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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掌中栖雪(六)

作者:长衿酹江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时朕于病中苏醒,见一众朝臣围聚上来,也不知是盼望朕安好,还是等着朕的遗诏。”


    冷清寂静的大殿内,一箸香静默燃烧着,香烟顺着透过窗棂的光线攀爬,徐徐攀上金丝楠木的梁柱。


    几个炉子中的银炭烧得哔剥作响,驱走周遭寒气,也熏得人口舌干燥。


    炭炉簇拥着主位,座上披衣而坐者,正是当朝皇帝孟壅。


    圣人一语掷地,臣子听了惶恐顿首。


    “陛下不可妄语——”


    皇帝孟雍只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圣人尚且百无禁忌,你怎么还信这种妄诞?”


    见天子只将其视作玩笑话,尚泓才缓缓抬起头来,笑着道:“诸位大人也只是忧君心切,绝无他意。”


    孟雍听罢这话,又走下主位,在大殿里来回踱步,奚落起他来:“这会,你又愿与他们为伍了?”


    尚常侍一颗悬着的心刚放下,便又开始咋舌。


    孟雍遂不理会他,转而看向一旁跽坐的祝大人:“已近岁暮,北地之事仍未了,朕这一口气还闷在胸中,祝卿可有法子治一治他们?”


    祝从嘉离席而拜,回道:“屡屡阻挠在北地重修观星楼,或许只是为首几位大臣的意思,众臣未必愿意阻拦陛下。但使王氏与梁氏两家沆瀣一气,必会有群臣附和,剩下些零落的声音,便听不见了。”


    皇帝又问:“那当如何?”


    祝从嘉道:“成年皇子当中,只有皇子觉封了王,转眼二皇子也到了出宫开府的年纪。陛下不如趁此时提拔陈氏,顺道拉拢崔氏,余下的那些便趁着冬至宴赏,敲打一番也好。至于前往北地之事,尚缺少一个契机,重修旧楼算不上一个好由头。此为微臣拙见,陛下不必尽信,不妨问问太史令与其他臣僚的意思。”


    孟雍道:“陈氏为二皇子母族,尚书令陈柯已是当朝宰辅,不作打压也就罢了,卿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祝从嘉道:“王粱两家怎忍见陈氏坐大呢?”


    皇帝听完抚掌而笑,直言:“便依祝卿所言。”


    笑声响彻大殿,尚常侍立在一旁,不觉抬袖揩汗,真真是好一对昏君与奸臣。


    孟雍又走回主位落座,再抛出一问:“祝卿以为,朕膝下四子如何?”


    祝大人听了皇帝的发问,顿了良久不言。


    自废后幽禁冷宫以来,陛下头一次提及四子,将三皇子也囊括在内。


    也许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又经祝大人提醒,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冷宫中还有个儿子。


    祝从嘉正忖度着,怎样一套说辞,才能使得病未痊愈的天子既不动怒,也不动气。


    “怎么?”永朔皇帝复又发问,“世人都说你博学,天下之事无所不晓,朕随口一问竟将你难倒了?”


    祝从嘉避席长拜,回道:“君王一言一行皆关乎社稷,是以臣不可以随意答。微臣以为,皇子觉武勇过人,论及操戈演武之术无人能出其右,只是独断而专行,性情有待磨练。皇子晓自幼聪颖,机敏善辨,论才学为众皇子之首,奈何多谋寡断,心性有待磨练。皇子望尚且年幼,却明于事理,勤学刻苦,颇得太傅赏识。只是论及性情,太过温和,易被旁人左右。


    “至于三皇子孟闻——”


    这是许久不被提起的一个人了,祝从嘉顿了顿,却又给陛下卖了个关子:“已经多年不见,臣对此知之甚少,故不敢妄自断言。”


    永朔皇帝一手撑着扶手,一手轻敲金炉壁,沉思片刻,说道:“那你且说说,他少时如何?”


    祝从嘉道:“三皇子少年时好文,不专武,比之前两位皇子资质略平庸了些。可微臣依稀记得,多年以前三皇子在林场猎鹿,以幼鹿待哺为由,不忍射杀母鹿,从而被他人抢去先机。”


    皇帝问:“祝卿此话,是褒还是贬?”


    祝从嘉道:“能挽弓猎鹿的英杰常有,年少赤忱却最是难得。放在从前,谁人不称赞三皇子宽厚,有仁德之心。”


    孟雍又道:“祝卿的意思,是几位皇子各有千秋,但属二皇子晓品性才学最佳?”


    祝从嘉拱手再拜道:“微臣方才所言,是以衡量一个臣子的标准,而非出于立储的考量。私以为在社稷面前,四位皇子皆不及陛下。”


    “哈哈哈哈——”皇帝抚掌大笑道,“祝卿啊祝卿,何时与那些宦官学来的溜须拍马,哄朕开心?”


    祝从嘉道:“微臣所言皆出自肺腑,若陛下咨臣以立储之事,仅听臣一人之言或许有失公允。不过料想陛下自有定夺,立长立嫡皆循旧例,废长立贤亦是情理之中。”


    “你说的对,朕的确该先见一见他。”皇帝一挥广袖腾出手来,吩咐道,“尚泓,置笔研墨……”


    尚泓刚应声上前,皇帝忽又转了念头。


    “罢了,还是再等等。”


    尚常侍此时问了一句:“今年冬至,西苑份例如旧吗?可还需要再赏赐些什么?”


    皇帝摆了摆手,道:“如旧,你自行决断吧。”


    十一月廿九这天是冬至,民间常言若冬至落在月尾,这个冬日将极长久而寒冷。


    本来还说今年不如何冷,月末雪又厚了起来。


    天气竟也如斯反复无常。


    太史监一群神棍占吉报丰,将这一场压塌松枝与屋顶的大雪吹嘘成了丰年瑞雪,直言今年逢上了祥冬,明年必定海晏河清,盛世清平。


    皇帝听后大喜,群臣纷纷上书拜贺冬节,领了赏赐归家团圆。


    阖宫上下挂起了灯,喜气洋洋,寻常宫人也能分得一碗娇耳。


    静和宫里也有贵主来,是崔太常家的女公子崔月仪。宴后,宜夫人特地邀她到暖阁里吃茶。


    热气腾腾的娇耳端上了桌,几个小宫女聚在一起,彼此汲取一点暖意。她们望着那燎香生烟的暖阁,又想起刚刚踏入其中的客人,不由好奇。


    其中一个说道:“你们方才看到了吗?今日崔太常家的女儿进宫,宜夫人还请她到了咱们宫里来,当时二皇子也在呢。”


    另一个小宫女嘴里娇耳还未咽下,便忍不住附和着:“我藏在柱子后偷偷看了一眼,崔女郎发髻梳得高高的,簪着花树金步摇,腰间缀满琳琅玉,一身打扮漂亮极了,莫说是贵女,说是神仙中人也不为过。”


    “随大人们入宫拜贺的家眷不少,夫人却只请了崔家女郎,算下来二皇子正到了选皇子妃的年纪,莫不是早就钟意于她?”


    “兴许吧,崔家女郎那么漂亮,崔太常又与夫人的父亲交好,夫人自然喜欢的。”


    忽有个小宫女天真发问:“那兰姊姊怎么办?”


    此刻提起她,难免有些不合时宜,众人不知怎么接话了。


    有个宫人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我的傻阿颜,纵使殿下待她再好,她终归和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一样,和京城里那些女郎是不同的。”


    阿颜不解道:“可是夫人也喜欢她啊。”


    “喜欢又如何?你瞧襄王府里侧妃媵妾多得数不尽,正妃却只有一位,到底是两回事啊——”


    “住口!”


    一声呵斥打断了饭桌上的闲言,众人都回头看去,来人正是宜夫人身边的掌事宫女紫裳。


    几人倏然寂静,谁也没再开口。


    紫裳道:“夫人怜恤宫人平日里辛苦,给了赏赐许你们休息,你们反倒在此处碎语,仔细你们的舌头!”


    一时间碗筷都搁下,宫人们慌忙站起来,三言两语为自己辩解:“姑姑,我们知错,下回不敢了。”


    紫裳望一眼暖阁的方向,又回过头来瞟几人一眼,训斥道:“贵主尚还在宫中,若有半句闲言飘进了她耳朵里,夫人唯你们是问!”


    宫人们再三保证,这些小事也就翻了篇。


    紫裳一摆手,本要打发了她们,竺影恰在此时捧着一尊梅瓶从这处经过。


    她似是什么恶语都没听见,只当作无事发生,笑吟吟看向紫裳道:“谁竟惹姑姑生气了?客人还未走就训斥起人来。”


    紫裳冷笑道:“怪她们记吃不记打,得些好处便不知轻重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竺影笑意不改,也学着那阴阳怪调,“夫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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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摆在敞轩的清供少了松枝,我怕是使唤不动她们,劳烦紫裳姑姑另遣人去园子里折吧。”


    “好,你自忙去吧。”紫裳对她点头道好,又转头斥责几个宫人,“每人罚俸一月,再有下回,绝不轻饶。”


    竺影捧着青釉梅瓶往暖阁去时,闻见屋中谈笑声,随后鸣珂之声传出门来。


    夫人身边的贴身宫女送崔家女郎走出暖阁,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


    竺影自觉避让,不见正脸,只见衣香鬓影从眼前飘过,衣袂当风,华贵不胜。


    那就是太常之女,倒也不像宫人说的样,似神仙中人。


    她望着那背影,如自怜般叹息一声,随即平复好心情,又到主子跟前。


    “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叫你端个茶,连茶水都洒了。”


    正值踏入门槛那刻,一声训斥自头顶传来,颇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


    竺影移目看去,奉茶的小宫女已吓得哆哆嗦嗦不敢说话。


    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宫女被冻烂的一双手上,又被沸茶烫过,再添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生了冻疮会更惧烫,竺影知道,可拥着锦貂炉火的贵主不会懂。


    竺影刻意绕到那小宫女面前去,给她使了个眼色叫她出去,随后将梅瓶端端正正摆放在架上。动作比平时更轻,言语也比平日更缓:“夫人命我去取的梅瓶已拿回来了,辞月宫的人也看上了这釉色,可只剩这一只了,幸而比她们去得早些。”


    “果然还是你办事叫我放心。”宜夫人听了果真高兴,当即放下手炉,一边亲切地揽过竺影的手,一边为她拂去垂鬓上的雪,“瞧瞧,沾了一身的雪,怎么也不叫个人给你撑伞?”


    竺影道:“去时并未下雪,置清供的宫人漏了两根松枝,紫裳姑姑已经差人去折了。”


    宜夫人道:“无妨,外头风雪大,本不该让你走这么远的。二郎在停雪轩等你,快些去罢。”


    竺影迟疑片刻,缓缓点头道好。


    夫人又叮嘱她:“他近来心情不好,此时正与我置气,还需你好好开解一番。”


    果然如她所想,这母子二人又生了龃龉。


    竺影隐隐猜到与崔家女郎入宫有关,又或许与鸿嘉殿有关,毕竟二皇子的事夫人从不轻易做主。


    她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没待多久,就又往冷地去。


    数日不入停雪轩,重重积雪已压檐。


    紫锦绣袍的青年徘徊廊下观雪,独立风霜前。


    “殿下。”


    竺影远远唤他一声。


    “忙完了?”


    孟晓抬眼一望,眉目乍然舒展。


    “嗯。”竺影淡淡应答,走到他身侧去,“殿下怎么一直在屋外呀?”


    孟晓道:“受些冷,才觉着清醒些。”


    “静和宫有客,二皇子却在这里,不去同夫人待客。”竺影知道说这些话他未必会高兴,可还是忍不住问起,“殿下这几日与夫人生了嫌隙?”


    他眨着一双温和的眼,笑问:“有吗?”


    过了一会儿,他又平静自言:“何时没有过?”


    竺影道:“宫里人都知晓殿下要出宫了,除了每日晨昏定省,您去见夫人的次数却愈发地少。今日小宴,怕也是不欢而散吧。”


    “好端端提她做什么?平添一桩心事。”明谌这样说着。


    她遂闭了嘴,没再开口。


    可他真能自我纾解,便不会长久立在冷风里,凝睇一池枯荷了。


    他又说起:“冬至时,父皇给冷宫送去了赏赐,这么多年不闻不问都过去了,今年倒是头一遭。对你来说应该算个好消息。”


    竺影嗤道:“这算什么好消息?”


    “不算么?”孟晓道,“如此一来,你就不必再去那鬼地方了。”


    是啊,她不必再去。


    雪中送炭的赠与和锦上添花差了十万八千里。


    三皇子早晚会出冷宫的,届时也不再需要她一个小小宫人的施予。


    一切沿着她料定的方向发展,竺影却觉得心中惴惴,仍有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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