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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掌中栖雪(七)

作者:长衿酹江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冬至后,皇帝宴赏过群臣,又携几位近臣踱步在园中看雪。


    随侍陛下左右者,当朝宰辅尚书令陈柯,崔太常,秘书令祝从嘉,尚常侍,还有两个新来的小太监。


    两柄明黄华盖自松树下缓缓移出,将落于天子头上的雪尽数遮去。华盖之下,东风吹起伞边莲瓣,伞下铜铃当啷作响。


    皇帝孟雍望着园中冒雪捡拾松枝的几个宫人,不由感慨:“今年的雪下得极大,园里的松枝又被压塌了。”


    崔太常笑道:“今年冬月天赐瑞雪,是好兆头,明年必定是丰年。”


    皇帝问道:“你什么时候会看天了?同太史令学的?”


    崔太常道:“臣本书生,不通晓天文,未敢以为必然也。只是见陛下几日郁结不展,妄图以美言博陛下一笑罢了。”


    皇帝叹息道:“每逢雪日,朕便想起当年北地一场寒灾,冻死了许许多多的人。年初,北地复有雨雪杀万物,夏日东南发了大水,怀山襄陵,中原又旱,国库入不敷支,朕亦心力难支。美言谁人都会说,你若想令朕展颜,倒不如将这些事解决了。”


    崔太常木着脑袋,不敢答话了。


    尚常侍道:“陛下忧国忧民,为此积劳成疾,天又何忍怪罪?故而降下一场瑞雪,昭圣德之崇高,广天下之人而告知。陛下难得有闲赏雪,不妨好好歇歇。”


    “哼。”皇帝仅是嗤之一笑,道,“净会拍马屁。”


    崔太常竖起耳朵听着,恨不得与尚常侍逐字逐句学习。


    不知不觉,众人已行至园子正中,恰望见前方几株高大的乔木,傲然立在雪中。


    皇帝指着远处一株皑皑的棠棣,感慨道:“朕昨日在御花园中,见院中棠棣覆雪,遮天蔽日,有宫人伐其枝柯。忽想起旧年在王府,朕也曾亲手植下两株棠棣树,想来到来年春,应也是亭亭如盖了。树犹如此,教人情何以堪?”


    “如此的话——”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短叹,戛然而止。


    皇帝转头,唤起身后那个叫长芨的小太监:“怎么?你有话要说?”


    小太监拢袖垂首,恭恭敬敬回道:“陛下既怀念故园之物,何不移栽到宫中来?常常思之,何不见之?”


    皇帝轻笑道:“只怕树在故园已根深蒂固,移栽了不成活。”


    小太监听完一愣,又道:“若树不能移,又为何不到故园去?”


    不知是不是这话触怒了他,皇帝登时凝住了笑意,一个字也不说,直教人心慌意乱地揣摩圣意。


    祝从嘉出言替他辩解:“长芨虽愚钝了些,但胜在诚恳,臣才将他带在身边。小子若有无知冒犯之处,还望陛下勿要降罪于他。”


    皇帝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无妨无妨,既是你秘阁的人,朕也并非不明事理,动辄降罪于人。”


    祝从嘉道:“多谢陛下宽宏。”


    皇帝又道:“既是祝大人认准的人,想来定有过人之处。适逢鸿嘉殿员缺,便将他调至御前吧。”


    长芨还在愣着,尚泓提醒他道:“还不快谢恩?”


    小太监这才手忙脚乱地跪下,叩谢皇恩。


    皇帝遥遥一指鸣鸾宫,问道:“尚泓,此前命你着手翻新鸣鸾宫,办得如何了?”


    尚常侍道:“回禀陛下,鸣鸾宫里许久不住人,许多物件都已陈旧,上上下下都修葺起来,还须得一些时日。”


    “正好。”皇帝微微颔首道,“便将王府那两棵棠棣,移栽到鸣鸾宫里去罢。”


    尚常侍道:“是。”


    走过那两棵棠,皇帝已然觉得兴致寥寥,说道:“宫中雪景年年如此,还是回去吧。告知那几个捡松枝的人,等雪停了再来,不必冒雪劳碌了。”


    两柄华盖伞又摇摇摆摆向着鸿嘉殿去。


    陛下刚一走,尚常侍便拧着长芨的耳朵骂道:“你个实心眼的夯货!陛下说的是树吗?你听不懂就不要胡乱接话。”


    长芨不解:“不是树?那陛下说的是什么?”


    尚常侍朝冷宫的方向眺了一眼,心里想着,陛下说的是人呐。


    他并未与长芨解释,只语重心长道:“你才刚调来鸿嘉殿几日啊?今日走运,胜在陛下宽宏仁厚,下回再这样莽莽撞撞的话,可没人能保你。在陛下跟前须得谨言慎行,上头讲的话,要用脑子想,要用心听。”


    “小人记着了。”长芨点头,一一记着。


    尚常侍回到鸿嘉殿时,陛下正在拟一道手谕。


    祝大人垂首沉默候在一旁,眼见御笔蘸着朱墨,落笔成文,印玺蘸着武都紫泥落下,这手谕便拟成了。


    孟雍抬眼见尚泓,说道:“来得正好,将这手谕送去冷宫吧。”


    穿过万千宫阙,西苑的西南角飘起阵阵炊烟,萦绕在棠梨树枝头。


    冷宫里纵缺衣少食,宫人们也会积攒下米面与油盐,用药材混着馅料包进馄饨里,为在这天勉强过上一次完整的冬节。


    往年都是如此的。


    今年却与从前不同了,炭火柴薪、衣物吃食如流水般送进了西苑,门外也没了对他们颐指气使的人。


    宫人们不知转变为何突如其来,只知多了暖和的冬衣,填满米缸的食粮,不必再为了节日过后的冻馁而发愁了。


    徴音端着刚刚出炉的羹汤,掀了帘子进到陆皇后房中,笑道:“夫人,该用饭了。今日我给夫人炖了盅羊肉羹,冬日吃了暖身,您起来尝尝吧。”


    陆皇后望着碗底升起的热气,苦笑着道:“难为你有心,只是我还没什么胃口,先放着吧。”


    徴音劝道:“为了这碗肉羹,我在小厨房里守了一个时辰。夫人且尝一两口吧,若真不喜欢就不吃了。”


    羽音挪了桌案过来,从盅里盛出一碗羊肉羹,坐在榻边侍奉陆皇后用饭。


    陆皇后只尝了一口,就察觉出了异样,问她道:“这肉羹里加了什么?”


    羽音听了顿觉惊慌,不分青红皂白就对着羹汤一顿翻搅,边搅边道:“你胡乱加了些什么?夫人尚在病中,忌辛辣,不可用山姜椒子,你这么快就忘了。”


    徴音道:“没用那些佐料,是我自作主张加了山黄皮,可以祛腥膻。”


    “山黄皮……”陆皇后细细品着口中滋味,已有数年没有尝过这个味道了。她说,“让我想起在家中做女儿的时候,先母也喜欢在煮肉羹时加一些。你怎么会用它来炖煮羊肉?”


    徴音说:“是鸣竹教我的,她说夫人会喜欢。”


    陆皇后抿开舌尖的酸涩,抬手遮住眼,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


    徴音却见她的衣袖之后,藏着两行清泪。


    她说:“是啊,本该喜欢的。”


    徴音也长舒了一口气。


    徴音端着见了底的汤碗出去,见三皇子也刚从书房里出来,于是欢喜地迎上前,喋喋不休地邀功:“夫人睡了一个晌午,气色好了许多,醒来时吃完了一整碗肉羹,多亏了这些山黄皮,夫人才肯多进食一些。”


    “山黄皮……”孟闻听着这个极陌生的词,颇为诧异,“是赏赐里的吗?”


    徴音道:“不是,是鸣竹送来的。”


    孟闻问:“她何时又来过?”


    徴音道:“昨日,在送赏赐的公公来过之后。那时您在屋里读书,便没有打搅您。”


    “还有吗?”他问。


    “还剩下一些,不多了。”


    徴音从厨下端出一个竹编笸箩,孟闻看着竹笸箩中晒成褐色的果干,不禁猜想,此物产自岭南,她在深宫之中,如何弄得到这东西?


    孟闻道:“她有没有说起过,她如今在那个宫当值?”


    徴音细想一番,回道:“似乎没说起过,或许是掖庭的宫人吧。”


    适逢此时,高墙外的脚步声打破了院内的清净,冷宫外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尚常侍片刻不歇,携一道手谕绕过千百堵宫墙送至冷宫,时隔七年,陛下终于下令召见三皇子。


    宦官宣读的一字一句全都被搅碎在风里,冷宫里的人并未因此生出半分喜意。直到头顶上传来的声音落了,孟闻停在原地迟迟没有起身上前。


    尚常侍道:“三皇子怎的还不起身?”


    孟闻道:“陛下召我何事?”


    “此事臣也不知晓,臣只是负责传达陛下的手谕。”尚常侍催促道,“三皇子,快快去更衣吧,莫让陛下久等了。”


    陆皇后站在檐下,扫了尚泓一眼,转而看向孟闻唤道:“闻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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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来。”


    孟闻朝尚泓拱了拱手,说道:“劳烦大人稍等片刻,容我先安顿好母亲。”


    尚常侍道:“三皇子请便,下官就在此处候着。”


    孟闻疾步向陆皇后走去,双手搀扶住她臂弯,问道:“母亲,您怎么出来了?”


    陆皇后道:“闻儿,你不必去见他。”


    孟闻送她回屋,多年来头一回生出了固执,他摇头道:“纵是不为自己,只为您,儿须得去的。”


    陆皇后捂着胸口悲戚不已:“七年了,七年了啊……谁知他此时是作何想?”


    孟闻安抚她道:“母亲安心睡吧,儿不会去太久。待母亲醒了,儿也就回来了。”


    陆皇后不住地摇头,却没法阻止圣旨将她的孩儿召去。


    外廷的人为他备了一身体面的常服,孟闻拒绝了,不曾换下今日穿着的陈旧衣衫。腰间那枚崭新的香囊有些突兀,一番犹豫,还是仍它悬挂着腰带上。


    门口的宫人持两柄伞盖迎他出冷宫,经掖庭,至鸿嘉殿,原来两个地方隔了这么远,当初随母亲来时浑然不觉。


    到了鸿嘉殿门口,正门敞开着,一道屏风隔绝了视线,看不见其后的情景。


    尚常侍没有随他进去,好言提醒:“圣上受病痛所扰,喜怒无常,三皇子到了圣上跟前,可得谨言慎行。”


    “多谢常侍提醒。”孟闻同他言谢,转身朝殿内走去。


    这座宫室宏伟而温暖,刬袜步上地砖也不觉得严寒。不像西苑,哪怕用层层麻纸糊住了窗,堵住墙上的每一道裂痕,还是抵不住冷风使劲往屋里钻。


    他也曾执母后裙佩殿前观,遥见父皇坐明堂。


    后来一夕帝后决裂,他的生活也硬生生被割裂成了两段。


    永朔八年春,北地寒灾刚过,外族趁虚而入夺走了北边的十一座城池。


    边地的军情传回京中,父皇在朝堂上摔了奏折发了火,将母后的笑靥砸得破碎。


    再后来,他的外祖父牵扯进北地的贪污案中,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母后跪破了膝盖也没能求得帝王手下留情。


    如今他也跪在母亲跪过的地砖上,拜见她怨恨多年的人。


    “儿拜见父皇。”


    孟闻以手加额,朝着那虚晃的人影重重顿首,寒意从掌心袭来,每一寸发丝都叫嚣着抗拒。


    “闻儿,多年不见。”


    这一声呼唤许久才从屏风后传来,他们二人隔了太远。


    阻在父子之间的何止是鸿嘉殿与掖庭宫,还有七载春秋,以及陆氏全族的性命。


    物是人非。


    侍者扶着皇帝缓缓从屏风后步出,待其坐定在书案前,便掩门退了出去。


    孟壅对着他长叹道:“你已长成人了。”


    孟闻没有说话,只抬眼看去,见他也发须花白,满目沧桑。


    孟壅提笔蘸着未干的墨,在白净宣纸上落下方方正正的“睢言”二字。


    “睢言、睢言……”他反复咀嚼这二字的寓意,“你及冠这年,阿父不曾亲自为你加冠,韫之她为你取的字,是睢言吗?”


    孟闻道:“是。”


    孟壅道:“这些年,她可还安好?”


    孟闻答:“安好谈不上,勉强度日而已。七载不相见,父皇心中没有半分愧疚吗?”


    孟壅道:“鸣鸾宫已空置了多年,后位也如是。凤印就在那里,谁也不曾拿去。朕想见她时,是她不愿见朕。”


    孟闻道:“可父皇知晓,母亲她想要的不是皇后之位,是公道,是真相而已。”


    孟壅搁下笔,无力靠在座上,扼腕叹息:“朕也想过挽回,可是过往不谏,还揪着过去那些事不放,有何用呢?”


    “父皇——”他攥紧衣角膝行上前,对上帝王一双慈目。


    “起来吧。”孟壅在座上垂目看他,“这么长时日你在西苑受苦了,当作是补偿,为父许你一个恩典。”


    孟闻并未起身,以手加额道:“儿恳请——”


    孟壅打断了他:“只此一个,想好了再说。”


    长久地顿首过后,孟闻抬眼望向那描金漆木案,书案之后的人面目模糊。


    皇帝在问他,是要权柄还是要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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