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范陈空白的大脑只剩下这个词。
北域三宗都是名门正派，他明着对逍遥剑派态度恶劣，顶多是遭遇大比上的针对，下黑手是没有的。
修道修心，心存歹念者难得寸进，如果有，那也是走了歪门邪路，未来难渡问道瓶颈。
谁能料到逍遥剑派这满门实心眼子剑修中，居然藏了个阴晴不定的神经病。
范陈这才产生一丝悔意。
他没同门的叶师弟不谙世事，听得出宿溪风此刻在意的并不是他对敬水的恶言。
但这更让他感到恶寒与畏惧。
宿溪风的不满中或许有五分是冲着他诅咒的发言而去，剩下五分实打实是迁怒。更像被迫夺走玩具又无法反抗，只能在做家务上敷衍或做小动作的坏心眼小孩。
可他拥有远比小孩更大规模的破坏力，这样不稳定的心性落在身上，让他有能力做出正常人难以预料的行径。
范陈也是走夜路多了早晚撞到鬼。
坏言坏语说多了，早晚撞见一个在意、而且毫不在乎后果，只想发泄脾气的。
放置法阵，施展术法，这些手段不像体修剑修，给予直面肉.体的物理伤害。
对于恐惧刀剑切割肉身带来的真实感的修士来说，法修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作为法修，宿溪风更喜爱亲身给予伤害的感觉。
比如模拟蛇类绞杀的金环。还有施展术法到扇面，依靠极小的接触面积和灵力加持，弥补他的力道不足，来感受血肉被刨开，让扇面传导猎物在手下的每一分颤抖。
很解压。
……但还不够。他想。
压力层层叠加，范陈自然能感受到攻击方式体现的发出者性格，神思已绷紧到极点，混乱大脑中他已经将宿溪风妖魔化到是邪门外道派出的间谍。
说不准不远处还在奋战的所谓师妹也不过是他伪装的筏子……这样的人，怎么会乖乖听谁的话？
不能就这样下去。
不然他真的会死在这里。
范陈决定自救。
意念产生的那刻，一股无形的力量忽然接管了身躯。他疏于锻炼的躯干被蓬勃的活力填满，被压制到无力动弹的手抠紧草地。
是他生存本能下爆发的潜能吗？范陈惊喜地想。
可没等他大发神威，身后的煞神“嗯？”了声。
有些惊奇，但不多。
下一刻，脖颈一热，视角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眼前天地倒置，有炽热的液体从脖子往脸上流。
“……”
呆呆张大的嘴中，说不出一句话。
落到无意瞟过来的天玑宗弟子眼中，这更是一幕极为恐怖的场景。
“！！！”
只见原本安静跪伏的范陈已身首分离，脖子平滑的横截面中，涌现漆黑肉虫一般鼓动着无数条丝线。范师兄眼睛大睁，落了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师兄！！”
第一声惊呼响起，很快众人都接二连三地看来，然后一个接一个被骇到倒退几步。
制造血案的凶手还在边上慢慢掏出手帕擦扇子。
肉虫蠕动一会，意识到自己无用武之处，迅速萎靡下来，像融化一样陷进鲜红泛白的血肉中。
这一幕是诡异又无比恶心的。
亲历者施璇灵和谢菱月反应飞快，立刻来到范陈身边，试图截获一截黑线。
“师兄？”谢菱月看了看他的扇子，已经变得干干净净，被宿溪风满意地收起来。
“范道友被这东西寄生了。”宿溪风沉吟一会，遗憾地说，“我没法唤醒他的神智，只好杀掉了他。”
他可没说假话，宿溪风愉快地想。
只是因果顺序有些颠倒罢了。
施璇灵不愿相信，但事实在眼前，她震惊又悲伤，绷不住自己的形象，走几步路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确实是个感情充沛的人。趾高气扬是真的，对谢菱月偶尔的不满也是真的，咋咋呼呼和对祝遐宁的钦佩也是真的，此刻的眼泪也是真切地为同门师兄而流。
“……怎么会这样。”事态变幻太迅速，前脚还沉浸在被困秘境、遭遇元婴灵兽的绝望，后脚又绝处逢生，在祝遐宁身上看到希望。
结果一转眼，师兄其实早被敌方寄生？
宿溪风动手干脆利落，留下的尸体上黑线完全退去，下半身躯在空中僵持片刻，啪嗒倒在了地上，死得悄无声息。
眼见谢菱月凝视着似乎若有所思，而施璇灵更是恨不得扑到头颅前大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过来，没消退的烦闷更深。
师妹还在为了这些人鏖战元婴，她们有什么资格关心其他事？
第一个偷偷做坏事的人这样不快地想。
……
还不知道师兄在背后无意打出一个超级助攻的祝遐宁，突然发现赤蛇的动作变慢了。
战局瞬息万变，尤其是下克上的越级战斗，她毫不犹豫抓住这个机会，剑刃划出弯月的弧度，痛快渴饮喷涌的血液！
猝不及防被捅穿至心脏的赤蛇浑身剧烈颤抖，她们的战场波及四周，植物蔓生的地面早被扫荡沦为空旷废土。
祝遐宁也受了不少伤，蛇尾横扫时力沉如天灾裹挟下的巨木，她像勉力抵抗灾难的凡人，灰头土脸地大口喘着气，背部被重创的骨头在灵力的紧急蕴养下勉强支持身体。
但她撑不了太久。
起初只是一两个破绽，可元婴灵兽躯体都可炼作武器。赤蛇貌似才进阶不久，气息不稳，只靠恐怖的速度和蛮力，仍然能对祝遐宁造成无可避免的打击。
如果不是师姐还能给她报点，避开那些时空乱流，她估计早死几十次了。
可对敬水来说，师妹能捕捉赤蛇的破绽，给对方造成同等的伤害，已足以证明她的可怕天赋。
赤蛇半身被血淋透，和深红的鳞片混在一起看不分明。它猛然遭受致命攻击，不知痛般袭来的身躯终于停下，在月色下，黑沉沉的天幕让此刻犹如默剧上演。
风很安静，祝遐宁被淹没在赤蛇的阴影中，呼吸急促，却死死地将剑柄往深处继续捅去。
灵兽踏入大道，未开智时期的致命点早已不足以夺取它们性命，谢菱月迎战玄蛇时就考虑取巧攻击赤珠，可惜猜错。
但对伤痕累累，甚至半只眼睛瞎掉的赤蛇来说，被捅穿七寸心脏处足以重创元气。
累到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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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沉重呼吸在彼此间响起的人和灵兽，像同步陷入了静止。
敬水却刹那间诞生了希望！
[变了！]
她的传音几次没连上祝遐宁，激动到打破一贯形象，祝遐宁都能脑补她两眼放光的样子。
[它的感觉……改变了！]
赌对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赤蛇背后的东西忽然失误……祝遐宁几乎贴脸战斗的方式损失惨重，还是取得了良好结果。
她抓住了那个机会。
手指被伤口汹涌淌出的血液浸没，祝遐宁眨眨眼，想撇开被血污沾到额前的头发，遗憾力气不够，但紧握剑柄的手却没有一丝松懈。
她狼狈至极，但渐渐勾起的笑容也无比明朗。
[告诉我，师姐，它现在是什么样的？]
敬水在远处望着僵持的一人一灵兽。
赤蛇庞大如悬崖峭壁，头颅垂下，缓缓落到祝遐宁身前时，仿佛高山倾倒于凡人剑下。
她感受到师妹此刻的情绪，像久旱逢甘霖，而赤蛇却恰恰相反。
它很痛苦。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
敬水迟疑：[它好像，在哭……？]
磅礴的悲伤像暴雨洗刷陆地，将土壤击打出深深的坑洞。
那颗仅剩的独眼，在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朦胧深红中穿过感知，落下了砸进现实世界土地上的。
一颗泪珠。
……
黑暗的世界中，只有痛苦是真实的。
痛苦，心脏本该存在的地方在痛苦。被压制在湖底，被迫放血的时候痛苦。迷蒙中感知到这暗无天地的囚禁时，仍然是痛苦。
世界本不该是这样的本色。
对于赤蛇来说，世界本来应该是欢乐的。
因为它的饲养者是个快乐的人。
那个已然被痛苦模糊了面容的女人，创造了这片秘境，絮絮叨叨着“这是阿妈给你做的窝”，然后到处胡乱抓来一堆强大的灵兽，笑嘻嘻看着幼小的它蜷缩在自己手指上发抖。
可是这样也是欢乐的。
它从刚刚开智习得引纳灵气，再到筑基、金丹……金丹后期，过去数百年岁月，女人也越来越强大，最后将小小的不过几立方的秘境扩展成庞大的世界。
可是这样强大的女人也是会死的。
罪魁祸首放着奄奄一息的她，看着赤蛇在无边痛苦和愤怒中进阶，突破元婴，然后侵入它的身体，挖出它的心脏，制作出这个秘境唯一一把钥匙。
曾被剑刃捅穿的地方，再一次泛起许久未曾感受过的痛苦，只是这一次，里面没有鲜活跳动的心脏。
它的心脏好像碎掉了。
在囚笼般的睡眠中，它因此而惊醒。
可在很久、很久之前，它早就失去了欢悦的心，那份快乐随着女人的死亡而沉寂，变成苦涩的梦和无望的念想。
不要离开我。
不要让我离开你的身边。
大脑的枷锁忽然放松钳制，它得以感受到汹涌的苦痛，身上的贯穿伤痕也无知无觉。
祝遐宁望着那颗垂下的，近在身边的垂泪眼珠，意识到了。
它在渴望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