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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掌中栖雪(八)

作者:长衿酹江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漫天风雪,宫门破败。


    孟闻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了鸿嘉殿,只记得炭火温暖,生父冷言。


    回首时有紫气自东来,可他还是选择回到了那座偏远的宫殿。


    没等他细想,羽音端着后厨煎好的药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殿下,今天的药煎好了。”


    “好,辛苦了。”


    孟闻装作无事发生,从食案上端过药碗,如往常一样侍奉在陆皇后榻侧,温声笑着:“儿为母亲尝药。”


    陆皇后抿着唇不言,他刚从鸿嘉殿回来,此事凝成了心中芥蒂,纵有万千疑惑,却如鲠在喉,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他察觉了母亲心思,盛了一勺晾凉送至她嘴边,如母亲哄幼时的他那般温和劝道:“今日的药煎得刚好,没有昨日的苦。”


    褐色的汤药经由唇齿滚入喉肠,陆韫之却觉得这药极苦,苦得她鼻腔酸涩,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母亲,您怎么哭了?”


    孟闻搁下药碗,既心虚又慌张,隔空几番摸索才从羽音手中接过帕子,替母拭去眼角的泪。


    陆皇后推开他的手,偏过脸道:“你不必顾我。”


    孟闻道:“阿母是怪我去了鸿嘉殿?”


    “不。”她垂下头去拭泪,自责不已,“这么多年来,是母亲耽误了你啊。”


    孟闻道:“母亲为何这样说?当年外祖父与舅父皆为奸人所陷害,他已下令彻查当年之事,请母亲再等一等。”


    已等了一个七年,至于要再等多少时日,他也说不准。谁也不知道这一场雪还会下多久。


    陆皇后心灰意冷道:“他若真在乎真相,又何必隔了数个春秋?让你眼见仇人鸡犬升天,等到卷帙不存,证人不再,还能查出个什么?”


    孟闻道:“可是母亲,困在这里才是什么也做不了,更无法还外祖一个清白。在低檐之下,日复一日等着门外的施舍,就好似等死一般。儿知道当年之事成了母亲的心结,已困住您七年,不忍由它困您后半生。”


    陆皇后抬手抚他鬓边,轻叹一声:“痴子。”


    叫她如何忍心将旧年过往尽数拖出,告知他龙椅上的天子是怎样的刻薄寡恩,曾为她筑高楼,也让她坠下高楼。


    以族人身死为代价,她才看清了枕边人的真面目。贪污、通敌、谋逆……种种罪责施加于陆氏,归根结底只是为了他自己,为了翦除那些威胁皇权的羽翼,好让他自己能在那位置上坐得更稳一些。


    多年以后,待帝王的目的达到了,再还她一个无关紧要的真相。


    她喃喃自言道:“他岂会不知晓真相?只是不在乎而已。”


    几日后,冷宫里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也是七年来第一个明目张胆前来拜访她的客人。


    华贵的步辇停在了后宫最西边的宫苑门前,却连个出来相迎的宫人都没有。


    彼时冷宫的人都在忙碌,有的在树下拾薪,有的灶头烧着锅台,厨下被火烤得又干又热,灰瓦屋顶上冒起了炊烟。


    徴音和羽音坐在小厨房外,拿一块炭火熏过的姜,给彼此擦拭手上的冻疮。


    敲门无人应,两个裹着青色夹袄的宫人推开了左右两扇门,另一个宫人搀扶着一位身量纤细的宫装妇人走进门来。


    妇人缓鬓斜髻,髻上簪两簇银步摇,广袖与蔽膝自腰间垂落,随风而摆。已去了繁琐的首饰,只着素裳,仍与此地的荒凉破败格格不入。


    妇人正是六皇子的生母——栖梧宫的杜修容。


    陆芃也随她一道来了,在主子身后搀扶着,目光却忍不住往这破败的屋舍里瞟。


    羽音见了屋外那群人,当即扔了姜块,拍了拍裙子起身冲出门去,气势汹汹质问道:“你们是何人?青天白日闯进门来,好生无礼!”


    陆芃向她行了一礼,说道:“栖梧宫的杜修容,来见你们夫人,能否劳烦你前去通传一声?”


    羽音斜着睨她一眼,道:“夫人已休憩了,不见客。”


    陆芃还欲说些什么,被杜修容抬手屏退了。


    杜修容抬眼打量着四周,目光自高大的棠梨树落到残破的窗户上,她施施然开口道:“做妹妹的久矣不曾来看过阿姊,阿姊对我有怨,是不欢迎我了?”


    “多年不见,你我也无旧可叙,今日又来做什么?”


    廊下传来一道庄严的女声,三皇子闻搀着母亲从屋内步出,冷眼看向那庭院中人。


    深宫苑里旧相识,一见应如故,只是再见鬓斑白,转头朱颜改。


    杜修容望着廊下形容憔悴的女子,几乎不敢相认。她走上前来,温言软语道:“冬至之日本该阖宫团圆,请不得你出去,我只能亲自来了。”


    陆皇后冷然道:“年年如此,怎么今年想起来团圆了?冷宫罪妇,不堪与万岁同席;蓬荜陋屋,难容千金之躯。修容请回吧。”


    杜修容道:“好歹当初姊妹一场,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不必如此着急赶我吧?”


    陆皇后道:“无利不起早,你此番来见我,是替他当说客来了?”


    杜修容摇摇头,道:“不是为了章华宝殿的陛下,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陛下病笃,我守在鸿嘉殿外那一月想清楚些事情,忽而想与阿姊好好谈一谈,阿姊能否赏面?”


    孟闻抬手拦在了陆皇后身前,冷声道:“母亲与你没什么好谈的,徴音,送客。”


    杜修容不理会他,单单望向陆皇后,抬袖掩面笑道:“可阿姊就不想知道,那日陛下召三皇子入鸿嘉殿,曾允诺了他什么?”


    孟闻道:“母亲勿要信她,当日鸿嘉殿内只有儿与父皇两人,她根本无从知晓。”


    杜修容又道:“你就不想知道,三皇子为此放弃了什么吗?”


    “住口!”他横眉冷目呵斥一声,当即就要遣人逐客,却被陆皇后拦了下来。


    陆皇后侧目看了他一眼,叹息一声。


    “你既说要谈,便好好地谈一谈吧。”


    她随即转身进了屋,吩咐徴音搬张席子过来,请杜修容入座。


    所有人都被隔在门外,屋内只有隔案相对跽坐的二人。


    茶炉下的炭火燃得噼里啪啦,时不时溅起几点火星,一声声地穿插在茶水的滚沸声里,平白令焦躁涌上心头。


    陆皇后率先开口道:“他让你转告我什么?”


    杜修容道:“我不是为做陛下的说客而来。旧事已过,阿姊须得朝前看了。”


    陆皇后垂下眼睑,苦笑道:“若我能看得开,就不会置身此处了。”


    杜修容劝道:“阿姊就为了争那一口气,平白受了七年苦,倒头来熬垮了身子,什么也没争到。”


    陆皇后道:“我知过往不柬,死者不可复生,可我亦心非木石,家族突遭横祸,父兄惨死,你让我如何每日对着始作俑者强颜欢笑?若非闻儿那时年幼,我怕是已随父兄去了,何苦强撑至今?”


    杜修容道:“你既是为了他,何不多为他谋算一些?本该享有的王爵封地、千金食禄,他一样也不曾有。贵为皇嗣却也困毙笼中,坐井观天,他又何其无辜?”


    陆皇后道:“枉你苦心劝我,闻儿出了冷宫,对你儿子又有何好处?”


    杜修容道:“六郎尚年幼,论文韬武略哪里比得上他两个兄长?论身后靠山哪里比得上薛家和陈家?你久在冷宫对门外事不闻不问,怕是不知道四皇子与五皇子为何夭折。转眼间薛家与陈家都已如日中天了,思来想去,大皇子与二皇子早早就离章华殿这么近了,终有一日会争个你死我活。我不敢奢望他们日后会顾及手足之情,留我儿一条生路。为了六郎,我不得不早做打算。”


    陆皇后道:“所以呢?你想闻儿也去淌这趟混水,以此来保你孩子的平安?”


    杜修容道:“当初从王府到宫城,你我不也是这么扶持着过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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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皇后摇了摇头道:“当时的一路太苦,我不愿闻儿走上同样的路。”


    杜修容道:“你以为置身事外便可保他顺遂半生吗?既已生在帝王家,哪里由得了他去选?昨日陛下来我宫中,见桌上放着一碟鹿肉脯,忽然说起三皇子年少时的事。”


    提及孟闻,陆皇后才肯抬眼看她。


    她既而说道:“说的便是多年前,他因一时恻隐,被大皇子夺去母鹿的那一件事。我听出来了,陛下有怨责,责他不该如此。阿姊应该能猜到,陛下为何突然有所退让,下令彻查当年旧事?那是三皇子去求来的,是拿了另一份恩典去换的。”


    至于那份恩典是什么,无人说破。


    那是皇权阶陛下,鸿嘉正殿前独此一份的偏私。


    杜修容道:“陛下已生了这个心思,他无论如何都逃不开。”


    她说完时,对坐的废后早已缄默了良久。啜着一口苦涩的茶,带着苦笑,坐在残破的宫苑,漏风的屋室正中,如蜉蝣一点。只余残躯一副,却依旧有人不管不顾为她这副残躯奔忙。


    见她不言,杜修容倾身上前握住她的手,声音近乎哀求:“阿姊,当年是我对不住你,只当是我求你,朝前路看吧。”


    陆皇后无声拂落她的手,轻声叹道:“我早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闻儿。可你今日说的这番话又像是在告诉我,不论我作何选都是错的。当年错,今又错。”


    “阿姊——”


    “你走吧!不必劝我。”陆皇后低垂着眼,看茶案上的粗瓷茶杯从始至终没挪动过半分,于是笑道,“冷宫里只拿得出粗茶招待,让你见笑了。”


    杜修容抿了抿唇,难为情地笑了下。


    她理了理衣衫离席,精心维持着另一人早就抛弃的体面与礼数。


    一人求荣华,一人求公道,怎么走得到一处去呢?


    紧闭的屋门从内打开,屋外候着的人目光即刻迎了上去。


    陆芃忍不住向前迈了半步,恨不能走近些,亲眼看一看屋里的人,却还是没胆量上前,最后只停在孟闻身后。


    只有修容一人从屋内出来了,她淡淡回眸望了一眼,遗憾道:“回去吧。”


    陆芃顺着咳声悄然往窥向屋内,仅仅看见一个落寞的背影。正是她的姑母,当年才冠京城、母仪天下的陆家女郎。


    可眼下她藏着昏暗的影子里,垂着头似有些佝偻。


    此情此景,陆芃没了再去窥第二眼的勇气。


    然她也怕一旦踏出这道门槛,便再难相见,相认又是何年?


    姑母太过执拗,也因此尝尽苦楚。


    人走了,炉中的茶水也停止了滚沸,屋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棠梨香。


    两扇木门还敞开着,陆皇后转头看着门外立着的人,缓缓道:“闻儿,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孟闻踏过门槛,垂首拢袖而立,唤了一声:“母亲。”


    随后等着她的质问,或是叱责。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轻声唤他过来坐下,倒掉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想为他另斟一杯。


    “这些事,让儿来做就好。”孟闻拦住了她要提茶壶的手,又叮嘱她说,“甘棠性寒,这茶母亲少喝一些。”


    她没有提起鸿嘉殿的事,只是一遍遍地叹息:“我儿因我受苦了。”


    孟闻道:“能与母亲相伴,儿从未觉得辛苦。母亲在冷宫一日,儿便相随左右,绝不离弃。”


    他是情愿甘之如饴的,只是想到母亲一天天将自己困在颓圮的垣墙里,难免酸涩。


    陆皇后淡淡一笑:“少年之时,谁人不是心在山河,志在四方。我如今想清楚了,自囚于西苑,是我自己选的。你若有想做的事,阿母不拦你。”


    他默默添茶,说着那颇为无力的许诺:“当年真相会查清的,请母亲再等一等。”


    只是今年雪何时会停,春何时至,谁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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