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保姆车前那场混乱之后,整个剧组的气氛就变得微妙起来。
尤其是林清言和她的团队,对李二牛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以前是客气疏离,现在则是肉眼可见的热络和……敬畏。
这种变化让徐翼翼浑身不自在。
她感觉自己精心调试的机器,在被越来越的外部因素干扰,逐渐偏离了预设的轨道。
今天这场戏,更是将这种失控感推向了顶峰。
戏是重头戏。
黄土夯成的墙根下,阿兰(林清言饰)的弟弟被抓去修长城,杳无音信。催缴赋税的官吏凶神恶煞,要拉走家里仅剩的一头耕牛。
剧本里,黑夫(李二牛饰)会站出来,用几句简短的话和冷硬的拳头解决问题。
但王海临时改了戏。
他要更极致的表达。
于是,黑夫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在官吏的叫骂声和阿兰的哭泣声中,默默解下自己腰间的粗绳,一端套在沉重的木犁上,另一端,勒进了自己的血肉里。
他要用自己的脊背,代替那头牛,为这个女人耕作出活下去的希望。
烈日毒得像淬了火的针,一根根扎在人皮肤上。
李二牛赤着上身,汗水淌过他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背肌,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冲刷出一道道水痕,最后尽数没入腰间那条粗布裤子里。
他身后是那架几乎有他半人高的木犁,每拖动一步,双脚都在干裂的黄土地上踩下深深的凹陷。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那虬结贲张的背部,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剧烈颤抖,绳索与皮肉接触的地方,很快就磨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监视器后面,一片死寂。
王海死死咬着自己的拳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
镜头推向林清言。
她脸上涂着蜡黄的泥浆,嘴唇干裂起皮,一身洗得发白的麻衣。她呆呆地看着那个用血肉之躯拖动耕犁的男人,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顺着脸颊上的污渍冲出两道沟壑。
这不是演技。
这是一种被原始的、野性的、奋不顾身的保护欲所感动而产生的真实反应。
“咔!”
王海嘶哑的喊声打破了寂静。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把推开旁边的副导演,踉踉跄跄地冲进场中,像个看到绝世珍宝的咕噜姆。
但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像往常一样,对细节破口大骂。
可他冲到李二牛面前,看着他肩膀上那片被绳索勒得血肉模糊的皮肤,这个在片场暴戾成性的男人,眼眶“唰”地一下就红了。
“好……好样的……”他想去拍拍李二牛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触电般缩了回来,那片伤口让他不敢触碰。
李二牛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呼吸平稳,仿佛那身可怖的伤痕只是戏服的一部分。
他正在执行导演下达的“耕地”任务,而“疼痛”,是任务过程中产生的物理损耗,数据正常,无需记录,更无需处理。
“翼翼!”王海猛地回头,对着人群用尽全力地吼了一声,“水!妈的,快拿水来!”
徐翼翼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从助理手里抢过一瓶冰镇矿泉水,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
瓶身凝结的水珠冰得她手心发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指令,这是王导下达的新指令,她必须立刻完成。
她跑到李二牛面前,就在她拧动瓶盖的瞬间——
另一只更白皙、更纤细的手伸了过来,不容分说地从她手里接走了那瓶水。
是林清言。
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不由分说地拿过水,径直走向李二牛,完全无视了旁边还保持着递水姿势的徐翼翼。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徐翼翼看到,林清言没有直接把水递过去。
她先是自己拧开瓶盖,微微仰头,将瓶口凑到自己唇边,小心地抿了一小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她被烈日炙烤得发烫的喉咙,让她舒服地眯了下眼。
她在试温度。
然后,她才踮起脚尖,把水瓶送到李二牛的嘴边。她仰着头,用一种徐翼翼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疼惜、感激、敬佩,甚至还有一丝仰慕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他。
“喝点吧。”她的声音因为哭过而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温柔。
李二二牛垂下眼,程序开始飞速运转。
【目标:林清言。】
【行为:递水。】
【指令分析:补充水分,降低体温,维持机体正常运转。符合当前任务场景下的“后勤补给”逻辑。】
【执行方案:接受。】
他微微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
阳光下,几滴清澈的水珠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滑落,精准地滴落在林清言举着瓶子的手背上。
冰凉,却又滚烫。
“卧槽!”监视器前,摄影指导激动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变调了,“王导!快看这个画面!这个画面绝了!比他妈刚才戏里的还顶!这CP感!”
王海没说话,只是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疯魔般的笑容。
而徐翼翼,就站在离他们不到三步远的地方。
她手里还残留着那瓶冰镇矿泉水带给她的寒意,可那点可怜的凉意,瞬间就被心底涌起的一股燥火烧得一干二净。
她才是李二牛的“翻译官”,是他的“指令下达者”,是他和这个世界沟通的唯一桥梁。
可现在,这个男人,这个她一手“塑造”的完美工具,正在用一种她看不懂,却又该死的、完全合乎他那套冰冷逻辑的方式,和另一个女人进行着高效的“数据交换”。
她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多余的备用零件,一个被扔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老旧版本的说明书。
晚上收工,回招待所的路上,徐翼翼和李二牛之间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李二牛走在前面,步伐一如既往的沉稳精准,仿佛下午那场酷刑般的拍摄对他毫无影响。
徐翼翼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