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面具
楚离无语凝噎。
明明是阙芸本人不愿赴会, 也是阙芸本人不想失了合欢宗颜面,却派她一个小小的金丹期,假扮成宗主模样……
宗主大人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楚离郑重劝道:“……您让弟子冒充您, 若是被发现,恐怕有损合欢宗在修真界中的形象吧?”
“本宗何时在乎过形象了?”阙芸却毫不在意,“何况, 你是我选中的弟子, 你对自己就没有半点信心吗?”
楚离抬手拂去额上冷汗, “弟子的信心不是用在这些地方的。”
“作为我的徒弟, 你要自信,非常非常自信才好。”阙芸笑道,“反观修真界的男修, 十个里面有九个都对自己信心满满, 剩下那个一旦成年,也会加入其中。平平无奇之人尚且如此,你又有什么好谦虚的?”
楚离哽住。
阙芸一指楚离肩上,“小蓝, 我昨日不是特地嘱咐过你,要让我的徒弟穿上我送去的衣服, 戴上水月帘来见我吗?连这么简单的差事都交代不好, 你还想不想要齐云阁的灵草了?”
“要, 灵草当然要!”青鸟顿了一下, 转而低头对楚离窃窃私语, “姐姐, 你可有将水月帘带在身上?”
在青鸟期待的注视中, 楚离默默从储物镯中召出水月帘。
她忽然想起, 自己似乎并未掌握面帘的易容之法, 旋即捧起它询问阙芸,“昨日弟子试戴水月帘,似乎操作不当,以至于它对小怜没起分毫作用。”
“是吗?”阙芸缓步走来,指尖一动,令几道光流没入珠链,“我已在上面重新施下法诀,确保它如今认你为主。你操控它,只需少许灵力,不需要使用特殊手段。现在就戴上它,换成我的脸,让我跟小蓝看看。”
楚离当着宗主、青鸟和少年的面,戴好水月帘,将一丝灵力注入面帘,同时集中精神,在脑中还原宗主的容貌。
青鸟振翅飞到阙芸肩上,打量楚离如今的面貌后,发出一声惊啼,“若不是因为姐姐这身衣服,我简直要以为,这里有两个阿芸呢!”
“旁人也就罢了,你是我亲手养大的,怎么还能认不出来。”阙芸伸手从小蓝头顶拔下一根冠羽,痛得它嘎嘎大叫。
阙芸围着楚离走了一圈,微微思索道:“神态不太像我,我不笑时比这要严肃。不过,对于不熟悉我的人而言,这已经足够。”
“多谢宗主肯定。”楚离抬手摸了摸面帘,转头问小怜,“你觉得呢?”
少年偏过视线,脚步退后,并不像宗主与青鸟那样有兴致,“……我还是喜欢姐姐本来的样子。”
望着他眸中那张属于宗主的脸,楚离在庆幸自己掌握水月帘的同时,也有些明白了他的心情。
谁会希望熟悉的人突然变了模样呢。
楚离仍记着更重要的事情,对阙芸郑重其辞,“倘若您要弟子代您出席仙门大会,弟子也不是不能答应。但弟子有一个请求。”
阙芸似乎料到她会这么说,“现在晓得谈条件了?”
楚离摘下面帘,拉住少年的手,对宗主义正辞严道:“炉鼎对于合欢宗弟子的修炼至关重要,弟子不说,您也一定明白。更何况,小怜是弟子的得力助手。弟子恳请您,让弟子把他带在身边。”
“我身边可没有像他这样柔弱的炉鼎。”阙芸微微一笑,“而水月帘只有一个,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把他变成我身边人的样子。”
楚离茫然,“那要如何?”
阙芸不慌不忙,“所以,你得给他戴上面具。”
*
由于宗主答应她带少年同行,楚离对于奔赴仙门大会一事,已不如初时那般抵触。
离开齐云阁时,楚离不止带着水月帘,还额外从宗主那里得来两件东西。
一件是阙芸自己的衣服,是为了帮助楚离更好地扮演合欢宗宗主的角色。
另一件则是一只木质面具,是为了帮助小怜在人前掩饰他真正的面容。
阙芸没有多送一套衣服给他,因为合欢宗中炉鼎的衣服大同小异。
出了合欢宗的大门,并没有人会在意这些细节。
楚离也不介意。
她只介意要为少年戴上面具这件事情。
回到他们位于东苑的住处后,楚离捧着那只木质面具,对着铜镜发呆。
为什么偏偏是面具?
一提到面具,她便会想起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影子。
原本,发生在梦中之事理应与现实泾渭分明,她也不该混淆两者。
然而因着这个面具,楚离却愈发感到心中不安。
虽然这面具是用木头雕出,成分中不含金银,形状与梦中所见的银质面具也大不相同。
但少年从不在她面前遮盖面容。
冥冥中,她不希望他那么做。
仿佛那样,他便离那个人……又近了一步。
而他们本该是截然不同的形象,是绝对不应重合的两个人。
少年正从身后靠近她,还体贴地帮她捏了捏肩膀,“姐姐在想什么?”
楚离举起面具递给他,微微清嗓保持镇定,“戴上,让我看看。”
她没有回头,只是透过前方铜镜,注视着身后少年的举动。
小怜默默解开穿过面具的束带,一手按住面具贴在脸上。
宗主拿来的这只面具,显然是照着一张与他并不相似的面容所制。
少年高挺的鼻梁被面具中段压住,面具两边悬空,几乎碰不到他的脸颊。
楚离不得不打湿面具,趁着木头变软的时刻,小施法诀,把它掰得稍稍变形。
如此一来,面具总算服帖了一些。
少年一手将面具按在脸上,一手牵起一侧束带,试着绕过后脑与另一侧系在一起。
可是,这个动作并不容易单手完成。
眼看镜中的他有些局促地试了几次,楚离忍不住转过身,一手抓住面具一侧的束带,“你扶住面具别动,我帮你系。”
她的两只手分别牵引着略显粗糙的束带,绕向少年脑后。
因为他比她高出半个头,楚离还特地踮起脚,确保她的手指能将束带系到正确的位置。
当她松开手时,少年仍扶着那只有些古朴的木质面具。
仿佛只要他一放手,面具便会掉下来一样。
楚离牵住他的手轻轻挪开,“你看,这样不是好好的吗?”
小怜伸手触摸着面具,似乎是想熟悉它。
他这种懵懂的模样,让楚离觉得心安许多。
即便他戴着面具,与脑海中的那个人影也不一样。
少年是柔和、轻巧,甚至有些稚拙的。
他戴面具的样子一点也不熟练,戴上面具之后,表现得也并不十分习惯,时不时就要伸手去揉敏感的眼眶。
楚离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指尖反复滑过面具的每个角落。
直到他蓦地顿住动作,手指送到眼前,上面缓缓渗出一滴血。
“怎么会这样!”楚离小心端详他方才在面具上触摸过的位置,果然发现了一根不走心的木刺,顺手帮他拧了下来,“这样应该不会再扎到你了。”
少年指尖微蜷,眸子微缩,露出几分委屈,“……我不想戴着它了。”
楚离摸了摸他的额角,“因为怕疼?”
小怜点头。
楚离安慰他,“我刚才检查过,没有其他扎手的地方。”
小怜却伸手就去解脑后束带,全然不顾指尖还在渗血,“我戴着它,就会想到被它扎过手指的事。我不喜欢这样。”
“别急,我有办法。”楚离拦住他。
她摘下水月帘,露出自己的原本面貌,这才捏住他的手指,在他带着些许愣怔的目光中,将他的指尖贴在唇上,轻轻舔舐。
当他的注意力从手指转移到她脸上时,楚离张开唇齿,将他被扎破的指尖含在口中。
血是咸涩的,带着并不可口的铁锈味。
可他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柔和的,流露出被人仔细抚慰过的甘甜。
楚离反复吮去他指尖渗出的血珠,直到少年脖颈涨红抽回手指,隐秘滑动的喉结藏着一丝呼之欲出的兴奋,“……姐姐怎么总是喜欢这样。”
“你又不是天天流血,我也没有天天帮你给伤口止痛啊。”楚离镇定自若地回答他。
“姐姐摘下面帘,还把我的手指当成什么美味之物含在嘴巴里,这哪里是止痛……”小怜似乎有些艰难地咽下口水,声音无端哑了一分,“到了仙门大会,姐姐可千万别这么冲动。”
楚离伸出胳膊绕过他的脖子,轻轻一跳,像只树袋熊那样挂在少年挺拔的身躯上。
她俯下面容,笑着看他,“那不如在去仙门大会之前,先把冲动劲都用完,怎么样?”
*
宗门大比结束后没几日,滞留在合欢宗的天剑宗来客便集体辞别。
同一日,楚离在青鸟的示意下,前去“拜访”宗主。
进入齐云阁时,楚离还穿着自己的衣服。
出来时,她已换上宗主的衣服,水月帘也已佩戴到位。
眼看阁外弟子恭敬向她行礼,毫不知情地唤她“宗主”,楚离勉力忍住笑意,一派正经地带着少年不疾不徐向宗门去。
就如她戴上水月帘易换容貌、瞒天过海那样,小怜也为了配合这次行动,特地戴上木质面具。
楚离没走多远,便听两名弟子在后方小声议论。
“宗主多年未曾踏出宗门,这次奔赴仙门大会,也算是给足各大宗面子了。”
“可不是!看宗主心情应当不错的样子,连宗主身边那位,也是三年来第一次踏出齐云阁呢!”
楚离心中咋舌。
阙芸到底有多记仇,才会为着那么早之前遭炉鼎拖累、被迫勤奋的事,把对方困在阁中整整三年……
但这一切,与她到底也没什么关系。
小蓝张开青色双翼从空中飞过,一路护送他们来到宗门入口。
宗主若想离宗,其实大可不必像宗中弟子一样,跨过这扇朱红大门。
堂堂合欢宗宗主,完全可以将传送大阵设在齐云阁,将自己传到天剑宗所在之地。
然而,如此行动的首要目的,是为了让所有弟子都知道,她们的“宗主”已经离宗了。
阙芸事先在宗门外布下的传送阵于午时开启。
楚离牵着少年,享受着一众弟子的敬畏目光,朝着朱门后端庄地挥了挥手。
掐指一算,她带着小怜来到合欢宗不过月余,但却总觉得好像经历了数年那么久。
阵光大起,眼前一切尽数消失。
楚离再睁开眼时,面前现出的,是由百柄旧剑熔铸成的剑门。
而在最上方,一块剑身刻有“天剑宗”的巨剑在阵法托举下,高高悬于空中,颇具威慑之力。
随着一道剑光闪过,白发苍苍的剑修现身剑门前,对楚离拱手道:“尊驾可是合欢宗阙宗主?”
楚离点点头,还学着阙芸平常说话的声线,“阁下一定是天剑宗的薛长老。”
“老朽只不过是在不惑之年有幸得道,拜入天剑宗的俗人罢了。”薛长老一番客套,便领着他们穿过剑门,“两位的住处已经安置妥当,请随老朽来。”
如小蓝所言,天剑宗的一切都与合欢宗大相迥异。
地上光秃秃的,没有繁茂花草,只有随处可见的断剑残垣。
薛长老介绍了这些景观的来由。
这是因为天剑山曾经十分不稳定,时而地动山摇,害得天剑宗在建宗初期十分难熬。
为了平定天剑山,天剑宗的开宗祖师在宗中各处扎下灵剑。
时过境迁,天剑山已不需要依赖这些灵剑维持稳定。
但这些年久生锈的剑却留在原处,提醒每一个天剑宗弟子,天剑宗能壮大至今,在修真界中获得如今地位,是如何不易。
楚离随着学长老一路在剑林中穿行,逐渐对这种荒芜景致见怪不怪。
途中,她远远听到两道声音。
其中一道是个颇为活泼的少女声,“那个是谁,她穿得怎么这么艳,跟别人都不一样?”
而另一道似乎是个侍女的声音,“小姐,那是合欢宗的阙宗主。”
“好厉害,合欢宗宗主这次居然也出动了。我还以为凭她们的作风,根本不会搭理仙门大会。”
那少女说话分明毫无顾忌,“她身边怎么还跟着个男人,亏我还以为,只有阙芸本人会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姬无雁:你们宗主是在讽刺我过分自信,对吧?
楚离:你别什么都对号入座。
姬无雁:可她竟然说十男九信。
楚离:她提到男修,又没提到狗。
姬无雁:?
#你说谁是狗???#
第132章 危险
楚离微微皱眉。
少女直呼宗主大名的这件事, 明明与自己没有关系,换作平时,她或许压根懒得理睬对方。
但现在, 她扮演着阙芸的角色,而阙芸又是堂堂一宗之主。
如果从阙芸的角度来看,她理当对外人的这种议论感到不快, 并做出应有的警告。
合欢宗是靠什么方式修炼的, 在这修真界中, 难道会有人不知道吗?
莫说自己只带了小怜一人, 即便像宗中一部分弟子那样,带上好几个炉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是, 她毕竟在天剑宗的地盘上, 若是与一个来历不明的跋扈少女发生正面冲突,于她本身也没有多少益处,反而平添枝节。
楚离目光微凝,扭头循向人声来处, 远远望见少女身着象牙白色衣裙,发间饰有雪白的毛球, 倒是娇俏灵动。
她朝着少女略略挑眉, 意在警告对方少嚼她的舌根, 直到对方留意到她。
可没想到, 少女不但没有退缩之意, 反而还抬手指着楚离, 另一只手在身旁侍女背上拍了又拍, “别总是弯腰低头的, 还不快看, 阙芸正在打量我们呢!”
侍女却把腰弯得更低,双手紧握,语气也更惶恐,“小姐,阙宗主毕竟是天剑宗的客人,我们应当再低调些,再谦逊些……”
“爹爹不准我带上所有仆从,只允许你陪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让你说教吗?”少女双手握拳,“她是客人,而我是天剑宗破格收下的弟子。她是合欢宗的宗主,我还是苏家唯一的女儿呢!”
这声“苏家”叫楚离觉得好生耳熟。
苏家,不就是那个与天剑宗关系切近,在龙傲天步步高升背后,一直默默支持他的名门望族?
而苏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儿,不是别人,正是原书中的女主角——
苏绮雪。
据说苏绮雪刚出生时身体十分虚弱,数位名医都束手无策,还是一位天剑宗长老偶然路过,以剑气助她稳住脆弱的筋脉。
为了保证女儿今后的安康,毫无仙缘的苏家费了好些功夫,才说服那位长老破例收下苏绮雪为徒,让她得以足不出户修行剑道。
所有人都视苏绮雪为珍宝,她在家中倍受宠爱地长大,顺理成章地养成了刁钻性格,再加上有天剑宗长老的庇护,根本没人敢惹她麻烦。
若非因为仙门大会,楚离估摸着,自己本不会跟苏绮雪产生交集。
此时楚离定睛看去,只见少女束发加笄,约莫十五六岁模样,身上带着股初生牛犊的无畏,确实符合书中关于苏绮雪的描写。
苏绮雪长到及笄之年,几乎未曾遇到挫折。
她与龙傲天的初识算得上是冤家路窄,自那以后却难逃宿命般被他吸引。
在经过数次机缘巧合般的相会后,苏绮雪不顾全家人的阻拦,认定要让龙傲天成为她的道侣。
却没想到,原书中龙傲天一着不慎,失身于人。
这件事对苏绮雪造成极大冲击,也是书中,她从无忧无虑骄纵大小姐开始成长的转折点。
而今剧情已经改变,龙傲天未曾失身,所以苏绮雪在某种意义上,也免去了书里会有的那些伤心与难过。
不过,龙傲天毕竟是天剑宗的未来之光,是众人时刻瞩目的希望,即便他只是被合欢宗女修擒住,遭受言语羞辱,就足已令天剑宗上下耿耿于怀。
而且以苏绮雪的脾气,若是有人让她看中的人难堪,她八成也不会对此善罢甘休。
想到这里,楚离不自觉地将手探上自己脸颊。
她指尖所触及的,是水月帘上垂下的细密珠链。
踏出合欢宗之后,楚离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她已经易容成阙芸的模样。
多亏了水月帘,自她来到天剑宗,还未有人对此生出任何怀疑。
天剑宗有剑门把关,倘若拜访者心存不轨,那剑门上方的巨剑便会降下剑气,当场将此人禁锢在原地。
连剑门都没有为难自己,苏绮雪总不至于比那道剑门还苛刻吧?
楚离拈了拈珠链尾端的珠子,缓缓从苏绮雪身上收回目光,这才发现,身边的少年正在轻扯她的袖子,“姐姐,怎么了?”
“嘘!”楚离压低声音告诫他,“在宗中,我可以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今在天剑宗的地盘上,你得本本分分称呼我为宗主。”
少年目光微微一滞,嘴角旋即露出一个笑来,“姐姐难得出次宗门,架子未免太大了些。”
楚离坚持,“叫宗主。”
“那我都依‘宗主’的。”少年叹了口气,“宗主不过在天剑宗停留这一两日功夫,完全不必理会那边的小丫头。待宗主离开天剑宗,以后也不会再与她有交集。”
虽说是她让他这么喊她,可这一连三声“宗主”从他口中唤出,确实怎么听怎么变扭,“行了行了,你还是别这么喊我了。只要不在人前,随你。”
少年靠近她耳边,低声轻笑,“那便多谢姐姐了。”
楚离颈侧发麻,忍不住缩了缩肩膀,转移话题,“那姑娘比你小不了几岁,你却叫她小丫头。弄不明白的,还以为你是在喊小孩子呢。”
“在我眼中,姐姐之外的这些女修,都是些小丫头,无甚可在意的。”袖摆之下,少年勾住她的手指,意有所指地摩挲着她的指腹,“唯有姐姐,才是我心许的佳人。”
楚离用力掐他的指尖,“少跟我油嘴滑舌。”
此时,薛长老带着他们,走进一座颇为古朴的院落中。
院中除了几柄入地的旧剑,还难得地栽种着一株红梅。
“这里便是宗中为阙宗主准备的住处。”薛长老谦和道,“合欢宗繁花似锦,鄙宗宗主特地将这里留给您,希望您能住得习惯。”
他又翻出一张地图递给楚离,上面以朱砂圈出场地,“明日,阙宗主只需于辰时三刻前抵达此地即可。”
说完薛长老便先行告退。
天剑山比起合欢宗更偏北方,夜幕不到酉时便早早降临。
楚离索性早早躺下休息。
因为水月帘挂在发间的钩子会影响她侧躺,所以楚离索性揭了水月帘。
少年却没有急着揭下面具,而是就这么躺在她身侧。
楚离与他四目对视,越看越觉得变扭,伸手要把面具从他脸上取下。
“时辰还早,姐姐睡不着吧?”小怜按住面具,身子朝她挪近,“姐姐想不想试些新鲜的修炼法子?”
戴着面具的他是这么近,吐息甚至能拨动她的发丝,楚离却感到隐约陌生。
她几乎是本能地转过脸,“哪来那么多精神,你跟我天亮前就得去会上待着。你不睡是你的事,我还想躺着闭目养神呢。”
说着,她面朝上方合起双眼,一只手挡在身侧,一只手越过身前,扣住他不安分的手,“再敢乱动,小心我卸了你的手腕。”
“姐姐好凶。”少年不再试图跨越她划出的边界,只是拉过她的手,对着她的掌心轻轻吻了几下,又与她五指交扣,“我不动还不行么。”
楚离初次离开合欢宗,一晚上都睡得不安生。
小怜却很快进入梦乡,一点也没有出门在外的不适症状,令她十分羡慕。
他始终紧紧抓着她的手,仿佛只要这样,就不怕她会离开他的身边。
楚离先是侧过身支着脑袋看他,后来手撑得累了,她又干脆把他的手臂垫在脑袋下面,凑近观察他的睡颜。
她有些后悔没有早点让他揭开面具,如今对着一块没有温度的木头,而不是一张温润面容,这感觉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当她终于试图帮他解开面具束带时,被她垫住的那条手臂却早有预谋般绕过她的背,将她忽然拉近。
楚离被他逮个正着,又气又恼,“你不是睡了吗?”
“是睡着了。”少年发出几道慵懒鼻音,“但是姐姐对我动手动脚,我便又醒了。”
楚离一面用膝盖顶他的腰,一面用手按住他的肩膀,想回到自己那半边睡觉,“我什么时候对你动手动脚了,你别信口雌黄!”
“太晚了。”少年的声音在夜晚变得格外清晰。
他牵着她的手,仿佛水流牵引着小船下行,然而顺水前行的小船,却被水中骤然立起的石柱挡住,“姐姐可以对我置之不理,或者,姐姐也可以可怜可怜我。”
这明摆着是吃准了她不会铁石心肠!
“你最好明天就给我筑基。”楚离咬咬牙,攀上他的身躯,“否则,我就像宗主那样,把你捆在屋里,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少年无所畏惧,“有姐姐在,我何止筑基,甚至可以一夜飞升。”
楚离很快便明白,这句话是多大的陷阱。
他迟迟未飞升,她却先他一步……
还飞升了好几次。
不过,因为力竭之故,楚离倒是如愿在夜半之前沉沉睡去。
梦中,那道深衣雪发的背影再次出现,立于皑皑白雪之中。
而雪地的另一头却是青草如茵,少年伫立其间,沐浴在和煦日光之下。
男人与少年分别伫在两端,遥相呼应。
而楚离在两道背影之间犹豫不决。
本能告诉她,男人与冰雪一样危险,而少年才是安全的选择。
可是心底某个地方却有道声音在呼唤她,仿佛只要她抓住此刻追上前去,便能看清男人的真面目。
那么梦中这一切如云如雾般的困扰,也能就此拨开。
楚离对着少年的背影犹豫许久,最终双手握拳,转身向另一道身影走去。
她每一步都踏得极慢,每一步都给自己留好反悔的余地。
楚离越走越远,脚印在雪地中越来越深。
直到她在那道如雪松般的身影背后停住。
男人转过脚步的瞬间,深蓝广袖像风那样旋起,将楚离裹住,“我就知道,你会找我。”
他的声音仿佛像在床笫之间那样,切近而亲昵。
可是他的眼底,却露出楚离未曾见过的得胜光芒。
“你是我的,你只属于我。即便是昨天的我,也不能把你从今天的我手中夺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离:来跟我念绕口令
姬无雁:什……
楚离:即便是昨天的小可怜楚怜,也不能把楚离从今天的狗男人姬无雁手中夺走。
姬无雁:???
第133章 固执
他的话语, 令楚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仿佛宣示所有物一般的口气,使她分外不快。
楚离旋即反驳他,“我不属于任何人, 更不可能会属于你。”
“你爱怎么说,是你的自由。”男人的语气像他面具上映出的雪色一样孤高冷傲,“我要怎么做, 全凭我的心情。”
“我没心情照顾你的心情。”楚离偏过视线, “你可以走了。”
“想赶我走?”男人抬起一只手, 似是要抚上她的脸颊, “连生气的样子都这么合我胃口,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楚离所有的注意,瞬间凝聚在他的指尖。
她发誓, 倘若他敢越雷池一步, 她必要亲手斩断他的手指。
也不知男人是否看出她的意图,抑或他本就只是打算做个样子逗弄她,那只手终究没有触及她的脸庞。
“罢了。”他收手入袖,合眸仰面, 极用力地吸入一口冰冷空气,“反正到时候, 你会明白。”
楚离不想明白。
她背过身表达自己的态度, “你最好别再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不想跟一个不相干的人有任何牵连。”
“那得看你心底是不是惦记我。”男人发出一声轻笑, “不知道你有没有留意到一件事。”
“我懒得在意。”楚离头也不回地迈出步伐。
她就不该对他产生好奇。
没有好奇, 自然也不会有这一段又一段离奇的梦境。
对于不应关注的人和事, 忽略与忘记, 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要回到少年身边去, 远离这个不祥的男人。
然而, 他的声音却从背后遥遥传来,像凌冽寒风一样钻进她的意识里,“你若是对我真不在意,就不会像方才那样将怒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我没有!”
楚离气急转身,眼前已是空无一人。
男人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无踪,唯有雪花片片飘落在平坦的雪地上,连半点脚印都看不到,仿佛他根本不曾伫在雪地里。
“……姐姐?”
楚离因着这声熟悉的少年唤声回过神,刚一回首,小怜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她身后,两只手一左一右搭在她的肩头。
“我们回家吧。”他戴着那副古朴的木质面具,笑时双眸微弯,温和而无害。
他拉住楚离的手,牵着她一步步走出雪地,深入如茵青草。
天幕初时还是晴有多云,这是楚离最喜欢的天气。
可渐渐的,天幕由蔚蓝渐变成紫,云朵也从白过渡到红,仿佛烈火烧过。
原本没过脚踝的青草,却变得荒芜,遍地只余下枯黄的干草。
“你带我去哪?”楚离察觉到不妥,放缓脚步。
“去我们的家。”少年却执着地拉着她前行,“姐姐不想去看看么?”
“可你跟我的屋子在东苑,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楚离用力挣开他的手掌。
“我本想给姐姐一个惊喜。”少年目光定在掌心,缓缓握起五指,“若是现在告诉姐姐,那就没意思了。”
楚离拽住他的臂弯,把他转过半圈,“别跟我耍花样,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可当她看到少年的正面时,她却发现,他脸上的面具已由木质变成银质。
他嘴角露出一分与年龄不符的邪气,“喜欢我为你准备的新惊喜么?”
……夺舍?
楚离几乎当场爆发,“从他的身体里出来,把他还给我!”
“除非你先把我的东西还给我。”他抬指拂过额前一缕发丝,十分仔细地将之拨到耳后,“否则,你永远也别想摆脱我。”
*
楚离愕然睁开双眼。
梦境刚退,她却仍是心有余悸。
此时少年还未苏醒,脸上戴着那副木质面具。
昨晚他坚持要为她增添一丝新意,才没有让她摘下他的面具。
楚离不得不承认,将他的面容遮起,确实有别样的乐趣。
人在极乐时所看到的东西,并不像平日里那样清晰。
以至于,她低头望着他的有些时候,会觉得眼前是一个陌生人。
……那是一种近乎罪恶的刺激感。
夜晚的热度早已褪去,再加上梦中的惊吓,楚离已经清醒许多。
她有些粗暴地卸下少年的面具,用指尖反复滑过他的五官轮廓,辨认他脸上的每一处起伏,他眼尾的弧度,还有他唇瓣的质感。
一切都如她记忆中那样,未有变化。
可小怜仍在熟睡中,没有回应她的动作。
过去,楚离毫不怀疑,只要他睁开眼,便会用一双温润的小鹿眸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她。
可是现在,她忽然间不那么确定。
倘若他醒来,还会是她所熟悉的少年吗?
梦里的情绪带入现实,始终不是什么好事。
楚离披衣下床,用凉水打湿面容,让自己能更快地回到平常的状态。
她坐在镜前,要为自己梳发,顺便梳理思绪。
短短愣神时,她手中的梳子已被一只修长灵活的手抽走。
少年站在椅背后,正撩起她一束长发,细心而温柔地将梳齿从她的发间滑落,“姐姐梳发怎么不叫我一声。”
楚离言不由衷,“看你睡得香,没想打扰。”
“我在姐姐身边,可不是为了睡懒觉的。”小怜重新捧起她的一束头发,“姐姐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姐姐需要我,对我来说,便是最好的肯定。”
从前他若是这样说,楚离必然会十分感动。
但此情此景下,她却忽然觉得哪里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仿佛少年身上那些曾经有过的刺,忽然都不见了一般。
只是他这样的年纪,怎么可能毫无棱角,为了她而活?
楚离犹豫道:“除了这些,你没有别的愿望吗?”
“愿望?”小怜微微一愣,“可我的愿望就是姐姐呀。”
“那你自己的修为呢?”楚离盯着镜中的少年,“你的爱好呢?你不需要朋友吗?”
小怜默了一默,对此嗤之以鼻,“这些很重要么?只要姐姐与我修炼能受益,那我的修为便是够用的。姐姐的花,有我饲着;姐姐的蛇,有我看着。我遇到姐姐之前也没什么朋友,遇到姐姐之后有了姐姐,更不需要朋友。”
楚离始终觉得心里不安,“你还小,你不知道那些意味着什么。”
不待她回过头再说下去,少年却低头吻上她的发,同时挪动手掌,让她的发丝从他指间缓缓流过。
他合着眼眸,神情显出与年龄不符的庄重,本该是简单的动作,却因此而显出几乎虔诚的感觉。
当他的手指滑到她的发梢,少年便侧过脸,像只猫那样用脸颊蹭着她的头发,“我已经活了足够久。久到我能分辨,什么对我来说才是重要的。”
……好像十七岁是多么漫长的时光一样。
小怜终于抬头时,双臂从后绕过她的肩膀,在她胸前交叠双手,“我有多固执,姐姐还不晓得么?凭姐姐这三言两语,是没法说服我的。”
楚离知道他某些方面特别死心眼,却不放弃,“可你马上满十八了,在我的家乡,十八岁就要担当起大人的责任。你不能总像小孩子一样。”
“做大人有什么意思。”他垂着眸,执拗地用下巴反复摩着她的肩窝,“我只想做小孩子,赖在姐姐身边就够了。”
说着,小怜轻轻晃动袖子,从中瞬间钻出一颗光溜溜的小脑袋。
“……小鸣?”楚离喜出望外,“你怎么把它捎来了?”
“我怕姐姐出门在外呆久了,会想它。”小怜轻抚过鸣蛇的脑袋,“再说,小鸣还这么小,如果离开姐姐久了,它会伤心的。”
楚离引小蛇爬到她的手上,直到蛇身绕住她的手腕,“仙门大会也不过就这两日,哪里算久啊……”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有规则的轻叩声,旋即传来天剑宗弟子的问候,“阙宗主,通往仙门大会的传送阵已经开启,请您务必于辰时三刻前到会。”
而此时,天边才露出一线晨曦。
“催什么催,连个头发都不让人好好梳。”少年皱了皱鼻子,语气十分不悦,“还有半个时辰,姐姐今日想束怎样的发式?”
“先前的就行了。”楚离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可别在我的头发上搞心机,我现在代表的是合欢宗,一切以稳为先。”
话音刚落,她却感到脑后落下又一个吻,不由一愣,“你亲够了没有?”
“不是姐姐说,一切以吻为先么?”他调皮地对着镜子眨了眨眼。
“……幼稚。”楚离抬手去掐他的脸颊。
少年一面由她掐着,一面却从嘴角倔强抗议,“我还未满十八,幼稚就幼稚,姐姐能拿我怎么样?”
楚离确实不能拿他怎么样,因为她当下的第一要务,是保持端庄典雅的合欢宗宗主形象,前去大会现场。
来到指定席位后,楚离纳闷地发现,这里只有一个座位给他们。
起初她以为是搞错了什么,毕竟陆续入席的其他宗门人士,无论男女老少,人人有座。
可当楚离询问薛长老时,得到的回答是,只有修士才有资格坐在席上。
显然,各大宗并不认可合欢宗的炉鼎也是修士一员。
周围的修士听到她与薛长老的对话,不由开始议论。
“我听说,合欢宗那些炉鼎就是被压榨的命。这么多年来,我可从未听说,能有炉鼎修炼到金丹期以上。”
“那些炉鼎不过就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羊,牺牲色相换取合欢宗的庇护。要是炉鼎也配算作修士,那真是侮辱修士这个词。”
“让他们站着都是高抬他们,靠这种方式苟活的家伙,就该跪着。”
“我倒巴不得他们趴着,好给我这灵兽当个凳子。我的宝贝随我跋涉千里,我不忍心让它站着。”
不协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楚离只听了片刻功夫,对修真界的这些刻板印象简直震惊。
她从席上起身,猛地将身前桌案拍响,“一大清早,让我看看,到底是谁在嚼合欢宗的耳根?”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离:张嘴。
姬无雁:啊——
楚离:我没让你“啊”,我是让你说春节快乐。
姬无雁:我活了一千年,说这话的份额早就用完了。
楚离:你不说,我今晚就掐住小雁子,让你没法飞升。
姬无雁:……
#我说春节快乐还不行么,求求你放过小雁子,让饱经风霜的千岁老雁子飞升啊#
第134章 寒锋
天剑宗缺少能够遮蔽声音的草木, 故而,楚离这一巴掌拍在桌上,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会场地上, 显得格外响亮。
不远处,一只灵猴发出惊叫在席间窜开,撞翻一大片椅子。
它的主人不得不狼狈地用捆仙索绕过它的身体, 束缚住它的活动区域, 接着好言劝慰半天, 才把它安抚下来。
楚离听出, 灵猴的主人,正是扬言要炉鼎给灵兽当凳子的那个修士。
当他终于降服受惊的灵猴时,才敢怒而不敢言地朝她望来, 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面露惊愕的, 并不只是他一人。
周围的修士此刻都扭过头来,几百人的目光一齐落在她的面帘上。
沉默良久后,现场众人开始交头接耳,却将声音压得比刚才低了许多。
“为了一个炉鼎, 她就当着这么多修士的面,当众示威?”
“我一直听说合欢宗这位宗主优雅神秘, 今日一见, 真是大跌眼镜。她怎么是个一言不合就拍桌叫板的角色?”
“先前我在其他地方偶遇过几个合欢宗弟子, 她们谈起炉鼎的时候, 分明没把他们当人看。我还以为, 这应该是合欢宗的共识呢。”
他们对她指指点点, 好像她方才那么做, 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在他们眼中, 阙芸这样的一宗之主, 似乎不会为了区区一点“小事”,而大动肝火。
虽然在水月帘的作用下,他们看到的只会是阙芸的脸,但楚离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压力。
她试图代入阙芸思考。
换作是宗主本人在这里,又会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
说到底,这些修士对于阙芸的印象,大多只是来自传言。
他们并不清楚合欢宗宗主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而楚离自己至少曾经与宗主多次接触,对宗主的了解比在场大多数人都多。
阙芸行事不按常规,但在涉及原则的事情上不会让步,否则,她也不会让自己在蒙混过宗门大比之后,单独找她接受考验。
若今天是宗主在场,那么,她一定会坚守自己的原则,绝不会因为他人的议论而有丝毫示软。
楚离心中有了主意。
她状似不在意地从桌上拂过手掌,“各位对本宗炉鼎似乎有什么偏见,还轻信个别弟子的言语。我倒是很想了解一下,你们都是从哪里听来这些话,可还记得那些弟子姓甚名谁,是何样貌?”
“贵宗那么多弟子,是谁说的重要吗?”一名怀抱长刀的修士站了出来,“谁不知道,合欢宗弟子依靠炉鼎修炼,即便您本人也不例外。那些炉鼎原本也有修道飞升的潜质,却为了合欢宗的基业,而牺牲自己的前途。”
话音刚落,人群中响起附和之声。
“就是就是!他们本来也可以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你们合欢宗凭什么剥夺他们的天赋,让他们沦为你们修道路上的垫脚石?”
……这群修士,还杠起劲了!
楚离不耐烦地揉了揉耳朵。
她想起少年依然静伫在侧,有点担心这些带刺的言语,会影响他的心情。
然而小怜迎上她的目光时,却只是微微弯起唇角,仿佛这些事情与他毫无关系。
少年一向在某些方面异常执着,但面对那些半是讽刺半是诋毁的话语,反而表现得异常平静。
……心态倒是挺好。
楚离心中安定,索性牵起少年的手,拉着他往前走出几步,在距离发声之人三尺的距离立住,“各位口口声声指责合欢宗剥削炉鼎,想来对合欢宗心法一定十分了解吧?”
那刀修嗤之以鼻,“难道我想评判一样心法好不好,还非得自己试过才行吗?”
“我哪里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楚离轻轻摆手,“只是隔行如隔山,阁下字字恳切,对合欢宗心法深恶痛绝,似乎是吃过不少苦头。”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刀修瞬间涨红了脸,“我舞刀三十余载,勤勤恳恳修炼至今才有了如今的修为,怎么可能想不开,让合欢宗的女修坑自己?”
楚离故意反问道:“确实不能算被坑过,也许只是嫉妒呢?”
刀修怒了,“我堂堂正正一个刀修,在宗中也算小有地位,犯什么要嫉妒你们合欢宗的修士!”
楚离漠然注视着面前刀修,指腹却在一旁少年的手掌上摩挲,仿佛那是一块上好的暖玉,只要摸摸就令她心情愉快。
“本宗心法不止造福宗中弟子,更造福她们选中的炉鼎。阴阳调和本该是互惠的过程,若是一方未能受益,那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修炼双方的体质并不匹配,自然事倍功半。”
“二,是你过于急功近利,以为与合欢宗弟子双修一次,便能一步登天。”
这最后一句话似乎戳中刀修痛处,他握在刀把上的那只手扣到青筋暴突,“阙宗主,您怎能胡言乱语,污我清白!”
“彼此彼此,正如你靠刀修行,我依靠炉鼎修行。你舞刀,刀不会有情绪,但炉鼎会有。”楚离说着,抬起少年的手,当着刀修的面,用另一只手轻拍少年的手背,“至少我知道,他是乐意的。”
她转头看向少年,声音顿时柔和许多,“我说的对吗?”
在刀修和旁人僵硬的视线中,小怜蜷起五指,似乎有些害羞,“姐姐何必跟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夫计较这些。我身为炉鼎,在姐姐身边得到的,他们这些外人根本就不会明白。”
然而,当他的指尖挠过楚离掌心时,却带来分外酥痒的感受。
少年看着她,眸子里有什么闪闪发亮。
即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能找到法子,在不干扰她扮演合欢宗宗主的前提下,耍他的小小心思。
此时,却不知是谁从人群中喊了一声,“仰人鼻息过活,不但毫无反思之意,还对此沾沾自喜……修真界有你这样的人,真是作孽啊!”
一道寒锋闪过少年的眼眸。
他缓缓撇过视线时,楚离几乎以为他要出手做出什么。
可在片刻之后,小怜只是伸手拂过面具,发出一声并不在意的轻哼,朝人群道:“我建议你,下次把这样的话憋在心里。若是说出口的话,可是会惹姐姐不高兴的。”
楚离确实不喜欢听到这种话,但她本担心小怜会有更大的反应。
看到他表现得如此淡定从容,她恍惚间觉得,方才从他眼中捕捉到的一瞬寒意,只不过是暖色木质面具衬托下的错觉。
“我们回去吧。”楚离拉着他要回到席位,身后却追来一道清脆的少女音。
“阙宗主,请留步!”
楚离纳闷地回首看去,就看到一身象牙白色衣裙的苏绮雪正穿过人群。
那些修士似乎很照顾苏绮雪,一见到她,便纷纷向两侧让开。
苏绮雪畅通无阻地来到楚离面前,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本不愿打扰您,但有件事困扰了我好些时日。我思考了整整一宿,还是决定来请教阙宗主。”
楚离与少年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转而又问她,“何事?”
苏绮雪抬头,“倘若合欢宗中有人做了错事,您会惩罚他们的,不是吗?”
楚离不禁好奇,合欢宗在这些大宗人士眼里,到底被谣传成什么妖魔鬼怪,“合欢宗自然有合欢宗的宗规,宗中弟子若是触犯宗规,自然需要接受宗规处置。”
苏绮雪追问,“倘若合欢宗弟子在宗外触犯宗规,而您对此事并未得知,那么这名弟子岂不是成了漏网之鱼?”
“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若有弟子刻意隐瞒不当之举,本宗一旦发觉,便会加倍惩罚。”楚离察觉到苏绮雪话中有话,前面这些问题只不过是在探路,“你到底想问什么?”
“事关重大,我不便在旁人面前言明,但您既然这样说,我便相信您。希望您能信守您的承诺。”苏绮雪咬住嘴唇,看起来分明有苦难诉,与昨日模样大不相同。
楚离合了合眼,以示允诺,“仙门大会在即,等到中场时,你再与我言明也不迟。”
撑住宗主的人设,比想象中要费劲。
楚离转过身后,陡然回过神来。
这苏绮雪,该不会是为了龙傲天当初被原身下药的事情,找她这个“宗主”问责来的吧!
但昨天苏绮雪还对合欢宗宗主表现得不屑一顾,今天怎么就态度大转?
“姐姐,你在想什么?”
少年将她从思绪中唤回时,楚离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走神了。
“我在想仙门大会的环节。”她心不在焉环视一圈,寻找能够充当话题转移注意的东西。
直到她发现,场地中央正徐徐展开一道法阵。
那法阵投在地面的纹理形似莲花,最外分为十片花瓣。
楚离记得这个法阵,“莲杀阵是仙门大会的保留环节。看到边上那圈花瓣了吗?每一片花瓣对应的都是一个挑战者。法阵只要展开一片花瓣,就会传来其中一人。至于展开哪一片花瓣,却毫无规律可言。”
“听着挺唬人的。”少年漫不经心道,“仙门大会为什么要演示这种法阵?我还以为,这些修士只是坐在一起,喝喝茶说说话,找几个身手好的切磋切磋,就了了。”
“往届的仙门大会确实像你说的这样,但这一次不同。”楚离托着腮,语重心长道,“在宗中的时候,你应该也听说了,这次大会是为了集结各宗之力,商榷如何应对魔域那群无头苍蝇。”
“这还真像是大宗门会做出的事情,无非是把人聚到一处,出谋划策。”少年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僵,“难不成,他们要用这个法阵来对付魔域之人么?”
“你别看这法阵花里胡哨,好像很不实用的样子,但一直在完善。每次仙门大会,它都会有出其不意的变化。”楚离兴奋道,“也不知魔头遇到这版莲杀阵,会是什么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姬无雁:打个架怎么这么麻烦,十个一起上行不行,今天正月初二,我还等着回家亲老婆。
楚离:……
第135章 杀意
开启莲杀阵的修士正在场中缓缓移动, 调整莲花图案在地上出现的位置。
原本楚离还能看到一整朵巨大的莲花,但当场中修士针对法阵做出调整后,有三片花瓣被前方的观众席挡住。
留在天剑宗为合欢宗宗主安排的位置上, 楚离已无法看清法阵全貌。
而像莲杀阵这样级别的杀阵,在修真界实属难得一见,如果不看个清楚, 那也太浪费这次机会了。
反正天剑宗还欠小怜一把椅子, 他们留在原地也不会舒服, 楚离干脆拉着少年, 由外圈的观众席向场地中心走近。
或许因她先前当众反驳刀修之故,这一路上,修士对她皆是敬而远之。
即便他们的面色并不好看, 但他们这样主动避让, 依然让楚离很高兴。
这一回,她可算是在外帮合欢宗立了不错的榜样。
待到完整的莲花终于重新出现在视野中,楚离当即停住脚步。
她将五指穿过少年指间,微微攥了攥, 给他定心,“他们不愿给你留座, 也没关系。我陪你一起在前排围观这场好戏。”
然而, 小怜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攥住她的手指, 反而用力把手抽出, 缩回袖中。
楚离困惑地看他, “你不想站着?”
小怜抿唇犹豫少顷, 才压低声音说:“姐姐方才为何突然间提起魔头?”
楚离没想到, 少年介意的居然是这样小的细节。
她理所当然地跟他解释, “这场仙门大会便是因魔头而起。若非他无故失踪, 引得魔域内部动乱,修真界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危机感,特地聚集各宗精英来到这里商榷对策。”
“可姐姐不过是受宗主所托,才来这里走个过场。”小怜语声更沉,“难道姐姐还真心实意地想要加入他们,去商榷那什么讨伐魔域的对策不成?”
楚离耸肩,“我是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但修真界安稳,才是你我能舒舒服服过好日子的前提。魔头修为极高,如今却下落不明,你就不担心,他有朝一日会从奇怪的地方冒出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吗?”
少年嘴角微微抽动,“他若是忽然闪现,叫旁人去对付他便是。有我在,姐姐不会受到他的伤害。”
“说得好像你能扛住魔头一样。”楚离反手点了点他的胸口,“既然夸下海口,还不赶紧给我筑基,我可是等着你早日结丹,好让我试一试合欢宗心法的更高境界呢。”
少年视线偏开,浓密的睫羽晃了又晃,分明是因不满而在迅速眨眼。
“姐姐怎么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是魔头的对手?修真界虽有修为等级之分,但这并非是输赢的决定因素。炼气期与炼气期……也是不同的。”
楚离觉得他似乎是真的很在意这件事,若是不与他说个清楚,还不晓得在天剑宗这两日,他会怎么闹变扭。
她试图去他的袖子里捞他的手,给他好好揉上一揉,就像哄一只猫那样。
少年却像是为了防备她那样,把两只手在袖中交握在一起,口中依然在小声抱怨,“姐姐满口‘魔头’‘魔头’,还把我与他比较,分明就是慕强。姐姐若是这么喜欢高修为之人,当初何必答应我。”
楚离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妒天妒地的少年,这回是妒上了大反派姬无雁。
“我那是激将法,并不是真的要把你跟他比较。”楚离转身攀住少年的肩膀,直视他的双眼,“就算他今日突破境界,原地飞升成仙,跟我也没有关系。我最在意的,始终是眼前这个看得见摸得着、香香软软的你呀。”
“……也没那么软。”少年长睫扑扇,视线往另一侧斜去。
若是现在揭下他的面具,楚离毫不怀疑,他面具下的面容正在泛开红霞。
楚离一指点上少年的唇角,“我说的软是指这里,你以为是哪儿?”
少年凝眸看她,“姐姐净会逗我,我又不是小狗。”
“你说不是就不是咯。”楚离眯起眼对他轻轻哼了一声。
一旁却突兀地响起一道更为严肃的清嗓声,旋即是薛长老一声恭敬问候,“老朽刚刚为您添了一把椅子,您怎么却到这里来了?”
楚离叹了口气,“薛长老,您既然从我原本的位置过来,可曾注意到那里的视野如何?”
薛长老一愣,“老朽忙着清点到场贵客,未曾留心,还望您多多包涵。”
楚离又叹了一口气,“薛长老,我知道您忙前忙后甚是辛苦,只是贵宗原本安排的位置,叫人看不清莲杀阵。我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我这炉鼎难得出宗见一次大场面,若是他不能一睹法阵全貌,是会留下遗憾的。”
“此事确属鄙宗考虑不周,老朽定会将您的意思传达给安排这些的弟子。您若是希望在这里观阵,老朽绝对没有意见。只是这里太过靠前,莲杀阵一旦开启,难保不会波及此处。”
薛长老抬手指向数丈远处,“若是您想留在前排,那里会是更安妥的席位。”
楚离顺水推舟接下薛长老的建议,“那便多谢长老体谅。”
站在新席位上,楚离能清楚看到场上法阵。
很快便有天剑宗弟子送来两把椅子,还缄默着向他们鞠了个躬,以示尊敬。
楚离心满意足拉着小怜坐下,一手托住下巴,指尖饶有兴致地在脸颊轻敲。
“姐姐这一出可是唱得漂亮。”小怜不由感叹,“我差点以为,姐姐是真的以我为先,才会那么对那个薛长老说。”
“我怎么就不是以你为先了?”楚离斜过目光瞅他,“何况,这不是你平常惯用的伎俩吗?”
少年看着她的目光有微微晃动,“……姐姐这是抬举我了,我哪有经常使用这样的话术。”
“狡辩。”楚离伸手想掐他的脸,却被无情的面具挡住。
毕竟这是在仙门大会上,在这么多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她不能随心所欲掀开他的面具。
楚离微恼,“地点不对,我今日暂且先放你一马。”
少年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尾轻轻上扬,“那便多谢姐姐。”
辰时一到,天剑宗宗主准时入场,伫在莲花形状的法阵中央,开始冗长的演说。
楚离对这位老宗主的开场词毫无兴趣,但天剑宗宗主虽然身子板直,颇有威严,却分明是一副年老面容。
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少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纳闷,“姐姐有话想说?”
楚离靠近他耳语,“修真界的修士只要在自然衰老前筑基,便能维持住当时的样貌。我听闻老宗主年纪轻轻便开始修炼,可为什么他跟薛长老,都是一副垂垂老矣的面容?”
小怜微微思索片刻,道:“许是这里有什么误传,他并非从年少时开始修炼。”
“这应该不会吧。”楚离想起阙芸在她临行前所交代的事,“几百年前那次仙门大会上,天剑宗宗主也有亮相,他那时早就突破元婴境界,头发可黑着呢。那么多人都目睹的事,难道他们全都记错了?”
“还有一种可能,天剑宗宗主确实年少修道,但因突破境界时为劫数所累,才变成如今模样。”少年支起下巴,目光微凝,“除了外貌上显老,他的声音依然洪亮,来时步法也从容不迫,说明这事没有影响到他的实力。”
原书为了渲染高手的神秘气氛,对天剑宗宗主这样的角色采取留白处理,所以楚离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把他变成老人家的模样。
她只是后怕,“谁不想修炼到更高的修为,若是突破境界就有变成老相的可能,那我宁愿留在金丹期。反正金丹期的修为,已经足够我用了。”
“姐姐是什么运气,何必担心这些。”小怜丝毫没有显出怯意,“剑修嗜剑如命,并不只因剑是他们唯一的法器,更因他们是以自身精气养剑。天剑宗功法本身损耗极大,稍有差池殃及外貌,也不奇怪。”
“你说的有道理。”楚离点点头,“要养出一把与自身相性极佳的好剑,自然得费心费力。”
说完,她却看着少年若有所思。
“姐姐怎么盯着我。”小怜被她这么看了半晌,不自觉地换了只手支住下巴,“老宗主已经离场,姐姐想看的法阵也有了动静。不信姐姐看,那边有正一片花瓣张开……”
楚离咕哝着打断他,“我在想,你如果现在不筑基,待你再长几岁,不如今日这般秀色可餐,会不会有点可惜?”
小怜扭头对上她的目光,张口想说什么。
然而,一道亮光突然从楚离视野边缘划过,本能使她拽住少年的袖子,拉着他双双朝前扑去。
一声怦响惊起一地尘屑,楚离反手将一个清尘诀抛出,压下扬尘,这才起身回首看去。
只见一支长枪扎在身后两把椅子中间,露出的锋刃上寒光森森。
这突如其来的杀意,不止令她愕然无言,更镇住周围一圈谈笑观阵的大宗人士。
想到莲杀阵刚刚打开一片花瓣,是法阵正式开启演示的征兆,楚离想到什么,望向场中。
法阵张开的那瓣莲花上方正浮着一人,身形前倾,手臂顿在身前,显然是投掷过某样东西的姿势。
能入莲杀阵的修士并非常人,这样的高手在正常演示时,并不应将法器鲁莽地投掷到观众席上。
“阁下这是何意?你险些误伤无辜,是否该给个解释!”楚离一手指着身后长枪,朗声质问。
“无辜?”那枪修只一抬掌,便将入地长枪隔空拔出,瞬息间召回手中,“无辜不无辜,当事人自己心中有数!”
楚离困惑不已,余光瞥过身旁少年时,心中隐隐一惊。
那枪修未曾指明仇人是谁,难道他是冲着小怜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姬无雁:什么仇什么怨?
楚离:可能嫉妒你长得好看。
姬无雁:我明明戴着面具。
楚离:……可能嫉妒你身旁有个大美人。
姬无雁:?
#他想都别想#
第136章 对峙
楚离扯住少年的袖子, “你认不认识他?”
小怜眯着双眼打量枪修,沉默片刻后,缓缓摇头, “没见过。”
“真没见过?”楚离追问,“再想想?”
然而,她还没能从少年口中得到新的答案, 便被枪修掷地有声的责问打断。
“许久未见, 阙宗主还是如以往一样, 深谙回避问题之道。”只见长枪一晃, 枪修将枪尖指向楚离,“做了你的合欢宗宗主,便对故人装不认识, 这是你们合欢宗的什么优良传统吗?”
楚离彻底懵了, “阁下……跟我认识?”
“认识?”那枪修仰头发出一声冷笑,他一手指着楚离,目光更加阴鸷。
“照阙宗主的说法,天剑宗宗主与宗主夫人只是认识。
“你与身旁这少年也只是认识。
“而贵宗所有弟子, 跟她们的炉鼎,都只是认识的关系!”
“看来是认识。”楚离尴尬, “但不是一般的认识。”
倘若枪修所言属实, 那阙芸跟他, 岂不是有过一段?
敢情阙芸说什么都不愿迈出宗门, 却委托她来仙门大会, 是为了躲情债的!
楚离揪在少年袖子上的那只手愈发攥紧, 她下意识的动作引起了小怜的警惕。
少年反握住她的手, 指间力量坚定, “姐姐莫慌, 不过是区区一介弄枪的武夫,像这种程度的麻烦,让我……”
“我来处理就行,你到后边去。”楚离干脆利落抽出手,嘱咐他,“他若是冲着合欢宗宗主来,那你在我身边只会被他记恨,被当成靶子。”
“可……”小怜试图解释什么,但楚离已经将他揽到身后。
她在枪修的目光中朝前踏出一步,昂首挺胸。
因为她知道,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是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对方。
楚离模仿出阙芸说话的语气,在众人茫然的注视中,不卑不亢,“这里似乎没人知道阁下与我的渊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阁下难道不该说个清楚吗?”
若是能套出枪修与阙芸的些许过往,她便更有把握去应对这个不速之客。
“阙宗主,你自己的那些私事,难道就这么想让我说出来,给别人听到?”枪修语出不屑,“说出来,好让大半修真界的精英都听到,你当年是如何对逐鹿谷的廉启始乱终弃,逍遥快活?”
全场唏嘘一片。
“想不到,堂堂合欢宗的宗主,竟被旧情人找到仙门大会上来。这事若是传出去,恐怕能养活一百个专门贩卖小道消息的人吧!”
“我一直耳闻合欢宗弟子不是什么正经人,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纵容弟子招揽三五炉鼎修炼的宗门,连宗主也不能独善其身。”
“就只有我心疼阙宗主吗?她虽说戴着面帘,但分明是个绝代佳人。而这个逐鹿谷的枪修五大三粗、凶神恶煞,跟她根本不是一路人。阙宗主当年是不是挑走眼,居然会看上这种人……”
这些旁观群众喋喋不休,而前方廉启脸上的表情已经越来越难看。
如今只有廉启的一面之词,楚离并不知道他所说的是否符合事实,只能努力保持平静,避免激化眼下冲突。
“这位廉道友,你本该配合天剑宗进行莲杀阵的演示,如今却半途跳出,气势汹汹当众质问于我。男女之事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你挟持仙门大会对我施压,似乎并不合适。”
“我才不管什么合适不合适。我只知道,你欠我的根本不是三两句能说完。”廉启一副誓不妥协的姿态,“如果阙宗主今日不能诚心诚意地表示歉意,那我就拿你背后那小炉鼎试试我这把长枪!”
楚离暗暗在袖中掐手指,只觉得这些舞刀弄枪的修士真是麻烦,背个情伤,却巴不得全修真界都知道,他自己才是最委屈的人。
她保持着基本的礼貌,道:“你要与我算账,不如待莲杀阵结束后,换个地方再行商议。”
“换个地方,好让阙宗主再跑一回?”廉启提枪大笑,“我又不傻,不可能会两次栽在同一个人身上!”
席上议论始终未曾停息,期间薛长老闻风而至。
他对楚离拱了拱手,小声劝她,“阙宗主,还请您快想想办法,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仙门大会的流程不能再拖下去了。”
楚离无奈,“可长老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想解决问题,而是来者不善。他这样咄咄逼人,我也下不来台呀。”
她跟薛长老大眼瞪小眼,各有各的抓狂,却在此时,听到一旁传来少年几乎毫无波澜的语声。
“姐姐何必搭理他?”小怜从他们之间穿过,“让我跟他对峙不就好了。”
楚离赶忙拽住他,“那枪修凶得很,还颇为蛮不讲理,他刚刚甚至还说,要拿你试枪……”
小怜却压根不在担心似的,“他口口声声说被姐姐抛弃,却没说我横刀夺爱。如果他真的蠢到当众伤我,姐姐觉得,在场这么多大宗会怎么想?他背后的逐鹿谷又会怎么想?”
楚离默然。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的言行代表的,本就不只是自身,还有他的宗门。
而这些宗门能够派人参与仙门大会,是因为他们得到了修真界中其他大宗的认可。
若是他们派出的精英在大会上表现出格,那不只是丢脸这么简单的问题,更会直接动摇别宗对他们的信任。
所以,人才济济的仙门大会,在给各宗表现机会的同时,也使他们彼此牵制。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楚离立刻明白,无论枪修方才言行有多么强势,在这种场合下,他也只能虚张声势到这个地步。
但她还是没有放任少年再上前一步。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让你代我跟他对峙。”楚离压低声音告诫少年,“刀枪无眼,这并非游戏,炼气期的躯体还是脆了点。”
“姐姐在想什么呢?”小怜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我可没说要跟那个武夫交手。”
清风拂过,将少年的衣袖鼓起,俨然将他的身影化作一面飘逸的旗帜。
他一路走到最前,儿悬浮半空的枪修徐徐下降,直到双脚落回地面。
少年的身形虽不如廉启壮实,但个头上却比对方高出一截。
小怜本是修长如同小树,可在楚离此刻的视野中,他的背影却犹如雪松拔地而起。
她不禁生出一个近乎突兀的想法。
倘若他这样稳健而有力地茁壮长大,抽出更多枝条,生出更多饱满的叶片,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能让她在他投下的树荫里放松片刻?
楚离恍神片刻,却听到前方响起一声嗤笑。
“亏我还以为,阙宗主给自己找了个什么极品炉鼎。”
廉启上上下下打量小怜,神情惋惜,仿佛是在打量一个螳臂当车的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对手。戴面具对你唯一的好处,就是当你被我打倒的时候,不会有人看到你脸上惊慌的表情。”
少年似乎并不在意,“其实,姐姐对你当年帮她饲喂小蓝的事情,一直感怀在心。她曾无意中跟我提起,若非有你,小鸣不会平安长大,更不会成为姐姐手下最得力的灵宠。”
楚离一愣。
小鸣不是还小吗,从壳里钻出来都没几天功夫,什么时候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外人扯上关系了?
楚离狐疑盯着少年的背影,几乎忍不住上前问他,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可她却偏偏看到,少年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指对她轻轻晃动,显然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是他刻意为之。
楚离收起心中困惑,却不由好奇,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出乎她的意外,廉启好像没有对此表现出太大的讶异之情,只是在短暂停顿后,一手叉腰道:“阙宗主当真这么感谢我?你该不会是以为,把我哄高兴,就万事大吉了,对吧?”
“我怎会擅自揣摩阁下的心思,我只擅长揣摩姐姐的心思。”小怜捧着袖子,轻轻一抖,一颗小脑袋茫然钻出他的袖子,还扭头朝他吐了吐信子。
鸣蛇最具标志性的,是它成年后发出的磬磬之声,其次,才是背上两对足以支撑它们飞起的翅翼。
可是小鸣还小,在喧闹的观众席上,发出的沙沙声几乎埋没,而它背上的四片小翅膀藏在少年袖中,并未示于人前。
一时间,没人注意到这是一条鸣蛇。
不过,廉启显然不喜欢蛇,他看到小鸣吐着蛇信,顿时撇嘴皱脸,露出嫌弃的表情,“你把蛇藏到袖子里是想做什么?趁我不备让它咬我吗?”
“你不认得它?”小怜微微歪过脑袋,而小鸣学着他的动作,也歪过小脑袋。
廉启气笑了,“这只不过是一条平平无奇的小破蛇,我为什么要认得它?”
“可我刚才与你说起它的时候,你也没说不认识它啊。”小怜轻抚过小鸣头顶的鳞片,直到它舒服得竖起脑袋,主动往他手心蹭。
“什么乱七八糟的!”廉启似乎绷不住了,“阙宗主的灵宠不是只青鸟吗,你给我看的又算什么东西!”
小怜抬手,任由小蛇围着他的手腕移动,却并没在看前面的枪修,“我何时说过,青鸟叫小鸣了?还不是你自己一厢情愿,认定我口中的‘小鸣’便是合欢宗的青鸟。”
他骤然抬首,语气倏冷,“你指责姐姐抛弃你,可你对她的情况,似乎并不清楚。”
倘若方才楚离还对少年的话语感到迷茫,那么,现在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
小怜是在用虚假信息试探廉启。
这个枪修,连阙芸灵宠的名字都不晓得,才会混淆小鸣跟青鸟。
他根本不是真的来讨情债,而是来向合欢宗宗主碰瓷的!
少年正朝前方发出一声没有温度的笑,语声淡淡,其中意味却令人毛骨悚然,“你想不想知道,上一个来找姐姐麻烦的人,如今埋在何处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离:说到碰瓷,我想起另一个找我碰瓷的人。
姬无雁:(警觉)谁?我现在就教他做人:)
楚离:不用这么麻烦,他今晚继续睡地上就行。
姬无雁:?
#哦,原来你说的是我#
#可我已经打了三天地铺了啊!#
第137章 谎言
“你这是明摆着挑衅!”廉启长枪一晃, 枪头直直朝着少年身形刺来。
霎时间,寒光穿透少年袖边,割开一道巴掌大的口子。
若说是单纯威慑, 那么此时廉启在这一举动之后,便该立刻收起长枪。
然而冰冷的枪头不但没有停住,反而向左一挑, 对准了少年的腰侧。
楚离大惊失色, 揽过小怜向旁规避, 反手抛出一道法诀, “铛”地一声将长枪弹开。
她很清楚,一个被选中参与莲杀阵演示的枪修,修为水准不会低于金丹期, 自己方才这一下, 并不能彻底击退他。
但楚离也并非是为了退敌。
她只是需要争取到些许时间,好让自己能清醒地审视,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离抱着小怜刚刚闪到边上,薛长老旋即凝出一柄三尺长锋, 使它“嗖”地飞到廉启前方,剑尖对准他的额心。
“定!”
这名年长的剑修双手结印, 一声喝下, 一道蓝色剑光逸出剑尖, 瞬间没入廉启额心。
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将廉启罩住, 他的手脚不再能够动弹, 只是握着枪杆立在原地, 脸上的表情亦随之凝固。
唯有那两颗眼珠还在他的眼眶中, 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缓缓转动, 模样煞是骇人。
楚离托着少年的后背, 见他没有受到太大惊吓,这才谨慎走回近处,“他没再继续发疯,多亏薛长老出手。不知这是使的什么法子?”
“不过是鄙宗的区区定身术,让您见笑。”薛长老说着,神情逐渐严肃,语气也沉重起来,“我们选中逐鹿谷的廉启,让他成为演示莲杀阵的十名修士之一,是看中他足够坚毅。可没想到,他会惹出这种乱子。”
说着,薛长老一指点上廉启额心,目光微凝,似乎是在探查什么。
约莫半柱香时间过去,那道蓝色光流重新回到剑尖,在剑刃上流动游走,嘶嘶作响。
薛长老提剑高举,目光由下而上仔细拂过剑刃,俨然是在琢磨什么细节。
不多时,他沉痛地叹了口气,“果然与老朽所想的一样,逐鹿谷这小子为了能够参与莲杀阵的演示,替宗门争光,修行时急功近利,已有走火入魔之象。莲杀阵对修士的心性要求极高,他现在已经不符合要求了。”
楚离闻言,却松了口气,“幸好薛长老发现及时,提前免除了祸患。”
“老朽惭愧,没能在他入阵前察觉此事,让您受到这种惊扰。但阙宗主请放心,天剑宗邀您来到仙门大会,对您的安危自然也要负责。老朽必会叫人调查清楚,还您一个真相。”
说完,薛长老恭恭敬敬朝着楚离弯腰作揖,随即召来两名天剑宗弟子。
他们一人架着僵硬如石像的廉启,一人扛着那支比人还高、沉甸甸的长枪,离场的画面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经此一扰,莲杀阵被迫中断。
天剑宗不得不临时找人替补,同时安排一群弟子上场舞剑,打消尴尬。
对于一群白衣剑修的集体表演,楚离毫无兴趣。
她只是坐在扶正的椅子上,不断拍着少年的手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找回安全感。
不知何时,她拍下去之后,掌心触到的不再是他分明的掌骨,而是柔软的掌心。
小怜顺势握住她的手,“姐姐与其这么拍下去,不如跟我说说话?”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楚离想起刚才的事情,仍是心有余悸,“我们来趟仙门大会,谁晓得会遇到练功练到走火入魔的疯子。若不是因为薛长老发现及时,那个廉启,还不知道会耍什么花招死缠烂打。”
“我看他被抛弃是假,被拒绝倒多半是真的。”小怜轻轻摇头,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摩挲,“此事定然成为他心中郁结,他为此处心积虑挤进莲杀阵的演示队伍,正是为了给宗主施压。”
楚离咋舌,“这年头的男修真可怕。”
没多久,薛长老派去审问廉启的人就传回了消息。
早在阙芸继任宗主前的一次出宗游历中,廉启对她一见倾心,试图追求。
如小怜所猜测的那样,阙芸对廉启并无兴趣。
廉启被拒绝后,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日复一日编织谎言蒙蔽自己。
久而久之,他的执念甚至动摇了记忆,连他自己都以为,他曾与未来的合欢宗宗主云游四方,快意山水,只是最后在她回宗复命前,惨遭她舍弃。
楚离对此大为惊叹,“为什么一个从一开始就被拒绝的人,宁可欺骗自己是被始乱终弃,也不愿干脆利落接受事实?”
“因为有些人就是这么死心眼,不肯接受失败。”小怜叹了口气,“如果是被抛弃,那至少他还能骗自己曾经得到过。”
“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修士,都不该相信这种自欺欺人的谎话。”楚离脊背发凉,“骗得再久,假的也不会是真的。”
少年握在她手上的五指似乎收紧了。
楚离感到指骨被捏得有些发酸,正想抗议一下,却见少年在椅子上侧过身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
“怎么忽然这么盯着我?”楚离没来由地心里发虚,“该不会是水月帘失效了吧!”
“姐姐是真心疼我,想把我一直留在身边,永远不会抛下我的,对么?”少年看似温和的双目中透出些许寒芒,像根针一样扎在楚离的意识里。
她本能地偏过目光,抬手揉去并不存在的眼中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少年敏锐抓住她那只正在揉眼的手,近乎有些固执地将之偏开,让她的目光不受阻挡,“无论我何时筑基,无论我是否会褪去少年稚气,姐姐都会一如既往地对待我,对么?”
他说话的语气饱含情意,令人为之战栗,而他的眸光是如此清晰,带着不逊于长枪的锐意。
楚离本能觉得,如果她不顺他的心意,说出他想听到的话,那么小怜一定会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她许久。
“我是希望你修为长进,可没说需要你现在就长进,就像人也不会一夜之间变得成熟沧桑。”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现在如何对你,以后也是一样。”
楚离未曾忘记,面具下的这张脸无一处不长在她的审美上,她单是这么想着,说出的话就不自觉地充满温柔与怜惜。
而这样的语气,对少年来说是最受用的。
“那姐姐可要说话算话。”小怜将她的手按在面具边缘,双眼弯起,“姐姐莫要忘记,言而无信之人,是会被雷劈的哦。”
楚离嘴角僵住。
穿书之前,她最后见到的就是一道闪电。
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拿来开玩笑!
楚离伸指在少年额上狠狠戳了一下,“净会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平时怎么教你的?”
小怜又把她的手挪去唇瓣上,还在她的手心啄了一口,“我记性不好,姐姐晚上再好好教教我。”
周围人声忽然拔高一截,似乎是被什么事情吸引。
楚离回神望去,场中因为九缺一而暂且中止的莲杀阵,已经合上全部十片花瓣,忽明忽暗,分明是要重新启动的模样。
薛长老步入场地中央,向席上众人郑重宣告,“诸位,天剑宗已填补法阵缺口,如今十名挑战者均已就位,莲杀阵随时可以开启。此次为了改良莲杀阵,我们付出许多努力。不知哪位勇士愿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先来试阵?”
原本兴致勃勃的席间人群,在听到最后这句话后,却不约而同冷静下来。
场上不再有哄闹声,只有三两窃窃私语,和偶尔一声不协调的咳嗽。
楚离觉得好笑,“看他们刚才挺激动的,怎么一提到上场试阵,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
“雷声大雨点小,不过是一群想看热闹的人罢了,根本不打算亲自挑战。”小怜轻描淡写道。
楚离感慨,“我还以为,纯粹想看热闹的只有我一个人。”
话音刚落,席间却走出一名身着象牙衣裙的少女,正是苏绮雪。
她毫不犹豫道:“那我便来做第一人!”
薛长老循声望来,神色一怔,似乎对苏绮雪率先出战有些意外,“莲杀阵凶险异常,即便只是演示,也不容小觑。你当真要上场一试?”
少女高高扬起下巴,脸上没有一丝惧色,“薛伯伯,他们分明是把表现的机会留给我。大家如此谦让,身为后辈的我更不能让大家失望。”
苏绮雪说得表面上还算客气,但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本身就对自身有极高的信心。
“胆子倒不小。”楚离两根手指支起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苏绮雪的背影,“莲杀阵是何等厉害的法阵,真当那些按兵不动的前辈们是傻子吗?”
“小丫头年纪小,不懂事也正常。”小怜嗤之以鼻,“输一回就长见识了。”
楚离不是第一回听到,少年用这种老成的语气评判苏绮雪。
对于他顺着自己的意思说话这事,她固然很畅快,但是想着少年也没有多年长,就觉得无端怪异,“这苏绮雪十五六岁是不假,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的修为,似乎还在你之上。”
“修为一事并非定数,但在年龄上,我反正比这小丫头大。”少年呼出的气息拂动他鬓边垂下的发须,俨然是在为他的倔强造势,“这是她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楚离转而撑住侧脸,努力平静地看了他一会,终于还是忍俊不禁,“在我印象中,年纪大却在修道上缺少造诣的人,才喜欢用年龄压人。这一套,你是从哪学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离:你看,我虽然外表长你三岁,但从来不用年龄压你,对吧?
姬无雁:姐姐确实不用年龄压我,姐姐只是单纯喜欢压我而已:)
楚离:?
#我看你就是欠压#
第138章 胆量
由于苏绮雪准备上场试阵之故, 周围诸多修士正在起哄。
“我以为苏家这女儿柔柔弱弱的,此番看着,倒是颇有勇气, 将来定能成为修真界的一位杰出人才。”
“也不看看人家的师父是谁,那可是在天剑宗资历仅次于宗主的岳长老。岳长老近百年来只收了她这么一个徒弟,就连一路通过选拔进入天剑宗的弟子们, 都没有师从岳长老的荣幸。”
“听说她跟天剑宗的白令羽是一对, 我应该没记错吧?只是可惜了我家那小子, 怎么没有白令羽那么好的福气, 哎!”
而在这些人声纷纭的背景下,小怜正侧过脸看向楚离。
他没有说话,唯有目光在她的双眼之间缓缓挪移, 仿佛他才是试图探询答案的那个人, 而不是刚刚抛出问题的楚离。
这种无端的压迫感,多少让楚离感到有些不适。
她先行偏开目光,随后嘀咕一声,“我不过是随口问你一句, 你也不用这么严肃吧。”
而在她的视线中,苏绮雪正提着贴身佩剑, 步入场中, 与莲杀阵遥遥相对。
余光之中, 少年眼中的锋芒正渐渐敛起。
他似乎是在扬唇浅笑, “姐姐说什么呢, 我怎敢在姐姐面前表露不敬。”
他伸手拂过她的眼角, 指腹一滑, 又翻手将指尖递到她眼前, “我不过是看到一根眼睫落下, 怕扎到姐姐,想趁姐姐不注意的时候捞出来罢了。”
楚离俯下视线看去,在少年的指尖上,果然安安静静躺着一根睫毛,这才后知后觉地重新揉了揉眼,“你不说,我都没发现。”
“姐姐没发现的事情,还有很多。”小怜收回手指,眼睛微弯,笑得温良而无害,念出的话语带上几分怅然,“我对姐姐的心意,姐姐又知道多少呢……”
只听薛长老一声“开”,偌大的莲杀阵从地面升至半人高处,原地旋转起来。
法阵越转越快,十片花瓣的轮廓渐渐模糊。
苏绮雪手握剑鞘,目不转睛注视着一切,似乎在等待什么。
法阵忽然落回地面,朝着东北角的那片花瓣就地打开。
在围绕成团的光流之间,逐渐现出一道身影。
可从席上看去,此人却只有一道灰暗的影子,根本无法让人看出他本来的面貌。
“莲杀阵放出的这位挑战者,是影修吧?”席间有人率先喊道,“我就说,怎么没在仙门大会看到无影宗的人,敢情他们的弟子一直在幕后为莲杀阵准备。”
另一人却径直笑出了声,“这位道友,不是我说,就算人家无影宗弟子没有参与莲杀阵,我们之中也没几个人能看得清他们呀!”
毕竟,无影宗从上到下,修的皆是以快狠准为首则的心法,他们无论是杀敌还是援助友方,图的都是效率优先。
只是由于影修将修行重点放在攻击上,防御方面便相对弱化许多,为了庇佑自身安危,他们将防御都点在隐匿与模糊自身身形之上。
这样一来,即便对手不巧看到他们,也无法准确辨识出他们的动作,自然更难做出反应。
考虑到仙门大会的莲杀阵只是演示,这名影修显然没有将本门技艺发挥到极致,他甚至未曾彻底隐匿身形,只是借助障眼之法,将自身模糊成一道灰影。
“这可不是个好对付的挑战者。”楚离啧啧,“苏绮雪学的是天剑宗那套,他们修剑之人崇尚什么光明磊落,怕是不喜欢跟影修单挑。”
小怜却适时提醒她,“如姐姐所言,莲杀阵一共储备了十个挑战者,苏小丫头也不清楚会对上谁。或许她提剑上场之前,根本没想过,会遇上影修呢?”
楚离调整坐姿,更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搭在少年的手背上,“是她自己选的路,也没人逼她。我倒想看看,她打算如何应对无影宗的那些诡魅招式。”
几百双眼睛齐齐望入场中,而在苏绮雪拔剑出鞘的瞬间,影修灰色的身影便腾地从花瓣上消失。
众人这才拍案惊呼,原来方才影修为照顾到仙门大会已经有所收敛,所以才会先让在场修士看到他出阵,然后又让他们亲眼看着,他是如何骤然隐去踪迹!
苏绮雪拔剑四顾,蹙起的眉头之间是挥之不去的警觉。
一身象牙白的少女在场中缓缓踏步,如履薄冰,她时而转过身形,猛然对着空气出剑。
而她的每次试探,都会引发席间众人的议论。
“我说,这影修别光顾着躲了,好好的试阵整得像捉迷藏似的。你倒是出来,让苏小姐挥两下剑,给我们过过眼瘾行不行?”
“要是让影修近身,苏绮雪还能赢吗?”
“友谊第一,输赢第二。你我来这仙门大会,又不是为了看自己人拼个高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绮雪,师兄师姐们都支持你!快让大家好好看看,我们剑修行得正坐得端,才不怕暗中的敌人呢!”
苏绮雪面上淡定,似乎并未被这些声音影响,只是坚定地持剑与看不见的对手周旋。
没有交手的比试便没有看头,楚离几乎懒得继续观看,正抬手打了个呵欠,便听席上有人“哎”了一声。
只见一只葫芦从席间飞出,向空中吐出几滴清澈汁液后,“嗖”地落入苏绮雪手中。
她举着葫芦朝席上挥了挥,而葫芦的主人正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把葫芦捞回来。
苏绮雪一剑拍在葫芦肚子上,催动剑气将其中汁液全部引出,在剑尖周围舞成一圈半透明的水环。
水环之中水流涌动,在剑气作用下,流势愈发激烈。
在水环几乎被剑气震散时,苏绮雪却忽然将剑尖一转,划过身前,瞬间将无数细小水滴如雾般驱向前方。
这些被打散的水滴在前行途中遇到阻碍,诚实地勾勒出对方被遮掩住的身形。
“是那个影修!”葫芦的主人当即明白过来,“难怪苏姑娘要夺走我的葫芦,竟是为了打散酒液,使藏匿身形的影修无处遁形!”
在无数水滴中暴露踪迹的影修夺路而逃,然而不等他离开水雾弥漫的这块区域,苏绮雪的剑已经不请而来。
“承让啦。”少女反手将剑架在影修轮廓模糊的脖子上,重新露出自信的微笑。
事已至此,影修干脆撤去伪装,露出本来面目,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霍地扬起一道平静笑容,“苏小姑娘果然厉害。”
苏绮雪此次试阵,迎战影修获得胜利,场上一片欢呼,纷纷赞扬修真界代有才人出,天剑宗收徒的眼光更是走在修真界前沿。
“只有我关心那个葫芦吗?”楚离撑着侧脸,“小姑娘刚才一剑拍下去,那葫芦不裂也残。我看这葫芦不像是普通葫芦,通体泛着淡光,是要花很多心力才能养出来的灵葫芦吧?”
楚离还在纳闷,就见苏绮雪举着已经开膛破肚的葫芦,朝着葫芦主人摇了摇,“对不起,毁了您的葫芦。我转头委托家中帮您再添置一个,您看怎么样?”
葫芦主人一听这话,却连连摇手,“不敢当不敢当,我这葫芦能为苏小姐的得胜出上一份力,是我的荣幸,怎敢回过头劳烦苏小姐呢!”
这一来一去的客套场面,叫楚离看愣了,“认真的吗?先不说灵葫芦这东西,亲手种出,还要持续数年将自身灵力灌注其中,才能把盛入的水变成最合口味的酒。他不让小姑娘赔,还反过来感谢她?”
一旁少年冷不防地道了声,“这苏家是什么修仙世家么,势力好像还挺大。”
楚离摇摇头,“苏家祖上没有出过修士,听说是为了苏绮雪才与修真界接触。他们财富可观,人脉也广,有他们撑腰的话,别说是一个苏绮雪,一整个宗门都能高枕无忧……”
说到此处,她恍然大悟,“排除个人情绪,换了任何一个修士,若是遇上苏绮雪这样家世够硬的小姑娘,估计都会给足面子。”
“我想也是。”少年漫不经心抬起袖子,掸了掸靠在扶手上的那一块。
“但即便苏家底气再厚,跟苏绮雪赢了无影宗的人……会有关系吗?”楚离眯眼看他,“她可是在我们眼皮底下出的招,你跟我都看到了。”
少年一本正经问她:“姐姐觉得,一个灵葫芦能盛下多少酒?”
这问题来得突兀,楚离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意图,只是如实说出她所知晓的答案,“依照那灵葫芦的尺寸来看,不到四斤。”
“倘若那个葫芦肚子里盛满四斤酒液,而小丫头用它造了一场水雾,覆盖的也不过只有她前方那一片扇形而已。”少年将臂弯支在椅子扶手上,指尖在空中随意捻了捻,“而那不到整片场地的十分之一。”
“这一点,我知道。”楚离抓住他的一根手指晃了晃,“影修潜行时无声无息,苏绮雪能预判出他的大致行动区域,把他揪出来,运气确实不错。”
“只是运气?”小怜斜过视线,眼里透出狐疑,“影修如果真有姐姐说的那么神秘莫测,那他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场中任何一处。苏绮雪怎么知道,他会出现在那一块特定的区域,并且将水雾引去?”
楚离确实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她对苏绮雪能顺利得胜一事本就有些意外,只当那是属于原书女主的某种幸运。
可小怜并不知道苏绮雪在这个世界的女主角地位,他根本不会从那些角度思考问题。
他所着眼的,正是先前自己忽略的方面。
“你的意思是,苏绮雪能赢过影修,提前揪出他的所在,不只是因为实力和运气?”
少年沉默着看她,眸光里却有光芒闪烁,似乎是在表示赞同。
楚离皱眉思索片刻,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遂压低声音,对少年道:“你该不会是想说,苏绮雪能赢,是因为无影宗的人看在苏家的面子上,对她做出让步了吧?”
“姐姐与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小怜笑着回答,“不过这些事情,也轮不到我来管。”
少年眼中映出的她忽然放大,楚离意识到是他向自己靠近,正迟疑着朝后避让一寸距离,“大庭广众之下别太亲密,我不喜欢被人看着。”
“但我喜欢。”小怜这句话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念出,好像一串气泡从深水缓缓上浮,在水面相继破裂。
这声音带着十足慵懒之意,而他的脸与脸旁发丝将后方天幕遮住,在这个充满阳光的地方突兀剪出一道影子。
有那么一瞬间,楚离几乎以为,他是想通过当众亲吻的方式表达亲昵。
可她只感觉到他的额头抵上她的额头,而他面具的上沿压在她的眉间。
他呼出的气息沉沉地落在她的颈间,还带着些笑意,“姐姐以为,我想做什么?”
楚离按住他的肩膀,“光天化日之下,你跟我额头相抵……好奇怪。”
“他们不是觉得合欢宗风气狂野么?这样又能算什么。若是有人问起,姐姐就说是在传功便得了。”小怜低低地笑,带起轻微震颤,通过额头一丝不苟地传入楚离的意识中。
“你说你十八岁生辰在即,很快就不再是小孩子。”楚离轻轻把他推远一寸,想让他识些分寸,“但要我说你哪里更成熟,我倒真说不出来。”
她一指顶住他的胸口,免得他不依不饶再次黏上来,“我看这仙门大会对你来说,还是太无趣了。”
“这里除了姐姐,没有我在乎的人。”少年微微转过目光向左右看去,眼中是意兴阑珊的模样,“随他们怎么样,只要不打扰姐姐,他们在不在也没什么区别。”
楚离扶着水月帘,轻轻瞪了他一眼,“你是没有包袱,我好歹还代表合欢宗的形象。看在本宗的颜面上,你也得给我一忍再忍,知道了么?”
“姐姐是因为挂念合欢宗,才会在意这些。”少年轻叹一声,目光微黯,似是失落,“不过,我又能拿姐姐怎么样呢。”
但他很快重新挺直腰杆,坐有坐相,楚离正想夸他一句,却不料他忽然仰身朝她膝上躺下。
“你闹够了没有?”楚离一面掐他的手臂,一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刚才与你说的,你是当没听见吗?”
“嗯。”小怜合上眼睛,一手搭在胸前,一手却有意无意勾着她垂落的发尾,“姐姐让我照顾合欢宗的面子,让我不要当众举止亲昵,这些,我一律没听见。”
“你……”楚离发誓,他就是故意的。
她迅速环视近旁,虽有几人对他们这亲昵举动投来木然目光,但更多修士还是被莲杀阵和苏绮雪所吸引,并没有太关注她这里的状况。
楚离抓紧机会,隔着少年的衣襟戳他的锁骨,“我看你就是骨头松了,得给你重新紧一紧,才不至于这般胆大妄为。”
少年又“嗯”了一声。
对他这副坦然自若的样子,楚离简直是哭笑不得,“那你就躺吧,我看我的莲杀阵去。”
少年第三次发出“嗯”,便就着这个姿势闭目养起神来。
楚离再抬头看去时,苏绮雪已经退场,而出阵的影修也已回到阵中。
硕大的莲花图案重新合上所有十片花瓣,在半人高处徐徐旋转,似乎是在耐心等待下一个试阵之人。
自苏绮雪之后,又有八名修士先后上场,分别与莲杀阵展开对决。
运气好的,尚能挺过两三炷香时间,才被法阵放出的其中一人打败。
而运气不好的,一上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刀剑抵住命门,灰溜溜地告败。
原本有苏绮雪这样一个年轻修士打头阵,在场众人对后面的比试皆是翘首期盼。
结果那之后试阵的人,也不知是运气太差,还是状态不佳,一个个发挥得甚至还没有苏绮雪正常。
由于莲杀阵每次从阵中随机放人,无法预判,当其中一名棋修“抽”到影修时,本来还挺高兴。
他直接从场上引了一坛酒来,分明是想效仿苏绮雪,以细密水雾揭露影修的踪迹。
可是棋修朝着正东、东南、西北和东北各洒了一片水雾,把整坛酒都浪费完,也没能顺利揪出影修所在,反而在气恼之中,一时不慎被影修从后方钳制,输得猝不及防。
带酒坛来席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道侣。
那女修见此情景,不由当众对他斥道:“连依样画葫芦都画不好……我酿了足足二十年的好酒,叫你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全败光了,你对得起我吗?”
霎时间,场上传来一片克制的哄笑。
“还以为苏小姐那招是能克制影修的绝招,谁用了都会说好。现在看来,秘诀不在招式,而是在施招的人啊。”
“我也是爱酒之人,二十年的酒可不好讨,何况还是道侣亲手酿的。这次若是征讨魔域,他道侣多半要逼他打头阵,才能消心头之恨吧!”
“还好我够识趣,没有急着上前试阵。我宁愿跟魔域那些妖魔鬼怪鏖战,也不想在自己人面前丢人。”
“十名精英才能撑起一个莲杀阵,试阵之人根本不知道会遇到谁,容易慌张也是正常的。这亏得是演示,一次才放出一人。实战中,一次可以放出好几个,那才是真的叫敌人应接不暇!”
一连八个试阵者,竟无一人能赶超苏绮雪对阵时的表现。
薛长老正笑着对席上众人拱手,“还请再来一人,补足十场,图个十全十美的好兆头。不知哪位愿意上前一试?”
场上鸦雀无声。
薛长老没有气馁,接着笑呵呵道:“大家别把一时输赢放在心上,我们谁不是从经验教训中学习进取的呢?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诸位若是自己无法下定决心,可有愿意举荐之人?”
话音刚落,全场齐齐倒吸一口气。
“千万别找我,我宁愿留着力气,去练一晚上拳,也不想丢一炷香的脸。”
“大师兄,你身手这么好,不如去试试吧,露一手给他们瞧瞧!”
“小师妹,大师兄才不敢去呢。万一他败了,回来可就没脸见你啦!”
在一片互相推搡的热闹之中,却独独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冷声,“我倒是有可以举荐的人。”
这声音似曾相识,楚离斜睨而去,却发觉那人正是先前来找她麻烦的刀修。
而刀修此时正朝着她的方向望来,目光中闪过一道狡猾光芒,“我推举合欢宗的阙宗主,不知阙宗主敢不敢上场一试?”
……这刀修明摆着是要坑她!
楚离那些义正言辞的反驳已经到了嘴边,少年却突然起身,云淡风轻望向刀修所在,替她开口,“姐姐乃是堂堂合欢宗宗主,你三言两语让姐姐上场,难道姐姐便要答应不成?”
刀修毫不退让,态度顽固,“让阙宗主说话,我不跟炉鼎讨论这些正事。”
“这种小事还用得着麻烦姐姐?凡事皆要谈条件,正事尤其如此。”小怜一手抚上面具,指尖轻轻敲打在面具粗糙的纹理上,“若是姐姐赢了,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比起刀修挑衅般的举荐,楚离对他这反应才更吃惊,几乎坐不住,“我压根就不想上场,你怎么都开始跟那个刀修谈条件了?”
小怜却一手拦在她身前,明摆着是要阻止她起身,“姐姐稍安勿躁。切记,越是表现得波澜不惊,才越能威慑住对面的家伙。”
“你说得倒轻松。”楚离倒是想拥有遇事从容的觉悟,可是眼下这情形,单凭从容已经不能解决问题。
少年回首望她,“姐姐信不信我?”
“信是信,但是……”楚离欲言又止。
明明受到针对的是她,为什么小怜却要问她,相不相信他?
他没可能替她上场。
可是,少年眼中的眸光是如此明亮,与其说是令人安定的力量,倒更像是未知的情绪在燃烧。
楚离隐约觉得这样的他有些陌生,可这似乎不是一个适合跟他深入探讨的时机。
她迟迟没有给出回答,小怜也并不着急,只是抱住她的肩膀,弯腰靠在她耳边,“姐姐忘了蜃珠么?”
少年一语惊醒梦中人,楚离反手召出那颗鸽蛋大小的珠子,却又不免有所担心,“这里聚集了修真界的精英,同样的招数或许在合欢宗内部有效,但遇上真正的高手,就不好说了。”
“这不是还有我么。”小怜在她的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战栗感顷刻间传遍楚离半侧身体。
“我只能赢,不可以输。”她顶着一张微微发烫的脸,再次庆幸有水月帘伪装面容。
这似乎并不影响小怜看穿她的想法,“姐姐有什么好害羞的,该害羞的时候还没到呢。”
楚离恼羞成怒,“你最好祈祷我顺利过关,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看到我摘下水月帘。”
“姐姐放心,我不需要依靠祈祷这样虚无的东西。”少年伸指抚过她的耳廓,柔软指尖将热意扩散,却意有所指停在水月帘钩在她发间的位置,“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亲手帮姐姐把水月帘取下。”
楚离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仍在等待回音的刀修已是很不耐烦,他明明身在数丈开外,声音却洪亮得好似要让千里之外都能听见,“阙宗主,你跟你那小炉鼎嘀嘀咕咕完了没?敢不敢上场,不过就一个字!”
楚离向小怜使了个眼神,旋即起身望向场中,却压根没有正视刀修。
“有何不敢?”楚离拂袖离席,在两旁讶异目光中向莲杀阵走去,还抛下一句话给刀修,“我若赢了,你可得给我磕三个响头,喊我一声祖宗。”
一路清风拂过,转眼间,她已经站在莲杀阵的对面。
从席上俯视时,楚离只觉法阵精妙,而它自身的难以捉摸与杀伤力更是不容小觑。
可如今看着,由灵力编织出的金粉色图案,却吸引住她的目光,令她由衷感到赏心悦目。
大约修士一旦有了信念,知晓前方会有怎样的危险,反而不会像在初期摸索阶段那样,过于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就是像前八个修士一样输掉,再加上……可能会丢合欢宗宗主的脸。
好巧不巧,这张脸偏偏不是她的。
一个正统修士在修真界行走,确实会看中名声,而名声往往是与姓名联系在一起。
可在这场仙门大会上,大家记得的只会是阙芸而已。
既然宗主怂恿她来仙门大会,就得做好接受这种局面的心理准备。
想到这里,楚离忽然觉得,方才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何时开始?”她甚至原地伸了个懒腰,活络筋骨,“早些结束这场试阵,我想看下一个环节了。”
“您愿意站出来,老朽十分感激。”薛长老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转头朝着法阵所在做了个手势,“开!”
楚离一手在袖中攥住蜃珠,一手召出法器。
这是她自己的那把伞。
因为蜃珠之力,她遮掩了纸伞的外观。
所以,她虽然有握住法器的实感,却并不会将法器暴露人前。
倒不是阙芸不愿支援她一件上好法器,而是那些法器在阙芸本人继任宗主之位后,已经闲置很久。
法器需要被经常使用,才能表现出最大程度的服帖,否则不但难以发挥出应有的力量,也会影响持有者的发挥——这就是常说的“兵器不趁手”。
何况,高级法器对使用者的修为有更严格的要求。
一个修为中等的修士,用上趁手的法器,能得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而同一个修士,倘若强行驱动高出自身水平的法器,则会得到一加一小于二的效果。
阙芸清楚这个道理,所有没有故意塞给楚离那些高级法器。
而她赠予楚离的水月帘本身带有防御之效,若是遇到意外情况,楚离完全可以凭此优先回避。
假如情况刁钻,楚离必须动手,那么自然是动用自己的法器为佳,但应尽可能掩饰它的外观,免得旁人发现破绽,继而拆穿她的身份。
纸伞握在楚离手中,这感觉是如此熟悉。
毕竟这把伞陪伴她度过许多日子,她在捡回少年的同一天开始熟悉这把伞,伞与少年如同她的盔甲和软肋,缺一不可。
十瓣莲花在自转数十圈后,终于张开一片花瓣。
而上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迟迟未曾到场的龙傲天本人。
先前只顾着应对刀修枪修这两个麻烦,又让苏绮雪打扰了一回,楚离完全没有关注过龙傲天的去向。
一方面,她单是听到白令羽的名字,就会回想起早前在客栈时,他满脸狰狞、口吐怒言的暴躁模样。
另一方面,她在潜意识里以为,天剑宗会把白令羽这样的宗门新秀留到最后,再让他出场压轴。
可没想到,龙傲天早就在莲杀阵里藏着了。
白令羽从莲杀阵中现身后,场上再次掀起声浪,其中还夹着来自苏绮雪的一道激动呼声,“令羽哥哥,天剑宗的荣誉就由你来守护,千万别让大家失望呀!”
……岂有此理。
就因为苏绮雪是天剑宗长老破格收的徒弟,即便她在测试莲杀阵的时候赢了,也不算破坏他们天剑宗的荣誉?
敢情天剑宗外的修士还不能赢了?
楚离真是谢谢苏绮雪,若不是因为她为龙傲天加油的声音这么响亮,自己可能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的求胜心。
白令羽似乎对席上热烈的鼓舞声习以为常,正端端正正朝楚离抱拳,“先前幸得贵宗款待,还未能送上薄礼致谢。”
语气客气得很。
可楚离记得清楚,自己刚穿来那会,龙傲天刚被原身下过合欢散,他那时的态度可与现在有天壤之别。
楚离觉得好笑,若是让龙傲天知道,这副水月帘下是同一张脸,他还不得当场破防,气成猪肝色!
“谢礼就免了,合欢宗物质丰沛,不缺这些。”楚离特地强调了“物质丰沛”四个字,“如今,平息魔域动乱、守卫修真界才是各宗的共同诉求。天剑宗也应留着资源,为了更大的事业努力。”
表面上这是在客套,但楚离不否认,她可能多多少少有点私心,顺带讽刺了天剑宗物质贫瘠的现状。
白令羽听到这话,神色确实微有异样,但他马上便捞出和和气气的套话,“阙宗主有这般大局观,是修真界的幸运。今日有幸与阙宗主同台竞技,您不必看在后辈面上手下留情。”
楚离笑了笑,“好。”
她才不会手下留情,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龙傲天缓缓拔剑出鞘,同时楚离留意到,他的剑穗上串着两只雪白毛球,与苏绮雪发间的饰物如出一辙。
楚离余光瞥到,苏绮雪从席上向白令羽投去的目光,那其中有少女的崇拜,也有不容小觑的强烈占有欲。
苏绮雪就差一脚踏进比试场地,站在龙傲天身边为他加油喝彩了。
而另一边,小怜向楚离投来的目光虽然也十分专注,但兴许是因为面具掩饰之故,锋芒却收敛许多。
少年一只手靠在腰前,指尖互相捻动,乍一看去,似乎是在琢磨什么。
楚离来不及再多观察什么,因为龙傲天已经发动第一剑。
这一剑来势汹汹,剑刃划过空气发出刺耳的声音,白令羽显然并不像嘴上说的那样客气,而是意图速战速决。
眼看剑尖带着寒光闪过,楚离旋身躲开,与龙傲天擦肩而过。
白令羽还保持着提剑向前挑去的动作,但他只停顿了一次呼吸的时间,便转身将剑回旋而来。
楚离一个后仰,脚尖贴地从剑锋下滑走,垂落的珠链在颈前互相敲击,犹如在为她编织一支环佩叮当的乐曲。
但实际上,这声音听在楚离耳中,更多还是吵闹。
珠链因为她的闪躲动作七摇八晃,但阙芸一早就提及,只要水月帘的两只小钩子还挂在她的发间,只要悬着众多珠链的那条主链还落在鼻梁上,水月帘的易容效果就不会受到影响。
若非如此,楚离从一开始便不会考虑上场比试的可能。
白令羽第一二剑皆被避开,原本还算淡定,可偏偏在这时,旁观这一切的苏绮雪又呐喊助威,“令羽哥哥,你可是答应过我,不会再让我失望的!”
一瞬间,龙傲天周身的气场似乎有了变化。
原本凝聚在剑锋上的剑气以他为中心,向周围三尺蔓延,倘若龙傲天是天剑宗一把令人瞩目的剑,那他挥动前两剑时,恐怕连自身剑鞘都没卸下。
剑风扫过之处,尘埃平地而起。
空气中有某种力量绷紧,空气变得极度干燥,好像有无数把细小刀子划过楚离身上。
楚离鼻子一热,指尖由珠链下拂过,才发觉是被剑气激出血了。
她暗掐法诀止住鼻腔中渗出的血,一个清尘诀同时除去指尖血与面前扬尘。
“得罪。”白令羽将剑平举,调整角度,剑尖重新指向楚离。
龙傲天不再敛住实力后,身法变得极快。
楚离只觉剑光晃过,她甚至不敢说自己看清了剑的轨迹,只是下意识凝出灵力覆盖伞身,抬起别人看不见的纸伞,凭着直觉挡下龙傲天这第三剑。
剑气与伞身相击的这一刻,楚离听到某种东西裂开的声音。
即便有灵力强化,纸伞依然承受不住这一剑所带来的冲击。
伞柄从中断爆裂,弯折的伞骨将伞面上的红色夹竹桃刺破。
陪伴她这些时日的法器,在龙傲天的真正实力下,脆弱得就像一柄最普通的纸伞。
楚离原本以伞身对抗剑,如今伞身折断,这股冲击于是顺理成章地向她袭来。
留给她反应的时间不足三秒。
倒数第三秒,楚离五指扣住半截纸伞,沿着剑锋划过,将一半冲击化解,同时闪开半步。
倒数第二秒,楚离将灵力注入袖中蜃珠,象征蜃珠之力的光华由她袖中逸出,如无数游鱼四散飞腾。
最后一秒,楚离将蜃珠抛入上空,自己则跟随蜃珠跃入半空,在龙傲天向上劈来第四剑之前,用蜃珠之力将他罩住。
剑气至刚,然而蜃珠中流窜出的光华却至柔,如同水和云雾,并不会被刀剑的力量轻易斩断。
楚离正是要用蜃珠困住龙傲天,只要他心中有任何执念,这一时半刻的干扰,就足以为她争取到转机。
然而白令羽虽然定在原地,数道剑光却围着他向周围炸开。
楚离眼疾手快避开这些无序的攻击,却眼看其中一道剑光扫过上空蜃珠。
完美无瑕的珠面上,赫然出现一条裂缝。
而与此同时,罩住龙傲天的蜃珠光华化成碎片,落下时却像所有虚幻之物那样消弭无形。
唯有场上传来的喝彩声愈发清晰。
“令羽哥哥,好样的!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不是我说,阙宗主那招空手接白刃,看得我真是心惊胆战。她当真没打算亮个真刀真枪吗?”
“她那怎么可能是空手,保不准在手里藏了什么防御之物,只不过我们离得远,看不真切罢了。”
“嘿,天剑宗的白令羽果然有两下子。合欢宗宗主刚才是分明是想用幻术拖住他,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破了局。”
“白令羽跟苏绮雪这对天剑宗璧人,今日看来是要傲视群英了!”
楚离却没心思继续听下去。
蜃珠之力构成的囚笼破溃后,白令羽重新出现在众人目光中。
但没有人能像她这么清楚地看到,此时的白令羽额间浮现紫色印记,双目血丝密布,他手中的剑身逐渐变暗,剑气亦不受控制般,向外一阵阵扑去。
……怎么回事?
比起之前那个来碰瓷的廉启,龙傲天这个样子,才更像是走火入魔吧!
楚离当即避开数尺之距,召回蜃珠,好在珠子虽有裂缝,但仍保持一体。
龙傲天形容魔怔是不假,但对外界的反应似乎也慢了一拍。
楚离当机立断,以自身灵力与蜃珠之力交织,凝出数道灵丝,将龙傲天的腿脚束缚在地,又借助灵丝,将他的双手捆缚在后。
“你……”
由龙傲天口中传出的低声带着十足威胁,楚离抬起一指,指尖凝结一道新的灵丝对准他,“白小友,从你拜别合欢宗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了?”
场上观众也想知道,现在是什么局面。
“哎,白令羽刚刚不是一举破局了吗?我不过是被那些花花绿绿的光晃了一下——就这么一下,白令羽怎么反而被阙芸给捆住了?”
“白小友,这不过是一时失手,不妨事的,用你的剑气挣脱就好!”
“阙宗主一会空手接白刃,一会下幻术,一会又捆绑……她的招式,未免也太花了吧!”
“不看到最后还真不知道,到底谁会赢。就这一场,已经值了!”
在众人议论不休的这会功夫,楚离一面与龙傲天保持距离,一面围着龙傲天绕圈行走,不断加固他手脚上的灵丝。
灵丝是合欢宗不外传的招式,一旦凝出,若无本人意志,或是更高级别修士暴力卸除,便无法轻易解开。
龙傲天理当比她现在的修为高,而金丹初期凝出的灵丝,本不至于将他禁锢住。
楚离只能理解为,他是被自身有异于常的状况所拖累。
半柱香时间过去,白令羽虽然毫无认输之意,但也确实没有主动挣开灵丝束缚。
“胜负已分。”薛长老见此情形,当众宣布结果,“这一场,应是合欢宗阙芸阙宗主获胜。”
他从席上抬手,遥遥示意楚离解开灵丝。
但楚离还顾忌着龙傲天现在的状况,未曾动作。
“阙宗主可是有什么事?”薛长老察觉到某种异样,“有话请直说,这里都是自己人。”
楚离犹豫片刻。
当众说这种事,算不算不给天剑宗面子?
她下意识循向少年方向,然而他不知何时离开原位,她扫过半场,仍未发现他在何处。
正当楚离打算抛开顾虑,将情况言明时,一道象牙白色的身影,却从席上瞬息闪现场中。
苏绮雪张开胳膊,拦在白令羽身前,抬起的脸庞上满满都是不服,甚至还有委屈的泪意。
“阙宗主已经对令羽哥哥使了这些手段,还要对令羽哥哥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姬无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楚离:好好的,你背什么诗……
姬无雁:不识靠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楚离:???
第139章 暴露
在楚离的意识里, 苏绮雪若要维护龙傲天,本身倒不奇怪。
毕竟他们一个是原书女主,一个是原书男主, 在原本的剧情里,即便龙傲天一着不慎被原身夺走元阳,萎靡不振的那段日子里, 苏绮雪也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不过亲眼看到苏绮雪这么一个大家闺秀, 为了龙傲天在仙门大会上眼泪汪汪, 楚离仍是不免觉得有些夸张。
“苏小姐, 我可是当着这么多道友的面,跟白小友比试了一场。你口中的那些所谓手段,不过是正常的招式。我按照比试规则出手, 并不是刻意针对他。”
楚离单是仿照阙芸的口吻念出“白小友”, 就已经头皮发麻,也不知小姑娘一句一个“令羽哥哥”,怎么能喊得这么顺溜。
苏绮雪一双漂亮的兔子眼眨了又眨,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袖将泪花拭去, “还请阙宗主把令羽哥哥身上的束缚解了,您这样会影响他身上灵力在筋脉中流转, 对他接下来的表现不利。”
……解开束缚?
这个苏绮雪是不是太袒护白令羽了一点, 龙傲天额间的紫色印记明明还在隐现, 密布的血丝更使他的双眼看起来随时都会迸火。
任何一个修士从旁这么看着, 都能明白龙傲天现在的状况, 但凡苏绮雪回过头就该清楚, 束缚龙傲天完全是安保措施, 而不是有意为难他。
可苏绮雪护在龙傲天身前的姿态如此大义凛然, 小姑娘直着脖子, 所有的锋芒都朝向前方,简直叫人怀疑,她是不是选择性无视。
而此时龙傲天的目光越过苏绮雪的肩头,死死盯着楚离手中,仿佛他已经看出被蜃珠之力遮住的断伞。
楚离指尖轻动,将纸伞的残害收回袖中,像这样的衣服在袖中都藏有一个小巧的储物囊,收放随身物品十分方便。
她这才抬手指向苏绮雪背后剑气动荡的龙傲天,想跟小姑娘把话说清楚,然而她还没指到位置,手就被人牢牢握住。
楚离俯眼,便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灰蓝色的袖子,那手上的每一处转折与弧度,对她而言都再熟悉不过。
当她视线上移时,便对上少年从容平静的目光。
而他合了合眼,仿佛是在暗示她,这里由他接手。
楚离来不及了解少年的意图,小怜已向苏绮雪开口,“这位苏小姑娘,你可得明白一件事,若不是姐姐将你那心上人制住,他现在可未必会安安分分站在你背后。”
苏绮雪根本不把他的劝说当一回事,“你什么意思?在阙宗主与他比试之前,令羽哥哥明明好得很。”
少年叹了口气,“所以,你是在责问姐姐?”
他的从容不迫令苏绮雪愣了一愣,“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令羽哥哥入阵以来,阙宗主是唯一与他交手之人。他如今有任何情况,那也是因为这场比试的缘故。事到如今,难道阙宗主想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楚离瞠目结舌。
龙傲天打到一半突然出现暴走迹象,怎么还成了她的锅?
但凡修士就有可能走火入魔,这就是为什么修行需要循序渐进地来。
苏绮雪是不是根本就不觉得,龙傲天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要追责,单凭苏小姐一人的说辞恐怕不够。”小怜视线一转,向席间薛长老挥手示意,“不如让天剑宗的长老来评评理,看看究竟是你这心上人自己的问题,还是姐姐引发的问题。”
“我是不会让你们迫害令羽哥哥的!”苏绮雪忽然拔剑,反手一挑,将束缚在白令羽手脚上的灵丝齐齐斩断。
而龙傲天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抬剑,剑锋毫不客气地冲着小怜斩去。
情急之中,楚离将少年推向一侧。
她能感到剑气从背后扫过,掀起的气流将她的长发激得狂舞,使她一下子看不清眼前的事物,而摔倒时的力道又使她无暇思考过多。
少年在后背着地前还不忘伸手接住她的身形,楚离稳稳落在他的身躯上,好歹没有把合欢宗的颜面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她旋即撑起身形,便见寒光掠过,龙傲天的剑锋分毫不差指在她的眼前。
“是你……”
这低沉可怖宛如困兽嘶吼的语声,从代表正道天选之子的龙傲天的口中传出,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楚离正疑惑为何龙傲天用这种语气顶撞“阙芸”,下意识伸手拂过脸上,才发觉面前空空如也。
糟了,水月帘!
她落地前戴在脸上的面帘,此时正安静地躺在三尺开外,珠链在剑气扰动下翻转碰撞。
没了水月帘,便没了遮掩面容的法术。
这意味着什么,楚离再清楚不过。
她火速召回水月帘重新戴好,但方才一瞬间的露面,显然没有逃过龙傲天的眼睛。
剑气接踵而至,楚离抱住少年翻身。
一次,两次,三次。
龙傲天一剑又一剑劈来,口中魔怔般念叨着——
“妖女。”
“妖女。”
“妖女!”
楚离忍无可忍,凝出灵丝反手朝着龙傲天放出,可龙傲天一剑就将灵丝崩成点点灵光,再次出剑。
另一道剑气却从旁插手,将龙傲天这一击打偏。
薛长老的身形随后而至,“令羽不太对劲,苏小姐,快配合老朽运剑,先让他安定下来!”
苏绮雪却无动于衷,“薛伯伯,还请您别干扰他,让令羽哥哥把他该做的事情做完。”
“绮雪,你这是在说什么?”薛长老的表情就跟楚离现在的心情一样愕然。
“是她!”苏绮雪指着楚离,“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合欢宗宗主,这张脸是假的!宗中不是一直想找到羞辱令羽哥哥的元凶吗?那个人,分明就是她!”
苏绮雪在薛长老的瞠目结舌中,扭头瞪着楚离,原本秀丽的面容竟呈现扭曲之态。
“就是她,害得令羽哥哥生出前所未有的心魔。我为帮他平定心魔想尽办法,彻夜不眠不休,我以为,他已经好了。没想到这个妖女一来,便将一切毁于一旦!”
薛长老看看楚离,显然是因为顾忌合欢宗的面子才没说什么,又看看苏绮雪,语重心长,“兹事体大,你可有确切证据?”
“单凭她能让令羽哥哥心魔再起,就是最好的证据!”苏绮雪剑尖一晃,将一只传信玉简就地召出,“薛长老可还记得这只玉简?当时那妖女匆匆逃离客栈,只留下此物,而宗中曾想借助造访合欢宗的机会,找到玉简主人。”
她转而对着楚离举起玉简,“这东西,你该不会认不得吧?你想自证,便亲手拿着它。若玉简不属于你,那即便你对它施加灵力,也无法令它浮现任何姓名,届时我苏绮雪自会登门赔罪。”
苏绮雪无疑已经在心中认定,楚离就是那个当初给龙傲天服下合欢散的弟子,如今所做的无非是说服薛长老,让薛长老和其他天剑宗的人也加入追责的队伍。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楚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去接苏绮雪递来的玉简。
原身所做之事,虽然与她无关,但玉简并不会区分壳子里是谁,它只能诚恳而笨拙地识别出主人的躯壳,从而帮助苏绮雪定罪。
天剑宗是一个格外看重名誉的宗门,他们从不轻易放过任何有辱名声的弟子,也不容许外宗之人辱没宗中弟子的名声。
更何况,被羞辱的弟子不是别人,是被他们视作明日之星的白令羽。
楚离迟迟不接玉简,苏绮雪原本还能勉强稳住的表情,愈发波动起来。
少女眉眼微战,脸色泛白,唇角更是肉眼可见地轻搐,“你不接?若你真是合欢宗的阙宗主,为何不敢接一个区区玉简?你不接也没关系,我总有办法会让你接受试验。薛长老,不如……”
可苏绮雪最后那句话还没说完,小怜却抢先拔出她手中的玉简。
“把玉简还我!”苏绮雪举剑威胁,“那不是你的东西,岂容你随意处置!”
“不容我处置,也轮不到你处置。”小怜语声淡漠,“想用这个来为难姐姐,你以为你是谁?”
他五指紧扣,不出一弹指功夫,便有细灰从指间洒落,纷纷扬扬,随风飘散。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擅自摧毁本宗证物!”苏绮雪气得脸色发青,手中剑震颤的同时发出应和主人的鸣声,“你这么做,不就是生怕暴露了,这个女修正是羞辱令羽哥哥的人!”
“除非你能证明这一点。”小怜漫不经心抬手,将掌心残余的玉石灰末吹干净,“你是有证人,还是有别的物证?姐姐可不跟蛮不讲理的人浪费功夫。”
不待苏绮雪再驳斥什么,她背后的龙傲天却干脆果断,一剑朝他们之间劈来。
剑气化作巨刃,将地面崩开一道深达数寸的裂痕。
“令羽!”薛长老眼看情况开始失控,正欲拦住龙傲天,然而龙傲天却好像不认得薛长老那样,剑气一荡,将他甩出数丈远。
场上一片惶然之声,几名天剑宗弟子急于入场维持秩序,然而龙傲天却高举手中剑器。
暗流掺着剑气四散而开,在八方同时化出八柄模糊的剑。
这些灰暗的剑影筑成屏障,将正欲上前查看的天剑宗弟子齐齐弹出老远。
对自己人出手后,已经失去常理的龙傲天反身又是一剑,不偏不倚朝着少年劈去。
小怜当即侧身躲开,随后在龙傲天的视线中,朝着远离楚离的方向移动,似乎是要将龙傲天的注意从她身边引开。
“你要做什么?”场面混乱,楚离担心少年此举会伤到自身。
小怜却轻描淡写道:“姐姐怕什么,他现在不过是一头发疯的犬,只能顾及一个目标。”
“他现在神志不清,你千万别冒险!”楚离话音未落,便被苏绮雪打断。
“休得侮辱令羽哥哥!”苏绮雪牢牢拽住龙傲天的臂弯,剑指楚离,“令羽哥哥,就是这个女修,她先是坏你名声,又用计引出你的心魔。使出这种卑劣手段赢得比试的人,绝不能放过!”
“苏绮雪,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楚离对这位原书女主的印象已经临近崩坏,“不是所有赢了白令羽的人就是使诈,前九场比试只有你一个得胜,难道就正常吗?”
“天剑宗的荣誉容不得你们这些人破坏,你连宗主的身份都是假冒的,凭什么跟我叫板?”苏绮雪手中掐诀,为剑身镀上一层微光,“有本事就跟我实打实地比一场!”
她虽然这样说,但并未征求楚离的表态,直接将长剑掷出,使之像箭矢那样朝楚离飞来。
楚离匆匆斜过身形,眼看苏绮雪的剑即将擦肩而过,却戛然而止。
“真是好一把飞剑。”少年的声音懒懒传来。
他正将两指竖起,瞄准剑尖所在,似乎是用某种方法控住空中飞剑。
可是楚离从不知道,小怜学过这种功夫。
这边的苏绮雪仍试图反向控剑,然而那柄离手的剑似乎被定在空中,无论她如何施力也无法撤走。
“敢动我的剑!”少女屡试未果,气急败坏。
她拉住正与少年对峙的龙傲天,一个劲地催促着,“令羽哥哥,你别管他,他无非是在护着那个假宗主而已。你听我的,把那个假宗主的面帘挑下来,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苏绮雪的剑却掉转方向,逆风而来,瞬间擦过她自己的袖子,割下袖口一片。
“聒噪。”少年指尖一转,撇过冰冷视线,“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心上人的手从胳膊上剁下来,然后塞进他的嘴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离:这个威胁够劲,我怎么没对你试过?
姬无雁:……
#可我的心上人不是你么???#
第140章 反派
少年语气利落, 眸光阴狠,丝毫不像是在虚张声势。
若非他手中无剑,亦无凝气为剑必备的天剑宗心法, 楚离几乎毫不怀疑,小怜一定会照他说的那样做。
被少年这句话所撼动的显然不只是楚离。
苏绮雪更是气得声音发抖,旋即俯身去捞地上的剑, 目光斜向少年, “你怎么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还威胁我!”
可她的剑仿佛黏在地上一样, 苏绮雪用力到指节都泛白,也没能把剑柄抬起半寸。
尝试数次后,她的表情已经变得狰狞, 像是无法忍受般仰头斥道:“你到底对我的剑施了什么邪术, 为什么它不听我使唤!”
“它不听你的使唤,你问我干什么?你们天剑宗不是把剑视为灵物么,你该问它。”少年摊开手掌,还耸了耸肩, 语气十分漠然,“左右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 它能像活物那样跟你沟通吧?”
苏绮雪抬眼瞪他, 两只手一齐用力又掰了几回, 那把剑却仍是纹丝不动。
她识趣地放弃了自己的剑, 转而握住龙傲天的手怂恿他, “令羽哥哥, 你也知道, 我为了今日仙门大会有多努力。可这些居心不良的家伙, 居然封住我的剑。剑即是剑修的第二张脸,而他们胆敢践踏我的颜面,你说该怎么办?”
龙傲天阴着一张面孔,开口时声音犹如生锈的剑器,近乎僵硬地重复着苏绮雪先前的话,“挑下她的面帘,让所有人看到,她到底是谁。”
苏绮雪捧住龙傲天持剑的手,将他的剑尖对准楚离的脸,“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我不止要揭开这个女修虚伪的面目,我还要在她脸上划下记号。这是她忤逆你和我的罪证,她一辈子都别想抹掉!”
“好。”
龙傲天挪开苏绮雪的手,浑身剑气动荡,抬剑时仿佛有源源不绝的剑气聚在他的剑锋。
剑身已是深暗一条,看不见任何明光,上面附着的是浓烈到几乎能将躯体侵蚀的力量。
龙傲天本是缓步前移,忽然间却加快步法,身影瞬息间模糊,下一刻已闪到楚离面前。
在一连串的变故下,楚离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极致。
她完全是凭着身体的本能避开龙傲天的剑,但如有实质般的剑气依然毫不留情,从她脸上的水月帘底部削下数串珠链。
视野中剑气如狂风中的飞鸟般四窜,杀意近在咫尺,而她身后不远处是龙傲天布下的禁锢法阵。
楚离一只手已经临近法阵边界,这法阵与龙傲天的剑气同源,她人在三尺开外,都能感觉到其中激荡的剑气。
若是她退,法阵上窜动的剑气能生生剥掉她一层皮。
若是她进,稍有闪失,便会被龙傲天操纵的剑气戳成筛子。
此刻,龙傲天再次举剑,剑气撕破空气直冲她而来。
楚离算准龙傲天出击的角度,决计在最后关头侧身闪开,只要龙傲天这一剑钉在他自己筑下的法阵上,同源剑气对冲,那么这一片的禁锢或许便能解除。
可在楚离迎着剑气转过身形的刹那之间,少年的身影却如鬼魅般出现在她眼前。
他一手抓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原地旋开更远,另一只手却迎向龙傲天飞驰而来的剑气与杀意。
楚离没有看清少年做了什么。
她只看到少年近乎苍白的手指弹开剑尖,如此从容不迫,仿佛他弹开的并不是足以破开骨头的利器,而是一根在风中拂动、平平无奇的枝条。
龙傲天这一剑必然使出了极大的力气,剑尖偏开后猛地撞上他的肩头,而他自身也失去平衡,像被撞断的柱子那样向后倒去。
途中,龙傲天反手将剑扎向地面,试图撑住身体。
可是少年后发先至,轻描淡写抬指扣住他的剑尖。
龙傲天重重跌落在地,而他唯一能够挥动之物,却被小怜制住。
“我警告过你。”少年俯眼看他,像是在打量一株被压扁的小草,“你怎么非要听小丫头的话呢?”
少年嘴角扬起,发出一声不屑的低哼,同时楚离听到有什么在震颤、低吟,那似乎是剑遇到无法突破的困境,因为全力相抗而发出悲鸣。
然而这悲鸣只持续了短短两次呼吸,声音便陡然变得高亢,锐利得似乎能穿透她的耳膜。
楚离偏过脑袋回避这声悲鸣,而跌坐不远处的苏绮雪更是捂紧耳朵,从旁惊愕地看着她口中的令羽哥哥,竟然被他们瞧不起的炉鼎一招挑翻在地,毫无还手之力。
苏绮雪伸出一只手,向着龙傲天不屈探去,“令羽哥哥,你不要怕,起来跟他打!”
可少女的指尖还未触及他的衣角,龙傲天手中那把暗沉的长剑便从剑身中段爆开。
无数碎片如飞沙走石向四周弹射,有些嵌入地面,有些穿透法阵。
苏绮雪满目茫然注视着这落雨般的场景,眼角被碎片划开口子,淌下血痕,乍一看去如同是她在泣血一般,让人觉得既可怜又可怖。
而苏绮雪会有这种反应,楚离一点也不奇怪。
毕竟龙傲天这把剑,是天剑宗集结十把宝剑的残片,将昔日辉煌重新熔铸成的新一代神兵。
此剑之快,但凡花瓣落在剑锋上,都能立时裂成两半。
用它斩杀的敌人,即便头颈已经分家,也不会马上留意到,直到他们的脑袋随着身体走动时的重心变化,从脖颈上滚落。
这样一把剑,能令数以百计的剑器黯然失色,即便它不出鞘,单是它自身蕴含的剑意,就足以在两方对峙时造成可观的威慑。
它本该伴随龙傲天,直到他成为修真界实质上的盟主,却偏偏在少年的干涉下,如玉石般碎去。
想到这里,楚离下意识地抬手拂过脸上,没有摸出任何被碎片划破出血的痕迹。
她并非是运气好,实际上,楚离现在左右看去,就已在近处发现许多小碎片,它们正冒着丝丝缕缕的黑雾。
只不过,在龙傲天手中剑崩断之前,少年抬袖挡住了所有朝她飞来的碎片。
但楚离很清楚,挡住碎片的不单单是靠着袖子。
龙傲天周身被剑气裹住,这对他而言,理应是进可攻击、退可防御的增益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龙傲天作为首当其冲遭到碎片洗礼的两人之一,全身上下无论是衣服还是颜面,都被碎片划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一身白衣血迹斑斑,想来身上遍布伤口。
可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同样是在最前方承受剑身爆裂的小怜,却看不出丝毫受伤的迹象。
方才发生了那么大的冲击,而他只是站在那里,衣袖在残留的剑气中浅晃,几缕发丝绕过面具,正被他伸手勾回原处。
“……这破法阵怎么还没散。”少年嫌弃般甩了甩指尖,将一缕极细的黑雾散开,旁若无人般扭了扭脖子发出几声咔咔脆响,似乎是在活动一具沉寂已久的筋骨。
楚离本想唤他一声,可是话到嘴边,却被理智拽回。
她要喊的是楚怜,是她印象中乖巧温顺的少年。
但现在站在她视线前方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连他曾经熟悉的背影,都无端显得陌生。
楚离默不作声朝后挪动身形,还没迈出两步,便觉空气中有浪潮掀动。
而这并非是忽然之间出现的气息,只是先前龙傲天剑气暴走时,掩盖了其他的痕迹。
如今,龙傲天无疑已经败下阵来,他的剑气减弱,原本不易被察觉的另一股气场便浮现而出。
剑气本就自带锐意,但空气中的这股气息却不只是锐利。
它仿佛能渗入每一丝裂缝,无论是地面的裂缝,法阵的裂缝,还是楚离意识中的裂缝。
犹如寒流倒灌陆地,这股戾气是如此蛮不讲理,它吞噬平地,沿着每一丝空隙凶猛前行,渗透到每一个角落里,占据那里,将一切都冰冻。
哪怕是最坚固的物质,在这样的低温下,也终将变成脆弱的存在,一击即破。
没等楚离思绪冻结,充斥在空气中的戾气已经飞速凝聚成形,转瞬间顺着少年眨眼的动作,向他的左右两侧轰然斩去。
恍若一道看不见的雷霆横向劈来,法阵顷刻间崩塌,平地沿着一条横线绽开巨大裂痕,一端甚至延伸到观众席,从一群修士之间穿过。
而与之相伴的这声轰响,多少使得楚离恢复了清醒,然而视野中,震碎的石块激起满地飞灰,依然将她的世界搅得一片混乱。
少年低头打量着宽到足以塞下一个人的大裂缝,却像是在俯视一朵小水洼。
他从容踏过自己的杰作,不疾不徐朝着楚离走来,一只手的手背叩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像是在盘算什么,“姐姐对我做过什么,不会都忘了吧?”
楚离脑子里嗡嗡作响,听他这话亦不十分真切。
方才的大招令她想起一件事。
虽然龙傲天那一身暴走的剑气很吓人,但若说真正能把周身气场运用到极致的,仍要属原书中的大反派,姬无雁。
无人确切知道姬无雁修炼到了什么境界,凭他能以戾气掀翻一整个宗门的作为,许多修士推测,姬无雁至少应该有渡劫后期的修为。
但他到底什么时候修炼到渡劫后期,又在这个境界停留了多久,就无从知晓了。
因此,姬无雁是修真界所公认的,当世修为最深不可测之人。
关于大反派的细节像洪水一样,从漏水的屋顶哗地落下。
许多事情一瞬间变得清晰,但也有更多事情让楚离感到困惑。
如果少年仅仅是姬无雁的伪装,他为什么能骗过验身石?
姬无雁从魔域失踪,从修真界众人的视线中销声匿迹,又是为了什么?
他潜伏在自己身边,目的何在?
戴着面具的少年徐徐走到楚离近前,她心知自己已经没有机会问出这些问题。
而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比冰凌更加锋利。
沉默片刻后,少年却蹲下身子,用那种仿佛岁月安好的语气问她:“既然事情都到这个地步,姐姐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姬无雁:怎么样,我厉害吧?
楚离:……
#警察蜀黍,就是这个人,快把他抓走啊啊啊#
姬无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