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连环计 行得快者,未必能行得远……
前有狼, 后有虎。
饶是萧沉璧这等见惯大风大浪的,也不禁感叹今日着实倒霉。
恼怒中带着一丝错愕,她拂开那滚烫的手指:“你也喝了?谁给你的?”
李修白压抑着翻腾的邪火, 声音不悦:“这话——不该问郡主?”
“我?”萧沉璧冷笑, 步摇的流苏扫过他紧绷的下颌,“你的意思,是本郡主等不及了,指使旁人给你下这等下三滥的东西?”
李修白纵然神思恍忽, 刚刚康苏勒的反应一闪而过,顿时明了。
他欲问个明白, 但康苏勒此时已然晕了过去。
李修白脸色冷峻,竭力保持镇定:“那大约是安副使送错酒了。不管是当初谁做的,当务之急是解酒。”
萧沉璧没好气:“你以为本郡主不想?你倒是先放手啊。”
挣扎间,李修白喉结滚动, 微微闭眼,尽量不去看她过分潋滟的眼神:“劳烦郡主帮一下在下。”
萧沉璧心生警惕:“帮你?怎么帮?”
李修白沉默, 一个眼神又扫过去:“在下的意思是, 在下此刻神智半失,倒是想放手,但着实控制不了。”
萧沉璧瞥了一眼他的手,只见那手虽然压在门上,抵紧了门缝,但指节微蜷, 青筋毕露,似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角力。
她微微笑:“原来是帮你清醒,好啊。”
说罢,她拔下金簪用力往他肩膀上一插——
李修白闷哼一声, 当即松了手。
趁机,萧沉璧迅速躲远。
李修白捂着剧痛发麻的手臂,背脊重重抵住冰凉的门板才未滑倒。
他脸色阴沉,气息紊乱:“郡主不能温柔点?”
萧沉璧捡起掉落的金簪,吹去浮灰,又重新插回自己鬓上:“本郡主已经手下留情了,否则,便不是用簪背扎过去,而是用簪尖了。”
李修白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冷意,方才在隔壁听到喊叫声时,他本不想救她。
但纵然百般算计,他从不对女子用下作手段,何况还需借助萧沉璧操控长安局势,思虑之下他还是出了手。
只是这萧沉璧心肠之冷硬实在超出了他预料,便是救她一百回也别想笼络于她。
李修白不再说话,只是扶着墙往桌案挪,强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冰冷的茶水入腹,如同投入熔炉的一块寒铁,激得他咳嗽几声,那焚身的燥意才被强横地压下几分。
萧沉璧倒也不是无情至极,许诺道:“放心,本郡主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我可允你一个要求。”
“什么都行?”
“当然不是。只在我能力之内,但我如今也只是个笼中鸟,你开口要有分寸。”
李修白捏着茶杯:“好,待在下想到了必与郡主说。”
见他暂时死不了,萧沉璧随即冲着前院方向斥道:“滚出来,安壬,我知道你在观望!”
躲在内院门后的安壬顿时冷汗涔涔,郡主真是神了,背后也长了眼似的!
他都躲得这么严实了还能被发现。
他慌忙拭去额角汗珠,疾步上前,一脸震惊:“这……这是怎么回事,郡主衣裙上为何有血?”
萧沉璧抱臂冷哼:“哟,安副使竟然不知?在本郡主面前装什么糊涂呢!”
“郡主这是何意?”安壬干笑连连,随即目光四下一扫,仿佛才发现其他人,“哎呀!康院使怎地伤得这般重?陆先生这脸色也怪得很……”
他急声呼喝左右,“快,站着干什么,还不救人!”
萧沉璧冷眼旁观:“且慢——安副使先回答本郡主一个问题,这催情的酒,是不是你送的?”
安壬立即喊冤,指天发誓:“冤枉啊,郡主,卑职毫不知情!”
“呵。”萧沉璧唇边逸出一声冷笑。
康苏勒的龌龊计划,安壬起初或许真被蒙在鼓里,那姓陆的酒,也未必是他蓄意调换。
但后来又是砸门,又是砸人的,动静如此之大,无论如何也该发觉不对了。
安壬迟迟不现身,分明是隔岸观火,故意等着生米煮成熟饭。
毕竟,无论是康苏勒得逞,还是这姓陆的控制不了自己本质没什么区别,只要这事成了便行。
这进奏院上上下下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安壬大约也知道自己心思被看穿了,慌忙避开萧沉璧视线,去替两人诊治。
“啧,康院使这回伤得可不轻,恐怕得养上些时日了。陆先生虽喝得不多,但大病刚愈,这回又消耗不少血气,也得休息休息。呀,这这这……肩膀怎么也伤了呢!”
安壬大呼小叫,话里话外暗指萧沉璧下手狠辣。
萧沉璧坦然承认:“都是我做的,怎么了?不是都说我‘弑父’,区区小伤,又算得什么?”
安壬即刻闭嘴。
这姓萧的一家果然没一个善茬!
即便报信给都知,都知也不会觉得萧沉璧出格,而是会怪罪他们办事不力、选人不当,进而降罚于他们。
这差事,属实是太难干了。
安壬愁眉苦脸,干脆把烫手山芋全甩给萧沉璧:“郡主,都知大人今日刚来信询问进展,您这连房都没圆,更别提肚子圆了,如今还把两个人都弄伤了,卑职……卑职实在不知该如何复命啊!”
萧沉璧毫不心虚:“是他们没用,干本郡主何事?”
安壬一时语塞,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行,姑且不论此事,郡主,都知大人的来信还说节帅夫人旧疾又犯了,正卧床休养呢,夫人吃的药金贵,若是郡主不好好办事,恐怕……”
萧沉璧微微眯眼:“威胁我?”
安壬赶紧撇清干系:“卑职岂敢?这都是都知大人原话,卑职不过转述而已,郡主明察秋毫,切莫迁怒。”
萧沉璧内心厌烦,却又无可奈何,她深吸一口气:“本郡主知道了。只要康苏勒安分守己,我……依计行事便是。”
安壬闻言顿时喜笑颜开。
他假意去搀扶姓陆的,顺势捏了捏其臂膀:“哎哟!瞧卑职老眼昏花了,陆先生这伤只伤及皮肉,于筋骨无碍,静养三两日必能恢复如初,到时还请郡主务必过来!”
李修白面色阴沉似水,薄唇紧抿。
萧沉璧瞥见他这副黑脸模样,心头郁气竟莫名散了几分,唇角勾起:“好啊,那便三日后见。陆先生可要好生将养啊。”
安壬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郡主放心,到时陆先生定当龙精虎猛,不负所望!”
萧沉璧冷哼一声,不再多言,随即提裙而去。路上,她却不免忧心,实际上,若有可能,她着实不想被逼献身,更不想有孕,毕竟女子生产如同过鬼门关。但转念一想,听说月事前几日稍稍安全,她又暂时没那么担心。
——
时值望月,圆月高悬,清辉满地。
如此良辰,文人墨客诗兴勃发,平康坊内更是热闹非凡,丝竹管弦之音不断。
其中尤以岐王府邸最为喧腾。
岐王性豪奢,蓄养乐工数百,自暮鼓至晨钟,靡靡之音不绝于庭。
今日岐王兴致更高,看腻了歌舞,又命家奴角抵为戏。
其中一个正是上回那个一拳将人打死的昆仑奴,不过,这回他可没那么幸运了,自己反被活活打死,血污满身地拖了下去。
而此等景象,于岐王府中已是寻常。
柳宗弼自侧门入府,瞥见地上蜿蜒的长长血痕,微微皱眉。
此时,岐王正拊掌大笑,厚赏那获胜的新奴,赏金远超往昔。
柳宗弼冷眼旁观,待喧嚣稍歇,方请掌事通禀。
岐王大喜,起身相迎:“柳公来得正好!今日可算出了口恶气!你是没瞧见,自那书生告状后,庆王兄的脸色有多难看!柳公果然好手段!”
柳宗弼声音沉稳:“殿下过誉。圣人虽已下旨彻查科场案,然夜长梦多,庆王一党岂肯坐以待毙?”
岐王冷笑:“事已至此,莫非七哥还敢派人刺杀那书生不成?”
柳宗弼摇头:“若是这书生只是到京兆府伸冤,他尚可操控。但如今书生是告御状,且在祭天出行的路上当着王公贵族、长安百姓的面,庆王若敢暗杀,便是形同谋反了。再者,圣人特命不涉党争的大理寺卿主审此案,其意正是提防庆王。”
“他既不敢,那还有何可担心的?”
“庆王虽不敢灭口,却能劝人改口。那大理寺卿冯祉,是个老成持重的滑头,虽不结党,却也不愿得罪任何一方。殿下莫忘了,大理寺还有位少卿乃是裴见素门生,裴见素那老狐狸定会指使其暗中劝诱书生翻供。”
岐王慌了:“那如何是好?若书生反口不认……”
柳宗璧又出言安慰:“殿下放心,少卿虽是他们的人,但咱们也有监察御史,臣已遣人密赴大理寺监视,稍有异动,御史会立即上表弹劾。”
岐王长舒一口气:“柳公既有安排,何不早言?”
柳宗弼劝道:“争储之路艰险,殿下日后所遇风波只会更多,当及早习惯才是。眼下,大理寺已拘押钱微,此人必然难逃,但裴党之中另有一要员亦涉此案。”
岐王猛然想起:“兵部尚书杜聿?”
“不错。”柳宗弼点头,“他的新婿苏潮正是今科及第进士之一。”
“他啊……”岐王略有印象,“苏潮之父从前是翰林学士,家学渊源应当尚可,这个人孤在诗会也上见过,看着倒有几分文气,也许是凭真才实学中举的?”
柳宗弼淡然一笑:“如今科场案沸沸扬扬,正是扳倒裴党良机。无论苏潮是否凭才学,查证结果,他都必须是行贿才及第。如此,方能将其岳父杜聿拖下水。”
岐王恍然,此乃构陷之计。
他道:“柳公深谋远虑!如此说来,凭一介书生竟可一举扳倒裴党两员重臣?”
柳宗弼道:“这杜聿在地方主政多年,被召入朝后又担任兵部尚书,心思深沉,必不会轻易承认。而且,我等要做的不止攀咬杜聿,还要让钱微把那背后行贿的几个公卿侯门全部供出来。这些人既与钱微有来往,必是支持的庆王的人,如此一来,庆王折损的可就不止是两位重臣了。”
岐王拊掌大笑:“柳公好智谋!孤着实没想到这层。若真事成,庆王兄还不得气昏过去!”
柳宗弼却摇头:“倒也没那么容易,钱微乃是裴见素门生,未必肯招供。只怕到了朝堂还有一番争论,那时必须紧追不舍才能重击庆王。”
“好!孤一切听柳公安排!”岐王爽快应下,谈罢正事,又命歌姬为柳宗弼斟酒,举杯道,“孤能有今日,多赖柳公!今日畅快,孤敬柳公!”
柳宗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入喉中,除却辛辣,更有一股浓重腥气。
他旋即眉头紧锁,教养使然才没将这酒吐出去。
岐王大笑:“此乃龙膏酒!葡萄美酒中掺了鼍血,柳公这般方正君子想是未尝过吧!”
柳宗弼腹中翻腾,强忍呕意,搁下酒杯,掩去厌恶之色匆匆告辞。
而岐王则继续弦歌不辍,直至天明。
——
庆王府
与岐王那边歌舞升平不同,庆王府内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都清晰可闻。
庆王大发雷霆:“怎么回事,不是说那些闹事的举子都已处置干净了么?怎会凭空冒出个徐文长,竟还告了御状?!”
钱微属官慌忙跪倒:“殿下息怒!此事当初确已办妥,徐文长那两同乡皆已下狱处死,他本人亦被乱棍毙命……许是未死透,辗转落入柳党之手?总之,祭天仪仗布防森严,单凭这书生一人之力是绝不可能冲破重重封锁将血书递到圣人面前的!”
“哼,他背后有人相助孤当然知晓,不用你说孤也知是何人所为!”
庆王愠怒。
难怪岐王面对奚落竟能泰然自若,原是早有筹谋,只待此刻发难!
他越想越气,手中酒盏几欲捏碎。
然较之岐王,他终究冷静几分,细细思量后道:“圣人今日也十分奇怪,科举舞弊一事又不是今年才有,往年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今日竟越过刑部,将此事直接交给了大理寺,这大理寺卿冯祉无党无派,定然不会包庇钱微。裴公,事到如今你有何见解?”
一直沉默的裴见素缓缓开口:“诚如殿下所言,圣人此举意在提防我等。此时再行灭口已属下策。最好……是能策反书生。”
庆王仍是蹙眉:“此事谈何容易?那书生看着一身傲骨,不是个好说话的,再说,他背靠柳党,又何必冒风险转投我们?”
裴见素道:“殿下英明,臣也想到了,所以,策反一事只是尽力,上策乃是——弃卒保车。”
“你是说……”
“不错。”裴见素继续道,“钱微固然紧要,然更要紧者,是向他行贿的九家。这九家皆是权贵,暗中支持殿下,若被供出,必生怨怼,甚至反噬。臣已密令大理寺少卿寻机传信给钱微让其独揽罪责,万不可牵连他人,尤不可累及殿下。倘若钱微答应……臣可保他的妻儿老母性命无虞。”
礼部侍郎一职,掌科举取士及诸多祭祀仪典,科举又是裴党罗致门生、笼络羽翼的重要手段。
钱微若死,无异自断一臂。
庆王心痛难当,却别无他法,只得道:“那便……依裴公所言吧。”
裴见素亦不好受。
钱微是他门生,他们之间既有师生之谊,又有故旧之情。
他费了多年心血才将钱微扶到礼部侍郎一职,如今亲手送其上路,于心何忍?
何况钱微所收之贿,年年大半皆以生辰贺礼之名进献庆王,自己并未留存多少。
那些行贿者,本也是冲着庆王门路而来,钱微一寒门出身的进士岂敢回绝?
庆王和钱微其人倒是没什么私交,对其人毫无伤感,转而问道:“对了,今科及第进士中似有一人是杜聿之婿,名唤苏潮?此人可有真才?中举是靠自己的本事,还是杜聿打了招呼?杜聿掌兵部,较钱微更为紧要,断不可受其牵连!”
裴见素道:“书生告状后,杜聿曾找过臣称这苏潮出身世家,家学深厚。”
庆王挑眉:“哦?孤问的是杜聿究竟有无向钱微打过招呼?”
裴见素道:“无论杜聿是否打过招呼,柳党都会借此攀咬,但只要无凭无据,便是构陷。”
庆王颔首:“裴公所言极是。钱微是裴公门生,杜公又是裴公至交,这等事即便有,也无需金银俗物打通关节,自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是吧?”
裴见素道:“臣明白,已叮嘱杜聿如何应对。”
庆王揉着发痛的额角:“此事便如此定下,时辰已不早,裴公也请回府歇息吧。圣人既已发话,大理寺唯恐夜长梦多,料想一两日内便会出结果,届时恐有一场硬仗。”
裴见素叹息:“臣省得。殿下亦请宽心。”
说罢,裴见素由典事引着趁着夜色出去。
他们都住同一个坊内,虽然宵禁,坊内查得却并不严。
何况马夫只要拿出腰牌,纵然让金吾卫近身,金吾卫也不敢去掀车帘。
相较柳宗弼的府邸,裴见素的家宅要朴素许多,还是圣人恩赐的旧宅。
仆役不过一二十人,后院唯老妻相伴。
妻不谙朝政,见其披星戴月而归,边为其解下大氅,边深叹:“你说你,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何必趟争储这趟浑水?不如干脆告老还乡,咱们一起回青州去,种种田,养养鸡,衣食无忧,岂不逍遥自在?”
裴见素摇头,一言不发。
世家豪族是靠血脉相连,承袭权柄。
他一介寒门布衣,既没有那身血,便不得不另寻法子——
广纳门生,聚拢朋党,何尝不是另一种血脉相连?
这么多年,他争的从来不止是权,或利。
更是一口气。
——
大理寺,灯火彻夜未熄。
大唐幅员辽阔,三京十五道,刑狱繁杂。
大理寺日日案牍如山,棘手者不在少数,然而今日此案,不止棘手,更是烫手!
大理寺卿冯祉,素以“三不沾”著称,当属官来禀,说少卿想要一同提审徐文长和钱微时,他断然拒绝,并严令除他本人,任何人不得接近此二人。
因此,这少卿暂时未能成功近身。
不过,无需少卿多言,钱微自知干系重大,任凭威逼利诱,始终缄口不言。
冯祉十八般手段都用尽了也无可奈何。
恰在胶着之际,官军于钱微郊外别院中搜出大量逾制珍宝并万两黄金,至此,钱微贪渎之罪已是铁证如山。
冯祉审时度势,心知再审无益。倘或真审出些更深的秘辛,于他而言也未必是好事——
毕竟,将来那九五之位谁能保证不是庆王的?
若真有那日,今日审得越深,他日他便会被清算得愈惨。
既已有证据足以交差,又何必节外生枝?
冯祉遂命人赶紧结案,将查抄赃物悉数封存,清点造册,务求详实便可。
次日拂晓,天色尚青,冯祉便匆匆捧卷入宫,欲赴延英殿面圣。
即将步入宫门时,属官却急匆匆来报,说钱微在下囚车之际突然撞向宫墙,已当场毙命——
冯祉微微一愣,旋即跟着属官赶过去。
天色灰白,早春尚有一丝清寒,冯祉却生生走出了一身汗。
待走近之时,那身热汗瞬间又变成冷汗。
只见巍峨宫阙,朱墙丹墀之下,蜷缩着一五旬老者。
老者鬓发花白,额骨碎裂,鲜血如注,汩汩涌出,淌了满地都是。
其色浓烈,竟比那千年宫墙的朱漆更刺目。
冯祉久久伫立,目光沉沉。
他也出身寒微,但与钱微不同,他从不依附任何一党,一路艰难,步步为营,也爬到了今日之位。
为官数十载,虽无彪炳功业,却也没什么大过。
此刻,望着眼前这滩刺目的猩红,他心中唯余一声喟叹。
仕途啊,一念之差际遇便会全然不同。
行得快者,未必能行得远。
默然片刻,他收回目光,呢喃道:“死便死了罢,无论如何,他今日也走不出今日这朝堂。此刻死了,或可……保全家人。”
——
延英殿
大朝会方用太极殿,皇帝日常听政则在较小的延英殿。
此番科场案牵涉宗室贵戚,容易激起民愤,于此处常殿议决最为相宜。
天色尚早,还没到上朝的时候,庆王、岐王、裴相、柳相并一众重臣已悉数到齐。
少顷,圣人李俨方由内侍簇拥而出。
李俨年逾五十,鬓发已霜,然面色尚红润,一双眼更是如鹰隼一般,扫视群臣。
甫一进殿,群臣立刻行礼,山呼万岁。
李俨淡淡道:“都起来吧。”
随后,他点了下大理寺卿:“冯祉,钱微科举舞弊一案,查得如何?”
冯祉手持象笏,躬身奏道:“禀陛下,臣已查明,前日告御状之书生徐文长确系今科举子,其血书所控礼部侍郎钱微受贿、科场舞弊等也却有其事。至于受贿数目,臣亦派人前去查探,共于钱微宅中搜得碧玉屏风、南海珍珠等逾制珍玩两箱并金银五箱,折金约万两。”
言罢,他将查抄名册高举,内侍步下丹墀接过,呈于御前。
李俨抬袖翻阅,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一挥袖,将文书扫落在地——
“哼!好个钱微!礼部侍郎岁俸七百石米,折金不过五十两,而他家中竟藏金万两!便是他做十辈子官也攒不下此等家资!他若无辜,天下还有冤枉的人?他还将不将朕放在眼里!”
圣人震怒,朝堂诸人纷纷低头噤声。
李俨又质问道:“钱微呢?怎么不带上来?朕倒要问问,是谁借他的胆子,竟敢如此放肆!”
冯祉笏板高举过额:“启奏圣人,钱微于面圣途中,忽而……自戕了。”
“自戕?!”李俨勃然大怒,“大理寺是怎么办的差?连个人都看不住!”
冯祉慌忙跪倒:“此确系臣一时疏忽。钱微在狱中并无任何异状,孰料,行至建福宫门即将到延英殿之时,他猛然挣脱守卫,撞向宫墙,这才……当场毙命。”
此言一出,朝堂死寂。
李俨铁青的脸上掠过一丝怔忡:“行至宫门之时?”
冯祉垂眸,终究有一丝不忍,为钱微多言了一句:“正是。许是证据确凿,自惭形秽,无颜面圣吧!”
李俨默然片刻,冷声道:“他若当真知耻,当初便不该行此龌龊之事!”
朝堂诸人各怀心思,顿时鸦雀无声,裴见素袖中则拳头紧握。
钱微为何会突然自戕,没人比他更清楚。
大理寺少卿无法近身,他只得趁今晨百官候朝于建福门外时想办法。
只远远一眼,钱微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门生,好门生啊。
还是和当初向他求教时那般聪慧,一点便通,毫不犹豫撞向宫墙!
兜兜转转三十年,他死时还穿着和当年一样的粗布,也不知这么多年汲汲营营到底得到了什么……
裴见素气血翻涌,此时,岐王与柳宗弼闻钱微自尽,心头亦是一沉。
千防万防,竟未防住这最后一刻!
钱微一死,行贿者便死无对证!
今科进士三十人,世家子弟占大半,较往年是多些。
然而世家本就家学渊源深厚,历年及第的进士都不在少数。
此次钱微受贿虽实,却没留下名册,这些进士中谁曾行贿,何人得位不正?实难分辨。
但无论如何,杜聿之婿在其中,这个人他们是绝不会放过的。
于是,在柳宗弼的授意下,隶属柳党的御史中丞吴坚忽然出列,道:“禀陛下,钱微虽自裁,但此案尚有疑点。徐文长乃当事举子,当日称进士十之有七受贿而来,可见此事非同小可,而臣听闻,现今朝堂之上便有人牵扯其中,譬如——兵部尚书杜聿杜公!”
李俨微微眯眼:“杜聿,可有此事?”
杜聿从容出列:“回禀圣人,苏潮确为臣之新婿,三月前刚娶臣第三女。但苏潮之父曾是翰林学士,学识渊博,其家亦是累世书香。苏潮自幼苦读,才学出众,臣断无行贿之理!”
“杜公此言是否太肯定了些?”吴坚又道,“虎父未必出犬子,纵是汉昭烈帝这样的英主也会生出后主这样的阿斗!何况,钱微乃裴公门生,杜公与裴公是莫逆之交,此事恐非家学渊源便可轻易下定论吧?”
杜聿反唇相讥:“吴御史此言差矣!臣入朝不过半载,与裴公不过点头之交,钱微宅中所抄赃物也无一与臣相关,何来贿赂之说?倒是吴御史,令尊当年与臣同在剑南为官时,令弟亦曾及第。巧得很,当年主考,亦是钱微!依吴御史方才之言,莫非令弟之进士功名也有猫腻不成?”
“你!”吴坚语塞。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李俨怒斥:“够了!朝堂重地,喧哗若市,成何体统!崔儋——”
“臣在。”一位气度儒雅的年轻绯袍官员应声出列,正是礼部郎中崔儋。
崔儋乃建中八年状元,出身清河崔氏,学识渊博,以清正廉洁闻名,最重要的,不涉党争。
钱微既死,他是礼部现下主事之人。
“你掌礼部,说说看,此事当如何了断?”李俨问道。
崔儋不疾不徐,执笏奏道:“陛下,吴公和杜公各执一词,口舌之劳无益。臣斗胆建言,凡有争议之及第举子,可择日于御前覆试,百官监考,以此次试策为准,一举辨别真伪清浊。”
李俨思索片刻:“便依你所言,此事交由你来主办,再择三名弘文馆学士从旁协助。至于考题……则由你亲自出,到时朕再择定,时候便定于后日罢!”
“臣遵旨!”崔儋躬身领命。
一时间,庆王、岐王、裴柳二党,无数道目光,或期许,或审视,或忌惮,皆聚焦于这位博陵崔氏子之身。
——
进奏院
康苏勒这回伤得不轻,昏迷两日才醒。
甫一睁眼,脑中便闪过昏迷前萧沉璧与那姓陆的相拥的身影。
顾不得头痛欲裂,他一把攥住安壬的袖袍:“他二人可曾……成事?”
安壬收拾药奁的手一顿,嗤笑道:“院使大人伤成这样还在惦记这些风月事?卑职还当院使醒来后来是迫不及待要问那科举舞弊的正事进展如何呢!”
康苏勒顿时面臊,咳嗽了几声:“本官正要问,又忧心两日出不了结果,你既提了,便说说可有结果?”
安壬斜睨他一眼,倒也未戳破:“此事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大理寺雷厉风行,今早便具本上呈。至于所查结果么,与那徐文长供述相差无几,但究竟有谁涉嫌行贿尚存争议,现下又要复试呢!”
他简略复述了案情,康苏勒心不在焉,只扶着受伤的额,微微皱眉。
“嗯,本官知晓了。”康苏勒终究按捺不住另一桩心事,追问道,“不过,郡主圆房亦是正事,此事到底……如何了?”
安壬讥道:“没成!都知的来信还不知如何回复呢!不知康院使是喜是忧?”
心思被点破,康苏勒恼羞成怒:“本官自有办法!”
“办法?”安壬陡然将药奁重重一撂,“是,院使当然有办法!令尊投靠了都知,现在可是都知麾下心腹大将,您纵使差事办砸,也不至于掉脑袋。可都知大人什么脾性,您比我清楚,您是死不了,但那复国大梦只怕是白做了!院使——醒醒吧!”
“你——”康苏勒脸色霎时铁青。
安壬同他积怨已深,索性撕破脸皮:“院使也别怪我说话直接,毕竟进奏院上下数十口性命可都系于此呢。再说,郡主那是何等人物?说一不二!这些年,您可曾见她向谁低过头?既已不是同路人,何不彻底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我劝您呐还是趁早歇了那点旧念想,安安分分,让郡主与那姓陆的成了好事罢。如此,大家都好交差活命!”
“滚出去!”康苏勒暴怒,颤抖地指向房门。
安壬毫不留恋,提起药奁便走。
他虽是副使,却也有监视之责,何须看其脸色?
然而刚踏出门槛,身后便传来瓷盏迸裂的脆响,安壬脚步一顿,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这康苏勒,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再这么任由他胡闹下去,他们这些人迟早得为他陪葬!
不行。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萧沉璧虽然心狠手辣,脾气极大,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刚满二十的小娘子,三番四次找借口推辞此事除了觉得屈辱,应当还有脸皮薄的缘故。
这回虽然口头应承,却未必真的肯做,说不准又像上次糊弄女使一样蒙骗他。
他行医多年,深谙一个道理——沉疴需下猛药。
对付郡主这等刚烈性子,就得下重药,让她毫无转圜之机。
念及此,安壬忽想起库房里还存着一瓶药效极佳的迷魂香,顿时下定决心,就它了!
他立即回房,翻箱倒柜,摸出那包用油纸裹紧的黑色粉末。
此物药性霸道,等闲从不拿出来,用在郡主身上倒是对症。正好,康苏勒的伤还没好,她应该不会怀疑。
这算得上连环计了,安壬遂毫不犹豫,将整包粉末拌入常用的炭中。
倒完一包,他略一迟疑,郡主非常人,那姓陆的也非善类,一包恐药力不够……
心一横,他又拆开一包,尽数倒入,搅拌均匀,直至看不出一丝异样。
做完这一切,安壬唇角勾起一抹坏笑。
呵,这剂量,莫说区区两人,便是两头牛也能放倒,此番必能成了!
第18章 鸳鸯戏(加更) 身体里下了一场雨……
据大理寺递交的折子所述, 今科及第的三十名进士中,竟有十五人存疑。
这便也意味有十五个落第的举子可能是被挤下去的。
于是崔儋迅速派遣人手一一核查涉案进士、举子,将上述所有人全部召回长安, 随后请旨将其圈于翰林别院, 严加看守,闲杂人等不得近前。
这前十五名进士皆长安权贵子弟,倒是好找。
后十五名举子散落三京十五道,如泥牛入海, 本该极为难寻。
然钱微及其背后一党手段酷烈,十五人死伤大半, 仅余五人尚存,徐文长亦在其中,是以两三日便也找全。
奏报入宫,圣人震怒。
落第举子并天下士林闻之, 更是义愤难平,平康坊内, 讽喻诗章如雪片般涌出, 经胡姬谱曲传唱,顷刻遍传长安。
圣人的脸面愈发挂不住,长安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云。
在此情形下,庆王一党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暗地里找到崔儋,希望从他那里弄到复试的试题, 并承诺日后若是登上大位可许他相位。
然崔儋出身清河崔氏,风骨清峻,再加上早已暗自笃定要扶持长平王的遗腹子上位,断然不可能答应。
利诱不成, 庆王党羽亦不敢威逼,恐再触天威,只得悻悻作罢。
三日后,科举复试于太极殿举行。
崔儋主考,三名弘文馆学士佐之,二十名举子于御前应试。
皇帝高踞御座,文武百官列席监考,纵然庆王手眼通天,也难在此情形下暗箱操作。
至于复试的题目,崔儋也早有预备,亲拟二十道,密置于木匣之中,然后由圣人在复试开始前当堂选出两个,定为最终的试题。
崔儋此举,堪称精妙。
其一,选址合宜。太极殿为朝会重地,科举舞弊一案震动朝野,民怨沸腾,动用此等威仪之地方见郑重。
其二,选题合适。这回复试之题由他亲拟,天子亲选,几绝断绝了泄题的可能,力保公平。
圣人显然也很满意崔儋的安排。
他从中挑选了两个题,分别是《孤竹管赋》和《鸟散余花落》。
前者旨在检验经学功底,后者侧重于诗赋水平。
紧接着,举子们便就这两个题伏案疾书,限时半个时辰。
御前作答,威压如山,有两名士族子弟汗透重衫,执笔之手抖若筛糠,尚未写几个字,竟相继晕厥。
圣人不悦,命尚医局将两人抬了下去。
其中一举子的父亲恰在朝堂之上,见状羞惭得面色通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朝堂诸人也纷纷压抑着笑声。
半个时辰后,答卷由崔儋派人收上去,再由礼部、弘文馆和翰林学士三方共同阅卷,取出均值,列出等次。
为防夜长梦多,阅卷官由圣人当场钦点,当日即锁宿宫中。
夤夜,十八份试卷评毕。崔儋不敢懈怠,连夜捧卷送入圣人寝殿。
翌日朝会,结果便对外公布。
这十八份试卷中仅有八人文理通达,堪为及第。余下十份,或文辞鄙陋,或义理不通。
更巧的是,这十份皆是出身世家贵族的举子,还都是原本及第的。
李俨大发雷霆,手一挥,案上试卷连同青玉镇纸拂落一地。
“看看,这就是钱微替朕选出来的人才!甚至有的错字连篇!这等庸才若是进了翰林院,或是去了地方做父母官,他们怎么为国效忠,为百姓做事?!”
群臣战栗,伏地请罪。
至此,有人才回过神来昨日殿上晕厥的两个举子不是胆小,反而是机智,免了当场出丑。
众臣心思各异。
庆王面上波澜不惊,掌心却已攥出红痕——这十人中,九家曾重贿钱微,暗暗依附于他。
如今科举事发,九家必生怨怼,日后恐难再为他所用。不幸之万幸是杜聿之婿苏潮安然过关,杜聿应无虞。
这个结果其实杜聿本人也微微诧异,纵然知道苏潮此人学识还不错,他仍不放心,当初的确跟钱微提了一提。
苏潮到底是个读书人,骨子里清高,及第之后听闻是他打的招呼着实气闷了一番。
不过如今看来,这反而是好事,他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
杜聿追忆之时,岐王目光扫过,暗叹可惜,看来今日是不能将此人拖下水了。
但折损一个礼部侍郎也够庆王喝一壶了。
岐王想趁胜追击,示意自己党派的御史发难,把九个举子背后的世家全部拖下水。
柳宗弼却暗中阻止。
岐王思索片刻,终于想明白缘由,这九家行贿败露,子弟前程尽毁,必与庆王反目。若能趁机将这些人笼络到他们阵营,岂不是一石二鸟?
果然,下一刻,柳党的御史中丞便出列。
只听吴坚道:“陛下明鉴,科举不公确伤民心,但复试仓促,天子监临,百官环伺,举子惶恐失度,亦在情理之中。或许,有的举子并非如此不堪,凭此定罪,怕是也有失公允。”
听得此言,那九家子弟心中顿生感激。
李俨老辣,岂能看不出岐王一党的招徕之意?
李唐立国二百年,世家盘根错节,若再深究此九家,牵连必甚广。
其实,身为帝王,何人入仕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紧要,大多官职也不需要学识渊博的人,只要够听话便足矣。
要紧的是维系科举这一取士通道,令世家寒门得见这“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登天之梯,一心向学,不至因绝望而滋生动乱。
此即太宗皇帝立于承天门上所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之本意。
李俨遂顺水推舟:“吴卿所言不无道理。既如此,此九名举子,革去进士功名,三年内不得再试!至于其他及第诸人中,徐文长才学卓著,当为状元。榜眼苏潮,两次答卷俱佳,仍居其位。探花么……”
李俨目光转向郑怀瑾,面露嘉许,“怀瑾此番复试,文章锦绣,又生得一表人才,探花非他莫属!”
郑怀瑾文采不错,论及探花,却悬。
但圣人偏爱郑怀瑾人尽皆知,圣人亲自作弊,又有谁敢多言?
郑怀瑾根本不屑什么探花之位,想要回绝,但圣人口谕已下,又哪里有他反驳的机会?
和当年的姑母一样,圣人给的,他不能不要。
郑怀瑾心中冷笑,面上依旧那副纨绔子弟的风流样子,笑嘻嘻揖手谢恩。
随后,李俨又下旨将钱微抄家,妻、子流放岭南。
而办事出色的崔儋则擢升礼部侍郎,同时被派去抚慰这些冤死的举子亲眷。
至此,科举舞弊案尘埃落定。
圣人此番处置,于权贵不算酷烈,于寒门亦算交代。
至于坊间流言,则更是很快消散,毕竟,升斗小民如何得知此九家与庆王之牵连?只当一切已从严处置。
岐王虽然没能把杜聿也拉下水,但已算是大捷了。
出宫时,他志得意满,快步追上庆王马头,扬鞭笑道:“啧,这钱微着实狗胆包天,竟敢舞弊科场!幸而圣人明察秋毫,还天下士子公道!如此快事,庆王兄可有雅兴移步敝府,一同畅饮美酒庆祝?”
庆王冷声道:“九弟尸骨未寒,八弟倒有闲情逸致饮酒作乐了?本王心念九弟,实在无此兴致!”
岐王一噎,完全没想到庆王会拿一个死人说事。
什么怀念?论及血缘亲疏,李修白可是比他们二人与圣人更近,若非老长平王和先太子有旧谊遭圣人忌惮,若非李修白常年病体缠身,这过继储君一事哪有他们两个人的份!
李修白坠崖身死之时,恐怕没人比庆王更高兴吧。
岐王嗤笑:“庆王兄果然重情重义!小弟倒听闻九弟的尸骨至今没有下落,说不准,与他那遗孀一般,九弟也被高人救下,暗暗将养着呢。若果真如此,待九弟归来,庆王兄想必会开怀痛饮吧?”
庆王面色一僵,冷哼一声,打马而去。
柳宗弼自车中掀帘,低声告诫岐王:“殿下何必与庆王争口舌之利?科举案已经落定,当务之急是笼络那遭申斥的九家,将人从庆王那边抢过来。庆王急去,想必也是安抚赔罪,殿下岂可落后?”
岐王恍然,赶紧策马回府,与庆王争抢人心。
——
科举案落定后,萧沉璧第一时间从瑟罗口中得知全部。
事态发展,与她所料相差无几,钱微身死,庆王元气大伤,至于崔儋,此人无党无派,上位对他们而言并非坏事。
此时,已到三日之期,念及安壬那日的威胁和母亲的病,无奈之下萧沉璧还是打算赴约。
进奏院今日格外安静,康苏勒的伤还没好,闭门不出。
安壬据说也有事出去了,因此,是女使引着萧沉璧往西厢房去。
萧沉璧倒也没多想。
远远走到廊庑下,只见李修白的伤已基本养好,正手执书卷在窗下看书。
午后的日影洒在他身上,斑驳陆离。
炭盆大概刚刚才点燃,一缕极细的青烟升起,晴丝袅袅,无声无息地缠着他月白阑袍边缘往上攀,愈发衬得其貌若谪仙。
听到脚步声,李修白翻书的手一顿:“郡主来了?”
“来看看先生将养得如何。”萧沉璧莲步轻移,踏入室内,“几日不见,陆先生果然神采焕发,更胜往昔。”
李修白合上书卷,抬眸迎上她的视线:“科举一案尘埃落定,在下这是为郡主得偿所愿而欣然。”
萧沉璧挑眉:“是么?原来是为了正事,我还以为先生是盼着本郡主驾临,这才养得如此精神。”
李修白微微笑:“郡主所言也是一部分缘由。”
“呵。”萧沉璧显然不信,“陆先生不止精神养好了,这辞锋也愈发锐利了。”
李修白但笑不语。
恰在此时,侍立的女使趁着二人言语交锋的间隙,悄无声息退至门边,轻轻合拢了门扉。
“吱呀”一声轻响,日光被关在外面,本就狭小的厢房愈发逼仄,无名的嗳昧油然升起。
萧沉璧强作镇定,径直落座,端起案上的茶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汤甫一入口,一股浓烈异常的苦涩猛地炸开,她险些吐出来:“这么涩?”
李修白略带讥诮:“在下这里自然比不得郡主,有茶沫喝便不错了,还哪里敢挑拣涩不涩?不独茶,便是这炭,亦是最劣等的郡主来之前杂役方给我换了两块好炭,想来是怕烟熏了郡主吧。”
这炭确实不错,不仅烟小,还有一缕香气。
清清淡淡的,颇合她意。
萧沉璧轻嗅一口,搁下粗瓷盏,道:“你也不必卖惨。科举一案你办得不错,本郡主可给予你一点恩赏,只要,你能答出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钱微为何自裁?”
李修白张口欲答,萧沉璧却用指尖虚虚勾勒他眉眼:“哎,先生莫急。我的问题答对了固然有赏,答错了也必然有罚,若你说错了……”
她笑意盈盈,眼波流转:“便将这双眼珠子剜予我可好?我瞧着它们生得极妙,恨不得养在玉瓶中,朝夕赏玩——”
这话语意森然。
李修白眸光微凝,旋即竟谢道:“钱微自裁,自然是为保全家人。答案如此浅显,郡主若是关照我,直接下命令便是,何必这般曲折地给我好处?难不成是怕康院使心生妒忌,针对于我?”
萧沉璧叹气:“和聪明人说话真无趣!原以为能吓你一吓!”
“郡主聪慧,在下能想明白的郡主定然也能想明白,这点自知之明在下还是有的。”
李修白不紧不慢,萧沉璧却再近一步,气息拂过他耳畔:“就你聪明,我偏不喜聪明的人!东西是可以给你,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须经康苏勒之手给你。如何,你还欢喜么?”
李修白微微一顿:“郡主好手段。不过,郡主今日来时略带怒容,当不是自愿来的吧,难道就对进奏院毫无怨怼?”
“你莫要暗中挑唆。”萧沉璧一眼识破,“我刚来时确有不快,但同你说了几句话,现在兴致倒是很高。”
她游蛇一般的手缓缓抚上李修白衣领,吐气如兰:“怎么样,门也被女使关了,今日怕是不到时候出不去了,你畏惧接下来的事么?”
李修白岿然不动:“郡主仙姿,是在下福分。”
萧沉璧指尖下滑,勾住他衣带,轻轻笑:“你既觉得是福分,那就自己把外衣脱了吧。”
李修白不动,萧沉璧便用柔软的手去帮他:“先生这是怕了?那我可就要自己动手了。”
李修白拂开她的手:“不敢劳烦。”
萧沉璧眼底戏谑,往床柱上一倚:“好啊,那先生便开始吧。”
李修白此刻略有些昏沉,还有些燥意,像极了前几日的感觉。
但转念一想,萧沉璧刚大发雷霆,进奏院应当不敢再使什么隐私手段,也许是换了炭,火烧得太旺的缘故。
而且这两回他也瞧出来了,此女于内帷一事上也只是个色厉内荏的,于是他神色如常,当真解开外袍。
萧沉璧唇角的笑意一点点变浅,她只想戏弄于他而已,谁知这人竟无丝毫窘迫。
紧接着,李修白停了,萧沉璧以为他不肯了,正想出言奚落,谁知这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竟朝她腰间藕荷丝绦探来——
萧沉璧立即打掉他的手:“大胆!”
李修白坦然:“不是郡主让在下动手的么?在下的衣服已解开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自然要帮衬郡主了。怎么,郡主是怕了?”
无论萧沉璧如何心狠手辣,毕竟是头一回,难免有些放不开。
何况此事乃是被威逼,如同牲畜配种,羞辱至此,她如何能忍?
“胡言乱语!”萧沉璧斥道,一动怒,忽觉一阵眩晕袭来。
李修白识破其心思,又道:“郡主不必嘴硬,若真不愿,不必勉强……在下倒是有一个两全的办法。”
萧沉璧余光瞧见此人一副笃定的样子,忍不住想听听他有什么办法,结果嘴还没张开,腿竟然软了。
还不是一般的软,是那种仿佛被抽了筋的酸,夹杂着渗入骨缝的痒。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清醒,结果这股异样却瞬间席卷四肢百骸,险些栽到在眼前人身上。
怎会?
难道是……
萧沉璧忽然回眸看着那从炭盆里袅袅升腾、带着香气的烟雾。
“这炭……炭有问题!”
说罢,她鬓发已经渐湿,有气无力。
好一招连环计,她确实没料到进奏院诸人还有这等心思!
萧沉璧恨不得将安壬剥皮实草,骂起来也毫不嘴软,但声音不但没有往日的威严,反倒粘连如拉丝的蜜。
她索性闭了嘴,再一回眸,只见那位陆先生原本锐利的双眼也变得不清明。
萧沉璧顿觉不好,上回李修白出事,她神思清明,尚可顽抗。
这回她也中招了,怕是在劫难逃。
而且这香药性霸道,比之劳什子鹿血酒药效何止强过百倍千倍——
光看李修白的样子便知晓了,若说上回他只是有些不清醒,这回,他目光紧紧锁着她,气息不定,似乎随时都会失控。
萧沉璧神思昏聩,勉力挤出话语:“你冷静,不是说有办法……什么办法?”
然而此时天地仿佛都失色。
李修白眼中只能模糊看见一张鲜艳欲滴的唇,莹润如浸透了牡丹花汁一般。
他缓缓逼近,萧沉璧本是伸手去推的,触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刻,眼眸却泛起朦胧的潮气。
指尖也不听使唤地收拢、攥紧,甚至拉开了那严丝合缝的衣襟。
如同天雷勾地火,两块终年不化的寒冰相触时瞬间被烫化、漫溢、胶着在一起,仿佛身体里骤然下了一场温热的雨。
第19章 激将法 “不过尔尔。”……
进奏院
这位永安郡主主政魏博二载, 轻徭薄赋,颇受爱戴。
纵使立场相悖,安壬心底亦存三分佩服。
即便如今沦为笼中雀、阶下囚, 这位依旧不可小觑。
安壬对她使了这般下作的手段, 心中一时愧怍难当,远远避到了廊庑尽头。
愧疚夹杂着畏惧,还有一丝迫不及待,待门关上一刻钟后, 他抬袖拭去额角冷汗,又命女使悄声去那厢房门口听一听。
女使刚靠近门扉, 耳根便一烫,旋即碎步折返。
她双颊飞红,声若蚊蚋:“禀郎君,郡主与那位陆先生当是成了, 动静……还挺大。”
安壬喉间轻咳数声,摆手道:“既如此, 我还有要务, 你便在此候着。备好两身干净的衣服和热汤,机灵点,时候差不多就去敲门,知道么?”
女使大骇。
谁人不知永安郡主手段狠辣?这安副使不敢直面,转身跑了,却叫她一人承受怒火。
她嘴唇嗫嚅:“郎君, 可……”
安副使大义凛然:“可什么!这是为了大业,郡主深明大义,必会明白的,你也是魏博的子民, 怎可推诿?”
女使委委屈屈,却不敢再多言。
随即,安壬把门锁的钥匙丢给她,然后一溜烟从廊庑逃出去了。
于是,这长长的廊庑下只剩女使一个人,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白倒好解释,是被吓的,生怕那位郡主出来后把她大卸八块。
至于红么,却是因那紧闭门扉内,偶尔逸出的、婉转如莺啼的声响——谁能想到,那位心肠冷硬、笑里藏刀的郡主,竟能发出如此靡靡之音……
女使低着头赶紧往廊庑尽头又退了几步,一颗心悬在半空,目光却忍不住时时瞟向那紧闭的房门。
日影西沉,廊庑间斑驳的光影渐次消隐。女使等得惧意与臊意都淡了,眼皮发沉,几欲昏睡,厢房内的动静却无半分歇止之意。
又捱了半晌,暮色四合,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再不走,宵禁鼓声便要响了。
女使一咬牙,碎步凑近房门,侧耳细听——万幸,里面已经安静下来。
她抬手轻扣两下房门:“郡主,时候不早了,您该走了。”
无人回应。
女使壮着胆又去叩了一次:“郡主?”
声音悠悠穿透垂下的素纱帐幔,一直传到熟睡的萧沉璧耳朵里。
她揉揉发痛的额,缓缓睁开眼。
入眼是简陋的顶账,再微微抬眸,是男子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而她自己,则藤缠树一般趴在他胸膛上。
更重要的是,两个人浑身上下只盖了一角薄被。
萧沉璧愣了一瞬,旋即,无数破碎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待清醒,第一反应是抬手拔簪子,想要杀了眼前人!
然而,她满头青丝垂落,簪子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在她抬手的那一刻,李修白也倏然睁眼,一把攥住她手腕:“过河拆桥,郡主这么做,恐怕不太好吧?”
萧沉璧随即毫不犹豫将薄被砸到他身上。
“盖上,免得脏了我的眼!”
然后萧沉璧赤足下榻,从散落一地的衣服里扒拉出自己的衣裙快速穿好。
李修白倒是颇有君子之风,一眼也没看她:“事已至此,郡主莫非还惧看在下这副皮囊?”
萧沉璧手一抖,把带子系成了死结。
那药效太猛,她烧得脑子糊糊涂涂,只有一些模糊的景象,若说他的身躯,除了刚刚朦胧一眼,她倒还真没记忆。
但萧沉璧岂肯示弱?
她乌眸瞪得滚圆:“胡言乱语,身上的汗还未干,本郡主是嫌你污秽而已!”
李修白腰间薄汗微光,平常的儒雅荡然无存,反透出精悍之气。
他低笑一声:“在下污秽?若是如此,郡主应当同在下一般污秽了。”
听出弦外之音,萧沉璧顿时恼羞成怒:“闭嘴!”
虽是在怒斥,她耳根却洇开一抹薄红,一双眼更是水润透亮,仿佛玉子一般,李修白沉思,此女面皮未免太薄了,她不是已婚妇人吗?
药效太强,李修白行事全凭本能,细枝末节早已模糊,只余一点混沌感知,此女凶狠归凶狠,青涩也确实青涩。
难道是头一回?
沉吟片刻,他试探道:“事已至此,在下也算是郡主的人了,不知,郡主所嫁何人?”
萧沉璧心生警惕:“你问这做什么?”
李修白眼尾扫过锦褥上那点浅淡的落红,唇角微勾:“好奇罢了。”
萧沉璧亦瞥见了那刺目的痕迹,眼神瞬间挪开,信口道:“告你也无妨,本郡主所嫁是一天阉之人,空有一身好皮囊,却实在无能,这才不得不另寻他人。”
“天阉?”李修白轻笑出声,眼底却无笑意,“长安竟有此等人物?不知是哪家郎君,在下倒未曾听闻?”
萧沉璧声线带蜜,语气讥诮:“你当然不知。听说你们男子素来好面,最是看重‘雄风’,视此如命,若是你身有此疾,可敢昭告天下,引为笑谈?”
李修白坦然:“在下尚无此忧,郡主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萧沉璧周身酽酸未消,闻言如被踩了尾巴的猫:“狂妄!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不过……不过尔尔!”
她声调拔高,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李修白眼底掠过一丝玩味:“哦?可在下隐约记得,似乎是郡主先……”
“住嘴!”萧沉璧恼怒地打断,“此事不许对外说,至于我嫁的究竟是谁,你也别问了,这进奏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明白么?”
李修白不想打草惊蛇,遂敛了探询之色,只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萧沉璧心有不快,刻意踩过他散落在地上的衣裳,踩出三四个黑脚印,方稍稍解气。
之后,她拂袖而出,对着外面的女使娇叱:“站着做什么,进来!”
女使早已腿软,抖如筛糠地开了那沉重铁锁,推门便扑跪在地:“是、是郎君吩咐奴婢在此候着的,奴婢什么也不知!”
“好得很,接二连三,本郡主着实小瞧了你们,安壬呢,怎么不来见我?”
萧沉璧唇角勾起,笑得煞是好看,眼底的冷意却几乎要冻死人。
“郎君、郎君有要务在身,先行离去了……”女使头不敢直视那双太过漂亮的狐狸眼,嗫嚅道,“郡主,事已至此,时辰真不早了,您是否要盥洗更衣?再迟,恐误了宵禁……”
萧沉璧揉揉眉心:“哼,安副使倒是聪明,怕步康院使后尘,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笔账,本郡主迟早要与他算!热汤呢?端来吧,还有……再给本郡主拿一件干净的里衣。”
萧沉璧声音渐渐低下去。
“都已备妥了。”女使慌忙将备好的物事端入外间。
萧沉璧又是冷眼,东西准备这么齐全,看来是预谋已久了,那药的剂量也是故意往大了下吧?几乎将她神魂都磨散了。
心烦不已,她一脚踢翻那仅剩灰烬的炭盆,眼不见为净。
待女使将里外间隔的帘幕拉拢,萧沉璧方褪衣入浴。收拾停当后,女使们便欲入内为那位陆先生备汤。
“慢着!”萧沉璧余怒未消,轻哼道,“他一介奴仆,也配与本郡主同等待遇?把我沐浴后的水赏他便是!”
女使觉得这有些折辱人。
毕竟,这陆先生也是苦主,又不是他主动的。
可她哪敢置喙,只得默默照办。
帘内,李修白神色自若,甚至还捻起缠在指尖的一根长长发丝,置于鼻端轻嗅:“郡主遍体香气馥郁,便是连发丝也甚是好闻,想必那沐浴的水更是芬香扑鼻吧,如此,倒是抬爱在下了。”
萧沉璧何曾受过这等轻薄,耳根霎时红透,她立时变了脸:“凭你也配?快住手,不许给他!”
女使端盆的手再度僵住。
李修白拂开发丝,对女使淡然一笑:“既如此,烦请换一桶新水来。”
萧沉璧这才惊觉中了激将,心下更恼。
她揉着刺痛的额角,心想定是那药性残留,害得她脑子也有半刻不清醒。
不过倘若真叫这姓陆的用了她的洗澡水,她心里也膈应。
她心头郁结,冷冷地睨了这人一眼,拂袖而去。
刚步入廊庑,迎面便撞见康苏勒。他额缠纱布,由人搀扶,一瘸一拐而来,口中犹自骂骂咧咧,显然是才得知安壬的谋划。
萧沉璧无丝毫动容,时至今日,此人竟还贼心不死,优柔寡断,更惹人生厌。
然而转念一想,此乃挑拨离间、以泄心头之愤的良机。
于是面对康苏勒那震惊痛楚的目光,她一反常态,没有和往常一样绝情,反而捏紧了手中帕子,故意避开他审视的视线。
然后,她眼尾微微泛红,深吸一口气,装作强忍委屈的样子,道:“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何用?罢了,你若是还念旧情,便替我转告安壬,说今日既遂了他愿,往后本郡主也无甚可推拒的。他让我来,我便来;要我怀,我怀便是。只有一条,必须转告叔父,保我阿娘性命无虞,身体康健!”
说罢,不给康苏勒开口的机会,她转身便走。
康苏勒亲耳听她承认此事已成,急火攻心,一拳狠狠砸在廊柱之上,鲜血淋漓。
随后,一回头,他又瞧见那厢房的窗户半开着。
只见那姓陆的一身寝衣,发尾犹湿,似是刚沐过身。
妒火瞬间焚尽理智,他厉声呵斥:“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的眼!”
萧沉璧听到此言,踏出内院之时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冷笑。
这抹笑没逃过李修白的眼睛,他瞬间识破了萧沉璧的意图。
此女果然聪明又心狠。
寻常女子遭遇此事后多半哭哭啼啼,她倒好,醒来的第一眼便要杀他以泄愤。
意识到杀了他也没用后,转而又利用自己的处境予以报复。
只一句委屈的抱怨,便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一是挑起进奏院两位院使内讧,利用康苏勒对她的爱慕与独占之欲,激起他对安壬的愤怒,日后,安壬少不了要受康苏勒报复;
二是叫康苏勒对他也心生愤恨,日后他也少不了被使绊子。
如此一来,这回得罪她的两个人都必然要吃苦头,她自己却能置身事外。
着实好心计。
李修白视线从萧沉璧的衣裙上缓缓收起,压下眼底的冷意,微笑着将窗户关上,隔绝外面康苏勒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
而且,此女不但心狠,手也狠,他身上被咬出大大小小七八个牙印,后背更是布满抓痕。
一场下来,不像情/事,倒像战事。
如此野性不驯,幸好她那夫君是个天阉。
否则,迟早要死在她衣裙之下。
李修白不由得同情了一番那倒霉鬼。
——
另一边,朝会散后,徐文长自落第举子一跃为新科状元,堪称这科举舞弊案头号赢家。
一时间,坊间喧腾,纷纷欲睹状元风仪,更有显贵之家摩拳擦掌,意欲“榜下捉婿”。
可众人瞩目的徐文长此刻脸上却并不见笑颜。
崔儋这几日对他们这些举子颇多照拂,为了拜谢,徐文长特约他在平康坊一处酒肆共饮。
三杯酒下肚,徐文长忍不住发问:“敢问崔侍郎,那郑怀瑾是何人?其答卷文采虽可观,但较之探花之位,恐怕稍逊一筹。另一位寒门举子答的分明更妙些,圣人何以偏偏钦点他为探花?”
崔儋倒也不讳言,道:“怀瑾是荥阳郑氏这一辈的嫡孙,自幼便蒙圣人垂爱,所以圣人才恩赐于他。但怀瑾其人,并非贪慕功名之辈,实在是圣恩难辞,身不由己。你不要记恨于他。”
然后,崔儋话锋一转,又提及郑怀瑾在此番科举案中仗义执言,作讽喻诗痛斥庆王之事。
徐文长惊讶:“原来那首锋芒毕露的讽喻诗,竟是出自他手?”
“正是。”崔儋颔首,“怀瑾虽有风流之名,但为人风骨峻峭,最是见不得此等龌龊之事。他有圣人这座靠山,庆王党羽纵是恨得牙痒,也奈何不了他。”
徐文长又好奇:“便连庆王也比不过?为何?”
崔儋为人谨慎,并未吐露圣人与先太子郑抱真之旧事,只道:“莫说庆王了,便是圣人亲女,金枝玉叶的会昌公主与郑怀瑾争道于大街尚且铩羽而归。”
徐文长闻言色变:“竟有此事?”
崔儋笑笑,遂把这桩著名“争道案”娓娓道来。
“彼时怀瑾年方十五,鲜衣怒马行经春明门大街,恰逢会昌公主卤簿仪仗,前往别业避暑。两方皆出身煊赫,各不相让。公主性烈,竟命车驾直撞,怀瑾年少气盛,又岂肯退避?双方豪奴顷刻间拳脚相向,殴斗于御街。京兆府尹两头不敢开罪,束手无策,其他人更是避之不及,这场官司调停不下,最终,竟闹了御前。”
“后来呢?”徐文长追问。
崔儋继续道:“会昌公主乃圣人与韦贵妃独女,众人都以为一向张狂的郑怀瑾这回是踢到铁板了,公主也是这般作想。岂料圣人竟当堂偏袒郑怀瑾,反将公主厉声斥责!公主受此委屈,当堂痛哭,回宫后深居禁苑,三月不出。自此,满长安方知郑怀瑾圣眷之隆,竟至于斯——”
徐文长听罢,这才意识到这郑怀瑾是何等人物。
他不由心寒:“原来圣人一边严查科举舞弊,一边却又自己作起弊来了,他喜爱谁,便擢拔谁,甚至是在复试这样的场合,好一个‘公平取士’,可笑,可笑至极!”
崔儋默然。
他何尝不觉得圣人昏聩?
这些年来党争倾轧,阉宦弄权,都是这位圣人为了制衡朝堂、坐稳皇位的结果。
若非如此,他清河崔氏累世清贵,何至于背弃祖训,暗中襄助长平王遗孤?
但此等诛九族之话,还不到宣之于口之时。
他拍拍徐文长的肩:“多思无益。事已至此,你若存济世之心,日后于任上多行实事便是。再者,你今科虽拔得头筹,但吏部铨选在即,这也是一道大槛,迈过了才能分得好去处。裴相身兼吏部尚书,钱微乃其门生,你当街告御状已开罪裴党,此番铨选,恐怕难获好差事。”
徐文长数月来目睹挚友惨死,自身亦饱经劫难,今日见圣人将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对那行贿九家竟无深究严惩之意,满腔热血早已凉透。
闻言,他只冷笑一声:“文长早已看淡,这劳什子状元不做也罢,倒不如归家耕读,落个逍遥自在!”
“莫说气话。”崔儋好言相劝,“正因你历经磨难,胸有块垒,才更要奋发图强,涤荡浊流。若连你这等人都颓然退避,这泱泱大唐,将来还能指望谁?”
徐文长胸中郁气稍平,蓦然想起救命恩人陆先生。
先生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一身白衣无以为报,只有入仕方能报答一二,于是,还是答应下来。
崔儋瞧着此人也是个有才的,生了招揽之意,约他日后再出来把酒言欢。
徐文长岂有不应的?二人之谊便就此结下。
——
荐福寺
眼看天色将暗,飞鸟还林,萧沉璧却迟迟未归,瑟罗等得着急,打算下地道看看。
正移开佛像时,萧沉璧却突然出来了。
外表看去倒是没什么异样,不过瑟罗眼尖,发觉萧沉璧发尾是湿的。
萧沉璧一言不发,冷着脸往外走。
瑟罗赶紧跟上,待上了马车,萧沉璧方冷声命她取出脂粉细细擦拭,掩盖腕上那圈淤痕。
瑟罗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指痕,仿佛是被人紧紧攥过。
她已隐约猜到七八分,见萧沉璧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又识趣地缄口不言。
同为女子,尽管她是来监视萧沉璧的,也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马车紧赶慢赶,堪堪在宵禁鼓声擂响前回到王府。
恰是晚膳时分,老王妃特意关照,命萧沉璧至安福堂同席。
典事娘子早已候在薜荔院外,见一行人回来,急急上前搀扶。
“夫人可算回来了!老王妃已候您多时了!”
萧沉璧边走边整肃仪容,确认没有破绽后方深吸一口气踏入安福堂。
老王妃并未动怒,只温言问起今日缘何迟归。
萧沉璧在车中便已备好说辞,恭谨答道:“妾近来常梦见郎君。他站在茫茫雪地里,含笑望着妾,却一语不发。妾心中惶惑,故而在听经之余,又请法师解梦,想问问郎君此为何意。”
老王妃眸光微凝:“阿郎……是笑着的?法师如何说?”
萧沉璧信口拈来,情真意切:“法师言道,郎君或是想借妾之眼,看看王府如今光景。见王府蒸蒸日上,心下欣慰,故而含笑。”
老王妃闻言一怔。
难道这科举舞弊一案真是阿郎在天有灵,暗中助力?见他姐夫顶了钱微的缺,心中快意,故而在梦中亦展露笑颜?
若果真如此,怕是少不了眼前这小娘子日日香火供奉,抄经祈福的功劳。
老王妃心生感慨,执起萧沉璧的手轻轻拍道:“难为你日日抄经,又时常奔波荐福寺为阿郎上香祈福,着实辛苦了。你如今身怀六甲,当以玉体为重,便是不去得那般勤,也无人敢多嘴。”
萧沉璧心虚又心慌,连声道:“母亲言重了,不妨事的。不过是动动手腕罢了。何况,妾独处时,总不免思念郎君,一念及此,便悲从中来,寝食难安。倒不如寻些事做,顺道为郎君祈福。”
老王妃听她如此说,复又劝慰一番,叹道:“你有心了,阿郎在天之灵,必会护佑你母子平安。”
萧沉璧点头,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痕。
心里却在想,她刚给李修白戴了一顶绿头巾,他若是真的在天有灵,知晓这一切,恐怕恨不得掐死她吧!
之后,老王妃又吩咐典事娘子将萧沉璧的份例再提一等,滋补汤水也加倍送去。
萧沉璧恭谨谢过。
老王妃担忧她太过劳累,交代之后,便让她早些回去休息。
萧沉璧这一日的确耗尽了心力,自午后至暮色四合,竟无片刻消停。
那姓陆的瞧着清癯文弱,实则却完全相反。
浑身不适,她又叫瑟罗打了热汤来,准备再泡一泡。
褪去罗袜时,脚踝上那一圈刺目的青紫指痕撞入眼帘。
温热的浴汤骤然失了暖意,那淤痕仿佛活了过来,将那时被蛮力禁锢的窒息感、被滚热气息侵蚀的屈辱感尽数翻搅而起,灼得她双颊红烫,怒火中烧。
这该死的姓陆的,一点熏香就让他兽性大发,胆敢如此对她?
她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下一次,她必要他十倍偿还。
有朝一日,待她重掌大权,更是要先杀光进奏院,再剐了这个姓陆的!
如此,便无人能知晓她这段不光彩的过往了。
第20章 败名声 中看不中用
科举案虽暂时落定, 余波却未平。
庆王与岐王为笼络那九家权贵,各显神通。一番明争暗斗,竟各得了四五家。
庆王此番痛失礼部侍郎钱微, 连带被夺走四位襄助之人, 元气大伤。
岐王虽未能将心腹推上礼部高位,却成功延揽四家权贵,算是小胜一局。
当晚,宴席之上, 岐王酒酣耳热,自作聪明道:“庆王折了钱微, 但礼部侍郎之位却叫崔儋捡了便宜。要不要对此人……”
柳宗弼摇头:“崔儋出身清河崔氏,自诩清贵,绝不可能结党。何况,经此一案, 他与庆王已结下梁子,不助我等, 亦不会助庆王。长平王虽为其妻弟, 却已身死,此人如今孤臣一个,不足为虑。倒是那寒门状元徐文长,或可一用……”
徐文长此时无异于庆王眼中之刺,岐王乐得借他一用,遂遣人暗中示好。
但徐文长已与崔儋交好, 只客气回绝。
岐王得知后冷笑一番,笑话这书生是个死读书的,不通官场机变,日后必难长远。
他此时正志得意满, 本也不缺人,遂不再招揽。
——
次日,徐文长回到了位于长安郊外的姑母家别院。
进奏院的牙兵在此等候已久。
这牙兵曾亲耳听过徐文长在进奏院闹事时放言的“小小探花,便是状元也当得”的张狂之语,当时嗤笑不已,此刻却刮目相看。
没想到,这人竟真有状元之才!
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却不敢暴露身份,只恭贺道:“状元郎大喜,日后必节节高升!既然科举案已结,日后在外人面前还请郎君切莫提起我等。”
徐文长自是省得,又四顾道:“怎只有你一人来?陆先生何在?我曾应允事成后为他做一件事,尚未践诺。”
牙兵以拳抵唇:“先生岂会轻易现身?此事暂且记下,日后自有寻你之时。”
徐文长应诺,恭谨一拜:“好,无论何时,文长必然遵守诺言。”
牙兵交代完,回到进奏院,将徐文长与陆先生的约定尽数禀报。
昨日萧沉璧委屈含泪的模样犹在眼前,康苏勒心中煎熬,深恨安壬与那姓陆的。
此刻闻听牙兵禀报,他更是怒火中烧:“这姓陆的果然会蛊惑人心!当初不但片刻间便说动书生诈死脱身,竟还令其甘心为他效力!如此城府深沉之辈,岂能任其行事?”
牙兵心想这康院使是要借公事泄私愤了。
果然,不久,康苏勒便顶着脑上的伤亲自去了趟西厢房,语气刻薄又讥讽:“陆先生倒还坐得住,怕是不知道徐文长之事吧?你当初费尽心机将他送出去,如今他冤情得雪,成了新科状元,风光无限。你运气却不济,叫郡主识破,被强留在此地做了面首。你心中可曾嫉恨?”
李修白神色淡然:“时也命也,许是天意如此,在下不怨。”
“是么?”康苏勒俯身逼近,恶意昭然,“可这书生今日还巴巴地问起你呢,念着要报答!可惜啊可惜,你这辈子,怕是没福分消受他的报答了!”
李修白微微笑:“不过随口一言,院使当不得真,此处对在下来说已是极好。”
“你倒豁达。”康苏勒无处泄愤,瞥见房中炭盆,冷笑一声,“我看你精神好得差不多了,言语也利索了,想是无需此物了。来人!”
杂役应声而入,将炭盆挪走,本就阴凉的屋子,愈发清寒。
康苏勒待不住,没再继续折磨李修白,转身离去。
门扉砰然阖上,李修白指尖渐凉,唇角却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讽笑。
无能鼠辈。
既无智谋,又贪权势,心胸更是狭隘如芥。
这永安郡主聪明全用在正事上了,看男人的眼光着实差劲,当初怎会瞧上如此蠢物?
不过,此人蠢归蠢,倒是正好为他所用,帮他完成外面的事。
譬如这科举一案,崔儋会升任礼部侍郎一事便是他暗暗设计的。
这科举舞弊一案他其实早有关注,徐文长其人也一直在暗中寻找。
未料人尚未寻到,自己却在燕山遇险。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最后他竟在进奏院里见到了此人。
当认出徐文长的那一刻,李修白暗中又起了筹谋之心。
恰好,萧沉璧与他目标一致,他便顺水推舟,助她一把。
果然,他人虽被困在这狭小的一隅,却借助萧沉璧和魏博,将计划步步推进,终达目的。
接下来,不妨继续借势。
李修白沉思片刻,推开了窗棂。
时候已到了三月下旬,春阳灿烂,万物生发。
这天不会应当不会再冷了,往后也不必再烧炭了。
——
长平王府
萧沉璧也得知了庆王和岐王争夺那九家权贵之事。
然岐王虽小胜,庆王又岂是善茬?必会千倍百倍报复回去。
如此,魏博这招挑拨离间算是成了,接下来只怕第二局要开始了,他们还需继续暗中拱火,帮助庆王。
但接下来,庆王会从何处反击?岐王又将如何应对?
萧沉璧一时尚未参透。
正琢磨之际,庆王母妃寿辰的帖子递到了长平王府。帖子除老王妃外,还有她一份。
此等齐聚宗室贵戚、世家高门的盛宴,正是探听风向的良机,萧沉璧当然要去。
看来,假扮李修白的遗孀还是有点好处的嘛!
萧沉璧难得大发慈悲,头一回诚心诚意地为李修白上了一炷清香。
寿宴设在三日后。
长安民风开化,萧沉璧身为姻亲可赴宴,但毕竟尚在孝期,装扮不好太华艳。
她只着一身素的不能再素的白裙,发髻以乌木簪轻绾,鬓边簪一朵小白花。
除却斩衰麻衣,与平日守灵装扮几无二致。
寡淡如白水,甚是无趣。
她在魏博时,最喜华丽衣裙,朱紫金红,金钗步摇,衬得她贵气逼人,华美不可方物。再配上那半幅银甲面具,更是威风无限。
哎,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魏博,重掌大权。
萧沉璧轻叹一口气,一转头,却发现瑟罗看她怔怔出神。
她眨了眨眼,这小女使方如梦初醒,红着脸跑开。
啧,萧沉璧轻笑,看来她即便素衣荆钗,也难掩姝色。
她拿起案上雕花铜镜,又对镜好好自赏了一番这张绝代风华的脸,敛去得意之色后,这才装作眉宇凝愁的模样往安福堂给老王妃请安,顺便一同赴宴。
或许是用力过猛,老王妃瞧着她这身过于素净的打扮微微皱了眉:“这鬓边的白花还是摘了吧。我知你心里苦,记挂着阿郎,但这毕竟是旁人的寿宴,不好叫人说闲话。”
“是妾思虑不周,谢婆母教诲。”
萧沉璧低眉顺眼,将白花取下交与瑟罗。
素花既去,愈发显得她清艳绝伦,如明珠洗尘。
——
圣人绝嗣后,庆王是当今长安最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之一。
虽然先前科举舞弊一案牵扯到他,朝野上下颇有议论,但区区小案尚难撼动裴党根基,亦动不得庆王地位。
是以老庆王妃寿辰,庆王府依旧门庭若市。
车马盈门,冠盖云集,往来皆衣香鬓影之贵人,半个长安的贵人几乎都聚集在此。
上回长平王出殡,萧沉璧已露过一回面,凭借绝色容貌和不俗谈吐,给很多贵人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再加上长安流言似风,轻轻一刮便传入万家,便是当日没见过她的人,今日一见,也明白了她是谁。
老王妃对萧沉璧也关怀至极,恐她怯场,又引她与众人相见。如此一来,贵妇娘子们便知晓这位长平王遗孀颇得老王妃看重,对她愈发亲热几分。
长安贵妇分圈层。如老王妃,被安排与老庆王妃、大长公主等年高德劭者同席。
萧沉璧则被安排与庆王妃、岐王妃及诸公主、郡主、县主等年轻一辈的贵妇同席。
至于座次么,更是有讲究。
萧沉璧假扮的这个叶流筝只是孺人,位份不算太高,按常理应排于中席甚至靠后。但其父其夫皆为国捐躯,自身又得圣人亲封“靖安乡主”,庆王妃出于人情,将其座次排至中上首。
众人心知肚明,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落座后,萧沉璧为了维持“新寡”形象,滴酒不沾,片荤不食。面对流水般珍馐佳肴,腹中虽空荡荡,也只端一盏清茶,小口啜饮。
这般恪守礼制,更是惹得诸位贵人怜爱。
连庆王妃亦温言劝慰一番,叫她节哀,并道日后可常来府中走动。
萧沉璧何等玲珑剔透,自然不会将庆王妃的客套当真。不过此言倒是个由头,若需探听消息,日后或可借此登门,于是她柔顺应下。
酒过三巡,除萧沉璧外,众人皆染微醺,言语渐次放开。
众人闲谈时,萧沉璧凝神细听,暗自分辨诸贵妇身份。
她心想此乃庆王府邸,座中必有庆王心腹,其夫人或知一二内情。
果然,谈及夫婿时,席尾一位夫人抱怨道:“……我家那位常年不归家,稚子都周岁了,见面时竟不识其父!好不容易,半月前这人回来待了一些时日,三日前又匆匆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小儿晨起寻父不见,哭得那叫一个惨哟……”
妇人说罢,端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很是惆怅。
众人纷纷劝慰,萧沉璧敏锐发现这时间很是有意思——
三日前,不正是复试完,科举案尘埃落定的时候么?
这么巧,这位妇人的夫君正是庆王的心腹骁骑将军单枫。
难不成,庆王三日前便已经着手报复岐王了,所以这单枫才连夜离家?
萧沉璧假意宽慰:“夫人尚有可盼,妾却是……再盼不回良人了。”
那妇人闻言,心中稍稍释怀,转过来宽解萧沉璧。
萧沉璧与之寒暄数句,状似不经意问道:“当初我郎君亦是夤夜拔营,方遭雪崩。夫人郎君此去何方?夜路难行,还须当心。”
“去剑……”妇人脱口半字,又立时收声,讪讪道,“何处来着?妾也忘了。妇道人家只要掌好中馈便是了,外间诸事繁杂,郎君鲜少提及,妾也记不清了。”
萧沉璧知道问不出更多了,但能打探到单枫离家已经足矣,之后再叫瑟罗传信,进奏院必能查到线索。
此次宴席已然不亏,萧沉璧只需坐等散席便好,于是识趣地附和:“正是。郎君从前行事,妾亦懵懂。如今更无所求,只盼能保住郎君遗腹骨血,将其平安抚育成人。”
话题遂转至育婴琐事,一提起婴孩,席间已婚妇人皆滔滔不绝。
萧沉璧听得头痛,只得强颜陪笑。
她才不喜婴孩呢,除了哭,便是吃。
何况,当年阿娘生阿弟时她已记事,只记得血水一盆一盆地从屋里往外端。
阿娘则在产室内呼痛,说是撕心裂肺也不为过。
这让小小年纪的萧沉璧惊吓不已,只觉阿弟是撕裂阿娘肚皮、从中钻出来的怪物。
要不是后来阿弟依赖她至极,又拼命帮她拦住婚事,她至今也不会喜爱他。
正在她无聊至极之时,突然,一道爽朗的笑声打破了满席琐碎的谈话。
萧沉璧随众人抬眸望去,只见从牡丹花丛边拐出一个妇人。
身着大红色石榴裙,发髻高耸,钗环累累,华彩夺目。
非但衣饰华美,这妇人妆容更是张扬,双颊点斜红,额心贴花黄,蛾眉亦非时兴的柳叶细眉,而是武周时兴的短阔之状。
纵然容貌不是太美,通身气派却恣意逼人,甫一入场,即成焦点。
萧沉璧这还是头一回在长安看到这般人物,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身旁的姑姐华阳郡主李清沅压低纨扇,提点道:“此乃梁国夫人,汾阳郭氏之女。她先夫是梁国公,五年前亡故,婆母亦逝,打那以后整个国公府都握在她手中,她便放浪形骸。或豢养面首,或广纳入幕之宾,裙下之臣如过江之鲫,在长安世家间颇有些……声名狼藉。”
萧沉璧微微颔首,心道,夫君死了,婆母也死了,无人约束,简直不要太舒坦。
换做是她,她也要纵情人生。
“不过。”李清沅又告诫道,“夫人名声虽不好,但性情爽朗,直来直往,不是个坏心眼的,你若是不喜她行事,少来往便是,但不要私底下说她。想当年她出嫁时年方十八,梁国公却已六十有八,性情又暴戾,婆母也是个苛刻的,她硬生生熬了十年才解脱,唉,也是个可怜人……”
萧沉璧心性虽硬,对妇孺却多存几分怜惜,闻言对这位梁国夫人亦生一丝恻隐。
梁国夫人步履带风,自称来迟,为表歉意,一连饮尽三盏烈酒方落座。
此等豪举,落入某些贵人眼中,又不免暗生鄙薄。
华阳郡主李清沅倒神色如常。
萧沉璧瞥她一眼,心中略增好感,这位姑姐,倒是个表里如一,心善宽和之人。
想到这里她又纳闷,不是说两人是双生子么,怎的她这双生弟弟便生得心狠且心硬?
萧沉璧悄悄骂了李修白一番。
此时,梁国夫人已行至近前。
梁国夫人纵然举止放荡不羁,身份却不低,位次在她们旁边。
一落座,梁国夫人便瞧见了萧沉璧,惊叹道:“哟!这是谁家娘子?竟生得如此仙姿玉貌,真真是世所罕见!”
李清沅含笑接道:“夫人谬赞了,此乃我家弟妇,靖安乡主叶流筝。”
梁国夫人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长平王的那个遗孀啊!真是我见犹怜,难怪坊间总说长平王与她恩爱无双,如此绝色,合该捧在掌心!”
萧沉璧腼腆地垂下头。
梁国夫人细细打量萧沉璧一番,复又叹息,“啧,这贼老天真是无眼!竟叫这般年轻貌美、我见犹怜的妙人儿成了寡妇!长平王素来宽厚仁德,你若守不住,将来再醮,想必他泉下有知亦会应允的!”
此言一出,满席霎时死寂。
片刻,有看不惯梁国夫人的讽道:“再醮?且不说娘子与长平王生死相许,曾欲殉葬。便是眼下,她腹中还揣着长平王遗腹子呢,这可是王府唯一的血脉,若是诞下麟儿,将来母凭子贵扶正亦未可知。如此尊贵,前程可期,人家岂会思量再醮之事?”
“什么扶正不扶正,说到底,还不是守一辈子活寡!”梁国夫人朗声大笑,带着几分醉意睇向萧沉璧,“好妹妹,我与你说几句知己话。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方是正经!其余什么封诰、名头,皆是虚妄!切莫被这些障了眼。”
萧沉璧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复。
幸好此时李清沅不疾不徐,笑着替她挡道:“长平王府素来宽厚,日后之事日后再说。眼下阿郎头七方过未久,实非商议此事之时。”
梁国夫人立时轻拍自己脸颊,懊恼道:“瞧,我竟忘了这茬!说起长平王,这也着实是个妙人儿。那品貌,简直天上难寻,地下无双,不知是长安多少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可惜天妒英才,竟英年早逝,着实叫人扼腕。”
萧沉璧应对此情此景已极熟稔,在案底狠掐大腿,眼眶立时泛红,水光潋滟:“夫人说的是,妾也难以释怀。”
“哟哟哟,美人儿莫哭,看得姐姐心都碎了!”梁国夫人忙执帕为她拭泪。
萧沉璧这才停下。
这时,李清沅的幼女困倦,她遂命乳母将孩子抱离,自己也跟着去哄一哄。
见这位离席,梁国夫人又胆大许多,拉着萧沉璧悄悄道:“不瞒你说,姐姐府上那些面首,便是捆在一起也及不上你这亡夫半分风采!从前我也……咳咳,对你家这位动过些心思。奈何他忒是正经端方,对谁都客气疏离,水泼不进,刀枪不入。谁知如此好皮囊竟生生化作枯骨,老天实在是不长眼,暴殄天物啊!”
她声音虽低,但天生的大嗓门,并不十分低,霎时间,众人都停下了说话。
萧沉璧也沉默了。
梁国夫人浑若未觉,或是毫不在意,继续啧声道:“吓到了?哼,这么想的可不止我一个。这些年你这亡夫因伤病深居简出,但每回露面,皆有无数小娘子追随围观。未料,最后竟叫你得了手!哎——”
她以纨扇半掩朱唇,眼中闪着好奇的光,身子又凑近几分,促狭道:“好妹妹,你悄悄同姐姐说说,这长平王夜里是何等模样?可与白日那清冷如谪仙的做派一般无二?”
萧沉璧佯作懵懂:“郎君自是极好的,温柔体贴,待人和善。”
“啧,不是说这个!”梁国夫人嗔道,扇子又压低几分,“我是说那等事!宽衣之后,他体魄如何?是清癯文弱,还是劲瘦有力?行房时……偏好何种姿态?时长几何?是文弱书生,还是龙精虎猛?”
萧沉璧顿感窘迫。
不是,不都说长安贵女重规矩,怎地这位比魏博胡女还要泼辣?
更何况,她连李修白是圆是扁都未见过,如何知晓他夜里是什么样?
“别羞嘛,在座皆是过来人,说说何妨!”
梁国夫人兴致勃勃,不依不饶。
她心知肚明,那些端着架子、满口礼法规矩的贵妇们也好奇,此刻怕是个个竖着耳朵,私底下指不定比她更想探听这长安第一美男子的房中秘事。
萧沉璧敏锐察觉到了无数道窥视的眼光,被架在火上,骑虎难下,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她唯一经历过的云雨只有那个姓陆的,且是遭人下药,身不由己。
这陆先生表面看着清瘦儒雅,但褪去衣衫,肌理匀称,腰腹格外劲瘦有力……
至于梁国夫人追问的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细节,彼时药力汹涌,她记忆模糊,只知事后浑身酽酸三日方消,想来,他算是不俗吧?
但这姓陆的与李修白着实没什么关系,萧沉璧陷入沉思。
这叫她怎么答?
还有,她不知道李修白从前有没有过相好的,万一有,且还在席上,她答错了岂非立时露馅?
这该死的李修白总是跟她过不去,死了还要给她挖坑!
面对梁国夫人灼灼目光与周遭若有若无的好奇窥探,萧沉璧如坐针毡,指尖悄然攥紧了素白裙裾。
豁出去了,不让她好过是吧,那就别怪她败坏他名声了!
萧沉璧心一横,眼底蒙上一层怯生生的水雾,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与羞赧:“郎君十分照拂妾,从不叫妾身劳累,每每……只是片刻,便命妾歇息了,并且一月也没有几次,妾心中甚是感念郎君这份体恤之情。”
话音刚落,满座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射过来,切割得支离破碎。
梁国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珠子瞪得溜圆,然后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哈,什么怜惜体恤?骗骗不懂事的小娘子罢了!怪不得长平王总端着生人勿近的架子,原来根子上是个银样镴枪头!啧啧啧,中看不中用……”
那尾音拖得又长又响,充满了鄙夷与惋惜。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极力想忍住,但还是有几声低笑没压住。
一时间席上气氛快活极了。
萧沉璧唇角也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