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军……
这是段令闻第二回听到这个称呼,上一次,是义军杀了欺行霸市的地主,而这一回,那囚犯所言,虽惊世骇俗,字字句句却振聋发聩。
这些义军,到底是什么人?
官府将其视为反贼、乱党,是祸乱天下太平之人。
可这天下,早就已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看着段令闻怔愣住,似乎是被眼前血腥的场面吓坏了。见状,景谡连忙牵起他的手,想要带他离开这里。
可方才那囚犯所言,无疑是煽动了人心。
这个时候,官兵立即封锁了出路,为首者高声喝道:“我怀疑有乱党藏匿在你们之间,现在!一个个盘查路引,若有可疑者,即刻拿下!”
然而,光是严查似乎还不够,那官兵目光阴鸷地扫过惊惶的百姓,而后,又义正言辞道:“那些所谓的什么‘义军’,不过是一群杀人劫掠、无恶不作的暴民流匪!”
他挥刀指向地上那颗人头,继续道:“看看!这就是对抗朝廷的下场!朝廷剿贼,乃是为了还天下一个太平!从今往后,你们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若有可疑之人,即刻上报官府,朝廷有赏!若是敢包庇隐匿……哼,就以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话落,周遭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生怕被安个乱党罪名。
景谡将段令闻的手攥得更紧,低声道:“别怕,有我在。”
段令闻抬头看他,心中的惊疑暂时压了下来,他点了点头,并没有挣脱开景谡的手。
就在这时,盘查的官兵已经逼近了他们所在的位置。一名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兵卒停在他们面前,微眯着眼睛盯着二人,“打哪来的?”
景谡将二人的路引递上前来,回道:“吴县,段家村人。”
那兵卒没有理会他,只直勾勾地盯着段令闻,命他抬起头来。
段令闻猛地心头一紧,不过他并非什么乱党,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便缓缓抬起头来。
那兵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二人的路引,见无异常,便转身要走。
段令闻刚松了一口气,那兵卒忽地又回过头来,问他:“左眼怎么了?”
他的左眼被碎发遮住,若不刻意去看,很难发现异常。
段令闻一怔,低声回应:“我这眼睛,从小就落了毛病,怕光……”
说到底,他这异瞳只在段家村流传开来,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时遭人指指点点。
若是被当众发现,他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即使,他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一个人。
可越是怕什么,便越来什么。
眼看那兵卒要上手,景谡上前一步,将人护在身后,一边拿出所剩不多的铜钱,一边对那兵卒道:“他天生胆子小,您行个方便。”
那兵卒收了钱,掂量了一下,虽不算多,但也抵得上几日酒钱。下一刻,他立即变了个嘴脸,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识相,办完了事赶紧离开,少在城里晃悠。”
段令闻死死地攥着掌心,那是爷爷的买药钱……
可此时,他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能吃下哑巴亏。
然而,为首的官兵还是发现了这里的动静,骑着高头大马便走了过来,手上的长刀还在滴着鲜血,厉喝一声:“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收了钱的兵卒脸色微变,他连忙收起铜钱,挺直腰板,指着段令闻抢先回道:“禀都头!没什么大事,就是这小子眼睛好像有点毛病,遮遮掩掩的,属下多盘问了两句。”
为首官兵眼神多疑,他居高临下,瞥了眼景谡,最后落在被他半护在身后、低着头的段令闻身上。
他抬起刀尖,指向段令闻,“抬起头来,让老子看看,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毛病。”
杀气混着刀尖上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恰在此时,人群中忽地传来异动,几道矫健的身影猛地拔出长剑,便朝着围堵的虞兵刺去,其中一人冲上前去,夺走地上的头颅,朝着虞兵怒吼道:“狗杂碎!”
“是反贼!抓住他们!”
场面瞬间陷入混乱,百姓尖叫推搡,拼命向四周逃散。
混乱之中,景谡拉着段令闻朝着城门方向奔逃而去。此时,城中已有义军混了进去,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城门必然关闭,到时候,一个人都出不去。
两人连续穿过几条小巷,段令闻边跑边道:“已经离得远了……”
他身上还有所剩不多的铜钱,还能给爷爷抓一两剂药。
景谡没有放开他的手,沉声道:“相信我。”
“可是……”段令闻还想说些什么,他的目光瞥向药铺的方向。
景谡明白他的心思,可现在时间紧迫,“闻闻,你听我说,药的事情,以后另想办法,城门若是关了,我们就再难出去了。”
段令闻虽不明白,他为何那么笃定城门会关,可看着景谡凝重的神色,还是不由地点了点头,“好。”
城门处,尚未被方才的动乱波及到,二人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
可就在此时,城内街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吼叫:“都尉有令,关城门!”
话音一落,周遭一片混乱,争着吵着要出去。
那官兵高举长刀,立在城门前,怒喝道:“谁敢闯,杀无赦!”
段令闻身形一僵,他侧首看向景谡,小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景谡捏了捏他的掌心,沉声道:“城中混入了义军,出了这种事情,他们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身后的嘈杂声未停,二人加快了脚步,总算是到了和段大叔约定的地方。
然而,约定之地空空如也,既没有段大叔的身影,连那牛车的身影也消失无踪。
“段大叔?”段令闻心中一紧,四下张望,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的心头越发惊慌,一种不详的预感攫取了他的心神。
景谡眉头紧蹙,目光扫过四周。忽然,他蹲下身来,手指捻起一撮泥土,泥土上面,赫然裹挟着几滴血迹。
见状,段令闻的心猛地一沉,顺着血迹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断断续续的血滴延伸向另一条路的深草丛中。
草丛茂密,尤为明显的是一处凹下去的痕迹。
段令闻拨开草丛,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心脏骤停。
只见段大叔倒在杂草上,额头破裂,鲜血糊了半张脸,一只手死死地朝着那条路上的方向伸去,似乎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段大叔!”段令闻踉跄地扑到段大叔身边,四肢百骸犹如被灌入冬日的河水,寒意直直涌上心头。
段大叔已是奄奄一息,胸口只剩微弱的起伏,他似乎听到了段令闻的声音,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啊啊”声,颤抖地动着手指,示意他们快走。
景谡看向路上的几道脚印,还有牛车的辙痕,便留下一句:“我去看看。”
他沿着踪迹跟了上去,不远处,三个穿着粗衫的流寇正拼命拉扯着老牛的缰绳。
那老牛的鼻子已经被粗糙的绳索磨得血肉模糊,任凭那三个贼寇如何踢打、拽拉,竟是倔强地不肯挪动半步。
它扭头看向这边,发出哀戚的哞叫。
景谡快步上前,冷冷地扫过那三个贼寇,“人,是你们伤的?”
听到声音,那几人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警惕地望过来,不过只看到景谡一人,脸上顿时露出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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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又来了一个送死的?”为首那人抽出腰间的砍刀,呵斥道:“识相的赶紧滚!这牛和车,我们爷几个要了!”
景谡眼神一寒,不退反进。
那贼寇呸了一声,恶狠狠地提着砍刀劈来。
景谡脚步越发加快,就在砍刀落下之际,他的身形如同鬼魅般微微一晃,便精准地避开了那势大力沉的一击。
那贼寇一刀劈空,身体因失重而向前踉跄。
刹那间,景谡未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一脚踢中他的手臂,在他手腕脱力之时,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砍刀。
只见寒光一闪,锈迹的刀刃被鲜血染红。
“呃啊!”那贼寇惨叫一声,眼睛瞪大,随即缓缓倒在了地上。
剩下的两名贼寇甚至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脸上的狞笑瞬间化为惊骇,二人被他这眼中的杀气和利落的身手震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丢开牛绳,连滚带爬地逃走,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景谡没有去追,这些贼寇死不足惜,只是他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
他拉起牛车,赶着牛朝着段大叔倒地的方向返回。
老牛走回到段大叔身旁,用鼻尖轻轻拱了拱。
段大叔似乎也感知到了老牛回来了,肿胀的眼缝里流出一行清泪,与脸上的血污融合,化作血泪落下。
此时,离得最近的是城里的医馆,可此时,城里已禁止出入。
“段大叔,我、我带你回家……”段令闻慌了神,村里还有个老郎中,平日里多是治些跌打损伤,若段大叔只是外伤还好。
他小心地将奄奄一息的段大叔背起,稳稳地放到铺着干草的板车上。
而后,他拉起牛车,沿着来时路,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段家村的方向赶回。
回去的路上,牛车微一颠簸,段大叔嘴角便不住地呕出黑血来。
景谡扒开他的衣衫,果然,段大叔的胸口处好几处淤黑的脚印,伤及肺腑,可见那几人是下了死手。
段大叔艰难地抬起手,喉里吐出几道气音。
听到声音,段令闻连忙将牛车停了下来,他来到段大叔身旁,哑声道:“段大叔,你撑住,你一定要撑住,我们很快就回到了。”
段大叔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他极其缓慢地比划着。
可下一刻,又一口污黑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他圆睁着双眼,瞳孔渐渐涣散,最终……那只一直颤抖着、努力比划着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车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一切的挣扎与痛苦,都在这一刻归于死寂。
段令闻身形僵硬,瞳孔紧缩,他死死地盯着段大叔灰败的面容,几欲出声喊他,可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掐住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一直拖着板车走动的老牛,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它缓缓停了下来,发出一声悠长而悲戚的哀鸣。
段令闻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喉间终于迸出几个字来:“段、段大叔……”
无人回应。
“段大叔!”段令闻颤抖着、嘶声喊道。
依旧只有死寂。
是他……害死了段大叔……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只觉浑身发冷,脑海中忽然涌现出记忆深处的画面。那时,村子里的人骂他是灾星,骂他是妖邪,骂他克死了父母,骂他会害死别人……
“我、我害死了段大叔……”段令闻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
忽地,一双大手将他揽入温暖的怀抱。
“不是你的错,闻闻。”景谡紧紧地抱住了他,沉声道:“害死段大叔的是那几个贼寇,是这个吃人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