非草木,这些日子相处,我早视你如妹,怎能见死不救?”


    瑟罗将脸埋进枕中,声音闷闷地透出来:“……多谢。这条命是你给的,日后我必报恩。”


    萧沉璧语气温软:“我又不是为了叫你报恩,只要你好好的,我便安心了。别说话了,你还虚着,这两日我会给你找个由头暂且叫你留在我这里养病。还有,你失血过多,需得好生补养,这几日的饭食我会从份例里匀你一半。”


    说罢,她便起身唤女使去备些易克化又滋补的羹粥。


    瑟罗心头百味杂陈,愧疚与感激交织翻涌,暗暗立誓日后一定要报答萧沉璧。


    萧沉璧步出内室,借着铜镜用余光瞥见了瑟罗眼中神色,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得意。


    呵,看来这小娘子已大半投诚于她了。


    诚然,她昨夜确是尽心救治。


    但这尽心,也不是全无算计。


    人,是要救的;这救命之恩,也是要图报的。


    且为了叫瑟罗更感激,往眼底抹些螺子黛啊,在她快醒来之前握紧她的手啊……诸此种种小心思也是不妨用一用的。


    现在看来,效果甚佳。


    目的既已达成,萧沉璧抬手抹去眼底用螺子黛造出来的熬夜“乌青”。


    瞬间,面容又恢复明艳。


    她唇角也高高扬起——瞧,没有人能逃出她的算计。


    瑟罗不能,那个姓陆的也迟早要拜在她石榴裙下。


    ——


    进奏院


    安壬说到做到,当晚就着手给李修白更换寝具。


    西厢房里,那架被郡主“不慎”损毁的旧榻已被悄无声息地抬走,除此以外,房中其他陈设器物也焕然一新。


    安壬打量了一圈,很是满意,再抬手摸了摸鼻尖,目光扫过静立一旁的李修白,见他即便已是四月初的天气,肩上仍松松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身形隐在宽大的衣袍下。


    仙人之姿是不错,只是未免过于飘飘欲仙了。


    再瞧见他破损的唇角,安壬愈发忧心。


    啧,郡主那性子……只怕这温润如玉的陆先生,才是被“折腾”得够呛的那个吧?


    心念一转,安壬当即扬声吩咐:“再给陆先生每日添一份上好的参茸补汤。”


    李修白仿佛全然未觉那份意味深长的打量,亦未作任何辩解,只微微颔首,嗓音温润依旧:“有劳安副使费心。”


    实际上,萧沉璧虽娇蛮,却没从他这里讨到半分便宜。


    任凭她如何撕咬,他沉默不语,始终折着她的腰,倘若这榻没塌,那句告饶的话很快便该从她口中挤出来了。


    他唇角掠过一丝冷笑。


    但这笑意很快隐去。


    只见安壬不仅更换了里间的卧榻,还在窗边添置了一张软榻。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张平日供他看书习字的案几,竟被换成了一张极其宽大的紫檀木书案。


    案面光滑如镜,其尺寸之阔,足以容两人并坐挥毫。


    搬抬的杂役们不明就里,只道是陆先生因科举一案有功受赏,纷纷贺喜。


    李修白目光冷冷扫过,但笑不语。


    知晓内情的贴身女使目光甫一触及那张宽阔得近乎突兀的书案,脸颊倏然飞红。


    她暗自啐了一口,呸!


    这安副使瞧着道貌岸然的,内里竟藏着这么多花花肠子!


    这桌子如此宽敞,恐怕不止是能用来看书习字吧?


    第23章 笑里刀 “权当先生是迷恋我才留下的。……


    庆王府


    单枫一身血污未及更换, 便带着周赟直入庆王府。


    被引入书房后,他立即拜倒:“禀大王,卑职幸不辱命, 周季辅后人周赟已找到!虽险象环生, 终得安然护送入京!”


    庆王忙上前搀扶:“五郎快起,此番辛苦你了!速去歇息,余下之事交予京兆府便是。待尘埃落定,本王必有厚赏!”


    单枫再拜谢恩, 随即沉声补充:“大王,还有一事。行至万年县时, 接应未至,岐王爪牙却先一步杀到,我等与之力战,将竭之际, 忽有一队人马杀出,搭弓射箭击杀了岐王的人, 这群人蒙着面, 属下暂时无法分辨其身份。”


    庆王眉峰微蹙:“哦?蒙面相助的黑衣人?”


    “正是。”单枫肃然道,“卑职欲上前探问,但这些人只说是路见不平,并未告知身份便径直离开了。”


    庆王略加思索一番,着实也想不透,只道:“本王知晓了, 你且下去好生休养。”


    待单枫退下,庆王即刻命人护送周赟前往京兆府,击鼓鸣冤,状告韦颢公报私仇, 构陷忠良。


    同时,他又遣心腹密请裴相过府,共商对策,顺便探询那神秘黑衣人的来历。


    岐王府


    得知派出的精锐尽遭狙杀,周季辅后人竟安然遁入庆王府邸,岐王勃然暴怒。


    连平日最喜观赏的角抵戏也索然无味,心烦意乱之下,他竟命人将场中那两个咿呀呼喝的昆仑奴当场拔了舌头。


    霎时间,血溅当场,惨呼凄厉。


    柳宗弼眉头紧锁:“老臣所遣乃是一队精锐,而庆王那边只有五六个人,怎会拦不住?”


    岐王恨声道:“探子来报,说半路杀出一队蒙面黑衣人,助庆王射杀了我等!哼,孤就知晓王兄必有后手!狡诈至极!”


    柳宗弼细问了那报信人之后,却缓缓摇头:“依老臣之见,这些人蒙着面,看起来并不想叫人知道身份,且之后也没有随庆王一党回府。此事……恐非庆王手笔。”


    “那这些人是谁?”


    “臣也暂时不知。”柳宗弼蹙眉,“兴许,是暗中支持庆王的人,打算事后再邀功?抑或是不欲殿下得势之辈,匿于暗处搅弄风云?长安世家盘根错节,人心叵测,其用意着实难揣度。”


    “连柳公都猜不透?呵,看来是手段通天的厉害角色了!”岐王语带讥讽。


    柳宗弼心头掠过一丝厌烦,若非别无选择,此等愚鲁无礼之徒,他着实不愿扶持。


    正言语间,又有属官急报说周赟已被送到京兆府,还敲响了登闻鼓,而且京兆尹已经开堂审理,这旧案已经一传十,十传百,正飞快在长安流传开。


    恐怕明日早朝,京兆尹的奏疏便要直达天听了!


    岐王闻言一脚踹翻脚边香炉:“好!好得很!往日里但凡涉及庆王一党的案子,京兆尹总是一拖再拖,如今倒好,半个时辰就升堂问案!这狗官,定是投靠了庆王!”


    柳宗弼对此早有预料,倒不甚意外,沉声道:“事已至此,唯有竭力转圜。老臣即刻去寻韦颢,令其咬定乃秉公执法,绝无私怨。或可……大事化小。”


    “那便有劳柳公!务必将此事压下来。”岐王心生不满。


    毕竟,追根溯源,此事终究因柳宗弼之父而起。


    柳宗弼也没作辩解,匆匆离去。


    ——


    京兆府衙


    京兆尹确系庆王党羽,此案是陈年旧案,证据早已备妥,唯缺人证。


    周赟一至长安,庆王党羽便将翻案铁证送入府衙。


    此番开堂问审,不过是走个过场,兼散布流言,将事态彻底搅浑罢了。


    次日一早,京兆尹便一本奏折将事情原原本本参到了圣人那里。


    人证物证确凿,圣人李俨览毕,当廷震怒,将奏疏狠狠掷于韦颢面前。


    “可有此事?从实招来!”


    韦颢心中千回百转,着实未料想多年前一桩旧案竟成催命符。


    不错,周季辅确是周仲辅之弟。


    当年周仲辅任剑南道刺史时,对先柳相曾有不敬。先柳相贬谪后郁郁寡欢,种种不得志之下最终因病早逝。


    后来其子也就是柳宗弼节节高升,时任剑南刺史的他听说了此事,为了攀附于柳相,特意构陷周家。


    然而,当时周仲辅已逝,周家一脉只剩周季辅,此人先前在其兄麾下任判官,多少也参与到此事中。


    韦颢便派人严查于他。


    官员没几个经得起查的,纵使自身清白,经手之事也难免疏漏,想查总能查出些东西。


    何况,这周季辅自身也并不清白。


    在任县官期间,此人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人尽皆知。


    韦颢不过是将贪墨数额夸大,判了此人一个死刑,作为攀附柳相的投名状而已。


    事后,他也确实攀上了这根高枝,步步高升。


    当然,这些他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韦颢当即跪下,高高将笏板举过头顶:“臣主政剑南多年,期间政治清明,秉公执法,税赋倍增,此案虽经臣手批决,但皆是依照下属呈报之铁证,循《大唐律》而断,绝无半分私心!还望圣人明鉴!”


    “哼!好一个绝无私心!” 李俨冷笑,“奏状所言,周季辅曾开罪柳相之父,而自你处置此人后,便与柳相交从日密!你解释解释,这不是公报私仇,媚上邀宠,又是什么?”


    此言一出,韦颢伏地不敢言,柳宗弼亦疾步出列跪倒,高举笏板:“圣人明鉴!臣父的确客死剑南,但和外人没有干系,臣一家全然未曾将此事归咎他人!至于臣与何人交好,私交甚笃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韦颢亦连忙叩首:“柳相所言极是!此案年深日久,臣亦不知何以突然被翻出,且迅速传遍长安,剑南道数十万百姓,案牍如山,臣一时失察,未能细辨下属所呈证据真伪,若说臣有过,也只是不能明察之过,绝非构陷!恳请陛下只责罚于臣,莫要牵连无辜!”


    李俨心知二人所言不足为信,却也明白京兆尹此案办得未免太过急切。


    他按着桌缘,忍怒不发:“周季辅一案,贪赃属实,然量刑过苛,确系冤情!韦颢,你可认?”


    事已至此,韦颢哪敢再辩,垂首颤声道:“臣认罪。”


    “好,既认罪!” 李俨一字一顿,声如寒冰,“郑卿,那重判周季辅一事便交由你督办。至于韦颢,念其曾为一方主政,此案终究只是批决之失。即日起,褫夺韦颢刑部侍郎之职,贬为云州刺史!”


    韦颢掌心汗湿,重重叩首:“臣谢主隆恩!”


    一件旧案便将柳党的一名大员贬至偏远州县,此举庆王算是扳回一城。


    可惜没能将柳宗弼牵扯进来,将他一起定罪。


    庆王微微遗憾。


    散朝后,他邀了裴相一党论功行赏。


    但裴相却并没有立即随之举杯,而是道:“韦颢被贬,刑部侍郎一职悬空,此乃要害之地,如今应尽快将咱们的人推举上去。”


    庆王沉吟:“裴公所言甚是。但岐王那边岂肯坐视?必会竭力推举柳党之人。且今日圣人对韦颢尚存宽宥,此事于柳宗弼更是毫发未损,恐怕,圣人是在忌惮咱们,这空缺之位未必能那么顺利吧?”


    裴相道:“殿下所言有理。然而圣人的身子每况愈下,科举一案足见岐王已按捺不住,不惜公然撕破脸皮。咱们这边也不宜再蛰伏。纵使稍拂圣意,此位也必须争之!长平王既薨,论宗室辈分资望,殿下才是圣人侄辈之最合适者,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庆王顿觉豁然,颔首道:“裴公高见!那便依裴公之言。至于人选,裴公可从门生中择一贤才举荐。”


    裴相见素也不推辞,欣然应诺。


    另一头,柳宗弼不顾岐王余怒未消,也在着手推举柳党中人填补空缺。


    至此,刑部侍郎之位花落谁家,顿时成为长安城中瞩目焦点。


    ——


    薜荔院


    京兆府雷厉风行,圣人裁决迅疾,消息顷刻间传遍长安百坊。


    萧沉璧正于薜荔院中悉心照料瑟罗,闻得此消息,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此番驱虎吞狼之计大获成功,瑟罗当居首功,于是她照料起来愈发用心,亲自端了粥过去。


    瑟罗筋骨强健,休养两日已愈大半,她不解:“这刑部侍郎也算显赫官位,竟如此轻易便被褫夺了?”


    萧沉璧轻笑:“不过借题发挥罢了。那位圣人最看重制衡之道,先前的科举案他岂能不知是岐王党羽在背后操控?岐王近日宾客盈门,志得意满,圣人心中怕是早已不豫,此番正是借机敲打。”


    瑟罗追问:“那……老皇帝是更偏爱庆王了?”


    萧沉璧摇头:“并非如此。他谁也不爱,两相制衡,不危及皇权,才是其所求。”


    瑟罗懵然点头:“如此说来,此案算是了结了?”


    萧沉璧搅着汤勺:“算是吧。韦颢此人,官声平平,最善钻营,浑身皆是破绽,被贬是迟早之事。要紧的是刑部侍郎这个缺,接下来两党必会倾力推举己方之人。”


    瑟罗急道:“若叫他们的人上了位,咱们岂不是白费心思?最好能让咱们的人顶替上去!”


    瑟罗能想到的,萧沉璧岂会不知?


    她早前便问过康苏勒。康苏勒只道此事无须她劳心,他们已在着手,且已选定一人,若无意外,必能上位。


    萧沉璧心中冷笑,看来,叔父终究还是信不过她。


    这人是谁,她也无从得知。


    正在萧沉璧思索时,忽然之间,一股热流涌过,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月事来了。


    如今受制于人,身子失了也就失了,那姓陆的别的不说,样貌气度皆属上乘,她也不算太亏。


    身怀有孕,却是万万不能的。


    她知晓月信将至的几日即便同房亦不易受孕,故上回与那姓陆的亲近后,仔细清洗一番后便没多虑。


    这回虽平安度过,但安壬催逼甚紧,若隔三差五便亲近一回,那下个月可就真不好说了。


    萧沉璧决定不能坐以待毙。


    先前整治阿爹后院之时,她倒是见识过那些小妾互相给对方下避子药。


    于是心一横,没带瑟罗,让她好好休息,自己一人出了门。


    辗转打听,长安城中确有此类药丸,事前服下或可避子。


    不过,那卖药的伙计很是谨慎,提醒道:“娘子,此药即便服下也未必能保证避子,且此药含朱砂、水银,急用时服一二丸无碍,若长期服用恐损根本,终身难有子嗣。”


    萧沉璧指尖捏着那绿豆大小的红色药丸,只问:“这药苦吗?”


    “微苦。”伙计忙道,“加了山楂调和,尚可入口。”


    萧沉璧“嗯”了一声,并不纠结:“取一瓶来。”


    伙计一惊:“一瓶?旁人皆是一二丸地买,娘子,这一瓶下去,莫说绝嗣,只怕性命也……”


    “啰嗦。”萧沉璧不耐,“叫你取便取。”


    伙计不敢再多言,给她装满一个一指长的小瓷瓶,又拿出一张文书,叫萧沉璧按手印,道:“娘子,事先说清楚,此物着实利害,服用若有差池,小店概不担责……”


    萧沉璧扫了一眼那文书,直接丢了一锭金子过去:“现在,还用按吗?”


    伙计被闪到了眼,哪敢做主,找了掌柜来。


    掌柜咬了咬金子,随后往袖子里一收,堆笑道:“娘子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有外人再知晓!”


    如此,这文书自是不必按手印了。


    萧沉璧不再多言,攥紧瓷瓶转身便走。


    身后,伙计望着那窈窕背影暗自惋惜,这小娘子虽自始至终带着幂离,但伸出的那双手又白又嫩,料想也是个美人。


    为了这档子事香消玉殒,未免太可惜了!


    糊涂,真是糊涂!


    出了药铺,萧沉璧攥着手中的瓷瓶径直拐向一家干果铺子,买了一大包裹着糖霜的乌梅山楂丸。


    之后,她找了一家僻静的茶肆,要了个雅阁,挑出两颗寻常的乌梅山楂丸,又取出两颗殷红刺目的避子丸,尽数碾作齑粉,再细细揉搓成丸,重新裹上糖霜,边缘做了只有她能辨的记号。


    其实,那药铺伙计眼底的惋惜她全看出来了。


    这子的确是要避的,但她可没傻到自己吃。


    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她是准备给那个姓陆的吃——


    萧沉璧捏着红色的糖丸唇角勾起,之后,便步履轻快地拎着油纸包去往进奏院。


    ——


    安壬见萧沉璧主动前来,喜形于色,忙不迭引人入西厢。


    萧沉璧白了他一眼,在去西厢前先问了正事,即他们暗中扶持登上刑部侍郎的人是谁。


    安壬如实相告。


    萧沉璧得知名字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朝西厢房走去。


    李修白尚不知魏博已在暗中扶持重臣,他襄助萧沉璧,原是想将自己的人推上刑部侍郎之位。


    此刻见她到来,他顺势提及:“这周季辅一案证据确凿,进展顺利,岐王这回折损了一员大将,定然也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两党相争只会更烈,郡主可要接着留心,暗中拱火。”


    萧沉璧道:“用得着你提醒?”


    李修白轻笑:“郡主智计无双,自然洞若观火。在下不过顺口一提。不过,此案的关键,不在岐王如何,而在韦颢空出的那个位置。刑部侍郎执掌职司刑狱,举足轻重,须得推举一个对魏博有利,至少无害之人。”


    萧沉璧语气微冷:“康苏勒他们已选定一人,名唤韩约。若无意外,此位非他莫属。”


    “韩约?”李修白眸光微动。


    “你认得?”萧沉璧挑眉。


    李修白摇头:“不,只略有耳闻。他竟是魏博安插之人?”


    萧沉璧语带讥诮:“是,也不是。此人并未投靠魏博,只是有把柄握在叔父手中,近来不得不暗中听命罢了。”


    “原来如此。”李修白面上波澜不惊,又问,“听说此人为官颇为清正,不知有何把柄落在都知手中?”


    “我如何知晓?”萧沉璧心头气闷。


    呵,叔父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这么早,这韩约竟然暗中被他笼络了,甚至连她都不知道。


    这还是她那个有勇无谋的叔父么?


    难不成,他招揽了什么厉害的谋士?


    萧沉璧暂时想不明白,或许,是因为她去年将心思全部放在魏博的缘故,对长安疏于掌控,才叫叔父钻了空子吧。


    无论如何,此事都令她颜面有失。


    她面色不虞:“清官便无把柄了?是人便有七情六欲,总有割舍不掉的软肋。叔父定是拿住了其中要害。”


    李修白闻言,心下了然——看来此事连萧沉璧本人也不能掌控。


    韩约上位已成定局,他再想推自己人上去,已无可能。


    也罢,二党之争既已挑明,日后机会尚多。


    眼下,虽于刑部侍郎一职上无可乘之机,但于挑拨萧沉璧与进奏院关系,却是个良机。


    李修白淡淡讽道:“都知驱使郡主办事,却又不尽告实情,恐怕只是将您当作一颗棋子,待事成之后,郡主怕是难以脱身。郡主若是聪慧,不如趁早探明那韩约的把柄究竟为何,若能将其掌控于己手,将来脱困之时,或可多一重助力,多一条生路。”


    “我岂会不知?”萧沉璧亦在盘算此事,假意示好,“那把柄我自会去查。放心,若我能脱身,必带你同行。”


    李修白含笑点头,对她的示好却一个字也不信。


    萧沉璧还要让他吃下糖丸,不介意给点好处,脾气又软和下来:“对了,先生不是惦念去佛寺祭奠双亲?恰巧这几日进奏院清闲,先生可挑一日前往。”


    李修白未料她如此爽快,微微抬眸。


    “先生别急着道谢。”萧沉璧提醒道,“先生出门自便,但千万不要动那脱逃的心思。若被察觉,打断腿都是轻的呢。”


    李修白搁下手中的书卷,淡淡道:“郡主多虑了,且不说进奏院防备森严,郡主国色天香,焉知在下没有为郡主动心,不想再离开了呢?”


    萧沉璧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笑声清脆如银铃:“哦?当初是我强留先生于此,害你囚困樊笼。先生当真能迷恋上我,甚至肯为我折腰?”


    李修白回看她:“郡主也有妄自菲薄的一天?那位康院使险些被郡主折磨死,现今不还是爱慕郡主爱到如痴如狂,在下又如何不能?”


    萧沉璧忽而倾身,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他耳廓,长而翘的睫毛扑闪扑闪的,语气嗔怪:“是么?若先生果真痴心至此,那上回为何竟舍得对我动粗?不光榻被你震塌了,本郡主手腕可是也险些被你攥脱一层皮呢……”


    她伸出白皙的手柔柔环住他的颈,只见欺霜赛雪的手腕上还残留着那日的指痕。


    李修白不疾不徐,目光扫过那截皓腕:“在下以为,郡主心性果决,或更喜稍稍强势些的男子,才投其所好罢了。若反惹郡主不快,倒是在下自作多情了。”


    萧沉璧葱白的指尖轻轻划过他下颌,调笑道:“原来先生是为我着想?倘若我就爱那文弱书生呢?你既倾心于我,这回可愿一动不动,听凭我行事?”


    李修白不答,反而一把握住她作乱的手指,目光紧锁:“郡主当真只爱文弱书生?可在下记得分明,那日攥紧郡主手腕搓磨时,郡主的声息可不似痛苦,倒比先前更添几分婉转……”


    “你——”萧沉璧顿时变脸,脸色又红又白,“胡言乱语!妄加揣测!”


    李修白低笑,松开手:“那便当在下猜错了吧。”


    萧沉璧揉了揉手腕,压下怒气,复又含笑:“好,既如此,先生既说倾心于我,那妾也便信了,权当先生是迷恋我才留下的。可惜,我今日来了月事,先生怕是难近芳泽了呢……”


    李修白眉梢微挑:“无妨,来日方长。”


    萧沉璧心中冷笑,日后,他还以为自己有多少日后?


    余光一瞥,瞧见了焕然一新的陈设,尤其是那张宽大的黄花梨木大床,她顿时又气不打一出来。


    忍了又忍,她打开手边的油纸包,笑意盈盈地道:“算了,不管怎么说,先生这几日劳心又劳力,听说这刘记的乌梅山楂丸最是开胃生津,酸甜可口,我特意为先生带了一包。”


    说罢,她拈了一粒,送到这人面前。


    李修白却不动,只看着她:“郡主今日如此好心,竟还想着为在下带吃食?”


    萧沉璧早知他疑心重。


    她轻笑一声,直接将那枚山楂丸送入口中,语带委屈:“先生这话可就伤我心了。毕竟有过肌肤之亲,我待先生终究不同。难道连这点心意,先生都要疑我?”


    李修白亲眼见她咽下,眉头微松:“郡主多虑了,在下只是受宠若惊。”


    “原来如此。”萧沉璧笑道,又拈了边缘留有记号的一颗,亲自递到李修白唇边,“既如此,那先生便尝一尝吧,也算不辜负我的美意了——”


    第24章 两相欺 “他死了。不行么?”……


    乌梅、山楂皆为开胃之物, 酸酸甜甜,光闻着便叫人口舌生津。


    糖丸捏在素白的指尖,愈发引人食欲。


    李修白看了一眼, 却不启唇, 只伸手接过:“谢郡主美意,在下的汤药的确苦涩,这糖丸且留着,待晚上刚好可以解涩。”


    萧沉璧意图落空, 劝道:“天气渐热,这糖丸存不久, 很快便化了。你吃便是,若不够,日后我来时再带与你。”


    “日后?”李修白修长的指拈着那枚糖丸,迎着窗棂透入的光线细细端详, 薄唇微微抿成一条线,“此物若入口, 只怕在下便没有日后了。”


    萧沉璧正色道:“你这话是何意?怀疑我要毒害你?”


    李修白捻了捻微红的指尖:“难道在下所言有差?这糖丸之中想必掺了不少朱砂吧?”


    萧沉璧就知道此人没这么好糊弄, 却也没想到第一回便被他识破。


    她一把夺过糖丸收入纸包,强作镇定:“你不要便罢了,何必如此污蔑于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说罢,怕被告发到安壬那里,她拎起纸包便走。


    “郡主何必如此心急?”李修白目光盯着她紧攥的纸包, “在下并非妄加揣测。郡主既不是取在下性命,那便是意在避子了?”


    萧沉璧脚步微滞。


    李修白又大方道:“若真是如此,咱们或可再坐下来商量,毕竟, 在下困居于此,于子嗣一事上着实无意。与郡主同房,不过应付安副使之命。郡主若不愿有孕,在下亦无异议。”


    萧沉璧回眸,一本正经:“胡言乱语!”


    李修白瞥见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笑意更深:“那看来在下猜对了。郡主何必行此下策?此药即便有效,也是以耗损精元为代价。在下若服多了,一命呜呼,郡主还要被安排其他男子,终究是逃不过的,又何必白费功夫?”


    心思被彻底点破,萧沉璧索性不再遮掩:“你怎知是徒劳?再来一个,我如法炮制,弄死便是!”


    李修白眼中掠过一丝玩味:“郡主果然心性果决。可安副使是胡医出身,若接连死人,他岂会瞧不出端倪?令堂尚在魏博,若因此受累,岂非因小失大?”


    萧沉璧冷笑:“死一两个面首而已,你以为安壬会在意?”


    李修白微微颔首:“郡主所言也不是没有理。姑且不论朱砂伤身,单论药效,这东西也未必稳妥,否则长安贵妇岂不是趋之若鹜?”


    萧沉璧想起了药铺伙计的提醒,一时间未曾言语,不错,这药只是损伤身子,不一定完全起效。


    见她神色犹疑,李修白倒了杯茶,推过去:“其实,郡主若真不欲有孕,在下倒知晓一隐秘之法,不伤己身,也无损他人。”


    萧沉璧回身坐下,将油纸包拍在案上:“你是说虚与委蛇?别想了,每回门口都有女使,事毕她会细细查验,一丝痕迹都不放过,压根瞒不过。”


    萧沉璧一想起此事便觉得羞辱,每回伺候她沐浴时,那女使的眼神总是扫过她身子每一存,确认有痕迹后才罢休。


    李修白缓缓摇头,坦荡道:“郡主误会了。在下所言,乃一器物。东市东南角胡商聚集处售有一种羊肠衣,此物轻薄柔韧,近来渐行于市,听闻颇受青睐。”


    萧沉璧想了一下才想明白这东西是如何用的,眼尾轻挑,语带讥诮:“哟,先生倒是个中老手,莫非先前用过?”


    李修白道:“郡主想多了,不过是听闻而已。郡主大可一试,若是没用,不妨再另想办法。”


    此人萧沉璧还有用,沉思之后,她冷哼一声:“那便先留你这条命!”


    说罢,她抓起油纸包,拂袖而去。


    门外,女使一直紧盯厢房动静,见萧沉璧这么快出来,她碎步上前,满眼探究。


    萧沉璧语气不耐:“本郡主月信忽至,难道这等时候你们也要强人所难?”


    女使慌忙侧身让路:“奴不敢。”


    萧沉璧懒得多言,径直离去。


    康苏勒已经知晓了前几日二人把床弄塌的事,正寻李修白晦气不得,此刻又见萧沉璧拎着吃食出来,怒火更盛,正欲上前,萧沉璧顺手将油纸包丢进他怀里。


    “院使上回遣瑟罗给我送了糖莲子?那这山楂丸便算回礼吧!”


    康苏勒一愣,萧沉璧已经转身离开。


    他攥着这包山楂丸,默默收下。


    ——


    薜荔院


    今日算计被识破,萧沉璧心绪烦闷,但细思其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


    没了姓陆的,还有姓张的、姓刘的……


    再说,这药确实不一定管用,倒不妨试一试他说的那劳什子羊肠衣。


    此时,看着眼前这张死敌挑选的小叶紫檀床榻她更是无名腾起一股怒火。


    归根结底,一切还是因为这个李修白。


    若不是因为替他哭丧,她也不必假怀孕,以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抬脚狠狠蹬了几下床沿泄愤,她胸中郁气稍平,才得以静心思索正事。


    这姓陆的虽然在榻上以下犯上,但在商议正事时,说得倒和她想到一起去了。譬如,找到这韩约的把柄,将他化为己用。


    这半月来,她深知进奏院监视严密,凭一己之力难以联络赵翼。若能借重一位手握权柄之人,瞒过叔父耳目,必能事半功倍。


    韩约若升任刑部侍郎,便位列三品,行事自然比她便宜许多。


    只是,他不贪财,这把柄究竟又是什么呢?


    萧沉璧苦思无果,于是把瑟罗叫过来,套一套她的话。


    可惜,瑟罗并不知情。


    萧沉璧只好另想办法。


    电光火石间,她又想起了自己假扮的这个身份——长平王遗孀。


    官场事她如今难插手,但这内帷交际却是如今这身份的长处。


    上回的剑南旧事不就是她在宴席上从庆王心腹的娘子口中探听到的么?


    故技重施,或能从韩约夫人处打开缺口。


    想着想着,她浑身疲累,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次日,圣人对刑部侍郎的裁定便下来了,不出所料,果然是魏博扶持的韩约补了空。


    这个差事位高权重,韩约能补上,相当于连升二级。


    长安风向转瞬即变,其夫人自当成为近日宴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萧沉璧于是着意留意起各家递到长平王府的帖子,毕竟她这个死对头的身份数一数二,任何宴席都必然要给王府递帖子。


    她新寡,不适合场场都去,但李汝珍可就没顾及了。


    李汝珍又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哪一场都要去凑凑热闹。


    萧沉璧于是借往安福堂请安的时机,旁敲侧击向李汝珍探听宴席情形。


    李汝珍心思浅,尽数相告,说是一连数日,五六个帖子递去韩府,竟皆石沉大海,这位韩夫人,一次也未曾露面。


    此事实在不合常理。


    妇人之宴和男子官场相似,讲究人情往来,多少男子前程其实全系于内眷交游。


    韩约风头再盛,其夫人也不该如此拒人千里。


    萧沉璧又打听了一番,李汝珍思索道:“韩约的夫人为何不赴宴?我好似听到有人议论,说是她近来身子不爽利,偶感风寒,正闭门静养呢。别说赴宴了,连登门拜访的都一概不见!”


    “原来如此。”萧沉璧皱眉,假装不经意追问,“这韩夫人脾气着实大了些,不知出身何家,小姑可知?”


    “听说是渤海高氏的三女,席间姑母她们也议论过。你问这作什么?”李汝珍狐疑。


    萧沉璧温婉一笑:“长安贵人如云,妾见识浅薄,多知晓一二,免得日后相见不识,失了礼数,损了王府颜面。”


    李汝珍轻哼:“你倒有自知之明!不过,也不必太过小心,长平王府是何等门第,多是旁人向你见礼。你只需稳妥应对便是,还轮不到你向她们折腰!”


    萧沉璧当然知晓,胡编两句糊弄过去,心理却在凝神思索这韩夫人来历。


    不对,不对劲。


    韩约正值青云直上之际,其夫人即便真有恙,也绝不该拒尽所有帖子,遑论闭门谢客。


    且那渤海高氏一族正在魏博。


    她幼时的一个亲随便是此家主支之女,相伴十数载,她常去其家,从未听闻还有一女嫁至长安。


    萧沉璧思量一番,顿觉这位韩夫人身份恐怕不简单。难不成同庆王妃一样,这韩夫人身份是假的,她是魏博一早便安插到韩约身边的?


    若能见其一面便好了。


    萧沉璧凝眉思索着时机,忽然想到数日之后便是圣人千秋寿宴。


    此等大典,文武百官及家眷皆需列席。那韩夫人除非病入膏肓,否则必得露面。


    届时,再瞧瞧她真容,便能一辨真伪。


    正思量间,老王妃由典事娘子搀扶着自里间出来。


    照例寒暄一番后,便是用膳。


    老王妃突然说后日要亲自去大慈恩寺给李修白做法事,萧沉璧当即便答应下来。


    李汝珍自然也是要去的,只不过她日日操练,脸晒得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嗓子也因为呼喝过度,有些喑哑。


    老王妃一听她开口,顿时蹙眉:“你成日里在胡闹些什么?怎弄成这副模样?”


    李汝珍扬着下巴:“女儿是在研习兵法!如今已颇有心得,他日上了战场,定将那魏博妖女斩于马下!”


    老王妃搁下玉箸训斥道:“那永安郡主强在智计,哪里是弓马。凭你?怕是难敌!”


    李汝珍不忿:“阿娘莫要小瞧人!她再狡诈,难道能一辈子缩在老巢?只要敢上阵,女儿就有机会!”


    老王妃不置一词,李汝珍又握住萧沉璧的胳膊摇晃:“嫂嫂!你在河朔长大,可曾见过那妖女?你说,我比之她如何?能否杀得了她?”


    萧沉璧心下尴尬,面上却无比温婉:“河朔三镇地域辽阔,妾未曾得见永安郡主。妾也没摸过弓马,着实不知你们二位如何。不过,小姑乃将门虎女,英姿勃发,想来定能胜过此女。”


    一番言语捧得李汝珍眉开眼笑,她拉着母亲手臂,雀跃道:“阿娘听见了?嫂嫂都说我能!”


    老王妃沉着脸:“也就是你嫂嫂脾气好,哄你两句罢了,那萧沉璧最是狡诈善变,言语更是机巧无比,听闻极其擅长蛊惑人心,她便是站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能认出来,或许还哄得你团团转,言谈之间叫你把自己卖了你都不知!”


    李汝珍撇了撇嘴:“哪有那么邪乎!她家徽虽是狼,又不真是狼变的。她若是真敢站在我面前,我必定一眼便能认出来,到时候,我瞅准时机,一记大锤先将她捶晕在地,再由嫂嫂亲手补刀。如此,方能告慰兄长在天之灵!嫂嫂,你说是不是?”


    她说着,还兴奋地比划了个挥锤的动作。


    萧沉璧内心直想笑,目光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而且带着一丝崇拜的赞叹:“小姑说得岂会有错。小姑英明神武,那区区妖女只怕在小姑手下过不了两招。”


    李汝珍很是得意,老王妃哪有心思看她胡闹,见她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当即沉声道:“好了!你毕竟是女儿家,年纪不小,该议亲了。成日里舞刀弄枪,晒得跟个黑炭头似的,这副仪容,哪家清贵端正的儿郎能瞧得上?”


    李汝珍眉毛一挑:“他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他呢!再说,大姐姐不也是十八议亲,二十才出阁的么?”


    老王妃一时语塞,她提议亲本是托词,心底其实不愿女儿早嫁。


    毕竟嫁得早便生得早,女子生产凶险,年纪太小很容易一尸两命,长安的这些世家里但凡心疼女儿的,嫁得都晚。


    提及长女李清沅,老王妃神色稍霁:“说起你大姐姐,她五日前来说要陪婆母去青州祭祖,算算日子,这两日也该回了。若叫她瞧见你这副模样,少不得要训你!”


    李汝珍天不怕地不怕,最怵兄长与这位长姐,闻言哼了一声,却不敢再顶撞。


    萧沉璧静坐一旁,听着这对母女闲话,忽而念及自己阿娘。


    阿娘性情柔顺,不似老王妃刚强,莫说训斥了,便是连大声说话都很少有。


    萧沉璧被欺负的那些年里纵然感叹阿娘太过柔弱,但着实也没少享受阿娘的体贴。


    阿娘会给她熬稠糯的米粥,会给她梳精巧的发髻,会替她挑拣的舒适衣裙,在她发高热时,也是阿娘整宿整宿不合眼,替她一遍遍擦拭身子……


    点点滴滴,皆是暖意。


    当年她被逼和亲,不止阿弟提剑守门,连柔弱的阿娘也握了剪刀,在阿爹面前以死相抗。


    人与人之间天性不同,强硬和柔弱大多是天生,并没有必然的好坏。


    倘若生于安稳富贵的门庭,阿娘这个性情也没什么不好。


    萧沉璧纵然这些年过得颇为不易,却从未真心怪过阿娘。


    要怪,只怪她阿爹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所以,萧沉璧如今只想早日救出阿娘,护她余生安稳。


    想到此处,她不免有些惆怅,寻了个借口离开,不再看这对母女其乐融融。


    ——


    因要随老王妃去大慈恩寺做法事,香烛纸钱、各色供品皆需置办齐整。


    更要紧的是抄写往生经文,此番是陪老王妃同去,需格外仔细。


    萧沉璧伏案抄写,手都抄酸了,边抄边骂李修白。


    能得她亲手抄的经,他真是百年修来的福气!


    抄至一半,黄纸告罄,萧沉璧想着那姓陆的说的东西,正想去东市走一趟,便以此为借口,带着瑟罗出门。


    到了东市,她支开瑟罗,命其去王记书肆与进奏院的人传递消息,自己则戴上幂离,转身拐入东南角胡商聚集之地。


    问了一圈,还真叫她问到了卖羊肠衣的铺子。


    那胡商卷发深目,见来客是位幂离遮面的妇人,颇感稀奇:“嗬,娘子既梳妇人髻,怎不见郎君同来,倒亲自来了?”


    萧沉璧声音清冷:“他死了。不行么?”


    胡商一愣:“死了?那娘子还买此物作甚?娘子可知此物如何用?这羊肠衣可不是煮来吃的!”


    萧沉璧反唇相讥:“死了便不能用了?如此多话!”


    “嚯——”胡商随即了然一笑,估摸着这大约是个养面首的深闺妇人,不想肚子大起来被发现。


    这等事在长安城屡见不鲜,胡商见怪不怪,当即利落地抽出几个红木匣:“喏,都在这儿了。娘子瞧瞧,尺寸大小可是天差地别。”


    他依次掀开匣盖,里面物件数量逐减,个头却递增。


    萧沉璧面不红,心不跳,仔细回想着那人的轮廓尺寸,视线落在最右侧:“只这些?没了?”


    胡商眼中精光一闪,笑得嗳昧又放肆:“这还不够?啧,看来娘子帐中那位面首当真是天赋异禀,器宇轩昂啊!”


    那“器宇轩昂”四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萧沉璧目光冷淡:“少废话,究竟有没有?没有我即刻便走!”


    “有有有!”胡商见她动真怒,忙不迭唤住,“这等稀罕尺寸,自然藏得深些!娘子稍等!”


    说罢他赶紧转身,佝偻着腰在柜底深处摸索片刻,捧出一个更小巧的乌木匣,献宝似的打开。


    萧沉璧下颌一点:“包十个。”


    胡商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好递上。


    萧沉璧塞入宽袖,转身就走。


    长及脚踝的幂离本为遮掩,却挡不住街边窥探的视线。


    几道如蛞蝓的目光穿透轻纱,死死黏在她腰肢上,伴随着刻意压低的的污言秽语,令人难以忽视。


    “啧,这小娘子虽戴着面纱,但身姿绰约,必是个美人,她那郎君着实是个没福气的,竟死得这般早!”


    “死得早才好啊,才能叫她在外头寻人。不过,这么细的腰,经得起那等庞然大物折腾么?怕不是要折了?”


    “嘿,你懂什么!瞧那腰身,细是细,可韧劲十足,怕是比那胡旋舞姬还能摇!何况,能买这等尺寸的,想必也是个能吃得开的主儿!”


    萧沉璧耳力过人,心头火起,抬脚“哐当”一声踹翻了靠在路边的幌子招牌。


    木牌倒地,响声刺耳,飞溅的尘土骇得那几个嘴碎的路人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缩进人群。


    周遭瞬间清净。


    萧沉璧脸色这才好些。


    边走她边烦闷,也是奇了,从前李修白总是跟她过不去,好不容易把他熬死了,这姓陆的又补上了。


    两人虽出身天差地别,一个出身钟鸣鼎食的天潢贵胄,一个不过是身份低微的阶下囚徒,有一样却十分相似——


    总能精准地戳中她的痛处,让她无比尴尬狼狈。


    她难不成是冲撞了哪路煞星?


    若是这劳什子羊肠衣无用,这姓陆的那东西也不必留了!


    第25章 祭亡夫 “这做鬼呢,贵在豁达。”


    买完这劳什子羊肠衣, 萧沉璧拉紧幂离上了马车。


    瑟罗身手虽好,心思却跟漏勺一样,并未察觉萧沉璧脸上异色, 只回禀道:“郡主, 那位陆先生说明日想去佛寺祈福,安副使让我问问您,可要准允?”


    “明日?”萧沉璧蹙眉,“明日老王妃也要去大慈恩寺给李修白做法事。”


    瑟罗一惊:“那……该不会撞上吧?您这身份可不好暴露。”


    萧沉璧自然不容此事发生, 略一沉吟:“老王妃去的是大慈恩寺,不准姓陆的去此处便是。还有, 他出门时须戴上幂离。另外,派人紧紧跟着,明里三个,暗里三个。他所去之处亦不可远, 必得是咱们掌控之地。总之,万不可大意。”


    这般严苛, 出去也与圈禁无异, 那位陆先生得知,怕是要打消念头了。


    瑟罗腹诽,嘴上却不敢多言。


    话传到李修白耳中,他沉默片刻,倒也未恼,只轻轻一笑:“郡主防人之心未免太过。在下不过一书生, 手无缚鸡之力,想去给亡故的双亲上一炷香罢了。既然郡主忌惮,那在下改去邻近的荐福寺便是,不知可否?”


    坦坦荡荡, 毫无遮掩。


    安副使一听不是大慈恩寺,爽快应了:“好,你去便是。”


    话毕,他便着手将此事安排给慧空。


    ——


    长平王府


    次日一早,萧沉璧携抄好的往生经,早早候在安福堂,欲陪老王妃同往大慈恩寺。


    不料临行前,老王妃揉着眉心忽又改了主意:“今晨我梦见阿郎了,白衣染血,神色肃然,令我心痛如绞。他是死在河朔,那地方胡僧多,听闻荐福寺胡僧梵呗唱得极好,既如此,改去荐福寺做法事吧。”


    乍听得“荐福寺”三字,萧沉璧忽地抬眸,原本柔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错愕。


    老王妃目光探询:“怎么,荐福寺有何不妥?”


    萧沉璧忙垂眼掩饰:“没有,妾……只是想起今日乃荐福寺大法会之期,人潮汹涌,恐冲撞了婆母尊驾。”


    老王妃捻着佛珠道:“无妨。人多些,香火更盛。”


    萧沉璧不便再阻拦,心中焦灼起来。


    但她素来沉得住气,马车行至荐福寺前,她想了一计,借口让瑟罗打点事宜,提前下车。


    瑟罗手脚麻利,步履匆匆寻到慧空,提醒他务必将陆先生与老王妃一行错开,免得此人在老王妃面前胡言乱语。


    慧空一听也急了:“这般巧?可方才进奏院来人报,陆先生正被引着往这边来,怕不是要撞个正着?”


    瑟罗一听拔腿便朝慧空所指的侧门奔去,紧赶慢赶,终于在牙兵引着陆先生入门一刻将人拦住。


    她拉着牙兵避至一旁,压低了嗓子用粟特语急急嘱咐。


    牙兵随即明了事关重大。


    李修白虽未见过瑟罗,却通晓多方语言,粟特语亦在其列,侧耳一听,便明白了大概。


    原来是萧沉璧的夫家今日也来这荐福寺参拜,不想叫他撞见。


    他神色漠然,只作未闻。


    此时牙兵折返,说佛堂人多眼杂,请李修白暂候。


    李修白目光略一扫过,便发现除明处三名牙兵,暗处还有三个人尾随。


    六人环伺之下,脱身极难。


    他眼神带着一丝疏离的凉意,淡然一笑:“好。”


    如此,瑟罗方放心离开。


    一路小跑回去,正赶上萧沉璧下车,她连忙碎步上前搀扶。


    李汝珍瞥了一眼,斥道:“腿脚怎如此慢!嫂嫂身怀六甲,若无人搀扶摔了可如何是好?”


    瑟罗暗想自己腿脚已是极快,方才不到一刻钟,荐福寺已跑了个来回。


    萧沉璧忙替她开解:“无妨,是我遣她先去探路的。”


    李汝珍本非刻薄之人,闻言便不再计较。


    瑟罗避开众人,悄悄递了个眼色给萧沉璧。


    萧沉璧心下了然,看来人已经错开。


    一场风波暂息,她砰砰急跳的心略略安稳,却仍不敢松懈,唯恐那姓陆的再生枝节。


    一行人由住持引入荐福寺。


    至大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王妃点了萧沉璧上前,说她素日常来荐福寺为李修白诵经祈福,定然领悟深刻,命她为众人讲解这往生经。


    萧沉璧哪里真为李修白做过法事?不过是挂名罢了。


    所幸她素来聪慧,守灵七日里被迫听了不少,凭借着过人的记性,她耐着性子缓声解说,竟也将众人引入经义之中,安然过关。


    事毕,萧沉璧才觉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


    ——


    彼时,李修白正由牙兵看守着,在角门旁的一处小园中暂等。


    时隔大半月,这还是他第一回踏出进奏院西厢那方寸之地。


    久违的碧空,绽放的花树,自由之身着实好。


    不远处,还能听到大殿传来阵阵钟鼓磬音,料想是萧沉璧在随夫家一起做法事。


    若是可以,他很愿意上前撕开此女的假面。


    但身旁的六个牙兵紧紧看守,不会给他任何时机。


    不过,李修白这次费力出来本也没想逃走或者节外生枝。


    他想做的,只是勘察地形。


    萧沉璧三五日便来进奏院一趟,无论从哪个门进,一个已婚妇人此举都颇为引人注目,容易暴露身份。


    所以,他猜测萧沉璧必然不是从门进入进奏院的,而是借助密道一类的东西。


    魏博进奏院与其他进奏院毗邻,从别家进奏院进来也不合适,最可能的入口,当在隔壁的荐福寺。


    毕竟,天子崇佛,长安百姓也喜好礼佛,一个已婚妇人隔三差五出入进奏院惹人注目,出入佛寺则无人在意。


    因此,李修白这回得允出去时特意将地点选在了荐福寺。为的,其实是借机寻找这密道入口,为将来脱身做准备。


    听到他选择此处时,安副使明显松了一口气,显然他猜对了,这里他们有安插的人,或许真有密道。


    从侧门一路前行,进入荐福寺之后,有个眼瞳微绿的胡僧前来接引,料想此胡僧便是魏博的人了。


    等了好一会儿后,日渐过正午,那说粟特语的小女使又跑过来示意,胡僧才肯带着他往前走。


    李修白猜测萧沉璧夫家一行已离开了。


    那夫家是谁?他也不免思索。


    能在荐福寺大殿做法事,必然也是个世家。


    然而长安世家林立,曲江池发一发水,便能淹死上百个贵人,实在无法猜中。


    李修白于是也没过多探究,随胡僧从僻静小道进入一处佛堂,随即拈香,点燃,做祭拜状。


    烟雾缭绕之时,他眼神掠过整座佛堂,查探这密道的可能入口。


    佛堂并不大,除却一尊金身大佛、四根红柱并一张香案、一个蒲团之外便没什么了。


    而这些物件中,唯有那金身大佛的右手略有些奇怪——掉了一点漆。


    看样子,是经常被抚触。


    这便奇了,大佛左右并没什么差别,为何偏只有右手掉漆?


    这右手恐怕就是开启密道的机关。


    他目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扫过,在佛像上多停留片刻,果然,那胡僧侧身微微挡住:“阁下只上香?清明将至,无需烧些纸钱?”


    李修白眼神错开,微微笑道:“若能如此,自是甚好。”


    于是,胡僧又给他拿了些纸钱。


    之后,李修白安安分分,上完了香,烧完了纸,便没多做要求,随他们一同回去。


    只是在重新踏入进奏院的那一刻,他驻足,望着久违的街衢眼神又停留了一会儿。


    “只是如此?”


    康苏勒听罢牙兵关于这姓陆的一个时辰内举止的回禀,微微诧异。


    “只是如此。”


    牙兵坦诚道。


    一旁,安壬冷哼:“你不就是嫉恨人家,想抓人家小辫子么?可惜,这陆先生识时务得很,一步也未曾行差踏错,更别提逃走了!”


    康苏勒心思被戳破,冷冷离去。


    ——


    荐福寺一事着实惊险。


    萧沉璧险些暴露身份,心想难道是李修白因这顶绿头巾恼了,故意显灵给她下绊子?


    若真如此,这人也忒小气了些!


    这念头挥之不去,当晚还真让她梦见了此人。


    梦里,李修白的脸模模糊糊,偏偏那顶头巾绿得晃眼。


    萧沉璧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惹得李修白单手扼住她脖颈,冷冷质问:“萧沉璧,你是故意在折辱本王?还有那天阉,也是你散播的?”


    萧沉璧被他掐得几乎窒息,心头却莫名涌起一股快意,挑衅地讥笑:“是又如何,你已经死了,能奈我何?”


    这愈发激怒了李修白,他怨气深重,化作了厉鬼,死死攥紧她脖子。


    萧沉璧险些喘不过气,猛地从榻上弹坐而起。


    只见窗外天色尚青,繁星还没隐去。


    冷汗浸透了薄薄的寝衣,她再无睡意,干脆起身走到供奉李修白灵位的佛龛前,无比“虔诚”地上了三炷香。


    烟雾缭绕中,她对着牌位语重心长地劝说。


    “李修白,听我一句劝,这做鬼呢,贵在豁达。”


    “横竖都是死鬼了,还分什么黑头巾、绿头巾,有的戴总比孤魂野鬼强,对吧?”


    “你若是消停点,我以后必然多给你上供品,让你早登极乐,成吗?”


    边说,她边手脚麻利地更换供品。


    时令刚好到了吃胡桃的时候,她特意挑了俩最饱满油亮的,稳稳当当摆上。


    如此歪理念叨一番,瑟罗都听不下去了。


    萧沉璧却觉得很有道理,瞥了一样那羊肠衣,直感叹这才哪到哪儿?


    倘若她真怀上了,还叫这野种顶着长平王世子的名头承了王府,李修白怕不是要气得掀了棺材板,从地府爬出来?


    但长睫一垂,平心而论,她压根不想怀。


    其一,是从前的恐惧使然。她亲眼见过阿娘生阿弟时九死一生,知晓女子生产无异于过鬼门关。


    她惜命,还要救阿娘,岂能为了一个被强迫怀上的孽种去赌自己的命?


    其二,是目前尚未到山穷水尽。


    她素来胆大心细,冷静盘算过自己的处境,眼下这假胎刚满两月,至少得到三四个月才显怀。


    也就是说尚有一个多月的转圜之机,只要在这期间寻到脱身之法,便不必真去那鬼门关走一遭。


    实在摆脱不了,被进奏院发现了她避子,她再怀一个便是。


    正是出于种种思虑之下,萧沉璧才敢如此行事。


    当然,留给她的时间着实不多了,这一个月内她必须想办法联络上赵翼,于是,萧沉璧重点把精力放在了韩约身上——


    这个人的把柄,将会成为她翻身的最大倚靠。


    正沉思如何接近韩夫人之际,此时,日头已经渐渐升起来了,也到了去安福堂请安的时候。


    萧沉璧这个新寡的遗孀和孝顺儿媳的身份还得坐实,于是洗漱更衣,眉不施黛,唇不点朱,仅用一支素银扁簪挽成一个低垂的髻,然后换上月白色素面衣裙,飘渺哀婉地出了门。


    她不曾料到,竟会从此窥破一个新的转机。


    ——


    此事还得从老王妃去荐福寺做法事说起。


    去之前,老王妃曾提过一嘴,说李清沅往青州祭祖去了。


    青州距长安不过五州之遥,李清沅本预计能赶上为李修白做法事,谁知不仅法事没赶上,她足足晚了三日才回到长安。


    归家次日,李清沅便携幼女回王府探望。


    彼时萧沉璧正向老王妃请安,只见帘栊轻动,李清沅忽然款步而入。


    她今日梳着高髻,一袭檀色织金锦襦衫,挽着一条泥银披帛,通身是世家贵妇的气度。


    然而,这份端丽却被左颊一道寸许长的新鲜伤痕所破坏。


    萧沉璧微微一怔,老王妃更是直接起身。


    “阿沅!你这脸是如何伤的?”


    “不妨事,阿娘,一道擦伤罢了。回长安路上遇暴民作乱,被划了一下。”李清沅解释。


    老王妃眉头紧皱:“暴民?究竟怎回事?”


    李清沅唤乳母抱走怀中快一岁的宝姐儿,这才细说。


    依原计划,她本赶得及为阿弟做法事,不料途经淮南时,突遇流民作乱,围攻漕船。


    漕船上运往长安的米粮尽被抢掠,其余河道船只都被拦阻,清河崔氏的船也被困其中。


    流民抢罢漕船,又觊觎其他船上的财物。


    一片混乱之中,李清沅从船舱出来,站在船头安抚流民,表示愿尽散钱财。


    那些流民也不全是坏的,仿佛是走投无路,群情激愤之下意气行事。


    见李清沅主动拿出财物,倒还真没对她这艘船动手。


    其他过往船只依葫芦画瓢,也终于逃过一劫。


    但那些驻守的士兵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李清沅现在回忆起当夜火光冲天、喊杀震天之景,仍旧心有余悸。


    流民眼中那饿狼般的凶光,更令她难忘。


    “钱财乃身外物,人平安便好。”老王妃拉她手宽慰,“只是,这淮南是鱼米之乡,怎会突生暴乱?”


    李清沅道:“女儿初时也百思不解,后来听流民叫嚷,方知一二端倪。原来是漕役酷烈,百姓对‘斗钱运斗米’的重负怨声载道,加之官府催科急如星火,各种苛捐杂税数不胜数,甚至于生计断绝,当地百姓这才啸聚为乱,铤而走险。”


    老王妃面色沉重,又带着一丝了然:“原来是因为漕役。”


    萧沉璧竖着耳朵听,顿时也想起了从前收集来的有关长安的密报。


    提及漕运,便不得不提长安口粮。


    关中虽富庶,奈何京畿辐辏,人口殷繁,本地所产的粟麦实难自给。


    贞观、开元年一度被称为盛世,但盛世之下,不为人知的是长安曾数度粮荒,天子不得已移驾东都洛阳“就食”。


    洛阳能成为东都,正肇因于此。


    一而再,再而三,民间渐渐戏称就食的皇帝为“逐粮天子”。


    天子岂能容忍这种戏谑?盛怒之下,严令朝臣解决长安粮荒。


    多位宰执苦思,终于想出一策——自江淮鱼米之区,循汴、淮、黄河诸水,转运粮食入京。


    此途便成为漕运最关键的要道之一,也成了维系国本的命脉。


    之后,名臣刘晏担任度支盐铁转运一职,改弦更张,并创设了分段转运、官督商运的办法,漕运逐渐繁盛,每年能运江淮米四十万斛至长安。至此,粮荒方解,天子也无需每年再幸东都就食。


    在刘晏之后,漕运与盐铁、榷酒并重,一起归盐铁转运使掌领。


    然而,漕运乃是个肥缺。刘晏任转运使时能持身以正,后任者却未必。


    尤其是裴柳党争开始后,盐铁转运使一职便成两党必争之地。


    无论哪党得之,鲜有不藉机敛财、中饱私囊者。此番漕民暴乱,显然是现任转运使贪酷过甚所致。


    萧沉璧正思索现任盐铁转运使是谁,老王妃忽道:“我若没记错,现任盐铁转运使是柏庆?他还兼着淮南节度使?”


    “正是。”李清沅答,“黎明时分,柏庆亲率兵马来剿,作乱流民悉数被就地斩杀。女儿瞧着情势不好,柏庆不似在镇压,而似在灭口,流民既死,我等过往船只恐也难逃一劫!于是趁兵荒马乱,我急命船夫扬帆全速逃离淮南。果不其然,柏庆剿杀流民后,即刻对我等船只下手。我脸上这伤,便是逃走时为流矢所中。”


    她抚了抚右颊,那伤口足有一指长,触目惊心。


    老王妃登时怒起:“什么?你的脸竟是柏庆伤的?”


    李汝珍也愤怒不已:“阿姐乃华阳郡主,夫家是清河崔氏!这柏庆怎么敢对你下手?”


    “我并未向他们表露身份!”李清沅解释,随即又道,“不过柏庆当日惧怕事情泄露,毫不手软,在场一千多流民尽数被屠,即便我表明身份,他多半也不会放我生路。横竖人死光了,我是死于乱民之后,还是死于他之手,又有谁能分辨?”


    李汝珍听得背脊生寒:“这姓柏的未免太猖狂!此事已过去五日有余,长安竟无半点风声,若非阿姐亲身经历,怕是真的叫他瞒过去了!”


    李清沅何尝不知:“我察觉情势不对时尚早,得以逃脱。至于身后,满天箭雨,那些过往船只们应当是都被灭口了。”


    李汝珍听到此处又不禁愤慨,这些船躲过了暴民,却未躲过“王师”!


    被逼绝境的流民尚存一丝天良,号称保家卫国的兵士,对自己人却毫不手软。


    “可叹!可笑!”


    李汝珍恨不得提枪上阵,宰了这个柏庆。


    萧沉璧默然听着,也不免惊骇。


    但感慨之余,她又十分冷静,迅速将此事与朝政关联。


    她依稀记得,柏庆其人似是裴党。如此说来岂不是可以将此漕乱之事告知进奏院,再由进奏院暗地里捅给柳党,来一招借刀杀人?


    萧沉璧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温言宽慰了大姑姐几句。


    此事事关重大,片刻后,老王妃便让萧沉璧与李汝珍退下。


    萧沉璧猜测她们母女有私话要说,她向来不喜窥探,也不多想。


    出来后,她略一回眸,立即命瑟罗出府,将此讯告知康苏勒。


    ——


    安福堂内,老王妃的确与李清沅有话说,却并不全是私事。


    李清沅聪慧,不等母亲开口,便先道:“母亲可是想将这漕运一案捅出去,扳倒柏庆,再引二王相斗?”


    “不错。还是阿沅知我心意。”老王妃感慨,“汝珍鲁莽,阿郎这遗孀又过于柔弱,我这才支开她二人,想与你细说谋划。”


    李清沅思索道:“女儿也这般想。正好,我夫婿崔儋已正式就任礼部侍郎,此事由他上奏如何……”


    “不可。”老王妃却摇头,“此事绝不能由崔家出面,否则庆王必记恨于你。之前科举舞弊与剑南旧案已引得二王斗得不可开交,依我看,你只消暗中将此讯透与柳党,柳相自会以此为柄,遣人参劾柏庆。”


    李清沅深觉有理:“如此甚妥。女儿回去便让郎君设法将此讯暗中递与柳党。”


    老王妃拍了拍她的手,此计就此敲定。


    另一边,瑟罗依萧沉璧吩咐,也火速将淮南漕乱及柏庆灭口数百人之事报与进奏院。


    康苏勒这两日不知为何,忽然头痛腹痛,正在卧床休养。


    是以,此事交由安壬来做。


    安壬闻讯大喜过望,准备照葫芦画瓢,将此事告知给柳党。


    岂料他刚备好物事,联系上韩约,请他暗通柳宗弼时,韩约却诧异他们竟也知晓了——


    一个“也”字用得蹊跷。


    安壬追问方知,此事早在下午已有人密报柳宗弼。


    眼下不单柳党,连韩约都已听闻。


    安壬错愕:“不是说当日之人皆被柏庆灭口了么?你是如何得知的?”


    韩约道:“在下是从同僚口中得知,而且,不仅同僚知晓,如今此事已悄然在长安传开。”


    安壬心底愈发惊骇,一时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去了西厢房。


    不料李修白听罢,原本手执的书卷忽然放下,目光凛冽:“华阳郡主?你们是如何与她扯上关联的?”


    安壬被他的反应惊到了,皱眉:“此事确是从华阳郡主口中所出,有什么不妥?”


    李修白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他先前曾笼络一批心腹暗中筹谋,只可惜大业未竞,自己却身陷囹圄。


    按照安壬的说法,此事只有他阿姊知道内情,而且,有人竟比进奏院更快一步,把消息捅给了柳党。


    这意味着,暗地里还有一股势力在挑拨二王相争。


    会是谁呢?难道……


    尽管内心思绪万千,李修白面上却波澜不惊,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名字听着陌生罢了。不过,魏博为何会晚了一步?是拿到消息时就迟了?”


    安壬虽平日里笑嘻嘻的,但对这个陆先生始终心存戒备,并未吐露全部实情。


    他随口编了个理由:“大概吧。咱们的消息是买来的,也许华阳郡主之前就跟别人提过?又或者当时除了郡主,还有别的船侥幸逃脱了?”


    李修白被困在此处,一时无法判断真假。


    当然,他也不会对魏博交底,于是顺着对方的话说:“无论如何,如今柳党已经知道了,必然会借此向裴党发难。我们只需暗中观察,适时添把火就够了。”


    安壬也是这般打算,便不再多言,目光扫过这人宽大的案几,他又起了心思。


    唉,女使禀报说郡主前几日刚来了月信,也就意味着先前这一月白忙活了。


    郡主的身孕,如今对外宣称该有“两个月”了,再有一个月,就该显怀了。


    若是显不了,只怕他的脑袋和脖子就要分家了!


    不行,得让萧沉璧来得更勤些,这一个月内,必须让她怀上。


    安壬是胡医出身,对妇人之事也略通一些——女子月信后的五六日正是受孕的好时候。


    到那时,绑也要把她绑来。


    而且,最好能让她在这进奏院待上一整天——


    第26章 朱砂痣 抛却自尊,舍去皮囊,唯命是从……


    安壬说完便要离开, 李修白从紫檀木书案前起身相送。


    他肩宽腰窄,身姿如松。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扬, 本该风流蕴藉, 此刻却沉静如古井深潭。


    安壬被这份气度所慑,心头莫名涌起一丝折煞之感,总觉得这位被困在进奏院里着实是大材小用了。


    他连忙摆手:“先生请留步,不必相送了。”


    李修白于是停步, 即便只是静立,周身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春阳灿烂, 庭院里一丛芙蓉花开得正盛,粉瓣凝露,翠叶承光。


    然而,这满院的盎然春意, 却丝毫未映入他眼底。


    望着安壬的背影,他眼神渐渐冷下来。


    除了魏博, 显然另有一股势力在暗中搅动长安风云, 更巧的是,这股暗流似乎还和他的阿姊有所牵连。


    他原以为自己“身故”之后,王府旧部必定四散,此刻细细推敲,恐怕未必尽然。


    或许,阿娘和阿姐仍未放弃。


    若真如此, 他在暗处着力,或可有转圜之机。


    目光落在那丛开得正好的芙蓉花上,李修白抬手折断最娇艳的一支


    阿娘和阿姐都甚是聪慧,或许, 会知晓动用他深埋于宫禁之中的那一支芙蓉。


    ——


    岐王别业。


    为避人耳目,柳宗弼会见岐王,经常选在辋川别业。


    这回岐王倒是没看角抵,而是背着手踱步,神情焦躁:“柳公!既已知晓淮南漕乱之事,咱们还等什么?为何不立刻参劾柏庆!”


    柳宗弼不紧不慢,啜了一口清茶:“殿下稍安勿躁。柏庆心狠手辣,连夜灭口,人证已尽数化为尘土。此时无凭无据,岂非打草惊蛇?臣已遣心腹暗赴淮南,寻访蛛丝马迹。”


    岐王皱眉:“若找不到证据,岂不是要白白错过这次机会?”


    柳宗弼搁下茶盏:“殿下宽心。证据总会有的。若寻不到旧的,那便造个新的出来。”


    “柳公是说,做伪证?”岐王脱口而出。


    “非也。”柳宗弼心中暗叹岐王着实鲁钝,面上却不显,耐心道,“臣是指,柏庆在淮南贪墨横行,漕民积怨已久。他能压下一场民变,岂能压下次次民变?我等只需稍加煽风点火,待民怨沸腾,如野火燎原之时,柏庆必会再次举刀镇压。届时,尸横遍野,民声鼎沸,满城风雨皆是人证物证,何愁扳不倒他?”


    岐王恍然,赞叹道:“柳公的意思是让咱们的人趁机制造几起民乱?好,着实好计谋!事态一旦失控,传到了圣人耳中,纵然庆王兄再巧舌如簧,也无法辩驳。”


    柳宗弼含笑颔首:“不错,元恪担任户部侍郎多年,此番柏庆若是被夺职,这盐铁转运使一职理所当然该由他接任。”


    岐王更是大喜过望。


    欢喜之余,唇角却悄然勾起一丝冷嘲。


    朝野总说他好战嗜杀,他不过是爱看角抵、操练些亲兵元随罢了,一月也死不了几个人。


    要他说,还是这些饱读诗书的文臣心肠更狠!略使小技便将数万黎民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中,此番还不知要死掉多少人。


    不过,他也不在乎,哪个王侯将相不是一战功成万骨枯?


    只要能助他成就大业,区区蝼蚁之命,何足挂齿!


    于是,岐王一切听从柳宗弼安排。


    “还有一事。”柳宗弼又提醒道,“盐铁转运使关乎国脉,非同小可。柏庆纵然下台,庆王也那边必然虎视眈眈,我等不可不防。听闻陛下近日头风旧疾复发,殿下不妨传话给宫中的王德妃娘娘,请她多备些温补羹汤,去陛下跟前侍奉,尽尽心意。”


    岐王心知肚明,这是要吹枕边风了。


    自玄宗之后,后宫官制渐渐定型,所谓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是也。


    四妃,即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四位。代宗李豫之后,本朝皇帝多不立后,后宫最尊贵者便是贵妃,位同副后。


    九嫔,指的是昭仪、昭容、昭媛等,为正二品。


    再下,是二十七世妇,包括正三品婕妤、正四品美人和正五品才人。


    至于八十一御妻,则是指从六品到八品的宝林、御女和采女们。


    柳宗弼所说的王德妃正是四妃之一,曾诞育过两位皇子,虽然都夭折了,但地位仍贵不可言,且有望成为贵妃。


    更重要的是,她是岐王的亲姨母。


    岐王当即派人密信入宫,请王德妃多多在圣人面前走动,务必设法将元恪推上盐铁转运使之位。


    彼时,裴党那边也知晓了柏庆屠杀流民之事,暗恼此人行事酷烈,迟早酿成大祸。


    他们一边竭力替柏庆遮掩擦屁股,一边也给宫帷递话,尤其是那位他们费力笼络的杨贤妃,要她伺机为裴党属意的人选进言。


    杨贤妃年轻貌美,圣眷正浓,说的话一字千金。


    然而,两党都未料到,后宫二位皇妃都没得见天颜。


    此时的圣人,反倒被一个小小的薛采女迷住了眼。


    ——


    薛采女名唤薛灵素。


    八岁那年,父亲获罪被处死,她也随之没入教坊司为奴。


    整整十年,她在教坊司受尽非人折磨,决心要逃出去。


    终于,在一次为贵客献舞后,她巧言哄得对方带她外出购置脂粉,趁机从铺子后门夺路而逃。


    那日大雨滂沱,她拼命往前跑,跑到鞋都丢了,碎石将脚底割得鲜血淋漓,却丝毫不敢停歇。


    冰冷的雨抽打着她的脸,追兵的马蹄声和叱骂声越来越近,那马鞭划破疾风,已经快抽到她身上,在即将被抓回去之际,漫天雨雾中,十里长亭内,一个男子的身影忽然映入眼帘。


    那人身披一件玄色鹤氅,颀长挺拔,正凭栏远眺,似在等人。


    他身旁还侍立着三五名元随,并一架垂着锦帷的华盖马车。


    一眼看去,气度非凡。不是世家,便是豪族。


    薛灵素满脸泥污,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踉跄扑倒在他脚下,死死攥住那华贵鹤氅的一角:“贵人!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婢妾!只要您救下婢妾,婢妾愿为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


    然而那贵人只是微微垂眸,声音清冷:“一个奴婢的报恩?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在意?”


    薛灵素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容颜,也从未听过如此冰冷的声音。


    她心头一沉,如坠冰窟。


    此时追兵已至,一只粗粝大手猛地揪住她的后领,恶狠狠骂道:“贱奴!看你还往哪儿跑!今日回去我非剥了你的皮!”


    “不!我不要回去!”薛灵素死死抱住贵人的腿不肯松手。


    追兵愈发不耐烦,一把将她提起,不慎还抓到了那贵人的衣角。


    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之际,那贵人忽然不耐地“啧”了一声。


    下一瞬,刀光乍起,揪住她的那只手竟被齐肩斩断,滚落泥水之中!


    那人捂着断臂哀嚎,身后的同伴随即脸色大变,齐齐拔刀,然而未得近身,元随们手起刀落,这几人头颅便滚了满地。


    薛灵素愣住。


    眼前的贵人只是漠然道:“你走吧,没人再追你了。”


    薛灵素浑身被大雨浇透,湿冷异常,脸颊却被那鲜血溅得滚烫,沉寂已久的心火也忽然燃起。


    “婢妾不走!”


    她抹了一把脸,抬眸时将自己那张美貌的脸完全露出来,蛾眉微蹙,眼波流转,企图求得垂怜。


    果然,待看清她面容,尤其眼尾那粒红痣时,贵人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薛灵素把握时机,立刻膝行一步哀求:“贵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婢妾这条命是您的了!婢妾能歌善舞,还略通文墨,求贵人收留,婢妾甘愿为您执帚奉茶,为奴为婢!”


    谁知,眼前的人只是淡笑。


    “我不缺奴,也不缺婢。不过,我倒是缺个细作,你若真想留下,唯有此途,你愿意么?”


    薛灵素张口便要答应,那贵人却又淡淡垂眸,声音低沉:“不急,想好了再答。做我的棋子,需将生死置之度外,抛却自尊,舍去皮囊,唯命是从。你当真愿意?”


    薛灵素望着那张在雨幕中依旧出尘脱俗的脸,毫不犹豫地应下:“婢妾愿意!”


    于是,她便被带离了那片泥泞血污之地。


    从少时起,薛灵素便自诩美貌,加之阅人无数,知晓男子们都爱她这副皮囊。


    从前,也有人一开始说得再天花乱坠,说什么只是与她吟风弄月,之后,在她的蓄意接近下,无一不是要将她收入房中。


    所以,什么细作,她压根没在意,只当是这贵人的一个借口。


    果然,往后数月,这贵人将她养在长安郊外别院里,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光服侍的女使就有五个,更有女先生专门教授诗赋礼仪。


    这哪里是培养细作?分明是豢养外室!


    薛灵素暗自得意,精心装扮,日日盼着那贵人来。


    苦等三月,终于盼来了贵人。


    可他并未踏入她的闺房,而是直接将她带上那辆华盖马车。


    马车疾驰许久,最终停在巍峨的承天门前。


    贵人指着那金碧辉煌、殿宇连绵的大明宫,冷冷道:“你要去的地方便是这里。只要你足够听话,日后,你会成为住在这里的皇妃,享一世荣华。”


    薛灵素望着那象征无上权力的琼楼玉宇,心旌摇荡。


    但眼前人英俊贵气的侧颜更令她心折。


    她鼓起勇气,纤纤玉指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一角,声音恳切:“婢妾不愿做什么宫妃,只愿做一个奴,常伴贵人左右……”


    贵人抽回衣袖,眼神疏离:“我说过,我不需要奴。你只有两条路,入宫,或此刻下车。若选后者,我只当做了一回善事,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薛灵素从未遇到过如此铁石心肠、不为美色所动之人。


    无论她如何哀求,那双眼冷淡异常,未曾为她停留半分。


    一刻钟后,薛灵素选择了宫门。


    没错,既然无法留下,比起所谓的自由身,她更向往无上权力和荣华富贵。


    步入宫门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眸。


    只见那贵人立于车旁,玄色大氅随风轻扬,眼神冷淡,气定神闲,早已洞悉她的抉择。


    薛灵素心头一凛,仿佛所有心思都被看穿。


    从那以后,她再不敢奢求他的垂怜。


    后来,她才知晓,这位冷情贵人,正是那位传说中体弱多病、温文尔雅的长平王李修白。


    她心想,传闻果然不可尽信。


    体弱多病或许是真,但温文尔雅?不,这位分明是深不可测、手腕凌厉的权王。


    一入宫门深似海。


    她被换了一个完全干净的身份,和花鸟使采选的其他良家子们一起被拘在这位年逾五旬、鬓发已染霜的圣人后宫之中,得封一个采女。


    本以为荣华之路就此开启,谁知,先是圣人头风发作月余,后又逢幽州节度使叛乱,圣心忧劳,无心后宫。她们这些新入宫的采女、宝林们被丢在深宫,如同寂寞的宫花一般无人问津,默默开谢。


    其间,最令薛灵素心碎的,是听闻长平王于雪崩中遇难的消息。


    她躲在深宫角落,为他,也是为自己黯淡的前程狠狠哭了一场。


    人死如灯灭,她自觉已成弃子,再无飞上枝头的可能,就此消沉下去。


    岂料,两日前,一个小太监竟悄悄寻到她,塞给她一张字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时机至,御花园,芙蓉苑。”


    薛灵素捏着字条,心头剧震,这意味着长平王很可能尚在人间,至少,他布下的局仍在运转!


    她立刻抖擞精神,依计而行。


    第三日午后,她精心装扮,穿着一身水绿襦裙,发髻间簪了一支小巧的银步摇,特意在御花园那丛开得最盛的芙蓉花附近流连。


    果然,不多时,她便“偶遇”了被内侍簇拥着散步的圣人。


    李俨本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扫过花丛,落在薛灵素脸上,尤其是看到她眼尾那粒殷红如血的朱砂痣时,脚步骤然顿住。


    他下意识伸出手:“这痣,是你自己点上去的?”


    薛灵素慌忙跪倒,额头触地:“回禀圣人,此痣乃婢妾生来便有。”


    李俨怔忡片刻,眼神复杂难辨,亲自弯腰将她扶起:“起来说话。”


    随后,李俨便让她随侍在侧,沿着太液池畔漫步,路上问了她出身籍贯、年岁几何。


    薛灵素按着李修白早为她编造的假身世,一一小心应答。


    当听到“高珙”二字时,李俨眼中光芒一闪:“高珙?你是他的外甥女?”


    “正是。”薛灵素垂首应道。


    “你觉得你这位舅父为人如何?”李俨看似随意地问道。


    薛灵素心知这是关键,立刻将李修白当初让她反复背诵的溢美之词娓娓道来,着重提及叔父如何开设族学,教化宗族子弟,泽被乡里。


    李俨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又考校了她几句诗赋。这些恰好是李修白专门请女先生教过的,薛灵素对答如流,甚至能恰到好处地引用几句应景的诗句。


    李俨龙心大悦,脸上的阴郁都散去了不少。


    不知不觉,薛灵素竟伴驾一个多时辰。


    日影西斜,李俨起驾回宫,薛灵素也回到耳房。


    刚回到住处不久,晋封的圣旨便紧随而至——她从八品采女一跃而至正四品美人,连跳数级,更令人震惊的是,圣人竟赐她独居宝华殿!


    听闻这宝华殿曾毁于火灾,耗费巨资重建后却一直空置,她是第一位入主之人。


    旨意一下,周围宫人无不侧目。


    薛灵素更是强抑心中狂喜,叩头谢恩。


    当晚,她便被引至宝华殿居住。


    此殿虽非最宏大,但雕梁画栋,陈设精美,远非昔日低等采女所居的逼仄耳房可比。


    赏赐的锦缎、珠玉源源不断送来,流光溢彩,更是晃花了她的眼。


    然而,比这些华服珍宝更让她心惊的,是这一切背后的推手——那位已死的长平王!


    一个人竟能将身后棋局布得如此深远,死后仍能操控她连升四级,手段之高明,心思之缜密,着实令人敬佩,更令人畏惧!


    当夜,那个小太监再次悄然出现,低声叮嘱她不可恃宠而骄。


    薛灵素立刻恭敬应下,心中再无半点侥幸,只剩下彻底的敬畏与服从。


    她深知,那个男人既能一手将她捧上云端,必然也握有随时将她打入地狱的筹码。


    即便他已身死,也足以让她终生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


    一连三日,柳党那边风平浪静。


    至于弹劾柏庆的折子,更是一个都没有。


    进奏院嗅到一丝异样,命瑟罗向萧沉璧探问。


    萧沉璧初时也觉蹊跷,略一思索,猜测或许是柏庆手段太过狠绝,抹得干净,柳党一时抓不到把柄,还需静待时机。


    正事可以等,但有一事安壬等不了,催着萧沉璧明日必须去进奏院一趟,还要早去。


    萧沉璧心下厌烦,却知推脱不得,只得依言前往。


    今日来得早,晨光熹微,她顺势问起李修白前往荐福寺上香那日的详情。


    守门的牙兵不敢怠慢,将那日的情形原封不动复述一遍。


    萧沉璧眉毛一挑,有趣,真是有趣。


    她早已料到李修白逃不掉,却没想到他竟然连逃也未逃。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浅色襦裙,臂弯松松挽着同色素净的批帛,姿态慵懒,倚在内院门上瞧着西厢。


    藕荷色中和了她审视的眼神,无端生出一股柔和来。


    “郡主这般瞧着在下,所为何事?”


    庭院中,李修白安然坐于石桌旁,手中执卷,头也未抬。


    “先生仙姿佚貌,举世无双,我瞧着赏心悦目,自然忍不住多看几眼。”萧沉璧边笑,边曳着裙裾进来,“倒是先生,头也未抬,怎知是我来了?”


    李修白指腹压在书页上:“郡主周身香气萦绕,人虽未至,但香气早已扑鼻,何须抬头?”


    萧沉璧嗔道:“哦——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先生没能从我这魔窟里逃出去,心绪不佳,不愿理本郡主了呢!”


    李修白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叩,语气沉缓:“郡主何出此言?在下说了,只是想给双亲上香而已,并无二心。”


    萧沉璧广袖一拂,在他对面坐下,双眼笑眯眯的:“都是聪明人,先生何必兜兜绕绕?先生怕是发觉看守森严,插翅难逃才中途放弃了吧?”


    李修白终于抬头,迎上她的目光:“都是聪明人,郡主为何总以恶意揣度在下?”


    那双眼无波无澜,如一潭幽泉,深不见底,萧沉璧纵然目光再锐利,也看不出半分端倪。


    她轻哼一声,懒得再与他做口舌之争,起身进门。


    此时,女使端着一个红漆托盘悄然入门。


    盘中盛着一碟精巧的玉露团,一碟色泽诱人的樱桃毕罗,一盘时令杂果子,并一壶清香四溢的清茶。


    萧沉璧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谁让送的?莫不是又加了什么佐料?”


    女使惶恐垂眸:“郡主明鉴!是安副使吩咐送来的寻常点心茶果,绝无任何不干净的东西!”


    话虽如此,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萧沉璧冷笑一声,无半点动用的意思。


    女使也不敢多言,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躬身退至门边。


    在出门的瞬间,她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飞快,且低声道:“郡主,安副使说、说这两日是受孕的好时候,请您今日务必在进奏院多留些时辰……”


    说罢,她迅速关了门。


    “你们——”


    萧沉璧脸色一变,然而“咔嚓”一声轻响,门已关上。


    紧接着又传来女使颤抖却异常坚决的声音:“郡主恕罪!安副使严令,不到日暮西山,此门绝不能开,请郡主与先生务必尽心行事,奴婢也会一直在门外听着……”


    萧沉璧霎时脸色难看至极,再一回眸,瞧见这桌上的点心和清茶,才回过味来。


    “哼,安副使倒是贴心,我说呢,今日不下药了,还会这般好心?原来,这些是给我们的午膳!”


    女使低着头,不敢反驳,身子却紧紧贴着门,仿佛一直在窥视。


    萧沉璧知晓气闷也无用,遂冷冷转回视线。


    这一回眸,正瞧见这姓陆的伸手去碰桌上的漆盘。


    萧沉璧没好气:“先生这是做什么,难道是忘了上回的教训,还敢碰安副使送来的东西?”


    李修白微微笑,动作却未停。


    他并非去拿点心,而是径直推开那几碟精致的糕果,从托盘最底下将压着的东西拿了出来。


    萧沉璧狐疑地瞥了一眼,才发现点心下面还压了几本蝴蝶装的书卷。


    她也随手抽了一本出来,一翻开,目光瞬间一滞——


    只见泛黄的纸页上赫然绘着两个赤条条、纠缠如藤蔓的男女。


    姿态之奇诡,交/合之露骨,纤毫毕现。


    她耳根瞬时如火烧,手也被烫了似的立马扔掉。


    霎时间,装订不严整的书页哗啦散开,不堪入目的画面摊了一地都是,愈发叫人难堪。


    “安壬!”


    萧沉璧声音因极致的羞愤而微微发颤。


    好,好得很!


    不仅要将她囚禁于此整整一日,竟还给她塞了这么多本春/宫册子!


    第27章 相见欢 经常听她说杀人,鲜少听见救人……


    萧沉璧骂完, 面对一地狼藉的图册,脸颊火烧火燎。


    她又不是发了情的畜生,塞给她什么, 就得照做?


    羞辱之下, 她转向屋内仅剩的一人:“你方才为何不提醒?是存心要脏本郡主的眼?”


    李修白从容地合上自己那本未曾翻开的图册,语气平淡:“郡主误会了。在下未及细看,不知册中竟是这等内容。”


    萧沉璧有火没处发,愈发郁闷。


    她冷哼一声, 踩着满地不堪入目的书页径直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送到唇边, 她想想还是没喝,转而给眼前人推了一碟杂果子过去,不无讽刺地说给外面的女使听。


    “时辰尚早,今日怕是有的耗了。先生且用些果子垫垫, 省得待会儿体力不支,误了大事!”


    李修白瞥了一眼那碟中的胡桃, 唇角微不可察地牵了一下:“多谢郡主美意。在□□力尚可, 区区一日,尚能应付。”


    “好大的口气!”萧沉璧语气讥讽。


    李修白不置可否,反将那碟干果轻轻推回。


    萧沉璧乜他一眼,冷冷起身,也不废话,径直走到榻边, 双臂环抱,下颌微扬:“既如此,先生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宽衣, 好叫本郡主见见你的本事?”


    李修白施施然起身。


    近身时,萧沉璧先宽了自己的外衣,然后干净利落地剥了他的外衣,两件衣裳揉作一团,一起砸向门边。


    窥着门缝的女使吓了一跳,连忙往后推半步,却不再向从前一样避开。


    见吓不走女使,萧沉璧知晓进奏院这回是铁了心了。


    她放下了被金钩勾住的帘幔,抽掉衣带躺进去,素手一拉,将姓陆的也拽进来,翻身支在他上方,语气柔媚,眼神却冷冷的,道:“先生还等什么,开始吧。”


    李修白目光扫过她身上依旧严整的里衣,瞬间明了这不过是一场做给门外人看的戏。


    下一刻,果然,只见萧沉璧将他推到里面,抽了唯一的枕头自己枕在外面,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贝齿轻咬下唇,模仿着记忆中那些令人耳热心跳的情态,捏着嗓子轻轻开口。


    一声一声,听得窗外的狸奴都被勾起了情思,哀哀叫唤起来。


    李修白任她动作,只枕着手,闭目养神。


    萧沉璧对着帘子表演了半晌,嗓子都干了,一回眸,只见身边人阖着眼,呼吸清浅,仿佛已经睡着了,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她十分辛苦,这人倒是安稳。


    能让她屡屡吃亏的,除了李修白,眼前这人是唯一一个。


    气闷之下,她索性凑得更近,几乎将唇贴在他耳廓上,将那惑人的声音刻意放大,带着挑衅的意味。


    然而,那人的呼吸反而愈发轻缓悠长了。


    萧沉璧狠狠搡了他一把。


    李修白这才睁开眼,贴心道:“不过叫两声,郡主这么快便累了?”


    萧沉璧冷笑:“是啊,比不得先生清闲,先生不是夸口体力好么,那便换你来叫。”


    她说完,身子一歪躺回枕上,笑眯眯地盯着。


    李修白神色坦荡,不见半分羞赧。他并未出声,只是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紧不慢地晃动起雕花的床柱。


    吱呀——吱呀——


    木头摩擦的声响在安静的室内被无限放大,单调而嗳昧,竟比先前的娇吟更引人遐思。


    萧沉璧瞬间被这声音勾起了某些混乱不堪的记忆碎片,脸色微僵:“光是这样恐怕不够吧?先生怎么不学我叫一叫?门外的人精得很,岂是这般好糊弄的?”


    李修白微微一顿:“郡主或许忘了,在下一向如此。”


    萧沉璧脑中飞快闪过那两次模糊记忆,这人的确是沉默寡言的那种,每每到最后方从喉间发出两声低沉的喘。


    她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自顾自闭目假寐。


    然而,她生性警觉惯了,极其不习惯身侧躺着一个活人,更遑论是一个气息迫人的男人。


    不得不承认,这人言语心计虽惹人生厌,可嗓音低沉醇厚,竟搅得她心绪不宁。


    正当她心烦意乱,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忽时,门外的女使忽然轻轻叩门,提醒道:“郡主,安副使说了,让您莫要使花招。”


    萧沉璧眼睛忽然睁开,与李修白四目相对。


    她压低声音恼怒道:“都是你,不出声,叫女使发现了。”


    李修白侧过身,看着她因薄怒而显得格外生动的眉眼,语气平淡:“郡主一人清闲自在,不肯出力,如何能怪在下?”


    萧沉璧狠狠剜了他一眼。


    僵持间,门外的叩击声又起,带着催促,她不耐地扬声道:“知晓了!歇息片刻也不行吗?莫要欺人太甚!”


    女使面不改色:“郡主恕罪。安副使吩咐了,待您回府,晚上有的是时候歇息。可这白日里,还请您辛苦些。否则,今日不成,明日、后日,只怕还得劳烦您与先生再来。”


    言语间的威逼之意越来越甚,萧沉璧还没回答,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那女使竟端着漆盘,硬着头皮走了进来,直直走到榻前。


    萧沉璧赶紧将被子一拉,斥道:“放肆!谁准你进来的!”


    女使面有难色:“是安副使。副使说,郡主聪慧过人,必有推脱之计,特命奴婢若觉有异,便进来收走郡主与先生的衣裳。”


    萧沉璧简直要气笑了:“你再说一遍?”


    女使慌忙垂眸,却将漆盘端起,顶着那如刀的眼神,咬牙道:“请郡主和先生将衣服宽尽,交予奴婢。”


    萧沉璧此刻恨不得杀光进奏院。


    女使也是无奈,为了保命,也顾不得羞耻了。


    毕竟,萧沉璧不久前来了月信,意味着他们白忙活了,接下来的一月,若是郡主再怀不上,只怕他们这些在进奏院的奴婢脑袋都要搬家。


    她劝道:“您还是老老实实行事吧,否则奴婢实在无法交差。若消息传回魏博,那局面,只怕进奏院也兜不住了……”


    仿佛冷水泼下,萧沉璧压下火气,沉默着将衣服一件件解开,扔出去。扔完,她又扯开姓陆的衣裳,一起砸过去。


    帘幔外瞬间丢了满地的衣服。


    女使慌忙俯身拾捡,又怯怯道:“还有,还有那床薄衾……”


    萧沉璧真是佩服极了安壬。


    她停顿一下,将身上仅存的那层薄薄锦被也用力甩了出去。


    女使如蒙大赦,将衣物被褥一股脑塞进漆盘,再不敢多看一眼,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咔哒”一声,门被牢牢锁死。下一次开启,便是黄昏。


    帘幔之内,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而尴尬。


    失去了衣物的遮蔽,凉意丝丝缕缕沁入肌肤。


    萧沉璧抱着手臂,蜷缩在靠近床沿的外侧。


    她能耍心计的时候她绝不会乖乖听话,但山穷水尽之时,也懂得审时度势。


    眼看越来越冷,她转过身,极其自然地贴近身边人背脊,手臂环上他劲瘦的腰身,汲取着一点暖意,但声音还是闷闷的,带着一丝傲慢:“先生还愣着干嘛?再不动作,只怕那女使便要进来压着你我二人行事了。”


    李修白一向淡漠,羞耻这二字与他近乎绝缘。


    他回身,没什么情绪地从萧沉璧膝弯穿过,单手欲往上折。


    “等等——”萧沉璧按住他小臂,唇瓣咬紧,另一只手摸索着从枕下抽出一个油纸小包,飞快地抽出一个塞给他。


    彼时,安壬虽未亲至,却在前院坐立不安。


    他背着手,终究是踱到了西厢外,对守在门边、竖着耳朵的女使招了招手。


    女使这才敢稍稍离开门边几步。


    安壬瞥了一眼女使手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和被褥,眉头紧锁:“郡主果然还是耍了花样?”


    女使低声道:“方才闹了一通,照您的吩咐,把东西都收走后里面便安稳了。现在正火热着呢。”


    安壬捋须,眼中掠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得意,对付萧沉璧这等智计百出又桀骜不驯的,不使点非常手段,着实拿捏不住。


    他压低声音叮嘱:“仔细守着里面,你的脑袋,可全拴在郡主的肚皮上了,明白吗?”


    女使神色一凛,重重点头。


    安壬这才带着几分自得,转身离去。


    午时已过,日影悄然移过窗外的芙蓉花丛,渐渐偏西。天空不知何时堆起了厚重的层云,风势渐起,裹挟着土腥气,云层深处还有闷雷隐隐滚动,看样子,一场暴雨蓄势待发。


    女使缩了缩脖子,往廊柱后躲了躲。


    帘幔内,萧沉璧也听到了那沉闷的雷声,模糊地想着若真下起大雨,回程怕是不便,但这念头刚起,便被骤然打散。


    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指腹上一道微凸的浅淡疤痕不经意间划过李修白颈侧,他低沉的声音在间隙响起:“郡主养尊处优,手上何故留疤?”


    萧沉璧抱紧他的脖子,声音断断续续:“为……为了救阿弟冻伤的。”


    李修白动作微微一顿,听惯了她口中轻描淡写的“杀人”,这声“救人”显得格外突兀。


    萧沉璧双目失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立马闭嘴。


    雷声隆隆,两人间异样的思绪很快被压下。


    不多会儿,又一道紫色的雷电撕裂天幕,随即传来轰然的雷鸣,萧沉璧手臂骤然脱力,指甲在他肩背上划出一道长痕!


    李修白闷哼一声,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想要更紧,然而,身下的人却如同滑溜的鱼儿,雪白的足尖猛地一蹬,灵巧地从他怀中挣脱出去。


    她迅速扯过半幅垂落的帘幔裹住玲珑有致的身子,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却盛满狡黠的眸子,笑吟吟地丢过来一个眼神。


    “时候不早了呢。再耽搁下去,这暴雨怕是要来了。本郡主今日便先告辞了。”


    李修白气息尚未平复,额角青筋微跳,声音带着一丝哑:“郡主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只差这一会儿?”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时辰不等人,我有什么办法?”


    萧沉璧慢条斯理地将汗湿黏在肩颈的发丝撩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嚣张的存在,眼神无辜至极,甚至还带着点幸灾乐祸,“对不住了。先生不是一向定力绝佳么?那便自行解决吧。”


    李修白冷冷看着她,眸底一片深沉的阴郁。


    萧沉璧难得见他吃瘪,轻轻笑起来,然后裹紧帘幔,风情万种地绕过屏风,扬声呼喝门外的女使。


    女使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不敢再拦,连忙开了锁,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恭恭敬敬奉上。


    恰在此时,酝酿已久的春雨终于落下。


    雨丝又细又密,织成一片朦胧的帘幕,沙沙作响。


    雨势并不大,萧沉璧去了隔壁沐浴,满头青丝用用一根乌木簪虚虚挽起,素白的手撩起热腾腾的汤泉水。


    水声潺潺,洗去一身疲惫之后,她回到厢房,只见里面的人也收拾好了,衣着整齐,神色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疏离。


    萧沉璧用布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发尾,目光流转,轻佻地在他腰腹以下扫了一圈:“先生倒是快得很。”


    李修白眸中阴郁之色更浓,冷冷地别开脸去。


    一旁侍奉的女使听得云里雾里,只觉郡主果真厉害,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陆先生都能变了脸色,想必,方才是郡主更胜一筹?


    她不由得偷偷向陆先生投去一丝同情的目光,却未曾留意到,在她端水盆出去时,这位先生信手将一个东西丢进了角落的火盆。


    “嗤”一声轻响,火盆中腾起一股微焦的、奇异的气味,随即消失殆尽。


    萧沉璧瞥见那缕青烟,脸不红、心不跳。


    就在这时,安壬神色惊惶地推开院门,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连伞都顾不上打开。


    萧沉璧正挥着帕子驱散那丝若有若无的烟雾,见状迎到门口,将他堵在檐下。


    安壬显然没心思留意屋内的异样,急道:“郡主!大事不好!淮南……淮南乱了!”


    萧沉璧擦拭发尾的动作一顿:“前些日子不是刚乱过?”


    “不是那回!”安壬抬手擦了擦滑落的雨水,“是五个州!五个州的流民一起反了!不止抢粮,还占了城池,拉起旗号,扬言要打进长安!”


    “短短数日,竟至如此?”萧沉璧不解。


    安壬语速飞快:“说是前几日便已有乱象,被强行弹压,如今是压不住了!”


    萧沉璧皱眉:“前几日便有乱象,柳党竟毫无动静?难道是故意姑息?”


    她这般想着,随即又否定,不,不止是姑息,只怕是推波助澜。


    流民只为求活,若无外力,绝无可能如此迅速联合、攻城略地。


    看来,柳党这是要借刀杀人,把事情彻底闹大。


    她虽想挑拨,却从未想过要用数万无辜百姓的尸骨做垫脚石。


    此等失控局面,远超出她的预计。


    她沉思的时候,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


    那目光冷淡异常,审视,探究,更有一丝怀疑。


    萧沉璧心头一刺,反看回去:“先生这般看着我作甚?难不成是怀疑淮南五州动乱是本郡主在千里之外挑拨的?还是觉得本郡主正在为此事拍手称快?”


    李修白停顿片刻。


    只这一瞬,萧沉璧便明白了,冷笑道:“原来我在先生眼里便是如此不择手段,完全不在乎数万无辜百姓的性命。”


    李修白语气沉缓:“在下并无此意。”


    萧沉璧移开眼神,微微扬起下颌:“先生不必解释!你以为本郡主在乎你怎么想吗?不错,我的确心狠手辣,无情无义,此次淮南动乱的确有利于魏博,闹得越大,柏庆便倒得越快,我高兴还来不及。”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朝前院走去。


    “郡主!还下着雨呢!”安壬慌忙拿起油纸伞手忙脚乱地追了上去。


    萧沉璧瞥见他那副殷勤的嘴脸,心中更是烦躁——


    什么关心?不过是怕她病了,耽误了受孕的大事罢了!


    身边的人,监视的监视,算计的算计,便是刚刚才与她肌肤相亲、耳鬓厮磨过的男人,转瞬便能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


    她纵然心硬如铁,此刻也禁不住漫上一股深沉的疲惫与凉意。


    心烦意乱到了极点,她猛地挥手,“啪”一声打掉了安壬递过来的伞,曳着那身湿了大半的藕荷色衣裙径直穿过蒙蒙的雨幕。


    李修白站在廊下,远远望着那道在细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倔强的藕荷色背影,目光微微一顿。


    这位心狠手辣、声名远播的永安郡主,其实也才刚满二十,比他的幼妹大不了多少。


    她的腰肢纤细,他单手便能稳稳掌住。


    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眸,常常闪着狡黠的光,一会儿装得楚楚可怜,一会儿又藏着蔫坏的算计,还会在紧要关头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自己却幸灾乐祸。


    李修白从未见过如此狡猾且心狠的女子。


    怀疑淮南动乱之事有她的推波助澜也在情理之中。


    但不知为何,看着雨幕中那道伶仃的背影,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萧沉璧白嫩指尖上那道微凸的冻疮疤痕。


    这个念头来得突兀,却异常清晰。


    颈后被那粗糙的疤痕划过的地方,此刻忽然微微发热。


    第28章 风月斗 弱者的愤怒只是上位者的消遣……


    小雨淅淅沥沥, 朱雀大街旁的柳色洗涤一新。


    萧沉璧并非多愁善感之人,淋了雨之后很快平静下来,觉得自己不该无谓地宣泄情绪。


    弱者的愤怒只是上位者的消遣, 没有半点用处。


    压下翻涌的心绪后, 她迅速权衡自己的处境。


    淮南五州动乱已然爆发,虽非她所愿,但事已至此,唯有顺势而为, 将这场祸乱当作彻底扳倒柏庆的筏子。而此事背后有柳党推波助澜,他们穷追猛打, 倒无需她再额外费心。


    至于新任盐铁转运使的人选,叔父那边定然已有安排。只是盐铁使乃肥缺,魏博的手想伸得那么长,恐怕不易。


    以她对那位多疑成性的圣人的了解, 经此一事,他多半不会轻易将如此要职托付他人, 大概率只是暂代。


    眼下最要紧的, 仍是脱身。先前,她不是没试过派人私下给远在相州前线的赵翼传信。但两地相隔千里,每过一城皆需通关文牒,寻常人根本无力拿到如此多文牒,更别提穿越数十州府。


    只有那些门路通达的商队才有能力走此远途,然而相州正与北边蛮族交战, 商队唯恐卷入兵祸,纵使萧沉璧许以重金,也无人肯去。


    一再折戟,萧沉璧知晓仅靠金钱是打通不了这条路的, 要想将消息安全送达赵翼手中,唯有借助官府的通道。


    韩约身为刑部侍郎,掌管职司刑狱,各地的案牍每日都会通过重重驿站呈递到他手中,同样,长安的各项敕令,也由此发往天下四方。


    魏博虽事实割据,但名义上仍隶属朝廷,这些公文往来照常进行,每日成百上千,吏部、兵部等要害部门的文书备受重视,而刑部的公文,向来不甚引人注目,传送到赵翼手中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一些。


    若能笼络韩约,她脱身的机会便能大增。


    两日后便是圣人的千秋宴。


    届时,韩约的夫人势必要出席,萧沉璧微微凝眉,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位夫人的庐山真面目。


    ——


    淮南流民暴乱的消息传入长安,圣人震怒,在集英殿厉声申斥淮南节度使柏庆,责令其即刻卸甲,进京请罪。


    当议及平叛人选时,裴、柳两党却出奇地沉默,人人噤若寒蝉。


    圣人见此情景,愈发怒不可遏,眼看就要发作之际,神武卫大将军周焘主动出列,愿率本部兵马前往淮南平叛。


    圣人当即应允。


    两党对此并不在意,他们更关注的是空悬出来的盐铁转运使一职由谁接掌。


    裴党的御史立刻出列,痛斥柏庆失职,并力荐户部侍郎元恪:“禀陛下,平叛固然紧要,但盐铁与漕运更是关乎国计民生之根本!一旦运转不灵,青黄不接,长安恐重蹈昔日粮荒覆辙,届时若再前往东都就食,波及的可就不止淮南一地了!臣以为,户部侍郎元恪执掌户部多年,深谙财政之道,由他暂且兼任转运使一职最为妥当。”


    元恪其人,确有才华。然而,或许是今日之怒已极,圣人并未采纳裴党的提议。


    随后柳党也举荐了人选,同样被驳回。


    最终,圣人竟指派了高拱出列,命他以原职暂代盐铁转运使。


    高珙升任盐铁转运使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上下。


    谁都没想到,裴、柳两党争得头破血流的要职,竟落到了一个默默无闻多年的闲官身上。不过高珙资历颇深,这些年干的都是实务,虽令人震惊,却并非全然难以服众。


    庆王、岐王各自反思,是否因两党相争过于激烈,惹得圣心厌烦,才让这差事便宜了高珙。


    很快,宫里传来了新消息,原来在此之前,高珙的外甥女、采女薛灵素骤然连升三级,被册封为美人。


    显然,这位新晋的薛美人,才是促成此事的关键。


    一时间,庆、岐二王皆坐立不安,急命心腹去详查薛美人的底细。


    ——


    长平王府,安福堂


    “法师,这薛美人的身世当真不会有问题?”李清沅面带忧虑地询问对面的清虚真人谢法善。


    “郡主放心。”谢法善手持拂尘,神色笃定,“此乃殿下三月之前便已安排好的棋,高珙是先太子旧人,这些年来谨小慎微,身家清白,绝无破绽可寻。”


    李清沅心头稍安:“阿郎行事向来缜密,既是他安排,定无差池。未曾想这一招如此奏效,薛采女不过露了个面,便在前朝后宫掀起轩然大波。”


    谢法善感慨道:“殿下谋略,确非常人可及。先前老道还曾疑惑,为何要将薛采女安排成高珙的外甥女,如今才明白,此乃一石二鸟之策。”


    一旁的老王妃捻着佛珠,幽幽道:“李俨此人最是薄情寡义,又偏爱装作情深义重。孤家寡人当久了,难免觉得高处不胜寒。阿郎的聪慧,便在于他拿捏了他的软肋,放出最钻心的一箭,让人无法拒绝。如今,崔儋和高珙接连升任要职,形势于我等愈发有利,可惜……阿郎却见不到这一日了。”


    李清沅长叹一声。


    商议之余,此事毕竟是因他们泄露给柳党,间接导致淮南生灵涂炭的,母女二人又顿感罪孽深重。


    老王妃近来日夜诵经礼佛,李清沅也特意请托了神武卫大将军周焘主动请缨平叛。


    “算算时日,周焘也该抵达淮南了。有他在,至少能少死些人吧。”


    母女俩低声念了句佛号,转而默默为淮南百姓祈福。


    谢法善亦默然。


    ——


    淮南虽乱,长安城却依旧一派歌舞升平,圣人的千秋宴如期在兴庆宫花萼楼举行。


    宴会极尽奢华,内宴是宗室和重臣,外宴则是包括文武百官,除了惯例的宫廷乐舞、百戏杂耍,礼部侍郎崔儋更是别出心裁,安排了一百位与圣人生辰相同的耄耋老人,称为“千叟宴”。


    圣人对此举龙心大悦,对崔儋大加褒赏。


    宴会伊始,要举行 “朝贺礼”——百官须身着 “千秋节服”,按品级排列,依次向皇帝献寿礼。


    庆王和岐王自不必说了,一个献上白鹿,说是天降祥瑞,一个献上千年紫芝,恭祝圣体安康。


    长平王府也不能怠慢,老王妃早有准备,萧沉璧随之献上了一面紫檀嵌宝百寿图围屏。


    她今日一身月白色广袖襦裙,外罩一件秋香色的轻容纱半臂,云髻高挽,簪着几朵小巧的珠花,这身装扮在满堂华服中略显素净,却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清丽绝伦。


    李俨虽多次嘉奖这位侄媳,却从未见过其真容。连日来,庆王与岐王为储位争得乌烟瘴气,昏招迭出,令李俨厌烦不已。此刻看着眼前的女子,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早逝的侄儿——


    无论样貌还是才能,李修白都是子侄一辈最出众的。


    若他没死……李俨压下心思,收下贺礼后,当即给长平王府赐下大批锦缎、珍玩、金玉。


    老王妃一身深紫诰命服,领着身着素雅宫装的萧沉璧,恭敬地谢恩。


    一时间,长平王府圣眷之浓,令人眼红。


    庆王与岐王皆按下心中复杂思绪,若九弟尚在,今日长安的格局,恐怕早已是另一番天地了。


    除了萧沉璧和长平王府,今日宴席上另一位备受瞩目的,是新晋的薛美人薛灵素。


    一夜之间从八品采女连跃四级,晋为四品美人,连带其舅父高珙也鸡犬升天,此等恩宠,实属罕见。


    众人今日一见,才知为何,原来这薛美人生的极美,只见她脸白如玉,杏眼含情,尤其眼尾一粒小小的朱砂痣,恰如雪里红梅。虽比之萧沉璧的清冷绝俗稍逊一筹,却足以令六宫粉黛失色。


    相比众人对薛美人美色的赞叹,老王妃的视线却紧紧盯着薛美人眼尾的那一粒朱砂痣。


    难怪,阿郎会将此女送入宫中——抱真眼尾也有一粒朱砂痣。


    她心下冷笑。


    此时,先太子妃郑抱真的兄长郑国公也看到了那粒刺眼的红痣。他面色骤然阴沉,将手中金杯重重撂在案上,不顾场合地霍然起身,以身体不适为由拂袖而去。


    宴席之上有片刻哑然,众人屏息,目光偷偷瞟向御座,一贯好怒的圣人竟并未发作,反倒语气温和地命尚药局的奉御速去国公府,为郑国公诊治。


    百官对此等无礼与偏爱早已见怪不怪。萧沉璧却是第一次目睹,不由得微微挑眉。看来,她先前收到的那些皇家隐秘邸报,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插曲过后,依旧是觥筹交错,弦歌不辍,各色目光也在不动声色地交织、审视。


    萧沉璧占了长平王遗孀身份的便利,席位靠前,她一边应付着身边女眷的寒暄,一边不动声色地逡巡着女眷席位,试图在满堂珠翠中搜寻那位神秘的韩夫人。


    千秋宴男女分席,萧沉璧目光依次扫过那些盛装华服的夫人,终于在一处不甚起眼的位置,找到了目标。


    只见那位韩夫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眉眼温顺,但与萧沉璧所熟知的渤海高氏一族胡汉通婚、轮廓分明的长相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反而像极了萧沉璧曾经见过的一位在河朔颇有名气的胡旋舞姬——宦娘!


    她瞳孔骤然一缩,仿佛有所感应,那位韩夫人此刻也抬眼望了过来。当看清萧沉璧面容的刹那,韩夫人瞬间面如死灰,手中捏着的酒杯“当啷”一声倾在案上。


    “夫人?您怎么了?”身旁的贵妇连忙关切询问。


    韩夫人嘴唇哆嗦着,慌忙低下头:“没、没事,手滑了……”


    河朔的舞姬多出身部曲,地位仅比奴隶稍高。按《大唐律疏》,良贱有别,士庶不可通婚。至于士族与部曲之间,更是严禁通婚,违者将徒一年半,婚事也会无效。


    看来,韩约的把柄多半是此女了。此女也必然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一直深居简出,不敢在长安贵妇圈中露面。


    萧沉璧面上不动声色,端起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


    韩夫人强自镇定下来,但眼神依旧控制不住地往萧沉璧这边飘。


    宴席过半,酒酣耳热,萧沉璧借口殿内人多气闷,有些头晕,起身离席,到廊下透口气。


    月色朦胧,宫灯在夜风中摇曳,经过韩夫人席位附近时,她脚下仿佛不经意地微微一绊,与韩夫人对视。


    韩夫人瞬间明白了这眼神的含义——郡主认出她了,且要见她!


    待萧沉璧的身影消失在侧门,韩夫人也慌忙起身,以散酒气为由匆匆跟了出去。


    后苑芙蓉园一角,夜色深沉,花木扶疏。


    萧沉璧瞥见那抹身影跟来,抬手状似无意地撩了下鬓发,顺势将左耳垂上的一枚珍珠耳铛取下攥在手心。


    然后,她转向身后的侍女瑟罗,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瞧我这记性,耳铛不知掉在何处了。若不成对回去,恐惹人闲话。瑟罗,你快去我们方才经过的园子小径上仔细找找,许是落在那里了。”


    瑟罗不疑有他,连忙应声,提着裙角快步朝来路寻去。


    四周顿时寂静下来,萧沉璧缓缓转过身,打量着局促不安的韩夫人,嫣然一笑:“夫人瞧着好生面善,与我从前认识的一位舞技冠绝河朔的名伶有九分相似。夫人说说,可是我眼花了,认错了人?”


    韩夫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声音干涩:“郡主,是我。”


    见她痛快,萧沉璧也省了虚与委蛇:“果然是你,你既远在魏博,又是如何与韩约相识的?”


    韩夫人坦然道:“郡主聪慧,想必也猜出来了。妾从一开始便是都知派往长安的细作,假作良家子,费尽心机接近韩郎君,骗了他整整一年,最终成功博取到他的心,令他聘为妻室。然后,都知又命妾暗中查找韩郎君的把柄……”


    一年。萧沉璧眸光微凝,叔父果然下了好大一盘棋。


    她追问:“那你找到了什么把柄?”


    宦娘苦涩地摇头:“没有。韩郎君为人清正,行事谨慎,妾找不到任何可指摘之处。”


    萧沉璧若有所思:“哦?既未找到,韩约却仍被魏博攥在手心,难不成这把柄,和你自己有关?”


    宦娘艰难地点头:“不错。妾与郎君初时的确是一场算计,不料日久天长,妾动了真心,郎君也动了真情。妾找不到把柄,都知那边不肯罢休,以妾的出身来要挟郎君。妾是贱籍,按律不得与士族通婚。都知手中握着妾的身契,还有妾的妹妹,以此威逼郎君,让他为魏博做事。”


    萧沉璧眉毛一挑:“韩约为了你,竟甘冒身败名裂、前程尽毁之险?”


    宦娘眼中充满痛苦与愧疚:“……是妾对不住郎君。千错万错,皆是妾的错。”


    萧沉璧话锋一转:“你既为叔父做事,自然知晓我的处境。为何我一问,你便和盘托出,你存的什么心?”


    宦娘既已被看穿,抬起泪眼,目光灼灼:“郡主明察秋毫。妾知晓郡主被夺了权柄,困于长安,必不能忍。恰巧,妾对郎君有愧,日夜难安,又无法摆脱都知的钳制,这才将一切告知郡主,正是企盼郡主有朝一日得势,能够开恩,放妾身与阿妹自由,并且不再钳制郎君!”


    她说着,竟跪了下去。


    萧沉璧微微垂眸:“叔父固然不是好人,但你岂知我得势之后,便不会继续利用于你?你不怕我同叔父一样,甚至……更狠?”


    宦娘摇头,语气带着一丝笃定:“郡主与都知不一样。郡主或许不记得了,三年前在魏博您曾救过妾一命。那时,还是老节帅执掌魏博,老节帅看上了妾,妾不肯屈就,谎称已有心仪郎君,老节帅震怒,要将妾斩杀,是郡主您出面替妾说了好话,妾才得以脱身。妾今日冒死告知您,也是为了报恩!”


    三年前……萧沉璧记忆有些模糊。


    父亲贪色,强抢民女之事时有发生,她确实曾救下过不少人,其中似乎确有几个舞姬,或许就有眼前的宦娘。


    她漠然转过头,望着远处朦胧的宫灯:“你既信我,我也说到做到。若能顺利起势,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不过,在此之前,韩约必须先助我。”


    “那是自然!”宦娘一口应下,随即又面露忧色,“只是,郡主,如今魏博尽在都知掌控之中,即便将您送回去,只怕您也……”


    萧沉璧打断:“无需你们操心如何送我回去。你们只需帮我送一封信。”


    说罢,她拿出早已备好的字条递了过去:“誊抄五份。我要你回去之后,立即将这些信分别夹带于刑部发往各地的官牒之中,火速发往相州前线,务必送到赵翼将军手中。”


    那字条并未避着宦娘,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似乎是一首寻常的诗。宦娘心知必是密文,不敢细看,双手恭敬接过:“郡主放心,妾必会照做,万死不辞!”


    萧沉璧略一颔首:“日后,这些宴席你须得出席,如有其他需要,我自会告知你。”


    宦娘连声答应。


    就在这时,一阵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李汝珍清亮且略带疑惑的声音:“嫂嫂?”


    萧沉璧瞥了一眼那探出的脑袋,神色瞬间恢复如常,将宦娘扶起,从容地从袖中摸出那枚珍珠耳铛,将手心摊开:“方才耳铛不知怎么丢了,正巧韩夫人在道上捡到了,特意找来递与我呢。真是有劳夫人了。”


    宦娘反应极快:“夫人言重了,举手之劳。”


    李汝珍长长“哦”了一声,不疑有他,萧沉璧随即挽起她手臂,一同往回走。


    彼时,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耳铛的瑟罗悻悻从芙蓉园里拐出来,一脸愧疚。


    李汝珍讥笑了她一番,说她眼神着实不好,这么亮的耳铛都找不见。


    瑟罗听罢一脸疑惑,方才那小道她也仔细找过,怎么就没看见呢?


    她挠挠头,百思不解,萧沉璧余光瞥见,无声地笑了笑。


    ——


    千秋宴之后,进奏院那边又催着萧沉璧去。


    萧沉璧心知肚明,这是为了所谓的受孕“好时候”。


    既然已暗中拿捏住了韩约夫妇,信也送了出去,若无意外,半月之内赵翼那边就该有动作了,到时,她便无需再如此被动,处处受制于人。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萧沉璧还是去了。


    康苏勒腹痛了整整五日,今日方才痊愈,只是脸色蜡黄蜡黄的,眼窝深陷。


    萧沉璧假意关切了几句,康苏勒受宠若惊,完全没料到这几日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的罪魁祸首,正是萧沉璧那日好心送来的山楂丸。


    萧沉璧唇角噙着一丝笑,不再理会他,径直往西厢走去。


    这两日,高珙暂代盐铁转运使一职的消息也传到了李修白耳中。这让他愈发笃定,在暗地里搅动长安暗流的另一股势力,正是由母亲和姐姐掌控的长平王府。


    只是,每当思及此事,他脑海中总是不期然浮现出萧沉璧那日在雨幕中的背影。


    他一向情绪淡漠,将这异样归结为连日阴雨,容易勾起人关于雨幕的联想。


    直到第三日,雨终于停了,但萧沉璧本人却来了。


    彼时,李修白正独自坐在窗边,对着棋盘,一手执白,一手执黑,与自己对弈。


    换做从前,萧沉璧瞧见这场景,少不得要笑着讥讽他几句装模作样。


    今日她却格外寡言,眉眼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李修白神色冷淡依旧,只是执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女使照例要收走他们的衣服,萧沉璧脱完自己的,便趴在里侧,只用光洁的背对着他。


    李修白宽衣后,她也没转过来,不耐地扯着他的手按到她腰间。


    “快些,早点完事。”


    她微微闭着眼,长而卷翘的睫羽低垂,仿佛一尊瓷偶,美则美矣,毫无生气。


    李修白顺着她趴卧的姿势覆压上去,猝然沉落的重力让那浓密的睫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她唇瓣抿紧,将即将逸出的声音死死拦在了喉间。


    之后便是漫长且无声的拉锯。


    萧沉璧的脸深埋在枕里,脸颊被粗糙的织物磨得微微泛红,却倔强地不肯转身。


    她倒不只是因为被误会生气,只是觉得前些时日自己太过不冷静。


    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愤怒和脆弱只会显得愚蠢,她不该在他身上浪费任何多余的情绪。


    今日,她决心公事公办,这姓陆的却不知怎么了,一手牢牢掌着她的腰,另一手却强硬地挤入她指缝,带着薄茧的指腹,一遍遍、缓慢而用力地摩着她手上一道细小的旧疤。


    她猛地抽手,却被他更凶狠地反扣回来。几番无声的角力,萧沉璧纵然刚告诫过自己冷静,也不禁被他这古怪的执拗惹得心头火起。


    正要开口斥责,忽听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西市赵记的玉容膏,祛旧疤极好。”


    那股无名火莫名消减了几分,萧沉璧却故意曲解,从唇缝间挤出冷笑:“先生是嫌弃我手上的有疤,碍了你的兴致?”


    李修白动作微滞:“郡主知晓在下并无此意。”


    萧沉璧不依不饶:“那先生是什么意思?先生不说个明白,我如何知晓?”


    她眼尾微微勾起,得理不饶人,长安贵女从未有这般睚眦必报的。


    偏偏那双眼因情动格外明亮,水光潋滟,叫人很难心生厌恶。


    李修白微微侧开视线:“郡主聪慧,何必追问。”


    “我若偏要问呢?”萧沉璧柔软的双臂如藤蔓般缠上他的颈,整个人借力挂贴上去,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先生是觉得误会我了?发觉我非但皮囊美艳,心地也没有那般不堪,所以……心生愧意?”


    四目相对,气息缠在一起,李修白被盯得难以避开,他不再言语,握在她腰间的手猛地发力,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整个人强硬地翻转过来


    “你!” 猝不及防的转换让萧沉璧险些惊呼出声,死死咬住下唇才挽回颜面,心里却涌上一股快意。


    他不承认,那看来,她是猜对了——


    第29章 算无漏 掺了假意的浅薄恩情


    萧沉璧也不是自小就好胜心强, 而是在父亲的后宅里一次次磨炼出来的。


    她只有一个父亲,父亲却不止她一个女儿。


    当年柳姨娘抬进门后,接连诞下二女一子, 其后韩姨娘、赵姨娘、兰姨娘……也生了无数。


    随着外祖权势渐被架空, 那些姨娘所出的子女也渐渐敢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博取欢心,耀武扬威,日复一日。


    萧沉璧厌极了这些所谓的“手足”,更厌憎父亲如种猪般不知疲惫。


    但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为替母亲争得立足之地, 她不得不曲意逢迎父亲,更需在那群兄弟姐妹中,杀出一条血路。


    文法课上,她要博古通今, 出口成章。


    演武场上,她要搭弓射箭, 一箭穿云。


    只有事事拔尖, 父亲眼里才会有她,阿娘也才会好过些。


    待到协理父亲处置军镇要务,她更是使出十二分力气,唯恐被那些不愿她染指权柄之人寻出错处。


    后来,父亲死了,她也终于攀上了梦寐以求的高位, 只是性子早已根深蒂固,无论何事,她总要争上一争。


    这也是她格外厌烦李修白的缘由之一——谁让他屡屡坏她好事?


    而眼前这个陆先生,较之李修白, 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咬牙容忍,浑身渐渐绷紧,待到绷成一线之时,她故技重施,足尖一点欲将他踢开。


    岂料这姓陆的早有防备,反手一抄,握住她脚踝猛地将她拖回,萧沉璧花容失色:“放肆!”


    李修白却按住不放:“在下亦是血肉凡躯,郡主若再三戏耍,只怕在下要同郡主的夫君一样了。”


    萧沉璧冷笑:“阉了才好,反正你们一样讨人厌!”


    李修白不再言语,只是握着她的腰顺势将她往下一放,瞬间,黄花梨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良久方歇。


    彼时,萧沉璧浑身脱力,拍开横亘在腰间的那只手臂,挣扎着下榻。


    想想心头恶气到底难消,起身时她故意狠狠碾过他搁在榻边的手背。


    听得一声压抑的闷哼,她才稍稍解气。


    李修白一向不会在这种事同她计较,神色如常,在女使进来前将已满的羊肠衣扔进火盆里。


    萧沉璧错开眼,不想去看,只将拿来的干净衣裳劈头砸去,自己匆匆披上一件外衫。


    正当系腰带时,余光一瞥,却发现那肠衣破了一个小洞。


    她又惊又怒,碍于外间有人,只能压低声音:“都怪你!谁叫你如此用力,看看你做的好事!”


    火舌倏然窜高,瞬间将炭盆中的东西吞噬殆尽。李修白并未看清,剑眉微蹙:“郡主是否看错了?”


    萧沉璧其实也未看得真切,她扭头,然而,此时火盆里只剩灰烬。


    惊惶与恼恨交织,她剜了他一眼:“最好是看错了,若有意外,我必然叫你也变成天阉!”


    李修白只觉得是她多心,不置可否。


    萧沉璧惴惴不安,随即裹着外衣去叫女使备水沐浴。


    这一回,她将自己里里外外搓洗得肌肤泛红,几欲脱皮,才肯罢休。


    踏出浴房,她对那姓陆的依旧没半分好颜色,冷冷睨他一眼,离开时,还故意假装不小心把他下到一半的棋盘给碰翻。


    “哗啦”一声,黑白玉子散落满地,李修白看着一地狼藉,面上却没什么愠色。


    ——


    回到薜荔院,萧沉璧犹自不放心,到底又唤水,重新沐浴一回。


    是夜,她罕见陷入梦魇。梦中,小腹如吹气般高高隆起,沉坠得她寸步难行。


    待肚子大得跟一口锅一般时,忽地,一只手撕裂肚皮,一个婴孩爬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那婴孩样貌竟与姓陆的一模一样——


    原本欣喜的老王妃瞬间色变,厉声诘问这孩子为何与李修白毫无半分相似?


    李汝珍更是握着红缨枪,大骂她是骗子!


    她痛极了,无力辩解,就在险些被红缨枪洞穿之时,猛然睁开了眼。


    ——原来只是一场梦。


    萧沉璧抚着依旧平坦的小腹,长舒一口气。


    但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发觉李汝珍最近对她的肚子格外关注。


    经常问她一些古怪的问题,诸如“都两月了,嫂嫂的腰身怎还这般纤细?”“小侄儿的乳名可想好了?”“可曾梦见过阿兄?”


    诸如此类,萧沉璧皆温言软语地应对过去,心底却烦闷至极。


    更难缠的仍是老王妃。


    晨昏定省时,她忽而吩咐侍医为萧沉璧诊平安脉。


    幸而萧沉璧早有防备,每至安福堂前,必戴紧臂钏,将寸口脉上游束紧,令血流急促,伪装滑脉,以备不测。


    这回正好撞上,她倒也从容。


    然而那侍医指腹搭脉,片刻后竟微微蹙眉,诊罢左手,又请她伸出右手。


    所幸,萧沉璧做事滴水不漏,双臂皆束了臂钏。


    侍医沉吟半晌,迟疑道:“夫人这脉象的确是滑珠走盘之兆,但又与寻常妇人孕脉略有不同,时隐时现,飘忽不定。若说一月前初孕,脉象浅淡尚可理解。然如今已足两月,滑脉仍如此微弱虚浮,恕臣医术浅薄,着实看不出为何……”


    萧沉璧听得心口狂跳,面上却浮起浓重忧色:“怎会如此?敢问侍医,可是因妾身先前在燕山遭雪崩,寒症侵体,落下了病根的缘故?郎君已逝,这个孩子时妾身唯一但念想,万万不能有失……”


    说至动情处,她眼底恰到好处地浮现水光。


    侍医连忙宽慰:“夫人莫忧心过甚,也许确如夫人所言,是寒症扰乱了脉象。臣暂且为夫人开一剂温补祛寒的方子,再观察半月。”


    言罢,他请示老王妃。


    老王妃自是颔首应允,并叮嘱:“药材无需吝惜,拣好的用。”


    萧沉璧赶紧谢过,老王妃宽慰了几句,倒是没多说什么。


    只是,萧沉璧发觉老王妃的余光一直在瞥她的肚子,她出门时心跳砰砰,几乎快跳到嗓子眼里。


    老王妃出身博陵崔氏,眼力心机皆非常人能比,只怕已经有所怀疑了。


    果然,萧沉璧回到薜荔院后,典事娘子便来通知,说是原本十日一请的平安脉改成五日一请,说是她月份渐大,也该更注意些。


    萧沉璧表面做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心里开始有些焦急。


    该不会,她昨夜做的梦要应验了吧?


    不行,萧沉璧暗暗骂了那个姓陆的一番,正思索如何打消老王妃疑虑之际,一个意外发生了。


    ——


    千秋宴之后,不知为何,圣人李俨对长平王府的圣眷愈发浓厚,还特意给李汝珍也加了封号,赐其为“丹阳县主”,食邑千户。


    李汝珍心思浅,全然不知晓李俨与其父、其兄之间的恩怨,得此封号后,恨不能日日招摇过市,盼着人人唤她一声“县主”。


    从某种程度上说,萧沉璧觉得李汝珍和她有几分相似,或者说和幼年时的她有点相似。


    单纯,莽撞,还有不管不顾的冲劲。


    有时望着这少女明媚的脸庞,她不禁会想,若当年阿爹未曾背信弃义,或许自己也会长成这般性情?


    是以,对这小姑子,她倒不算十分厌憎。


    近来,在她的精心笼络下,李汝珍与她愈发亲近,总爱往薜荔院跑,不是拉她去看自己习武,便是邀她同赴宴席。


    萧沉璧近来颇为烦忧,一面担忧那日的羊肠衣破了,自己会怀上,另一面又担忧老王妃已然看穿了她,假孕之事迟早败露。


    思虑过甚,出去散心也好,故而当李汝珍又来叩门,央她同去长安郊外赴宴时,她颔首应允。


    时值四月,杨柳堆烟,草木葳蕤。


    此番是梁国夫人做东,邀了一干贵女于长安郊外别业做雅集、赏芙蓉。


    梁国夫人名声虽不甚佳,地位却着实尊崇,还喜好做媒人,她的雅集私底下又被称作“相看宴”,是以赴会者甚众。


    郎君们于东苑吟风弄月,女郎们在西苑斗草为戏,中间隔一道潺潺山溪,至午时,男女同席曲水流觞,好不热闹。


    席间,眉目传情者有之,暗通款曲者亦有之。


    更有那等大胆的,宴至至半,双双离席,待一刻后再现身,男子神清气爽,女子粉面含春。若留心细看,兴许还能从云鬓间拈下一片草叶。


    萧沉璧吹去茶沫子,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呵,这二人多半是钻草垛子去了。


    她看破不说破,心底却啧啧叹息,区区一刻,这男子着实不济事,白瞎了那身腱子肉。


    果然人不可貌相。


    思绪流转间,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看起来儒雅的陆先生,此人不声不响,却着实经久。


    念及此,她又添几分烦躁,要不是他那般用力,她如今也不会这般烦忧。


    待她脱身之日,要将此人先阉后杀才能解气。


    李汝珍并未察觉身边人的恼怒,也全无风月心思,赴宴只为凑趣。一会儿斗草,一会儿投壶,片刻不得闲。


    这不,萧沉璧稍不留神,她又跑到林边去荡秋千了。


    时下贵女盛行立式秋千,李汝珍乃个中翘楚,双手引绳,双腿发力,裙裾翻飞,荡的极高,从上往下飘落时恍若凌波仙子。尤其向潭水方向荡去时,更是惊险刺激,引得人群阵阵喝彩。


    萧沉璧唯恐这小姑子出事牵连自己,劝了两回,李汝珍却浑不在意。


    既已尽到长嫂之责,众目睽睽下便算有了交代,萧沉璧没必要自讨没趣,于是也不再管,只坐在席间冷眼瞧着她出风头。


    正百无聊赖时,忽然,一男子慵懒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你便是行简的未亡人?”


    行简是李修白的字,所谓,修白,修于内,行简,行于外是也。


    萧沉璧和李修白隔空交手多年,这点底细还是记得住的,她微微侧首,只见来人一身鲜亮得近乎扎眼的榴花澜袍,腰间琳琅满目地挂着数枚玉佩,还松松垮垮系着五六个香囊,行走间环佩叮咚,暗香浮动,比女子装扮还华丽。


    至于他的样貌更是惹眼,眼睛狭长,皮肤白嫩,最瞩目的还是那鬓角处,竟簪了一支半开的海棠。


    这般招摇过市的做派,除了荥阳郑氏那位名满京华的纨绔郑怀瑾,还能有谁?


    萧沉璧在守灵的时候曾经见过,但碍于礼数没搭过话,而且记得这人与李修白过从甚密。


    她心下一凛,面上却只温婉颔首:“正是。郎君可是荥阳郑氏大公子?”


    郑怀瑾原本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柄折扇,闻言略感意外:“嫂嫂好眼力,竟识得在下?”


    萧沉璧语带哀婉:“夫君出殡那日,郎君亲临致祭,妾感怀于心,不敢遗忘。”


    郑怀瑾原本那副玩世不恭的调笑模样收了几分,被勾起一丝对故友的感伤:“行简那个人向来不近女色,活像个和尚。不瞒嫂嫂,当初满长安都在传你俩如何感天动地,我只当是神策军那帮丘八喝多了马尿胡咧咧呢!今日一见嫂嫂真人,啧,容光摄人,难怪能叫行简那棵千年铁树开了花!”


    萧沉璧适时面带羞赧:“郎君说笑了,坊间流言,添油加醋,如何当得真。”


    郑怀瑾悠闲地摇了摇扇子:“嫂夫人过谦了,便不提那些陈年旧事,单说嫂嫂入京后日日抄经,隔三差五便往荐福寺去进香祈福,风雨无阻,这份痴心长安城里谁人不知?行简泉下若有知,定会庇佑嫂夫人与腹中麟儿!”


    萧沉璧听得一阵心虚,未料自己去荐福寺做戏之事竟也传扬开来,赧然别开脸。


    郑怀瑾心想这叶氏女脸皮未免太薄了,原来行简竟是喜欢这样的女子么?


    他欲再搭话,忽然,水畔传来一声惊呼——


    “不好了!丹阳县主落水了!”


    萧沉璧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丹阳县主是李汝珍新添的封号,顿时如临大敌。


    她迅速拎着裙角,挤开人群,往水畔去。


    郑怀瑾也快步流星追上去。


    长安少有江河,贵女们以胡服骑射为风尚,鲜少有识水性的,即便有会水的,此刻也被骇得手足无措,没有敢下去救的。


    眼看李汝珍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扑腾的水花也越来越小,萧沉璧心一横率先跳了下去。


    此举倒不是出于那点微末的恻隐之心,而是为彰显对“亡夫”李修白的深情——老王妃既已生疑,她急需一件功劳来稳固地位。


    救下李汝珍,便是绝佳良机。


    为使这深情更显悲壮,也为了给恩情添一添分量,她还耍了个花招,故意假装水性不好,拖着李汝珍在水中“艰难”扑腾。


    听得水畔惊呼,她知晓效果不错,又假意被水草绊了脚,刻意挣扎了一会儿。


    在她一波三折的刻意操纵之下,岸上贵女们的心被吊得七上八下,惊呼连连,梁国夫人更是面如土色,险些晕厥过去。


    萧沉璧暗自得意。


    当瞄到已经有识水性的娘子和郎君跳下之后,她见好就收,不再折腾,奋力将李汝珍推向岸边。


    当然了,自己也是要装作用尽全力舍命托举李汝珍的模样的。


    最终,在三位小娘子合力之下,她这位贤妇方被拖拽上岸。


    其后,又是沐浴,又是更衣,待萧沉璧发尾还滴着水现身时,喧嚷人群才彻底安心。


    李汝珍感动涕零,扑上来死死抱住她。


    萧沉璧轻抚她鬓发,声音轻柔:“小姑平安便好,否则妾即便死了,也没脸去见夫君……”


    围观者无不唏嘘动容,皆感叹这叶氏女对长平王当真是情深入骨,要不怎么会明知自己水性不好,还毅然跳下去救人?


    若说郑怀瑾先前还有一丝疑虑,旁观了此事之后,对这位叶氏女也只剩下了怜惜。


    ——


    经此一闹,梁国夫人的雅集草草收场,众人纷纷打道回府。


    不足半日,长平王遗孀舍身救丹阳县主之事如野火燎原,迅速传遍长安闾巷,一时间,又引得人赞叹不已。


    长平王府耳目灵通,萧沉璧与李汝珍方回府,典事娘子便引二人至安福堂。


    李汝珍自知闯祸,惴惴不安。萧沉璧面见老王妃时,温言替她开脱,老王妃这才未施重罚。


    但跪省仍是难免。


    李汝珍虽娇纵,却并不是不明事理之辈,自知险些累及嫂嫂并兄长遗腹子,心怀愧疚,自请加罚,甘愿多跪三日。


    老王妃面色稍霁,转而对萧沉璧殷切关怀,尤其关切其腹中胎儿。


    萧沉璧忙说无事,老王妃握着她的手,命典事娘子将她的份例提了一等,另每日再添一盏滋补药膳。


    萧沉璧恭谨谢恩。


    转身之际,她心里长松一口气—


    —看来,经此舍身救人一事,老王妃对她的疑虑淡了几分,暂时无忧了。


    瑟罗全然不知她的算计,只当她在水中几番沉浮当真凶险万分,真心实意地忧惧。


    萧沉璧瞥见这小娘子眼中真切的担忧,便知这些时日的笼络已然奏效。


    很好,如今无论是庙堂挑拨还是内帷周旋,诸事皆在她算计之内,朝好的方向进展。


    只要赵翼能顺利接到密信,她便能命其暗中营救母亲阿弟的同时,借他之力摆脱进奏院监视,远离长安。


    想到这里,萧沉璧前所未有的心安。


    ——


    次日,萧沉璧舍命跳水救李汝珍的事全长安都传得沸沸扬扬,进奏院当然也知晓了。


    是以当萧沉璧遣瑟罗传信“偶感风寒,需静养两日”时,康苏勒满口应承,安壬亦无话可说。


    此等情形下若再相逼,未免太不近人情。


    休养三日后,进奏院才给萧沉璧传信。


    萧沉璧计划稳步推进,便不甚在意此事,依约前往。


    彼时,李修白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案后,执刀刻木,仿佛在雕刻一只兔子。


    萧沉璧信手拈起端详,扑哧笑出了声,说他手艺太差。


    “这哪里是兔子,倒像惫懒的狸奴!”


    李修白听到这话竟不觉得厌烦,只道:“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


    萧沉璧一听这话微微气恼,将木偶扔回去:“我在外头九死一生,先生倒在此间偷得浮生半日闲,真是好生不公!”


    李修白目光探究:“哦?郡主如何九死一生了?”


    萧沉璧知晓他是在打探外界消息,无关紧要之事说说也无妨,隐去关键身份,只道:“我可是救了落水的丹阳县主,险些溺死呢!”


    李修白眉峰微挑,他与此女隔空交手数次,深知其根底,记得她样样皆精,水性尤佳,何至于险些溺死?


    此女狡黠,所谓溺死,八成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但他无意拆穿,只淡声道:“郡主辛苦,不过,恕在下孤陋寡闻,这丹阳县主是何人?”


    萧沉璧轻哼一声,挖苦道:“你当然不知。因为这丹阳县主是你被囚后方加封的,她乃长平王府次女,李汝珍。”


    李修白执刀的手蓦然一顿:“李汝珍?”


    “怎么了?”萧沉璧回眸。


    李修白压下心绪,指腹摩挲着刻刀刀背,语气如常:“没什么,只是好奇郡主是如何与王府有了牵扯?”


    萧沉璧慵懒倚靠案边,抬手去看素净的指甲:“我那夫君虽是个天阉,但身份尚可,我在雅集上偶遇县主落水,顺手一救,有何稀奇?”


    李修白追问:“郡主仁心,想必那位县主也安然无恙?”


    “自然。”萧沉璧下颌微扬。


    李修白握着刻刀的手于是松了半分:“郡主果然好手段,此番只怕长平王府也要记着郡主的恩情了。”


    萧沉璧正想夸口,此时,门外的女使轻轻叩响了门:“郡主,您今日来得晚,已经进去一刻钟了,有什么话不妨待会儿再说……”


    萧沉璧不耐:“知晓了。”


    不过这回安壬还算做个人,她谎称风寒未愈之后,这老狐狸怕她冻着,病势加重,没叫女使收走她的衣裳。


    但萧沉璧想起上回羊肠衣疑似破漏之事,还是心有余悸。


    于是当李修白气息迫近时,她按住他手臂,语气恼恨:“上回那东西破没破尚不清楚,你还想重蹈覆辙?”


    李修白逐渐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眼风冷淡地扫过门缝外的暗影:“那郡主有何高见?”


    萧沉璧其实也没想好,只是觉得那东西着实不甚可靠。


    思索间,门外催促声又起,两人双双皱眉。


    这时单手环住她腰的李修白忽然低沉地开口:“郡主既然想不出,那这回便交由在下处置罢。”


    萧沉璧抬眸,不明所以,一垂眸,瞧见那只原本握着她腰的手缓缓顺着丁香色的裙摆抚下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忽然收紧,将下裙揉攥推起。


    她随即头一仰,双手急急撑住身后冰冷的紫檀木案几边缘。


    李修白见状单手掌住她的腰,拍了拍她后背,以示安抚——


    此女纵然手段高明,狡猾多端,但救下汝珍,亦是事实。


    他不介意投桃报李一回。


    日后她虽难逃一死,但念在这点掺了假意的浅薄恩情上,尚可留一个全尸。


    第30章 起疑心 谁是黄雀,谁是螳螂?


    萧沉璧微微后仰, 珍珠耳珰轻晃,碎光摇曳,纤长的脖颈随之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


    李修白的手适时贴上来托住她的后颈。


    萧沉璧这才稳住身形, 一抬眸, 正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里,那目光直白,让她心头莫名一恼:“看什么看?”


    李修白托着她后颈的手略一停顿,只道:“郡主脖颈修长匀称, 托着甚是合手。”


    萧沉璧眼波落在他修长有力的手上,随口夸道:“你的手也不错。”


    “郡主过誉。”


    李修白低笑, 那笑带着点气音,刮着耳膜,托着她后颈的手掌愈发沉稳有力,而没入裙裾的另一只手也托得极稳、艰深。


    萧沉璧瞬间勾紧他的脖颈, 再无暇他顾,自然也就未察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漠。


    ——这脖颈的确生得好, 不仅此刻握着合适, 日后若要掐断,想必也极顺手。


    当然,李修白凝神时,也没看到萧沉璧唇边掠过的一抹冷笑。


    ——待她脱身之时,不止要杀了他,他这三根手指也定要齐根剁下!


    两人各起杀心, 身体却悖逆地愈发发烫。


    萧沉璧暗自懊恼,想必是老王妃遣人送来的滋补汤药效力过猛的缘故,这几日她体内像烧着一团火,稍一撩拨就情难自控, 汗湿的掌心快勾不住他脖颈,身子直往下滑,几乎坐在了他掌心。


    饶是她素来冷静,此刻也难免生出一丝羞耻——喝着婆婆送的汤,却背着她那早亡的儿子与外男厮混,着实有些过了。


    她细齿轻咬,低声催促:“快些。”


    李修白满手比她更滑,微微一挑眉,倒也没再体贴。


    萧沉璧瞬间面红,她催的是速战速决,可不是这样,可喉间已发不出声音,双臂死死缠紧他的脖子才勉强没从光滑的紫檀木案几边缘滑落。


    春日多雨,来得急,去得也急。西天外晚霞漫天,彤云似火,映得廊下侍立的女使脸颊也跟着泛红。


    女使伺候萧沉璧沐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每一寸肌肤,细细查验。如今她也学精了,郡主言语再机巧,身体残留的痕迹和那股子慵懒的气息却瞒不过人。


    每每扫一眼,女使便能辨出她是敷衍了事还是真的奉命。今日虽有些淡,想是郡主身子尚未大好之故,她便未深究。


    还有一层,是她觉得两人皆年轻力盛,这几番下来,肚子里也该有动静了。


    更衣后,萧沉璧面色如常,只是眼波流转间多了几分水润,回到内室,只见那姓陆的正慢条斯理地用巾帕拭手。


    骨节分明,修长匀称。


    她略感不自在,侧目避开,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料入口却苦涩得呛人。


    萧沉璧险些吐出来,教养使然才没失态,把杯子往案上一撂,目光含笑:“进奏院竟穷成这样了?连点像样的茶都供不起,茶沫子都碎成粉了?”


    这话明着嫌茶差,暗里却是在敲打康苏勒是否故意苛待此人。


    毕竟此时饮茶之风遍及朝野,世家贵胄以品茗为雅,市井小民亦不可一日无茶。


    女使慌忙解释:“郡主误会了,是长安近来茶叶奇缺,连这茶沫子都难买得很,院使大人那边喝的也是陈茶。郡主若渴,奴这就去前院取些好茶来?”


    “罢了。”萧沉璧纳闷,“江南遍植茶叶,每日往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清明前后又正好是新茶下来的时候,长安怎会闹起茶荒?”


    女使摇头:“奴也不知。昨日采买的娘子是这么说的,许是青黄不接?或是淮南漕乱耽搁了?总之,东西两市各大茶行都紧俏得很,有存货的,价钱也高得吓人。”


    萧沉璧指尖在杯沿一叩,若有所思。如此大范围的短缺,不像寻常买卖波动,恐怕牵涉朝局。


    偏偏她这两月困在内宅,朝中动向知道得少,当即起身要去前院问个清楚。


    此时,李修白终于擦净了手,拿起那空了大半的茶罐晃了晃:“在下白日里常感困倦,精神不济,不知郡主可否顺便替在下讨些茶来?不用好茶,沫子便可。”


    萧沉璧冷笑一声:“眼下院使都快断饮了,先生且忍忍吧。”


    李修白挑了挑眉,不再言语。


    萧沉璧拂袖而去,路上冷风一吹,慢慢回过味来——这姓陆的讨茶是假,想借机打探朝政才是真。


    他对长安的风吹草动,未免太关心了。


    还有,为何当提起李汝珍时,他目光好似有一丝关切?难不成……二人曾有情愫?


    萧沉璧若有所思。


    ——


    到了前院,萧沉璧问起茶荒一事。


    安壬管着进奏院的钱袋子,想了想道:“确如郡主所言,往日也有茶商囤货抬价,譬如上月顾渚紫笋便被炒至五十贯一钱。但这次不同,不单名茶缺货,连普通新茶都难买。属下琢磨着,恐怕跟两个月前推行的新茶政有关。”


    “哦?”萧沉璧恰好错过了这新政,指尖拨弄着茶盖,“细说说。”


    安壬起身,从博古架上抽出一卷宗递给萧沉璧:“这是户部推行的榷(que,四声)茶新政。国库日渐空虚,盐税独木难支,户部便效仿盐铁专营,将茶也收归官营,出钱赎买,令茶农把茶树移栽到官办茶场,抗命者焚园,至于收缴的茶园则推行官种、官制、官运、官卖。商人再贩茶,一律按走私论处,货物充公,人处极刑。”


    萧沉璧惊讶:“唐廷真穷疯了,连茶叶这点油水都不放过?还有,你方才说,这榷茶一事是由户部推行,那户部侍郎可是柳党干将元恪?”


    安壬点头:“正是他。元恪两个月前被提拔为榷茶使,这新政就是他一手推行的。此人手段狠辣,为了杜绝走私,于运河、驿道广设关隘稽查,并悬榜昭示,说是贩私茶十担者死刑,百担者灭族!”


    “百担灭族?”萧沉璧挑眉,“比行刺皇帝的罪名还重?”


    安壬咂咂嘴:“可不是!就因为他这铁腕名声,新政推行后,坊间都在传天子饮血茶的谶语了,您瞧!”


    他指着邸报的一处,萧沉璧瞥见了数十条人命,微微眯眼:“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早报?”


    安壬忙道:“茶政本身好查,但这些烧园子、夺产业和民间谶语的消息,进奏院也是刚收到邸报,第一时间就呈报郡主了。再说,元恪手段虽严苛,但所敛之财泰半充盈了国库。这两个月府库宽裕了些,圣人就算知道了,恐怕也不会深究。”


    萧沉璧蓦然想起不久前兴庆宫那场豪奢的千秋宴——美酒如流水,佳肴堆成山,连花萼楼里的火烛都亮了一整夜。


    操办如此盛宴耗资巨万,国库若无银钱支撑,如何能行?圣人若宴后便责罚元恪,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她沉吟片刻,道:“不管怎样,如今长安已经茶荒,其他地方恐怕也好不了。这局面要是不缓解,元恪这茶政肯定撑不下去。到时,他非但这榷茶使的位子保不住,连户部侍郎的本职也得受牵连。这么好的机会,裴党绝不会放过。你且盯紧裴党动向,看他们欲从何处下手。”


    “是。”安壬立刻应下。


    康苏勒大病初愈,在一旁静养,也没吭声。


    临走前,萧沉璧脚步一顿,又补了一句:“对了,这事先别告诉那姓陆的。”


    安壬一愣:“为何?之前陆先生不是帮了我们不少……”


    萧沉璧这些日子冷眼旁观,深觉此人绝非善类,尤其今日这番做派,分明在窥探外面风声。


    她不耐道:“让你别说就别说。现在二王斗得正凶,不用我等推波助澜,他们自会斗得两败俱伤,何必让一个外人知道太多?难不成事成之后,你还真想放他走?”


    安壬一噎,他确实没想过这茬。听这意思,陆先生怕是活不成了。


    相处这些时日,他对此人倒生了几分敬意,不免有些惋惜。转念一想,嘿,郡主心肠也是真硬,肌肤相亲这么多回,说杀就杀,竟无半分情意!


    他没敢求情,康苏勒闻言却来了精神:“郡主放心,日后进奏院自会防着他。”


    萧沉璧嗤笑:“也别做得太明显,免得狗急跳墙。我这肚子还没动静呢,他留着,总归还有用处,不是么?”


    康苏勒一时语塞。


    萧沉璧交代完,心下稍安。


    无论这陆先生藏着什么秘密,打着什么算盘,最终都会和他的尸骨一起,永远埋在这进奏院深处。


    ——


    话说回淮南那头,神武卫大将军周焘领兵平叛后,漕乱渐息。


    柏庆被擒,押解长安,高珙则无缝接任盐铁转运使一职,重整漕务。


    难得的是,整场平叛伤亡甚少。看似粗犷的周焘竟是个外粗内细之人,圣人甚为满意。


    消息传至长平王府,老王妃与李清沅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此番也算将功折过了,他们间接造下的罪孽或可稍得宽宥。


    饶是如此,老王妃还是捐了一大笔钱赈济淮南灾民。萧沉璧虽不明白其中深意,但婆母都捐了,她自然也要做足姿态,于是把自己大半份例钱也捐了出去。


    此举又赢得老王妃一番赞许。


    李汝珍对她更是敬慕有加,加上前番救命之恩,待她愈发亲近,俨然将她视作了亲姊。


    萧沉璧还要借她的耳目探听长安贵女圈的消息,也乐得跟她周旋。


    当然,她趁机询问了一番李汝珍从前有没有中意的男子。


    李汝珍果断摇头,说只能看得上她阿兄那般的,可惜,全长安再找不到第二个!


    萧沉璧知她性子单纯,做不得假,于是笑笑没再追问,心里却不免疑惑,那昨日这姓陆的为何眼中流露出异色?


    难道,真是她想多了?


    这桩事暂且想不通,还有一事也令她颇为烦忧——侍医所开祛寒养胎汤药。


    苦涩至极,每每令她几欲作呕。


    是药三分毒,她又没怀孕,喝多了怕伤身。勉强喝了几日,她便寻机避开典事娘子,命瑟罗偷偷倒掉。


    内宅还算风平浪静,外间却已风云再起。


    长安茶荒一日盛过一日,到了第五日,东、西两市各大茶行纷纷告罄,连茶沫子也难求了。


    这下可激起了民愤,毕竟,无论是科举舞弊、剑南旧案还是淮南漕乱都只关涉到部分人,茶叶却是千家万户每日不可或缺之物。


    好比牙疼,听着不算事,可真疼起来,那是时时刻刻钻心剜骨,让人吃不下睡不着。


    坊间怨气越来越大。萧沉璧听到些风声,当发觉连长平王府的新茶供应也捉襟见肘时,心知大事不妙——


    这是长安茶荒已到了极致的征兆。


    长平王府尚且不宽裕,升斗小民只怕已经断炊良久了。


    她即刻命令瑟罗传话进奏院,要他们近日严密监视庆、岐二王府邸。


    ——


    庆王府


    柏庆被褫夺盐铁转运使之职,无异于断了庆王的钱袋子。庆王急火攻心,嘴角燎起两个大泡,极其狼狈。


    为免岐王耻笑,他索性称病不出。


    直到长安茶荒的消息爆出来,他嗅到了反击的机会,才迅速遣人密请裴相过府议事。


    裴见素老谋深算,从容道:“殿下稍安勿躁。此事老臣早已知晓,不瞒殿下,这长安茶荒正是老臣在后面推了一把。”


    庆王连番受挫,本对裴相有些不满,此刻一听他早有安排,顿时眉开眼笑:“哦?竟是裴相的手笔?难怪短短几天,茶荒竟蔓延至此!”


    裴见素捋须道:“上回淮南漕乱,柏庆行事虽算干净,奈何柳党竟不顾万民生死,煽风点火,他这才着了柳宗弼暗算。此等滋味,也该让他们尝一尝,老臣这才擅作主张,还望殿下恕罪。”


    “裴相言重!本王欢喜尚来不及,岂会怪罪!”庆王忙摆出恭敬姿态,随即又担心道,“元恪手段虽酷烈,也中饱私囊,但榷茶所得的确充盈了国库,圣人即便知晓,恐怕也不会严惩吧?”


    裴见素微微一笑:“殿下可还记得玄宗朝宇文融是如何死的?”


    庆王略一思索,那宇文融曾主持括户,替玄宗敛财无数,手腕较之今日元恪更甚。至于其下场……


    庆王恍然:“裴相之意,是要逼得圣人不得不杀元恪?”


    裴见素颔首:“正是。”


    他随即附耳低言,说出计策。


    庆王闻言大喜,立即命心腹依计行事。


    ——


    进奏院


    茶罐空了五日,迟迟未能续上。


    李修白敏锐地嗅到异样。


    萧沉璧绝非吝啬之人,以他过往探知的消息来看,起码她对自己人相当慷慨,甚至称得上护短。


    记得当年战场初逢之时便是如此,那年,他刚及冠,她约莫十七,尚未执掌魏博军政。


    两军对垒僵持之际,她那莽撞的弟弟曾被他射伤一臂,负伤而逃。


    为此,她便记恨上了他。


    后来的数次交战中,她挽弓如月,一箭穿云,次次都要他的命。


    彼时,李俨的三个儿子相继染上天花,眼看就要绝嗣,而父亲恰手握兵权,对魏博交战。


    李俨为了防止父亲生出异心,不顾前线战事吃紧,一封接一封急诏催父亲回京。


    为拖延时日,他生生受了萧沉璧一箭,佯作重伤败退,以期延宕战局,到时兵权在握,身份合宜,长平王府便能一举夺位。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或许是李俨气数未尽,他那最后一个儿子竟回光返照,父亲犹豫之下延误时机,交了兵权。


    他那一箭也白挨了。


    不得不说,此女下手极狠,他箭伤位置与其弟当年分毫不差,显然是报复。


    箭伤反复,时至今日,每逢阴雨天气旧伤处还会隐隐作痛。


    萧沉璧当年一身银甲白袍,引弓拉箭的模样,他也始终未曾忘怀。


    以此观之,纵然嘴上不饶人,她绝不会在茶叶这种小事上苛待与他——除非进奏院的茶叶着实紧张。


    这意味着长安的茶荒,恐怕不只是商贩囤货抬价那么简单,只怕还牵扯到朝政。


    这么大的动静,进奏院按理说不该瞒着他。


    是他料错了?还是进奏院已起疑心,对他有所提防?


    李修白倒出茶罐里最后一点残渣,眉头微蹙。


    不管怎么说,此地都不宜久留,萧沉璧心思细腻,蝉自不必说,但谁是螳螂,谁是黄雀?只怕还有变数。


    他压下心思,起身踱至院中,与洒扫的仆役闲谈起来。


    这是他这些时日一直在做的事。


    进奏院守卫森严,硬闯绝无可能,唯一脱身的希望是借助萧沉璧来去的那条密道。上次借去荐福寺的机会,他已经摸清了密道的出口。现在只要找到进奏院里的入口,就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平日里他被拘于西厢,连内院都出不去,更别提探查整个进奏院的布局了。


    思虑再三,他选择从进奏院里最不起眼又人数最多的杂役入手,平日在他们洒扫时与之攀谈几句,问问花木品种、时令节气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时日一久,杂役们渐渐放松警惕,他由此摸清了进奏院格局——


    这进奏院三进三出,前院是院使们处理政事和会客之处,中堂是设宴之处,后院则是进奏院诸人居住所在。


    三院两侧各设东西厢房,他被关的这一处是在后院的西厢房,偏僻少人。


    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地接触了一个多月,杂役们见了他,甚至会主动打招呼。


    今日也是如此,那洒扫仆役见他对着空茶罐皱眉,宽慰道:“先生莫急,只是暂缺,过两日市面缓和了,院使必不会亏待您。”


    李修白淡然一笑,似不经意道:“无妨。从前听闻花叶晒干也可泡饮,只是我这小院狭小,唯一的一丛芙蓉也开败了。不知院中别处可还有花木?若有合宜的,聊作替代也好。”


    这并不是什么紧要问题,仆役脱口道:“有啊!东边那园子里,杜鹃、栀子、牡丹、海棠都有好些呢……”


    李修白心中一动——萧沉璧每次来,都是从东边过来的。


    他顺势问:“哦?那边是个园子?怪不得平时听不到什么动静。”


    仆役笑道:“从前可热闹哩!园子里种了好多稀奇的花草,有一棵海棠树,一根枝子上能开两种颜色的花,一半白一半粉,上任进奏官常带宾客游赏。后来康院使来了,一月前下令落了锁,就再没人去了。”


    李修白心头豁然,一座栽满奇花异草的园子,偏偏在萧沉璧开始频繁出入的节骨眼上突然落锁?


    时间精准吻合,方位也完全对得上。


    看来,那条密道的入口,十有八九就藏在那锁着的园子里了。


    接下来,只要他能想办法踏出内院,避开守卫的耳目,就有机会脱身。


    他目光扫过东墙,当视线捕捉到墙头斜逸而出一截花枝时,忽有一计成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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