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拜天地
晚上的饭菜自然丰盛无比。
黎源将腌制已久的禾花鱼拿出来,开坛时桃良好奇凑过去闻了闻,被那味道冲得一下子蹿出去老远。
农家做菜辛辣,官宦人家吃惯清淡的一开始并不习惯。
等口味转变过来,也能慢慢接受。
但过于阴间的食物她们还是不太习惯,像桃良就吃不惯鱼腥草。
一开始极其讨厌鱼腥草的小夫郎现在每到春季必点鱼腥草。
最是鲜美肥嫩的根茎,切碎后只放盐和干辣椒,十分好吃,干辣椒要选用辣度颇高的二荆条,去籽辣椒段切碎。
拌好后放置一刻钟发酵,等盐味辣味渗进去。
光这道菜小夫郎能干两碗饭。
当然黎源不会让他这般吃。
于是看见桃良嫌弃鱼腥草时,他在黎源紧盯严防的目光里挑了一筷子鱼腥草说,“山猪吃不来细糠。”
这本是有见识嘲笑没见识的,倒好,被小夫郎拿来说道人家。
见桃良嫌弃黎哥哥辛辛苦苦腌制的禾花鱼。
小夫郎自然第一个上去撑场子。
那味道真的上头,小夫郎中途拐道,“怀安去哪里呢!”
被黎源捉了回来,夫夫两人拉扯了一会儿,小夫郎笑着问,“那味道初闻不太好,但木姜子和其他佐料的味道似乎又不错。”
黎源一脸得意,“这道菜要煎着吃,小山猪你就等着吧!”
等到禾花鱼被滚烫的油激发出香味。
桃良站在旁边直咽口水。
当然这种重口的菜只是少数,比起去年,今年的菜就要上档次得多,鸡鸭鱼肉都有,光汤就煨了三个,一个松茸鸡汤,一个酸萝卜老鸭汤,再一个冬瓜薏仁排骨汤。
老太君吃到松茸时有些意外,倒不是意外这样东西,而是这些松茸的品质她在京城都难以顿顿吃到。
太师府厨房做出来的汤精致漂亮,一小罐一小罐,一罐里躺两朵松茸,听华岁说太师将每年孝敬的松茸都拨到老太君房里。
虽说太师府不缺好东西,但她知道这东西珍贵,断不会胡乱挥霍。
哪里像黎源,泡了一大盆,除了松茸还有羊肚菌,鸡枞等好多名贵品种,主打一个管够。
那挨挨挤挤的蘑菇菌子,突然就变得平平无奇。
沙姜葱油鸡,鲈鱼豆腐煲,小河虾滑蛋……
一道道菜摆上来,真的是五花八门,目不暇接。
黎源忙得很,没功夫管大家。
突然有人敲门,华岁高兴地将秦秋月迎进来。
大家没告诉她今日是小夫郎的生日,但进门时就将一份看着颇有份量的礼物递给华岁,想来她是找人打听过。
就不知道找谁打听的。
华岁笑了笑没有多言。
小虫四周看了看没看见唐末,跟秦秋月打过招呼就去找单怀安。
秦秋月也不客气,进去后就帮着搭手。
华岁桃良本还有些无措,见黎源小夫郎一副平常的样子,也就拉着秦秋月一起做事,当然也只是挑些轻松的活路。
长条的餐桌越摆越满,浓郁的香味弥漫着整个空气。
桃良打了四五样果酒,除去黎源常喝的人参酒,小夫郎爱喝的青梅酒,还有杨梅酒,乌梅酒和石榴酒。
秦秋月也喝酒,她喜欢两位老师家里的石榴酒。
华岁占着一个小灶火炸着土豆片和花生米。
炸好后冷却片刻,拌上盐和花椒粉,下酒好菜。
大家忙进忙出,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老太君先是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又到窗口附近徘徊。
再去后院看了看大鹅和阿紫。
等第三次从厨房门口溜过时,被华岁抓住,强行喂了一块酥肉后才被放过。
老太君也是几十岁人了,端庄威严一辈子,这年岁居然像个小孩子似的举着一块酥肉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华岁真是的,还真把她当成个孩子。
老太君端庄地坐在廊沿下,保养得当的手指捻着块酥肉,上面沾了花椒粉,香味一股股飘过来。
突然阿紫跳上来,狭长的狐眼盯着老太君手里的酥肉。
老太君看看阿紫,再看看手里的酥肉。
“咔嚓,咔嚓……”
老太君在阿紫艳羡的目光下仪态优雅地吃完酥肉。
本想擦手的,一想到桃良好不容易长点肉的脸颊,犹豫片刻,看了眼厨房方向,将粘油的手指放进嘴里嘬了嘬。
黎源做完大菜也不歇息,转去案台做蛋糕。
小夫郎最喜欢这个环节,去年吃过生日蛋糕后再也忘不掉,之后黎源给他做的都是小蛋糕,除去材料不易得,两人吃不完容易浪费,黎源是看不惯浪费的人。
小夫郎趁黎源炒菜时已经做了大半,倒没有想什么新奇做法,还是主打水果蛋糕,担心众人吃不惯,没有做酸奶蛋糕。
但今年的蛋糕坯子比去年大得多。
又在黎源的建议下加到三层。
随着奶油一层层糊上去,水果花卉一点点摆上去,连在外面玩耍的单怀安和小虫也忍不住跑进来,瞪着细雪般绵密的奶油直咽口水。
一群人围着看热闹,这东西虽然有些古里古怪,但意外好看。
特别香甜的奶油味和馨香的花朵味飘过来时,格外令人舒爽。
花卉倒不是那些野花,而是小夫郎照顾一整年的藤蔓月季。
丁香色的月季一丛丛开着,虽还没有达到如瀑的程度。
也能引来阵阵蜂蝶。
色泽有深有浅,小夫郎挑了几枝,去掉茎叶,又在水里泡了一个下午,等摆弄到蛋糕上时,鲜嫩的花瓣上还汲着水珠。
就像刚刚从枝头摘下来一般。
这次的蛋糕做得富丽雅致,颇受老太君好评。
黎源再炒了几个素菜就大功告成。
老郎中带着陈三和礼物上门。
旁的人就没有再请,黎源人缘好,要请那得把整个村子都请过去,毕竟是小夫郎的生日,这般大办难免留人口舌。
秦秋月跟华岁她们较好,又是黎源的爱徒,老郎中是小夫郎的师父,自然都是要请的。
一群人热热闹闹围着桌子吃饭。
老太君一时间觉得恍然,好似又回到无灾无难的过往。
甚至比那时候更有生活气息。
长子自小端正言行,不苟言笑,他与夫人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但也是个端庄的大家闺秀。
早些年长子未升任太师,一大家住在一起。
但他威严颇重,逢年过节再热闹也是不敢这么喧哗的。
因今日又是中秋节,家里前两天就做了几款月饼。
小夫郎自然最推崇莲蓉蛋黄月饼,但黎源依旧觉得莲蓉太甜,打算明年尝试龙井蛋黄月饼,他种了半亩茶地,龙井以西湖为最佳,黎源问过小夫郎,这个世界没有西湖,也没有杭州,倒是有处地理位置相似的地方,离得不远。
等赚足银两,黎源或许会带着小夫郎周游大朝。
梨花村隔壁有个村就产茶,黎源去买了些茶树移栽过来,今年长得不多,但足够黎源一家日常所需。
那茶农种得也不是特别多,却是后世难得一见的六安瓜片。
自清明开始产茶起,黎源陆陆续续采摘着。
如今已经存了一罐茶叶。
等明年茶叶多起来,他再琢磨将这些茶叶制成茶粉。
生活生活,不就是如此。
等富裕起来就开始慢慢琢磨精细的东西。
一顿饭吃吃喝喝,再等吹完蜡烛,吃完蛋糕,已经月上中天。
兴许都喝了酒,又兴许大家吃了新奇的生日蛋糕。
整个院子前所未有的热热闹闹。
黎源负责将醉酒的老郎中送回去,等他回来再一起送秦秋月母子俩。
可等他回来时,只看见小夫郎站在院门口。
问及缘由,小夫郎笑着看了眼屋顶。
黎源也嘿嘿笑了两声,牵着小夫郎进院子。
老太君已经被服侍着睡下,华岁桃良都是手脚勤快的,厨房收拾得干净利落。
“哥哥,我们先去洗澡。”
却没拉动黎源,他不解地回头看着黎源。
黎源从堂屋里拿出一样包裹严实的东西,正是那日在镇上买的孔明灯。
小夫郎露出惊喜的神色,“我都忘记这件事。”
他又深深看着黎源,黎哥哥从不忘记跟他有关的任何事情。
两人选择去附近地势颇高的山岚放孔明灯。
黎源利落地将孔明灯拿出来,“我买了十来个,应该够你许愿,还是不够下次再多买点,等哥哥生日时把许愿的机会一起让给你。”
黎源先撕开孔明灯的纸,拉出灯芯,这时候灯芯用的不是酒精,而是烛油,他正要拿出火折子。
小夫郎接过他手中的孔明灯,“哥哥还记得去年许愿的事情吗?”
去年黎源让小夫郎许三个愿望,并心中暗自祈祷有一个关于他的就好,今年他还是藏着这样的心思,所以买来这么多孔明灯。
愿望越多,几率越大。
黎源察觉小夫郎似乎看出他的企图,有些尴尬地想起身。
“哥哥,今年的愿望一起许,说出来,不说出来神明怎么听得见。”
火折子点亮灯芯,热空气冲进孔明灯内部。
越涨越大。
两人各自执着孔明灯一角,相视一眼,轻轻松手。
孔明灯慢悠悠朝着空中的明月飞去。
“信男珍珠祈祷漫天神灵保佑我的家人,愿他们平安顺遂,度过难关。”
说完,小夫郎看着黎源。
黎源露出一个淡笑,“我愿珍珠的第一个愿望顺利实现。”
小夫郎抿了抿嘴角点燃第二个。
“信男珍珠祈求祖母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黎源再次说道,“我愿珍珠的第二个愿望顺利实现。”
小夫郎有些无奈地看着黎源。
黎源点燃第三个孔明灯。
“信男珍珠祈求侄儿怀安健康成长,明是非,辨善恶,知良莠。”
“我愿珍珠的第三个愿望顺利实现。”
小夫郎垂下眼睛,“哥哥,你自己没有愿望吗?”
黎源很是坦然地笑笑,“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小夫郎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黎源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笑出声,“那我许愿明年种得许多灵芝,早日当上富家翁,买上千亩良田,数不尽的金戒指……”
他顿了顿,“珍珠你看,说到最后还是跟你有关,那跟前面又有什么区别呢?”
“还是珍珠觉得,哥哥跟珍珠必须要分得清楚。”黎源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些微强势。
仿佛溺亡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再是性情温和的人也会露出紧张的一面。
小夫郎连忙说道,“哥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像往昔那般几句话就被黎源哄骗去,到了一定年岁,过去学识的,经历的东西会突然在某个点凝成性情里的魂。
今日十九岁。
小夫郎长大了。
他仰头看了看越飞越远的孔明灯,在黎源的帮助下点燃一只,等到热气膨胀灯体,轻放指尖。
他轻声却坚定地说,“去年我只许了一个愿望,那么今年剩下的所有愿望都用来祈求这个愿望实现,以后的每一年都如此。”
黎源疑惑地看着小夫郎。
那双漂亮的猫眼不像往日般总是懒洋洋眯成一条细缝,清澈的眼底是显而易见的执着和笃定,黎源心头大震。
下一秒将小夫郎紧紧拥入怀里。
那唯一的愿望一定是关于他的。
是的,自小夫郎家人过来后,黎源的不安一日日加剧。
好在,像当初黎源将小夫郎一点点带出绝境,当黎源感到彷徨时,小夫郎开始反哺他。
一开始是身体上,物质上的,像围着黎源喂食,学习赚钱养家,再到后来时时贴着他索要亲吻拥抱。
现在则是精神上的。
小夫郎在黎源不知道的情况下长成一个有担当的好男儿。
其实不怪黎源,他只是习惯于将小夫郎护在身后。
而不太有机会去看看小夫郎成长的样子。
小夫郎窝在黎源的怀里柔声说,“哥哥切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怀疑,珍珠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情,珍珠定是要跟哥哥一直走下去。”
两人高高兴兴点燃剩下的孔明灯。
那灯印像信徒的脚步,一步步走向天宫。
“哥哥,我想与你拜天地。”山风吹拂着小夫郎的发丝,缠缠绕绕半身,犹如眼里的情丝。
说到底两人并没有真正的拜堂,原主跟只大公鸡拜的。
黎源眸色深沉地看着小夫郎,拉着小夫郎跪下来,对着月亮叩拜天地,再夫妻对拜,还差一个高堂,但总有那一天的。
两人结伴回到家,唐末立在院中。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背部笔直,眼神在夜色里明亮。
他说,“公子,京城来消息了。”
第62章 危机
太师府以通敌卖国的罪名被扣住。
太师位属“三公”之列,是直接辅佐皇帝办理要务的重臣,即便是天家也不能随便处置一个重臣。
想来有十分确切的证据落在皇帝手里。
至于这个证据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接下来便是走搜集证据的流程。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
皇帝自宣布太师府所有人不得外出的命令后,再无动静。
吏部、大理寺及皇城司等那边需得到进一步指令才能开始调查。
然而他们迟迟未得到任何指令。
不多久就传出皇帝身体抱恙的消息。
一段时日后皇帝上朝时让亲卫隔起厚厚的屏风,只说感染风寒,形容憔悴,不便见诸位大臣,也不宣诸位后宫,当然这要不了多久便引得众人生疑,可身旁伺候多年大太监赵公公并无异常。
有大臣心系皇帝龙体,私下求见,出来便告知同僚,皇帝为皇后离世的事情伤心,又忧虑皇后娘家的未来才抱恙在身。
大家便猜出皇帝不想重罚太师府。
但是另一边陈贵妃及其身后势利步步急逼,思虑加重才疾病缠身。
太师府这个罪名实属来得奇怪,通的什么敌又如何卖国,至今没有详细说法,大多数心里都清楚,这无非是两个派系的斗争。
不管太师府最后怎么样,至少是一场恶斗。
国泰民安的年代,大多数人都不想沾染是非,还是这种杀家灭族的祸事,一时间京城人人自危。
陈氏派系自然要抓紧机会想将太师派系斗下去,这涉及到储位之争,谁都想成为最终胜利者。
太师派系又怎会任人鱼肉,天家只让太师府的人闭门不出,没有削官降职,其他有血缘姻亲关系的人可都还在外面活动着。
于是这两个派系及其附庸跟随者上演着水深火热的斗争局面。
小夫郎一目十行看着父亲的信笺。
很快看出其中蹊跷,父亲跟宫里联系不上。
他们在宫里的眼线并不会因为皇后的离世而消失,但现在就是联系不上,如果皇帝真的打算从轻发落戚家,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小夫郎坐在书房沉思。
幸好当时做了个掩人耳目的书房,此时拿来处理事情也不会影响老太君歇息。
黎源已经磨好墨,他不欲打扰小夫郎,转去厨房烧水。
其实自长姐突然离世这件事发生,一切局面都变得迷惑起来。
就连聪慧过人的小夫郎也看不懂。
“我们的情报司在京城布置得如何?”
小夫郎皱着眉头问,就像黎源说的,信息差,在交通不便的年代这种现象带来的问题更加可怕,他们需要信息,最前沿的最紧急的信息,所有的,蛛丝马迹的。
唐末回答,“贾大人已经亲自前往京城。”
小夫郎微微放下心,他知晓贾怀的本事,人力编制的大网,自然一层层逼近笼罩着迷雾缠绕的京城。
小夫郎很快写好回信,一是在宫外跟陈氏一族的争斗,宫里倒不是很担心,皇帝既然如此行事,朝上自然能抵住陈氏派系的谗言,但是此事不能拖得太久。
他十分清楚皇帝实则是个软弱冲动的人。
二是一定要弄清楚宫里到底发生哪些变化。
不知为何,小夫郎想起已故的长姐。
长姐比他大十四岁,在小夫郎记忆里,长姐极为宠爱信任他。
但长姐并不像寻常世家小姐那般喜爱女子闺中之物。
长姐喜爱读书,最爱读史书和兵法。
等太子出生后,她更是请求皇帝将小夫郎接进宫中一起教养。
长姐在小夫郎眼中是个胸有千秋的奇女子。
长姐也不止一次望着小夫郎羡慕地说,“姐姐若是男子便好了,也不要什么太师府,依旧让旻哥当世子,姐姐想去海外看看。”
或许长姐就像黎哥哥一样,已经前往另一个世界。
他希望长姐去到黎哥哥那个世界,至少这样女子没有太多束缚,也不用像之前那般,身富才华却只能困囿后宫,纠缠于尔虞我诈。
“明公子。”唐末欲言又止,像他这么一个单纯的杀手,脸上能出现这种表情也是难得。
小夫郎止住思绪,“你还有话?”
应该是关于小夫郎的,小夫郎目前列为失踪人口,有些东西就不便书信往来。
唐末说道,“大人说如果有什么不测,你便带着老夫人和怀安从此隐姓埋名,大人还说北地乌郡有我们的势力及银钱,不必东山再次,只望你将戚家传承下去。”
小夫郎脑子里瞬间嗡嗡直响。
唐末硬着头皮说,“不可去海外,戚家死不做番鬼。”
小夫郎咬紧唇舌,父亲知晓他跟黎源的事情了。
他若是贪心怕死之徒或是耽于情爱,就会按照父亲说的前往北地乌郡,那就必须娶妻生子,传承戚家。
但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父亲言传身教于他,又怎会不了解自己儿子,他自然要回去,跳进那个长满獠牙的京城,为家人,也为他与黎源的事情。
太师不是在逼迫自己的儿子。
他只是在给自己的孩子上最后一课。
取舍。
是回京城拼死一搏,还是去安全的北地却要留下后代,则看小夫郎心中如何抉择。
无论小夫郎选择哪一条路,太师都不会责怪他。
一旦做出决定,就要承担决定带来的后果。
无论生死,亦或是失信某人。
“明公子……”唐末迟疑,京城已是龙潭虎穴,以他对夫夫两人的了解,明公子怎舍得带黎源去京城。
小夫郎睁开眼睛,眼底深如暴风雨前的大海,很快他又淡淡一笑,说不出的妩媚邪妄,“父亲太久没见我,不知我已不是从前的无知孩童,这件事不必再议,我自有决断。”
唐末还想再说什么,黎源的脚步声已经浅浅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
黎源那般纯真善良的人,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沾染这些污秽。
黎源来书房见唐末不在,笑着开口,“先去洗澡。”
小夫郎乖乖点头。
黎源吹了灯蜡,推开窗户,好将蜡烛的味道散出去。
日子似乎又回到从前。
黎源早上将小夫郎送去老郎中家,自己则去忙活田里的事情。
下午再跟小夫郎一起去学校上课。
单怀安也不再到处乱跑,早上跟着唐末学艺,下午去学校读书,他学识渊博,仪态端正,在获得大牛春狗等人的认同后,也获得跟着小夫郎读书的那些孩子们的认同,俨然成为村里的孩子王。
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小夫郎会单独考校单怀安的功课,那些艰涩的策论,即便是学识颇多的读书人都听不懂。
在孩子们崇拜的眼光里,这样的单怀安也时常被小夫郎教训,一言不合就骂得狗血淋头,自此上课更是认真努力。
特别村长家的大孙子,一直以来他都是小夫郎手里最优秀的学生,得表扬最多,现在有座大山似的单怀安坐在那里,他便知晓自己孤陋寡闻到何种地步。
自此,村长家的灯烛时常燃到半夜。
村长又是高兴又担心孩子坏掉眼睛。
直到小夫郎温柔细语地劝导对方,与旁人比重要,与自己比更重要,大孙子才不再半夜读书。
单怀安气得多干了几碗饭。
秋种忙完后,一层层霜降到地面。
地里的景致不怎么好看,有的地已经收拾,有的地还残留着割掉果实的根茎,等着它们自己干枯腐败,来年再整理。
但是谁都没闲着,反而精神抖擞地准备进山。
大家已经选好种植灵芝的地方,等着黎源和李三郎去检查。
老郎中喜气洋洋地告诉黎源,灵芝的需求量颇为巨大。
几人商议后,决定比去年扩种一倍。
村长家二郎善于经商,黎源将供求的关系讲了讲,对方就已经明白其中道理,他又谈及梨花村及子都山的生态问题,担心过于丰厚的回报让村人被迷住眼睛,而过度毁坏生态平衡。
农人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般愚昧。
相反真正的农人都极为爱惜田地,其中自然包括一年四季不断提供馈赠的灵山。
大家都很赞同黎源的建议。
户均两亩的林下芝,近半亩的野生灵芝地,这份产出足够村民生活得到很大改善。
有了村人的这份保证,黎源自然带着大家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有些心急的已经上山清理林地,挖防兽沟什么的。
到了入冬时节,进山的道路几乎扩宽了一倍。
黎源开始在家育种,为了不耽误全村的事情,自然不再去学堂,不过那边运行正常,已经有好几位不错的老师轮流上课。
村长听进黎源的建议,正在扩建领导班子,暂时分为三大类:经济,教育,文娱。
前面两个容易理解,第三个涉及范围较广,除去娱乐外,主要就是解决村里的各类矛盾和纠纷。
梨花村的村民算得上淳朴,有些村落要么分成几个派系一锅乱斗,要么好几家老死不相往来,像梨花村只是寻常鸡毛蒜皮的小纠纷,已经再好不过。
现在又有共同的致富梦想,再大的矛盾此时都不算什么,就连梨花家看着也比以往用力,勤快还算不上,但他家好吃懒做的儿子也开始跟着进山做事。
老太君闭着眼睛舒服地躺着。
华岁正在给她捏肩颈。
“老夫人,我最近瞧着黎先生跟我们公子好像不如往日亲近。”
老太君纹身不动,好半晌才牵动嘴角,声如蚊蚋,“他父亲让他回去。”
“啊?”华岁连忙凑近几分,手上动作不停。
“不回去也成,就要赶紧生个娃娃。”
“啊?”华岁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
老太君沉默片刻,再开口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黎家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当初跪在我面前发誓不跟珍珠分开,但是世间哪里来的那么多情投意合,更多还是门当户对。”
华岁惋惜,世子即便要跟男子相好,也多的是家世相当的公子等着,何况世子那样的人物又怎会屈于人下做夫郎,即便以后没有太师府也是万万不可的。
可是一想到黎源的为人及处事,她们又没法说出绝情的话,黎源于危难中救扶她们,这是大恩。
华岁也知老太君不是真的讨厌黎源,这就跟天下所有娘家一般,女婿做得再好,都会平白无故被女方娘家人唠叨几句是一样的道理。
老太君又说,“珍珠自小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只是性情好让人误以为他好拿捏,若果真如此,他怎么从不过问姜离的事情。”
华岁再点头,公子不心软才活得长久。
老太君长长叹出一口气,“这俩孩子还有得磨,我这心里也七上八下,为什么他们就不拜兄弟,拜成了夫妻!”
“啊?”华岁真是不好说什么。
老太君真是越来越像孩子。
老太君突然朝一旁挪了挪,不高兴地睁开眼睛,“你离我远点,脸上的面膜都被你蹭掉了。”
华岁脑子里不合时宜蹦出一句从村里妇人那里听来的一句话:越老越妖!
老太君泡着香喷喷的热水澡,氤氲的水汽里洒满月季花瓣,脸上糊着一层泥,不清楚是什么做的,反正黎先生说这泥有养颜的功效。
这真是过得乐不思蜀。
华岁不解,到底年轻心系家人安危,“老夫人不担心大人和夫人吗?”
老太君又找了个舒服姿势,“世家跟皇族早如大树的根系纠缠着分不清理不了,说句不恰当的话,我们黎家若是要被挖起来,大朝都要震三震,何况大朝几百年,看似繁荣,沉珂难治,陈氏不明白,天家老一辈死得太早,年轻的便忘了危险,一个族群尚需老的领着,何况是一个天下……”
老太君的声音越来越低。
好似睡着一般。
华岁模模糊糊觉得,比起太师府的危机,老太君似乎更担心大朝的命运。
只是她很快就不再去思考这些问题,只想着怎么将老太君叫醒,泡澡可睡不得.
农人应时节而劳作,说枯燥也枯燥。
但黎源似乎并不觉得单调,把初冬的一些作物收回来。
老太君先前还不愿搭理他,现在见他做事有章法,庄稼种得又漂亮,日头好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看黎源收拾作物。
豆类种得颗颗饱满圆润,老太君看着看着就咽口水。
这个做豆米火锅下豌豆尖最鲜美,那个磨花生核桃豆浆最养颜。
黎源将豆类用麻袋装好,起身笑着问,“老太君要去地窖看看吗?珍珠最爱那里。”
太师府也有地窖,老太君不爱去,觉得沉闷压抑。
等黎源搀扶着她一步步下到地窖,老太君也有些震惊,入口在中间,光线照射下来并不昏暗,四周的墙面铺着工整的青砖,一袋袋粮食分装在麻袋或者坛子里,密封后整齐地靠墙码放。
再往里走光线就要差些,黎源点了蜡烛指着里面说,“这些都是要避光避空气的东西,种子也放在这里。”
老太君在一个架子上看见密密麻麻分小袋装好的蔬菜籽。
除去挂在厨房屋梁下的腊货,这里也有许多。
“你们放心住在这里,我跟珍珠准备了很多东西。”
老太君深深看了黎源一眼,知晓这孩子在表明心意。
黎源的这点家产在太师府自然不够看,但那坦诚真挚的心思让人无法说出伤人的话。
老太君没有作声,点点头又在黎源的搀扶下回到地面。
回到地面,黎源也不在意老太君的态度,他能拿出来的已经全部拿出来。
再多就要看往后的运气和努力。
他并非单纯的大学生,兼职实习时已经明白世界的一些规则。
门户之别,有时候真的像一座大山将人分到两边。
那书上电视里演绎的真心换真意,灰姑娘嫁给王子,穷小子娶得富家千金,也不过是差距还不够大。
他不知小夫郎家里到底富贵几何,但也看得出不是寻常官家。
属于皇后派系,能卷入朝堂争斗,至少是京官四五品以上甚至更高。
那是极为厉害的地位。
黎源也不过站着对方落难,趁机刷点好感,小夫郎家若是能平稳度过这次危机,他真不觉得自己的胜算有多大,可是,让他束手等待,那又不是黎源。
像贾怀等人评价的,黎源这小子是有点小心思的。
黎源将老太君搀扶到有太阳的地方,又拿来零嘴热茶。
担心秋冬的风凉到老人家,又抱着一条被子盖在老太君身上。
做完这些就打算进屋忙乎中午的午饭,老太君突然开口,“若让你做珍珠的夫郎,你可愿意。”
黎源心头大震,倒不是觉得屈辱,而是他从未想过跟小夫郎倒过来,一直以来小夫郎都是被他照顾呵护的。
黎源的神色没有逃过老太君的眼睛,老太君冷哼,“看来你也知道夫郎不是什么受人尊重的身份,珍珠的能力又岂能局限于方寸之间,即便我们家从此都这般,以珍珠的能力就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老身不怀疑你们俩间的真情,既然如此,你放珍珠出去,做他的夫郎,又有何不可,还是说这份情谊涉及到身为男儿的尊严时,便不过如此……”
黎源没有解释。
他转过身突然朝着老太君行了一礼,神色颇为高兴,“是晚辈想差了,因晚辈比珍珠年长几岁,一直以夫君自居,倒没想过别的相处方式,老夫人提醒得对,改明儿我们就去县府更换婚书,我与他谁做夫君,谁做夫郎,不过是个名分,晚辈不在意这些,多谢老夫人提醒。”
呲……
老太君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她竟不知黎源是个脸皮这般厚实的。
说当夫郎就当夫郎,丝毫没点厌恶抵触。
但自此,老太君不再给黎源脸色,有些时候望着村口的方向陷入沉思。
也不知是为家族命运担忧,还是操心这两个孩子的未来。
黎源趁着一个天气好的日子上山收了甘蔗。
这里的甘蔗甜度比不上南方,但做红糖够用。
甘蔗榨汁后过滤,进锅熬制即可,不少烹饪方式都会用到红糖,黎源将一半原浆凝固用作烹饪所用,另一半就加些姜汁或者干桂花,前者可以驱寒,后者适合女子喝,家里多了老人女子,每月喝点这些都是极好的。
等东西做好,他也没声张,只华岁等人去厨房取东西时才发现。
厨房原先是没有加了料的红糖,新做的却有,自然是做给她们这些女子。
心中感动不已。
人心都是肉长的,也难怪世子会那般紧张黎源。
但主子的事情她们不能多嘴,只提心吊胆等着大刀落下的那天。
希望到时候两人不要太伤心。
慢慢进入冬闲,因开春后要种植灵芝,黎源并不得闲,每日都要开课讲授种植灵芝的要点难点,林下芝种植轻松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难点,野生灵芝费时耗力,一家出一人只怕难以兼顾。
村长家几个儿子带着大家商议,要不组织一个灵芝巡逻队,等灵芝成功长出时每天轮流巡查,但也有持不同意见,担心一些粗心大意的坏了整个村的灵芝产量。
有争论才有进步,管理上的事情黎源只给意见,不参与决策。
几次下来大家见他真的不愿参与便不再强求。
冬至前一天,黎源带着小夫郎前往镇上购买羊肉,肉铺老板前段日子托人给他带话,新来的北方羊羔肉,问他要不要。
家里人多,黎源定了正头羊羔,外加两条羊腿。
到镇上取了羊肉,黎源去布料行取东西,除去给老太君她们定制的布匹等衣物,还有好多蓝底白花的常见布料,裁剪整齐,正是用作包裹用的布料。
小夫郎似乎有心事,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店铺老板倒是多问了一句,黎源笑呵呵地回答应不备之需。
对方看着黎源的日子越过越好,想来以后不会一直住在梨花村,原先对方在镇子上也是有房子,说不定哪天就买回来。
混得再好点,去县城或者府城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说莫欺少年穷。
对方自然恭贺黎源几句。
两人推着独轮车往回走,小夫郎似乎几次想开口,可一旦对上黎源的目光,就丧失开口的勇气。
小夫郎在黎源面前一向乖巧软糯,虽后来性子逐渐狡黠,也以开玩笑逗弄黎源为主,但黎源并非不知小夫郎的真正性子是什么样。
授业解惑时,他站在门外也看过。
小夫郎最是清冷严厉的一个人,脾气也远不在他面前那般好。
村里的小子们就没有不怕他的。
小夫郎将性子里的软和娇独留给黎源。
“珍珠,你可知晓哥哥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
小夫郎点头,他知道的,哥哥的家人是哥哥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黎源抚摸小夫郎的长发,将被寒风吹散的发丝拢到一起,“如果说有那么一个机会能让哥哥的亲人复活,哪怕是登天的难度哥哥也会尽力去做。”
不然一辈子都会活在痛苦和自责里。
小夫郎不是没有行动,甚至他跟京城的联系越发紧密,正因为联系紧密才知道那是一个龙潭虎穴的地方,他的计划天衣无缝,步步为营,但还有一处最关键的点没有被验证,而这个点若是成功,黎家逆风翻盘,若是失败,满盘皆输。
小夫郎要以身试险,且整个过程藏着谁都无法猜测的大胆计划。
但是他有信心成功执行,可是这个计划里没有黎源。
他不会把黎源置于危险之地。
也不会在尘埃未定之时将黎源置于身后,他担心自顾不暇的时候,有人伤害黎源,这里面兴许有他信任的人。
小夫郎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他没想好怎么跟黎源开口,哥哥一定会一如既往地不为难他,但他希望黎源理解他。
可小夫郎还是低估黎源对他的宠爱和信任。
“哥哥。”小夫郎抓住黎源的手,农人的手粗糙,他将柔嫩的脸颊贴在布满深痕的掌心磨蹭。
黎源笑着说,“去吧,我在梨花村等你。”
在小夫郎张口前,他又说,“老太君跟华岁她们就留在梨花村,老人家不要再折腾,等你们安全了再来接她们。”
小夫郎露出一抹很淡的笑容,“到时候哥哥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黎源愣了愣,脸上露出一抹不自在的神色,还是说道,“老太君说我俩要是想在一起,就要我给你做夫郎。”
黎源的笑容坦诚又真挚,“我觉得没啥就答应了。”
如果老太君没有诳他,这倒是一个最便捷的方法。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过换个称呼而已,黎源没那般讲究。
从某方面说,他们好似也没差,但黎源始终难以将自己放在夫郎的位置上,就偶尔想起会被创一下,之后该干嘛还是干嘛。
小夫郎的猫眼顿时瞪得圆圆的,直将黎源看得越发不自在。
黎源正要将小夫郎的眼睛遮住,小夫郎突然噗嗤笑出声,然后伏在黎源肩头笑个不停。
黎源无奈,“还笑,还笑。”
小夫郎好不容易止住笑,深深看着黎源,真是他的傻哥哥,像黎源这种无权无势的人做了夫郎,还不知被这个社会如何轻贱。
“哥哥从不辱没轻贱珍珠,珍珠又怎会让哥哥受这种委屈,如果世间两个男儿在一起必有一人当夫郎,那珍珠便是哥哥永远的夫郎,大朝不换。”
真是好大的口气。
看着小夫郎眼底的坚定,黎源也在这刻安定下来。
艰难的道路上,总有人容易开始犹疑不坚定。
反观能走到最后的,不一定开始有多么雄心壮志亦或是天赋异禀,不过是能坚持,有些头铁的坚持着。
黎源本就是有耐心爱坚持的性子,会犹疑也不过担心令小夫郎委屈,既然两人坚定,又有什么好害怕。
黎源点点头,“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小夫郎也是果决的性子,既然黎源是他最坚定的后盾,他也不再耽搁,“三日后。”
黎源抓着小夫郎胳膊的力道猛地收紧。
那是不舍,是担忧,此去京城危机重重,也不知最终是怎般模样。
小夫郎透着胳膊上传来的疼痛感感受着黎源的不舍和担忧。
“哥哥放心,我自不会鲁莽地拿性命对刀尖,不过是找些人脉看能不能把家人周全出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哪里都能用,只看能救出多少人而已。”小夫郎轻松道。
黎源知晓小夫郎不过安慰他,也不愿在上面纠缠。
推起车,“走,回去准备好吃的,冬至吃羊肉,一个冬季都暖暖和和。”
小夫郎牵住黎源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第63章 离别
冬至吃羊肉和饺子。
头一天晚上黎源带着大家将饺子包出来,包了白菜猪肉大葱馅,芹菜牛肉馅。
老太君爱吃海鲜,梨花村购买海味不方便,黎源便做了韭菜鸡蛋虾仁馅,虾用的新鲜的小河虾,一点点将肉挑出来,费时费力,不过老太君爱吃也没人说什么,毕竟老太君过去的吃食都丰富奢侈,如今吃得已经极为简单。
倒是老太君自己散步到厨房,说小河虾的壳炸焦后不错。
没想到顶贵人家出来的两位,一个嗜辣,一个爱吃油炸。
黎源断不会将焦香的小河虾直接加到馅儿里,老太君年岁大,脾胃虚弱,断不会为了讨好老太君就不顾及老太君的身体。
可老小老小又要哄着,黎源便用米浆烙出薄薄的米饼。
这个又香又脆,还不油腻,也是极好的。
有了自己想吃的东西,老太君也就不抱怨了。
坐在堂屋的火炉旁烤火,火炉围了厚实的棉布,里面吊着一壶水,正呲呲冒着热气,老太君只需掀开一条缝隙,炉子里的热气便整个冲上来,在这个没有地龙的日子也极为暖和。
她住的那间屋有地龙,听珍珠说这是后建的新房子,条件要好得多,整个屋子都铺了地龙,原本是打算冬季搬过来,如今正好给他们住。
不像对面的屋子,只有卧室铺了地龙。
但老太君并不觉得堂屋厨房就要冷多少,大约人气旺,心里热乎着。
饺子冻了一晚上,硬邦邦好储存。
一大早黎源起床就准备冬至的吃食,一只羊腿拿来炖汤,下陈皮和盐即可,其他的调料都不要加,与水灵灵的白萝卜一起炖,炖两三个小时,等到吃的时候,骨肉分离,羊肉入口即化,还带着橘皮的清香,汤汁更是带着一股清甜,回味无穷。
另一只羊腿就做小夫郎爱吃的泡椒烧羊肉丝,烧好后用砂锅装,上面放香菜叶装点,放到小围炉上继续加热。
这道菜越往后吃越香辣,加点汤汁泡饭能干掉好几碗。
整只羊羔肉是今天的大菜,黎源准备做烤全羊。
在院子外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头一晚就腌制的烤全羊撑开后架在火上烤,随时翻动,黎源正愁让人看着,没想到万事请不动的唐末居然接下这个活路。
黎源还想提点烤全羊要点,被唐末冷着脸挥开。
黎源一想唐末见多识广应该知道要点,自己这般属实有点讨人嫌,也就不再多事,拉着小夫郎进厨房,里面的事情还多着呢。
走到院子里,还是有些不甘心。
“唐先生跟你们签合同还是怎么的?”
小夫郎笑着说,“终身制。”
黎源‘啧’了一声,有个这种老员工真的很头疼,难怪企业公司都讨厌老员工,哼,等他上位了,第一个买断唐先生的工龄,炒掉对方。
嗐,这都瞎想什么呢!
黎源按捺住内心的狐假虎威,进去准备其他吃食。
光吃羊肉不行,还得准备几个清淡的素菜。
吃完羊肉还需喝热茶,正好涮掉嘴里的腥膻味。
等烤得焦香鲜嫩的烤全羊被端上来,全家可以说吃得意外满足。
像华岁桃良这种女孩,跟着老太君自然吃过不少美食,高档食材也不在少数,但是太师府等级森严,规矩大,她们作为老太君身边的贴身丫鬟还管着下面的各等丫鬟,别说行为举止,就连表情都不能乱。
那像此时,桃良吃得挽起袖子,最后干脆放弃仪态,一只手油乎乎抓着一块羊肉啃,华岁也少见得将脸颊喝得红彤彤。
接下来的三日都过着十分平顺,没有人因为小夫郎要离开就流露出依依不舍或者不安,只老太君将小夫郎叫进屋子谈了一个时辰。
小夫郎出来后又将单怀安叫到身边谈了一个时辰,此次去京城不带单怀安。
不管他如何说动少年,少年并没有闹脾气,只是比往日更加沉默。
唯有黎源进进出出忙活,甚至向学校告了假。
一开始大家还不知道他忙什么,等一个个漂亮整洁的包袱被整理出来,才知道他在给小夫郎装远行的东西。
吃的,用的,穿的,亦或是小夫郎喜欢的。
小夫郎也没有表现出恋恋不舍亦或是不让黎源操劳,甚至指着厨房屋梁下的篮子,“哥哥,这些东西都要打包。”
不仅有干货,还有腊味。
黎源皱眉,“你到底是去旅游还是去救人?”
小夫郎笑着说,“又不耽搁。”
黎源见他没有开玩笑让自己放松,便知晓小夫郎确实是个有计划的人,于是也不嫌麻烦,帮小夫郎装吃食。
林林总总,装了十几个包袱。
直到黎源说要给老太君留点过年的吃食,小夫郎才罢手。
等晚上都歇息下,黎源抱着小夫郎说悄悄话,却不像过去说些令人面红耳赤的情话,就是一些日常,哪家老人过生辰要去送礼吃席,哪家又有新生的婴儿要去领红鸡蛋,梨花村连续两年没有人离世,最近县府又有奖励要颁发,大家商量着要不要给村子里的老人举办一场长寿宴。
“哥哥,今日我去跟师父辞行了。”小夫郎纤细的手指一下下拨着黎源的下巴。
“这是应该的,陈伯没有说你吧!”
往昔老郎中看着黎源的份儿,又爱惜人才才收小夫郎为徒,这么学了近两年,两人早有师徒之谊,喜欢小夫郎也是发自内心。
至今黎源没过问过小夫郎的家世,不是他驽钝,而是体谅。
但老郎中不一样,虽喜爱徒儿,也想知晓到底发生什么。
小夫郎没有太隐瞒,“师父,徒儿求您将黎大哥看牢点,京城要乱了。”
他不是担心黎源到处乱跑,而是怕事情有变化,自己一时半会回不来,黎源按捺不住找过去,若是落在有心人手里,小夫郎会发疯。
老郎中是有见识的,一听这话便知若是天下要乱,深山老林最是最安全的,他们梨花村便是。
又听闻小夫郎是回去救人,便不好再埋怨。
反倒嘱咐他一定要注意安全,切莫冲动行事。
黎源捏了捏小夫郎的手心,“师父终究是心疼你的。”
小夫郎知道的,如果没来梨花村这一趟,他大约永远都不会知晓世上真的有书中描绘的良善淳朴之人,而他终究也会变成跟阀门里的人一般,何不食肉糜,亦无怜悯之心。
黎源亲亲小夫郎的额角,“明日就要出发,早些歇息。”
小夫郎却依旧睁着眼睛盯着黎源,“哥哥,我想再看看你。”
黎源盖住小夫郎的眼睛,“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以后有的是时间看,只怕你不愿看。”
怀里传来小夫郎轻轻的低笑,“看一辈子都不腻的。”
次日一早,等黎源烧好热水时,老太君的房间也亮起灯。
此时天还未明,等会出村才不易被察觉。
村长那边也打了招呼,只说小夫郎要去琴川府接人。
因老太君她们并不走,村长自然相信黎源的说辞,还问黎源是不是来取户籍证明。
黎源都差点忘记此事,幸好来这里跑一趟,不然以后还不好解释,于是取了户籍证明带回去。
等黎源进卧室唤小夫郎起床,谁知小夫郎已经穿好衣裳。
黎源看着小夫郎身上的衣裳,转身取下自己的衣裳,“还是穿哥哥的衣裳。”
小夫郎去京城救人,没必要暴露夫郎身份,他们之间的事情等度过危机再说。
小夫郎拦住黎源,“备了衣裳的,珍珠知晓轻松。”
不知为何,黎源心头隐隐浮现不安。
小夫郎却没有给他多想的机会,走过来紧紧抱住黎源的腰。
他还是像过去一般,哪怕跟黎源一般高,也还是像个孩子似的喜欢缩在黎源的怀里。
黎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去吃早饭,一路去京城十多日,路途遥远艰苦,只怕再难吃到热的东西。”
黎源明白的,他们是去救人,不是旅游,哪里真的顾得了饭食,只怕路上多是风餐露宿,自然,面包干粮也是准备得足够多。
直到一家人坐上饭桌,沉凝的气氛才渐渐显露。
众人沉默地吃着饭,不由自主放慢速度,似乎都想离别的时间再慢一点慢一点。
可终究还是有离别的时候。
黎源将厚实的斗篷披在小夫郎身上,待小夫郎告别老太君,夫夫两人才朝外走去。
等推开院门,黎源还是被外面黑压压的一片近侍惊到。
但不见唐末。
唐末离得远,站在林家附近的道口,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通体漆黑,显得十分低调寻常。
黎源没有露出太多神色,“路上小心,有时间就寄信,如果不方便也没关系,家就在梨花村,跑不了。”
小夫郎眼里终于有了雾气。
“哥哥跟祖母也要好好的。”
黎源抓紧他的手,“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老夫人。”
然后再是无话。
两人就抓着彼此的手,凝视彼此。
再多的不舍和担忧也难以用言语表达。
突然黎源又紧了几分,然后一松,将小夫郎推了出去。
小夫郎却不再像往日那边黏黏糊糊,只是站在原地又盯着黎源看了几许,然后红着眼眶扭头便走。
昏暗的晨光里,他走到马车旁,有近侍掀开布帘。
他似乎又遥遥看了一眼,轻盈地跳上马车,一路远去。
黎源也不知道自己在外面站了多久,直到日头将树上的红柿照出漂亮的色泽,他才摸了摸脸转身进屋.
马车一路疾驰几十里。
天光穿过林间薄雾,一点点点亮车厢墙壁上的立体潮绣,百凤争鸣的蓝羽瞬间活亮起来。
如狐眼般细眯成长线的眼睛掀开一角,戚旻缓缓开口,“出来!”
起先没有动静,随着轻微的颠簸,角落里动了动,为了防寒,箱体上面铺着厚实的皮毛,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蠕动几下钻出来。
梨花紧张兮兮地看着戚旻,这一年多她被黎源家养得好,虽没长什么肉,但不像初见时营养不良。
她惯会看人眼色,只在黎大哥和小夫郎面前放得开。
但此时她还是被吓到,珍珠哥哥跟以往不一样,孱弱的小动物对危险的感知最是明显。
她并不清楚珍珠哥哥发生哪些变化,但眼前的人跟往日的人就是不同。
梨花缩在角落懵懂地看着戚旻,“姐姐……”
戚旻勾起嘴角,眼底的冷光散去,“哪里来的小东西,要跟我一起上京?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也要去?”
梨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一样了的珍珠哥哥在问她,近来家里对她有所好转,那也是相较过去,不再随意打骂她,但有好吃的依旧将她轰出门。
好在四姐姐归家后常将她接过去,再不济也能去黎大哥家讨些吃食,只是她也知晓不能常去讨人嫌,只实在嘴馋才去。
何况珍珠哥哥一向大方,塞来的零嘴能吃好多日。
头晚家里又做好吃的,自然将她赶出来,她原想去四姐姐那里,去了后听见四姐姐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她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茫然无措地离开。
父母说四姐姐是丧门货,可村里其他人又对四姐姐很好,四姐姐只说自己命苦,让她以后不要像自己这般随便嫁人,做子女不好说父母的不是,四姐姐只让她以后走得远远的。
梨花便看见停在黎家附近的马车。
上一次看见马车还是珍珠哥哥祖母来的时候,那是梨花第一次看见马车,村人私下讨论那是最寻常的马车,看来珍珠家里确实遭了难,可在梨花眼里那也是顶好的东西,仿佛从传说的天宫里驶来的东西,四只蹄子的马车一定能将人带到遥远的地方。
鬼使神差,梨花偷偷爬上马车。
可马车里的情形吓了梨花一跳,厢壁上神鸟仿佛活过来一般,展翅在厢内翱翔,梨花赶紧找到箱柜下躲起来,再也不敢动弹。
梨花听明白珍珠哥哥的话,虽然珍珠哥哥看着跟往日相去甚远,但本能还是信任对方。
梨花点点头。
戚旻颇有意趣地打量对方,然后伸出手勾了勾,“你过来。”
梨花依言爬过去在戚旻面前跪好。
戚旻抬起梨花的下巴好一番端详,像打量一只脏兮兮的小野猫,然后松开手勾动嘴角,“那就跟着吧,是福是祸皆看命。”
第64章 遇蛇
一转眼入夏,梨花村忙得如火如荼。
种植灵芝的事情并非一帆风顺,一开始还好,等灵芝在腐木上长出小菌盖,村人们就轰动了,看热闹的,心疼自己家的,想学习别人家的,那段时间进山的人络绎不绝。
可灵芝这种带点灵性的东西最挑环境。
原本长得好好的突然一夜之间死掉。
好些发育不错的灵芝肉眼可见的掉品质。
那段时间人人惴惴不安,黎源更是日日不归家,小夫郎和唐末走后,单怀安彻底成了野孩子,黎源不待家,他也不待,天天跟着黎源。
他记得舅舅离家前叮嘱他盯紧黎源。
他也不清楚一个男人有什么好盯。
但黎源做事有章法思路广,不管多棘手的问题他想一晚上就能找到与众不同的解决办法。
旁人兴许看不出什么,只觉得黎源脑子灵光。
单怀安自小受精英教育,很快发现黎源是思考模式的完全不同,甩当下民众远远一大截。
认知,眼界,这都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代表着一个人的上限。
戚旻走的时候,单怀安不像以往闷葫芦。
小小少年颇为犀利,“舅舅是去救戚家还是与单家为敌。”
戚旻深深地看着他,“旁人挣到粮食就能活命,我去挣气运,挣得到我们都活,挣不到,死!”
他又抛出选择,亦如他的父亲那般,对于真心关心的子侄给出选择权,“你姓戚还是姓单。”
若是姓单,再不济也能在成年后得到封地,成为衣食无忧的逍遥王爷。
但单怀安目光坚定,朝戚旻重重磕了一个头,“侄儿姓戚,叫戚怀安。”
戚怀安跟着黎源跑进跑出,起先老太君还担心,小半年过去原本单薄的少年越跑越健壮,她便不再管,每日晒晒太阳,种种花草。
她忙着呢,还要照顾茶饭不思的阿紫,霸道的白毛白苓,温顺的大花小花,还有一群闹渣渣的小鸡们。
“黎小子都没你思念珍珠。”老太君点点阿紫的鼻子,阿紫扭动圆润的身子,露出粉嫩的肚皮。
桃良端着一簸箕糯米,日头好正是晒东西的好时光,她把簸箕放到架子上,拨动糯米打趣道,“阿紫最是思念我们公子,想得身躯日益圆润。”
华岁在厨房烧饭,“最近灵芝长势不太好,黎先生正跟村里几位干事商量方案。”
老太君自然知晓,念叨黎源,一来老太君想念世子了,再者也是真心将黎源当作晚辈。
说到“干事”,也是梨花村特有的职位,什么管销售的,管技术的,还有管人的,又不被府衙认同,但据说竞争激烈,后来才知道有钱拿,钱来自村里的育仁金,村里哪里来的,除去县府每年给的奖励,就是大家种粮种出来的,以后灵芝所得也要加进去。
看着平平无奇的小村庄,经济竟然就慢慢盘活了,难怪不止种粮种灵芝的人,几乎每个人都有干劲。
灵芝产量品质受到影响,自然大家都心急如焚,原本商量的巡逻队因为各种原因被耽搁。
黎源义不容辞,带领大家分析原因,又开会商议解决方案,因为整个过程透明公开,大家又信赖黎源,很快拿出解决方案。
自此子都山不许人随意进出,进山打猎打柴要走另外的路,每户只派一人进山查看灵芝情况,每周去两次,其余时间由巡逻队负责。
林下芝选地时就考虑过统一管理的模式。
几个林子挨得很近。
这里有人常驻,各家各户出人统一培训后轮流值班。
原先还有人担心有的人不认真负责,只顾自己的灵芝,不顾他人的灵芝,后来统一管理后,不想效率提高很多。
主要是林下芝都长在一块,跟蘑菇似的一朵朵冒出来,哪块地的灵芝长势有问题,一眼就能看出,就算看守的人没发现,巡逻队也能一眼看出。
若是灵芝自己的原因还好说,若是轮值的人故意为之,不仅丢掉工作,名声也会变得不好。
梨花村的风气本来就不错,断没有那种狭隘自私的人,黎源和村长又不断引导村民的集体荣誉感,反正种植灵芝以来,还没遇见什么糟心事。
不过一个月,灵芝的品质又慢慢涨回来。
众人提着的心终于放回去。
当然,损失的灵芝自然无法补回来。
这也算经验教训。
戚怀安混在一群大人里本来有些显目,但小虫在师父走后抓紧时间跟着娘亲忙碌生计,两人便时常在山里碰面。
一般情况大山里不让孩子进。
除去容易迷路,山里一到夏季容易遇蛇。
像子都山这种灵山,毒蛇最是凶猛。
小虫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毒蛇咬到脚踝。
小少年被咬后也不害怕,只红着眼睛拜托戚怀安,“怀安师侄,我若是死了,能不能帮我照顾我娘亲。”
当时两人在一处僻静处,以为喊不到人。
戚怀安倒是能背着他下山,只是等赶到老郎中那里,只怕小虫早已归西。
戚怀安难得怒目相向,“你闭嘴。”
小虫抿紧嘴,他不想死,死了娘亲怎么办,师父也会伤心,想来眼前的戚怀安也会不开心。
正东想西想,戚怀安自怀里摸出一柄锋利的匕首,那匕首看着就与众不同,刀刃薄如蝉,却给人异常锋利的感觉,师父教他识刀,小虫知道这匕首能有削铁如泥之能。
不等他细看,戚怀安就把他的脚脖子削了。
小虫一声惨叫,看着脚脖子的血飞溅三尺。
一开始流出来的是黑血,那血流得很快,不多时变成浅褐色。
小虫便说,“问题应该不大,你背我下山。”
哪晓戚怀安盯着伤口看了片刻,突然俯下身体,小虫大惊正要缩回去,却被有力的手腕牢牢掐住脚踝,很快传来吸力。
戚怀安吸一口吐一口,不敢让带着毒液的血液在口腔里多呆,幸好刀口开得深,不多时流出来的血就颜色正常。
但两小子都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紧急情况。
小虫不敢阻拦。
戚怀安不敢停。
等黎源赶到时,小虫的血快被戚怀安吸干了。
几名大人也是听见小虫的惨叫跑过来。
一人背一个,飞奔着朝老郎中家里赶去。
小虫还好,蛇毒清得及时,就是有些失血头晕,被惊慌失措的秦秋月背回去后,第三天就活泼乱跳。
戚怀安不同,蛇毒入口,怎么都有些渗入身体,幸好小夫郎留有急救丸在家,黎源回去取了一颗给戚怀安服下,又在老郎中家躺了一周才好。
这件事自然瞒不住老太君,黎源被老太君好一通骂,黎源自然沉默着挨骂。
戚怀安也知道此事,原本还以为黎源回头会骂他,但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小虫的身体本来就不如他,哪怕放血急救过,等赶到山下,能不能保住腿难说。
谁知黎源并未责骂他,而是将他按在老郎中这里开始学医,既然那么爱吸,就要清楚什么毒能碰,什么毒又该如何解,不要武侠画本看得太多,动不动就拿嘴吸,中毒身亡事小,面部腐烂还活着才煎熬。
戚怀安:……
黎源说这话时一本正经,但戚怀安没觉得里面的阴阳味道比舅舅好多少。
人类一旦有了期待时间便过得快。
等到灵芝成熟时,农人恍然一年的时间过半。
林下芝成熟时间早些。
收割时全村最谨慎的人都被召集起来,有男有女,先是收集孢子粉,为保证药材品质,收集人员要做全副武装的防菌处理。
收割后先是清洗,然后烘干,烘干这步技术要求高,烘干室也是一早搭建出来,是个苦差事,因没有现代化设备进行把控,烘干效果受湿度、温度、空气中细菌含量等多种因素影响。
黎源带着团队一遍遍测试。
去年因为产量小,对烘干室要求不高,一旦产量上来,小作坊的缺陷暴露无遗。
好在大家都是耐心吃得苦的庄稼汉。
梨花村的年轻人几乎一个不落,有些技术的老人也来参与,不断给出建议,像王石匠便过来帮忙,前年小苗骗走他家卖粮钱,王家最后就是靠着村子里的扶贫政策度过难关。
看着一个个年轻人吃苦耐劳,再想想自己的儿子王申,自打王申去了江安城,再没有半点消息回来,王石匠属实有点心寒。
倒是村里有人提醒他,现在村子又是种粮又是种灵芝,他家要是缺人不如把女儿女婿喊回来帮忙。
但凡家里只有独儿的,多少有些宠溺和偏袒,若是家中姊妹多还不觉得,王家只有一儿一女,女子为长,不像梨花受了委屈只能忍着。
王家女儿要刚烈得多,打弟弟打到大,因父母一直偏心,后面跟山里一个后生好上,嫁进深山里,王石匠气得半死。
都说高嫁低娶,她倒好,越嫁越穷。
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王石匠自然拉不下这个脸面,好在老死不相往来只是王石匠单方面的,逢年过节,女婿会把猎到的最好猎物放在王石匠门口,人却不进来。
小虫被毒蛇咬伤,最先发现的就是王家女婿,种植灵芝这么大的事情,每天都人赶人地进子都山,住深山里人便也知道几分。
对方虽然住在深山里,但家附近也有几分田地,加上女婿是个勤快人,时不时进山捕猎,日子过得还行,自然赶有手艺的石匠家差得远。
女婿也属于梨花村人,种植灵芝自然有他的份儿,只是往返一趟不容易,一家人只种了易管理的林下芝。
翁婿俩的林地不在一处,但女婿每次都先去打理王石匠的灵芝,弄完才去自己的地方。
王石匠自然知晓,但心气没顺,并不理会。
小虫伤好后,秦秋月备了厚礼一家家感谢,王石匠家也没落下,这还是王石匠第一次感受到村人的尊重和感激。
大家连续三个月攻坚克难,终于造出合格的烘干室,一时间大家欢呼不已。
小虫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王石匠的委托,跑到王家女婿丰曾面前,“丰大哥,王伯让你空了去趟家里。”
小虫被蛇咬后村人都以为秦秋月不会再让独儿上山,不想秦秋月并没有阻拦,但给孩子缝了药包戴在身上,戚怀安也有。
学校教授针线,这活路需要细心,秦秋月日日做重活,拿不稳绣花针,她也没有逼迫自己,除去种植,还学了织布,一有时间就去,属于村里最先掌握织布技术的妇人。
她也不吝啬教大家,情人往来,她想缝几个药包,不少女子帮她。
大家见她坚强又不溺爱独儿,越发敬佩起对方,现在都尊她一声秦嫂子。
小虫报完信,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丰曾。
那眼里看八卦的神色跟黎源如出一辙,只是没有黎源会隐藏。
丰曾自然惊喜交加,不知所措地搓着膝盖傻笑,其他人忍俊不禁,这下好了,王石匠想偷偷跟女儿女婿和好的心思,全村人都知道了。
这是好事,不丢人。
第65章 收入
灵芝烘干后要放置到通风处保存。
不过没让村民等太久,江安城的药行老板就带着一队车马赶过来收货。
经过一年运营发酵,子都山的灵芝在周边地区开始有点名气。
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深山里的野生灵芝。
一开始老板还得了六七枝品质上佳的野生灵芝,后面使尽办法都从老郎中那里套不出半枝。
他并不知这是有意控制产量的结果,还有一个原因,另一半都进了老太君的肚子。
这次收灵芝的时候,老板有意打探野生的数量,村长的二儿子负责销售,自然要跟对方接洽。
但老板只认识黎源,也猜测黎源手里有些技术,但黎源还是将双方介绍认识,老板不好拂了黎源的面子,只好一起闲聊,聊着聊着便发现梨花村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地方,这位看着其貌不扬的汉子还是颇有见识。
其实经过近两年的学习,梨花村的整体文化水平和见识都有很大的进步,只是大家日日相处,并不察觉,一与外界交流,就十分明显。
黎源见双方沟通顺利,又见事情不急不缓进行着,一箱箱灵芝谨慎有序地被搬运到马车上,虽然场面喧闹,但并不混乱。
陈家小子带着掌柜验货。
田小子正与对方认真记录核对称重数量。
每等各是什么价格,分毫不差。
交易地在祠堂旁新建的灵芝堂进行。
村人们有事帮忙,无事远远站着看热闹。
没有人大声喧哗。
突然有人问到,“今年中等品数量不够,下等品却要多出不少,跟合同要求的有出入,不知如何处理,源哥儿呢?让他拿个主意。”
众人都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但黎源讲课也讲过合同的重要性,他们都知晓达不到对方的要求是要给赔偿的。
众人顿时在人群里搜寻里黎源的身影。
负责销售的村长二儿子倒是有办法,但他第一次主持交易,还是有些紧张,担心自己思虑不足,也跟着寻找黎源的身影。
倒是埋头记数字的田小子头也不抬地说,“黎大哥说要家去给祖母做吃食。”
众人顺着敞开的大门看见绿意蔓延的田埂上,黎源远去的身影,更远的地方有两只大白鹅,遥遥看见主人高兴地扇动翅膀,发出明亮高亢的叫声。
那道身影清晰明亮,显得主人闲时惬意,可抚摸鹅冠的动作似乎带着某种思念。
众人惊觉,小夫郎已经离开大半年。
村中每有事情发生,无论大小,黎源必定现身,从不推诿,但一旦事情走上正轨,他又不见身影,总有种……
他在教会学习行走的幼儿如何努力地迈出第一步,一旦走稳便放手站在一旁。
可是他也才二十二岁呀!
有时候一些心思灵敏的人会想,小夫郎离家那么久,接人要这般久吗?又不是生活在北地,小夫郎真的还会回来吗?
但是小夫郎的祖母子侄都还在,他们便不往坏处想。
只期待小夫郎一切都平平安安才好。
这次灵芝每户均创收五百银两,主要初期损失的有些多,中等品质按每亩产量比去年低不少,去年的产量村里几位重要人物都知道。
世界上本无秘密,经一年发酵,许多家庭都知道,一对比顿时扼腕叹息,这要是初期注意点,严格遵守种植要求,起码还要再多两三百两,于是不用黎源提醒,梨花村在灵芝种植方面越发严格。
不过当下更多人都喜笑颜开。
这么多银两可得辛苦好几年才能挣到。
不等大家开心,村长召开紧急会议,这次大家都要参与,村人嘻嘻哈哈拎着板凳,还以为要商量明年的种植计划,不少人想扩大种植面积,一些人力不足的就想拉上亲戚朋友一起干。
谁会嫌钱少。
村长组建了村委会,不止有得力的年轻人,也有地位高的老人,还有能说会道人缘好的妇人。
村委会宣布了两件事,第一:钱不露白,要露也晚点露,想帮衬亲友没问题,拿出去炫耀就不行,点名批评梨花家。
梨花家赚得银钱三百两,两口子领了钱在回去的路上就打起来,后来梨花娘在儿子的帮助下抢到两百多两,梨花爹气得当天就揣着银子跑到镇上吃喝玩乐。
被老郎中大儿子发现,托信告诉村人,村长带着人把他绑回来,回来时人醉得人事不省,然后被村长挂在晒谷场直到酒醒。
只听说过偷寡妇,做坏事的会被挂晒谷场,梨花爹属实没想到花自己的钱居然也被挂。
但他也没脸闹,要不是村子会来钱,他哪里赚得到这么多钱,他也知道钱不露白的道理,但耐不住得意就猖狂。
村委会也不给他面子,抓住典型使劲批评,文化程度不高的地方,讲不得大道理,就要用最直白的语言。
「投毒死全家。」
「偷树断子绝孙!」
越恶毒越有效,黎源坐等熟悉的标语出现,然而并没有,梨花爹也没有像他以为的无赖那般厚脸皮,整个人羞红老脸垂着头。
看来这个时代还是很重礼义廉耻。
第二件事就是再次强调,灵芝不扩大规模,虽然头一年也提过,那时候大多数人对种植灵芝这件事能不能赚钱都持怀疑态度。
现在赚到钱肯定会有其他想法。
一时间整个灵芝堂吵吵闹闹。
好在村委会早有准备,一方面讲解饥饿营销的作用,及短期种植带来经验上不足引起的缺陷;另一方面则有人缘好的婶子找熟悉的人家说清其中的利害关系。
扩大种植是迟早的事情,黎源在后世见过许多,但若是初期不建立规范化管理,很容易耗尽一个地方的资源。
等子都山再产不出好灵芝,学到技术的商人换个地方再找人种植即可,但本地村民呢?
可持续发展是重中之重。
原先村人明白生生不息的道理,但不明白可持续发展道理,特别银钱堆在面前,难免忘记初衷。
光这样劝说还不行,得拿出实际利益。
黎源跟对方签到三年长期合同的事情,想要把梨花村子都山灵芝发展成明星的想法一并说出。
村人恍然想起前来收灵芝的商队,每个箱子上都打着梨花村的名字,有人识得的当时还莫名其妙,这下经提醒骤然想起,顿时直夸村委会想得周到。
黎源坐得磨皮擦痒,他真的是技术流,情商算不错,却不耐烦跟人处理这些琐碎的内部问题。
见村委会的人渐渐掌握主动权,找了个借口溜回家,最近他有些焦躁,因为小夫郎的信笺迟到好些日子。
虽然之前通信也不多,但每个月都能收到一封,内容简洁,也无抬头,不过是寻常的问候和思念,大约担心信笺丢失,但黎源认得小夫郎的字迹,书房墙面上摆满小夫郎亲笔书写的书籍,黎源没事就要翻翻。
虽然一翻就头疼。
等小夫郎离家后,黎源反而能静下心阅读。
距离上次收信已经过去一个月有余。
老太君这几日也有些焦虑,珍珠的信她早几日就收到,唐末带给她,等看完信笺内容,心里有些发虚。
已经在家犯了几天愁。
珍珠那孩子也不说缘由,只说让她将列出的物件带过去,都是往日珍珠用惯的东西,看到这里,老太君是高兴的,说明珍珠还惦记着黎源。
但是为什么要把阿紫带过去。
珍珠格外喜欢阿紫些,过去陪着能让珍珠不那么寂寞。
老太君真的能理解。
但是最后那句什么意思?
这件事也不能跟华岁她们商量,何况她活了这么大半辈子,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老太君实在为难。
听见黎源回来的动静,老太君赶紧坐直身体,仿佛即将接受检查的小孩子,可一想到自己待在屋里,黎源又看不见,顿时放松身体。
这么磨蹭到傍晚,华岁叫老太君吃完饭时,老太君才慢慢溜出来,一如既往色香味俱全的晚饭还多了一道油炸小食。
老太君便知黎源那孩子以为自己食欲不佳整日没有出屋。
如今小夫郎不在,倒是有华岁桃良活跃气氛,吃饭间倒也不冷清。
桃良端着一满碗饭菜问黎源,“黎大哥,今日村里吵闹什么?”
黎源简单说了说,总结起来就是一家公司对未来发展方向的决定,说完后发现一群人听没懂,顿时更加思念小夫郎。
他笑着不再解释,感叹道,“利益最是复杂,有人想往东,有人想往西,弄得不好人心一散,再好的事情都办不成,话语权还是由颇具权威的核心人物掌握为好。”
村长及其村委会便是。
而他们权威的建立也并不是一朝一夕。
这个在座几位比黎源还明白,纷纷点头称是。
老太君慢悠悠开口,“你今年赚得不少吧,有没有人眼红你。”
黎源只当老太君关心他,没什么心眼地回答,“比去年略微多一些,不过我有意控制产量,提高品相,等野生灵芝出来时,估计会卖得更好。”
野生灵芝一般要晚出一个月,目前有几支最近就要采摘。
去年一半最好的拿来给老太君入药,断断续续吃到冬日,今年黎源依旧打算拿一半出来,另一半想换成钱给小夫郎寄过去,想来京城的开销应该很大。
黎源也没隐瞒,说出自己的打算。
老太君一时间臊得慌,但孙子的嘱咐怎么都要完成,于是硬着头皮问,“那你记得把钱收好,加起来不是什么小数目。”
去年赚得银钱其实花销不大,老太君等人吃又能吃多少,黎源知晓他们之前的生活必定比在梨花村富裕得多,但老太君她们从未开口提出过分要求。
随着双方相处日益像一家人,黎源自然也不会将对方当做外人,等吃完饭将老太君拉到一旁,塞了些银钱说道,“我跟珍珠的钱都是珍珠在管理,他寻常喜欢放在屋梁的篮子里,这些您拿着零花用,不够再找我。”
老太君立马推开银钱,“我们吃你的住你的,你还给老身银钱,我要是真接了,以后哪里还有颜面面对珍珠。”
黎源执意塞给老太君,他给爷爷零花钱时,也是要磨许久。
“您就拿着吧,我跟珍珠赚好多的,往后我们只会越赚越多,等过年的时候我再给您打个金手镯和金戒指。”
老太君被带走时身上戴着品相极好的祖母绿项链和戒指,来梨花村前才被华岁收起来,但此时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期待黎源的金手镯和金戒指。
她拍拍黎源的手背,“你是个好孩子,祖母等着你的金手镯和金戒指。”
黎源顿时喜笑颜开,“祖母您等着。”
不出一个月,黎源深刻体会到权贵阶级的险恶嘴脸。
第66章 不善
今年出的野生灵芝没有像去年那般藏着掖着。
一来产量提高,二来人多嘴杂,像江安城药行老板这种精明的人,想要打听出什么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村委会反应迅速,等林下芝运走后便挽留老板在梨花村住下。
自然有干净的农舍,美味的饭菜招待。
老板吃惯山珍海味,突然吃到如此淳朴的农家菜,也颇有几分野趣,加之四周绿意扑面,空气清香,即便是炎热的夏日也比江安城那种临江城市凉快许多,老板住得很是安逸。
等人休息好,村委会便带着老板开始参观灵芝种植地。
这一看,老板顿时更加放心跟梨花村的人继续交易下去。
成片的林下芝园地管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田埂还是值守人住的小木屋都干净整洁。
规模比去年大许多。
甚至开放部分野生灵芝区给老板参观。
当老板在村委会的鼓励下,轻轻拨开茂密的藤蔓,看见一支支品相极佳的野生灵芝时,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
“好好好。”老板也是胸有丘壑的人,已经开始畅享称霸琴川府整个灵芝市场,再进军京城。
原本大家还担心老板会催促梨花村提高灵芝产量。
谁知听说梨花村想重点做野生灵芝,不断提高灵芝品相的思路后,居然很是赞同。
这点梨花村有所不知,林下芝卖得的银钱确实丰厚,但是又如何跟野生灵芝相提并论,梨花村背靠子都山,这么好的条件不利用起来才是真的暴殄天物。
何况海运发达,即便大朝吃不下,海外是远远不够的。
他最是清楚,大朝的东西在海外有多吃香。
只是……老板想到最近得到的消息,仁武皇帝去世后,新帝继位也有好几个月,但京城的局势似乎并未稳定,据说海市都关了,也不知往后海运还能否正常运行。
不过他倒不是太担心,等梨花村的灵芝发展起来还要好几年,即便到时候不能销往海外,大朝的市场也是绰绰有余。
等到梨花村再次寂静下来,农人们又开始热火朝天的晚稻种植,如今家里有钱,不少人都请来外乡人帮忙种植。
一个地方开始有钱,自然最是吸引外来人口。
种植灵芝的事情自然瞒不住,但是再问,村里人都跟锯齿葫芦似的怎么都不开口。
不过一个地方开始创收,县府自然第一时间派人下来视察。
村长等人接待后,第二日就跟着前往县府。
等黎源再听说时,好似县府想让村长当乡长,带动十里八乡一起致富,村长没有立马答应,还在犹豫。
黎源可没精力管这些。
野生灵芝开始一株株成熟。
等野生灵芝卖掉大半,树梢的叶子染上浅黄。
就在外面热火朝天忙事业时,他家也来了不速之客。
不是一位两位,是一群。
比上次接走小夫郎的人还要多。
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大白天居然没有引起村里人的警觉。
黎源不由看了看溪水对面的小树林,小树林尽头是座小山,攀爬过来不算难,但带着马匹车厢什么的就难如登天。
一向活泼的桃良也安静下来,整理着老太君的物件。
老太君坐在廊沿不说话,只一位身着黑纱金丝贴里的人恭敬地弯着腰跟老太君说着什么。
黎源进门时只听见老太君说,“我不回去,现在京城闹哄哄的,还是这里自在安静。”
那人极其敏锐地朝黎源瞥来,恭敬微笑的脸上却藏不住杀意,不过是对着黎源,黎源皱了皱眉头,顿住脚步,唐末也在,不过这次没蹲在屋顶,而是在看见黎源的瞬间,抱臂走到附近。
那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收起来,大手握住腰间的雁翎刀,隐有防备之势。
黎源笑着开口,“祖母,他们是谁?”
老太君微微叹口气,对那人说了句什么,那人似乎得偿所愿,恭敬地退下。
分布在院落四周握着雁翎刀的众人也将刀移到身后,动作整齐划一地退下,一瞬间,院内咄咄逼人的沉凝感瞬间消退。
黎源后知后觉,这些人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老太君跟唐末好似保下他。
黎源冲唐末感激地看了一眼,却不想依旧被唐末无视。
“源哥儿你过来。”老太君招手。
黎源走过去在老太君身旁坐下,“村长今日叫你去做什么?”
黎源也不隐瞒,“村长被县府提拔为乡长,他想让我做村长。”
老太君满意地点点头,黎源无父无母,又无亲友提携帮助,走到这一步都是靠着自己的勤奋和努力,这样的好男儿若是有家族加持,只怕成就不低,真的很可惜。
有时候,命也是一种能力。
老太君罕见地拉住黎源的手,像老辈疼惜小辈那般,“那你怎么想?”
黎源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不是很想当,毕竟我更擅长种植,那些人情往来费时费力又不见得讨好。”
老太君没有评价,静静听着。
黎源恍然间有种跟爷爷坐着话家常的感觉,例如他不想留在城市打算回乡务农时,爷爷并没有像其他老人那般极力反对,而是细心听着黎源解释。
黎源也开始讲述,讲述自己的愿望和理想。
其实他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两辈子所求不过是家庭亲情的圆满,只不过小夫郎还让他感受到爱情。
黎源很满足。
老太君笑着说,“要是珍珠在这里,说不定你还想挣个村长当一当。”
黎源摇头,“珍珠并非有功利心的人,他良善而忠义,还心疼人,说不定愿意跟我当个富家翁,天天陪着祖母。”
老太君却望着远处陷入沉思,她也是刚刚得到消息。
一个十足震惊的消息,而消息里的任何一条信息都与良善忠义无关,即便是经历三朝的老太君也胆战心惊。
但又是在黎源的话里她抓到一丝真相。
珍珠如今的所作所为可与黎源的理想殊途同归?
如果真是如此,她一时间百味杂陈。
既觉得她的珍珠有些异想天开,为了跟黎源在一起才如此大逆不道,又为两个孩子的努力而不知如何责备。
许久,老太君稳住心神,如果她真的要支持两个孩子,得先稳住黎源,老太君拍拍黎源的手背,“这些人是来接我回去的,京城里有些事情需要我这个老妇人出去露露脸。”
“珍珠给你写了信,一会儿就拿给你看,源哥儿你不要多心,暂时待在这里,珍珠的父亲是个严厉古板的人,做任何事情都得有章法,你们的事情得一步一步来,你能相信珍珠和祖母吗?”
原来这些人是小夫郎的父亲派来的。
该来的还是来了。
换个角度,小夫郎的父亲能派人来,说明小夫郎家里已经度过危机,黎源立马问道,“可是已经将家人解救出来?”
他问得真诚,且目光带着善意。
真心可见一斑。
老太君心中颇受震撼和感动,老太君笑着点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黎源心中久悬的石头终于落地。
他反过来安慰老太君,“祖母您去就是,我在这里等你们。”
唐末抬起眼睛望向黎源。
华岁桃良收拾行李的手微顿。
等……
等的到吗?
会回来吗?
为何不带着黎源一起走。
许多疑问盘旋在众人心头。
但黎源没有问。
他好似很轻易就相信了老太君的话。
很快众人收拾好东西搬入溪水对面的树林。
老太君取来祖母绿的扳指,赠予黎源,“祖母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留给你。”
留着做纪念,亦或是留着作为这段时间的感谢之物。
依旧无人说。
双方就像不知藏于平静水面下如旋涡般激烈震荡的真相般,不问不提不责难。
临走前老太君对黎源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当不当村长什么的你自己决定,若是想出去看看要趁年轻体力好。”
黎源点点头。
他将一样绸缎包裹好的物品交给老太君,“本以为珍珠今年会回来,这是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劳烦祖母帮我交给他。”
老太君心中复杂酸涩,拍拍黎源的手背,接过礼物离开。
戚怀安走到黎源面前,这孩子一向话少。
看得出生于富贵人家,却不像小夫郎初始时那般娇气,骨子里有种闷声做大事的果决。
“黎叔叔。”少年抬头看着黎源。
此时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黎源看出他眼中的不舍。
黎源摸了摸戚怀安的脑袋,“回到珍珠身边帮黎叔叔看着点他。”
少年沉默片刻,“舅舅走的时候也这般说,你没什么对我说的?”
黎源失笑,好像一涉及到珍珠,其他人都成了传声筒似的。
不过他听出少年潜在的含义,“我会帮你看着小虫,不让他再被毒蛇咬到。”
戚怀安点点头,突然退后几步,双手抬于胸前,挺直的背脊朝着黎源弯下去,那是极为端正的大礼,“怀安谢过黎叔叔,怀安期待跟黎叔叔重逢的一天。”
说完,转身离去。
华岁桃良也朝黎源行礼告辞。
看着这一幕的赵雾心头大震,若说他还可以不顾忌唐末和老太君,只因太师的位置高于这两人,可是四皇子那话里的意思,分明说予他听。
赵雾看着华岁桃良将老太君搀扶上马车,回身望向附近的唐末,压下心中忌惮,“唐大人请与我一起回去向太师……请罪!”
太师并未下令杀掉黎源,但跟随太师这么久又如何看不明白。
世子走到现在这一步太不容易,稍有不慎前功尽弃,作为太师的近侍,他最清楚如此关键阶段,外人只当世子与太师府同心协力,可实际上世子与太师分庭抗争着,至今未回过太师府,至于因为什么对抗,赵雾看了眼黎源,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
他原打算将这件祸事解决掉,以解除太师心中忧患,排除父子两人间的隔阂,只是没料到世子已经提前通知唐末,像唐末这种人,只要有提防,即便他带着一队人想扑杀黎源也是做不到的。
更何况还有老太君和四皇子护着。
唐末只淡淡地回视赵雾,小而精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赵雾却警惕地握紧腰间的雁翎刀。
他担心唐末骤起杀人,“世子年幼无知被人蛊惑情有可原,你与陈寅贾怀等人隐而不报,等尘埃落定,太师一定会重责你几人的过失。”
唐末这人极少说话。
像赵雾跟他同属天行近侍,也几乎没听见过他开口。
不熟悉他的人只当此人木讷。
但一起行动时,他总是更快于其他人执行任务。
第一个拔刀,第一个削掉敌人的脑袋。
他快得像一道闪电,让人以为他莽撞时,却事后发现他更比寻常人更清楚紧急之下如何反应。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世子做了夫郎这件事上保持了沉默和隐瞒,赵雾想不通,想不通的不止于此,还有陈寅和贾怀。
哪一个不是深思熟虑人精似的人物。
为何连同世子、四皇子和老太君,都牢牢护着一位农家小子。
让他没有丝毫可以动手的机会。
唐末突然在赵雾面前停下,赵雾猛地握紧刀柄。
却听唐末说,“你们先行,进京前我追上来。”
赵雾立马反击,“唐大人莫不是想逃跑。”
唐末依旧没什么表情,“我担心你的人留在这里对他不利,我会清一清,正好雁翎刀已经很久没喂血。”
赵雾猛地吸一口气,他确实有这个打算。
但唐末已经近乎威胁的提醒他,他自然不会再留人,培养一位近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断不会为了无法实现的目的损失自己的下属。
但终究是有些不甘心,“唐大人这是破罐子破摔!”
唐末突然勾起嘴角,发出类似于嘲讽的轻哼,“怂货。”
赵雾顿时气得指尖微颤。
一行人整装轻行,朝着林子尽头行去,很快行至尽头,是茂密的杂草,几名近侍拂开杂草,一个能过一辆马车的洞口显露出来。
洞口潮湿,地面散落着新泥,显然是不久前凿出来的洞口。
等一行人通过,最后两名又将洞外的痕迹消除掉。
一切都恢复正常。
幽深的洞内只听得见车轮撵过的动静,突然一阵“呵呵呵呵”的奸笑响起,众人都是一惊,那笑声尤其像深山里遇见的精怪化作人形,化得又不太好,队伍停下来,众人警惕地看着四周。
车里可是地位尊贵的老太君,断不能有什么闪失。
突然老太君的声音响起,“阿紫知道要去见珍珠吗?你这般样子若是源哥儿知晓定要生气,我见他对你也挺好的。”
那个笑声再次响起,却不是一连串,好似跟人对话一般叽叽咕咕。
众人顿时放下心,原来是只狐狸。
黎源并不知阿紫已经跑掉,拿着小夫郎的信一字一字地看。
这次有了抬头——
哥哥:
见字如面,哥哥有没有思念珍珠……
第67章 离开
黎源当了村长,不喜欢是一回事,责任是另一回事。
如果说梨花村是黎源和小夫郎的家,哪位家庭成员会不承担家庭的责任呢?
小夫郎要进京承担自己作为儿子的责任,那么黎源就要留在村子里承担作为村民的责任。
何况梨花村走到今天这一步与他的带动不无关系。
若是往昔村长更迭,老村长必定对村长人选各方衡量,其中不无关联自身利益。
像早些时候村长试探黎源有无当村长的念头。
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并非年迈卸任,而是升官。
作为乡长,他再考虑的就不是单单一个梨花村的事情。
突如其来的高位置让他的眼界更广,心胸也更宽阔。
定村长的事情直接略过自己的儿子,倒不是不相信他们,而是如今的局面,那几个小子还远赶不上黎源。
原先黎源还要顾着家里的老幼,现在一走光,几乎不着家。
只每日回去喂喂鸡鹅和大小花,然后随便吃点东西就去睡觉,第二日又早早离家,也是过了好几日,才发现阿紫不见踪影。
好在唐末并未离开,见黎源像只无头苍蝇找了半天才丢来一枚石子。
得知阿紫跟着老太君离开,黎源好半晌回不过神。
然后下午又出门去。
黎源倒不是逃避,小夫郎信上说得很清楚,如今他们家虽然逃离困境,但麻烦远没解除,加之父亲知晓两人的事情,虽没表态但已经看出干涉的趋势。
小夫郎与他三年之约,到时候定会回到黎源身边。
黎源烦恼的是小夫郎的未来,从老太君戚怀安等人的言谈举止,又如何猜测不到对方生于极为富贵的家庭,而小夫郎自身更是身具才华,这样的男儿只是来梨花村当个小夫郎,黎源替他不值。
虽然取得功成名就与黎源的理想并不相通。
两人也早就此事讨论过。
但黎源第一次感觉到迷茫。
同样道理,就像老太君当时半开玩笑的试探,若是两人情比坚定,小夫郎又有一身抱负,他给小夫郎做夫郎又有何不妥,黎源当初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自然有投机取巧宽慰老太君的意思。
但黎源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在这个时代寻求平等的同性关系无异于说梦话,就像女子尚不能平等接受教育,两个男子也不能脱离夫君夫郎关系平等存在。
如果跟珍珠在一起,而他却要变成夫郎,扪心自问,黎源没有犹豫。
但若是像其他的夫郎一样只能困囿家中呢?
甚至像大城里的那些夫郎一样,还要与其他女子共享珍珠呢?
黎源找不到答案。
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毫无理想的人。
在解决温饱之后,黎源想打造一个桃花源记般安居乐业的地方,于是他去做了,不动声色,有条不紊的行动着。
他还想出去看看,在不清楚小夫郎身世前,他就畅享过,等经济宽裕后就带着小夫郎游历天下,而这一切都在小夫郎离开后被中断。
如果两人想携手在一起,黎源能否愿意放弃自己的梦想呢?
两个人在一起,就一定要有一人放弃理想?
甚至卑微地活着?
可在这过去的近两年里,小夫郎不正是毫无怨言地接受着!
他明明有很多机会提前离开。
黎源突然被小夫郎无声的情深重重创了一下。
村委会虽然具有颇高话语权,但很多都建立在里面成员的个人威信上,一个地方要盘活经济,单靠个人的威信是不够的,要有严明的纪律,有集体荣誉感的企业文化精神。
像这种以村为企业的更是如此,而不能等到矛盾显露时再去解决。
接下来,黎源给村委会的成员加了管理课程。
大家突然感受到黎源突如其来的干劲,倒不是说有多激情,他开始提快讲课速度和提高课程难度,依旧耐心,但是若学员弄不懂,不再轻易放人回家。
很多时候他都在学校的办公室待到很晚。
村委会也要跟着学习,还要跟着一起编纂书籍,除去种植类的,很多都涉及到企业的管理章程,若是大城有经验的商人看见都会大吃一惊,只有村民们没有觉得意外,都是平日里接触过的东西。
只不过黎源在一步步完善,不分昼夜,不辞辛劳。
仿佛有什么东西催着他再快一点。
而乡长开始带领十里八乡的主事人上种植课,一时间,梨花村越发热闹,自然也看见他们村居然有学校和幼儿园,离得不远的村落,纷纷把自己家里的孩子送过来读书。
原先跟着小夫郎读书的几个孩子,在小夫郎走后相继回到镇上的私塾,老夫子记得村长家的孩子,原先只是普通水平,不想一年多过去后,学识竟然大涨,若是持续读下去,说不定能考个举人回来也是可以的。
加之梨花村已经初显名气,夫子自然不敢怠慢,对梨花村几个学子的要求极为严格,本以为这几个孩子会傲慢无礼,不想比镇上的孩子还要努力得多,夫子深感欣慰。
至此,小夫郎全家离开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因黎源当了村长,他并未因为年轻当了官而忘乎所以,反而更加努力带领全村人致富,大家自然不会说什么,只私下有人偷偷询问小夫郎是不是走了。
就是跑了的意思,当然不是像其他夫郎那种私逃。
两人可能是和离。
毕竟大家眼睛又不瞎,老太君那群人哪里是寻常人的气度,一个两个还好说,一群人都是,于是大家又猜测,这家人或许熬过去,又起来了,然后觉得黎源家是不是太穷,便带着小夫郎和离高嫁。
不过这些话还没说出门就被家里的汉子或者婆母给阻止住。
心思清明的人不相信小夫郎是这种人。
但世事难说,不管真相如何,大家都不能在这种时候说出来戳黎源的心窝子。
但是众人都没料到,平日里最不靠谱的梨花家反而很笃定小夫郎会回来。
梨花当初偷偷爬上小夫郎的马车,村里人只当来了拍花子把梨花拐走,梨花爹娘也没当回事,家里少一个人就少一个吃闲饭的,只有梨花的四姐姐找到村长面前。
村长正要组织村民四下寻人,镇上有人托信过来,说是被小夫郎带到大城市去玩玩,务必不用担忧。
之后梨花四姐姐收到过梨花寄来的银钱,差点被梨花家抢去,还是村长出面震慑住两口子。
但两人认定梨花跟着小夫郎飞黄腾达了。
若有人说小夫郎的不是,他们两口子多少要顶回去。
弄得黎源哭笑不得。
只是这件事他实在没法跟大家解释,索性随便他们怎么说。
好在他的威信日渐增加,到没有不长眼的跑到眼前嚼舌头。
唯一让人烦恼的就是开始有外乡的问他续弦不。
续个毛线弦。
婚书都不在他手里。
黎源也是被人试探后,跑回家找婚书,本应盖着县府大印的婚书早被小夫郎拿走,小夫郎说是送到县府,黎源没有怀疑过。
回家找自己保管的那份时,不要说婚书,连身契也不见踪影。
然后,他跟小夫郎这两年存的钱,包括卖灵芝所得的,全部不见了,翻遍角落都没找到。
遭贼了?
黎源心想,不对呀,家里有唐末这位高手,怎么可能遭贼,然后黎源跑到屋外找唐末,连‘唐兄’这么恶心的词都喊出来,唐末依旧没有现身。
黎源这才肯定,对方是真的走了。
所以,老太君卷着他的家产跑了?
黎源站在风中独自凌乱。
可老太君又给了他一块祖母绿的扳指,用扳指换他那些家产不是亏死吗?
没有唐末在,黎源再也没收到小夫郎的信笺。
这般忙碌到过年,老郎中念他一人在家,今年过年将黎源叫去他家,黎源没有拒绝。
腊梅花盛开,冷雪中溢出一屡幽香。
空山覆白雪,万籁俱静。
突然一只鸽子飞来落在黎源家墙头,黎源正要出门觉得奇怪,取来一看发现鸽子腹部带着一只小竹管,一看便知是信鸽。
黎源心头跳了跳,取出小纸条。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语气。
「哥哥不要生气!」
上次信笺还是老太君给他的那封,中间隔了好几个月。
若说黎源不着急是假的,何况家里的钱财还被卷走。
灰暗时刻,黎源还想起过小苗和王申。
小夫郎这行径真是一模一样的可恶。
生气过后更多的是担忧,不明白为什么要偷偷卷走家中银钱,若是缺银钱,老太君只要跟他说道,他又岂会不给,之前小夫郎离开时,黎源就将一半的家产五百两塞给对方,这般偷偷摸摸,也不知晓小夫郎是不是遇见什么麻烦事。
自从信鸽恢复通讯后,黎源慢慢知晓缘由。
只可惜信鸽带来的只有纸条,每次写不了什么。
黎源完全看明白已经入夏。
钱财确实是老太君带走的,不过是小夫郎指使。
理由很简单,小夫郎说他才是管家夫,家里的银钱自然由他管着,担心自己不在家,得了钱财的黎源生出旁的心思。
那骄纵的语气和音容样貌顿时跃上纸上。
又嘱咐他祖母送的那枚扳指要好好收藏。
黎源自然会好好保管。
直到动了上京的念头,所有事情才串联起来。
好呀,小夫郎是不希望他上京才带走银两,担心他变卖扳指,又偷偷试探他有没有好好保管。
狐狸般的狡猾心思真是一环扣一环。
黎源真想按住小夫郎,好好打他一顿屁股。
因为没钱,黎源老老实实又在梨花村待了一年。
次年灵芝种植彻底走上正规,虽然十里八乡都开始从种植灵芝里获利,但梨花村独掌野生灵芝的种植方法和销售渠道。
村委会跟江安城药行的合同到期。
这次双方签订了更加长久且互惠互利的合同。
梨花村子都山灵芝已经名不虚传。
黎源知晓小夫郎的父亲不喜自己,也断不会让两人再在一起。
但是他更加信任小夫郎的话。
如果两人没有可能,小夫郎不会一直拿话吊着他。
想来小夫郎还在努力着,他不放心,要去京城看一看。
连续两年都没有小夫郎陪伴的除夕。
黎源回到家窝在被褥里昏昏欲睡,听着雪花絮絮而落,吞尽世间万物般,可唯独吞不掉他对小夫郎的思念。
再到雨季来临,雨水打在茂盛的藤蔓月季上。
一波波的幽香在院子里蔓延开,犹如小夫郎缠着他的四肢,将黎源的心裹挟得密不透风,而每一丝一毫都是小夫郎的音容样貌。
黎源想珍珠了。
这日黎源在家打草鞋,带着清香的草茎很快在黎源的巧手下变成纵横交错整齐的草络子,突然他放下手里打到一半的草鞋起身离开。
若有人进来看,一半的草鞋,尚未归位的竹椅,簸箕里凌乱的针线,谁都会觉得这家主人尚未远行,只是临时有事去忙活了。
走之前,黎源前往乡长家,跟乡长谈论卸任的事情。
乡长家已经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十分气派漂亮。
何氏热情地款待他,端来茶水糕点,走的时候将门关好。
乡长似乎并不意外,其实小夫郎走的时候,大家就察觉出黎源的心也跟着走了。
但他疼惜晚辈,委婉问及若是找不到呢?
至此,大家已经认定小夫郎离家,虽不清楚两人如何商议,再像以往那般是不太可能,众人只是觉得可惜,但是一想小夫郎那般神仙似的人物,只是待在小小梨花村,终究有些委屈。
黎源也不想让表叔担心,说了自己的打算。
他定了个五年归期,如果五年后不归来,他的财产由村委会分配,是卖还是分都可以,钱财归入村中育仁金。
乡长连忙保证定不会卖掉他的屋子。
梨花村做不出这种失德的事情,黎源可以说是梨花村的大恩人,往后看,梨花村只会越来越好。
黎源又说起自己的担忧,不想离开的事情暴露,让乡长能帮忙保密多久就多久,毕竟他有些担心小夫郎的父亲对村民不利。
想来梨花村如今无事,小夫郎在中间周旋不少。
若是他进京的消息传过去,只怕老人家生气上头拿村人撒气。
“只说我进子都山寻找更适合种植野生灵芝的地方。”
乡长便说,“源哥不如晚点走,如今山里毒蛇多。”
虽然只是个借口,但黎源也知在理。
乡长又让他放心,一定照顾好村里人。
他是知晓的,黎源心中装着梨花村的人。
黎源离开前,交给乡长一封信,等黎源离开后,村长打开一看,信结尾处有黎源的签名及手印,上面全是关于他的财产分配,哪些田地赠予哪些人,屋里的粮食和吃食又赠予谁,细节到家里的鸡鹅和两头牛,连泡菜坛都有安排。
乡长看得眼眶积满泪水。
之后黎源前往老郎中家,一样的说辞,一样的信笺,只是五年内把家中牲畜和林家的屋子托付给老郎中。
老郎中沉默许久才问,“你这是为了珍珠连命都不要?”
黎源有些诧异,老郎中道出当年老虎伤人,小夫郎曾拿出急救丸救人,老郎中识得那药丸,非勋贵人家没有此物。
黎源原本推测小夫郎家里是个京城四品官之流。
如今看来是个三品官甚至再往上?
那也是极为富贵的人家,相当于后世的省厅级大官。
黎源呲了一声,他这是明目张胆让省长儿子给自己当小夫郎,真是大胆!
不过黎源更加坚定上京的想法。
老郎中见劝不动,叹口气,“一个个的,脑子里都装着情情爱爱,不知道说你们什么好。”
黎源嘿嘿笑了两声不作回答。
不过他也答应老郎中,决不以性命相拼。
就在乡长还在办理黎源卸任一事时。
一日清晨,林间漫着薄雾。
黎源背着背篓走进子都山,进山前有人看见他,与他打招呼,“源哥儿这么早去哪里?”
黎源笑着说,“去灵芝地看看。”
村人不疑有他,笑着与他道别。
薄薄的雾气里,黎源的身影渐行渐远,一眨眼的功夫,不见了踪影。
第68章 进京
黎源通过子都山绕到邻村,再赶到镇上坐船,经临安城未停,一路到秦川府。
秦川府果然是后世省会级城市。
城池阔派不说,往来行人更是熙熙攘攘。
时不时就有印着家徽的马车经过。
驾车的人多少有些跋扈。
黎源没有多逗留,直奔京城而去.
玄武殿盘踞突兀一角,可观沧海望明月。
殿内角落里点着一柱长明灯,月华铺陈地面,浮雕花砖折射出华丽光泽。
一人斜俯于书案前,纤细的手指撑着额角,正闭目假寐。
桌面堆满折子,一摞摞码得像小山,却又分门别类整齐着,面前摆着一封打开的,是礼部递来的折子,说是明相的生辰即到,办还是不办,若是办又是什么章程。
事关明相,议事局拿不定主意,递到跟前。
用词华丽又小心谨慎。
看得人头疼。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时轻时重,听起来并不稳妥,深宫里是不会有这般失礼的行为。
假寐的人却勾动嘴角,狭长美目并不睁开,略带训斥的语气慢悠悠响起,那声音是极为好听的,就如殿外的朗月,让人心情愉悦。
可音色里又带着一抹哑意。
犹如拂过月庞的一缕云纱。
“这个时候还不睡觉又来做什么?”
一个年约八九岁的小少女穿着轻盈的华衣走走停停端着东西过来,她朝假寐的人行了礼,又勾着头朝下看,“我刚看见阿紫了,一不留神又不知跑到哪里。”
慵懒的嗓音再次响起,“你找它做什么,它困了自然会回去睡觉。”
小少女放下御膳房刚刚做好的汤羹,“那行,你喝了我就回去等阿紫。”
假寐的人终于睁开眼睛,那个瞬间,小少女屏住呼吸,犹如一对明珠在她眼前缓缓睁开,纤长的睫毛就像包裹着明珠的扇贝,担心外人偷窥了去。
“没大没小。”
小少女吐吐舌头,见青年将汤羹喝干净才又端起托盘,她不欲打扰对方,自她知事来,青年就没好好休息过。
她还记得那个遥远的梨花村,如果青年没有离开那里,是不是继续跟黎大哥开心地在一起。
但青年说他如今忙碌些也是为了以后。
小少女不是很懂,只能在众人都不敢进来时,仗着往日的情分打扰一二。
她是知道的,一年中有几个时节,青年会格外不开心,去年腊八节那日,几乎未发过脾气的青年掀翻御膳房精心制作的腊八粥,吓得侍奉的人跪了满地,他们只是不知,青年跟自己一样,想黎大哥了。
眼见青年的生日就要到了。
小少女知道青年的心情会越来越不好,众人都怕极了他,唯有小少女不太怕,如果黎大哥在这里就好了。
“梨昭。”小少女停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青年笑了笑,一如既往地美丽。
不,比两年前更美。
他不束发,任长发随意披散着,一些落在地面,蜿蜒铺陈着,即便已经知道对方性别,梨昭有时候还是会口误,“珍珠姐姐,你想说什么?”
对方被逗笑,摆摆手。
梨昭弯了弯眼睛退出去。
一出门就碰见守候在殿外的司礼监总管贾公公,贾公公看见空掉的碗很是开心地点了点梨昭的额头,“我就说小梨花有办法,阿紫到底是只畜生,主人不高兴也不知道过来哄哄。”
梨昭有些惧怕对方,闻言不如在青年面前放松,便听对方又问,“明相心情可好?”
梨昭点点头。
贾怀放过她,整理衣裳轻轻咳嗽一声,猫了进去。
绕过好几道帘子,尚未见到真容,那懒散的声音再次响起,却随意得多,“你进来便进来,还咳嗽一声,是提醒我还是不提醒我,我若是不想见你,你出去吗?”
贾怀呲牙,小祖宗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伺候。
他硬着头皮上前,窗外的明月又移了位置。
将青年懒懒的身影勾出细长的曲线。
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你快说,没重要事还来打扰,接下来一旬都不许来玄武殿。”
贾怀连忙趴在地上,“明相施恩,请先赦免老奴的罪行。”
装神弄鬼。
“说吧!”
贾怀趴在地上不动。
青年眉宇间的笑意一点点淡去,消瘦的身影于重重奏折里勾出冷冽的剪影,他侧身望着地上的贾怀,“出什么事呢?”
贾怀也不再耽搁,连珠炮说道,“半月前派去梨花村保护源哥儿的人说,源哥儿不见了!”
青年细长微挑的眉峰缓缓拉起,一直温温和和的柔情眉目慢慢眯成细长的缝,隐隐透出一点寒冷的光,像刀尖般骇人,“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太师府最近有无近侍调令?”
贾怀连忙解释,“太师府没有调令,我们的人已经仔细查探过,源哥儿说是进山寻找适合灵芝生长的地方,还有村人看见,但是之后再也没回来。”
青年抓着衣袍的手背冒出一股股青筋,“这么明显的谎话你们也信,子都山灵芝的名气已经传进京城,还需要他去子都山找什么更佳的地方?”
老奴也是这般想。
但贾怀不敢说。
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那位小夫郎。
也不是那位俊雅清傲,怀瑾握瑜的明公子。
他是当今位高权重的“明相”戚旻。
又是心思难测让人胆颤畏惧的“妖相”戚旻。
贾怀又说,“我们的人亦找乡长及老郎中打听过,但并没有得到有效信息,不过目前有两个猜测,一是源哥儿确实进了子都山,二是源哥儿来了京城。”
好半晌贾怀都听不到对方的动静。
他正要偷偷抬头,戚旻突然温和地说道,“贾公公跪在地上做什么,地上冷着呢,起来说话!”
贾怀蹒跚地站起来,又摸到旁边的一个圆凳坐下,至此才敢邀功,“我们偷偷跟踪了乡长和老郎中,乡长那里没有线索,倒是老郎中的小儿子隔三差五就去源哥儿家打扫清理喂喂家畜,所以我们觉得源哥儿离开的事情老郎中肯定知道。”
“源哥儿应该不是进子都山,又不是打猎,何况夏季山上有毒蛇,源哥儿是个谨慎人,不会这个时节往山里跑,所以他定是远行,才托付人照看屋子。”
是的,黎哥哥最是爱惜两人的家。
贾怀擦了把不存在的汗渍,“按照脚程,源哥儿应该快抵达京城。”
戚旻立马吩咐,“此事交给陈寅,他手下的人都见过哥哥,守住每个城门,务必第一时间把哥哥带到安全的地方。”
贾怀自然知晓轻重。
新政实施近两年,反对的人不少。
持观望态度的更多。
若是让人知晓明相与源哥儿的关系,只怕会引来诸多麻烦。
这些倒不是最要紧,若是太师知晓黎源跑来京城,只怕父子间勉力维持的平静局面就会被打破。
“老奴明日一早就安排下去。”
戚旻又躺了回去,身上随意披挂的黑金银纹长袍发出轻微的声响,及地的长发弯弯绕绕,云雾般缠绕着身后乌木屏风里的那只金鹿。
金鹿踏着云纱瞭望角落的人世间。
众生却如地狱的小鬼苦不堪言,更可怖的上面蒙了一层密集的细点,黑色,浓稠的,好像黑泥裹着苦水变成骤雨责难众生。
黑色的雨点最终汇集成河流转到屏风角落,仔细看连乌木框上都留着重重一条痕迹,最终隐隐翻出一种诡异的暗红。
贾怀知道的,这不过是冰山一角。
三十三日不眠夜,京城开满黑色繁花。
皓月般皎洁的明公子终是沦为世人口中的“一代妖相”。
青年突然拂了拂袖子,显得有些欢快。
慵懒的嗓音夹杂着一丝暗哑,卷着上扬的尾音,“我就猜到他今年有了银子会跑来找我,不过派人晚去了几步,真是拦都拦不住。”
啧啧啧!
贾怀倒完牙又望向戚旻,也就这个时候,明相身上还有几分过去的影子,黑金银纹的长袍里是件缟羽色长衫,本不太显眼,却被黑色外袍衬得十分刺目,更刺目的是它的制式,显而易见的夫郎衣制式。
那是让整个大朝不齿的过往,也是诸人回避的隐秘,除去明相堂而皇之展示着,旁人断不敢说半句。
贾怀不知为何自己竟然有些怀念梨花村的那段日子,那个看似天真烂漫,实则也真正开心的小夫郎珍珠.
黎源排了一个通宵,终于以前五十名的幸运身份成为第一批进入京城的人。
他没觉得京城多好,就一个感觉,哪儿哪儿都是人,现在没有取号机,排队就是硬排,排到后半夜,黎源险些放弃。
怀着来都来了的心理,生无可恋地守着。
他也不清楚大家为什么要排队。
里面有限量免费领鸡蛋活动?
阳光跃出海平面的一瞬,嘈杂的人群不约而同安静下来,金色的光晕照亮大国庞大身躯的一角。
黎源抬起头仰望城墙,这是他见过的最高最厚的城墙,有十多层楼那么高,不包括上面的建筑,一眼望上去,连辽阔的天空都被挤得退到角落,每块墙砖均由一米乘三米的巨石垒砌而成,因被精心养护,墙面泛着油亮光泽。
晨曦缓升,巨城从沉睡中一点点苏醒。
黎源被人群推着朝前走。
城墙的厚度形成一个类似隧道的通道。
在没有重型机械的帮助下,光这座城墙就不知耗费多少工匠的心血,黎源来不及感慨,一进入通道,四面八方的回音扑盖过来,场面再次变得嘈杂。
通道两侧是一排拱形“窗口”,每个窗口后面坐着刚刚上班的办公人员,有的以袖隐口打着哈欠。
黎源被人流推着走到一个窗口,窗口比较大,可以清晰看见里面的情形。
黎源递过去户籍证明,对方翻了翻见什么都齐全却没有盖章,也没有还给他,而是开始问问题。
“仓南县梨花村我知道,子都山灵芝是吗?”
说实话黎源有点激动,原本以为再怎么还要过一两年才能传到京城。
他露出得体笑容,“我们子都山灵芝已经这么出名了?”
对方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很快转移话题,“你来京城做什么?”
上一次被问是在琴川府,黎源给了个寻亲的理由,不想被追问起来。
他并不想道明珍珠身为夫郎的事情,临时改了珍珠的性别,结果被问得更加详细,好在黎源临场发挥不错,才不至于露馅儿。
不过当时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虽然最终还是放行,但是引起黎源的警惕。
至京城近郊,黎源换上最好的衣裳,只背着一个包袱,轻装简行的上路。
黎源笑容俊郎,仪态舒阔,“来京城看看灵芝的售卖情况。”
那模样分明是颇有见识的商户。
可审核户籍的公差也不是那般好糊弄,他整日在这里办公,见多南来北往的人,黎源的户籍落在村落,身上却没有明显农家气息,在外行商说得过去,但是……对方没有商人特有的市侩和精明。
公差便挑了几个灵芝方面的问题继续询问。
这下黎源放下心,若是捏造别的身份只怕现在已经露馅儿,黎源仔细回答,对方只是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等黎源说完,对方沉默片刻又问一句,“真是来考察灵芝买卖的情况。”
黎源引起警觉。
他并未告诉珍珠前往京城的事情,只因担心消息被人劫走。
他不清楚村子附近有没有蹲守他的人,所以从子都山绕行,如果真的有,只怕他离开的消息已经传进京,不过绕行子都山的障眼法能拖延一段时间。
黎源决定赌一把,“那是自然,差爷都知晓子都山灵芝,看来是用过的,我原是当地农户,后来跟着村子一起种植灵芝得了些银钱,此际来京城正是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路子,若能扩大销路也不枉千里迢迢跑一趟。”
这位差爷自然是用过,只因他家有个深耕后宅的不肖长辈,他买得多消息便广些,子都山灵芝还是托人从琴川府带过来。
这人关于灵芝的回答确实专业,并无任何漏洞。
只不过他多问一句并非因为灵芝。
子都山的名气大得很,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但凡混迹官场的,对这个地方都有些敏感,他又不能表现得过于好奇,来句“你们那里的子都山是不是有山神,然后那位山神娶了个夫郎。”
这种怪力乱神的话只怕会招人笑话。
况且他现在好奇说出去,一刻钟后司狱所的人就会来请他去喝茶。
这人不想多事,在户籍文书上盖好章,将黎源放行。
黎源收好户籍文书,朝公差拱手行礼,一派闲适的离开,公差不动声色伸出头,据他所知,至今无人从子都山附近打听出任何消息,显然有人刻意拦截,但这小子能成功抵达京城,似乎又不像受到阻拦的样子,一时间分不清曾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则消息是真是假。
黎源察觉到身后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他装得淡定,实则手心出了汗渍。
通道里的噪音更是像海浪般一波波打过来,打得黎源太阳穴发紧,他凭着直觉保持平稳步调继续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嘈杂的声音蓦地消失,黎源的视线顿时开阔,百味杂陈的人世间涌到面前。
他抬眼望去,一座巨大繁荣的城池一路朝着缓坡延伸上去,看不到尽头……
第69章 露马脚
宋文彩换班时察觉到不对劲。
确切地说是从早上开始,眼皮就跳个不停。
当看见司狱所的刑大人着便服过来时他这个感觉更加明显,太阳穴一跳一跳。
宋文彩掐指一算,大凶!
两年前邢卫只是太师府一名近侍。
虽属天行近侍,但对宋文彩这种祖上就有三品大员的官宦子弟来说,那无非就是一个能打点的打手,哪怕现在宋文彩身上无半点官职,也是瞧不起刑卫这种人。
可两年后,刑卫摇身一变成了司狱所指挥使陈寅的副手,从六品直接爬到从三品的高位,虽然说那段时间乱象丛生,多的是人从权贵沦为阶下囚,也有如刑卫鸡狗升天的。
但像宋文彩这种官家子弟是看不起对方的。
也不知背地里帮那位做了多少杀孽。
心里瞧不起,脸上笑眯眯。
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这点圆滑还是有。
正好轮到他们这组下值。
宵禁时间原是从戌时到寅时,也就是晚上七点到次日凌晨五点,
一旬休息一日,已经干了五年。
但一年前宵禁时间推迟到亥时。
也就是十一点。
城门不是说关就关,从十一点敲钟鸣鼓,到城门彻底落锁,要忙到凌晨去,此令一出大部分守城门的人都很是不满,但又不敢说。
但紧接着,他们这些办事人员跟守城门的侍卫一起轮值,分为三个组,一组上四个时辰,轮值最晚的那组等城门落锁后还可以去值班室睡觉。
再就是一旬休息两日,但不能一起休息,自己组内定好日期提交给组长,由组长批准。
原本想闹事的歇了心思。
一旬两日假期呢!
每日只上四个时辰!
不敢想不敢想。
大家开始勤奋工作,生怕被上峰找个由头给辞退。
宋文彩有点小机灵,混了个组长,虽然没什么实权,但总算有点管事权,月俸也比其他人多几两银钱,虽然他不在乎。
下值后作为组长他需要留下来半个时辰交接工作,一般情况没什么重要事情,这两年大家练就了火眼金睛,但凡有行迹诡异的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因政局动荡,他们也时常能得到一手信息,例如哪位官员要潜逃了,他们也比寻常人知道得早一些。
所以看见刑卫时他并不是很意外。
大约又有什么重要任务要交代。
只是意外刑卫居然没找他们这些组长进去说事,而是自己巡起来。
宋文彩跟另一位组长对视一眼,宋文彩狗腿地跑过去,“刑大人可有事情需要卑职效劳。”
刑卫淡淡瞥他一眼,“我随便逛逛。”
鬼信!
他不走,大家都很紧张,一紧张审核就严格起来,一严格,这个人看着不对劲,那个人看着也不对劲,原本顺畅的城门慢慢拥堵起来。
刑卫看了眼情形皱起眉头。
他认得黎先生,但司狱所设立后,他与当时的同僚分散下去,目前一部分得令分散在十二道城门,另一部分朝着进京方向搜索,寻找黎先生的事情自然不能声张,他带的手下又不认得,只能靠他。
他倒是无事,但显然他的存在造成麻烦。
刑卫很快选定新的位置,城门附近一家客栈,他择高点观察即可,手下散到城门附近观察有无疑似人员即可。
好在黎源还算好认。
刑卫正要离开,宋文彩跟另一位组长刚要松口气,刑卫突然开口,“换值前是哪位?”
宋文彩眉头直跳,“正是卑职。”
刑卫将宋文彩带到僻静的墙角。
要,要杀人灭口吗?
宋文彩冷汗直冒,他可什么都没做,就腹诽腹诽,以后不腹诽了还不成。
刑卫开口,“你不用紧张,我就随便问问。”
宋文彩差点给跪了。
“你当值时可见过仓南县人士?”
宋文彩一天见的人那可太多了,见对方似乎真的有事询问,心神慢慢稳定,让他想想,仓南县是哪个地方,南来北往,五湖四海,光记忆里好似就有三个地方叫仓南。
让他想想。
刑卫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城门那么多窗口,即便有仓南县人士,也不定正好被宋文彩审核到,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其他人也不见得敏锐到会立马汇报给组长。
刑卫是整个事件亲历者,知晓轻重,若黎先生已经入城,就只能从这些人口中打听,但又不能全部打听,如果黎先生真的入城,刑卫看了眼身后棋盘似的庞大京城,不免露出苦笑。
人海最难寻人。
刑卫不动声色,小心提示。
“就是有子都山那个,产灵芝的。”
若只问前面那句,说不定大多会想一会儿。
仓南县只是江安城下并不显眼的一座县城,整个大朝不知多少这种县城,但提示到子都山灵芝,只要不是太迟钝的人,多少都会露出点异色。
但问题是,宋文彩早上审核的第一个人就是仓南县梨花村人,他买过子都山灵芝,盒子上的地址就有梨花村字样,子都山占地颇广,挨着的村子何其之多,如果不是买了那里的灵芝,大抵不清楚是梨花村这个村子产的。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刑卫,您不会问的就是梨花村的吧!
刑卫有些不耐,“见过没有?”
宋文彩飞速转动脑子,“是仓南县的人吗?”
宋文彩的反应很正常,都会先确认是县城里的人,还是县城之外的人。
刑卫微微蹙眉,“问那么多做什么,有没有户籍仓南县人士?”
宋文彩微微弓着腰,一副凝神细思的模样,片刻后摇摇头,“卑职应该没见过。”
然后,他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凉凉地落到自己脸上。
被怀疑了被怀疑了!
宋文彩内心犹如擂鼓,疯狂惊叫,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哪里露了马脚,宋文彩立马朝着刑卫行礼,“回刑大人,卑职在的时候没遇见过,子都山近年来名声鹊起,若是卑职见过应当有印象,不如让卑职去其他组员家中问问。”
果然会节外生枝。
刑卫不动声色,“不用,此事不用声张。”
他突然笑了笑,笑得宋文彩血压直飚,“宋组长,此事我只问过你。”
呲……
真他喵的狡猾。
宋文彩也不再装笨,立马表忠心,“刑大人放心,卑职定会带进棺材。”
刑卫见恐吓起到作用,“那到不用,你去忙吧!”
宋文彩点点头告辞离去。
一路走过四五坊七八街,宋文彩都不敢狂奔,拐进一家酒肆喝了酒吃了饭才回家,一回家,吓得冷汗直冒,跑进卧室痛哭流涕又拜他的三品祖父的灵位,让老人家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他。
他有种预感,刑卫要找的就是早上他放进城的那位梨花村人士。
宋文彩一点都不想深究刑卫找那人做什么,还这么神神秘秘。
他只想保住自己一旬两休,每日四个时辰的养老差事。
但人确确实实是他放进去的。
又是子都山那种要命的地方。
当时他为什么要放那人进去呢?
可上面也没说不让梨花村的人进去!
宋文彩想哐哐撞大墙。
霸着天宫玄武殿的那位,当年被陈氏残害至生死不明,那可是京城顶尖的名贵公子,世家怒目克制,官衙人仰马翻,皇权惺惺作态,世人唏嘘不已。
整个京城的上空风卷云涌。
谁知他竟然大难不死。
等再出现在京城,长发披散,乌金银纹的及地锦衣松松系着。
他那日当值,至今记得当时情景。
已是入冬,灰蒙蒙的天空刮着风雪。
入城的人不多,他在当值的房间里被煤炭熏得有些难受,于是披了斗篷去外面逛逛。
京城不若其他城市,城墙外一里不许有障碍物,于是望出去就是茫茫一片雪原。
起先只是一个点。
然后变成细长的线。
也不知为何,那个人不带一兵一卒,就是那般走来已经让城门侍卫紧张不安。
或许是那位身上太师府独有的黑金银纹服饰。
亦或是那身清傲绝艳的风姿。
也可能是消失两年又突然出现的神奇经历。
但宋文彩什么都记不得,他只记得那位脸出奇的白,嘴唇又出奇的红,像缀在白雪上的红梅。
他好像没有经历什么苦难,不,他好似去了什么仙葩奇幻之地,养得水润娇贵,但又不同,面对守卫森严警惕的城门侍卫只是轻轻抬起眼睛,那双冰寒的黑瞳漫出妖气,“山君夫郎戚旻求见仁武皇帝,臣民手里有陈氏暗害皇后娘娘诬陷太师府的证据……”
后面的话似乎都被冷冽的寒风刮走。
宋文彩目瞪口呆地想着那两个字,夫郎?
堂堂太师府世子怎么就做了夫郎。
但他亲口所言,何必作假!
城门几百人皆亲耳所闻,这条消息就像投下几百枚鱼雷,迅速在人群里扩散,并轰的引起剧烈效应。
他缓缓走进城门,一路走向天宫。
竟无一人胆敢阻拦。
随即赶来的皇城司将领们也只是让原本将矛头对向他的侍卫们收起兵器,转而将围观的人群一层层向外疏散。
宋文彩没见到后面的盛况。
只听说进上城前,戚旻周身近五百米已经空无一人,黑压压的百姓和黑压压的侍卫形成两道拉扯又奇迹没有破损的一个巨大圆弧,以戚旻为中心,顺着中轴线一路北上。
那盛大的场面连仁武皇帝派来的内监宣读圣旨的声音也一并遮盖掉。
从此,世间再无“明公子”。
宋文彩抚摸祖父的灵位,如果挽救家族的代价是放弃一生的名誉,甚至终生都活在世人不解诋毁的言论里,换作是他,是否愿意?
宋文彩没有答案。
他只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第70章 租房
京城布局不复杂,珍珠与黎源仔细说过九经九纬的建城方式。
除去横竖两条中轴大道,再各有八条辅道。
这十八条道路没有台阶,方便车马通行。
但只有中轴大道是直的,其他的因早先建筑、河流、灵塔等原因变得蜿蜒。
城内亦有河流,时不时就能遇见颇为壮观的拱桥。
二十三坊与黎源想象的不一样。
百姓并不全部居住坊内,早期应是如此,但随着人口的增加,坊内只做居民集中居住的地方,但坊外亦有不少住户,甚至不少坊内外连成一片,但还是比较好认,坊外的建筑更加阔派,更多做商业用途,若是临着经纬道,不仅漂亮还精致,自然不是酒肆茶楼就是商铺。
坊内也有商铺,但马路就要窄得多,许多地方随着地势增加台阶。
一些小道看着曲折蜿蜒。
黎源不敢逗留,进城后直奔海市。
京城北高南低,东面临海,海市在东面。
仗着脚程快,黎源连走两纬穿三经。
然后把脚走瘸了。
大意了,这京城只怕不比后世的省会小。
他原以为就故宫那般大。
晚间寻了一坊入住,看着很普通的一家客栈,要二两银子一晚,他带了八百两银子,原本只打算拿一百两用作吃住,这么一算,最多能住一个多月,还怎么找珍珠。
看来当务之急是寻处便宜的落脚点。
坊内不宵禁,酒肆食肆都开着,杂货店古玩店大多还在营业,坊内住户也没有歇息,夜哭郎在外面的街上跑来跑去,妇人在后面追喊。
二楼都不咋隔音,夫妻说话的声音稍微大点,路上行人就能听见。
坊内亦有河道,时不时就能遇见小拱桥,黎源专门去看过,过坊的水道拦了障碍物,估计防止不法分子从河道逃到坊外去。
但是坊墙并不高,如果有人在下面托着,他就能踩着对方的背脊翻过去。
正想着,几名晚归的少年郎相互拉扯着从墙头翻过来,远处有巡逻的衙役吼了一声,少年们嘻嘻哈哈一溜烟跑掉。
衙役也没追着来,转身去了另一条街。
看来是常有的事情。
黎源心中约莫有些猜测,宵禁在大朝并不严格。
此时黎源不像过城门时紧张,一来京城人口数量远超出他的想象,二来因为没有后世的高层建筑和天桥等通道,乌泱泱的人口都挤在大街小巷,没有特殊情况,不会有人注意他。
他若鬼鬼祟祟反倒惹人怀疑。
街口有昭示栏,跟后世的广告栏很像,贴着各种文书。
街坊管理文书,最近朝廷颁发的政令。
还有某某官员处决文书,罪名是贪墨,行刑日期是后日,黎源仔细看名字,不姓戚,也不姓陈唐贾,老太君姓什么来着?
其中政令最多,黎源的目光在上面驻留片刻,慢慢皱起眉头。
大多都是关于海运的改革政令,主要颁布民间船队的一些变革。
黎源翻了翻,政令都是一层层贴上去,旧的并不会撕掉,因为只张贴上方,之前的政令也能翻到,黎源首先看日期,最早能追溯到半年前。
一系列翻下来,半年前海运分出三个队列:国家、世家、民间。
国家除去运营之前的皇家船队,还收购许多运营不下去的船队。
世家变化不大,但从后面的细则上能看出凡涉及到国计民生的业务被国家慢慢收购过去。
民间的变化最大,大朝出台很多帮扶政策。
包含且不限于国家出海运时,这些民间船队可以跟随,不仅能受到保护,缴纳的费用也不高,且鼓励大量收购番邦物品,物品没有限制。
这点跟历史上的海运不太一样,自古丝绸、瓷器和茶叶都是主要的海运货物,因为这些物品在海外最值钱,换回来的多是香料、宝石和贵金属。
其他的东西并不受欢迎。
在黎源的记忆里,他那个世界最后一个王朝极为富裕也极其不争气,而这些财富除去历代老百姓的累积,便有海外贸易赚取的大额财富。
但大朝的这点改革让黎源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它鼓励外来物品或物种的进入?
是想打破丝绸这些自古就占有垄断地位的陈旧市场,还是要干什么?
黎源嗅到熟悉的气息。
他不是很确定。
转到另一面,则是布行食肆亦或是古玩店又上了什么新东西,有点像广告。
亦有寻亲或某类活动的告示,例如哪里要举办诗会,哪里的花魁又要招入幕之宾。
这些内容就十分人生百态。
逛到街上人迹减少,黎源也赶紧回去。
这里不比梨花村,黎源告诫自己要低调谨慎。
第二日黎源退了房就朝打听好的海市走。
但凡交通枢纽地,物价最便宜。
当然鱼龙混杂的地方,也容易被骗被扒。
但黎源不担心,他将钱财藏得很深。
寻常的口袋只装了几两银子。
走了近半个时辰才看见海市的一点影子,同时闻到海水的咸湿味。
临海面也有城墙,且建了两层,中间是过渡区,但城墙并不高大,两层楼的高度,进出的通道非常多,这里不检查户籍文书,黎源过去后发现临着码头,站在海边看着远处的群山和围墙,才知京城将海岸线包进来,难怪检查不严格,这里的人想离开京城又不经过城门只能从海上。
海岸线悠长,建有几十条大小不一的码头栈道。
巨石垒建的码头最为壮观,停靠的船队就要气派得多,挂着大朝的旗帜,看着十分威武。
然后就是挂着家徽的船队,数量也不少。
民营船队最少,有个三四艘的样子,船只也小不少,对比下显得有些寒酸。
黎源记得鼓励民营船队的政令是半年前就颁布,看来卓效甚微。
民营船队的主力军是各个地方有钱的商行,里面成份组成复杂,有世代行商的,有官员入资的,亦有地主和各个阶层的商户,人员复杂很难统一意见,加之海运风险大,近两年政局不稳,很多人都持观望态度。
离开码头再往前就是横陈几乎整个海面的渔船,大大小小,树叶般漂浮在海面,一只接着一只,但只只又不相连,比起码头的宏伟船队,另有一种波澜壮阔的美。
更远处因阳光照着海面,波光粼粼,只觉似有如山如城的海市蜃楼漂浮着。
看得十分不真切,黎源向人打听才知,那并不是什么海市蜃楼,而是番邦船只,大朝有令,番邦船只不能靠岸,需上岸到海事局办理入关文书,办妥后,人可以随意走动,但船只依旧不入关,由停靠在浅海区的船只接送货物。
黎源粗粗扫了一眼回到城内。
海市很大,比在临安城见的东西市大得多,更像后世见过的海边集中贸易区。
海事局耸立在海市附近,足足有五层楼高。
往返海市和码头的人群车辆络绎不绝,番邦人亦不少,黎源看见不少摊位由番邦人经营。
黎源寻人问了问才知,番邦人能租摊位经营也是近两年的事情,他不禁又想起那些政令,进一步肯定颁布政令的人需要外来物品,到底是不是他猜的那样还需要再观察观察。
“番邦能有什么好东西,最多也不过是香料。”那人有些不屑地说。
黎源便打听民营船队的事情,那人惊讶地看着黎源,“你想出海?船队以前都掌控在天家和大商行手里,百姓想从中讨点好处那是不可能的,连汤都喝不到。”
那人说得不多,似乎有事要忙,拱了手急匆匆离开。
黎源得出一个模糊信息,以前皇室和大商行控制海运,似乎管理得并不好,造成乱象丛生,近两年改革后好些,但是大家还是持观望态度。
这些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打听清楚。
黎源转身去附近的坊内寻找住处。
最后在一户人家寻到住处。
这条街算不得好,也不是太破旧,但很逼仄,每扇门只容一人经过,走一截后是个天井,天井有大有小,四周的房间便围绕着天井分割。
屋主住里面,占去楼上最好的三间。
租出来的只有一楼。
黎源选了楼梯拐角处一间,没有窗户,屋内潮湿不说,还很逼仄,但一个月只要一两银子。
也有带窗户的,价格要高一些,靠着天井的房间次之,临街最贵。
黎源不知道能在这里住多久,自然怎么便宜怎么来。
但是这里面不包含做饭的钱,若要使用厨房再给一两银子。
黎源想了想他的打算,没有加这一两银子。
晚上躺在床上黎源瞪着眼睛,倒不是不想睡,木房子不隔音,屋主家的小孩儿呼啦啦跑过去又呼啦啦跑回来,就像拴了易拉罐的耗子。
第二日清晨,天未亮,屋主家的老人就起床下楼。
黎源租住的屋子跟楼梯一块木板之隔。
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黎源,等他睁开眼又没了动静。
以为自己幻听正要坠入梦乡,那动静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幽幽响起,让黎源想起看过的丧尸……
说实话一点不如梨花村。
但黎源心里又被喜悦充盈着,虽不知道珍珠在哪里,但好歹跟珍珠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这种贴近的感觉将胸口塞得满满当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