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夫郎打天下》
1. 开国
虞朝末年,君主昏庸无能,奸臣当道。
连续几年间,天灾频发,世局动荡,百姓民不聊生,天下渐成分裂之势,群雄并起割据。
各地义军纷纷举旗反虞。历经十年征战,最终以景谡为首的义军攻破长安。立国两百余年的大虞王朝,至此覆灭。
同年七月,景谡称帝,定都洛阳,改国号为昭。
洛阳,皇宫。
“陛、陛下,昨夜亥时,左都尉饮鸩自尽,殁了……”大内侍趋步入殿禀报,神色战战兢兢。
左都尉段令闻,一个“独眼”双儿,出生于吴东之地,早年间追随景谡征战四方,待景谡称帝后,本应论功行赏之时,他却无端触怒新帝,被囚于城南别院。
此事除了景谡的亲信外,几乎无人知晓。
说段令闻是独眼,是因为这十年间,他几乎一直用布巾蒙着左眼。因此,一开始也常有人唤他“半瞎子”。
段令闻总会乐呵呵应下。
他是一个双儿,双儿虽然也能同女子一般孕育后代,但地位极其低下。底层老百姓中,大多数双儿从一出生便注定要被卖作奴隶,因而,双儿便随着“贱奴”一词流传了下来。
相比于“贱奴”,段令闻并不介意旁人唤他“半瞎子”。
又因为征战时,段令闻常常冲在最前线,军营中的将士从一开始对他身份的鄙夷,慢慢变成了钦佩。
开国封赏时,景谡像是刻意忽略了他,这也引得一些将士不满,不过很快便揭了过去。
毕竟,段令闻跟了景谡十年,身边的人都默认他已经是景谡的人……
谁也没想到,段令闻死了。
大内侍监得知这个消息时,几乎瘫软在地,他万般不敢相信,直到亲自见到了段令闻的尸身,尤其是他那被蒙住的左眼下,异于常人的金色瞳孔。
段令闻与景谡的关系,外人摸不清、捉不透。
传闻,景谡还没起义时,两人曾拜过天地。只是,景谡从未在众人面前亲口承认过。而旁人问起段令闻时,他也只是磕磕巴巴,避而不谈。
大内侍是少有知道内情的人,他本以为,景谡称帝后,定会给段令闻一个名分。
可前几日,景谡与段令闻在宫中大吵了一架。准确来说,是景谡在殿内大声怒吼,而段令闻只字不发,却仍倔着头看向他。
而后,便是景谡命人将他关在城南别院中。
不过寥寥几日,段令闻便饮鸩而亡。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其中是否有新帝的意思。
景谡抬眸看向殿内,声音出奇地冷静:“你说什么?”
大内侍颤巍巍又禀报了一次:“左都尉段令闻……饮鸩自尽,殁了。”
话落,殿内气氛骤然凝滞。
大内侍原以为,陛下会雷霆震怒,又或是立即着人去查清事情的真相,可这些,都没有。
殿内忽而传来一阵低声轻笑。
“死了?”
大内侍浑身一震,却不敢抬头看向座上的帝王,只连忙应“是”。
“既然已经死了,那便给他寻个清净地,葬了吧。”景谡的声音几近冷漠,若旁人不清楚,还以为二人有什么隔阂。
大内侍骤然一惊,寻个清净地,不就是草草了葬?依两人的关系,不应如此啊。
在他惊讶间,景谡便又接着道:“城南郊外的九砾山正好,去吧。”
九砾山,又称孤坟山,山上无草木,只有碎石砂砾,一般人绝不会让自己的至亲葬于如此荒凉之地。
可段令闻早就已经没有家人了……
“陛下?”大内侍心生不忍。再怎么样,段令闻随景谡征战四方,还为他以身挡过一箭,如今在无错之下,这样的下场着实令人寒心。
明明景谡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对有功之臣,他并不吝于封侯拜相,底下将士甘愿追随他,便是折服于其重情重义之下。
为什么在段令闻这一件事上,却格外反常?
难道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双儿?
见景谡神色越发冷峻,大内侍不敢再多言,只连声应“是”,便躬身退下。
大殿内,安静得几乎能听见烛火噼啪的声音。
景谡紧握着一道竹简,这上面是虞朝覆灭后留下的治国律条。这些天,为了稳固新朝的统治,他延续了虞朝的律制,因此,这些治国之策于他而言,是重中之重。
可现在,竹简上的字像漂浮了起来,一个字都入不了眼。
“咔嚓——”的一下。
景谡手中的竹简被他生生捏得断裂开来,霎时间,竹刺扎入他的掌心,渗出的血珠将竹简染红,他却浑然未觉。
“死了?”他又低语了一遍,又像是觉得可笑。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会死。
前几日,段令闻还提出要回吴东,回到那小小的段家村。段家村哪里比得上洛阳,他不明白,段令闻为什么非要回去。
他不许。
现在,段令闻死了?
景谡的手越攥越紧,尖锐的裂口刺着掌心的皮肉。
死了就死了,一个死人罢了。这十年来,大大小小的战役加起来,他杀过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万,见过的死人骨头都能堆成一座山。
死了一个人而已。
殿内死寂,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残阳从西窗劈入,骤然撕裂了殿中的昏暗。
景谡坐在榻上,手中仍执着那断裂的竹简,他的手心上、竹简上、龙案上,甚至地上,都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昏黄的光影浓稠得令人窒息,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半浸在如血般的残阳里,一半隐于浓重的阴影之下。
而此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粗犷的声音:“陛下!”
景谡终于动了,他抬眸看向来人——广阳侯,邓桐。
平定天下后,景谡大肆册封功臣,赏赐爵位与厚禄,但并不任以政职,以此兵不血刃收回诸将兵权。
这些人中,唯有邓桐除外,因其功劳之大,特赐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邓桐快步走入殿内,他身形魁梧,即便身着常服,也难掩长年征战的煞气。他是景氏家生子,自幼便是景谡的伴读与护卫,情分非同一般。
此刻,他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急切的神色,“陛下!听说左都尉他……他没了。”
景谡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邓桐脸上,声音平直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嗯。”
邓桐,曾向他讨要过段令闻。
当年一次大捷后,庆功宴上,邓桐喝得满面通红,端着酒碗踉跄到他面前,大着舌头,眼神却异常认真地看向他身后安静侍立的、左眼蒙着布的段令闻。
“公子!”邓桐醉得糊涂,“等天下定了,您……您把半瞎子赏给我吧!我、我一定待他好!不让他再吃苦!”
那时的段令闻只是跟在景谡身边的一个小卒,尚未崭露头角。
话音落地,周遭将士们哄笑着。
那时景谡是什么反应?他没有明确拒绝,似乎只是笑骂了邓桐一句:“说什么醉话。”
而后,便揭了过去。
段令闻当时就站在他身侧,低着头,他盯着地面,一动未动。
景谡不是不知道,段令闻心悦于他,却还是在邓桐提出这件事后,亲口问他:“你可愿嫁给邓桐?”
他难得多说了几句邓桐清正的家世,若是段令闻嫁给邓桐,日子不会很差。
当时的段令闻又是什么反应?泪水洇湿了他蒙眼的布巾,他哑声拒绝,“不要……”
可景谡还要在他伤处洒盐一般,追问他:“为何不要?”
段令闻垂下眼帘,不住地摇头,他提步往门外走,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屋内。
那时,景谡一把攥住他的手,而后欺身将他压在床榻上,再次质问他:“为何不要。”
段令闻紧抿着唇,不肯回应。
然而,景谡非要从他口中听到一个答案不可。
“……我,我只是一个双儿。”段令闻终于开口回答:“我配不上邓将军。”
景谡忽然笑了,笑意却极冷,他对段令闻说:“你的确配不上他,邓桐一族世代单传,而你生不了孩子。”
段令闻的爷爷垂危之际,以救命之恩相挟,令景谡许下娶段令闻的承诺,彼时,景谡虽心有波澜,但念及救命之恩重如泰山,终是应下。
待他应允之后,那病榻上的老人方才缓缓吐露,段令闻身有隐疾,恐此生难以孕育子嗣。
此事,是段令闻陈年的痛,却被景谡以恶劣的话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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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出来。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将段令闻最后一点强撑的尊严剥开,大滴的泪水瞬间从他眼角滚落。
景谡看着他这副模样,一种混合着怜惜、占有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忽然抬手,指尖触碰到段令闻蒙眼的布巾边缘。段令闻浑身剧烈地一颤,却没有躲闪。
那布巾平常系得很紧,可景谡轻轻一扯便松开了,布巾滑落下来,露出了一直被遮掩的左眼。眼睑之下,并非空洞,而是一只璀璨的金色瞳孔,只是那瞳孔此刻涣散着,盈满了水光,脆弱得惊人。
景谡的动作停住了。
他低下头,吻去了那睫毛上将落未落的泪珠,咸涩的味道在唇间蔓延开。
段令闻猛地闭上了双眼,身体细微地颤抖着。
“睁开眼睛。”景谡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带着命令的语气。
段令闻就这么看着景谡解开他的衣带,任由景谡抚弄着他的身体,没有丝毫反抗,生涩而顺从地将自己交给了他。
过程中,剧烈的疼痛攫取了段令闻的理智,他的身体如落叶般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推开身上的人,只有滚烫的泪水不断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畔。
景谡也并无经验,他胡乱冲撞着,看着身下人紧绷又脆弱的身躯,看着那满眼倒映着他面容的双眸,心头那股翻搅的暴戾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要将他溺毙的占有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
在那之后,景谡像是迷恋上他的身子,又完全不必担心他会有孕,行事越发混账。
直到有一次,景谡带军攻下广陵后,并在广陵屯兵驻扎。在营帐后,段令闻正给他的战马喂粮草,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在景谡理智回笼时,他已将段令闻抵在树干上,带着攻城略地般的蛮横和积压已久的躁动,粗鲁地顶开他的齿关。
听见脚步声靠近后,他才放开段令闻。
可两人的模样已经被邓桐看见,景谡没有和他解释,邓桐却已经心领神会。之后,他便全心全意将段令闻当作是公子的人。
而如今,景谡称帝,却迟迟没有给段令闻一个名分,今日更是听见段令闻身死的消息。邓桐即便早已收了对段令闻的心,但毕竟是并肩作战多年的朋友,他便入宫向陛下求证。
景谡的面上没什么情绪,仿佛死了一个无关要紧的人。
邓桐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陛下!左都尉怎么会自尽,此事必有蹊跷!臣请彻查此事!”
话音落地,殿外大内侍趋步入内,将一张红黑相间的信纸呈到皇帝案前,“禀陛下,这是……在别院找到的,是左都尉留下的。”
信纸甚至没有用信笺封好,就这样直接呈了上来。
“他人呢?”景谡问道。
大内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陛下应该是问,左都尉的尸身葬在何处。他连忙回道:“奴才已经命人将左都尉葬于九砾山。”
邓桐怒喝道:“九砾山?你怎么敢!更何况,左都尉身死之迷尚未查清,怎可草草安葬?!”
大内侍只得眼神示意,他哪敢擅自作主,若无陛下旨意,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做。
景谡像是没有听见两人的声音一样,他将纸张拿起,打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这些字出自段令闻之手,没有人比景谡更加清楚。
因为,是他亲自教段令闻识字的,段令闻写字的习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些笔画习惯,他明知道不雅,却从来没有纠正过。
段令闻的字迹并不算好看,公正来说,和三岁小儿的写字水平差不多,歪扭而笨拙。
可纸上的每一个字,景谡都认了出来。
‘求陛下,许我落叶归根,将我葬于段家村。若是不便,就让我的坟头,朝东。朝吴东。’
最后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身体已经脱了力,尽力而勉强写下的字。
信上中央,几个字被黑红的血迹晕开。应是写信之人吐血后,立即用衣袖擦干,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重写一份……遗书。
景谡神色冷漠,他将这封遗书丢在地上。
邓桐疑惑,他将地上的信纸捡起,待看清上面的字后,也终于明白,段令闻的确自尽而亡。
2. 殉情
段令闻死后葬于九砾山,像是被人刻意忽视一样,他的坟茔不大,皇帝不许人为其修建墓碑。只有昔日的好友冒着抗旨的风险,为他搭了一个简陋的木碑。
没有人知道,左都尉段令闻为何一夜之间离奇死亡,他的名字更像是成为了不能在皇帝面前提起的禁忌。
半年后,新朝渐渐稳定下来。
段令闻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而洛阳仍是一片繁华而热闹的景象。
皇帝登基大半年,后宫竟无一位嫔妃,就连王公贵族人人豢养的双儿奴隶,新帝景谡也未曾多看过一眼。
有大臣以为皇族开枝散叶为由,请陛下充盈后宫。
为此,王公贵胄、世家大族纷纷将族中女子、双儿画像送入宫中。
皇帝景谡看都没看,他推开那一堆画像,而后铺开宣纸,亲手画出一个人的画像。青丝、眉眼,鼻唇……
昔日一寸寸侵占之地,早已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画好了,他召来大内侍,下令道:“去找,找遍天下,也要给朕把人找回来。”
大内侍看着画上之人,脸色骤然煞白,跪地不敢言。
“还不去?”
景谡称帝后,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从未因私废公。若说只是寻一个人,那并非什么难事,可这个人已经死了啊。
大内侍回道:“陛下,左都尉已经......已经没了。”
景谡像是没听见,他自顾自道:“他回吴县了,那个段家村。”
说罢,他又将画像收了起来,接着道:“罢了,朕亲自去吴县一趟。”
大内侍跪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膝盖直冲头顶,他偷偷抬眼,觑向御座上的帝王。
皇帝景谡垂眸看着刚画好的画像,指尖轻轻拂过纸上人的眉眼,动作竟然透着……温柔。
“陛下……”大内侍喉咙发干,声音涩哑:“左都尉他……半年前,已经安葬于九砾山上。”
他不敢提那个“死”字。
景谡终于斜睨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眼神却冷得吓人,“这些话,日后莫要再提了。”
“陛下!”大内侍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盼他能从那魔怔中清醒一分,“是陛下命奴才将他葬在九砾山的……陛下,这是您、您亲口下的旨啊!”
话音落地,景谡的眼神瞬间变得凶戾,他以武开国,是真正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人。
哪怕他下马治国大半年,可那种杀气的凶劲不会消失。
大内侍吓得浑身一抖,险些瘫软在地。
那骇人的目光只持续了一瞬,景谡恢复了寻常的神色,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态只是错觉。他淡淡道:“起来吧。”
说罢,他又低下头看向画中人,轻声道:“他定是怨朕关着他,不肯让他回吴东,这是他第一回与朕闹性子……罢了,朕去把他找回来。不然,他怕是要在那穷乡僻壤窝一辈子。”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步履竟有些匆忙。
大内侍眼睁睁看着皇帝就要走出大殿,前往那个根本不存在段令闻的吴东段家村,巨大的惊恐和悲凉瞬间淹没了他。
皇帝疯了。
“陛下!不可啊!”大内侍连忙跪在他身前,涕泪横流,阻他离开的脚步,“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您刚登基不久,怎能为了一个已、已故之人远离京师啊!”
景谡的脚步被阻住。
他低下头,眉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困惑和不悦。
恰在此时,天穹忽地劈下一道惊雷,刺目的白光撕开天幕,映亮了景谡诡谲的脸。
这一声巨响,仿佛将他从一场混沌冗长的梦中狠狠拽出。
他猛地僵在原地。
已故之人……
九砾山……
他亲口下的旨……
“寻个清净地,葬了吧。”
“城南郊外的九砾山正好。”
段令闻……段令闻,段令闻,闻闻……
无数被他强行扭曲、忽略的画面此刻争先恐后地涌入,尖锐地撕扯着他的脑海。
景谡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陛下……”大内侍伏在地上,声音仍在发抖。
殿外雷声骤停,衬得殿内死一般寂静。
良久,大内侍听见头顶传来皇帝平静无波的声音,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沉稳:“起来吧。”
他惊疑不定地抬头,只见景谡已转身走回御案之后,神色如常,仿佛方才那场癫狂只是惊雷带来的幻觉。
“是朕一时失态了。”景谡伸手,将案上那幅画像慢慢卷起,放在一旁。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那些世家贵女的画像,语气淡漠:“后宫之事,容后再议。将这些都撤下去。”
“是,是!”大内侍如蒙大赦,连滚爬起,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满地的狼藉。
景谡已重新执起朱笔,摊开一份奏折,垂眸批阅起来。
从这一天起,皇帝景谡似乎彻底恢复了正常。
他是个勤政贤明的开国君主,每日卯时起身,辰时临朝,与大臣商议国事,裁决政务从未有误。他轻徭薄赋,整顿吏治,新朝气象蒸蒸日上。
他再没有提起过段令闻这个名字,也没有再看任何人的画像。
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
白日里,他正常地处理着朝政,正常地维系着皇室体面。可当夜幕降临,深宫重归寂静,另一种疯癫便悄然上演。
起初,值夜的宫人偶尔会听见寝殿内传来低沉的、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吴东有什么好?你为何非要回去?”
那声音像是在与人争执,却又只有他一人。有时会骤然拔高,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但很快又会强行压下去。
守在外面的内侍吓得屏息凝神,冷汗涔涔,无人敢进去窥探,也无人敢议论半分。
过了些时日,那争吵声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妥协的低语。
“……好,朕不逼你了。”
“……城南别院你若不喜欢,朕另赐你一处府邸,随你心意布置,可好?”
“……留在洛阳好不好,留在我身边。”
再后来,皇帝夜里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他会让人备上两盏茶,对着空无一人的软榻轻声说话,语气里带着罕见的耐心和轻哄。
“……今日批折子晚了,可是等急了?”
“……这是吴东新进的春茶,你尝尝。”
有时,他会拿起书卷,低声念一段游记或兵书,念完后还会停顿片刻,像是教人念书似的。
无论他是争吵、妥协,还是轻声低语,殿内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日子在景谡白日清明、夜间痴妄的交替中一天天过去。
这日,是段令闻死后一年的忌日。或许是他的执念太深,段令闻第一回入了他的梦。
梦境一片虚无的灰白之地,段令闻就站在不远处,他没有蒙布巾,那双异瞳直直地盯着景谡。他的眼中没有了昔日的羞涩、倔强、或隐忍的爱意,只剩下一片冰冷与空白。
他静静地看着景谡,声音飘忽却清晰:“陛下……”
景谡心脏猛地一缩,长久以来,他刻意忽略的思念与爱意将他淹没,他快速上前将人抱住,“你回来了。”
段令闻的‘身体’骤然飘散,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
景谡愣住了。
“陛下,只求你……放过我吧。”他的声音没有恨意,也没有往日的爱意,像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不!”景谡摇着头,他再度上前攥住了段令闻的手腕,“我不放!段令闻,你听清楚了,朕不许你离开!不许!”
可段令闻轻而易举便挣脱开他的束缚。
景谡慌了,他几乎是哀求地重复:“你想要什么?皇后的位置?朕给你!只要你开口,朕什么都给你!只要你留下!”
段令闻看着他疯魔的模样,忽然间,他的左眼缓缓渗出一道刺目的鲜红,一滴血泪,蜿蜒滑过他苍白的脸颊。
“景谡,是我不知廉耻跟在你身边,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段令闻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灰白虚无的深处走去,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与那片虚无融为一体,“但愿你我二人,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段令闻!”
“段令闻!”
“闻闻!”
景谡猛地从榻上惊醒,窗外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天已经亮了。
一场梦境,将他这些时日的自欺欺人彻底粉碎。他眼底赤红,声音嘶哑扭曲:“由不得你……段令闻,这由不得你!”
“备马!去九砾山!”
九砾山一片荒凉,碎石小路旁随意立了些孤冢。
大内侍一边带路,一边察言观色。即便一年多过去了,他依旧无法琢磨陛下对左都尉的态度。
景谡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眼中只有那座越来越近的、荒凉的坟茔。
坟前立着一个木制的墓碑,按照先前皇帝的旨意,段令闻死后薄葬,不许为其竖碑。
眼前这个墓碑朝向东面,像是成全了他生前最后的遗愿。至于,这墓碑从何而来,大内侍也不知情。
不过,景谡并没有责问。
他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字——段令闻。
景谡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可却渐渐变冷,他将那木牌生生拔了出来,随意掷至一旁。
大内侍心生寒意,那木碑虽粗糙,却是段令闻在这世上存在过的、最后一点微薄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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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他……竟连这点念想都要毁去吗?
“陛下息怒!”大内侍噗通一声跪下,毕竟先前皇帝下的旨意是不许为他竖碑。
然而,景谡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座孤坟上。
“挖。”景谡的声音平静得令人胆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给朕将他挖出来。”
侍卫们面面相觑,掘坟曝尸,这是何等骇人听闻、天理难容之事!但天子之令,无人敢违抗。
“陛下!”大内侍劝阻,“左都尉已入土为安,逝者已逝,此举惊扰恐……恐有不祥!陛下三思啊!”
景谡终于垂眸瞥了他一眼,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拖开。”
立刻有侍卫上前,将大内侍拖拽到一旁。
侍卫们并没有带锄头和铲子,于是只能用剑柄或是徒手挖坟,泥土砂砾被不断翻开。
景谡就站在坑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底的赤红越发明显。
忽而,一侍卫手中的剑砸到了一处硬块,那是终于裸露出来的骸骨。
段令闻下葬,甚至没有入棺,只用一张草席裹尸入土。随着时间的流逝,草席已经腐朽风化,那森白的骸骨就这么突然暴露了出来。
侍卫们不敢再贸然挖掘,有人将剑放下,正欲动手拨开泥土砂砾。
“退下。”景谡冷冷道。
侍卫们闻言,立即躬身退至一旁,不敢再多看一眼那暴露出的白骨,更不敢揣测圣意。
景谡一步步走下土坑,他半跪在地,伸手拨开覆盖在尸骨上的泥土。
趾骨、臂骨,肋骨,脊柱……头颅。
景谡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肩胛骨上的伤痕,那是几年前,宛城一战,段令闻以身为他挡了一箭,这道伤痕深入骨髓,触目惊心。
这……就是段令闻的尸骨。
一年时光,血肉尽消,曾经温软的身躯只剩下一具森白的骸骨,安静地躺在那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所有喧嚣、嘶吼、哭泣都骤然远去。
景谡脸上的疯狂和焦躁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空白。他怔怔地看着那具骸骨,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上那颅骨的额际。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景谡赤红的眼眶中砸落,正好落在那森白的头颅上,洇开一小片湿痕,随即迅速被晨风吹得冰凉。
巨大的悲恸,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此刻,这方小小的土坑里,仿佛只剩下他和那段沉寂了多年的过往。
九砾山上,晨风吹过,卷起沙砾,一片死寂。
大内侍跪在地上,颤巍巍上前来,劝道:“陛下,请令左都尉入土为安吧……”
良久,景谡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扭曲的怪异,“这里孤寂,朕……要带他回家。”
段令闻的家在吴县段家村,大内侍是知道的。而且,当时段令闻饮鸩自尽时,他的遗书上也希望落叶归根。
如今一年过去,陛下终于答应。
于是,大内侍的心稍稍放松了些,他连忙道:“奴才这就去准备迁葬一事。”
景谡充耳不闻,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竟像是怕惊扰了谁一般,极其轻柔地将那具骸骨仔细包裹起来。
而后,将其抱起。
段令闻已经没有家了,而自己就是他的家。
他将一具森白的骸骨,迎回了皇宫,他的寝殿。
这事着实骇人听闻,不少追随他打天下的大臣上疏劝谏,却毫无作用。
夜里,景谡不再对空言语,可伺候的宫人却越发胆寒。只因一个帝王,竟将一具骸骨安置在龙榻内侧,夜夜相拥入眠。
痴狂,令人悚然。
又一年过去,帝陵修建竣工。
景谡一开始是想将段令闻葬于帝陵,待日后自己再与他合棺而葬,生同衾,死同穴。
可是,陵墓太冷了,他不舍得再丢下段令闻一个人……
他拿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巧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毒药一饮而尽。毒药发作得很快,剧烈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的脏腑,但他的手臂却更加用力地环紧了怀中的骸骨。
鲜血从他的唇角渗出,他用衣袖擦去,不让脏污的血迹滴到怀中的骸骨上。
他的闻闻死前,是不是也这么痛苦……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黑暗逐渐吞噬一切,在最后的时刻,他用尽全力在怀中的额骨落下一吻。
“闻闻,对不起……”
他不能答应段令闻最后的遗愿。生生世世,永生永世,自己都不会再放开他。
大昭开国仅两年,景谡,这位一统天下、以武开国的铁血帝王,溘然驾崩,享年三十。
不久,天下遂乱。
3. 重生
景谡的意识沉沦于痛楚与无边黑暗中,恍若在炼狱火海中、无尽焚烧着他的孽业。
然后,一切感知骤然抽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数十载,一股强烈的、几乎要炸裂开的头痛猛地将他拽了回来。
紧随其后的是,身体各处传来尖锐的疼痛,右臂的灼痛撕扯着他的血肉,左侧肋骨处更是带着刺骨的酸痛,肋骨断裂,每一呼吸都牵扯着伤处。
他已经许久未曾受过这么重的伤。
自登基之后,万民跪伏,刀兵入库。即便是早年征战沙场,重伤之际,他也未曾像这般动弹不得,只得生生忍受着钝痛。
对了,他已经服毒自尽,穿肠腐肚的疼痛竟不及此刻灼烧着血肉的疼痛。
所以,这里是无间炼狱?
……合该如此。
他那样对待段令闻,折辱他的真心,漠视他的痛苦,将他囚于别院,最终逼得他饮鸩自尽,最后还掘开他的坟茔,扰了他的安宁,做出那等癫狂悖逆之事……
如此罪业,合该堕入无间炼狱,受尽世间万般苦楚。
只不过,在他死后,那个新始的昭朝又该走向何方?
朝中不乏有忠勇刚正之臣,可未必能压住那些骄兵悍将和新附的世家大族。他尚未立储,身后无人……他亲手打下的太平基业,是否会因他的骤然驾崩而迅速分崩离析?战火是否会重燃?百姓又是否再陷涂炭?
作为帝王,他无疑是失败而荒唐的。
可即便再来一次,他仍会舍弃江山,去殉一段枯骨。
又或许,若能再来一回……
忽然间,一阵清脆的鸟啼似穿透浓雾,清晰地钻入耳中,还有……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咳嗽声。
一束光,刺破黑暗。
景谡凝聚着气力,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双眼,可短暂的清醒瞬间被疲惫和钝痛吞没,他无力地阖上眼,而后再度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耳边的鸟鸣和咳嗽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闻闻啊……”一道苍老的叹息传入而耳中。
闻闻。
段令闻幼年父母双亡,他的父亲不堪徭役苦楚,死在归家的途中。母亲从他出生起便被人指指点点,只因段令闻天生异瞳,被传是妖邪转世。得知夫君逝世后,没了夫家倚仗,不久也含怨而终。
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只有两人曾唤他“闻闻”。
其中一人是景谡,而另一人便是段令闻的爷爷。
听到熟悉的名字,景谡再次抬起眼帘,眼前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待光线彻底穿透黑暗,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房梁和屋顶的茅草。
一间破败的茅草屋。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颤巍巍地挪到床边。
景谡艰难地侧首望去,那是一位满面皱纹、气色灰败的老人,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呼吸极其粗重,应是身患重病。
只愣了片刻,景谡便将人认了出来。
段令闻的爷爷,可他的爷爷早在十二年前病逝了。
见他已经醒来,老人脸上似浮起一丝笑意,他又缓慢地挪移到一旁,将一个边缘有缺口的粗陶碗拿了过来,小心地放在床边一个充当桌子的树墩上
“你醒了啊……”老人说着,又忍不住侧过头低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把这碗粥喝了吧……家里没什么可以招待的。”
景谡怔怔地看着老人,目光游移在这一间小小的茅草屋中,怔忪之间,身体各处的伤痛清晰地传来。
这是……只有清醒地活着才能感受到的伤痛。
他、他真的回来了?!
上苍竟真的……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
尘封的记忆猛地撞入脑海,大虞二百五十一年,叔父在曲阿县起兵,因而,景谡也遭到了虞朝官兵追捕,身受重伤逃至吴县境内,不慎坠落山崖,沿江飘零,恰巧被段令闻所救。
段家村……段家村!
段令闻!
此时,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几乎震碎了他的灵魂,他的心脏疯狂地擂动,像是要冲出胸膛,去寻那个朝夕暮想之人。
闻闻……
他的闻闻是不是还活着!
景谡猛地张开嘴,喉咙却干涩发紧,仅仅一个气音出口。
“呃——!”
重伤的身体,稍一用力便撕扯着伤口,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气,眉头骤然紧锁,未出口的话语都被碾碎在喉间。
老人见此,便担忧地说了一句:“你这一身的伤,可乱动不得。”
说罢,便轻声咳嗽了起来。他将那一碗稀粥推至景谡身旁,微叹道:“你刚醒,喝点粥吧。”
景谡想张口询问段令闻的下落,可喉咙却干哑至极,一个字都发不出声音来。
他用没受伤的手肘撑起身体,强行坐了起来,目光这才落在一旁的那碗稀粥上。
说是粥,实际上是清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水,只有底部沉着寥寥数粒米。
景谡用尽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嘶哑不堪的两个字:“多……谢……”
他没有动那碗粥。乱世之下,即便是这样的米水,也极为珍贵。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这间狭小破败的茅屋,贪婪地捕捉任何可能与段令闻有关的痕迹,他的心跳越发剧烈,更是恨不得立即起身往外走去。
老人缓声道:“公子你莫怕,这里是段家村,前几日,我那孙儿路过江边,见你晕倒在岸旁,还有一口气儿……就给背了回来……”
“还没请问,公子怎么称呼?”老人又问。
段令闻的爷爷早年也是读过一些书的,还曾经在私塾教过书,只不过,年轻时候得罪了一些人,才不得已举家搬迁至段家村,至此,成为了一户佃农,为地主开荒耕种。
他也不再提教书之事,但在段令闻的父母死后,老人年纪大了,那些地主不断地压榨着工钱,为了维持生计,老人便再度提笔替人写写书信。
景谡神色微忖。上一世,他刻意隐瞒自己的姓氏,化名为江谡,是因为官府在悬赏捉拿景氏之人,虽然段令闻救了他,可他对其并非完全信任。
重活一世,他并不想再有所欺瞒,可此时的他,顾虑的不是段令闻祖孙二人会不会向官府告密,而是自己不想连累二人,更怕段令闻知道他是官府的“通缉犯”而远离他。
就在他思忖之间,门外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景谡抬眸看去,他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逆着门外傍晚昏黄的光线,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这一刻,万籁俱寂,时光逆流。
段令闻,闻闻……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名字,这一个人。
所有的思绪,身体上的伤痛,在看清那个逆光身影的瞬间,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瞳孔中只映出一个人,耳中只听见那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不再是冰冷沉寂的枯骨,也不再是午夜梦回时抓不住的虚影。
一股蛮横的力量不知从何涌起,瞬间压过了撕心裂肺的剧痛。景谡几乎是无意识地、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猛地用手撑起身体,踉跄着站了起来。
“呃啊——!”
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疼痛,瞬间模糊了他的意识,眼前猛地一黑,一股甜腥翻涌着冲上喉咙。
他根本站不稳。
天旋地转间,他沉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砰!”
一声闷响,景谡双膝失力,重重地跪倒在地,重伤狼狈地跪倒在段令闻身前。
尘土被微微扬起,在昏黄的光影中浮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段令闻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脚步顿在原地,诧异地看向他。而后,他缓缓弯腰,伸出手想要扶起这个人。
景谡缓缓抬眸,他的呼吸屏住,跨越山海般,目光紧紧地看着眼前之人。他的左眼被碎发遮住,要刻意去看,才能发现那金色的瞳孔。
段令闻的手碰到他的胳膊,正欲将他扶起,可忽然间,景谡的身体直直地朝他倾来。明明他的身体看起来重伤无力,可那双手却犹如铁臂般将他箍得极紧。
段令闻彻底僵住了,他被这样一个男子不管不顾地全力抱住,冲击力让他踉跄了一下,差点一同摔倒。
“闻闻。”
老人的话让段令闻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与窘迫,他一时心善将人从江边救起,怎么这人如此……轻浮!
“爷爷,他……”段令闻本想直接推开他,他的力气本就比寻常人更大,推开一个重伤的人轻而易举。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这人便因失血晕了过去。
而那双手却仍紧箍着他。
他只得将人扶回竹床上,这才发现,这人身上的伤口崩开了,鲜血直涌,而自己的衣衫也沾了他的血迹。
段令闻退开了几步,他无措地看向爷爷,刚才这个人看他的眼神……那种强烈的情感,让他竟觉得有些害怕。
县里那个地主老爷也会直勾勾地看着他,可那种眼神黏腻浑浊,让人浑身不舒服。
老人看了眼竹床上的人,又瞥了一眼墙角,那是用粗布包裹起来的长条物什,是段令闻将人背回来时,一同带回来的东西。
更确切来说,那是一柄长剑。
老人低垂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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烁了一下,“闻闻,先帮人止血吧。”
段令闻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取来了干净的布条和前几日采的止血草药。他动作利落地解开景谡染血的布条,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箭伤、剑伤交错,新伤叠着旧疤,触目惊心。
昏睡中的人眉头紧锁,薄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唤着什么。
“……闻。”
极轻的一个气音,却让段令闻动作一顿。
日薄西山。
段令闻替他处理好伤口后,便准备着晚饭,晚上吃得很简单,就着中午煮的粥水,还有几个新烙的饼,凑合勉强吃了个半饱。
吃完晚饭,段令闻便向爷爷提起,这几天那地主老爷要几户佃农去山上采茶,他已经应下,回来的时候会稍晚了些。
老人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那地主老爷打着什么主意,已至天命之人,府中纳的小妾却还一个接一个,曾经还暗示过,想用十两银子买下段令闻。
双儿为奴,再平常不过了。
若非他就这么一个孙儿,若非他识得些字,这村里的人对他还有几分敬重,不然……这由不得他们点不点头了。
段令闻也很厌恶那地主老爷的靠近,他每一靠近,便有一股很浓重的臭味袭来。
可是,爷爷的病需要药,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买药了。
这次去北郊的山上采茶,工钱比平日多一倍有余。
老人轻叹了一声,他自知已经时日无多了,在这乱世之中,只剩他一人,可如何是好啊……
“爷爷,我会早些回来的……”段令闻又小声补充道。
老人拍了拍他的手,却没再说话。
夜深了一些。
段令闻用茅草在地上铺了个简陋的床,又看了一眼竹床上的人,见他没醒,随即便躺了下来。
这几天,他都这样入睡,因每日忙活,睡意来得极快。
可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似乎感觉一道目光在紧紧地看着他,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昏黄的残烛下,只见一道身影倚在床上,那双眼睛就这么看了过来。
段令闻神色一惊,心脏差点停了一瞬,说起话来还有些磕巴:“你……你醒了?”
他有些后悔救这个人了。
这世道混乱,常有马贼四处劫掠,甚至杀人灭口。见他衣着不凡,段令闻便以为,他也是受那些马贼所害,所以才将人带了回去。
可傍晚时,他看自己的眼神,还有此时……都让段令闻感到莫名的心慌。
“我……吓到你了?”景谡的声音很轻,甚至说得上温柔。他紧攥着掌心,才让自己克制住不将人搂入怀中。
上一世养伤的这段日子,他睡多醒少,并没有在意段令闻夜里在何处歇息。
此时的他,身体虽然很疲惫,可他的眼睛却不舍得从段令闻的身上移走半寸。
他想将人抱入怀中,可现在的段令闻,与他并不相识。
他的每一寸靠近,对段令闻来说,都是一种冒犯。
“没有……”段令闻轻轻摇头。
可景谡的手只稍微动了一下,段令闻的身形便骤然僵了一瞬。
景谡缓缓蜷起手指,他轻声道:“我叫……江谡,还没请问,恩人尊姓大名。”
‘景’字千斤重,此刻,他只能是江谡。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向段令闻坦白自己的身份。
段令闻怔了怔,对他口中的‘恩人’二字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叫,段令闻。”
“令闻……”景谡垂下眼帘,又低声呢喃了一声:“闻闻。”
耳尖的段令闻还是听见了,这么多年,只有爷爷会唤他“闻闻”,可他只能假装没听见。
景谡又问道:“我可以唤你闻闻吗?”
从前,只有在床榻上,他才会唤段令闻为“闻闻”,随即,他满意地看着身下的人耳廓通红,甚至于,身体也越发动情……
段令闻怔了又怔,这个人着实奇怪,好似自己与他相识一般。他别开了脸,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你应该饿了吧,晚上留了半个饼,我给你拿。”
说罢,他便起身,忙不迭的去小屋拿饼,又煮了一壶热水。
半晌过后,他将饼和水放在床榻旁,低声道:“家里只有这些了,你将就些。”
景谡没有去看那半张饼,目光依旧胶着在段令闻身上,那双眼眸里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
“多谢。”他的声音依旧嘶哑。
段令闻摇摇头,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明日我要去北山采茶,会很晚才回来。”
说罢,便回到地铺处睡下。
这时辰不早了,他明日还得早些起来呢。
4. 模糊的记忆
这一晚,景谡几乎彻夜未眠,哪怕身体的疲倦疯狂叫嚣着,可他不肯入睡,不敢入睡。
生怕闭上眼睛再睁开,会发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他又一场幻梦。
段令闻睡得很沉,白日里的劳作和惊吓耗尽了他的心力。他侧身蜷缩着,背影清瘦单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景谡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心尖的酸痛越发浓烈。
夜很深,很静。
他几乎能听到段令闻清浅的呼吸声,还有偶尔一声无意识的细微呓语。
不知过了多久。
天际微微发白,窗外开始传来鸟啼的声音。墙角的人翻了个身,面向床榻的方向。
景谡知道,段令闻要醒来了。
不知何时开始,段令闻的一些习惯早已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段令闻总是醒得很早,但从不会闹出很大动静,醒来前,会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偶尔……恰好撞入他的怀中。
忆及此,景谡胸腔内忽而一阵灼痛,几乎令他窒息。
就在段令闻醒来的前一瞬,景谡猛地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接着,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走了出去。
景谡这才极缓地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胸腔内的灼痛因此稍稍缓解,却又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所取代。
如今,他必须尽快养好伤才是。
段家村偏壤,官府的人搜查要犯,一时半会儿搜不到这边来。
而上一世,他的行踪最终暴露,是因为他的一枚玉佩。
彼时,段令闻的爷爷撒手人寰,可家里甚至拿不出铜钱处理老人的身后事。他便取出了随身玉佩给他,本意是让他拿去换些银钱,好让老人得以安葬。
可不曾想,正是那枚玉佩引来了祸端。
当铺掌柜竟是个识货的,一眼便认出玉佩出处,恰逢官府四处悬赏缉拿景氏之人,那掌柜转头就报给了官府领赏。段令闻惊慌失措逃了回来,官兵穷追不舍,很快便包围了这里。
那时他伤势刚好没多久,带着段令闻强行突围。虽逃脱了追捕,可混乱之中,茅屋被火把点燃,老人的尸身被葬于熊熊火海中。
那时,段令闻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却还抓着他的衣袖,哑着嗓子对他说:“对不起……”
可明明,是他的玉佩惹来了祸端。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景谡闭目休憩了片刻,便起身思忖着如何在这乱世中寻得生机。
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一些不大的事情他记得并不太清楚。
再过不久,叔父会带着义军攻打吴县。
上一世,他带段令闻东躲西藏,阴差阳错投身于叔父所在的义军,至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征战之路……
景谡的目光望向窗外,望向那条土路,静静地等待着段令闻的归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原来,一个人的等待是如此漫长。
风吹树叶的簌簌声,村子里的犬吠鸡鸣,屋里老人隐约的低咳声,还有自己心口处的跳动,都如此地清晰。
夕阳西下,天色开始转为昏黄,小路尽头依旧空无一人。
景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搁在膝上的手缓缓收拢。
夕阳又下沉了几分,景谡再按捺不住,他撑着身子,缓缓走下地,一步一步挪到门口。
而此时,一道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
景谡的身体下意识地前倾,目光紧紧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身影渐近,轮廓逐渐清晰。
段令闻似乎有所感应,亦抬眼望了过去。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是今日工钱换来的少许米粮。
因而,他今日格外欣喜,步伐也稍快了些。
可与景谡目光相汇间,段令闻的脚步忽地顿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来,又用手拨弄了一下左额的碎发,这才加快了脚步。
景谡将他这一连串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口像是被扎了一下。
他扶着门框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终于垂了下来,直到段令闻走到近前。
“你怎么起了?”段令闻疑惑地问道。
“躺久了,想起来走一下。”景谡抬眸看他。
想早些见到你。
他心里的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段令闻将手里的布袋轻轻往上提了提,便笑着道:“今日东家结了些工钱,我换了些米回来,今日可以熬些稠粥了。”
东家便是县里的地主,方老爷。
今早时,他还担心会见到方老爷,那方老爷每回见到他,眼神总像带着钩子,在他身上逡巡不去,说话也黏黏糊糊,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劲儿。
有时甚至会假借由头,故意碰碰他的手背或胳膊。
段令闻嘴笨,不知该如何应对,每每只能僵硬地缩着肩膀,把头埋得更低,盼着快些干完活领了钱离开。
幸好今日方老爷并未出现,他顺利做完工,拿到了说好的铜板,一颗紧揪着的心才总算落回了实处。
再干几天的活,和家里攒下的铜钱,便能给爷爷买药了。
段令闻脸上藏不住的欣喜,“我去看一下爷爷,晚些时候生火,很快就能吃了。”
景谡看着他,眸光越发心疼,他不由地伸出手,想要轻抚他的脸颊。
可他的手刚碰到段令闻的发丝,身前之人便下意识后退躲避,脸上多了一丝惊惧。
在意识到眼前之人不是方老爷时,段令闻的面容僵了一瞬,可他无法理解,景谡刚才要做什么……
“抱歉……”景谡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他轻声道歉,旋即寻了一个借口:“你的头发上,有一片叶子。”
闻言,段令闻这才松了一口气,景谡这人举手投足间都不凡,和那方老爷怎么也不像是同一种人。
倒是自己多心了。
他晃了晃脑袋,又伸手在头上胡乱拍了拍,试图将景谡口中的“叶子”拂去。
“拍掉了吗?”段令闻问道。
景谡看着他的模样,心头酸软,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他上前一步,尽全力稳住身形,而后轻声道:“……还在,我帮你,可好?”
段令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微微倾身,方便景谡动作,“那多谢了。”
景谡再次抬手探近,他的动作像是刻意放缓,指尖先是轻轻拂过段令闻额前的碎发,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仿佛真的在寻找什么似的,在他的发丝间拨弄了一下。
根本没有什么叶子。
他的指腹最终轻轻擦过段令闻的鬓角,带着一丝流连,一丝贪婪,却又克制地迅速收回。
“好了。”景谡的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摘去了。”
他垂下的手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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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令闻甚至都没看清那叶子长什么样,他便又朝景谡道谢了一次。
话落,里屋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段令闻绕过景谡,快步走了进去。
段令闻手脚麻利,很快,一小锅冒着热气的米粥便熬好了。米粒并不多,但熬得火候足够,显得颇为粘稠,又烙了几张杂面饼子。
三人就着昏黄的日影,安静地用着简单的晚饭。
粥很烫,段令闻小心地吹凉了才递给爷爷,杂面饼子有些硬,他便小心撕开一小块一小块的,让爷爷不必费劲咀嚼。
饭后,老人精神似乎稍好了些,靠着垫子,和段令闻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段令闻总会轻声回应,昏黄的烛光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越发柔和。
景谡坐在稍远处的阴影里,并未插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这么灼热的目光,让段令闻想忽视都难,他稍稍挪了一下位置,只给景谡留下一个后脑勺,这样,自己就察觉不到了。
景谡神色微愣,旋即便垂下了眼帘。
夜渐深,老人起了睡意,很快便沉沉睡去。
段令闻便吹熄了油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摸索着回到墙角那简陋的地铺躺下。他今日似乎格外疲惫,几乎头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景谡依旧靠在榻上,在黑暗中听着那一轻一重两道呼吸声。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景谡的伤势极快地好转着。
段令闻依旧每日早早起身,傍晚时分带着换来的少许米粮或铜钱归来,然后便开始张罗简单的晚饭。
景谡便在一旁拾掇柴火,或是看着灶膛里的火,不经意间,目光仍会长久地停留在段令闻的背影上。
这日,已至傍晚时分,昏黄的日落将天际染成一片霞红。
景谡站在门口,目光一次次地投向那条土路。往常这个时候,段令闻的身影早已出现在小路尽头。
可今日,那道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起初,景谡以为只是稍晚了些,但天色一寸寸暗沉下去,却仍未见他的身影。
屋里,压抑的低咳声断断续续传来,老人的眼睛也不时望向门外,带着担忧的神情。
景谡回想着前世的记忆,在官兵发现他的藏身之所前,段令闻爷孙二人都相安无事……
不对,他好像模糊了一段记忆。
景谡的心猛地一沉。那段模糊的记忆,此刻如同挣脱了枷锁,带着血腥气猛地撞入了脑海……
他倏然想起,上一世,段令闻似乎也有过这样一次迟迟未归。
段令闻回来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灵,当时的自己只是不经意靠近,便惊吓得他连连后退,神色极其不安,无数次神色紧张地看向那条土路,像是害怕见到什么人似的。
彼时,他以为是段令闻招惹了马贼。
他虽没有明说安慰,却也立在门口,若有贼人来犯,他定会护二人周全。
不过,那夜并无贼人寻来,之后的日子,也没有。
如今想来,那日段令闻定是遭了什么变故,只是他从未言明。
思及此,景谡再也按捺不住,他转过身来,对里屋的老人道:“老人家,我出去寻他一趟。”
说罢,也不待老人说些什么,便快步走了出去。
5. 恐惧
北山郊外,暮色渐沉。
段令闻正等着东家发放今日的工钱,可等来的不是前几日的账房先生,而是多日未见的地主方老爷。
面前的方老爷腆着肥硕的肚子,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令人作呕的垂涎笑容。
“瞧你这模样,在地里刨食真是糟蹋了,只可惜,生了这双眼睛。”方老爷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小声道:“方老爷,今日的工钱……还没结,我还等着要……给爷爷买药。”
“你家那老棺材瓤子,死了也就死了。”方老爷嗤笑一声,“不如跟了我,保你从今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段令闻不住地摇头,声音颤抖却坚定:“方老爷……您行行好,结了今日的工钱吧。”
可那方老爷像是听不见似的,他伸出油腻肥短的手指,想去摸段令闻的脸,嘴里一股熏气扑来。
段令闻脸色惨白,拼命向后缩着脖子,躲避那令人恶心的触碰。
方老爷啧了一声,他失了耐心,脸上伪善的笑容瞬间剥落,露出狰狞的面容。他猛地伸手,一把抓向段令闻的手腕,“区区一个贱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手上那滑腻恶心的触感让段令闻浑身汗毛倒竖,恐惧和恶心瞬间压倒了一切。他不知哪来的胆子,猛地一挣,挣脱开他的手,却也因此将方老爷推倒在地。
一瞬间,空气死寂。
周围几个家丁连忙惊恐地将老爷扶起。
方老爷站稳身形,脸上的横肉剧烈抖动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淬着毒一般:“来人,给我打断他的手,挖了他的眼!”
“是!老爷!”家丁们脸上露出狞笑。
这些家丁平日里就仗着方老爷,欺行霸市,对付一个双儿,还不手到擒来。
段令闻也意识到他犯了大错,得罪了方老爷,那在吴县这个地方,他可就没有活路了。
于是,他连忙跪了下来,乞求方老爷大人有大量,饶了他一回。
“晚了!”方老爷啐了一口唾沫,“贱奴!打,给我往死里打!”
拿棍的家丁高高扬起了柴棍,带着风声狠狠砸下。
恐惧激发了求生的本能,段令闻猛地低头撞开身后一个家丁,挣脱的瞬间就地一滚,险险躲过了那重重的一棍。
柴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周围的尘土飞扬。
段令闻慌不择路地想跑,却被另外扑上来的家丁拦住了去路。推搡扭打间,他的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在地,他的手胡乱挥舞,摸到了地上半截断裂的竹棍。
眼看那几个面目狰狞的家丁又扑了上来,他脑中一片空白,握着那竹棍抵挡,胡乱向前一捅!
“嗤——!”
扑在最前面的那个家丁动作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一截竹棍正正插了进去,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衣裳。
紧接着,“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段令闻,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沾了血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凶器”。
方老爷脸上的暴怒瞬间转为惊愕,随即是更加阴沉的狠毒,他指着段令闻,声音尖利刺耳:“你这贱奴竟敢行凶杀人!反了!真是反了!”
“我……我不是,没有,我没有……”段令闻几乎失了声,他想解释,可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杀人了……
意识到这个,段令闻浑身血液犹如逆流,他僵硬地后退着。
剩下几个家丁见状,竟一时不敢上前。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给我抓起来!”方老爷怒吼道,说着,一口气没上来,重重咳了好几声。
“不是的,不是的……”段令闻失神地喃喃,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在家丁抓住他衣角的一瞬,朝着暮色深沉的北山野地发足狂奔。
回家,他要回家……
可身后的脚步穷追不舍。
不行,他不能回家,他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已经发麻发抖,他躲在一棵树后,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看着手上干涸的血迹,惊恐的泪水骤然滑落。
他杀了人……方老爷不会放过他的,官府会来抓他,他会被砍头……
爷爷怎么办……
天色暗沉了下来,段令闻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别人就找不到他了。
恐惧与绝望笼罩心头,他将脑袋埋进膝盖里,用双臂死死抱住自己,不敢听周遭要抓他的脚步声,自然,也没有听见另一道声音。
景谡找到他时,只见他蜷在树下,衣袖上还有干涸刺目的血迹。
“闻闻!”景谡快步上前,单膝跪在段令闻身前。他只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非但没有抬头,反而缩得更紧,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带着恐惧的呜咽。
他的手微微一顿,哑声道:“闻闻,是我,景谡。”
心急之下,他说出了本名。
可段令闻根本就没听见他的声音,只低声呢喃道:“别过来,我不是故意的……”
景谡不知道他遭受了什么,温热的手掌极其轻柔地覆上那僵硬的手臂,一遍遍喊着,“闻闻,闻闻……”
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才从膝盖间抬起一点头。
他双目空洞麻木,泪水涌上眼眶,左额前的碎发无意中撇了开来,露出了那只金色的瞳孔。
景谡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他再也忍不住,将段令闻拥入怀中,“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段令闻空洞的双眸终于动了一下,看清来人后,他颤抖地张了张嘴,“我……我杀人了……”
滚烫的泪水,一滴接一滴,洇湿了景谡颈侧的衣襟。那温度灼人,似乎要比前些日子的伤痛还要令他难以承受。
景谡将他抱得更紧,伸手轻抚着他的背脊,“别怕,有我在。”
段令闻的身体不再只是僵硬地颤抖,而是彻底软了下来,他断断续续地呢喃,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的话语混乱而无措,像是急于辩解,又像是无法从那个恐怖的场景中挣脱。
景谡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住,几乎令他窒息。他难以想象,上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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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段令闻是如何压抑着恐惧,回到家后还要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收拢手臂,将怀中人更紧地拥住,声音轻缓沉稳:“官府昏聩,只知盘剥百姓,地方豪强也只会欺压良善……闻闻,你没有错。”
乱世之下,为了保全自己,何错之有。
他退开了些,轻轻托起段令闻的脸,再说了一遍:“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段令闻抬眸看向了他,神色依旧难掩惶恐不安。
景谡抬起手,拨开了他额前的碎发,指腹轻轻拂过他眼角的泪痕。
段令闻恍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景谡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一瞬间,他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偏头躲闪,想要用碎发重新遮盖住那只被视为“不祥”的异瞳。
自幼,他便因这双眼睛,遭受了无数的唾弃与谩骂,甚至于……他还因为这双眼睛而落下了寒症……
景谡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他缓缓收回了手,膝行着退了一步。随即站起身来,向段令闻伸出了一只手,“爷爷该担心了,我们回家吧。”
段令闻怔怔地看着他,预想中的嫌弃、惊疑的反应都没有出现。
他看着那只手,又抬眼看看景谡。暮色中,景谡的神情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眸沉静如水。
他一点点抬起自己的手,最终,轻轻搭上了那只温热的手掌。
景谡的手立刻收拢,将他的手完全包裹住,稳稳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段令闻双腿发沉,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景谡另一只手迅速扶住他的腰身,帮他站稳,随即松开。
两人一步步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景谡忽然开口:“我曾读一史书,前朝曾有一位将军,其名范燮,传闻,他生来便与常人不同。”
段令闻茫然地抬起头,侧目看他。
景谡缓了缓,旋即继续道:“范燮将军,目有重瞳,少时饱受流言。他十三岁从军,提三尺剑,纵横捭阖,从无名小卒,到镇国大将军。他历经沙场百余战,敌军闻其名而胆寒,见其重瞳,皆以为天神下凡,不敢直视。后人称其……天赋异禀。”
世人愚昧浅薄,以不可知之事,视为妖邪。
段令闻的眸中多了些光亮,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重瞳……不再视为妖邪、灾祸。
那他是不是也一样……
两人先是来到了江边,清洗了手上和衣袖上的血迹。
洗去血迹时,段令闻的手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杀了人,有没有错不是他说了算的,方老爷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景谡见他目光仍涣散,身体细微颤抖着,便撩起江水,仔细帮他冲洗指缝间残留的血迹。
洗净后,景谡又撕下内衫一角,浸湿了,轻轻替他擦拭脸颊和颈侧的尘污与泪痕。
若是往日,段令闻必不会让旁人靠得太近,可此时,他的所有思绪全被抽离,只剩双眼睛呆呆地望着景谡。
“走吧。”景谡站起身,再次向他伸出手。
段令闻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景谡将手拢紧,没再放开。
6. 虚惊一场
暮色已完全笼罩四野,段令闻步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景谡始终握着他的手,不紧不慢地紧随着他的步伐。
快回到家时,昏黄的烛火从窗棂透了出来。
段令闻像是意识终于回拢,他挣开景谡的手,快步朝着屋内走去。
所幸,方老爷没来,官兵也没来。
段令闻浑身脱了力,几乎整个人瘫软在地,他紧紧抓着门框,才让自己勉强站稳。
“是闻闻回来了吗?怎么这么晚……”爷爷苍老沙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伴随着一阵低咳声。
段令闻张了张嘴,想要回应,可一时间发不出声音来。
“闻闻?”老人又唤了一声。
与此同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他垂下的手,抚平了他的惊惶。
景谡朝里屋开口道:“是我们回来了。”
段令闻看了看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爷、爷爷……是我,今天活计多了些,我回来晚了,今日……没拿到工钱,账房……账房先生说,过几日再结。”
他撒谎了。
若是今日的工钱结了,就够给爷爷买药的钱了。
“咳……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爷爷又咳了几声,“锅里……锅里还有粥,热着呢,快吃点。”
段令闻低低地应了一声,可脚步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景谡捏了捏他的手心,旋即带着他进屋坐下。
若非此时段令闻受不住惊惧,他便将人直接抱回屋内了。
景谡快步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舀了碗粥,而后,又在一旁拿起一个还温热的大饼。
段令闻看着面前的粥和大饼,怔愣了许久,才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几乎尝不出味道的粥。
一滴泪莫名其妙从他眼角滑落。
景谡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见状,他下意识伸出了手,拂去他脸颊上的泪珠。
而这一幕,落在了里屋的老人眼中。
入夜。
景谡让段令闻睡回床榻上,自己则坐在门口处,半倚着门框,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向夜色深处。
他的思绪渐渐飘远。
约莫在五月中旬,叔父带着的义军就会攻破吴县,而现在是四月下旬,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若按这个时间推算,义军现在已经到了吴县境内。
景谡侧首看向西边夜色。
屋内的段令闻并未入睡,他的神经紧绷,耳朵竖着,周遭夜莺的啼鸣声、远处的犬吠、甚至是风吹过树叶的窸窣声,都让他心惊肉跳,仿佛下一瞬,方老爷就会带着家丁或者官差破门而入。
他的身子蜷缩在床榻上,微睁的眼眸看向了门口处的身影,心里的惶恐不安似乎才稍稍平了几分。
他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朝着门口的方向,极小幅度地蜷缩得更近了些。
景谡忽地转过头来看他,稀薄的月光从窗棂处斜斜切了进来,恰好照在段令闻微惊的眼眸中。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双映着微弱月光、受惊的双眸就这么撞入了景谡的心湖,荡开层层叠叠、无法言说的酸甜苦涩。
眼前的段令闻脆弱得似乎一碰就碎,可在往后的时间里,他上阵杀敌,流血受伤成了常态,却从未在他面前诉过苦痛。
此时,段令闻眼中露出的懵懂依赖,像是无数根丝线,紧紧缠绕着景谡的心脏,牵动着他的悔恨与……爱意。
是爱意。
景谡痛恨自己,为何前世的他总是活在自欺欺人的假象里,他明明在乎着段令闻,却任由那些所谓的规矩、身份,以及那可笑的骄傲蒙蔽了双眼。
段令闻怔愣了一下,昏暗中那双眼睛正望着自己,那目光太过复杂,承载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沉甸甸的,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从二人初次相见,便是如此。
景谡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从门口透进来的月光,他一步步走近,停在了床边,微微俯身。
阴影将段令闻完全笼罩,带着一种令人心安又莫名心悸的气息。
“睡不着?”景谡的声音压得很低。
段令闻抿紧了唇,点了点头,随即想起光线昏暗他可能看不清,又极轻地“嗯”了一声。
景谡没有再多问一句。他在床沿边坐下,并未靠得太近。
段令闻怔怔地看着他,磕磕巴巴说了一句:“怎、怎么了?”
“屋内很闷。”景谡的声音很轻,“带你出去透透气,好不好?”
他知道段令闻害怕屋外的风吹草动,可这些声音,离得近了,听得真切了,反而没那么可怕。
段令闻迟疑了片刻,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院子里,清凉的夜风拂过,让段令闻的思绪稍稍冷静了些。
两人静静地坐在院子的树下,望着夜空,看着月色,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
“你看那。”景谡抬手指向夜空。
段令闻依言,缓缓仰起头,迷茫道:“什么?”
景谡的指尖在夜空下比划着,“这七颗像斗勺的星辰,名为北斗。四季轮转,斗柄所指方位亦变,故有‘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之说……”
也就是说,老百姓耕种的历法与这天上的北斗七星息息相关。
段令闻的思绪被他的话所吸引,便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景谡反手撑在身后,望着夜空,忽而笑着开口道:“其实我小时候,很怕黑。”
段令闻侧首看他,像是疑惑,他怎么会怕黑?
“不是怕鬼怪……”景谡笑了笑,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道:“只是觉得,周围一片漆黑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抓不住,喊不出声,也没人听见。”
段令闻问道:“后来呢?”
“后来发现,怕也没用,天会黑,也会亮……”
月色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直至夜深,段令闻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了下来。
起初他还强撑着意识,渐渐的,眼皮越来越沉,头不自觉地微微点着,最终歪向了一侧,靠在了景谡的肩膀上。
他的呼吸绵长,陷入了沉睡中,就这样坐在院子里睡着了。
景谡侧过头,借着朦胧的月色,凝望着段令闻沉睡的面容。他抬起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可手臂悬在半空,最终还是艰难地放了下来。
他抬头看向夜空,斗柄南指……吴县很快就要变天了。
他又垂下眼眸,看向身侧之人,心口慢慢被一种酸涩而温热的情绪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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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
无论如何,这一世,他再也不会让段令闻受伤。
良久,他动作极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
段令闻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轻哼了一声,脑袋本能地往他温暖的颈窝处蹭了蹭,寻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便再无动静。
景谡步履沉稳地走回屋内,将人放回到床榻上,拉起薄被,仔细替他盖好。
做完这一切,景谡没有立即离开,他在床边又静立了片刻,确认段令闻已经睡熟了,才转身守在门口。
次日。
段令闻醒来时,并没有看见景谡的身影,问了爷爷,也只说是天未亮就出去了,屋内墙角处,用布条包裹着的剑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景谡已经离开了这里,毕竟,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压下了心头莫名的低落,随即思忖着,要如何和爷爷解释昨日发生的事情。
就在这时,村头一道身影快步走来,待凑近了些,段令闻才认了出来,是和他一同在方老爷底下做佃农的一个双儿,名为段盼,比他还要小五岁。
“令闻哥哥!”段盼边跑边喊着。
段令闻看向他的身后,并无其他人,便快步迎了上去,“发生什么事了?”
段盼面色惊慌失措,像是受了惊吓,唇瓣失了血色,他紧张兮兮地看向周围,随即压低了声音道:“方、方老爷死了!听说是被一群贼寇杀了,还抢了庄里的钱和粮!”
闻言,段令闻的心猛地一跳,方老爷死了……
可那方老爷极其怕死,走到哪里,身边的家丁成群,一般的马贼流寇应是没那么轻易近他的身。
“真的……死了?”段令闻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没想到,那方老爷原来死了,难怪没来找他算账。
“千真万确!”段盼重重点头,脸上惊惧未消,“天还没亮透就传开了!说是昨夜的事,一伙人骑着高头大马,拿着明晃晃的刀剑,直接闯进了方家大宅……他们抢走了银钱粮食!方老爷和他那几个恶霸儿子想阻拦……结果、结果就被杀了!宅子里血流成河,吓死人了!”
段盼说着,身体微微发抖:“听说,那些人自称什么义军……令闻哥哥,义军是什么?他们会不会到我们村里来?我们怎么办?”
段令闻听到“义军”二字,心头也是一片茫然。
他自幼长于乡野,平日里听得最多的不过是官府催粮收税、地主收租,最多还有些山匪流寇的传闻,何曾听过什么“义军”?
他看着段盼惊惶失措的模样,强压下自己心头的震动,伸手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别怕,他们既然是冲着钱粮来的,想必……想必不会与我们过不去。”
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但段令闻此刻也只能这般安慰对方,也安慰自己。
段盼怔怔地点了点头,脸上的恐惧稍减。
前几年,天灾不断,粮食欠收,像方老爷这些地方豪强,明明仓库里的粮食堆得发霉,却还要趁机哄抬粮食物价,没钱买粮食的,就只能用田地换、用人来换。
因此,方老爷死了,消息传来时,村里除了最初的惊惧,暗地里或许还有不少人感到快意。
死得好,死得好啊!
7. 猎物
段家村后面的一处深山野林中。
古木参天,枝叶交错,将大部分天光隔绝在外。
景谡的身影融入林间,悄无声息地移动,手中紧握着一柄长剑,眸中沉静,伺机而动。
灌木丛深处,传来窸窣的异响,带着哼哧的喘息。
他放缓呼吸,循着气味和声响,悄然靠近。很快,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他看到了目标。
一头体型极为硕壮的野猪,鬃毛刚硬,根根竖立,一对獠牙外翻弯曲,尖端锐利,隐约可见红色的血迹。
那野猪似乎察觉到了危险,鼻孔喷着粗气,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景谡眸光微暗,霎时间,长剑出鞘。
“噗嗤——!”
利刃刺入厚皮,穿透心脏。
野猪发出一声暴怒的凄厉嚎叫,剧痛瞬间激发了它全部的凶性,它猛地扭身,试图用獠牙反扑。
但景谡早已预料到。
一剑刺入,他便毫不犹豫地抽出长剑,身体借势向后急退,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野兽的凶猛獠牙。
野猪越发疯狂地冲撞,没多久,那庞大的身躯轰然一声倒地,震得地面微微一颤。四肢又无力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林间重新恢复了寂静。
景谡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眉头微微蹙起。
方才为了一击毙命,那一剑用了七分力,此时,手臂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面无表情地扯开左臂的粗布衣袖,只见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果然崩裂开来,鲜血沿着手臂流下。
日头升高了一些,林间光线变得稍微明亮。
简单止血后,他没有耽搁,扛着猎物沿着崎岖山路而下。
刚来到山脚下,前方忽然传来几声粗粝的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
“站住!”
五六个人从一旁的小路转出,拦在了路中间。他们穿着混杂的衣裳,有的甚至还套着半件破旧的皮甲,手中拿着大刀棍棒。
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目光贪婪地盯在景谡肩头那硕大的野猪上,舔了舔粗糙的嘴唇,喝道:“把你肩上的东西留下!”
景谡脚步一顿,他抬眸看向来人,这个刀疤壮汉他认得,是卢信底下的部将。
卢信,是江淮一带发迹的豪强氏族,为人爽朗重义,善于结交天下豪杰。因而,在虞朝的压迫统治下,卢信举旗反虞,众豪杰纷纷响应,加入其部下。
如今,景谡的叔父,景巡,手中兵马不足三百,为了天下大局为重,景巡便与淮南卢信结盟。
卢信此人,的确是重情义,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却有些拎不清。以致于,前世正是因为卢信听信谗言,没有出兵援救景巡,景巡带着三千兵力鏖战多日,最终还是兵败虞军,不仅丢了南边的乌伤、治县几地,连自己也战死沙场。
景谡的眸光越发冷淡,他淡淡扫了几人一眼,神色冷冽,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压迫感,竟让那几个本欲上前抢夺的义军脚步一滞。
“让开。”他的声音不高,听着却像是命令。
那刀疤脸被他这态度激怒,又仗着己方人多,梗着脖子道:“嘿!你这人好不识相,爷几个是义军!拿你的猎物是看得起你!快放下!”
“义军?”景谡将肩上的野猪缓缓放下,发出闷响。他活动了一下染血的手臂,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何时义军也干起拦路抢劫的勾当了?”
卢信治下不严,底下的士卒犹如流匪,攻占城池后,吃喝从不付钱,甚至动辄便是对普通老百姓劫掠抢夺。
刀疤脸被他问得一噎,旁边一个稍显年轻的义军忍不住道:“头儿,这人看起来不好惹,要不……”
“闭嘴!”刀疤脸恼羞成怒,挥了挥手中的刀,“少废话!这野猪我们要了!识相的就赶紧滚!”
景谡不再多言,只是缓缓扯开了包裹着剑身的布条。
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
那几个义军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们也是经历过厮杀的,瞬间便察觉到眼前这人绝非普通猎户。
景谡持剑而立,声音依旧平淡,“想要?自己来拿。”
话落,周遭气氛瞬间绷紧。
就在这时,另一个看似小头目的人拉了刀疤脸一把,低声道:“算了,正事要紧,为口吃的不值当……”
刀疤脸借坡下驴,色厉内荏地瞪了景谡一眼,撂下句狠话:“哼!算你走运,今日不跟你计较!我们走!”
景谡看着几人离去的方向,大抵能猜出,这几人是去吴县探查军情,为义军接下来攻陷吴县做准备。
若非虞军也是军纪涣散,一盘散沙,以这些人的嚣张行头,早被抓住了。
景谡收回了目光,继续扛着猎物回去。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枚玉佩和长剑可以换些银子,剑不能换,玉佩也不能随意换。
所幸这深山老林中,还有些猎物。
有了这头野猪,至少一个月不必担心粮食的问题。
思及此,景谡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院子里。
段令闻正背对着,心不在焉地拧着一件破旧的粗布衣衫,准备晾到竹竿上。
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段令闻身形一僵,猛地转过身来,“谁?!”
景谡微微一诧,随即将猎物放在地上,声音放缓了些:“吓到你了?”
段令闻低头看向地上那头皮毛粗硬、獠牙狰狞的野猪,这才意识到,他没有离开,只是去打猎了。
看着段令闻的面色,景谡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走了?”
段令闻又是一惊,还有些尴尬,可他向来不善掩饰,便僵硬地点了点头,“呃……嗯。”
景谡上前凑近了些,声音带着几分缱绻:“那下次,无论我去哪里,都和你先说一声。”
他的神色很认真,段令闻只觉得耳根发热,含糊道:“……随你。”
景谡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再多言,转身去处理那头野猪。他动作极为利落,剥皮、分肉,手法娴熟得像一个屠夫。
段令闻站在一旁看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手臂处,只见粗布衣袖已被鲜血浸透,暗红一片。
“你的手……”段令闻忍不住出声。
他是知道景谡手臂上有一处剑伤的,虽然说,养伤这些时日,伤口已经结疤,应该开始愈合了,可要制服这么凶猛的野猪,难保伤口没再裂开。
“嗯,好像是伤口裂开了。”景谡假装是才知道这件事。
段令闻抿了抿唇,转身进屋,翻找出仅剩的一点干净布条,又去院子后面,找了些止血的草药,将其碾碎。
随即他走到景谡身边,将东西放在一旁,“先止一下血吧。”
景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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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衣裳满是脏污的血迹,有野猪的,也有他自己的,索性,他将上衣脱掉,随手放在一旁。
日光下,他精壮的上身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身上覆着一层薄汗,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胸膛,块垒分明的腹肌,显而易见是常年习武的身体。
他用清水冲洗了身上的血污,旋即看向段令闻,开口道:“闻闻,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之前景谡动弹不得时,段令闻也给他处理过伤口,那时,他还能心无旁骛。可不知为何,此时的他却不敢直视景谡。
段令闻垂下了眼帘,眼神不经意间瞥过他的腰腹下,下一刻,他又立即撇开了眼神,“嗯……好。”
景谡见他眸光四处乱瞥,就是不看他,不经觉得好笑,可笑着笑着,心头又像是被堵住了。
“闻闻……”他不自觉地轻唤道。
段令闻顺口应下:“怎么了?”
景谡沉吟许久,那些翻涌到唇边的话终究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道:“无事。”
段令闻也没有多问,只是专注地处理他身上的伤口。
清凉的草药敷上去,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痛感。
终于包扎妥当,段令闻迅速收回手,语气匆忙:“好了。”
景谡低声道:“多谢。”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段令闻霍然站起身来,“我、我去给你拿一件干净的衣裳。”
段令闻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进屋,翻找出一件自己的粗布上衣,递给他时眼神仍有些飘忽。
景谡接过,利落地穿上,空气中那点若有似无的紧绷感似乎也随之缓和了些。
他看着地上处理过的野猪,开口道:“这些肉,还有野猪皮,你看着处置,需要换什么,或是留着自己吃,都由你决定。”
闻言,段令闻一怔,抬眼看向他,“这是你打回来的猎物,我不能要。”
深山老林,危机四伏。狩猎绝非易事,林间不仅有蛇虫鼠蚁,更不知会从哪扑出来凶猛的野兽。
景谡道:“我的命是你救的。若非那日你将我带回来,又悉心照料,我早已曝尸荒野,与性命相比,这些猎物又算得了什么?”
段令闻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他走到那野猪前,仔细估量着。
留下足够几人吃上一阵子的肉,其余的……
他想了想,道:“这猪油可以熬出来,这些肥瘦相间的,用盐腌了风干,能放得久。剩下的瘦肉和骨头,明日我拿一部分去镇上,去换些钱和盐回来,这张皮子……”
他摸了摸那坚硬粗粝的野猪皮,“这个,换给皮货铺子。”
这样,就有足够的钱给爷爷买药了。
段令闻条理清晰地说着安排,景谡只是安静地听着,末了,颔首笑道:“嗯,都依你。”
说罢两人便忙碌起来,生火熬油,切肉腌渍,动作麻利。
日头渐高时,大部分的肉都已处理妥当。段令闻看着屋檐下挂得满满当当的肉,轻轻吁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景谡递过来一碗清水。
段令闻微顿,接过碗,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微微一颤,碗里的水晃了晃。
“谢谢。”他低声说,借着喝水掩去了那一瞬间的异样。
景谡看着他,忽然开口:“明日,我同你一起去镇上。”
8. 进城
翌日,天光未大亮,晨间雾气氤氲。
段令闻早早起身,将准备换钱的野猪肉仔细分出一块,约莫五两重,用干净荷叶包好,去村头的段盼家换了一张路引。
要进城就需要路引。
之前在太平年间,或许还没那么严,可自从各地出现反虞的乱党后,各地盘查就变得尤为严厉。
景谡非吴县人,身上更没有什么路引,段令闻便用几两肉暂时借用一张路引。
“段武,年二十二,吴县段家村人。”景谡低声念道。
“嗯!”段令闻点了点头。段武是段盼的哥哥,好吃懒做,在村里是个流氓痞子,平日里很少进城,应当是没有多少人认出来。
景谡将路引收好,旋即抗起那捆沉甸甸的野猪肉和皮子,“走吧。”
“还是我来吧。”段令闻低声惊呼一声,担心他又扯开了伤口。
景谡用左臂扛着,并无大碍,“无妨,你方才不是说,村口的段大叔在等着了吗?”
段家村偏壤,要走路进城的话,至少也得一个时辰,因而,村子里的人很少进城。一定要去的话,便坐着村口段大叔的牛车去,一来一回,只需五个铜钱。
段令闻见状,便不再多言,他回屋告别了爷爷。
二人快步朝着村头走去。
村口的老槐树下,段大叔和他的老牛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段大叔是个哑巴,看到段令闻和景谡走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咿咿呀呀地比划着,示意他们快上来。
段令闻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十枚铜钱,想要塞给段大叔。
段大叔一见,立刻收敛了笑容,用力地摆手摇头,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啊啊”声,坚决不肯收。
他指指段令闻,又指指自己心口,然后做出写字的动作。
段令闻明白他的意思。
早年段大叔的儿子参军离家,音信艰难,是段令闻的爷爷时常帮着段大叔读信、写信,一分不收。
这份情,段大叔一直记在心里。
可段大叔的生活也不容易,他不收铜钱,段令闻便将一块肉悄悄挂在他的牛车后。
几人乘着牛车朝着城里出发。
老牛迈着沉稳的步子,拉着吱呀作响的板车,缓缓行驶在蜿蜒的土路上。晨雾如同轻纱,尚未完全散去,缠绕在远处的山腰,将连绵的翠色晕染得朦胧。
道路两旁是起伏的田野,这个时节,庄稼刚挂上稻穗牙子,再过两个月,这稻子才成熟。
曾几何时,段令闻家里也有这样几亩良田。父母勤劳,精耕细作,每年的收成交了税后,除了温饱,还能略有盈余。
可也正是因为这田地产出太好,引来了祸端。
县里一个姓钱的地主,不知怎的就看上了他家那几块连成片的肥田。先是派人来“好言相商”,被父亲断然拒绝后,便露出了獠牙。
县衙的胥吏带着地主的家奴,拿着盖了官府印章的文书,趾高气扬地宣布,为了通渠灌溉,要征用他家的地开挖水渠。
而那所谓的“补偿”,只有市价的三成不到,简直是明抢。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据理力争,却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家奴推搡在地,拳脚相加。
那顿毒打,彻底击垮了父亲的身体,从此落下了病根,阴雨天便浑身疼痛。为了凑钱买药,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没多久,官府征发徭役的牌子又送到了家门口。
病弱的父亲如何能承受那繁重的苦役?
母亲哭干了眼泪,求遍了亲戚邻里,才凑了些钱想为父亲免除徭役,可那胥吏收了钱,却依旧冷笑着将父亲的名字报了上去。
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沉重的劳役和早已垮掉的身体,最终将他彻底压垮。
段令闻望着那片稻田,眼神空洞,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
他不明白,为何勤恳善良的父母会落得如此下场,不明白为何这世道竟能如此不公。
在这个世道,仅仅是活着,便已经很艰难了。
他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掩住眼底那片化不开的迷惘与哀凉。
景谡坐在一旁,忽而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他拿起一旁粗竹筒制成的水壶,拔开塞子,将水壶递到段令闻身前,“喝点水吧。”
声音打断了段令闻的思绪,他低声道谢,旋即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心头似乎也没那么烦闷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几人来到吴县的城门口。
城门洞开,但两侧拒马重重,守卫的兵卒比平日多了几倍。
“无路引者、形迹可疑者,一律扣押审问!敢有冲卡者,视为反贼乱党,格杀勿论!”一守卫大声喝道。
排队等候验查路引的人众多,虽有小声抗议,却也不敢违抗。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队伍缓慢地前行着,就在这时,一守卫频频朝这边投来目光,景谡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又在几人不注意的时候,斜睨着那守卫看去的方向。
这才发现,无怪守卫发现了异常,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那斜后方一人行为举止怪异,四处张望,他不像普通乡野村夫,可也不像世家子弟那般冷静从容。
这个人,很奇怪。
两名守卫大步上前,指着那人呵道:“你叫什么名字,路引呢!”
那人被守卫厉声喝问,顿时慌了手脚,眼神闪烁不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连连摆手道:“我、我不进城!我就是路过,看看,就在外面看看……”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连原本小声抱怨的队伍都瞬间安静下来。
在这严查之时,守在城门口却说不进城,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问话的守卫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厉色一闪,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尖直指那人,“鬼鬼祟祟在此窥探城防,还说不是乱贼探子!来人,将他拿下!”
“我真不是什么探子!”那人瞬间慌了神,他刚想转身逃跑,刀刃冷不丁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两名兵卒立即扑上前来,一左一右扭住了那人的胳膊。
那人挣扎着,大声道:“我要见你们的头儿——”
话音未落,一兵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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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给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那人的叫嚷。力道之大,打得他头猛地一偏,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吵死了!”那动手的兵卒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老实点!”
这一巴掌彻底打掉了那人所有的气焰,他被打得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随即被守卫拖去关押嫌犯的地方。
经过景谡和段令闻身边时,那人涣散的目光无意中对上了景谡的目光,忽地,他瞪大了眼睛,手无力地朝着景谡的方向伸来,可还是被守卫无情拖走。
景谡眉头微蹙,这个人,似乎认识他。
忽地,一只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衫。
“快到我们了。”段令闻低声提醒。
两人的路引都没有什么问题,景谡只简单地说了一下籍贯与名字,守卫便将人放了进去。
两人先去了城里的皮货铺。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验看了野猪皮,成色颇好。可官府多次征粮,这生意不好做,几番压价下来,最后只能给个寻常一半的价钱。
段令闻虽然心疼换不了多少钱,可这皮自己留着也没有多大的用,便答应了下来。
接着二人又将一部分瘦肉和骨头卖给肉铺,换了些铜钱和盐。
揣着剩下的钱,段令闻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轻快,“药铺就在前面,买了药,我们就回去吧……”
话音未落,前方街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厉声呵斥!
“闪开!都闪开!”
只见几名骑兵开道,马鞭挥舞,驱赶着街上的百姓。人群顿时一片惊慌混乱,向两旁拥挤推搡着。
景谡眼神一凛,迅速将段令闻拉向自己身侧,用身体护着他疾步退到街边一个卖杂货的摊位旁。
混乱中,一辆简陋的囚车被马匹拖着,吱呀作响地驶来。
木栅栏里,关着的是一个满面血污的男子,他头发散乱,衣衫褴褛,身上尽是被严刑拷打的伤痕。
押车的虞兵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着街道两旁惊恐的百姓高声宣布:“此人,勾结反贼乱党,按律,押赴东市,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话落,百姓们面露惧色,纷纷低头,不敢多看那囚车一眼,更无人敢出声。
那囚车上的人闻言,非但没有露出惧色,反而猛地抬起头,纵然满脸血污,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大笑出声,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我呸!”
他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街上的嘈杂,“狗官!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当今天子昏庸无道,朝廷腐朽不堪,贪官污吏横行乡里!赋税沉重,欺压良善,民不聊生!他们!何曾管过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押车的虞兵脸色大变,厉声呵斥:“住口!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
说着便要挥鞭抽打。
那囚犯不顾伤痛,继续嘶声怒吼:“我是不是妖言,天下人自有公断!虞朝气数已尽!卢公举义旗,乃顺天应民!义军,必胜!”
围观的百姓一时怔然。
骑在马上的虞兵脸色铁青,他抬起长刀,手起刀落。霎时间,一颗头颅落下,鲜血飞溅。
9. 吃人的世道
义军……
这是段令闻第二回听到这个称呼,上一次,是义军杀了欺行霸市的地主,而这一回,那囚犯所言,虽惊世骇俗,字字句句却振聋发聩。
这些义军,到底是什么人?
官府将其视为反贼、乱党,是祸乱天下太平之人。
可这天下,早就已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看着段令闻怔愣住,似乎是被眼前血腥的场面吓坏了。见状,景谡连忙牵起他的手,想要带他离开这里。
可方才那囚犯所言,无疑是煽动了人心。
这个时候,官兵立即封锁了出路,为首者高声喝道:“我怀疑有乱党藏匿在你们之间,现在!一个个盘查路引,若有可疑者,即刻拿下!”
然而,光是严查似乎还不够,那官兵目光阴鸷地扫过惊惶的百姓,而后,又义正言辞道:“那些所谓的什么‘义军’,不过是一群杀人劫掠、无恶不作的暴民流匪!”
他挥刀指向地上那颗人头,继续道:“看看!这就是对抗朝廷的下场!朝廷剿贼,乃是为了还天下一个太平!从今往后,你们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若有可疑之人,即刻上报官府,朝廷有赏!若是敢包庇隐匿……哼,就以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话落,周遭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生怕被安个乱党罪名。
景谡将段令闻的手攥得更紧,低声道:“别怕,有我在。”
段令闻抬头看他,心中的惊疑暂时压了下来,他点了点头,并没有挣脱开景谡的手。
就在这时,盘查的官兵已经逼近了他们所在的位置。一名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兵卒停在他们面前,微眯着眼睛盯着二人,“打哪来的?”
景谡将二人的路引递上前来,回道:“吴县,段家村人。”
那兵卒没有理会他,只直勾勾地盯着段令闻,命他抬起头来。
段令闻猛地心头一紧,不过他并非什么乱党,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便缓缓抬起头来。
那兵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二人的路引,见无异常,便转身要走。
段令闻刚松了一口气,那兵卒忽地又回过头来,问他:“左眼怎么了?”
他的左眼被碎发遮住,若不刻意去看,很难发现异常。
段令闻一怔,低声回应:“我这眼睛,从小就落了毛病,怕光……”
说到底,他这异瞳只在段家村流传开来,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时遭人指指点点。
若是被当众发现,他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即使,他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一个人。
可越是怕什么,便越来什么。
眼看那兵卒要上手,景谡上前一步,将人护在身后,一边拿出所剩不多的铜钱,一边对那兵卒道:“他天生胆子小,您行个方便。”
那兵卒收了钱,掂量了一下,虽不算多,但也抵得上几日酒钱。下一刻,他立即变了个嘴脸,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识相,办完了事赶紧离开,少在城里晃悠。”
段令闻死死地攥着掌心,那是爷爷的买药钱……
可此时,他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能吃下哑巴亏。
然而,为首的官兵还是发现了这里的动静,骑着高头大马便走了过来,手上的长刀还在滴着鲜血,厉喝一声:“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收了钱的兵卒脸色微变,他连忙收起铜钱,挺直腰板,指着段令闻抢先回道:“禀都头!没什么大事,就是这小子眼睛好像有点毛病,遮遮掩掩的,属下多盘问了两句。”
为首官兵眼神多疑,他居高临下,瞥了眼景谡,最后落在被他半护在身后、低着头的段令闻身上。
他抬起刀尖,指向段令闻,“抬起头来,让老子看看,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毛病。”
杀气混着刀尖上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恰在此时,人群中忽地传来异动,几道矫健的身影猛地拔出长剑,便朝着围堵的虞兵刺去,其中一人冲上前去,夺走地上的头颅,朝着虞兵怒吼道:“狗杂碎!”
“是反贼!抓住他们!”
场面瞬间陷入混乱,百姓尖叫推搡,拼命向四周逃散。
混乱之中,景谡拉着段令闻朝着城门方向奔逃而去。此时,城中已有义军混了进去,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城门必然关闭,到时候,一个人都出不去。
两人连续穿过几条小巷,段令闻边跑边道:“已经离得远了……”
他身上还有所剩不多的铜钱,还能给爷爷抓一两剂药。
景谡没有放开他的手,沉声道:“相信我。”
“可是……”段令闻还想说些什么,他的目光瞥向药铺的方向。
景谡明白他的心思,可现在时间紧迫,“闻闻,你听我说,药的事情,以后另想办法,城门若是关了,我们就再难出去了。”
段令闻虽不明白,他为何那么笃定城门会关,可看着景谡凝重的神色,还是不由地点了点头,“好。”
城门处,尚未被方才的动乱波及到,二人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
可就在此时,城内街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吼叫:“都尉有令,关城门!”
话音一落,周遭一片混乱,争着吵着要出去。
那官兵高举长刀,立在城门前,怒喝道:“谁敢闯,杀无赦!”
段令闻身形一僵,他侧首看向景谡,小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景谡捏了捏他的掌心,沉声道:“城中混入了义军,出了这种事情,他们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身后的嘈杂声未停,二人加快了脚步,总算是到了和段大叔约定的地方。
然而,约定之地空空如也,既没有段大叔的身影,连那牛车的身影也消失无踪。
“段大叔?”段令闻心中一紧,四下张望,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的心头越发惊慌,一种不详的预感攫取了他的心神。
景谡眉头紧蹙,目光扫过四周。忽然,他蹲下身来,手指捻起一撮泥土,泥土上面,赫然裹挟着几滴血迹。
见状,段令闻的心猛地一沉,顺着血迹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断断续续的血滴延伸向另一条路的深草丛中。
草丛茂密,尤为明显的是一处凹下去的痕迹。
段令闻拨开草丛,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心脏骤停。
只见段大叔倒在杂草上,额头破裂,鲜血糊了半张脸,一只手死死地朝着那条路上的方向伸去,似乎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段大叔!”段令闻踉跄地扑到段大叔身边,四肢百骸犹如被灌入冬日的河水,寒意直直涌上心头。
段大叔已是奄奄一息,胸口只剩微弱的起伏,他似乎听到了段令闻的声音,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啊啊”声,颤抖地动着手指,示意他们快走。
景谡看向路上的几道脚印,还有牛车的辙痕,便留下一句:“我去看看。”
他沿着踪迹跟了上去,不远处,三个穿着粗衫的流寇正拼命拉扯着老牛的缰绳。
那老牛的鼻子已经被粗糙的绳索磨得血肉模糊,任凭那三个贼寇如何踢打、拽拉,竟是倔强地不肯挪动半步。
它扭头看向这边,发出哀戚的哞叫。
景谡快步上前,冷冷地扫过那三个贼寇,“人,是你们伤的?”
听到声音,那几人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警惕地望过来,不过只看到景谡一人,脸上顿时露出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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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又来了一个送死的?”为首那人抽出腰间的砍刀,呵斥道:“识相的赶紧滚!这牛和车,我们爷几个要了!”
景谡眼神一寒,不退反进。
那贼寇呸了一声,恶狠狠地提着砍刀劈来。
景谡脚步越发加快,就在砍刀落下之际,他的身形如同鬼魅般微微一晃,便精准地避开了那势大力沉的一击。
那贼寇一刀劈空,身体因失重而向前踉跄。
刹那间,景谡未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一脚踢中他的手臂,在他手腕脱力之时,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砍刀。
只见寒光一闪,锈迹的刀刃被鲜血染红。
“呃啊!”那贼寇惨叫一声,眼睛瞪大,随即缓缓倒在了地上。
剩下的两名贼寇甚至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脸上的狞笑瞬间化为惊骇,二人被他这眼中的杀气和利落的身手震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丢开牛绳,连滚带爬地逃走,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景谡没有去追,这些贼寇死不足惜,只是他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
他拉起牛车,赶着牛朝着段大叔倒地的方向返回。
老牛走回到段大叔身旁,用鼻尖轻轻拱了拱。
段大叔似乎也感知到了老牛回来了,肿胀的眼缝里流出一行清泪,与脸上的血污融合,化作血泪落下。
此时,离得最近的是城里的医馆,可此时,城里已禁止出入。
“段大叔,我、我带你回家……”段令闻慌了神,村里还有个老郎中,平日里多是治些跌打损伤,若段大叔只是外伤还好。
他小心地将奄奄一息的段大叔背起,稳稳地放到铺着干草的板车上。
而后,他拉起牛车,沿着来时路,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段家村的方向赶回。
回去的路上,牛车微一颠簸,段大叔嘴角便不住地呕出黑血来。
景谡扒开他的衣衫,果然,段大叔的胸口处好几处淤黑的脚印,伤及肺腑,可见那几人是下了死手。
段大叔艰难地抬起手,喉里吐出几道气音。
听到声音,段令闻连忙将牛车停了下来,他来到段大叔身旁,哑声道:“段大叔,你撑住,你一定要撑住,我们很快就回到了。”
段大叔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他极其缓慢地比划着。
可下一刻,又一口污黑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他圆睁着双眼,瞳孔渐渐涣散,最终……那只一直颤抖着、努力比划着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车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一切的挣扎与痛苦,都在这一刻归于死寂。
段令闻身形僵硬,瞳孔紧缩,他死死地盯着段大叔灰败的面容,几欲出声喊他,可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掐住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一直拖着板车走动的老牛,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它缓缓停了下来,发出一声悠长而悲戚的哀鸣。
段令闻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喉间终于迸出几个字来:“段、段大叔……”
无人回应。
“段大叔!”段令闻颤抖着、嘶声喊道。
依旧只有死寂。
是他……害死了段大叔……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只觉浑身发冷,脑海中忽然涌现出记忆深处的画面。那时,村子里的人骂他是灾星,骂他是妖邪,骂他克死了父母,骂他会害死别人……
“我、我害死了段大叔……”段令闻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
忽地,一双大手将他揽入温暖的怀抱。
“不是你的错,闻闻。”景谡紧紧地抱住了他,沉声道:“害死段大叔的是那几个贼寇,是这个吃人的世道。”
10. 无妄之灾
夕阳西沉,残阳如血,将天际的云霭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
牛车驶进村子,段令闻将头垂得极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最先看到他们的,是几个在村口闲聊的老人。看见是段令闻,脸上的笑意僵住了,神色中多了几分嫌恶。
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这……这不是老哑巴的牛车吗?”
旁人附和道:“今早我还见老哑巴赶着牛车出门呢,这老哑巴哪去了?”
几人的目光在景谡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落在牛车上那明显的人形轮廓上。
此时,一个在村口玩耍的小孩子也认出来了段大叔的牛车,顿时便跟了上来,嘴里吵着要吃糖果。
可牛车上的段大叔没有回应。
牛车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便是浓重的血腥味。
几人神色凝重地站起身来,也终于看清了牛车上僵硬躺着的人影——老哑巴,段大叔。
待探查老哑巴没了气息后,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傍晚的沉寂,“这、这是怎么回事?!”
段令闻浑身一颤,却不敢抬起头来。
而此时,闻声赶来看热闹的人也围了上来,见是段令闻,便没人上前帮忙,看向他的目光有恐惧、有探究,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谴责。
一农妇问道:“是不是遇上什么祸事了?”
说着,便轻轻拍了拍一旁的小孩子,“去,快去请村长和老郎中过来一趟。”
小孩子懵懂点头,随即快步跑了出去。
“我……我们回来时……”段令闻想解释,却发现喉咙被碎石堵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话音未落,便有人冷声打断:“能有什么祸事找上老哑巴,我看啊……准是招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此话没有明说,却有意无意瞥向段令闻那双妖异的眼睛。
“我就说!早上就不该让他跟着去!”一个男人猛地一拍大腿,像是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老哑巴就是心太善!非要捎上他!看看,果然出事了!”
嘈杂与谩骂声不绝于耳。
“灾星啊……”人群中,不知谁清晰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段令闻的心口,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苍白得吓人,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嘶吼,却发现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是啊,就是他,如果不是他,段大叔怎么会死?他们说的……好像都是对的……
景谡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挡在了段令闻身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冷得像淬了冰,缓缓扫过刚才说得最起劲的几个人。
他身形高大,凌厉的气势瞬间震住了众人。
景谡开口道:“害死段大叔的,是城外杀人的流寇,那些流寇是亡命之徒,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段大叔是不慎遭了他们的毒手。”
嘈杂的议论声骤然一静。
终于,村长和老郎中闻讯赶来。
老郎中检查了段大叔身上的伤,无奈地摇了摇头,“……叫段老二来准备后事吧。”
段老二是段大叔的亲兄弟,和段大叔的憨厚老实不同,段老二这个人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和无赖,平日里游手好闲,不是窝在村头赌几文小钱,就是琢磨着怎么从别人那儿占点便宜。
听说段大叔出事了,段老二一路跑来,脸上不见多少悲戚,反倒那双眼睛滴溜溜乱转。
看到牛车上的尸体后,他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扑上去,干嚎起来:“我的亲哥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扔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嚎了几嗓子,他猛地转过身,指向段令闻:“是不是你这个丧门星!我大哥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怎么跟你出去一趟就没了?!你说!是不是你招来的祸事!”
他根本不给人解释的机会,嗓门越来越大,既是说给段令闻听,更是说给周围所有村民听。
见段令闻脸色惨白说不出话,他捶胸顿足,对着围观的村民哭诉:“大家给评评理啊,我大哥死得惨啊!”
他趴在段大叔的尸体前哭丧了好一会,忽地,他话锋一转,恶狠狠道:“赔!你必须赔钱!赔我大哥的命!少说也得……也得五十两银子!”
他也知道段令闻拿不出钱,不过,昨日他可是亲眼见到段令闻身旁这人抗着一头野猪回来,估计,现在家里还剩不少呢。
紧接着,他对旁边几个平时跟他一起混日子的闲汉一挥手,大声道:“兄弟们,我不能让我大哥白死!走,去他家看看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有什么拿什么,先抵了我哥的命再说!”
这套撒泼打滚、胡搅蛮缠、趁机讹诈的流程,他熟练得很。
这几人蛇鼠一窝,一听有便宜可占,立刻吆喝着就要往段令闻家冲。
“你们……干什么!”段令闻终于找回声音,嘶哑地喊道。
爷爷还在家里呢,他们这么做,万一出了什么事……
景谡动作更快,一步跨出,挡在路前,“我看谁敢动。”
段老二跳脚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这是我们段家村的事!他害死我哥,赔钱天经地义!”
“段大叔之死,与他无关。”景谡冷声重复道:“害死段大叔的,是那些流寇,你若真有胆色,便去找那些流寇报仇。否则,你这般欺压强抢,与那些流寇有何区别?”
段老二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涨红着脸,色厉内荏地嚷嚷:“反正、反正……我大哥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
说着,他忽而将目光放至二人身上,微眯着眼睛打量,“你一个外人,这么帮他说话,该不会是……和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段老二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恶意的揣测和下流的暗示,轻啧了几声,“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一个没人要的双儿……谁知道你们背地里干了些什么龌龊事?说不定就是我大哥撞破了你们的丑事,才被你们……”
这话太过阴毒下作,连周围一些村民都听不下去了,发出轻微的骚动。
段令闻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极致的屈辱与愤怒涌上心头。
景谡的眼神更是冷得骇人,那股在战场上磨砺出的、刻意收敛的杀气骤然爆发出来。他没等段老二说完,身形一动,瞬间欺近段老二身前。
一只手如铁钳般扼住了段老二的咽喉,五指收拢,猛地将他整个人提离了地面。
“呃……”段老二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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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污言秽语瞬间被掐断在喉咙里。
他双脚离地乱蹬,双手拼命去掰景谡的手,眼神这才变得惊慌。
景谡的脸近在咫尺,平日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的是一股强烈的杀意。
冰冷、暴戾,那是在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狠厉。
“你想死?”景谡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令人胆寒的戾气。
瞬间,周遭一片死寂。
那几个闲汉吓得腿肚子发软,一时不敢上前。村民们更是大气不敢出,这可不是打架斗狠,而是真正要杀人的架势。
“江……江谡!”段令闻下意识地惊呼出声,生怕他真的当众杀人。
段大叔已经死了,倘若段老二也死了,那他们真成罪人了。
老村长也反应过来,连忙劝好,“先放下,先放下……段老二这人就是这样,口无遮拦的。”
景谡看向段令闻,这才将段老二掼在地上。
“咳!咳咳咳……”段老二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力地咳嗽着。
村长见状,看了看不成器的段老二,随即唉声叹气地让旁人赶紧将段大叔的遗体安置好,最后,才叫众人散去。
一场风波过去,景谡在旁人的目光下,牵起了段令闻的手,而后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围观的人看在眼里,加之方才的举动,一些人心里多少起了几分猜忌。
躺在地上的段老二被人搀扶着坐起,他捂着脖子,阴恻恻的目光死死剜着段令闻和景谡离去的背影。
旁边一个平日与他厮混的闲汉凑近了,低声劝道:“段老二,算了……人死为大,我们几个兄弟凑了点钱,好歹把丧事办了。”
段老二一把抓住旁边人的胳膊,声音嘶哑难听:“算了?!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他眼睛转了转,忽地抬头道:“……官府不是张贴了告示,说要抓什么反贼乱党?听说赏银可不少!你看那小子……那狠劲,哪点像个猎户?我看他八成就是!”
那闲汉一听,脸色顿时白了,连忙压低声音急道:“老二!你可别瞎琢磨!那些官兵可不是什么善茬,他们抓人不管青红皂白的!到时候赏银拿不到,再把我们当同党一块儿抓进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沾上这事,不死也得脱层皮!”
另一个也凑过来劝:“就是啊老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们懂个屁!”段老二猛地甩开他们的手,眼睛因为怨恨而发红,“那人来路不明,身手又那么厉害,不是反贼是什么?这可是现成的功劳和银子!”
他揉着发痛的脖子,景谡方才那冰冷的杀意让他恐惧,但此刻报复的念头和赏银的诱惑压倒了一切。
“他再厉害,能厉害过官府的刀枪?”段老二啐了一口,他又看向旁边犹犹豫豫的几人,问道:“平日里,我大哥对你们算不错了吧,现在他死得不明不白,你们就不想替我大哥报仇?就不想拿笔赏银好好过日子?”
见几人眼神松动,段老二继续道:“到时候赏银下来,咱们兄弟几个平分!足够逍遥快活好一阵子了。”
“可是……无凭无据,怎么证明他是不是乱党?”有人问道。
段老二咬了咬牙,“我说是,他就是!”
11. 杀官兵
暮色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屋内的咳嗽声传来,段令闻快步走了进去,见老人半躺在榻上不住地咳嗽着,便连忙斟了一杯水递过去。
老人喝了水,待缓过气来后,先开口问道:“今日,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段令闻不想让老人担忧,小声道:“就是……就是城里盘查得严,没……没来得及买药。”
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良久,老人叹了一口气,他轻轻握住段令闻的手,“方才,段盼那孩子慌慌张张跑来,都跟我说了……”
方才村口处的动静,段盼即便是有心帮段令闻,也不敢过去,只好将这一切告诉了他的爷爷,可老人下地艰难,只期盼他能平安回来。
段令闻猛地抬起头来,神色无措。
老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浑浊的眼神里带着无奈与疼惜,“段老大没了,是不是?还有……他们说你……”
后面的话,老人不忍再说下来,只是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这一刻,所有的伪装土崩瓦解。
段令闻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滴落下,他低着头,声音压抑而痛苦:“段大叔……段大叔为了等我们,才被贼寇打死了,就在城外,就在城外……要是我早些出来就好了……”
他开始怪自己,为什么要和皮货铺的掌柜说价,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要是他早点出来,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了。
村里的人说他是不祥,说他是灾星,说他总有一天会害死别人……
这一切,似乎都应验了。
悲伤、恐惧、自责和委屈攫取了他的心神,他的身体颤抖着,滚烫的眼泪沿着脸颊一滴滴落下。
老人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
一道身影沉默地立在门外。景谡并未进屋,段令闻的声音与眼泪像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进景谡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翌日,天刚蒙蒙亮。
老人一夜未眠,他将段令闻唤到榻前,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十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闻闻。”老人的声音沙哑无力:“把这些……再去拿些盐,给段老大家送去。”
“爷爷……”段令闻喉咙哽咽。
老人用力将布包塞进他手里,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段老大……走得惨,段老二是指望不上了。这点东西,不多,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让他,让他一路走好。”
老人说着,别过头去,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段令闻攥紧了那块小布包,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快步出了门。
清晨的村子还很安静,但偶尔遇上村民,看到他走向段老大家的方向,都下意识地避开目光,或加快脚步,或转身装作没看见。
段令闻低着头,走得越发的快。
段大叔家低矮的土屋前,已经简单搭起了灵棚,白色的粗布凄清地飘着,院子里只有几个老村长安排来帮忙的人,却没有看见段老二的身影。
他站在院门口,脚步踌躇,一时不敢进去。
就在此时,院子里的张寡妇看见了他。
张寡妇和段老大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非要说关系的话,只能说是一段孽缘。
年轻的时候,段老大老实憨厚,能说会道,两人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只不过后来,段老大去了一趟徭役,被人烫伤了喉咙,回来时成了个哑巴。
张寡妇的父母不同意她嫁给一个哑巴,便不顾她的意愿嫁给镇上一个乡绅做小妾。
得知此事后,段老大一度一蹶不振,过了好几年,他才在旁人的劝说下娶了一个双儿,还生了一个儿子。
只不过,那双儿命薄,生下孩子后,没多久便死了。
又过了几年,张寡妇的丈夫也死了,她便回到了村里。其实,二人心里都放不下对方,旁人虽有些闲话,但日子总是自己过的。
张寡妇几次暗示,可段老大觉得自己成了个哑巴,不想再耽误别人。
结果,这一蹉跎便是数十年。
张寡妇得知段老大身死,几乎哭了一夜,眼泪已经流干。看见段令闻时,她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段令闻鼓起勇气,慢慢走过去,将那个小小的布包递到她面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是我们的一点……一点心意……”
张寡妇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布包上,又缓缓移到段令闻苍白愧疚的脸上。她沉默了很久,没有接过那块布包,哑着嗓子,极其艰难地说道:“进去……给你段大叔,磕个头吧。”
村子里的闲言碎语她听了不少,说什么是段令闻这个灾星害死了段老大……
这些,她只听得难受。这么多年,流言蜚语从未停过。
要说她不怨段令闻吗?
是怨的。
毕竟,段老大的死的确和段令闻有关,可真正杀死段老大的是这个人咬狗的世道,是那可怕的人心。
段令闻点了点头,随即将那布包放在一旁,快步走了进去。
他看了看冰冷的棺木,眼眶微红,郑重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
离开的时候,段令闻匆忙瞥了一眼,段老大家的老牛不见了,可他不敢多问,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
景谡一脚踹倒一个闲汉,冷声质问:“段老二在什么地方?”
这闲汉便是长年和段老二混迹在一起的人,只不过胆子比其他几人要小,见段老二非要去报官,他找了个借口脱身,正巧遇见了景谡。
面对景谡的问话,这闲汉一开始什么也不肯说,直到景谡动了手,他才说了真话:“老二他、他去报了官,你还是快点离开我们段家村吧……”
闻言,景谡眉头紧蹙,他早看出来段老二这种人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段老二这个人比他想象得更要无耻恶劣。
这个时间,想要阻拦,已经迟了。
景谡转身离开,回到段令闻的家中时,只见他正在院中劈柴。
他眉头紧蹙,思忖着对策。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段家村,先找到叔父所在。可是,一旦他离开了,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定然后悔莫及。
段令闻将劈好的柴火放到一旁,刚起身,景谡便拉着他的手走到一旁,神色凝重道:“闻闻,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
“什么事?”段令闻不解道。
景谡一字一句道:“段老二今日一早就去报官了,他想让官府以乱党之名将我抓起来。”
“他、他怎么能……”段令闻猛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随即,他连忙将景谡推开,“那你快走,先离开村里。”
那些官兵抓不到人,应该就会离开了。
景谡轻轻点了点头,他深深地看向段令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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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道:“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些不太适宜,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
段令闻满脑子是那些官兵,昨日城里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着急得想替景谡收拾东西离开。
景谡却一点儿都不着急的样子,他攥着段令闻的手,认真道:“闻闻,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好吗?”
“嗯……”段令闻下意识回了一声,待反应过来时,他整个人僵在原地,方才的焦色瞬间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碾得粉碎,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你……你说什么?”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耳根迅速染上一层绯红。
景谡神色认真,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沉声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突然……”
但是,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段老二为了报复他而去报官,简直是愚蠢至极。
上一世,官兵来到段家村,抓不到乱党,便将村子里的人抓走拿回去交差。可以说,只要官兵一来,段家村便难逃一劫。
他要做的,便是将这一切扼杀在摇篮里。
“可、可是……”段令闻的舌头像是打了结,语无伦次,“为什么……突然说这个?现在、现在这么乱……段老二还去报了官,你……你还是先走吧?”
他猛地抽回手,推景谡赶紧去收拾东西,先离开段家村再说。
景谡没有逼他立即做下决定,他只拿走了屋内用布包裹着的剑,离开前,他看了眼低着头的段令闻,而后缓缓上前,将他抱入怀中,轻声道:“我很快回来。”
段令闻呆呆地点了点头,他缓缓抬起手,颤抖着抱了回去,“你小心些……”
察觉到他的动作,景谡的唇角极轻地向上扬了一下,这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景谡离开段家村后,并未远走。
他停在一条必经之路的茂密林地,寻了一处既能俯瞰小路、自身又极隐蔽的高地。
时间一点点流逝,景谡扯下长剑的布条,绑在自己的手腕处。
他身上的伤并未完全好,只能速战速决。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终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景谡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收紧了半分,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显。
不过,在拐角处出现的只是一个寻常的农夫。
那农夫挑着担子,慢悠悠地走过,景谡搭在剑柄上的手指缓缓松开。
下一刻,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
尘土扬起,段老二几人跑在最前面,几人累得满脸是汗。而身后是六个骑在马上的官兵,为首一人还在不断催促,“快点!走快点!”
一旁的闲汉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他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道:“官爷,容小的们喘口气……实在、实在是走不动了。”
马上的官兵眉头紧锁,脸上满是不耐烦,鞭子在空中虚抽一记,发出刺耳的破空声,“耽误了抓人,老子把你们全当反贼处置!快走!”
段老二也累得够呛,但一想到赏银,又强挤出谄媚的笑容,喘着粗气道:“官爷息怒,息怒……就在前面,拐过这个弯就能看见村子了,那反贼肯定还在……”
他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一道黑影,猛地从上方飞扑而下,刚才还满脸不耐烦说话的官兵,此时震惊地看着胸口处的血窟窿,而后无力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有埋伏!”
12. 反抗
狭窄的路上,惊呼声骤起。
段老二看清景谡的面容后,尖声道:“是他,就是他!官爷,你们快抓住他!”
景谡眉头微蹙,没空去管段老二几人,他一个箭步蹿上前,单手猛地抓住马鞍,利落翻身上马。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剩余五个官兵骑着马,挥刀挺枪着从前后包围了上来。
霎时间,剑光闪烁。
景谡一拉缰绳,胯下马儿人立而起,将正前方官兵骑的马儿逼退几步。
下一刻,他趁势双腿猛夹马腹,马儿向前猛冲,他的身体猛地向一侧倾斜,右手长剑借着马匹冲势,寒光凛冽,剑势自下而上猛然挥出!
鲜血飞溅。
身前骑兵惨叫一声,手中兵器脱手,身体一歪,直直地栽下马来,震起一地尘土。
“我的娘嘞!这、这……”一个闲汉吓得脸色惨白,双腿一软,瘫软在地上,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段老二心里也慌,不过,这个时间不能走,要是他们走了,官兵将景谡这人拿了下来,那他们半分赏银都拿不到,他死抓住那闲汉的腿,强装镇定道:“慌什么!他就一个人。”
几个人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
眼见已经折了两个弟兄,剩下的四个官兵包夹过来,同时出手,两人攻击腰腹,两人攻击后心。
此时,景谡腹背受敌。
他神色微凛,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猛然后仰,腰背紧贴在马上,那官兵的马刀和长枪几乎贴着他的身体掠过。
见他躲避,官兵的长刀立即向下压去,试图将他斩于马上。
景谡手腕翻转,手中的剑将几人的兵器挡住,而后猛地一用力,将其震开。借着这股力气,他的身体骤然坐直,左手一扯缰绳,马儿原地一个急转。
两侧夹击的官兵措手不及,攻势一滞。
景谡眼中寒光一闪,右脚猛地脱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将一侧的官兵踹得离鞍飞起,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一时没了声息。
攻击未停,手中长剑划出一道寒光。
左侧一名官兵慌忙横刀格挡,却只觉得一股巨力从刀上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马刀脱手飞出。剑势未尽,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胸骨震裂,惨叫着翻落马下。
眨眼之间,合围之势已破,六名官兵已去其四。
见此情形,一旁的几个闲汉再顾不上什么赏银,连滚带爬逃跑,再晚一点儿,小命,估计都没了。
段老二还强自镇定地蹲在原地,指望剩下的官兵能扭转局势。可当他看到又一名官兵被景谡一剑了结时,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呸!真是一群废物!”段老二又惊又怒地啐了一口,赏银眼看是没指望了,再待下去,等官兵死光了,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贪念终究敌不过对死亡的恐惧。
段老二再不敢多看,手脚并用地爬进路边的深草丛,然后发足狂奔,很快也消失在林木之间,逃之夭夭。
小路中央,尘埃渐渐落定,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景谡翻身下马,确认这几个官兵都没了气息后,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
可紧随而来的是,旧伤的撕扯所带来的剧痛与脱力感瞬间涌了上来。他闷哼一声,以剑拄地,右腿不受控制地一软,单膝重重跪倒在地。
血液顺着他的手掌心留下,景谡手腕处的布条已经全部被鲜血染红,他回头看向段家村的方向,思忖良久,还是转回了头。
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而后将路上官兵的尸体踢到密林深处,做完这一切,他翻身上了一匹看起来最为健壮的马匹,扯动缰绳,调转马头,面向西方。
离开前,他再次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段家村的方向。
“等我回来……”景谡轻喃一声。
马蹄声碎,踏起一路尘烟。
七日后,段家村。
段令闻这几日外出帮人通沟渠,工钱不多,但聊胜于无。
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累了一天了的他还没回到家,远远地便见一道身影朝他家中走去。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景谡回来了,可很快,他便发现不对劲。
那人的身影鬼鬼祟祟,似乎是在找什么人,而且,从背影来看,这人好像是村口的……段老二!
段令闻眉头紧蹙,加快了脚步,气没踹匀,便大声喊道:“你在找谁!”
段老二像是被吓了一跳,这几日他躲进了深山里,昼伏夜出,就怕景谡回来报复他。
在听说景谡根本没回来过段家村时,他才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便是懊悔!那日,他就不该跑那么快,景谡那小子肯定是被剩下那几个官兵抓了去,这下好了,赏银没拿到,还赔了一头牛。
他没想到,那些官兵真是黑啊!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段老二便将这一切归咎于段令闻身上。
要不是段令闻捡了个煞神回来,要不是段令闻害死了他大哥,哪有今日这些事情。
段老二留了个心眼,假装和声和气道:“姓江那小子没回来?”
段令闻握紧了手中的锄头,压下惊慌的神色,“关、关你什么事?”
段老二眯起那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段令闻,心里越发笃定景谡肯定是回不来了。
他胆子顿时壮了不少,往前逼近一步,脸上挤出一种假惺惺的笑意:“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我这不是关心你吗?姓江那小子来历不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好了吧?惹出这么大的祸事,他自己拍拍屁股跑了,留下这烂摊子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贼溜溜的眼睛往屋里瞟,似乎在掂量着能捞什么油水。
段令闻将锄头握得更紧,挡在门前,一言不发。
段老二收起了笑意,终于露出了真实目的,“这几日山里苦,我这大老远来,怎么也是客,给我随便来点酒肉招待一下吧。”
“没、没有……”段令闻低声回道。
“没有?”段老二脸色一沉,恶狠狠地威胁道:“我告诉你,你害死了我大哥,就给我乖乖赔钱!没钱,那就偿命!”
闻言,段令闻心头一疼,他知道段老二是在讹诈,可一想到段大叔,他的心头还是难掩愧意。
段老二得意地哼了一声,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对方。他甚至试图伸手去推搡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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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闻,想强行闯进屋里。
就在此时,段令闻挥起手中的锄头,重重砸在段老二身前的泥地上,“滚开!”
段老二被吓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段令闻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你一起死!不信你就试试!”
他死死盯着段老二,眼神从未有过的凶狠。
退一步,就是任人欺辱,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大步向前。
段老二被这股狠劲镇住了,他欺软怕硬,虽说段令闻是个双儿,但发起狠来,力道比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还真怕段令闻发疯扑上来。
可就这么走了,显得他多窝囊。
于是,他脚步往后撤了,嘴上却没停下,骂骂咧咧道:“早知道当年那一脚就该再狠点,也省得你活着祸害人!克死自己爹娘不够,还来害死我大哥!”
这些恶毒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段令闻的心口。
段令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当年是段老二一脚将他踹入湖中,那是在寒冷的冬日,湖里的水冰冷刺骨。他不知怎么爬上岸来,也不知怎么回到家去,只记得那天很冷很冷,落下水后,他害怕得想喊,可冰水不断地灌入喉腔,很疼……
也因为这一遭,身体也落下了寒症……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才遏制住扑上去和段老二拼命的冲动。
“……晦气的东西!”段老二还在不依不饶。
在段老二还在喋喋不休的咒骂声中,段令闻动了。
他抡起锄头狠狠砸向段老二的手臂,只不过,他用的是棍子那一边,还没想要段老二的性命。
段老二懵了一瞬,手臂上的疼痛袭来,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根本没想到,段令闻真敢动手。
段令闻没有停顿,积压了多年的所有委屈、愤怒和恨意全部释放出来,他疯狂地殴打着段老二,“闭嘴!闭嘴!闭嘴!”
一开始,段老二还想反抗,但他很快发现,盛怒之下的段令闻力气大得惊人。他只能徒劳地用手臂护住头脸,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和求饶:“别打了!哎呦!疯了!你疯了!”
听到动静的老人从屋内颤巍巍走了出来,连忙抬手阻拦,“闻闻……”
段令闻的动作一顿,立即像做错了事情似的停了下来。不过,他偷偷将锄尖对准地上的段老二,小声威胁道:“再让我看见你靠近我家,我就用这个,刨个坑,把你埋了!”
闻言,段老二连忙应是,随即连滚带爬,也顾不得浑身疼痛和狼狈,手脚并用地逃离了段令闻的家。
看见他终于走了,段令闻方才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他扔下锄头,快步上前扶住老人,“爷爷,你怎么出来了?”
老人枯槁的手抓紧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没伤着你吧?”
段令闻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他、他走了……以后他再来,我就打到他不敢来为止。”
老人抬头看了看天,浑浊的眼神暗了下来。
这个世道,太过良善,只会任人欺凌。
13. 义军
五月中旬。
景谡投靠于卢公麾下,有了叔父景巡的推举,卢公借了一千兵马给他,令他三日内攻下吴县。
血战仅持续了半日,吴县的城门便被攻破。
义军涌入城中,与负隅顽抗的虞军展开了激烈的交战。最终,城门的虞字旗被斩断抛下。
城头之上,残烟未散,已然换上了义军的卢字旗帜,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守城易,攻城难。卢信此时已经入住吴县,手中还有上万义军蓄势待发,赶来支援的虞军听到消息,头也不回地举旗离去。
吴县,就此易主。
很快,吴县陷落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四方。
“听说了吗?城门被破了!”
“是那些反贼……不对,听说,那些人自称是义军,是义军打进来了!”
“老天爷啊……这、这可如何是好?”
田间地头,村舍院落,人们交头接耳,神色难掩惊疑与恐惧。
对他们而言,“兵”与“匪”往往只有一字之差。
往日官府的盘剥固然可恨,但至少维持着表面的秩序。如今这秩序被打破了,来的是一群号称“义军”的兵马,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来解救黎民百姓的,还是换了一拨人来抢掠的。
“那些当兵的,哪个不是杀红了眼就六亲不认?”有老人唉声叹气,回忆着早年战乱的惨状。
“听说他们杀了县令,会不会接着就来咱们村里……”妇人紧紧搂住孩子,眼中满是忧虑。
“快!快把粮食藏起来些!值钱的东西都埋好!”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慌乱地收拾家当,准备躲进山里避祸。
一种无声的恐慌悄然蔓延开来。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原本还在外劳作的人也都匆匆回家,村子里显得比往日冷清了许多。
人们既不敢公然议论,只能透过门缝窗隙,竖起耳朵听着任何可能传来的马蹄声或喊杀声。
在这改天换地的当口,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的命运,只不过是水中浮萍罢了,飘摇不定。
五月的日头已经有些毒辣,段令闻正挽着裤腿,赤脚踩在浑浊的渠水里,奋力清理着堵塞的淤泥。
汗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混入渠水中。
正当他专注干活时,主家匆匆走来,脸上带着惊慌,老远就大喊道:“别干了,别干了!”
段令闻直起腰,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胡乱抹了把额上的汗后,小心道:“东家,这淤泥结实了些,我很快就干完了……”
“干什么干!命要紧!”主家急得跺脚,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那些义军打过来了!天知道他们会干什么!赶紧回去关好门,躲起来!工钱我过几天一起结给你,快走快走!”
今年这块地方的收成还不错,许多人都舍不得这些粮食,不然早收拾包袱离开避难了。
段令闻的心猛地一沉。
又是义军……
他也顾不上多问,连忙点头,胡乱擦了擦脚,穿上草鞋,拎起锄头就往家跑。
乡间小路上,段令闻走得又急又快。
身后忽而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且越来越近。段令闻低着头,心头一阵乱跳,不敢回头张望。
“闻闻。”
一声低沉而熟悉的轻唤传来,段令闻猛然转身,抬眸望去,只见景谡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而来。
阳光映衬在他的侧颜上,愈发衬得他面容俊朗。他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紧绷,透着一丝未散的杀伐之气。
他似乎是匆忙赶来,几缕墨色的发丝从额际散落,被汗水濡湿,又被风轻轻吹开。
景谡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停在不远处,目光却紧紧地看向二人。
段令闻余光瞥了一眼,不由地心头一怵。
回眸间,景谡已经利落地翻身下马,他伸长了手臂,一把揽住段令闻的腰,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声音比平日沙哑,却又像是如释重负,“我回来了……”
段令闻还有些懵,虽然景谡曾向他许诺,会尽快回来。可在段令闻的心中,三餐温饱和爷爷的身体才是重中之重,所以,他其实并未将景谡的话放在心上。
而对景谡来说,这大半个月来,每时每刻他都恨不得回到段令闻的身边。
如今,吴县攻破,天下纷争开始,景谡再也不愿与他分离。
两人一马走在路上,很容易引起旁人侧目。
尤其是身后几道灼人的目光……
两人身后,是几个身着轻甲,随身配剑的男子。
能佩剑的人,身份不凡。
为首一人名为邓桐,是景谡的伴读与护卫,更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之前官兵捉拿景氏之人时,是他用命替景谡阻拦了部分追兵,后来他身受重伤时,所幸找到了义军所在地。
看见景谡平安,邓桐无疑是最高兴的人。
因此,在景谡向卢信借兵攻打吴县时,在其他将士犹豫之际,邓桐毫不犹豫随公子冲锋陷阵。
短短半日,吴县就被攻破,景谡当之无愧是功劳最大的人。
卢信当即决定要为其摆一席庆功宴,只不过,景谡委婉拒绝,而后骑上昔日的马,便出了城门。
邓桐几人为了保护公子安危,便也跟随而来。
然而,景谡急急忙忙来见的人竟只是一个农夫,直到看见两人抱在一起时,邓桐几人瞬间倒吸了一口气。
几人都跟在景谡好几年了,从未见他与任何女子或双儿有过近身之举,今日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是万万不敢相信。
一时间,他们竟没敢跟上去。
景谡自然也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缓缓回头,却见邓桐几人连忙避开了目光,看天,看地,就是没敢与他对视。
“他们是什么人?”段令闻小声问道,他担心景谡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仇家。
景谡轻轻笑了笑,并未隐瞒,“他们是义军,卢公麾下的义军。”
段令闻一愣,神色顿时紧绷起来。
“我也是义军。”景谡看着他,不再有所犹豫,来之前,他便决定坦白自己的身份:“我的真名叫景谡,荆楚景氏,景谡。”
荆楚景氏,是几百年前的王公贵族,虽然在虞朝的统治下渐渐没落,可毕竟根基还在,在荆楚一代,依旧是个地方豪强。
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并不知道荆楚景氏是什么人,但景谡口中的义军,他是听得一清二楚。
朝廷向来将义军视作十恶不赦的反贼、祸乱朝野的乱党,段令闻心中虽存着一丝疑虑,或许义军并非如朝廷说得那么可怕,可当真正的义军出现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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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时,他心头还是慌乱了一瞬。
“我叔父在曲阿县起兵,为了躲避官兵追捕,我一路逃亡至此。”景谡解释道:“此前隐瞒身份,实是迫不得已,我并非有意欺瞒于你。”
段令闻脑子乱作一团。
景谡上前一步,可看着段令闻紧张的神色,他又收回了脚步,他放缓了声音:“闻闻,你比我更加清楚,这些年来,朝政混乱,吏治腐败,连年苛捐杂税层出不穷,虞朝气数早已走向末路。”
“义军,并非是谋逆,实为诛奸佞,清君侧,还天下一个太平公道。”景谡继续道:“昨日,义军攻下吴县后,斩了贪官,开仓放粮,整顿秩序,从未伤过任何一个百姓。”
段令闻抬眸看他,一时怔然,若景谡所言都是真的,那就是说,义军之举,是为了天下大义。
景谡缓步上前,轻声道:“闻闻,跟我离开这里,我们一起终结这个乱世,为天下百姓创一个海晏河清、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段令闻彻底怔住,他愣愣地看着景谡,眸光渐渐发亮。可很快,他便垂下了眼帘,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乡野村夫,还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双儿。
“我、我还要回去照顾爷爷……”段令闻寻了个借口,便要离开。
“好。”景谡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他没再提及义军之事,只温声道:“我送你回去,你上马,我牵着你走。”
段令闻连忙摇头,“不用,我自己走就行了……”
“这匹马很温驯的,你试试?”景谡接过他手中的锄头,而后轻轻拍了拍马儿。
那马儿有灵性,它走到二人身旁,微微垂下了头颅。
段令闻犹豫了一下,可还是心有怯意,“还是……不要了。”
“它叫惊雪。”景谡笑着道:“别怕,它会很喜欢你的。”
他这一句话并非是哄骗段令闻,上一世,惊雪的确很喜欢段令闻,惊雪性子孤高,除了景谡自己,从不肯让旁人亲近,但段令闻是例外。
说着,景谡握着他的手,轻轻抚过惊雪颈侧油光水滑的鬃毛,马儿舒服地动了动耳朵,显得十分受用。
见此情景,段令闻心中的怯意消散了几分。可他从未骑过马,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上马。
景谡将锄头放到一旁,随即将他打横抱起,轻轻地将他放在马背上。
段令闻短促地惊呼一声,坐稳的瞬间,他身体僵硬,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前的马鞍,丝毫不敢乱动,生怕惊扰了马匹。
“怕吗?”看着段令闻的神色,景谡忽然有些后悔。
上一世,他其实并不知道段令闻是如何学会骑马的,他以为,是段令闻先天擅长骑术,所以才那么轻易驯服了惊雪。
“不、不怕……”段令闻的声音都在发紧,却不肯示弱。
景谡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安抚道:“别怕,我在。”
待他适应后,景谡才牵起缰绳,一手牵着马儿,一手拎着锄头,在乡间土路缓步前行着。
跟在后面的邓桐几人,已经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公子是何等人物?荆楚景氏嫡系,自幼文武双全,便是落难之时,也自有一番嶙峋傲骨。如今更是卢公麾下的功臣骁将,攻破吴县,锋芒毕露。
而此时竟为了一个瞧着不起眼的农夫执鞭牵马……
14. 生离死别
马蹄声浅,树梢上的鸟雀扑棱飞走。
一回到家,段令闻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下马,慌乱间踩歪了马镫,差点狼狈摔了下来。幸而景谡手快,一把搂住了他的腰,稳稳地将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脚一沾地,段令闻压下心口急促的跳动,他低着头,匆匆道了声“多谢”,转身就往院里跑,连锄头都忘了拿。
“爷爷,我回来了。”段令闻按往常一样,一回来便扬声喊道。
有时,老人会回应,有时,老人耳背,需得多唤几声才能听见。
一时没有听见回应,段令闻并未立刻往坏处想。这几天来,爷爷食少睡多,耳朵也越来越背,他时常重复好几回,爷爷才听见他的声音。
然而,当他走进屋内时,心脏几乎骤停。
只见老人蜷缩着倒在地上,脸色是骇人的灰白,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张着,却没有任何声息。
“嗡”的一声,段令闻只觉得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瞬,随即如同疯了一般扑跪过去。
“爷爷!”
听到声音的景谡心头猛地一沉,他将锄头放在院子一角,便快步跟了进去。
屋内光线晦暗,只有一小片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
景谡一个箭步上前,指尖探向老人的颈侧,沉声道:“还有脉息!”
说罢,他连忙将老人扶到床榻上,而后快步走出屋外。
院子外的邓桐几人听到声响,匆忙下马上前道:“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景谡脸色沉凝,急声道:“邓桐,去城中请最好的大夫来,老人家突然昏厥,脉息极微,面色灰败,恐是急症所致,要快。”
邓桐闻言,立即拱手应道:“是!”
他没有任何迟疑,利落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景谡看向一侧被弄坏的院篱和凌乱的脚印,眉头紧蹙,他朝剩下几人吩咐道:“替我去找一个人……”
他低声说了一个名字,几人得令,便也拱手离去。
景谡转身回屋,还没进去,便见段令闻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他像是完全没看到景谡,只顾着往外冲,脚步虚浮,险些被门槛绊倒。
景谡心头一紧,迅速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扶稳。
段令闻终于反应过来似的,他着急地看向景谡,眼中乞求道:“江谡,你帮我去找郎中好不好,救救我爷爷。”
他将家中全部的积蓄拿了出来,放在一个小布包里,却也不过数十枚铜钱罢了。
此时的段令闻早已惊慌失措,这是他第一次见爷爷昏倒了过去,气息衰弱,胸膛几乎没有了起伏,就像……就像那日的段大叔一样……
巨大的恐惧和无助裹挟着他的心神,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双目发红地望向景谡,“求你……”
景谡的心口闷得发疼,他将人搂入怀中,哑声道:“我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大夫很快就到,爷爷不会有事的,他不会有事的……”
段令闻有瞬间的僵滞,呆呆的。他好像听进去了,却又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懂。
爷爷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无法想象,倘若爷爷也离开了他,那他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大夫来得很快,几乎是被邓桐半搀半请地匆忙引入屋内。
段令闻失神的眼眸终于有了亮光,他紧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大夫的动作。
老大夫屏息凝神,先是仔细观察了老人的面色和口唇,眉头微微蹙起,待把过脉后,老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神色也愈发凝重。
他缓缓收回手,转过身,沉重地叹了口气,“二位,老夫直言了,老人家年岁已高,五脏衰竭,油灯将枯,已是……大限之期了。”
段令闻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脑袋一片空白,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若好生将养,或许还有三五日光景。”老大夫起身,缓缓道:“老夫开些温补提气的药方,或能稍稍减些苦楚,延续些时日,但……也仅止于此了。
景谡命邓桐随老大夫回去抓药,叮嘱道:“所需药材,无论多珍贵,一并用上,速去速回。”
“公子放心。”邓桐抱拳领命,转身便送老大夫离去。
屋内安静了下来。
段令闻小心翼翼地在床榻边,缓缓坐下,他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已经点起了烛火。
一阵沁凉的夜风吹来。
景谡打了一盆清水进来,将干净的布巾浸湿、拧干,而后极其轻柔地掰开他的手掌心,将他指尖处和掌心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
湿润的布巾轻轻擦拭过伤口,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段令闻仿佛才回过神来,他怔怔地看着景谡,却没有任何动作,恍若戏台上任人摆弄的木偶。
入夜时,老人终于醒了。
段令闻才振作起来,熬了一些粥给爷爷喝下,可大夫开的药,爷爷却只喝了几口,便不喝了。
老人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景谡身上,他微微动了动手指,缓声道:“江公子……”
景谡闻言,立即上前,“您请说。”
老人气息微弱,他缓了口气,先是看了一眼旁边的段令闻,而后又看向景谡:“闻闻这孩子……命苦,父母早亡,没什么依靠……”
“公子想必非寻常人,老朽斗胆请你日后多照看他一二,让他……有口安稳饭吃就好……老朽来世必结草衔环报答。”
老人的声音很慢,他看出景谡身份不凡,或许对孙儿还有些情意,在这乱世之中,这是他能为段令闻寻到的、最好的一条生路。
景谡握住了段令闻的手,郑重道:“晚辈荆楚景氏,景谡。”
他清晰地道明身份,而后继续道:“我心悦闻闻,此生只娶他一人。”
老人呼吸微微一促,荆楚景氏……
年轻时,他也曾听闻,景氏在荆楚建立过政权,如此看来,眼前的景谡身份不简单,日后成就必然也不平凡。
老人心头微叹,“公子身份尊贵,闻闻他只是个双儿,而且,他身体有损,无法……无法为公子延绵子嗣……老朽只求他能够安稳度日,便足矣……”
段令闻的手缩了一下,他垂下了眼帘。
“我知道。”景谡神色未变,他攥紧了段令闻的手,不愿放开。
闻言,段令闻错愕地看向他。
景谡的目光沉静,他向床榻上的老人郑重地许下诺言:“我知世道艰难,人心易变。但于我而言,他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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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只要我活着一日,必竭尽所能,护他周全,许他安宁。”
段令闻怔怔地看着他。
景谡转头看向他,声音像是有些紧张:“闻闻,你可愿……嫁给我?”
前不久,景谡便问过他,那时,段令闻没有直接答应,而这次……他依旧没有答应。
并非是他不愿,也不是他不喜欢景谡。
恰恰相反,是因为喜欢,才更觉得惶恐不安。
他太清楚自己是谁了,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条小水沟,而是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一片难以跨越的天堑。
段令闻嘴唇翕动,却不知如何应答,他抿着唇,缓缓低下了头。
榻上的老人忽而抬起手,段令闻连忙握住,哑声道:“爷爷……”
老人明白他的顾虑与心结,他轻叹一声:“……傻孩子。”
接下来的几日里,段令闻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在夜里,他也不敢深睡,只要听到一点动静,便会立刻惊醒。
就这样,又捱了几日。
这日清晨,段令闻醒来时,爷爷已经在床榻上坐了起来,他的手从薄被中滑出,悬在榻边,似乎是在摸索着什么。
他连忙起身,跪在床榻旁,问道:“爷爷,你在找什么……”
老人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似的,颤巍巍地抬起手,悬在半空中,手指微微蜷曲,像是凭空在捻着一根丝线。
撮空理线,循衣摸床。
段令闻虽不懂医术,却也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这是大限已至、神魂涣散的征兆。
霎时间,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再也忍不住,缓缓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脸颊贴向爷爷枯槁的掌心。
“爷爷,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
触及到手上的湿润,老人的手似乎微微一顿,指尖颤抖地动了一下,而后,缓缓地、缓缓地替他擦拭脸颊上的泪水。
他的眼神浑浊,却仿佛透过光影,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摔倒了、委屈地跑到他跟前大哭的孩子。
“莫哭……”老人的气息微弱,他轻抚着段令闻左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只金色的瞳孔。老人看着,浑浊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好看的。”
“我们闻闻,是最好看的孩子……”
他的手指开始无力地滑下,“要……好好活着,别管旁人怎么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双不舍的眼睛终究是缓缓地、永远地阖上了。
段令闻直直地跪在榻前,屋内死寂得可怕。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爷爷垂在榻边的手,随即握着那只冰冷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滚烫的泪水落下,他哽咽着轻唤了一声:“爷爷……”
可床榻上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他了,他在这个世上,再没了亲人。
景谡一直沉默地守在门口,他不忍地别过了脸,可听见段令闻崩溃痛哭时,他便再也抑制不住上前,将人紧紧拢入怀中。
“闻闻,今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景谡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认真而郑重道:“此后年年岁岁,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闻闻,我们成亲吧。”
15. 天下局势
七日后。
段令闻将爷爷安葬在段家村的后山,葬在父母的坟茔旁。三个小土堆相隔很近,他跪在坟茔前,神色麻木。
天空渐渐变得灰白。
景谡抬眸看向天空,只见原本还算明亮的天光渐渐被一团黑云笼罩,周围的风也刮了起来。
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景谡眉头微蹙,他上前一步,轻声道:“闻闻,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
段令闻的睫毛颤了颤,他缓缓抬起头,神色还有些涣散和茫然,而后,他的身子一软,便向一旁倒下。
连日的精神煎熬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此时,他再也撑不住,晕倒了过去。
“闻闻!”景谡脸色骤变,惊呼一声,他屈膝跪地,将人揽入怀中。
怀里的人双目紧闭,所幸是呼吸平稳,并无大碍。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一手穿过段令闻的膝弯,另一手托住他的后背,将人打横抱起。
下山的路崎岖不平,但景谡走得很稳。
段令闻的脑袋靠在他的肩窝,手心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襟,似乎将他当作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在山下等候的邓桐几人见状,着急上前禀报要事:“公子……”
景谡放轻了声音:“回去再说。”
几人刚回到院子,天空便下起了大雨。
景谡将人轻轻放到床榻上,仔细替他掖好被角。
段令闻依旧昏睡着,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宁。景谡抬手,指尖拂过他额间的碎发,眷恋片刻后,他才起身离开。
雨滴沿着屋檐落下。
邓桐站在一旁,面色凝重道:“公子,卢公派人传来急信,催您尽快返回吴县,有要事相商。另外,探子回报,虞军已有异动,似乎正在集结兵力,恐对我们义军不利。”
景谡沉思片刻,轻轻颔首,“我知道了,明日我便回城。”
“明日……”邓桐神色有些迟疑。
景谡见他欲言又止,便问道:“怎么了?”
“公子,您离城这些时日,卢公身边多了一个义子。”邓桐顿了顿,还是决定将这件事说出来为好。
“那人名叫陈焕,听说原本是牢里关着的一个嫌犯,之前被虞军的人当作乱党抓了进去。前几天我们的人清理牢狱,顺便把他给放了出来。”
“蹊跷的是,这人似乎认识公子……”邓桐眉头紧锁。
那日,陈焕从牢里出来后,嚷着要见景谡。得知景谡不在城中后,陈焕便转头要见卢信。
要知道,这些人一直被关押在牢狱中,怎么知道是卢公旗下的义军攻下的吴县?
这人不止知道景谡,还知道卢信。
“他是何人?”景谡问道。
他并不认识名叫陈焕的人,哪怕上一世称帝后,也未曾听说过陈焕这个人的名字。
“我也正纳闷着呢……”邓桐摇了摇头,“这人嘴巴特别能说,对如今天下谁跟谁打,谁的势力强谁的势力弱,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听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卢公听得是连连点头,喜欢得不得了!”
邓桐继续道:“之后,卢公就当着所有弟兄的面,直接认了这个人当义子。现在,他在我们这些义军中,风头正盛。”
卢信麾下有众多豪杰,不乏有跟随他十几年的老将,可现在,这些人的地位远远比不上陈焕一人。
先前,景谡仅带一千人攻下吴县,怎么也说得上是真刀实枪打下来的,卢公有意提拔他,众人也没有什么怨词。
而那陈焕,上一刻还是牢里的嫌犯,转眼间就变成了仅次卢公之下。
而且,他的年纪也就二十上下,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隐士高人,倒像是个混日子的二流子。
景谡神色未变,他并将这人放在心上,卢信的义子不少,多一个少一个也无妨。
邓桐离开后,景谡便又回到屋内。
窗外淅沥的雨丝吹了进来,景谡关紧了窗,屋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他没有点灯,只在一旁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大雨初歇,山间笼罩着薄雾,清风一吹,薄雾飘然散去。
段令闻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他怔怔地看着屋顶看了好久,脑海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他缓缓转动视线,透过雨后的天光,他看到的是景谡的背影。
似有察觉般,景谡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段令闻的眼中还带着些许迷惘,像蒙着一层水汽,呆呆的。
景谡的心瞬间软了下来,他快步上前,在榻边坐下,俯身轻声问道:“要不要喝水?”
段令闻的目光渐渐凝聚,他看着景谡,像是反应了片刻,才极轻地点了点头,“嗯。”
景谡将他扶起,而后在榻旁倒了一杯水,水还温着,刚刚好。
缓了缓干哑的喉咙后,段令闻的思绪渐渐回拢,他抬眸望向窗外,又陷入了一片迷茫。
爷爷不在了,他一个人怎么办……
他垂下眼帘,再抬眸,瞳孔渐渐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景谡从锅里舀了一碗粥,坐到榻边,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待没那么烫了,才小心地递到段令闻唇边,“喝点粥吧,你睡了一个下午。”
段令闻迟疑了一下,还是微微张开了嘴,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地吃下。
他吃着吃着,只觉眼眶越发干涩,终于,他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从一开始,两人初见时,景谡看自己的眼神就不一样。
他知道,村里一些恩爱的夫妻,看彼此的眼神也是那个样子。
可是,他和景谡才认识没多久……
景谡沉默良久,他看着段令闻,哑声道:“我对你一点都不好。”
段令闻无法理解他的话,在他眼中,景谡是除了爷爷外,对他最好的人。
或许是他很少感受到别人的温暖,面对景谡的善意,他轻而易举便沦陷了进去。可他也很清楚,他与景谡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景谡身份不凡,有学识,有武力,或许还有无数人追随于他,将来必定成就一番事业。
而他,只是一个佃农,连三餐温饱兴许都难以顾及。
段令闻低下头,声音很轻:“无论如何,这些天谢谢你。”
他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却努力说得清晰:“其实,你不用因为当日的救命之恩,而……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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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一个人也能过得下去,种地、砍柴……总能活下去的。”
话音未落,段令闻只觉得眼前一暗,整个人便被拥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景谡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他,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声音似乎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不是……”
不是因为救命之恩,可他无法将上一世的悔恨与爱恋诉诸于口。
他沙哑着声音:“是因为……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了。”
段令闻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脸更深地埋进景谡的肩窝,声音被衣物捂住,小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颤抖,“……我也,喜欢你。”
时间恍若静止。
景谡的呼吸一滞,心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酸麻。
这句话,他也曾从段令闻口中听过的……
那时帐暖红绡,身下人意乱情迷,也是这般小声吐露心意。他明明听见了,却假装没有听清,甚至带着一丝轻慢,故意俯身,用更重的动作逼问他:“喜欢谁?”
可段令闻紧咬着唇,不愿再说一次。在那以后,他便再也没听过这句话了。
景谡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只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嗯。”
翌日。
景谡带他离开段家村,前往吴县城中。
段令闻的东西不多,他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他不会骑马,景谡便护着他,二人同骑在马上。
路过村口时,段盼跑了过来,大声喊道:“令闻哥哥,你要去哪?”
“我……”段令闻顿了顿,片刻后,才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去吴县,加入义军。”
听到义军二字,段盼神色惊讶,但并不像旁人那般惊惧,只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段令闻怔了怔,他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归期,甚至不知道前路如何,或许,等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就能回来了。
可那个时候,他是生是死,都还未可知。
忽地,景谡开口回道:“六年后。”
十年太久,这一世,他必定在六年内平定天下。
告别段盼后,二人策马朝城中而去。
段令闻缓缓回头望向他,似是不解,“为什么,是六年?”
说罢,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兴许景谡只是随便说了个时间诓骗段盼的。
景谡沉声道:“虞帝昏聩已久,民心尽失。眼下,各地藩镇割据,看似势大,实则各怀鬼胎,难以长久合力。”
他微微侧头,让声音更清晰地传到段令闻耳中:“卢公据守吴县,根基尚浅,但麾下不乏能征善战之将。在吴县之上是漕运要道,此地虞军严守,但守将徐昂性情狂傲自负,不足为惧。”
“北方刘子穆、西边孟儒,皆是一时枭雄,与虞朝离心离德,乱局已起。”
“三年秣马厉兵,联结各方,蚕食周边。两年北伐西征,平定最大的几股势力。最后一年,肃清残余,重整山河。”景谡的语气笃定,“六年,足够了。”
上一世,各方势力畏手畏脚,白白耽误了时间。
而最重要的,便是卢信据守漕运要道,钱粮充裕后,便在江淮一带称王,坚守不出。
16. 进吴县
骏马一路疾驰,吴县那高大巍峨的城墙逐渐清晰,城楼上的“卢”字旗帜也隐约可见。
靠近城池后,与往日肃穆压抑不同,沿途可见巡逻的义军小队,秩序井然,带着一股锐气。路上也能见到一些推着粮车、拖着物资的民夫,虽然忙碌,脸上却并无被强征的凄苦。
“他们……就是义军?”段令闻小声问道。
朝廷将义军视为反贼、乱党,在官府的口中,义军个个都是青面獠牙、杀人如麻的匪徒,所到之处烧杀抢掠,鸡犬不留,如同饿极了的野狗。
百姓们私下议论起来,也多是又惊又怕。
段令闻曾听景谡说,义军是为了争一个天下人的太平公道,才起兵抗虞,如今看来,这些应该都是真的。
“嗯。”景谡轻轻颔首,“前几年江淮一带贪官酷吏横行,因苛捐杂税饿死了一大片人,去年卢公在东阳郡举旗反虞,当时,有许多活不下去的民夫加入他的旗下,义军中,大多是贫苦百姓出身。”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凝了几分:“不过,水至清则无鱼。义军壮大,人员混杂,也难免有宵小之辈。”
“有些人,原本就是地方豪强或是兵痞投靠,仗着身有军功或背靠某位将领,暗地里欺男霸女、克扣粮饷的事,并非没有。”
“只是卢公眼下正值用人之际,许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着表面的平衡。”
段令闻听得怔住,刚刚建立起来的些许好感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景谡微微低头,亲了亲他的发丝,缓声道:“来日方长,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嗯。”段令闻点了点头。
进城后,景谡并未立即去见卢公,而是去了西南的一处府邸。这里原本是一处荒废了的宅院,景谡的叔父和亲卫便暂时住在了这里。
马匹停在府邸前,景谡率先下马,而后向段令闻伸出手。
段令闻看了看府邸前的守卫,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犹豫了一下,才将手放入景谡掌心,借着他的力道下了马。
景谡察觉到他的紧张,并未多言,只是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一下,低声道:“别怕,跟我来。”
很快,邓桐便从里面迎了上来,“公子!”
他看了看段令闻,脑子斟酌了好一会儿,最后也朝他行了一礼,“夫人!”
这一声“夫人”落下,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段令闻瞬间僵在原地,瞳孔微微睁大了些,他抬头看向一旁的景谡,又慌忙错开。
他……他怎么就成“夫人”了?他们还没正式拜堂成亲……而且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景谡显然也愣了一下,但他反应极快,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邓桐这声称呼,虽略显突兀,却深合他意。
他捏了捏段令闻的手心,示意他安心,旋即转向邓桐,开口应道:“嗯,叔父可在府中?”
“今日一早便去了卢公府上,听说是商议要事,估计没那么快回来。”邓桐回道。
景谡轻轻颔首,而后便带着段令闻进入府中。
他牵着段令闻的手,走过一道回廊,周遭安静了下来。他便放缓脚步,如闲聊般开口道:“我叔父……看着严肃,实则心肠很软。我父母被诬陷有谋反之嫌,死于牢狱之中,是叔父一手将我带大,教我读书识字,习武骑射。于我而言,他亦父亦师。”
“等他回来,我便带你去见他。”景谡含笑道。
闻言,段令闻立即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但点头之后,他却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神色不由地有些窘迫,他这个样子,会不会……太失礼了?
很快,他这个顾虑便消散了去。
院中东侧的厢房,是景谡命人为他准备的房间。屋内陈设简洁却周到,临窗的案几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套崭新的衣衫。
顾及到段令闻是在守孝期间,这些衣衫颜色素净,制式也以简便为主。
景谡温声道:“仓促之间,只备了这些简便的常服,你先换上,看看是否合身。若有不妥,我再让人去改。”
段令闻走到案前,垂眸低声道:“……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景谡主动走到外间,并未离开,而是隔着屏风道:“我就在外间,若是需要……唤我一声便可。”
段令闻低低地应了一声。
景谡等了好一会儿,既没有听见段令闻唤他,也没看见段令闻出来。
疑惑之际,他正欲进去查看,恰巧见邓桐从院外走了过来。
邓桐神色凝重:“公子,卢公派人来请,说是有紧急军务,请您即刻前往帅府议事。”
景谡眉头微蹙,他才刚回来不久,卢信那边就知道了……
略一沉吟,他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备马。”
“是!”
景谡转身快步走回里屋,恰见段令闻从屏风后转出来。
新换上的衣裳刚好合身,衬得他身姿清瘦挺拔,只是腰带并未系好,被他像捆柴禾似的,胡乱打了个结,看着倒有些突兀别扭。
段令闻自己也觉出些不妥,他长年干农活,一向是简单打个结了事。
景谡见状,快步上前去,缓声道:“这般系着,既不舒坦,也不便解开。我帮你重新系,可好?”
“嗯……”段令闻低着头,脑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景谡的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他抬起手,指节分明的手指耐心地解开紧缚的结,衣带松脱,细微的窸窣声在安静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
段令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睫毛轻颤着垂下,又急快地错开视线,不敢停留在他的手上。
景谡将衣带理平,旋即微微倾身,将衣带环住他的腰身,一边说着,一边动作,“先将两边腰带交叉,右边压在上面。”
他的手指动作缓慢,确保段令闻能看清楚。
“……再从这边绕过来。”
最后,他捏住衣带的两端,抬眸看向段令闻的眼睛,征询道:“这样……可还舒服?”
段令闻怔了一瞬,才磕磕巴巴道:“……嗯,嗯。”
景谡依言将衣带系好。而后,他的指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他的腰身若有似无地停留了一瞬。
二人距离极近,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景谡垂眸看他,目光从他那轻颤的眼睫,慢慢下移到那浅淡的薄唇上,停在那里。他的头又低了一点,带着一丝清冽的气息,与他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段令闻脑袋一片空白,一副全然不知所措的模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景谡缓缓抬起手,却只是覆上他的发丝,轻柔地抚开他额间的碎发,“卢公召我过去商议要事,你在房间歇息,若有什么事,唤一声邓桐即可。”
说罢,他直起身,随即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段令闻独自站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唯有耳尖的一抹滚烫迟迟未散。
景谡策马朝着帅府而去,这帅府原是本县的县令府邸,后来义军攻下吴县,杀了县令后,卢信作为义军领袖,便在此暂时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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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内,里面已聚了数人。
主位上的卢信面色沉凝,正与身旁几位将领低声交谈,景谡的叔父,景巡也在其中。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卢信座侧稍后位置的一个男子。
那男子约莫二十上下,穿着一身宽大文士袍,面容算不上英俊,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活络,滴溜溜地打量着周围。
听见脚步声,那男子猛地抬头朝门外看去,恰好与景谡的目光相对。刹那间,那人眼中骤然迸发出一种极其热络、甚至可以说是惊喜的光芒。
不等景谡向卢公行礼,那人匆忙走了出来,脚步急切,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脱口而出道:“景……景谡?你是景谡!”
整个议事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看了过来。
景谡面色沉静,心中疑色丛生。
此人的神色不像是假装的,但他搜遍所有记忆,也找不出与此人相关的半分痕迹。
不对,准确来说,应是有一面之缘。
那日在城门口,官兵搜查路引时,这个人便是因为没有路引而被官兵抓进牢狱中。
“陈焕!我叫陈焕!”他下意识伸出右手,四指并拢,掌心朝向左侧,声音难掩激动:“幸会,幸会……”
意识到不妥后,陈焕又急快地收回了手。
景谡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他轻轻颔首示意,旋即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半步,朝向座上的卢信行礼,“景谡奉命前来,不知卢公急召,所为何事?”
“来人,看座……”卢信笑着道,对于景谡这样的少年将才,他自然是尤为看重和倚重的。
众人便继续商议起进军丹阳与江乘的战略,这两地乃漕运要道,更是兵进吴中地区的战略要地。
在景谡来之前,陈焕便已极力主张让景谡领兵,正面强攻,以期速战速决。陈焕言辞凿凿,分析得也似有道理。
然而,正是他这般急切的推举,反而让卢信心中平添了几分顾忌。
卢信赏识这个义子的奇谋妙策,也乐于与他探讨天下大势,但涉及核心兵权之事,他更倾向于‘自己人’。
接下来是尤为关键的战役,若是一举拿下,他便可顺利稳固江淮一带。
以他之见,凭借如今义军的兵马和士气,拿下丹阳、江乘这两座城池并非难事,与其让投效日短的景巡二人得此功劳,不如他亲自带兵,也可笼络人心。
卢信心中所想,景谡自然一清二楚。
因而,当卢信问起他的看法时,景谡拱手回道:“丹阳守将徐昂,此人虽出身将门,却性情狂傲,刚愎自用,此战诱攻为上。江乘守军久疏战阵,惯于固守待援,因而强攻、速战为上。”
景谡继续分析道:“此战关键在于以快打慢,以锐击惰。若卢公亲临城下,以您的威望,旌旗所指,势如破竹,一个月内,必能连克江乘、丹阳两地。”
卢信眼中已忍不住掠过一丝赞赏,此子确有大才,可赞赏之余,他的眸间掠过一抹隐晦的……忌惮。
前段时间,景谡向他借兵一千,扬言三日内攻下吴县,他只当是少年意气。
待真的攻下吴县后,景谡却没有半分居功自傲的意思。如今更是将敌将性格、敌军弱点剖析得如此透彻,未到弱冠之年,就有勇有谋,且还能审时度势、知进知退。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卢信心中暗忖:如今他羽翼未丰,尚能为我所用,敬我为主。可若任由其继续立下战功,积累声望,假以时日,待他羽翼丰满,这义军之中,还有几人能制衡他?他日,他还会甘心久居人下?
17. 异瞳
议事散后,叔侄二人并肩而行,待远离了帅府,景巡才缓缓开口:“邓桐已经大致和我说了,你这些时日离城,是去寻了那日救你之人?”
景谡颔首,“是。”
景巡捻了捻胡须,语气平和却意有所指:“既是救命之恩,自当厚报,多予些金银田宅,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免受乱世流离之苦,也算不亏待于他。”
景谡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不可能听不懂叔父的意思。甚至在上一世时,他心里是认同叔父这样的安排,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他还是决心将段令闻留在身边。
他正色道:“叔父,他叫段令闻,是我认定要明媒正娶、携手一生之人。”
可景巡只当他还年轻,尚未分得清利益轻重。
“你如今虽尚未显达,但以你的才干,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景巡声音平缓,劝道:“你的姻缘,关乎甚大,需得是能助你稳固基业、于仕途有所助益的世家贵女。”
“叔父,您教我读书识字、习武骑射,这些教诲,我一刻不敢相忘。”景谡沉声道:“但世间万事,并非皆可权衡利弊。于我而言,他是我在这乱世之中,想要与之并肩同行、祸福与共的唯一。”
景巡眉头微蹙,不过短短数日罢了,怎会有如此深厚的情感,他试探问道:“非他不可?”
“生死相随,无可替代。”景谡回得果决。
景巡轻哼了一声,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下颌微微一点,语气依旧沉缓,却仍带着审慎,“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多言,倒显得像个老顽固了。也罢,那便带来让我见见吧。”
闻听此言,景谡郑重躬身行礼,“谢叔父。”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热情得过分的呼唤:
“景将军,景校尉请留步!”
景谡与景巡同时回头,只见那方才议事厅中行为跳脱的文士陈焕,正快步追来,脸上笑意热切,几步便蹿到了近前。
陈焕先是像模像样地对景巡草草行了一礼,“景将军。”
景巡投靠卢信时,手中兵马不过数百。卢信为示笼络,便授予他一个校尉之职,命其自募兵马。
后来,景巡凭借自身能力,数月间竟将麾下人马扩充至两千余人,成为义军中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再加上攻下吴县,景巡叔侄功不可没,卢信便授予二人将军、校尉之衔。
景巡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微微颔首以示回礼:“陈参事。”
陈焕此人虽来历有些不明,言行也时常跳脱怪异,但卢公似乎极爱听他说些奇闻异事、甚至是一些听起来荒诞不经的奇谈,故而给了他一个“参事”的虚职,虽无实权,不过也能参议军事。
景巡作为一方将领,自然是乐于与陈焕交好,他主动搭话,“参事匆匆而来,可是卢公还有事吩咐?”
“无事,无事!”陈焕连连摆手,他凑近上前,转向景谡,“方才一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远胜闻名!不知……可否有幸交个朋友?”
景谡眉头微蹙,此人底细未明,言行无状,但毕竟是卢公的座上宾,不宜当面直接驳了面子。
他微微颔首,“陈参事言重了,同在卢公麾下效力,自当同心。”
陈焕闻言,脸上顿时迸发出极大的喜悦。没有拒绝,那就是同意了!
他清咳了一声,语气显得正式了些:“实不相瞒,方才听你分析丹阳、江乘局势,见解独到,一针见血,令在下茅塞顿开,意犹未尽!”
说着,他嘿嘿一笑,“我本想改日登门拜访,但又想着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日也已议完事,正该放松放松。”
“我知道城中新开了一家酒肆,不知景校尉能不能赏个脸,一起去喝上一杯,边喝边聊?也好让我再多请教请教!日后在卢公面前参议军事时,不至于说出贻笑大方的话。”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提起了卢公。
景谡神色稍稍冷了几分。
一旁的景巡久经世故,他朗声笑道:“陈参事果然豪爽!只不过,眼下出兵在即,需整肃军纪,此时饮酒,恐于军纪不合。”
陈焕察觉出二人神色,立刻从善如流地笑着应和:“对对对!景将军提醒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说罢,他后退一步,朝二人行了一礼,“应是正事要紧,他日得闲,我再带着薄礼登门拜会,还望将军不弃。”
景巡见状,自然乐得打圆场,笑着应承:“陈参事客气了。”
陈焕离开后,景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与权衡,缓缓开口道:“此人……不像是心有城府之人。”
只是行为实在过于奇怪。
他看向景谡,叮嘱道:“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叔父所言极是。”景谡轻轻颔首,眸间掠过一抹深邃,“不过,此人若非大智若愚,便是另有所图。”
景巡一时之间也猜不透陈焕的想法,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人回府后,景谡直朝后院东厢走去。
房门虚掩,他停在门前,抬手在门扉上轻轻叩了两下,轻声道:“闻闻,我回来了。”
屋内传来细微的响动,很快,门被从里面拉开。
段令闻站在门内,眉宇间仍有几分拘谨与不安,见到景谡后,他那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稍稍松了一些。
景谡放缓了声音:“叔父回来了,我带你去见他。”
话音落下,段令闻的脊背骤然绷直,半晌才挤出低低的一句:“……现在吗?”
“无妨。”景谡抬手,缓缓握住他那因紧张而微僵的手,而后轻轻揉了揉,温声道:“若你还没准备好,我们明日再去,后日也行,何时你觉得可以了,我们就何时去。”
段令闻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落下些许。不过,他又担心会不会给景谡的叔父一个不好的印象。
才答应相见,转眼就推迟。
他微微抬眼,怯怯地看了景谡一下,又飞快地垂下。
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般,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不、不用明日了……”
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景谡的神情蓦地一怔,随即眼底迅速漫上一层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浓,最终没能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低笑。
“你笑什么?”段令闻被那声低笑弄得懵了一下,似乎一时没明白他为何突然发笑。
然而,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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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短短一瞬,他便反应过来,顿时神色羞窘,下意识地把手从景谡温热的掌心里抽了回来。
景谡连忙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掩饰那过分的笑意。
“好,不笑,不笑了。”他低声哄道:“是我不好。”
经过这么一笑,气氛也放松了些。
两人走在长廊下,快到书房时,景谡的脚步忽然顿住。
段令闻一怔,下意识地也跟着停下,略带疑惑地抬眼望向身侧之人,“……怎么了?”
景谡转过身,目光落在段令闻脸上。
看得段令闻都以为自己脸上是不是被弄脏了,他胡乱用手背擦了擦,疑惑道:“我脸上有灰尘?”
景谡摇了摇头,他微微低下头,凑近了些,旋即将他左边额前的碎发拨至耳后,露出一直被刻意遮掩的眼睛。
段令闻呼吸几乎骤停,瞳孔微微收缩。
在廊下光线的映照下,那琥珀般的金色瞳孔轻轻颤动着,妖艳夺目,却又脆弱易碎,让人呼吸为之一窒。
这双眼睛,本应堂堂正正地显露于世人面前。
可上一世,段令闻总是将左眼遮掩得严严实实,唯有在情动欢好之时,这双总是怯懦低垂的眼才会被迫抬起,染上朦胧水光,像是要融化的暖玉,倒映出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景谡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眸色渐深,沉声道:“就这样……”
“别……”一声短促而惊惶的气音从他唇间溢出,段令闻睫毛颤得厉害,呼吸又急又轻,几乎要喘不上气,他急快地低下头,想要遮住这那只眼睛。
景谡攥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很好看,以后就这样,好不好?”
“不、不行……”段令闻不住地摇头,声音颤抖着,那双眼睛像是无所适从,“别人会觉得……是不祥。”
景谡轻声劝道:“所谓的不祥,不过是一些庸人自扰的无知之语。”
可段令闻此时根本没办法听进耳,那些根深于童年、伴随着欺凌和谩骂的记忆攫取了他的心神。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是语无伦次,“不行,真的不行……”
他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脸上骤然褪去血色。他甚至下意识地试图向后缩,想要挣脱景谡的手,把自己藏到阴影里去,仿佛那样就能安全一些。
景谡正欲继续劝说时,只听见段令闻一句几乎破碎的话:
“求你了,景谡……”
看着他这副快要崩溃的模样,景谡的心头像是被钝器重重砸了一下。他将浑身发抖的段令闻搂入怀里,紧紧抱住。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逼你了。”他的下颌抵着段令闻的发顶,手掌在他的后背一下下地顺着,“今日不见叔父了,我们回去。”
段令闻攥着他的衣襟,全然依赖般,额头抵在他的肩窝,温热的呼吸带着无法控制的轻颤,尽数拂在他的颈侧。
过了好一会儿,待段令闻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些,景谡才稍稍松开一点怀抱,他握住段令闻的手,将其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牵着他,转身朝着与书房相反的方向。
直到回到厢房门口,景谡推开门,带着他走进熟悉安静的房间,反手关上门,将外界彻底隔绝。
18. 议亲
次日清晨。
段令闻心绪平复了下来,便提出要去拜见景谡的叔父,为昨日之事请罪道歉。
出门前,他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如景谡所言,将左边额前碎发拨开,露出了那只金色的瞳孔。
望着镜子中那妖异的眼睛,段令闻还是生了怯意。他找来了一块布巾,而后折成合适大小,捂着左眼,缠了好几圈。
一如前世那般……
景谡望着他,目光骤然凝住,久久没有说话。
段令闻微微低头,小声解释道:“这样……别人就不会被吓到了,要是别人问起,就说是昨日不小心撞伤了,敷着药,不便见光……”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甚至像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景谡没忍住上前半步,他抬起手,想要去扯下那块布巾,告诉他“不必如此”、“这只眼睛不是妖邪”。
可他的手终是轻轻拂过那布巾的边缘,便垂落了下来。他以为重来一世,可以让段令闻摒弃旁人的偏见,可现在看来,他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
景谡喉间微微滚了滚,沙哑着声音点头应和:“好……”
几乎是在他话落下的一瞬间,段令闻如释重负般轻吁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眼尾轻轻弯起,声音比刚才轻快了些许:“那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下,阳光从庭院照了进来,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段令闻不时地整理着那块布巾,生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察觉他的紧张不安,景谡便牵起他的手,放缓了脚步。到了书房外,景谡依旧没有松开手。
侍卫见到二人,神色不由地惊了一瞬,行礼后便快步进去通报。
“进。”景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二人一同入内,段令闻四肢仿佛僵硬住,进门时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下。
景巡正坐在案后处理军务文书,闻声抬头,目光落在两人身上,自然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段令闻左眼处那显眼的布巾,以及……两人紧紧相牵的手。
他眉头微挑。
景谡这才缓缓放开手,躬身行礼,“叔父。”
段令闻见状,便学着他,也跟着行了一礼,“将、将军……”
“你就是段令闻?”景巡的语气平和,但久居上位的威仪还是让空气显得有些沉凝。
“是……”段令闻的头垂得更低。
景巡上下打量着段令闻,穿着素净却难掩清贫出身,姿态更是拘谨畏缩。他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疑惑和不解,这便是他这侄儿心悦之人?
论容貌,段令闻或许算得上骨相清峻,确有一副难得的好皮囊,可惜伤了一只眼睛,但怎么也算不上世间罕有的绝色。他这个侄儿见过的美人也不少,何至于对此等乡野之人如此倾心?
论气质才学,眼前之人举止局促,气息微弱,与那些举止得体、甚至能吟诗作赋的世家才情女子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论家世助力,更是无从谈起,佃农出身,毫无根基,于景谡的前途毫无助益。
景巡自认看人眼光不差,可眼前这个双儿,他实在看不出任何出众之处。
他的沉默让屋内的气氛越发凝滞。
“叔父。”景谡轻唤了一声。
景巡恍然回神,他轻咳一声掩去尴尬,“先坐下吧。”
二人坐下,景谡转向叔父,正色道:“今日来,是有一事,恳请叔父答应。”
“何事?”
景谡看了看段令闻,而后直言道:“乱世艰难,我不愿他孤身漂泊,请叔父做主,为我二人择定吉日,于三个月后完婚。”
景巡闻言,执盏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看向景谡,沉声道:“你可想好了?”
在他看来,二人相识的时间恐怕都没有三个月,如此短的时日,便要谈婚论嫁,实在不像是景谡的性格。
但对景谡来说,三个月,已经是太久了。
因顾及到段令闻在守孝期,他才决心将婚期延后。
“是。”景谡郑重点头,“婚礼诸仪,一切可从简,不必奢华铺张,告于天地先祖即可。”
景巡没有立即应下,他将那盏已微凉的茶轻轻搁回案上,身体微微后靠,指节轻叩着案几,陷入了沉思。
书房内一时静极。
景谡看向一旁的神色紧绷的段令闻,他缓缓起身,再次郑重行礼,“望叔父成全。”
他话音落下,眼角余光便瞥见身旁的段令闻,像是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也跟着行了一礼。
景谡只觉得心头一软,他敬重叔父,自然希望他与闻闻的婚事能得到叔父的认可,可若是叔父不同意,他也不会放手。
片刻后,景巡喟叹一声:“你如今这年岁,也确实该议亲成家了,原本我看卢公有意将女儿嫁给你……不过,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依你所言。”
“谢叔父!”
上一世,卢信确曾说过,想要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景谡。卢信是义军领袖,权势煊赫,若是与他的女儿结亲,对景谡而言,权势、名望、倚仗,皆唾手可得,的确是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前世的景谡性情自傲,他不需要通过姻亲来给自己铺一条青云捷径,今世,他更不需要。
几日后。
卢公帅府的一道军令传下,大军于三日后出吴县,定三月之期,先攻江乘,后取丹阳。
主帅卢公,副将丁毅携一万兵马从正面强攻,而景巡叔侄二人带两千人马埋伏在渡口,拦截敌方援军,防止腹背受敌。
这战场之中,刀剑无眼,凶险万分。
景谡决意让段令闻留在吴县,待他回来,二人便完婚。
段令闻听到后,眉间掠过一抹慌乱与不舍,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好。”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景谡牵起他的手,往自己的院中走去。
段令闻虽是不解,却还是乖巧地跟了上去。
二人来到一处书房,确切来说,是用景谡卧房改成的书房,里面有一个摆满书的书架。这些书,是景谡专门为段令闻挑选的书。
无论是稚子小儿学的三字经、千字文,还是文人爱看的四书五经、书家兵法,应有尽有。
段令闻愣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书摆在他的面前。记忆中,唯有幼时模糊的片段里,爷爷曾握着他的手,在地上写下他的名字。
这么多年过去,他甚至连字形都记不真切了。
景谡开口道:“我离开这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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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你可以在这里看书、练字,解解乏。”
段令闻神色怔然:“我、我不识字……”
景谡拉着他走到书案前,案上笔墨纸砚早已备齐。
他知道,段令闻其实很喜欢读书,不然,也不会向他提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要求,便是想要读书写字。
那是,当初他对段令闻的补偿……
思绪回笼,景谡的声音放缓:“无妨,现在学,也来得及。”
他取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三个端正有力的字——段令闻。
墨迹淋漓,笔画清晰。
景谡的指尖依次点过三个字,“段、令、闻。”
“段,为姓氏;令,为美好之意;闻,即听闻、名声之意……”
说着,景谡忽然一怔。在段令闻的父母为他取这个名字时,定然是希望他的人生能如同这个名字一般。
段令闻,令闻,美好的名声。
可……事与愿违。
恍若隔世般,景谡倏然看向一旁的段令闻,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段令闻所经历的,却尽是飘零、隐忍与屈辱的苦楚。
段令闻没注意到景谡的神色,他满眼惊奇与懵懂,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学着方才景谡写字的动作,悬空写着自己的名字。
忽地,一只大手,抓住了他在空中比划的手腕,他疑惑抬头,恰好撞进景谡深邃的眼眸中。
那眼神深不见底,像是两人第一回见面时,深藏着的、浓烈的情感,让段令闻的心跳无端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他声音微弱,却没有挣开他的手。
景谡的呼吸粗重了几分,握着他手腕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一股强烈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冲动猛地涌上心头。
他想将人抱在怀里,想吻那柔软的唇,想让他身上每一处都染上自己的气息,来确定他的存在。
“疼……”段令闻微微拧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抽了抽手。
闻言,景谡恍然回过神来,他立即松开了几分力道,哑声道歉,而后轻轻揉了揉他那发红的手腕。
段令闻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是以为,他可能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景谡抬眸,对上他那清澈的眼睛,似乎从中清晰地看到了,那些他曾辜负的过往。
他轻声唤道:“闻闻……”
“嗯?”
景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缓了片刻,他拉着段令闻的手,让他坐在案前,轻声道:“我教你写字。”
段令闻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被景谡从背后圈入怀中,他的后背紧贴上景谡的胸膛,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心跳。
景谡的手覆上他拿着笔、微微颤抖的手。
“这样拿笔。”景谡的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朵,灼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放松些……”
段令闻的手却越来越僵,心跳也越来越快,他被完全笼罩在景谡的气息里,让他脑袋一片空白。他想用力握笔写字,却使不出一丝力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景谡握着他的手,蘸墨,落笔,认真而郑重地再写了一遍他的名字——段令闻。
段令闻的呼吸彻底乱了。
19. 转变
出兵前的这几日,景谡在房间中教段令闻识字、断句,他握着段令闻的手,一遍遍地带他书写。
段令闻学得近乎痴迷。
除了必要的歇息,他几乎所有时间都伏在案上。可毕竟他干惯了力气活,景谡握着他的手来写字时,字迹端正整齐,一到他自己写时,哪怕他凝神聚气,小心翼翼,写出来的字还是有些歪歪扭扭。
景谡一进来,便见他眉头紧锁,牙关紧咬,仿佛和手中的笔杆子较劲。
待他凑近到跟前,段令闻才猛地察觉身侧有人,惊得手一抖,笔尖往旁边斜划了一下。
他仓皇抬头,见是景谡,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被撞破窘态的慌乱,下意识就想把那张写满歪扭字迹的纸藏起来。
“还在练字?”景谡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段令闻神色窘迫,低低地“嗯”了一声。
景谡笑了笑,似在回忆道:“我初学握笔时,那字迹实在不堪入目,叔父见了,常气得拂袖,斥我笔下字迹如春蚓秋蛇,歪斜潦草,毫无章法。”
他这话半是真半是假,只为宽慰眼前这人。
段令闻真的信了,眼眸微亮,“真的?”
景谡怔了怔,而后轻轻点头,“嗯,写字非一日之功,我们……来日方长。”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邓桐的声音:“公子,人带来了。”
景谡道:“进来吧。”
邓桐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
是一个双儿,低眉顺眼,进门后便规规矩矩地站定后,跪下行礼,“奴才小福,见过公子。”
景谡微微颔首,他转向段令闻,温声道:“他是家中旧仆的孩子,性子还算沉稳。我离开的这些时日,便让他跟在你身边,照顾你的日常起居。”
段令闻看着这个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双儿,一时之间无所适从。
小福来之前已经听过段令闻这个名字,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小福见过夫人,日后但凭夫人差遣。”
“快、快起来……”段令闻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扶,这般的跪拜大礼,于他而言是极其陌生的。过去二十年,都是他跪地主、跪官差……何曾有人如此恭敬地跪过他?
这突如其来的尊卑颠倒,让他心慌意乱,浑身都不自在,只觉得这礼重得他根本承受不起。
小福不敢逾矩,他缓缓起身,恭敬道:“谢夫人。”
景谡上前一步,握住段令闻的手,而后朝邓桐二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邓桐:“是!”
小福:“是。”
待两人退下,房门轻轻合拢,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见段令闻仍有些局促不安,景谡牵起他的手,引他到一旁的榻边坐下,轻声道:“你若是不喜旁人靠近,便让他在院外伺候。”
段令闻道:“我自己能照顾自己的。”
景谡解释道:“我知你独立惯了,并非要人时刻跟在身边端茶送水。”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了起来,“只是,我离开数日,府中虽有亲卫,但总有顾及不到之处。有人在你近旁伺候,我也能安心一二。”
“你如今习字读书,难免需要添置一些纸墨书籍,或是想寻些杂书闲记。这些琐事,交由下人去做便可。”
说着,景谡轻叹一声:“闻闻……你我即将成婚,是景氏名正言顺的另一位主人。我想尽我所能,让你不再受任何的委屈。无论你想要读书写字,还是骑马射箭,你想要做什么,尽可告知于我。”
段令闻的呼吸猛地一窒,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堵在心口,笨拙地不知该如何表达,最终只化作极其轻微、却带着颤抖的一句:“……谢谢你。”
“你不是答应过我,你我无须言谢。”景谡将他拢入怀中,轻抚着他的发丝。
段令闻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闷闷地回了一声:“嗯。”
翌日,天色未明,一种肃杀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
城门洞开,一队队兵卒从城中各营朝着城外大营集结。
中军之处,旌旗招展,最为醒目。
一杆绣着巨大“卢”字的主帅大旗矗立其中,周围是各色将旗、号旗,在微凉的晨风中猎猎作响。
旗下兵卒林立,刀刃枪戟寒光闪烁,那是卢信的亲军精锐,其两翼及前方,则是步兵大阵。
而在军阵的侧翼及外围,则是骑兵队伍。人数并不算多,约一千骑兵。
主力大军浩浩荡荡,朝着江乘方向压去。
行军十日,景巡按照卢信的指令,率两千兵马在江乘侧后方的漳河渡口埋伏,防止虞军的援军赶来。
此处是周边区域河道相对平缓,易于渡河,也是丹阳最可能派出援军的捷径。
若不能在此处阻截敌方援军,一旦让其渡过漳河,与江乘守军形成夹击之势,卢信率领的主力便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
漳河渡口,林木掩映,两千伏兵悄无声息地隐匿于渡口两侧。
林间偶尔有鸟雀啼鸣,反而衬得四周一片死寂。士兵们屏息凝神,紧握着手中的兵刃,目光死死盯着对岸的动静。
然而,在这紧张之下,景谡的神情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目光轻扫视着对岸,但眉宇间却并如临大敌的凝重。
因为于他而言,此战的结果早已知晓。
上一世,亦是埋伏于此。他们在此枯守了数日,虞军的援兵还没打过来,江乘的守将就已经开城投降了。
景巡监察完前沿哨位后,返身回到林木掩映的临时指挥处,见景谡背靠着一棵老树,目光虽朝着对岸,眼神却并无焦距,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柔和弧度。
这绝非一个即将面临恶战的将领该有的神态。
景巡眉头紧蹙,他走到景谡身侧,声音压得极低,语气有轻微的斥责:“大敌当前,全军戒备,你倒是有闲心在这神游天外?”
景谡蓦地回神,眼中的柔和瞬间敛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回道:“叔父放心,各处哨卡均已安排妥当,并无异动。”
“我看未必是无异动,而是有人心不在此。”景巡暗中点他。
景谡无法直言重生之事,只得迂回道:“兵者诡道,虚虚实实。我军在此以逸待劳,已是占了先机,虞军若敢来,必叫他有来无回。”
景巡轻哼了一声,说起兵法来,倒是说得个头头是道。不过以他之见,虞军即便知晓江乘受困,也未必会出兵援助。
以现在的局势,西边、北边的起义军才是虞朝的最大威胁。
思及此,景巡便看向一侧的监军,那是卢信的人。
他早已看出,卢信并不信任他们景家军,要谋出路,就必须从卢信的派系分割出去。
如今天下纷乱,群雄逐鹿,以他们景氏的根基,未必不能争一争这个天下。
清风拂过,林间草木微晃。
风息过处,窗台上那盆兰草细长的叶片随之轻轻摇曳,晃动了几下影子。
正凝神写字的段令闻笔尖一顿,被那晃动的光影吸引了注意。
他抬眸看去,只见那盆兰草像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边缘已见些许干枯卷曲,失了往日翠润的光泽。
算一下,好像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段令闻看着愣了神,他放下笔,起身便想去打盆水来。
刚推开房门,一直守在廊下的小福便立刻迎上前,躬身问道:“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段令闻被这声“夫人”叫得仍有些不自在,略一迟疑,才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想给书房那盆兰草浇点水。”
“这等小事,不敢劳动夫人。”小福立刻道:“奴才这就去取水。”
“不用。”段令闻下意识拒绝,他实在不习惯被人如此伺候,尤其是这等举手之劳,“我自己去就好,正好……也走动一下。”
小福见状,不再坚持,只恭敬道:“那奴才陪您一起去。”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院角的水井走去。小福取了水瓢,在一旁的水桶舀了半瓢清水。
段令闻正要接过,忽地,一墙之隔的巷弄里,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和求饶声。
那求饶声断断续续,像是被人捂住了嘴,但就那短暂的一下,段令闻却听得心头猛地一跳,这声音……竟有几分耳熟?
疑惑间,他便朝着一旁的侧门走去。小福见状,连忙也跟了上去。
打开门,只见几个彪形大汉正对着一个蜷缩在地的人拳打脚踢,那人抱着头,衣衫褴褛,满身脏污。
那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挣扎着抬起头,似乎想最后求饶一眼,目光慌乱扫过巷口,猛地落在段令闻身上。
即便隔了一段距离,又满脸血污,段令闻还是认出了这个人——段老二。
他转身便要回去,不想与段老二扯上任何关系。
段老二显然也认出了他,眼中骤然迸发出一股狂喜,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些许,朝着段令闻的方向嘶声大喊:“段令闻,是我啊!我是段老二!”
小福讶异道:“夫人,您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段令闻轻轻摇头。
眼见段令闻转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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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段老二大声喊道:“你爷爷的死真的跟我没有关系!”
段令闻脚步猛地顿住。
段老二见状,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喊得更加凄厉急切:“那天、那天我是去找过他,可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真的!你爷爷的死,不关我的事!”
提及爷爷,段令闻攥紧了衣袖,转身朝着段老二走去。
那几人见状,眉头紧蹙,他们也是景氏的人,见段令闻去而复返,便暂时停了手。
其中为首一人上前一步,对着段令闻抱拳,语气还算客气:“此人乃是我等奉命看管的奴役,日前私自潜逃,此事应与公子无关。”
“有关有关!”段老二涕泪横流地哭嚎,他再也受不了日复一日地挑粪桶了。
“段令闻!念在我们是同乡的份上,你帮我向那姓江的……不!是江公子!你帮我向江公子求求情,让他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敢了!”
段令闻死死地盯着他,声音极力压抑着痛楚:“你刚才说……我爷爷的死,你知道?”
段老二眼神慌乱地躲闪,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根本碰都没碰到他一下!真的!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他……他后面摔倒了,跟我没有关系……”
他这话语焉不详,前后矛盾。
段令闻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逼近一步,声音低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你那天,到底去做什么?说了什么?我爷爷是不是因为你……才摔倒了?”
段老二被他逼问得无处可逃,瘫在地上瑟缩着,终于崩溃道:“我、我就是贪图你们那点野猪肉……他不给,我、我就说了几句……说他老糊涂了,反正也没有牙口吃肉,留着也是浪费,还、还推了他一下……但我发誓!我就轻轻碰了一下!他当时就是气得有点喘,坐那里顺气……我真没想把他怎么样啊!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他颠三倒四的叙述,终于拼凑出那日的真相。
段令闻胸膛剧烈起伏,强烈的悲愤和恨意涌上心头。
直到临终之前,爷爷也未曾将段老二的事情说出来,可到现在,段老二仍在狡辩。
“求你看在我大哥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段老二求饶道,他要早知道江谡那小子来头不小,说什么也不会得罪他了。
因段老大之死,段令闻对他一忍再忍,可如今,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走了,他再了无牵挂。
段令闻看向地上那摊烂泥般的段老二,声音嘶哑道:“我有没有说过,你再敢来我家,我就挖个坑,把你埋了。”
段老二愣了一瞬,刚才段令闻眼中的杀意不像是假的,他咬着牙,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段令闻,你别忘了,我大哥是因你而死……”
段令闻缓缓蹲下身,平视着瘫软如泥的段老二,冷声道:“你不配提段大叔。”
要不是看在段大叔的份上,新仇旧恨,他未必不会杀了段老二。
“我不配?!哈哈哈!段令闻,你装什么清高!”段老二面容扭曲,额头青筋凸起,嘶吼道:“你以为攀上个高枝就真是个人物了?我告诉你!你天生就是个不祥的妖物!”
他死死盯着段令闻,看着他那只被布巾遮掩的左眼,大笑道:“你也知道,你这只眼睛不祥,克死了你爹娘!现在又克死了你爷爷!我大哥也是被你害死的,所有靠近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就是个灾星!谁沾上你谁倒血霉!”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仿佛要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段令闻身上。
段令闻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触着蒙着眼睛的布巾。
周遭几人听得眉头紧蹙,那为首之人更是厉声呵斥:“住口!休要胡言乱语!”
但段老二已经豁出去了,只顾着发泄怨恨,“我说错了吗?你们问问他,敢不敢把那块布扯下来让人看看?那就是妖邪……”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段令闻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将那布巾缓缓扯了下来。
午后炽热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也照亮了他那双迥异的眼眸。那被布巾遮掩的左眼,此刻清晰地显露了出来,一只剔透的金色瞳孔。
几人愣在原地,小福喃喃道:“夫人……”
段令闻看着段老二,声音异常地平静:“现在,看清楚了?”
段老二瞬间失声,发不出任何声音。
“倘若我这双眼睛有杀人的本事……”段令闻声音说得缓慢,他顿了顿,旋即缓缓站起身来,垂眸道:“在我十三岁那年,你就已经死了。”
说罢,他再也没看段老二一眼,转身朝着侧门走去。
20. 攻城
大虞二百五二年,六月末。
卢信亲率大军挥师西进,直指江乘。经过三日激战,虞兵大败,溃不成军。
江乘及多处要隘,被义军一举拿下,遂士气大振。
江乘既克,兵锋转向丹阳。
如景谡所料,虞兵直接放弃了江乘一地,甚至可以说,放弃了江淮一带的防守。
然而,就在卢信以为,丹阳已是囊中之物时,却没想到在此栽了一个大跟头。
初时,卢信欲像夺江乘一般,正面强攻拿下丹阳。
却不料,丹阳守将徐昂虽然性情骄狂,但也知敌众我寡。面对义军的浩大声势,他临危不乱,下令全军坚守不出,硬生生扛住了义军数日来的猛烈攻势。
而此时,景巡所带的两千余人恰好赶到丹阳,与大军会合。
屡次强攻不成,卢信在营帐大发雷霆,斥责攻城士卒贪生怕死,不敢强攻。
此时,有人小声道:“若是先前采取诱敌之计,丹阳恐怕早就已经易主了。”
丹阳城防较江乘更加严密,强攻并非上策,只不过,卢信被先前的一时胜利蒙蔽了双眼。但此时,丹阳守军疲惫,绝不可再使诱敌之计。
眼下,要取丹阳,唯有两个办法。
一是继续强攻,但势必伤亡惨重;而是熬,也就是围困不攻,断掉水源与粮食通道,等到城中的人挨不住了,开城投降。
卢信闻言,便询问底下将士的意见。众人面露难色,一时拿不定主意。
围困之策虽能减免伤亡,可一旦虞军的援军赶来,他们才成了被围困的人。
这时,卢信身边的谋士出了一计:劝降。
如今天下局势,众人都心中有数,虞军大抵是真的暂时放弃了江淮一带的防守,徐昂的坚守也不过是徒劳,何不投降义军,保全性命?
徐昂在等援军的到来,哪怕这个希望渺茫。
卢信在忌惮虞朝援军的到来,哪怕这个可能性极小。
劝降之计若成,使得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上上策。
卢信闻言,当即点了一名以口才著称的谋士为使,令其即刻前往丹阳城下劝降。
不久,那谋士来到丹阳城下,高声宣示卢信之意并分析天下大势,指出虞朝气数已尽,负隅顽抗只会徒增丹阳军民伤亡。
然而,城楼上的徐昂听罢,非但未有丝毫动摇,反而怒极反笑。
他扶着垛口,朝着城下义军大营的方向,破口大骂:“卢信逆贼!休要在此假仁假义!尔等不过是一群乱贼逆党,也配谈天下大势?我徐昂世受皇恩,岂能与尔等为伍!”
使者试图再劝,望他顾及城中百姓的生死。只要徐昂开城归降,义军必以礼相待,保全其性命与部下安危,甚至许以高位。
徐昂却厉声打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徐昂既食君禄,便当尽忠守土!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尔等休再多言,有本事便来攻城!看我丹阳儿郎惧是不惧!”
劝降使者被骂得灰头土脸,无功而返。
消息传回义军大营,卢信脸色阴沉,帐内气氛一片凝滞。
徐昂拒降,不仅令他颜面尽失,更是伤及营中士气。
强攻伤亡太大,围困又恐生变。此刻,卢信心中那“速取丹阳以定江淮”的急切,与对徐昂的滔天怒意交织在一起,令他一时难以决断。
而这个时候,景巡所带领的两千余人已经尽数赶到丹阳。闻听此事,他便自请为先锋队伍,强攻丹阳。
卢信见景巡主动请缨,眼中精光一闪。
此刻强攻正需此等锐气与悍将,而景巡及其麾下兵马之精悍,他早已看在眼里。若能以此激励其奋力破城,自是再好不过。
他当即抚掌,脸上露出极为器重与慷慨的神色,朗声道:“好!既然将军有此决心,我便予你先锋之印,明日拂晓,率先攻城!”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帐内其他将领,声音提高了几分,既是说给景巡听,也是说给所有人听:“若景将军能率先破开丹阳城门,立头功!”
景巡闻言,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
是夜,义军大营杀伐之气弥漫,一场惨烈的恶战,正在酝酿之中。
景巡得了重任,回到营地后,立刻召集麾下亲兵,部署明日攻城事宜。
待诸将领命而去,帐内只剩叔侄二人时,景巡刚坐下来,便见一旁的景谡,对着城防图陷入了沉思,他眉头微蹙,低声道:“这城防可有异样?”
景谡回过神来,他将城防图收好,轻轻摇了摇头,“并无。”
他只是在想,为何这一世,卢信攻克江乘的时间更短,似乎对江乘的防守了如指掌?可又为何,在功克丹阳时,没有如上一世般使用诱敌之计。
这与他前世记忆中的进程出现了偏差。
景巡拍了拍他的肩,“先去休息一下吧,养足精神,明日是一场恶战。”
景谡压下心中疑虑,点头称是,退出了主将营帐。
夜色深沉。
景谡巡营一周,检查了明日攻城所需的云梯、撞木等物,这才回到自己帐中。
他和衣而卧,却难以入眠,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明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那偏离前世轨迹的变数究竟源于何处。
翌日拂晓,天色未明,号角声划破了寂静。
义军各部依令而动,迅速完成列阵。
景谡亲率麾下精锐,位于攻城队伍的最前方,人人面色肃穆,紧握兵刃,卢信则率部居于侧翼压阵策应。
“攻城!”
随着一声令下,战鼓擂动,声震四野!
“杀——!”
两千景家军发出震天怒吼,如同决堤洪流,扛着云梯,推着攻城车,冒着城头上骤然倾泻而下的密集箭雨和滚木礌石,悍不畏死地冲向丹阳城墙。
徐昂守军抵抗得极其顽强,箭矢、巨石、从房屋拆下的夯土不断从城头落下。
但攻城兵卒前仆后继,不断有人攀上云梯,与城头的守军展开血腥的肉搏战。
城墙上下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大地。
景谡如猛虎入羊群,刀光闪处,守军纷纷倒地,终于在那坚固的城防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后方义军见状,疯狂沿着这个缺口涌上城头。
城破之势,已成定局。
很快,城门从内部被打开,无数义军涌入城中,巷战随之展开。
鏖战了近一日后,丹阳城内的抵抗基本平息。
胜负已定,徐昂自知无力回天,又不愿受辱于“逆贼”之手,正欲于墙头挥剑自刎,却不知景谡不知何时已逼近身前。
“将军且慢。”景谡开口道。
徐昂怒目而视,“我徐昂征战沙场数十年,岂容尔等小人折辱于我!”
景谡知道徐昂此人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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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自大,但他的确有狂傲的本事,只不过生不逢时。更确切来说,是徐昂此人可惜生于君主昏聩的朝代,数十年的功勋不如朝中奸佞一语。
因得罪了朝中佞臣,而被贬至江淮丹阳郡。
“将军已尽忠职守,何必徒赴死路?”景谡有心招降于他,“将军守国守城,不过是为了百姓,而我们也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你们这逆贼犯上作乱,攻城掠池,致使百姓生灵涂炭,烽烟四起,还说是为了百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昂冷哼一声,他仰天悲叹,“时也,命也。”
景谡神色沉静,他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直视徐昂,“将军所言百姓涂炭,究其根源,当真是在我义军吗?”
“若非朝廷无道,君王宠信奸佞,酷吏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又怎会烽烟四起,义军遍地?我且问将军,这几年天灾不断,朝廷可曾拨下足额粮饷赈济?苛捐杂税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将军自诩忠君,可你忠的君主,是如何对待功臣的?你一身本领,满腔热血,为何会被贬至这丹阳郡?”
徐昂面色微微一动,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与愤懑。
景谡的话,无疑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不平。
“将军,你所守卫的,究竟是什么?”景谡继续道:“是一个视百姓如草芥、视忠良如无物的昏聩朝廷?还是那些在虞朝统治下苦苦挣扎、渴望一口饭食一片安宁的黎民百姓?”
徐昂沉默了,他所坚守的信念彻底崩塌。
看着满地的尸海,徐昂的身躯开始剧烈颤抖,他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徐昂受降,但卢信对他那日城头之上的那番痛骂,实在是心中芥蒂、恨意难消。只是他素来在外标榜自己重情重义、心胸开阔,此刻若斩杀降将,未免落人口实,于名声有损。
因而,当景谡押着徐昂来到大帐复命时,卢信高坐主位,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堪称宽容的笑意。
“徐将军既肯弃暗投明,实乃我军幸事。”卢信朗声笑道:“且先下去好生歇息,将养伤势。日后,自有安排。”
徐昂以为他不计前嫌,他当即单膝跪地,“谢卢公不杀之恩,徐昂拜服!”
卢信笑道:“两军对阵,各为其主罢了,日后还需将军鼎力相助,共图大业。”
徐昂更是感激涕零,又行了一礼,才在兵士的搀扶下起身退下,前去安置。可没想到,之后他便被送往一处严密的院落看管起来,实与软禁无异。
至此,江乘、丹阳这两处江淮战略要地相继落入卢信之手,不仅缴获大量粮草军资,更彻底打通了进军富庶吴中地区的门户,义军声威震动江淮。
江淮初定,卢信在丹阳大举庆功宴。
景巡所率的景家军在攻克丹阳一役中悍勇当先,立下头功。为示嘉奖,卢信特从缴获的粮秣军资中拨出一部分给景巡,并下令,命其以此为基础,继续招募精锐,扩充义军兵力。
此外,卢信更将吴县以南数几处要地划归景巡管辖治理,委以镇守、安民、征粮之重任。
说好听一点,是让景巡得到了实地的管辖权;可说难听一点,就是不想重用景巡叔侄,只将他们赶到一处安守后方,但又没有撕破脸皮。
此举,恰合景谡之意。
庆功宴尚未结束,景谡便提前退席,他快马加鞭,赶往吴县,去见他心心念念之人。
21. 婚前
马蹄踏过吴县,越是靠近府邸,景谡的心便是越是急切。
一回到府邸,景谡几乎是即刻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抛给迎上的亲卫,他甚至没来得及换身衣裳,便径直穿过前庭,走向后院。
方一踏入月洞门,便见那熟悉的身影端坐于案前,低着头,极其专注地写着字。阳光透过窗户倾洒进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朦胧的光影之中。
书房内,段令闻正凝神练字,忽觉一道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笔尖微顿,抬眸望去。
刹那间,四目相对。
段令闻缓缓站起身来,手中的笔掉了也不曾察觉,只呆呆地看着院中的那个身影。
景谡大步上前,推开房门,将段令闻搂入怀中,他将下颌抵在段令闻的肩上,连日赶路的疲倦在此刻得到了舒缓,他的手又用力紧了紧,哑声道:“我回来了。”
起初,段令闻还有些局促,他摇摇晃晃地抬起手,缓了良久,才将手微微蜷起,指尖轻轻攥住他的衣角,一直紧绷的脊背柔软地贴合进对方的怀抱。
片刻后,景谡稍稍松开手臂,他低下头,仔细地端详着段令闻的面容。
在这般近距离下,段令闻眼睫轻颤着,他以为,景谡会问他为何取下了蒙眼的布巾。
却没想到,景谡只是俯身靠近,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间。
段令闻的眼眸微微睁大,脑袋愣了一瞬,干巴巴开口道:“仗……打、打完了吗?”
“嗯。”景谡轻轻颔首,声音低沉道:“江乘、丹阳既定,卢信必会据守江淮一带,我与叔父暂时脱离了卢信麾下,之后我们要南下募兵……”
他说着,目光落在段令闻清瘦的脸上,心头难掩疼惜之意,他不愿再让段令闻离开他的身边。可目前,他还没办法给他一个安定的生活。
前一世,段令闻便是跟着他南下募兵,经历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蹚过泥水,越过荒山,也有后方遭遇突袭,前线断粮几日,大家一起饿着肚子啃树皮、嚼草根,最后拼着一口气歼灭了敌军。
这样的日子,光是回想,心头便是一阵沉闷。
“那你……有没有受伤?”段令闻看着他,神色难掩担忧。
景谡的确受了点轻伤,这在战场之中是习以为常之事,但他不想让段令闻担心,便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岔开了话题,问道:“这些天,你都看了什么书?”
段令闻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略微怔了一下,便走到一旁,将案上堆叠的书一本一本细数着。
他从前没有读过什么书,之前景谡教他认字,他谨记在心里。
他记性不错,没两天便能背会一本书,之后他找了其他书来学,所幸书架上的书种类齐全,他找了一本说文解字的书细嚼慢咽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现在已经识得很多字了。
说起自己看了什么书时,段令闻眉眼弯弯,似乎是很开心。
景谡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又问道:“可有不明之处?”
段令闻点了点头,而后将几本书特意挑了出来,他翻开书页时,里面夹杂着很多张写着注释的纸条。
“为何不在书上作注解?”景谡问道。
段令闻道:“我的字不好看……”
那书上的字迹端正工整,他的字只是放在一旁,便显得一副张牙舞爪之样了,更别提在书上作注解了。
景谡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从段令闻手中接过那本书,仔细端详着纸条上的内容。
片刻后,他才开口道:“你的见解很好,注释也写得清楚,这比字迹是否漂亮重要得多。你的想法,值得留在书上。即便这本书将来流传至后人手中,我想,他们先看到的是你的注解之意,而非字迹如何。”
段令闻的双眸渐渐发亮,他点了点头,“嗯!”
两人在书房里待了许久,段令闻专注着看书,景谡便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他。
良久,段令闻忽遇不解之处,正欲开口询问,他侧首看去,只见景谡斜倚在墙旁,用手撑着下颌,双眸紧闭,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他眼睑下透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连日奔波劳心费力,未曾好好休息。
段令闻将窗户微微阖上了些,挡住日光照射进来。
屋内昏暗了些许,段令闻放下书,将案角的那盆兰草挪移了下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一旁的景谡,见他双眸仍紧闭着,便舒了一口气。他转头又坐下,继续看书,却没发现,一旁的人指尖微动,唇角的弧度也上扬了些许。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景谡换了一身简练的常服,他来到院中找段令闻,唇角含笑地望着他,开口道:“叔父过几日才回来,这几天闲来无事,我带你去城外骑马如何?”
这乱世之下,烽烟四起,即便他重活一世,他也没办法保证时时刻刻都将段令闻护在羽翼之下。他想要保护段令闻,就不能让他一直困于方寸之地。
“骑马?”段令闻神色渴望,可转眼又被迟疑代替,“可我不会骑马……”
景谡道:“我教你。”
时值九月,秋风送爽。
城外远山如黛,近处的草场在晨曦的照耀下,染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
骏马驰疾,风吹扬着二人的衣袖,视野随着马背起伏变得开阔,远山、旷野映入眼帘。
眼前是广袤的秋色,身后是沉稳的怀抱,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涌上段令闻的心头。
绕了几圈后,景谡缓缓勒停马匹,利落地翻身而下。他轻轻拍了拍惊雪,而后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段令闻,将缰绳递过去,开口道:“你试试。”
段令闻屏住了一口气,他接过缰绳。掌心微微出汗,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他回忆着景谡方才的动作,小心地夹紧马腹,轻喝一声:“驾!”
马儿听话地迈开步子,先是慢走,继而小跑起来。
独自控缰的感觉截然不同,段令闻唇角不由地扬起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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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变得猛烈,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束发的发带随风扬起,他笑得恣意,仿佛解开了从前的枷锁,释放了二十年来被压抑的天性。
景谡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秋日原野上纵马驰骋的身影。
段令闻骑着马儿跑了一圈回来,脸颊染上薄红,那双异色的眼眸亮得惊人,他微微喘着气,看向景谡,嘴角的笑容还未收起,“它……它很乖。”
他看向景谡,声音比刚才小了些:“我以后,能不能也有一匹……像它这样的马?”
景谡唇边噙着笑意,“从今以后,惊雪归你。”
段令闻猛然怔住,神色顿时惊慌起来,他立即翻身下马,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它是你的战马,我不能要!”
他伸手就想把缰绳塞回景谡手里,景谡却就着他的手,连同缰绳一起握住,戏谑道:“你嫌弃它不好?”
“当然不是!”段令闻立即否认,“它特别好!就是……就是太好了……”
景谡看着他,神色变得认真,“我们快要成亲了,这匹马就当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可好?”
听到“定情信物”四个字,段令闻的脸颊“轰”地一下烧得更厉害了,连耳根脖颈都漫上一层绯色。
“哪、哪有人用马当定情信物的……”他低着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眼神飘忽着。
景谡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用战马做定情信物,似乎是闻所未闻。
“说得也对,是我想得不够周到。”他点了点头,而后探入怀中,解下了一直贴身佩戴的一枚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色泽莹白,雕琢简约而不失古雅。
景谡执起段令闻的手,将这枚玉佩放入他的掌心,郑重道:“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她若是见了你,定会欢喜。”
段令闻只觉掌心的玉佩发烫,他不知所措地站着。
景谡将段令闻的手指缓缓合拢,让他握住,“待叔父回来,我们便拜堂成亲,到时,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夫郎。”
你再不能反悔……
心里的最后一句话,景谡没有说出口。
段令闻呆呆地“嗯”了一声。
景谡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段令闻那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发,而后倾身靠近,俯身笑道:“那……惊雪归你,我也归你。”
段令闻耳根通红,他磕磕巴巴道:“你这人怎么……”
说起情话来,如此直白又……又让人招架不住。
后面半句他实在羞于说出口,只觉得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轰地一下涌了上来,比刚才更甚。
他下意识低头躲开景谡带着笑意的注视,目光慌乱,最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一把抓住惊雪的缰绳,脚下一蹬,翻身上马,逃也似的一抖缰绳:“驾!”
惊雪不明所以,但顺从指令,立刻扬蹄蹿了出去。
段令闻伏低身子,耳畔风声呼啸,却怎么也吹不散脸上的滚烫和心头那阵慌乱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