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逃离
她能说什么?
说遗言吗?
楚离一时无从说起。
她明明曾经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他说。
但现在她意识到, 这个人并不是她所以为的少年。
他在人前火力全开,展露出属于反派的实力,从这一刻起, 名为“楚怜”的少年在她心里,就已是消失的音符了。
听他用那种熟悉的声音,说出令她心惊胆战的每一个字, 楚离除了感到迷茫, 更多的是无止尽的后怕。
就在不到一个时辰前, 她还在嘲笑他的修为。
可是刚才, 他一招就把仙门大会的比试擂台劈成两半。
就在不到一天前,她还把他压在榻上,用他修炼合欢宗心法。
不仅仅是昨夜, 之前的许多个日夜, 她都曾戏弄他,挑逗他,压榨他……
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愧是她。
“悔不当初”不足以形容楚离的心情, 她想起反派在原书中用来惩罚敌人的那些手段,什么掏心, 什么挖肺, 曾经只是让她咋舌的酷刑, 如今似乎变得没那么遥远了。
楚离脑壳很痛。
大反派在原书中, 只是为了向修真界示威就血洗数十宗门, 一手将修真界半壁江山毁于一旦。
这样的人, 为什么甘愿做她一个合欢宗弟子的炉鼎?
他千方百计忍到这个地步, 是一直在韬光养晦, 等待仙门大会一举将修真界倾覆吗?
那他接下来, 岂不是要从天剑宗下手了!
不过楚离估计,在反派屠宗之前,她的小命会先保不住。
倘若她是反派,而眼前女修无论是从字面还是象征意义上,都曾经骑在他头上……
楚离打了个寒噤。
以原书中姬无雁的作为,他居然到现在还留着她,就已经堪称是开恩了。
此时少年直视着她,分明是在等她说话。
可是楚离仍在绞尽脑汁思考,她该说什么,怎么样才能不激怒他。
她要把握好这个机会,借助言辞拖延时间,争取让自己脱身溜走。
虽然这几率看起来十分渺茫,但她不见棺材绝对不落泪!
“姐姐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太紧张了?”少年淡声问她。
……紧张?
何止是紧张,她都快被吓死了!
见她半晌没有动静,少年缓缓伸出一只手,似乎正朝着她的脖颈而来,要扣住她的喉咙。
“别杀我,我说!”楚离再也绷不住,直接喊出声,旋即又为自己的莽撞发言感到后悔。
少年的手顿在身前,嘴角忽然豁出一个笑,“姐姐说什么胡话,我那是想扶你起来。”
“我自己能起来。”楚离听到自己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能不能先站着?”
她战战兢兢抬眼,牙关紧扣,防止自己一不小心又说错话,然后在他定定的目光中,斟酌道:“你蹲着,我压力大。我压力一大,就会腿软。”
“姐姐怎么还是这么幽默。”少年眼尾上挑,笑得意味深长。
若非四周戾气激得楚离鼻子干涩,仿佛随时都能流血,她恐怕会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她幽默。
可眼下情景,只会让她觉得他是在逗她,就像猫提起爪子,游刃有余地戏耍猎物一样。
少年叹了口气,起身站稳,重又朝她伸出手。
他五指微曲,掌心向上,像是真的是想搀扶她一样,“那姐姐可以起来了吧?”
没等楚离做出应答,一道巨大剑光却带着能敌千军万马的气势,从空中缓缓逼近。
被裹挟在苍蓝剑气中的剑尖,正指着少年的头顶。
“魔头,你既然敢来天剑宗的地盘放肆,就休怪老夫将你就地正法!”
天剑宗宗主人未至声先到,声音回荡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却带来安定人心的力量。
不远处众修士齐声高呼着“魔头拿命来”,各自亮出法器,从四面八方将少年包围。
什么莲杀阵,什么筹谋……都不如人海战术来得直接粗暴。
“仙门大会聚集各宗精英,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不能正面扛住他一个?”
“宗主已经出动巨剑,有他从上空钳制,魔头绝对无法逃脱。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必定能将魔头绳之以法!”
“魔头活了一千年,怕不是活腻了,居然会闯进仙门大会,自己送上门来!今日我们就能在修真界的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众精英修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驱使着各路法器,穿过重重戾气迷障而来,就等天剑宗宗主一声令下,向包围圈中心的少年发动进攻。
上空巨剑的剑意蓄势待发,本就浓重的戾气在剑气对冲下,退至低空。
而这股被压缩得愈发浓重的戾气,让楚离几乎喘不过气。
那些喊声震天的修士们,一个个只想打败魔头,似乎连龙傲天跟苏绮雪的安危都管不上,更不可能有心情考虑她一个合欢宗弟子的死活。
……这修真界,真是不能呆了。
楚离捂着胸口拼命咳嗽,如果那些修士的火力能让少年转移注意,她没准还能有逃跑的机会。
但那并不表示,她一定能活着逃出去。
少年身为众矢之的,却并未被那些叫嚣撼动分毫,只是一手扶着木头做的面具,浑不在意地发出低笑,“你们一起上,反正我都无所谓。”
空中巨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沉去,它的威压是如此之大,近处那些来势汹汹的修士不得不放缓脚步,在数丈开外保持距离,静观局势。
强烈的剑气压迫,使得楚离的鼻子克制不住地滴出血来。
而大反派不愧是大反派,他对悬在头顶的巨剑似乎没有分毫感觉,任凭发丝与衣袖在气流中扬起、鼓动。
“都准备好了?”少年懒洋洋地抬手扶额。
人群中爆出一声大喝,“魔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你们好像搞错了一件事。”少年的眸光从指缝间渗出,其中所含的冰冷杀意,仿佛能将任何见到他的人冻结,“我今天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话音刚落,空中由远及近传来如同钟鼓被敲响的磬磬之音。
那是大反派每次出场亮相时,都会响起的“丧钟式”背景音乐。
楚离看书的时候,每次读到对于反派出场声效的描写,都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诞。
然而亲身经历,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毕竟,那从来就不是真正的钟鼓磬音,而是姬无雁那条巨型鸣蛇所发出的夺命倒计时。
……三。
……二。
……一。
三声磬响过后,一道青褐色蛇影临空骤现。
它张开四片翅翼,在铺天盖地的灰霾中若隐若现,身形几乎遮住大半天空。
而巨剑周身因为剑气最为强烈,雾霾无法聚集,因此轮廓十分清晰,边缘处能看出天空本来的颜色。
前一秒,鸣蛇的身形还远在天边。
后一秒,它便绕过巨剑,巨大蛇口一瞬间张合,将什么囫囵吞下。
钟鼓磬声停息一瞬。
而巨剑忽然失去控制,从空中飞速落下,在低空炸裂。
近处的修士闪的闪,尖叫的尖叫。
一片慌乱中,有人凄厉哭喊,“造孽啊,那魔蛇吞了天剑宗宗主!”
少年却对这些纷扰置若罔闻。
他指尖轻晃,漫不经心念了声“过来”,那条正仰首冲天大吐信子的巨大鸣蛇,便如一道笔划从空中扫过,身躯旋转时卷起大风,将奔逃的众人掀倒在地。
楚离一手撑地,不知第几次抬袖拂去滑落鼻子的血滴。
她愕然看着,少年一只手越过他自己的肩头,刚好落在匍匐着临近他的蛇首之上。
那条可怖的巨蛇却对他十分恭顺,脑袋几乎贴在地上,任由他的指尖刮过它的鳞片,像是在接受主人的抚摸。
然而他一开口,说出的话却令巨大的鸣蛇都缩了一缩,“你背着我在外面延续血脉,这件事,我回去再跟你清算。”
而此时,幼小的鸣蛇正从少年袖中怯生生探出脑袋,对周遭一切变故浑不知情。
它甫一对上巨蛇的视线,便吓得又钻回少年袖中。
在注视这一切的同时,楚离踮起脚尖,穿过一片灰霾缓缓后退。
只要再撑一会,等她退到场地外圈,就能无声无息从最近的传送阵离开这里。
少年训斥完巨蛇,未曾偏过视线,却冷不防道:“姐姐要去哪里?”
楚离呼吸骤止,可脚步却未曾放慢。
她转身拔腿狂奔,距离传送阵只有数丈之远,几乎伸出手就能触碰到传送阵的光壁。
“过去。”
只听少年轻描淡写念出两个字,一道巨大的影子凌空越过她的身形,蛇身不偏不倚碾过传送阵,将光壁压得分崩离析。
鸣蛇张开四片翅翼,牢牢挡住她的去路。
接着,少年踏着波澜不惊的步子靠近,一只手仍在活动手指关节,发出咔咔轻响,仿佛他若是想折断她的骨头,也能这么轻而易举。
“姐姐要是想走,那我自然奉陪。”他说话时,鸣蛇却仿佛得到默许般,将蛇首朝她逼近,蛇信威胁般吐了又吐,一对竖瞳好似通往地狱的两条缝隙。
而少年伫立在蛇首侧方,一手探向脑后,将固定面具的细绳解开。
那只不起眼的木质面具“哐”地一声摔在地上,楚离的视线定在那上面,半晌没挪过。
气氛一时凝滞,连鸣蛇也不悦地张口做出威胁示意,却被少年一声“嘘”了回去。
楚离没敢抬眼看他。
直觉告诉她,跟反派的每一次眼神交锋,都会减少她成功逃离的可能性,而她始终没有放弃希望。
终于,她的缄默,使得少年都不耐烦了。
他快步走来,一手探向水月帘,那架势一看就是要卸了她的伪装,跟她来个坦诚相见。
可他离她只有一步之遥时,在原本崩塌的传送阵两旁,突然如雨后春笋般同时冒出十多个新阵。
闻讯而来的修真界众人蜂拥而至,不约而同对着堪称巨型堡垒的巨蛇施术攻击。
鸣蛇不堪其扰,发出震天轰鸣,持续的钟鼓之音俨然是处刑的节奏。
蛇尾横扫而去,大片修士根本来不及躲闪,刷拉拉倒了一地,而后排的修士们又气势汹汹地冲上来。
“碍事的家伙,一个个前仆后继,赶着上门寻死。”
少年纵身一跃落在蛇首之上,随着他一声“起”,那巨蛇托着他飞入上空。
当众人茫然望去时,只听细声划破空气,霎时间数以百计的羽箭如大雨降临。
那箭雨由戾气所化,落地瞬间接连炸开,遮蔽他们的视野,化去他们的招式,封住他们的喉咙。
少年驾着鸣蛇悬在半空,俯瞰时还不忘泼众人一盆冷水,“算你们运气好。若是我动了元火,你们现在,早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他说着,斜过视线,循向场上一处角落。
漫天箭雨看似席卷全场,却唯独避开了这一处。
因为最珍贵的猎物,要留到最后才享用。
可当姬无雁定睛看去,那里已经没有楚离的半点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姬无雁:一生要强的拆腻子反派杀伐果断!
楚离:一生要强的拆腻子女人该跑就跑!
大鸣:……
#俺只是来认崽崽的,两位继续#
晚上还有一更,《关于姬某携蛇千里追妻的故事》
第142章 拷问
四月下旬, 天气由暖转热,空气中已有属于夏日的潮湿气息。
这个早晨尤其闷热。
楚离推开窗户的一瞬间,望见漫天云霞, 便知晓这会是一个雨天。
出门时,她特地记得将纸伞带上。
她歇脚的断桥镇是个恬静安详的小地方,与一片大湖相邻, 湖中水产丰盛, 在为镇上众人提供美味的同时, 也为当地商贾们贡献了不少漂亮的珍珠。
虽然小镇名字里有个“断桥”, 但镇上唯一的那座桥其实好端端的,自建成后已有数百年历史。
据卖伞给她的小贩说,这断桥的“断”, 指的从来就不是桥本身, 而是与心上人分离从而肝肠寸断的“断”。
伞贩还煞有其事地告诉楚离,“据说只要从桥上走过,投喂湖里的锦鲤,同时诚心许愿, 即便心上人不在身边,也能于梦中相见。”
楚离当时只是笑了笑。
她从来不信这些东西。
来到镇上这几日, 楚离一直戴着水月帘, 一丝不苟地掩住真实面目。
介于水月帘华丽的外表, 她额外以蜃珠之力加持, 从他人眼中抹去水月帘本身的存在。
正因如此, 虽然水月帘上的珠链断了几根, 但在蜃珠的掩饰下, 旁人根本发现不了其中玄机。
得益于她的伪装, 不只是卖伞的小贩, 镇上其他人都以为,她不过是个暂留断桥镇的旅人。
他们压根没察觉到她其实是个修士。
一切都按照楚离的预想平稳过渡,除了一件事。
她明明没有喂过湖中锦鲤,甚至今天才第一次走上这座石桥,但从三天前的晚上开始,她就一直会梦到姬无雁。
梦中,男人总是逆光站在远处,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他有时站在屋顶,有时伫在桥对岸,还有时挡在她必经的道路前方。
起初楚离胆战心惊,毕竟仙门大会上他自曝身份的场面冲击过大,她几乎以为大反派是真的找上门来追杀她,一看到他就掉头跑。
但他没有追上来。
第二次,楚离马上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她没有跑路,而是停在原地看了他一会。
姬无雁的头发在梦里和传说中一样白如雪,而他一身衣装又深如夜色。
那条巨大得似乎能将天空撕裂的鸣蛇不在他身旁,但这并不能减少他带来的压迫感。
楚离保持着从后方观望的姿势,三炷香后,他却先走了。
第三次,楚离索性坐在梦里的秋千上,一面扶着绳索缓缓前后摇晃,一面打量他。
在她逐渐回想起来的过往梦境里,她其实早已见过大反派的模样。
只是那时,她的意识仿佛被某种力量封锁,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障壁,使她难以将大反派的特征对号入座。
而现在,她不但知道那就是他,还有心情悠哉悠哉地在梦里观察他。
大反派就那么一直背对她站着,像在等待时机。
楚离没有一次上前主动过问什么。
按照她的认知,梦境本该是潜意识对于外界的扭曲和投射。
她若是现在跟他说话,充其量也不过是她跟另一个自己对话。
一觉醒来后,房间里也只会有她自己而已。
楚离心不在焉提着伞走到桥中央时,无意中瞥见一群锦鲤争先恐后向她的方向游来。
她不知怎么想起,仙门大会那天,她逆着满满一大群修士挤回传送阵,一路上是多么艰难。
湖里的锦鲤似乎被镇上的人喂熟了,对路人完全没有戒心。
楚离靠在桥栏往下看去时,几尾金色的锦鲤不时跃出湖面。
与此同时,湖面有水滴落下。
眼前的雨并不大,楚离甚至不用撑开纸伞。
然而天空顷刻间电闪雷鸣,一道闪电不巧劈在远处大树之上,转瞬间将落单的大树点燃。
楚离眼睁睁看着火焰高涨将树干吞没,那几乎像是从远处升起第二个太阳。
但这种情景没有持续太久,大雨倾盆而下。
楚离撑着伞匆匆来到茶馆避雨,眼见窗外雨丝密集,一时估计不便走动,索性点了小菜,坐在二楼窗边等待。
因为下雨,茶馆里的人比平时的早晨多了些。
他们三言两语间,议论的都是种地、栽花、养鸡,这些稀松平常的事情。
断桥镇远离修真界各宗,普通人的日子过得平淡而适足,这里对于追求飞升之道的修士没有太多吸引力。
楚离来到这里近十天,从未看到一个修士的身影。
倒也挺好。
毕竟她因为一场仙门大会,几乎跟整个修真界结下梁子,她好不容易在这里获得喘息之机,最不需要的就是在当前的宁静中,遭逢新的变故。
楚离刚这么想着,茶馆里来了两个面生的人。
这两人分明没带任何蓑衣伞具,身上却滴水不沾,加上他们穿得层层叠叠极其严实,可衣料偏偏异常平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与其他客人格格不入。
他们坐在一楼,说话时声音极小。
但作为一个金丹期修士,楚离想听清这种程度的对话,并不困难。
他们说起,数日前的那场仙门大会,本是修真界各宗为了商榷应对魔域动乱,而在天剑山上举办的盛会。
然而,大反派姬无雁的坐骑突然闯入,与他里应外合,局面自此急转直下,从盛会演变成一场惨剧。
天剑宗宗主不幸葬身蛇腹,而余下的,无论是一早参会的数百名修士,还是后来支援的大部队,即便侥幸躲过鸣蛇扫尾,却也不同程度受到戾气波及。
楚离衔菜的筷子顿了一下。
她转而抬首,下意识地摸着脸上的水月帘,确保自己仍好好戴着它,还抬起完好的那半边珠链查看,确保蜃珠对水月帘的掩护依然到位。
窗外大雨刚停,楚离便在桌上留下钱两,默不作声提着伞从大门出去了。
回头望时,见身后无人跟上,她拐过几个弯,加快脚步,刻意避开自己平常的路线,绕了一大圈才回到暂住的客栈。
虽然这几日都过得还算平淡,但楚离仍对在天剑宗发生的一切感到心有余悸。
她得把楚离的身份埋起来,让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带着魔头闯入仙门大会的妖女已经死了,才不会惹来修真界的麻烦。
雨后清凉,楚离打开窗,在榻上小憩。
近日她睡得越来越多,精神倒不见好,偶尔感觉腹中燥热,即便掀开被子睡觉,也能热出一身汗。
这种不安的感觉持续多日,她开始担心,肚子里这团阳火是不是又有躁动的迹象。
倘若现在发作,她可没有一个叫做楚怜的炉鼎能帮她降火驱热。
抱着这种念头,楚离缓缓沉入梦乡。
一睁眼,她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合欢宗的屋子。
雪狼正在院子里专心致志刨着草地,对她经过这件事毫无察觉。
空气中充斥着淡烟般的云雾,楚离入屋时,云雾不但没有淡去,还愈发浓郁。
这团云雾仿佛一只浅白的手,引着她一路深入,直到她步入内室。
少年坐在她的床边,正低头把玩着半张红绸布。
楚离顿在内室门口,他也顿住手头动作,抬头看她,又很快偏开目光。
她愣了一愣。
对于之前连着三晚梦到大反派的事情,楚离其实已经习惯了。
可是当少年以她熟悉的姿态出现在梦中,她才发觉,有些事情没那么容易抛诸脑后。
楚离转身就走,只要看不到,便不会生出任何多余的心思。
少年的声音从后面追上,一下子拦住她的脚步,“姐姐要去哪里?”
同样一句话,从姬无雁口中说出,和从楚怜口中说出,语气完全不同。
楚离犹豫片刻,道:“我再不出去,那头狼要把院子的草都刨没了。”
“姐姐只关心院子里的草。”少年声音压低,“我还不如草。”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楚离下意识回头解释,可是她才刚转过脑袋,脸颊便被一双手捧住。
紧接着,他的唇瓣覆了上来,堵住她的下一句话。
梦中的少年比记忆中主动许多,她觉得他好像有些渴,唇上干燥像树皮皲裂,简简单单的吻,却因此带上了近乎刀割般的痛楚。
楚离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推开,还瞪了他一眼。
可他恰恰又偏过视线,干裂的唇瓣上缓缓渗出血来,看着分外触目惊心。
相比之下,他的面色却是苍白如纸。
“我的生辰,姐姐不记得了么?”
他抬起袖子,拭去唇上血丝,动作时眉眼因为疼痛微蹙。
楚离茫然,“生辰?”
“四月二十。”少年抬眼看她,“姐姐果然忘了。”
楚离这几日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努力跟修真界划清关系,若想隐藏住她先前的身份,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忘记。
她要忘记修真界的一切,上至各大宗门,下至她结识的修士、练习过的招式……
也包括他对她提过的事情。
“四月二十,”楚离喃喃,她依稀记得小怜是这么跟她说过,“那好像……”
正是仙门大会的第二日?
她忽然的停顿似乎像刀子一样刺痛了他,少年原本还算平静的眼里开始蓄起水汽,“我承诺过,会给姐姐准备一份大礼,而我也如约做到。可是,姐姐是怎么对我的?”
楚离迟疑半晌,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但你是假的。”
“……我是假的?”少年的面色更白了一分,他甚至自嘲般,把话重复了一遍,“我是假的?”
楚离觉得他这个样子,好像已经不太正常了。
若是在以前,她会好好安慰他,让他从身心上都能平静下来。
而如今她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不再有那种迫切想要安抚他的心情。
加上眼下是在梦中,她做事本可不必像现实中那样考虑太多。
只是,当她看到少年捂着额头,一只手用力抓过发间的模样,她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应该给他和自己保留一些体面。
“这不过是个梦而已。”楚离放轻语气劝他,“等我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句话的劝慰效果,远不如它造成的刺激。
少年紧紧攥着那半张红绸布,把它按在心口,好像只要他手上的东西离心脏够近,就可以说服他那样,“我怎么可能是假的,姐姐凭什么代我下定论?如果我是假的,那姐姐之前看到、摸到、亲到的那个我,又算什么?”
楚离冷静片刻,“你只是别人伪装出来的一个影子,影子是不能代替本尊的,你能明白吗?”
“伪装?”少年显然不接受她的说辞,“有违于自己真实的模样和意图,才算伪装。子规啼的花香是伪装么?心跳的声音也是伪装么?难道姐姐关心爱护我的模样,全都是伪装出来的么?”
这三声连珠炮般的反问,把楚离问懵了。
如果她的潜意识非要把少年拎出来,在梦里对她进行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灵魂拷问,那她最好快刀斩乱麻,省得以前的事情阴魂不散。
“花再香,也只是为了引蜂诱蝶来授粉。”
“人只要活着就会心跳,这不奇怪。”
“我在不知道你究竟是谁的时候,确实关心过你,就像我会关心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一样。”
虽然想得很容易,但这么当着少年的面说出来,楚离自己都不由有些忐忑。
“所以,姐姐打算忘记我。”
他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在楚离听来,似乎也不算太糟。
“嗯。”楚离点点头,“你今天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还挺意外,以后应该不会了……”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她的话音被少年打断,“我又能怎么办呢?”
他说着,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意。
楚离不喜欢他这样怪异的表情,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却泫然欲泣,“你慢慢想,我先失陪。”
“那姐姐大可试试看。”
他斜过视线,连手势都没动,便将楚离身后的门扇合上。
同时,楚离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迈步,都无法离开眼下所站的位置,活像是在鬼打墙。
她觉得潜意识跟她开的玩笑似乎有点过了,“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好聚好散不行吗?”
“没什么不好。”少年声音骤冷,“只是姐姐跟我对‘好’的定义,恐怕并不一样。”
楚离心里一个咯噔。
“姐姐的好,是指相安无事,体面分别。”他从背后靠近她,手臂绕过她的肩膀,脑袋靠在她的颈旁,“而我说的好,是把最好的样子烙在心间。姐姐方才的样子……还不够好。”
楚离挣出一条胳膊,反手对他掐诀。
在自己的梦中,她应该主宰一切。
可那道诀落到他身上,却像哑炮似的毫无作用。
楚离旋即放出第二道诀的时候,他已经抢先握住她的手指,还缓缓举到嘴边。
少年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像是在确认她的反应,而他张开唇齿,俯首把她伸出的食指含在口中,不轻不重地啃噬。
楚离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你想让我怎么样?”
少年好半天才抬首吐出她的指尖,还意犹未尽在上面亲了一下,“我自然会尽我所能,让姐姐呈现出最好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离:好,好!再来亿遍!
姬无雁:???
#你这是逼我x尽人亡啊#
第143章 折磨
他漂亮的眼尾微微颤动, 湿润的眼底倒映着屋内烛火,然而他的嘴角向上扬起,神情看起来矛盾至极。
更令楚离惶恐的, 是他向她伸来的手。
少年的指腹温润,动作却并不温柔,他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抚过她的脸廓, 沿着她的眉骨刮到她的颊骨, 似乎要将上面附着的每一点脂粉抹去。
他以为他是谁, 居然敢动她的妆……过分!
楚离在心里怒斥, 狠狠瞪他。
少年蹙眉不语,专心于指尖动作,直到楚离这张脸已经被他盘得发热, 他才看着她的眼睛, 掌心贴在她的脸上。
“姐姐喜欢我的时候,脸上会发热。姐姐脸上发热,就会有我喜欢的红晕。我已经帮姐姐把脸搓热了,为什么姐姐还是这副我不喜欢的冷漠表情?”
“辛辛苦苦上的妆被人擦掉, 换了谁能高兴的起来。”楚离冷冷撇开他的手掌,视线斜入铜镜中。
即便隔着数尺之距, 她也能清晰地看到, 自己的面容在被搓去脂粉后变得有多红。
这红晕是他刻意为之, 为她带来些许痛意, 跟他想要的天然红晕没有一处相同。
他想要的是那个像从前一样, 把他当做纯情少年好好待他的合欢宗弟子, 而不是现在这个, 因为他的真实面目而对他避之不及的楚离。
“就算你把我的脸皮搓下来, 我也不会对你再有什么感觉。”楚离暗暗攥拳, 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明明是姐姐放我入梦,凭什么又对我下驱逐令?”少年擒住她的手腕,只轻轻一牵,就解开她脚下桎梏,将她的身体拽离原地。
楚离失去重心,落入他张开的臂膀中,又随着他早有预谋后撤的动作,而顺势倒在他的身上。
她想起身逃离,但是身体被他圈住。
而他躺在床榻上,脸上是毫不妥协的示威笑意,一点也没有放她离开的意思。
“……你怎么还来这招!”楚离又气又恼。
她知晓他的身份,哪怕对着这张熟悉的面容,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单纯看待他。
“我就喜欢耍赖,姐姐能拿我怎么办?”他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脸贴在他的心口。
楚离用手去抓他的脸,“我会挠你。”
“姐姐只管挠便是。”他却只是微微侧过面容,即便她的指甲从他眼旁划过,他也没有眨过一下眼睛。
楚离见这招不管用,又隔着他胸前的衣料,张口咬他的皮肉,“我会把你一块一块啃下来。”
“姐姐只管啃便是。”他发出浑不在意的笑声,“反正,我早就已经被姐姐生吞入腹。”
楚离气不过,干脆抬起膝盖去顶他,“我会踢你。”
他不但没躲,还凑近她耳边,意有所指道:“姐姐这样,就不怕我兴奋?”
楚离觉得气氛有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她分明是在威胁他,可为什么他每一句话,都好像在和她耳鬓厮磨那样?
而在她生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他仿佛就已洞察她的心思,“我知道姐姐在想什么,难道这几日以来,姐姐就不曾想念过我?”
他的指尖像小树柔嫩的枝梢一样,又好像一支柔软的羊毫,沿着她的轮廓徐徐描摹,诚实、专注又眷恋。
楚离的视线追随着他的手指,看着它从自己的肩头开始,往腰侧一路下行。
“我在这里过得很悠闲,也没有修炼的压力,早上睡醒就靠在窗边看风景,太阳不烈的时候就出门散步,晚上还可以小酌一杯。我喜欢这样,这是我在合欢宗从来不曾有过的日子。”
她话音刚落,少年的指尖忽然没入沟壑,从她的视线中失去踪迹。
而同时,它却通过另一种方式,闯入她的领域。
“姐姐还是那么会骗人。”他双眸微眯,指尖进一步深入,“连自己都骗。”
楚离难耐地去推他,可是她低估了小树的顽强。
她越是挣扎,他对她的影响反而越大。
少年始终仰视着她,眼中水汽未散,而他唇瓣微张的模样,像是在祈求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楚离的身体渐渐不再受到意识支配,她眼看着池水不断上涨,随时可能将自己淹没,急忙寻求出口,“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离开我的梦?”
少年不再说话,只是合上眼睛,将唇瓣蛮不讲理地贴上她的。
楚离忽然觉得怒火上头,她攀上他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压在床榻之上。
他吻她,她就比他吻得还用力。
他搅乱她一池春水,她就按住他的胸口,双手攻其弱项。
如此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不下两炷香的功夫,她与少年才中断口舌之争,彼此皆是气喘吁吁。
他不知何时已经收回指尖,只留下一腔空落。
但楚离还没有真正战胜他。
他仍在这里,根本没有从她梦中消失的征兆。
楚离扫过视线,一眼看到小树根部蓬勃升起的生机,它有多固执,就反衬得少年这张泛红的面容有多局促。
她一瞬间明白了他还杵在这里的理由,“是不是只要我再拿你修炼最后一次,你就不会入梦来烦我?”
少年只是用一双湿润的眼眸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楚离没有耐心等他憋出一句答复,她只想把这一切都结束。
“等我醒了,我要搬出这家客栈,离开这个小镇。我要去南境,去更繁华的地方,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每天看到不同的人,遇到更多新鲜事,就不会让你有机可乘,钻进梦境的缝隙里。”
她由上而下一寸寸对他施加桎梏,将他密不透风裹住,反复消磨他最昂扬的斗志,“你听明白了没有?”
少年只是随着她的呼吸而张合唇瓣,像是离水后呼吸困难的池鱼,又像是伸展枝叶迎接春风、沐浴雨露的小树。
梦里的时间流逝难以准确衡量,楚离受心火驱使,毫无停止折磨他的意思。
她要把她在仙门大会上受到的惊吓还给他。
她要把被他蒙骗数十个日夜的愤怒还给他。
她要把她所有想对他做、但还未来得及一一尝试的事情,通过这一种简单直接的方式,全部倾泻给他。
而他只是默默忍耐,直到她力竭瘫软地伏在他身前,他却忽然抽离,像一条鱼退出巢穴那样。
楚离已经一动也不想动,更无暇去关心他的状况,“你修为那么高,根本就不需要跟我修炼。”
她能听到少年在沉默后窸窣动作的声音,以为他终于愿意留她清静。
可他却扶着她靠在床头,然后坐在床边,一如她刚来到这里时的模样。
若不是察觉到他并未全然满足,楚离几乎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原点。
她已经很累了,对他这样不轻易屈服的小树也有心无力。
“……我自己可以。”少年低头咬着唇瓣,怨念之意溢于言表。
他牵住她的手,重新桎梏住他自己,同时像口渴的小鹿那样,伏低脑袋靠近珍贵的水源。
这画面在楚离看来,有种难以言喻的惊恐。
即便山石已经被冲刷得如此圆滑,溪流也总能将它继续打磨。
即便手心已经浸满汗水,火焰也依然能够灼伤她。
屋外的雪狼忽然间长嚎一声,伴随着的,是溪流冲下悬崖一泻千里的动静。
楚离从这场漫长的考验中解脱,而少年依然能够有条不紊帮她收拾一切,还替她擦拭脸上薄汗。
“你不用擦了,我自己来。”楚离夺过他手中帕子,就着难得的喘息之际,缓缓拭过头颈,“你走吧。”
她以为这一会功夫,他已经准备好离开,可是她一转过视线,却看到他还站在床前,目光灼灼,里面的火焰仿佛从未熄灭过,“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只要你想,就能摆脱我?”
那声音有如魔音入耳,楚离一瞬间感到寒意临头,硬生生在这如现实一般温暖的梦境中,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抖。
面前的少年正平静地注视着她。
可是他的外貌在缓缓变化。
那些乌黑如墨的发丝从发梢开始染上雪的颜色,他的五官与眉眼一点点收敛,变得更加冷峻。
少年仿佛是在楚离眼前表演了一场大戏,从柔弱可欺的少年,变成了一头白发的男人。
他没戴面具,所以楚离能清楚地看到,虽然他的皮相不再有少年的温润感,但他的骨相轮廓分明还是原来那样。
楚离无法接受他与少年是一张脸的事情,“你凭什么偷他的脸?”
“用自己的脸,怎么能算偷?”他的声线褪去柔和之意,变得低沉微哑,“你还不明白么?面具下的我也好,你认识的那个我也罢,他们都是我。甚至屋外那头雪狼,它也曾经是我。”
楚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跳下床榻,赤足退后数步。
男人身上依然穿着属于炉鼎的衣服,他的面目犹如严霜,与他一身朴素的灰蓝色格格不入。
他却好像意识不到这一点似的,一手抬起披在肩头的白发看了看,蓦地露出一个笑。
有那么一瞬间,楚离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小怜在笑,还是姬无雁在笑。
“你喜欢的那个,是十七岁的我。”姬无雁的手指在发梢处停顿,雪白发丝被他压在指腹间,仿佛只要他再用力一点,那抹雪色就会像真正的雪一样,在他泛白的手指间消失不见,“可我本来只有一次十七岁。”
楚离觉得好笑,“谁还能有两次十七岁?”
姬无雁抬眸看她,目光中隐隐有戏谑光芒闪动,“若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有重历十七岁的机会。”
如果楚离方才只是困惑,那么现在,她却感到浑身发凉,“你什么意思?”
姬无雁转身走来,唇角微勾,“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
楚离本能在心里抗拒任何关于这件事的猜测,“你一会这样,一会十七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扣住她的下巴,眼中染上锐意,“是你害我变回十七岁,千年修为险些毁于一旦。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离:看不出来,你下面条还挺好吃。
姬无雁:谢谢,你下面也是。
楚离:……
#我怎么感觉你跟我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第144章 娘子
“你够了没有?到此为止吧。”楚离冷冷撇过脸, 下巴从他的指间挣脱,“我只跟楚怜说话。”
她按住太阳穴,凝起神识, 努力想从梦中脱离。
然而,她的两只手却同时被他扯住。
“到这个地步,你难道还以为, 我只是你梦中的幻影?”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自信, “睁开眼睛, 好好看清楚。”
忽有清风拂过面容, 楚离张开双眼时,发觉自己正躺在客栈中那张榻上。
小窗虚掩,而大反派正戴着银质面具伫在她的床前, 双目如鹰般俯视着她。
他身上属于雪松的凛冽气息过于强烈, 与少年的清香淡雅毫不相干,像一股迷烟,一个劲往她鼻子里钻,侵入她的意识。
楚离屏住一瞬呼吸。
自己明明已经很小心, 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这么快就被他找到!
楚离来不及细究什么,旋即翻身下榻, 左手召来水月帘, 右手召来新伞, 念出一道能暂时掩饰身形的掩踪诀, 纵身跃出窗口。
雨虽然早已停歇, 但屋顶瓦片仍潮湿滑腻。
楚离有一半步子都在打滑,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条侥幸钻出网眼的鱼, 正借着短暂的伪装, 拼命逆流向远处游去。
她在屋顶与屋顶之间跳跃, 因为掩踪诀的效果,瓦片虽会因她的步伐而轻震,但这些动静并不会惊扰到小镇上的路人。
楚离一路没有回头,无法准确估摸姬无雁追到何处。
直到她跑出足够远,远到镇上房屋一概变得模糊,小镇的轮廓与郁郁葱葱的树木融为一体,才停下脚步。
可属于他的雪松气息,却依然萦绕着她。
楚离担心这是姬无雁趁她小憩时施下的幻术,连忙取出蜃珠查探。
蜃珠具有破除幻术的效果,但对于这阴魂不散的气息,却毫无作用。
雨后空气本就含腥,如今又揉了一层雪松特有的潮湿陈腐,几乎使她喘不过气。
无论楚离怎么掐清尘诀,也无法除去他的气息,索性举起纸伞对着身前一阵乱挥。
她挥伞的动作突然间遇到阻碍,一道人影当即从面前显现,而他的手指正轻而易举攥住她的伞尖。
楚离猝不及防对上姬无雁的面容,瞬间松开纸伞,比起惊恐,更多的却是恼怒,“为什么总是你?”
男人似乎很享受她被惊吓到的模样,“为什么不能是我?在梦里,姐姐不是很轻易地就接受了我么?”
“我接受的人是楚怜!”楚离恨他扰乱她的美梦,“那本该是我与他道别的机会,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关系?”姬无雁极其缓慢地歪过头,微僵唇角不易察觉地一抽,“你就这么喜欢我十七岁的身体?”
他话中的嫉妒意味太过明显,仿佛他认定,她喜欢的就只有那具年轻的躯体。
即便楚离在心底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可面对大反派时,她一想起关于他的所有流言、书中事迹,还有他在仙门大会上的作为,警钟便会在她脑海中轰鸣。
于是她硬着头皮,提高嗓音,努力绷住心态,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只喜欢小怜,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姬无雁的声音带上一分威胁意味,“我就是他,你让我怎么样?”
楚离忍不住想要尖叫。
她不想跟他发生更多纠缠,只想把那些关于少年的记忆留在过去,这样对她跟他来说都是好的收场。
可他似乎并不想妥协。
楚离感到腿脚变得沉重,她能感到空气中一种凝滞的气场,那应是来自姬无雁身上的威压,使她连说话都费力,好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她左右转动脖子,想为自己争取些许新鲜空气,却同时留意到,从她身后探来的枝条上,生着许多又小又密的叶片。
而它们排布得好像羽毛一样,似乎只要有风吹来,就会化作无数绿色小鸟扑腾上天去。
楚离闪过一念,对着身后一指,“你看到这棵树了吗?它如今一派葱郁,连半片花瓣的影子也看不到。我若在它开花的时候看到它,必然半点也不会眷恋它现在的模样。”
“借树喻人——很好。”姬无雁蓦地露出一个笑,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视线不疾不徐从树叶上扫过,“但你弄错了一件事。”
“哪里错了?”楚离拉住枝条送到他面前,“你能在上面找到哪怕一朵枯萎的花苞吗?”
“它不是开过花,而是还没来得及开花。”姬无雁微微抬起下巴,只对着绿油油的枝条眯了眯眼,顷刻间,空中凝出许多细小如雪尘的灵光,像一团雾那样,罩住楚离身后的树。
灵尘落下之处,柔软的枝条上冒出新芽。
那些小芽迅速萌发长高,在顶端结出一个个小小的花苞,转瞬间,绽开成一朵朵紫红色的绒球。
“万物皆有时,合欢花本应至盛夏才开放。”姬无雁顺其自然拂过开满绒球的枝条,直到他的手指落在她的手上,“但对我而言,这些从来就不是定数。”
楚离没有偏开目光,但能感到他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
她本能地朝后退去一步,避开他的手掌,那上面的温度太过真实热切,烙在她的脸颊上,会让她错以为,自己是真的因为他的触碰而悸动。
而她这种简单的躲避举动,对姬无雁来说,却似乎是无法接受的。
他抬眼望着一树紫色绒花,又垂下视线,在停顿少顷后,忽然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用力向后推去,双目因为类似怨愤的情绪颤动。
在他怒火重燃的视线中,楚离后背重重撞上树身,许多丝绒般的花瓣从树枝上洒落,像紫色的雪一样纷纷扬扬。
他的指尖在她肩头扣紧,他的面容挪近,他的目光牢牢钉在她的脸上。
楚离怀疑自己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而这棵被硬生生催开花的合欢树,将成为她的墓碑。
然而姬无雁的眼底却丝丝泛红,像是进了细如丝缕的合欢花瓣,他的唇角抿起又松开,想说的话在口中仿佛百转千回,最终汇成一句近乎沙哑的控诉。
“你还是选择躲我。”
楚离身上又冷又麻,虽然能听到他指节发出的咔咔响声,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与他不过一拳距离,这样靠近,他若是真的捏碎她的肩骨,血一定会溅满他的银色面具和雪色长发。
……但她为什么要在意这种事情。
或许是过于切近的死亡恐惧,卸去了她身上某些枷锁,楚离想起,自己还有很多花想种,还有很多风景想看,不能因为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坚持,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葬送大好年华。
“你破了我的元阳,拿走我的元火,现在还想把我丢下。”他声如泣血,向她控诉,“你可真是我的好姐姐。”
他把最后那两个字念得分外咬牙切齿,比起从前亲昵的称呼,现在则更像是一种带着占有欲的宣示。
楚离斜过视线,她怕再多看这个男人一眼,就会步他后尘,被他这么一个疯子逼疯,“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余光之中,男人眸光一凝。
“你不让我说,我便不说?”姬无雁微微一顿,“我不仅要说,我还……”
他话未说完,一手揭下脸上面具,一手扶正她的脸,将酷肖少年的五官轮廓呈现在她面前。
楚离忽然之间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男人微微斜过面容,鼻尖像刀鞘一样戳上她的鼻梁,牙齿极其蛮横地啃着她的双唇。
……原来这就是他为她定下的处刑方式吗?
把她一点点蚕食,瓦解她的意志,最终抹除她自身存在的痕迹。
楚离嘴上痛得厉害,腹中更是有火在烧。
她模模糊糊地想,那他还真是挺残忍的,都不给她一个痛快。
姬无雁折磨了她有多久,楚离就烧了有多久。
就在她觉得自己马上要像一缕青烟那样散去时,他却忽然放过了她。
楚离晕头转向,弯腰抱着自己拼命换气,口齿间全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她好像失去站立的力气,身后的合欢树反而成了她的支撑,让她不至于直接瘫倒在地。
“我可以不杀你。”他的手指勾勒出她肩骨的轮廓,声音竟然还能保持难得可贵的冷静,“但你必须跟我走。”
楚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行。”
“那就再来。”
姬无雁只说了四个字,但在楚离脑海中,一场新的风暴已经近在眼前。
她的嘴唇被咬破,舌尖似乎也未能幸免于难。
方才那一场狂风暴雨,她是再也不想经历一次。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明着拒绝他,定然会激怒他。
楚离几乎是抱着必死觉悟,双手合十,挺直脖子郑重恳求,“魔君爸爸,你饶了我吧,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只要你饶过我,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敢……”
“姐姐保证不会再赶我走,不会再跟我说那些‘你是你,他是他’的话??”
姬无雁与她四目相对,他浓密的睫羽几乎能扎进她的眼里。
“我……”楚离正愁该如何回答这句死亡问题,她谨记着不能与大反派有任何瓜葛,可他偏偏好像不肯善罢甘休,她不由一时愤慨,宣泄般喊道,“你明明已经一千多岁,你有什么资格喊我叫姐姐!”
“不喊你叫姐姐,那还能喊你叫什么?”姬无雁似笑非笑看着她,忽然眸光一亮,“那么,娘子是希望我这般唤你?”
“……什么跟什么!”楚离脑袋嗡嗡作响,她生怕跟他攀上更多关系会惹来更多祸端,“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娘子?这种严肃的事情,岂是你可以胡言乱语的!”
姬无雁漫不经心地反驳她,“名义上或许不是,实质上有什么区别?”
楚离急了,“我不想跟你一样,成为修真界的众矢之的!”
“若娘子担心的只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男人的眉眼之间渗出阴恻恻的笑意,“我这便除了他们所有人,这样,娘子便能高枕无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离:就算全世界只剩下你一个男人,我也不会……
姬无雁:抛弃我的,对不对?
楚离:???
#你这个老机灵鬼,瞎抖什么机灵#
第145章 钟情
不愧是反派, 连解决问题的方式都这么……别具一格。
楚离沉默着注视了姬无雁一会,根本笑不出来,你能想到的办法, 就只有除掉他们所有人?那你要造多少杀孽?”
“否则还能怎么样?这明明已经是最简单的方法。”姬无雁扫视四方,俨然周身已有敌人环绕,“若把他们一个个全都拴起来, 禁锢在各自宗门中, 你能放心?”
楚离当然没有那个意思, 她只是觉得, 眼下情形还不到这么极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所以她劝他, “堂堂魔君, 整个魔域都在你的掌控中,你何必跟修真界这些人过不去。回去做你的魔君,跟修真界井水不犯河水,难道不是更省事吗?”
姬无雁斜过脑袋, 目光露出困惑之意,“……你不想看我大杀四方, 占据各宗风水宝地, 为了他们在仙门大会上为难你的事, 好好出一口恶气?”
楚离连忙对他眨了眨眼, “可你当时不是已经重创过他们了吗?你若是回头报复, 又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仙门大会上, 我不过是表明态度, 远不到报复的程度。”姬无雁从身侧抬起手掌, 仿佛他正拿起画笔, 在看不见的画卷上泼下墨迹,“你是堂堂魔君的娘子,他们但凡敢动你一根汗毛,我都要他们的脑袋从脖子上滚下来。”
楚离一听他喊她叫“娘子”,脑袋就疼得厉害。
而他最后那句杀意浓重的宣言,更是令她打了个哆嗦。
“你醒一醒!”她伸出一根手指,隔着他那层层叠叠的暗纹衣襟,狠狠戳在他的胸口,“任何一个正常女子,都不会跟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人处在一起。你的作为本身也是在埋下祸根,这样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姬无雁短暂地怔了一怔,却没有如楚离所想的那样露出不甘心的神色,只是语气古怪地笑了一声,“娘子怎能将自己与寻常女修同类而语。”
他压低声音,气息绵长又蛊惑,仿佛他整个人都恨不得化为一缕热息,钻进她的耳朵,进而没入她的脑海里,“你我同船共渡那么多回,你我心底都很清楚,你不是寻常之人。任何一个寻常女修,都不可能对我做出那些事。”
在短短十几秒中,姬无雁提到许多她曾对他使过的方法。
……她所用的工具。
……他们尝试过的姿势。
还有更多只在最亲密的交流中,才可能熟知的细节。
而那些细节一旦放到太阳之下,里面的每一个字听在楚离耳中,都是那么炸裂。
姬无雁一只手摩挲她的耳廓,上面方才还因她的恐惧而发冷,现在却烫到令他露出满意笑容,“娘子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你我明明如此般配。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我这么顺应你。”
楚离恼羞成怒,两只手拼命把他往后推,“我警告你,不是只有动手动脚才是越界,动口也是一样!”
“娘子说什么笑,明明你之前那么喜欢我……这张嘴。”姬无雁伸指按住唇瓣,将唇肉缓缓推往一侧,仿佛他正在拭去某种看不见的汁水,“你不在的这几日,它就像缺水的土地一样干裂。你看到它,不会心疼?”
楚离发誓,这是她听到过最让人肉麻的话,但她懒得陪他纠缠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干脆地打发他,“你口渴就去喝水,跟我说有什么用。”
“天上的水我喝了,湖里的水我喝了,就连茶馆里的水,我也喝了。”姬无雁拈住自己的唇瓣,指尖用了些力气,看起来要在上面抠出一个印子,“但那些水解不了我的渴。”
“不是水的问题,那就是你的问题。”楚离隐约察觉出他这些话的走向,他接下来该不会要说什么,“其实只有她才能解他的渴”这种发言吧?
她一定要在他更加肉麻之前,阻止他在她面前继续表演,“你该去找大夫。”
“……你都没问过我,怎么就知道我没去找?”姬无雁目光一闪,语气冷了一分,“碧华宗的宗主、阕天门的掌门、还有醴泉寺的住持,当世医术最高的这三人,我都找过,但他们对此束手无策。这不是医术能解决的事情。”
“医术都管不了的事,你指望我能帮你?”楚离顺水推舟,坚持冷淡态度,一心只求能摆脱魔君的魔爪,“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我活了一千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在我之前,每一代魔君都为了壮大魔域、吞并修真界而奋斗。他们将之视为毕生使命,而我人生的前半段亦是如此。我本以为这就是我的命运。”
姬无雁合眼,一手撑住面具顶部,仿佛他将要提及的,是他从前无法想象的巨变,“两月之前,我本该筹备入主修真界的大计,若不是因为突生变故,现在魔域大军早已将修真界毁去半壁。”
“你跟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楚离对他这些野心勃勃的大业毫无兴趣,“我那时候甚至还不认识你。”
“可若不是因为那场变故,我不会变回十七岁,更不可能遇到你!”
姬无雁忽然睁开双眼,眼中血丝密布,俨然许多细小但渗血的缝隙,十分可怖,“我潜入修真界时,被天雷击中,身体回到十七岁,千年修为随之沉寂。”
他徐徐握起五指又松开,“验身石自然无法探查出我身体与神魂的不符,因为那本就是我的身体,只不过是我十七岁时的身体。可笑的是,那具身体过于诚实地还原了我十七岁时的模样,包括我十七岁时拥有的每一道伤口。”
楚离无动于衷地听他叙说这些,而他目光中流露出的偏执愈发明显,按在她肩上的那只手也再次用力,“起初我不明白,以为这只是突破境界之前才会有的雷劫,可没有一本书上提过这样的劫数。但后来,我遇到了你。”
说到这里,姬无雁仰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我需要的解药。”
楚离一头雾水,“不要跟我打哑谜。什么解药?你被雷劈是你自己运气不好,为什么要扯到我身上?”
“因为我看得到。劈中我的天雷是青色的雷,此世从未有青雷的记载。”
姬无雁微微垂首,指尖沿着她的侧脸滑过,“可我初见你时,你的周身便有青色光芒闪动。你却看不到它,合欢宗的那些人也看不到它。你不知道,那样的你……看起来有多么耀眼又神秘。”
楚离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如果她没猜错,姬无雁所说的那道雷,恐怕正是把她劈入这个书中世界的那道雷。
他一给出“青色天雷”的描述,楚离便灵光一现,看到画面拂过眼前。
而这一次,她终于在这段模糊的记忆里,看清了天雷的颜色。
……就离谱。
但比这更离谱的,是他刚才对她的形容。
……耀眼又神秘?
这算什么,一见钟情吗?
先不提他还戴着面具,多少有点缺乏诚意,关键是,谁跟女孩子告白,会特地说她身上天雷闪闪的啊!
楚离攥紧拳头,下意识要瞄准他的心口袭击,姬无雁却好像早有察觉,一只手不动声色裹住她的拳头,“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你不是我的对手。你的打闹,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挠痒痒。”
尽管楚离知道,姬无雁确实有这种资本,但她依然不甘示弱,“有本事说我挠痒痒,那你倒是让我挠,看看是我的爪子厉害,还是你这身皮肉厉害。”
“不用这么麻烦。”姬无雁从她的拳头里拨出她的手指,将她略微僵硬的指尖深入他的发间,贴上他的后颈,施压、用力,直到她能摸出一道凹凸不平的痕迹。
楚离微微一愣,“……疤?”
“是你在我身上留下的疤。我苦心恢复大半修为,身体也终于能够恢复原样。只有这道疤……”姬无雁的眼底闪过危险锋芒,“只有这道疤,我怎么也去不掉。”
他倏然将面具抵上她的额头,长发被风吹拂向她的脸庞,声音从唇缝间挤出,喷吐在她颈间,“你凭什么在我身上留疤,你凭什么占据我的元火,你凭什么左右我的喜怒哀乐?我从来没有允许过这些!”
楚离觉得,他好像是真的很生气,气得双眼泛红,泪光闪闪,连低沉的声线都染上鼻音。
她感到一丝诡异的快慰,“那你说,你要怎么办?”
姬无雁直直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眉眼在笑,语气却显克制,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先回魔域,我们之间的事情,在这里清算不完。”
“可我喜欢这里。”楚离想起传闻中魔域阴沉沉的天空,满目疮痍的大地,还有各种啖食人肉的魔族,就脊背发麻。
“娘子怎么还是这么任性。”
姬无雁淡声说完,一手忽然攥起五指发出响声,同时一道巨影应声凭空乍现。
鸣蛇猝不及防现身时,尾巴像大浪般从楚离头顶扫过,她本能地弯腰抱住自己。
而姬无雁则对此习以为常般,身板笔直,甚至饶有兴致抬眼看着,一树丝绒般的合欢花如何瞬间震落。
那些纤细花瓣点缀在他的雪发之上,落在他肩部的深色衣料之上,而他只是随手拈起一根花瓣,头也不抬地念了一声,“把他们都吞了。”
……吞谁?
楚离来不及追查答案,便看到鸣蛇抬高脖子,冲天张开血盆大口,旋即以肉眼难以辨认的速度向下俯冲。
只听“哐”的一声响,是巨蛇合起上下颌的声音,它甩动脑袋,像是在费力吞咽一大团异物,同时有淅淅沥沥的红雨从它口中落下。
强烈的铁锈味扑面而来,楚离眼看那一地青草被浇成红色,这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几个小喽啰隐身埋伏在那,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姬无雁满意地朝着鸣蛇甩了甩手,无视它一声巨嗝后从蛇嘴里掉出的一柄长剑、两把铁锤和三支箭,目光从容而平静地望着楚离,“娘子方才,与我说到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离:装逼,还是你行。
姬无雁:我当然行,我特别行,我行得不得了。
楚离:……
迟到的情人节快乐!
今晚还有一章~
第146章 元火
“……好好说话, 别张口闭口都喊娘子。”楚离一手捂住脸,但其实她更想把鼻子嘴巴全部堵上,好让自己不会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你让你的蛇吃了那些人?”
姬无雁点头,“我让它不要出声,你看, 它是不是很听话?”
他只微微抬指, 那条比千年古树还粗的大蛇旋即俯首, 它摊开两对翅膀, 把下颌贴在地上,清清楚楚对他表示臣服。
楚离伸手托住自己的下巴。
她清楚地记得,这条巨型鸣蛇刚才是如何张开上下颌, 在她有机会看清那些潜伏之人以前, 就把他们都吞进腹中。
那几人对大蛇而言,恐怕并不算是什么美味,但却实实在在是一顿分量不小的大餐。
而它应着姬无雁的命令,吞得又急, 现在正艰难忍耐着想要打嗝的冲动,不时嘴巴微战着喷出几滴不属于它的血。
它的身体随之一颤一颤, 长满羽毛的翅膀左右晃动, 突然间甩下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
楚离定睛细看, 那小东西分明就是大蛇的微缩版, 正扑着四片小小的翅膀, 尾巴一下一下摇动, 还发出轻细而熟悉的“沙沙”声。
“小鸣?”楚离很是激动, 两手把它从地上捧起。
自天剑宗的事故之后, 小蛇与她分别了好几日, 如今重逢,楚离不免担心它近日来的情况,“姬无雁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有大鸣在,哪里还用得着我去照顾一条小蛇。”姬无雁云淡风轻般弯了弯唇角,顺便用手拍了拍大蛇的鼻部,“别看大鸣个头这么大,它对自己的崽子相当用心,每天都要载着小鸣出去溜达。”
“大鸣?”楚离皱眉,“你的蛇怎么会有这种名字……”
“这不是随了你么。”姬无雁嘴角抽了抽,仿佛他是被迫这么取名的一般,“姐姐给小蛇取名叫小鸣,照这个路子,它的生父自然应该叫大鸣。”
“可你的蛇之前难道没有名字吗?”楚离眉头皱得更紧,“你犯不着突然给它改名字吧。”
“一条蛇就是一条蛇,全天下的鸣蛇本来就没几条,像这么大体型的也就只有大鸣一个。它这么特别,我根本就不用给它取名字。”姬无雁说着,还撇了大蛇一眼,“只要它还是我的蛇,无论我叫它什么,它都只能服从。”
“有像你这么养蛇的吗?”楚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趴在地上的大蛇瞧着十分逆来顺受,即便它的主人对它这么冷酷无情,连个好名字都不给它,它也没有任何抗议的表示。”
楚离摇摇头,懒得掺和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只把小蛇捧到大蛇面前。
它虽然仍把脑袋贴在地上,尾巴却不由自主地浅晃,还发出她未曾听过的鼓声。
比起它在仙门大会上亮相时发出的丧钟声响,眼下这“咚咚咚”的鼓声简直可以说是温柔极了。
尽管这样想有些奇怪,但楚离觉得,大鸣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小鸣表达舐犊之情。
而小鸣也在呼应大鸣的呼唤,持续摇尾发出轻盈的沙沙声,还朝大蛇不疾不徐地吐着信子。
没多久,它沿着楚离的掌纹爬行,攀到大蛇头上。
楚离借着这对鸣蛇父女专心沟通亲情的机会,小心翼翼伸手靠近大鸣的脑袋。
蛇脑袋几乎跟她本人一样高,楚离甚至还得踮脚才能够到它光溜溜的头顶。
如她所料,一门心思都在关注小蛇动静的大蛇,并没有抗拒她的触摸。
它甚至还把脑袋往前挪了一寸,似乎是想让她能够更好地抚摸到它。
成年鸣蛇的脑袋上,鳞片十分坚硬,却又分外光滑,摸起来好像水边圆润的鹅卵石一样。
楚离双手并用,在大蛇的脑袋上盘来盘去。
这种感觉实在过于奇妙,明明是那么巨大的活物,却偏偏依顺于她。
她得了乐趣,沉浸其中,一旁的姬无雁却看不下去,一只手像楔子一样撬入她的手掌与蛇脑袋之间,另一只手拎起小蛇,塞回她手心,“大鸣是我的蛇,你有小鸣就够了。”
“你该不会介意我摸你的蛇吧?”楚离估摸出他的心思,故意倾斜身侧,像倚靠栏杆那样靠着蛇脑袋,“一碰到这种事情就分外固执,你怎么还是跟以前一样。”
“什么以前,不过是前两个月的事情。”姬无雁捞过她的身形,手指绕过她的腰侧,“等小鸣长大,你想怎么摸它都随你。但大鸣身为我的蛇,它得保持足够的警觉,不能充当你的宠物。”
他把话说得一本正经,但他的小心思逃不过楚离的眼睛,“你吃醋了。”
“笑话,我还用得着吃一条蛇的醋么。”姬无雁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纵身跳上蛇首,朝她伸出手臂,“上来。”
“我上去?”楚离撇嘴,“你刚刚不是还不让我碰蛇吗?”
“我不希望你摸它,但我可以容许你踩它头上。”姬无雁轻哼,“魔域遥远,这一路我不想传送,免得被修真界那群人蹲点,烦得要命。鸣蛇生有四翼,日行数千里,有大鸣载着我们,去往魔域不过也就几个时辰而已。”
男人伫在蛇首之上,一手向身侧划过,他的长发被风扬起,衣袍更是鼓成旗帜,乍一看去,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楚离相信,以他的实力,就算被一千个人蹲点,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什么“不愿意传送”,没准只是他想带她驾蛇兜风的借口而已。
毕竟大鸣体型这么大,四片翅翼张开能遮住大半天空,它若是飞起来,定然壮观又威风。
“既然你这么说……”楚离五指微微合拢,用掌心兜稳小鸣,另一手搭上姬无雁的手,身形一轻,眨眼间踏上蛇首。
姬无雁松开她的手,反手在腰间刻意掸了掸,像在暗示她什么那样,“大鸣随时都能起飞,它这么大,飞得又快,不一定能照顾到你的感受。你不抓紧我?”
楚离看着他被腰带一丝不苟勒住的窄腰,又瞄了他一眼,“你最好别在天上想什么歪点子。”
鸣蛇腾空时,巨大的翅翼扇动飓风,将满地合欢花瓣掀得在空中疯狂舞动。
楚离只觉地动山摇,在光溜溜的蛇脑袋上根本站不稳当,不用姬无雁催促,她已下意识抱住了他,同时看到他嘴角挂着的一丝笑意。
鸣蛇乘奔御风,从千万里山水上越过。
云雾由身侧拂过,日光洒落其间,像一幅没有止境的画卷。
楚离渐渐习惯了大鸣飞行时的动荡,她微微松开手,正要观赏四方景致。
姬无雁却冷不防在她耳边道了声,“我们在这么高的地方,无人打扰,你不想做点特别的事情?”
楚离就知道,对他果然不能有太高的指望。
她不客气地指着他的面具,“你有这么渴吗,非要在这么高的地方折腾?再说,大鸣就在我们脚下,你不怕它膈应?”
姬无雁平静地看着她,忽然笑了一声,翻手召出一个疑似黑色绳圈的小玩意。
楚离愣了一秒,“只为了给我看这个?”
姬无雁叹气,“不然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楚离定睛看去,那“绳圈”虽然纤细,但却是以百十根发丝拧成,还在交接处以红线系好。
“发结?你动过我的头发?”她狠狠瞪他,手指从自己头上反复拂过,试图寻找被剪过头发的痕迹。
但被剪下发丝的位置定然十分隐秘,楚离摸了半天,也没在头上摸到位置。
“这里。”姬无雁伸手探入她的发间,指腹精准按在她耳后一处位置,“反正有鬓发遮住,看不出来。”
听他承认他剪了她的头发,楚离的怒火立刻涌了上来,“你什么时候剪的?我完全不知道!”
“就在你今日醒来之前。”姬无雁的语气稀松平常,托着发结的手掌将发结轻轻掂了掂。
楚离越想越气,她从来不喜欢他自作主张,“我可告诉你,禁止你趁我睡着的时候搞小动作!为什么突然剪我的头发?”
姬无雁从肩头撩起一缕雪发,指腹沿着发丝搓了搓,“我也不只是剪了你的头发。”
楚离狐疑地盯着被系上红线的发结,有些摸不清他的意图,“你敢动我的头发,那你自己剪下的那束在哪?把它给我,否则我跟你没完。”
“我巴不得你跟我没完没了。”姬无雁将那个黑色发结塞入楚离掌心,还握拢她的五指,“这里也有我之前剪下的头发,是我把它跟你的编成一股。你没看出来,也不要紧。”
他语气中隐约有些失落,但他的意思已经很清楚。
楚离将发结凑近眼前,细细看去。
这一束黑发里,有些发丝笔直而有韧性,有些却更纤薄柔软。
而后者,与她记忆中少年的头发特征是一致的。
“你把你的头发跟我的合而作一结?”她压根没想过,会收到这种……礼物,“你问过我了没有?”
“我姬无雁做事从来不需要别人同意,你是唯一的例外。”他似乎是在给自身找台阶下,“若是你不想要,那我就当没送过这东西。”
话音刚落,他真的伸手来取她手里的发结,却被楚离敏锐躲开。
“我还没决定好。”她握住发结,“但这里有我的一半头发,考虑到这是你擅自为之,我有权保管它。”
男人微黯的目光重新亮了起来,“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答案?”
“等我心情好的时候,或许今天,或许明天,或许明年,或许……在我也不知道的很久以后。”楚离晃了晃手,见他目光紧紧追随着发结,好像她握住的是他最在乎的东西,忽然心情大好。
姬无雁坚持,“那在你回答我之前,你得留在魔域。”
“可是你们魔域那么暗又那么荒凉,哪里有修真界这万里河山秀丽,我为什么要答应你这种不合理的要求。”楚离盘腿在蛇脑袋上坐了下来,小鸣正缓缓钻出她的手心,抬头朝她亲昵地吐了吐信子。
“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帮你压住元火。”姬无雁咬牙,仿佛说出这件事就已经很伤他的面子,“你要是喜欢被它从内部啃噬,我也没有意见。”
楚离摸了摸小鸣,同时瞄了姬无雁一眼,“我还想问你,你什么时候能帮我把它纳为己用?我可不想天天揣着一团不知何时就会复燃的火,这样多不方便。”
“有我在,你不会不方便。不方便的只是我而已。”他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双拳握紧,手背之上青筋更是暴突,“元火是我被困在冰天雪地里的那些时日,为了抵抗蚀骨严寒修炼出的成果。”
楚离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却没想过这团火是他修炼的成果,“所以你炼出了一团火?”
“它曾是我最珍视之物。我被青雷劈中,修为大跌,唯有它保留原状。也正是靠着它,我才有恢复实力的机会。”姬无雁俯身朝她伸出手掌,缓缓下移,直到他的掌心对准她的小腹,“而它现在是你的了。”
“我的?你知道这团火有多烦人吗?就因为它,我晴天都得打伞出门,被子不能厚,还得经常喝凉茶,若是怒气上来,它也跟着闹。”楚离指着自己隐约作痛的肚子,越说越生气,“就这么一会,我觉得它又开始不安分了。”
“元火在最寒冷的地方炼成,自那以后,就一直陪伴着我。它习惯了我的身体,而你接纳它并不久,总需要磨合的时间。”姬无雁犹豫片刻,将手掌贴上她的小腹,“它随我的情绪起伏而起伏,我是唯一能安抚它的人。”
“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塞给我?”楚离总觉得他当初没安好心,“就不能自己留着吗?”
“我那时的修为不稳,跌下炼气期,几乎与凡人无异,而元火燃烧,需要可以支持它的养分。”姬无雁客观陈述道,“你引来的天雷使我落到那步境地,但你同时也能滋养元火,让它更加温和地燃烧下去。”
这话听得楚离毛骨悚然,她把小鸣捧回心口,郑重告知姬无雁,“你把它拿回去,这不是我的东西。”
姬无雁默了一默,“但它能帮助你提升修为。你已经结丹,它能帮你更多。”
楚离戳了戳小腹的位置,“金丹期的修为对我而言足够了,我不需要你的元火来提升修为。你要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修为,那合该把它拿回去,我也省心。”
“合欢宗心法能调和阴阳,你与我修炼,我一样能继续恢复修为。”他的手指在她腹部微微扣起,那动作俨然是要隔着她的肚皮抓住火焰,“这样于你于我是双赢,有何不好?”
“你怎么就觉得,我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后,还会愿意跟你修炼?”楚离退后一步,他的手就这么顿在她身前,“我不喜欢你的白头发,不喜欢你跟我说话的语气,也不喜欢你身上这股威压。”
姬无雁嘴角一僵,眼里闪动着某种隐忍情绪,“吹灭蜡烛,你就不会看到我的白发。语气,我可以改。至于我身上的威压,待你修为再进一步,便不会觉得这么难受。”
“说得倒容易,但我并为什么非要相信你?”楚离摩挲着手中发结,“你留着我,无非是想保住元火,保全你自己。你送我发结,也不过是为了笼络我。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你不累吗?我再说一遍,把你的元火拿回去。”
“你还不明白么?”姬无雁抱住她的肩膀,克制地摇晃,“它是一颗种子,在我身上这几百年,一直与我相安无事。但你是它不曾想象过的沃土,它喜欢你,所以不愿离开你,还一厢情愿把根扎在你的神魂里。”
楚离觉得自己好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谭,她本来以为被雷劈进书里就足够夸张了,没想到还能有比这更加夸张的事情,这使她感觉好像又被雷击中了一次。
“那要是我想把它从我的神魂里分离呢?要是我坚定不移想抛弃它呢?”
“那你会死。”姬无雁一字一顿,语气严肃得可怕,“从神魂里强行剥离任何东西,都只会导致神魂崩塌。它知道你会觉得麻烦,但它不想被丢下,干脆做绝,让你没有退路。”
楚离脑中有片刻空白,她忽然觉得手里的小鸣不可爱了,乘着大鸣在天上飞也不那么刺激了。
“姬无雁,”她一下又一下戳在他的胸口,“你自己做的事情,凭什么要一团火来背锅?”
说完,她把发结丢给他,还冷冷抛下一句话,“从现在开始,我不跟你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离:你该不会介意我摸你的蛇叭?
姬无雁:怎么会介意呢,我巴不得你多摸摸我的蛇,最好再亲亲它,让它感动得从嘴角流下洁白的泪水。
楚离:……
#我警告你,说话的时候少用比喻!!!#
第147章 约定
鸣蛇载着他们前往魔域的后半程, 楚离一个字也没与姬无雁说。
大蛇降落在魔宫时,掀起一地尘土。
尘埃落定时,姬无雁挪开替楚离掩住口鼻的袖子, 转而朝着坎坷不平的地面指了指。
那里有一对紧闭的铁门,门上黑红难辨,显然是生锈已久。
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鼠正绕着铁门转悠, 似乎以为门后藏着什么东西。
但它从一面绕到另一面, 又从另一面绕回这一面, 却死活找不出其中玄机, 最终放弃。
楚离先是看着小鼠失意远走,又将目光挪回姬无雁。
而他在看着那道门。
楚离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向导给她解释一下,为什么在遍地皲裂的土地上, 会立着一道孤零零、还生了锈的铁门。
在她原本生活的那个世界, 这叫艺术。
但她不觉得在魔域这种贫瘠之地,会有人在荒郊野外展示艺术作品。
姬无雁看出她的疑惑,开始他的解说,“魔宫有结界掩护, 这里是入口。没有我给的钥匙,没有人能入得了这扇门。”
他翻手召出一把半透明的钥匙, 上面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紫色光流, 还会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响声。
当他目光微凝时, 钥匙便从他的掌心飞起, 在空中飞转一圈, 接着“嗖”地没入门扇。
仿佛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入铁粉中, 那道平平无奇的生锈铁门霎时间从中炸开。
而在原本寂静的大地上, 赫然出现一个圆形入口, 周围游动着一圈紫色流光, 里面有火星噼啪跳动。
楚离站在蛇背上,距离魔宫的结界入口有数丈高。
她这么俯眼望去,根本看不清入口之后的景色,能看到的唯有交织的紫色与黑色。
此时鸣蛇已经停在地上,但它似乎并不打算垂下脑袋。
正当楚离疑惑大鸣为何不愿放低脑袋行个方便,姬无雁便转身揽住她的肩膀,“准备好,一起跳。”
……跳?跳哪去?
楚离瞅了瞅黑洞洞的入口,又看了看他。
意识到他的意思是从空中跳入结界后,她坚定地摇头抗拒。
姬无雁眼角飞扬,笑意从中流露,“有我在,左右不会摔着你。”
他回过视线望向入口时,神色已经平复,仿佛刚才的笑意只是为了安慰她而已。
楚离犹豫着接受他的好意,一手揪住他的袖子。
她没有发声,只朝下方努了努嘴,让他起跳。
“你真的不打算跟我说话?”姬无雁的手在她肩上扣紧,指腹按在她的锁骨末尾,“连一个‘好’字也不行?”
楚离用力点了一次头,换来的是他的无奈撇嘴角。
姬无雁抱住她,纵身跃起又下落。
她随着他的身形,跳起时心跳似乎在胸膛中停滞,落下时看到黑洞朝着自己临近,似乎被勾起某种藏在本能中的恐惧,情不自禁地合起眼睛,两手环住他的手臂。
坠落的感觉转瞬即逝,楚离眼一闭又一睁,便看到自己已经脚尖点地,徐徐落在碧绿的草地上。
她愣了一愣。
自从大鸣越过修真界与魔域之间的边界,她所看到的景致几乎都是一个样子。
昏沉,干枯,寂寥。
而魔宫中竟然还有这样大片鲜活的植被,虽然不如修真界的丰茂,但至少不似结界外那般枯黄干瘪,显然是有人精心打理过。
楚离撇过视线,指望她身旁这位“魔宫第一向导”能说两句话。
只是,她前脚才刚落在地上,后脚便听见一道突兀的哭声。
声音的主人一面踉跄扑来,一面哭天喊地,“君上,您总算回来了!”
当她应着声音抬头望去,却发现哭泣的是个彪形大汉。
来人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样涕泪横流有何不妥,甚至还抬起黑色的袖子,用力拭过脸庞,“君上,您不在的这段时日,属下还以为您再也回不来了……您可叫属下一番好等啊!”
他跑着跑着,忽然膝盖一弯,两条腿整整齐齐曲起,不带任何矫揉造作,就这么顺其自然地滑跪在姬无雁面前。
楚离没有挪开步伐,但身体依然诚实地往后斜了斜。
她扭头看着姬无雁,他刚伸手朝前摆了摆,语气稀松平常,“无妨,自己人。”
虽然如此,他看向前方壮汉的目光却异常严肃冷酷,同时一手拂过额前,将一缕散下的雪发拨到脑后,食指按着额角,不轻不重地点,看起来好像很不耐烦。
“哭什么哭?见到本君回来,你不高兴,还丧着一张脸。弄不清楚的人,怕不是以为你在哭丧。”
“君上饶命,属下再也不敢了!”
那壮汉闻言却哭得更猛烈,一张脸上五官扭曲得看不出原本的布局,“只是君上一去两个月,属下们为了找您翻遍了魔域的每一座山,还费心潜入修真界搜寻,就怕您在哪座山头孤零零地渡劫,需要属下支援……”
姬无雁瞪了他一眼,“……本君渡劫,哪需要你们支援。”
楚离适时地抬手掩口,不轻不重地吭了一声。
她几乎忍不住想告诉那员魔将,他们的君上并非不需要任何帮助,他当时被雷劈得流落修真界,可是就近找了她这么个合欢宗弟子碰瓷。
当然这种事情,楚离无意当着他属下的面抖出去。
单单是知道他曾经有那样的一面,她便觉得好像拿捏住他的把柄一样,心情畅快不少。
楚离瞄了姬无雁一眼,不自觉地对他扬了扬眉。
他眼里划过一道隐约冷光,揽在她肩上的手扣得更紧。
“君上,”那壮汉哭了半天,才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怯怯道,“这女修,是跟您一路回来的?”
“……她是本君带回的人质。”姬无雁从听到问题到丢出这句话,只隔了不到两秒钟的时间。
他神色自然,目光镇静,仿佛在说魔域的天上有一轮太阳那样从容,“给她单独收拾一间牢房,本君要亲自处置人质。”
楚离干脆瞪着他。
可姬无雁一点也没有退让之意,他一边对魔将吩咐,一边歪过头迎上她的目光。
他正在利用她不想跟他说话的这个决定,为他自己扳回尊严。
楚离隔着他的袖子,狠狠掐他手臂上的皮肉。
姬无雁却只是微笑。
这点小痛对他而言,似乎远不如口头之快来得重要。
*
魔君归来,整个魔宫都像炸开锅一样。
数日内,在外搜查魔君下落的数支队伍一一往返,原本分散各地的人马也回到魔君麾下,所谓“四分五裂”的传言没过多久便不攻自破。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修真界按兵不动,仍未有向魔域出动的迹象。
楚离在“牢房”里听魔宫侍女说起这些事时,已是日上三竿,而她正艰难地从床榻上醒来。
按照姬无雁吩咐的话,她本该在魔宫中受到被软禁般的冷宫待遇。
但不知为什么,她现在住的地方,比她之前在合欢宗的小屋还大上一圈,圆形床榻大得能容下至少六人并排躺下。
连她吃的东西也都是魔域难得一见的佳肴,虽然不能与修真界美食比肩,但因沾了魔域水土,风味独特,只尝一次就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她入住第二天,侍女就送来一只纯金的篮子,里面用不知什么动物的柔软皮毛垫了一层,说是给小鸣的窝。
“君上知道楚姑娘不喜欢太开阔的地方,所以给楚姑娘安排了一间空荡荡的房,让楚姑娘切身体会什么是孤单寂寞。”
“君上知道楚姑娘想念修真界的山珍海味,所以特地让人送来这些形似而神不似的本地菜。这是为了时刻提醒楚姑娘,你想要的东西远在修真界,只能想着,但绝对吃不到。”
“君上知道楚姑娘一厢情愿用幼年鸣蛇做宠物,金篮子是专门给它准备的小窝。这不是看在楚姑娘的面子上,而是看在它是君上坐骑后代的面子上。”
诸如此类的话,侍女传过许多。
楚离不知道姬无雁在想什么,她明明就喜欢大而空旷的屋子,也喜欢有记忆点的美食。
虽说小鸣随遇而安,对窝的要求没有那么高,但是看到小蛇蜷在金灿灿的篮子里,她作为小蛇的饲主,心情就好。
与其说姬无雁是在难为她,楚离倒觉得,他只是丢了一堆借口给魔宫诸人,让他们都这么以为而已。
楚离在魔宫住下的第七天,侍女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天黑之后来敲门送餐。
门上敲响时,楚离自然而然以为是侍女晚到。
可门开时,她看到的却是姬无雁一手托着一只碗,正在舀动小勺,吹去热气。
而他身后毕恭毕敬地跪着两名侍女,每个人手上都端着一个铜盘,里面还有些其他的小碗小碟。
无事不登三宝殿,看到他踏入房里,楚离心知,今晚不会太平静。
姬无雁一进房,身后房门便砰地合上,用于遮蔽声音的隔音结界也重新合拢。
“我按照与你的约定,你留在魔宫一日,我便不会动身去修真界。”姬无雁端着热气腾腾的小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息,吹散腕上热气,“那么,你是不是也能遵守与我的约定?”
小碗搁在桌上时发出一声轻响,而小勺里盛着一口肉粥,被他送到楚离嘴前,“不尝尝?”
楚离看向勺中,那里面漂浮着泛白的光滑肉块,是她未曾想过会在魔域见到的牛蛙腿。
她摇了摇头,回到床边坐好。
姬无雁盯着勺中看了一会,“真的不吃?”
楚离托着下巴,扁了扁嘴。
“味道明明就很好,你不吃,是你的损失。”姬无雁说得笃定,将小勺送入口中。
楚离抬眼看去,他眼里的神色一开始是自信,而后是困惑,到最后却是嫌弃,“……我明明炖熟就灭了火,怎么肉这么老。”
“老的又不止这条牛蛙腿。”
楚离忍不住小声道。
她听到小勺落入碗里的声音,勺柄与碗沿突然相撞,一瞬间堪比铃铛坠地那么响。
脚步声接踵而至,一道人影遮住楚离面前的烛火。
姬无雁低头看她,嘴角抿起,眼里隐有怒意燃烧,“这是你七天以来第一回与我说话,你只说这个?”
楚离自知方才一时没有绷住,但她现在已经回过神来,不打算接下这个话题。
不过就是一不小心,把心里的吐槽念出来而已。
他也不用表现得这么夸张吧?
“我是活了一千岁,那又怎么样?修真界活了成百岁的修士大有人在,你不能以年龄取人。”
楚离叹了口气,转过脑袋,去逗床前金篮里的小鸣,无视姬无雁。
他却抢在她面前提起篮子,头也不回把手向后一晃,将篮子带着其中小蛇一并抛到屏风后,这才弯下腰,向她缓缓俯下身。
“你嘲笑我。”男人伸手抓住面具,喉咙里响起一声哼笑,“我今日,就要向你讨还约定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离:我可没笑你。
楚离:我就是喜欢看你生气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楚离:哈哈哈哈你的表情好难看!
姬无雁:她好过分TAT
第148章 初见
楚离自然记得那个约定。
按照约定, 她在哪,姬无雁就得在哪,这是为了约束他不去修真界搞事。
至于她所需要达成的那一半, 只不过是容许他跟她修炼而已。
元火本来就是属于姬无雁的东西,他需要它,才能把修为恢复到雷击之前的水平。
可是元火如今驻扎在她的神魂里, 不再轻易受他左右, 他能否借助元火成功修炼, 更多取决于她的心情。
所以, 如果楚离并非心甘情愿,那么即便他想,也难以通过元火恢复修为。
虽然姬无雁对此没有细说, 但楚离看得出, 这件事让他很是介意。
此时此刻,他将手指按在面具边缘,由上而下俯视着她,那是猎手锁定目标的目光, 像把凿子,能在她脸上钻出火来。
姬无雁随时都有可能取下面具, 但楚离在心里赌, 他不会。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直觉, 她隐约觉得, 面具与“楚怜”的名字不同, 对他的意义并不只是遮掩。
一个人若是用上不同的名字, 往往是因为他要掩藏真实名姓, 与自己原本的身份划开界限。
他若是戴上面具, 往往也是为了掩藏真实面目。
可面具不是水月帘, 不能给他第二张像人一样的脸,它只是用木头的颜色和纹理将他的面貌遮住。
据侍女和侍从所言,姬无雁成天戴着面具,就连入眠时也不例外。
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露出过真面目。
那么属于楚怜的那张脸,跟姬无雁现在的脸,又会有多大差别?
抱着这种好奇心,楚离不但没有逃避他此时的俯视,还大大方方抬起脸迎上他的目光。
起初她把两手撑在身侧,身体微微后仰,但整个人都是放松的状态。
见他将手指扣在面具边缘,却未曾真正卸下任何东西,楚离逐渐失去耐心,主动举起一只手,要把面具从他脸上摘下。
她想看到他的真面目,想知道这个活了一千岁的大反派,他原本到底是什么模样。
然而她的指尖距离他的面具不到一寸时,姬无雁却握住她的手指,阻止她进一步动作。
“我不会让你揭下我的面具。”他的声音里依然带着威胁的意思,“这不在我们的约定之内。”
楚离耸耸肩,感到扫兴地撇过视线,同时恰到好处地扭头避开他俯身而来的一个吻。
他的手指在她的唇角摩挲,指腹微微有些干燥,能让楚离清晰感觉出上面的指纹。
但他没有再进一步做出任何举动。
“你今日身体不适,我不难为你。”姬无雁当着她的面捏造出这样的理由,仿佛是要让她明白,他没有强求什么,就已经是他照顾她的表示。
姬无雁走后,楚离把金篮子从屏风后面捡了回来。
小鸣早已不在篮中。
楚离一低头,就看到小蛇正绕过床腿攀上她的床榻,还特地靠着她的枕头盘成一团。
她顺手抚过小鸣身上的鳞片,余光却看到,桌上那碗已经冷却的肉粥。
姬无雁好像忘了把粥端走。
他什么时候记性这么差了?
楚离端起小碗舀了一勺,靠近鼻子闻了闻。
冷粥少了香味,比热粥要腥上三分。
她想起他说粥里的牛蛙肉吃着老,将信将疑伸手拈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地嚼。
比起肉质偏老这件事更令她皱眉的是,这粥的调味完全不到位,尝不出葱姜蒜的一丝气息。
不过魔域物资匮乏,大抵这些东西也不好找。
楚离提着小勺一圈圈搅动冷粥,小鸣按捺不住爬了过来,朝着碗口慢慢吐着信子,充满好奇。
“你想吃这个?”楚离问它。
小蛇缓缓点头。
“不用我喂血吗?”楚离挠了挠它的下颌。
小蛇缓缓摇头。
楚离感到好笑。
不是说鸣蛇依赖主人滴血饲喂,只要血中灵力充足,鸣蛇就能茁壮成长吗?
到底是小鸣在长身体需求过大,还是她的血不够滋养呢……
可是一碗肉粥,更谈不上富含灵力吧?
楚离算是明白了,这条小蛇只是单纯馋而已。
她看着它囫囵吞咽,精准挑出粥中剩余的牛蛙肉,最后还有模有样张开嘴巴,学着大鸣的样子打了个小小的嗝。
这一晚,她是摸着蛇鳞睡着的。
楚离回过神时,身下已经不再是宽大的床榻,而是潺潺流动的溪水。
手下的触感,也不再是小鸣身上那种细腻而柔软的鳞片。
楚离侧目看去,生有四翼的小鸣已经不见踪影,手下只有一条比手腕还粗的青金色大蛇。
而它半截身子泡在水中,上半身却贴着她的手掌徐徐游移,鳞片逆着爬行的方向蹭过她的掌心,似乎是在假装被她抚摸身躯一样。
楚离警觉地坐起身,背后正靠着潮湿的溪边岩壁。
鲜红的蛇脑袋不知何时已经靠在她的腹部,还朝她的肚子吐着危险的信子。
一些细碎的记忆从脑海中腾起,楚离下意识拢起裙子,贴着岩壁往岸上挪去。
蛇也跟着游了过来。
楚离回身举起一根手指,对它郑重警告,“再过来,我就把你剁了。”
蛇顿在溪边,微微歪过脑袋,看着她,又徐徐吐了一次信子,便一头扎回水中。
这个梦到此戛然为止。
楚离睁眼时,烛火早已熄灭,窗外是一片黯淡的天空。
枕边有细细的沙沙声,小鸣正把尾巴绕过她的手腕,在空中轻轻摇动。
一切安好,没有异常。
楚离这才找回些许实感,对着床顶发了会呆,一只手留在枕侧,好让小蛇继续依赖着,自己则朝着另一侧转过头。
而她旋即在黑暗中对上一双金瞳。
楚离眨了眨眼。
她面前那双眼睛却没有眨动,只是静静地盯着她。
楚离闻到属于雪地的凛冽气息,还听到只有从猛兽喉咙里才能发出的低声。
结合那双金瞳,她只能得出一个推论。
她依然身在梦中,而雪狼正在梦中的床边看着她。
这一晚上她先是梦到蓝蛇,以为自己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又落入另一个有雪狼存在的梦里。
她很难不去想,这是姬无雁特地做出的小动作,是他要用这些曾经造访过她梦境的形象……来试探她。
雪狼向她走近,喉咙里呜呜咽咽,听起来委屈极了。
它踏着极其缓慢的步伐,好不容易凑近床边,脑袋斜着枕在床褥上,两只狼耳朵晃了晃。
楚离审慎地打量它,它却搭上一只前爪,先在床边扒了扒,后来索性去够她的手。
而这只手正拦在她的身前,挡住她的腹部。
楚离有理由相信,雪狼来梦中寻她,与先前那条蓝蛇是一样的目的。
它们接近她,只不过是为了接近她肚子里的那团火而已。
想到这里,楚离心中便十分烦躁。
她懒得搭理那头狼,翻过身把背留给它,一手拉过被子盖住脑袋,眼不见心不烦。
这种寂静持续了不知多久,窗外依稀响起雨声。
魔宫所处的地域十分干旱,魔宫中宁肯引水浇灌草地,也不会浪费力气制造一场雨。
楚离不打算下床关窗,反正这雨也是梦里的,左右也淋不到她本来的身体上。
可是雨声渐渐变得分明,即便被子也无法遮住。
楚离这才下定决心,在梦结束前关上窗户,把这虚假的雨声隔在屋外。
她掀开被子的一瞬间,熟悉的天光将她当头笼罩。
绿树青草围绕周身,楚离愕然发觉自己回到了东境水乡。
而她手里,甚至还举着那把绘有红色夹竹桃的纸伞。
……故地重游?
那就游吧。
楚离撑起纸伞,在雨中不疾不徐地走。
她顺着空气中一缕挥之不去的浑浊气息,故意循到迷阵腹地。
这里地形复杂,树木丛生,其间雾气弥漫,与邪修会出没的地方倒是相像。
但这并不表示,地上这些模糊难辨的尸首就是他们的猎获物。
邪修虽然以修士为狩猎目标,但是他们向来是吃多少才猎多少,若是一不小心猎得多了,便会像野兽那样把食物储存起来。
这一地尸首就这么暴露在雨丝之下,只会加速腐化,没有一个邪修会如此浪费食粮。
但若捕猎者并非邪修,捕猎的目标也并非是为了啖食人肉,那么这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一个灵力不稳却急需补给之人,在生与死的关头会怎么做?
他只会想办法采取一切能够采取的资源,保证自己的存活。
楚离一面在心中梳理线索,一面穿过树林与迷阵,来到一棵孤零零的雪松下。
她很清楚,雪松并不生长在这样的地方。
但树下那个少年蹲伏在地的模样,却与她初见他时毫无二致。
只是,少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从背后靠近,正拢紧身上衣衫,可当他这么做的时候,背后又裂开一条口子,露出发焦的皮肉。
楚离顿住脚步,同时止住一瞬呼吸。
她眼看着那块焦黑的皮肉在空气中,嘶嘶地冒出白烟,又随着雨水洗涤渐渐平定,接着开始缩小、愈合,留下些微泛粉的痕迹,很快消失。
而少年对背上发生的一切仿佛毫无知觉,他只是反复探过额头、手腕,还将手掌贴在腹部,反复地按,反复探查,口中小声念叨着,“还好,没熄。”
楚离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腹中那团元火。
这应当是她当初遇到少年之前的事情。
那时她在邪修的迷阵里受到惊吓,不像现在镇定,遇到他的时间自然也有所推后,没能看到他这般模样。
楚离躲在树后,默默等待少年纠结完毕。
他寻回镇静,开始整理衣衫。
那上面有许多裂口,还有焦灰一样的东西随着雨水流走,没入脚下大地。
破碎不堪的衣物显然是雷劈的结果,但他仍然维持住些许体面,有条不紊地抚平臂弯与腿弯处的褶皱,最终停下动作。
就在楚离决定走开时,她听到少年从后方喊出一个熟悉的称呼。
“……姐姐?”
楚离攥住拳头,在心中咒骂一声。
她默不作声转过身,他果然已经回首,好似被雨淋湿的目光就那么望着她,神情一如初见时一般微怯。
“你为什么要开口?”楚离怒气冲冲大步向前,全然不顾自己走路时溅起许多雨水,“只要你不出声,我就不会回头。我不回头,就不会看到你这张脸。不看到你这张脸,我就不可能会对你心软!”
她驻足在他身后,而雨水从伞沿汇成数股滑落,落在他抬起的面容上,使他看起来像在无声泪流。
“那你想怎么办?”声音仍是那个声音,但少年的语气却变得落寞,“在回忆里,杀了这个我?”
“我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楚离丢开纸伞,弯腰抬起他苍白的下巴,这个角度能使她看清他脸上每一丝细节,包括他泛红湿润的眼睛,“我会先摧残你,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然后再把你抛诸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姬无雁:这位小姐,只要买下我,就能解锁额外三个人设,你不试试么?
楚离:解锁哪三个?
姬无雁:一条蛇,一头狼,还有…
楚离:还是不要了,谢谢。
姬无雁:…还有十七岁的我:)
楚离:成交!
姬无雁:……
第149章 引诱
按照通俗的说法, 她刚才说的这套路数,不过是对他始乱终弃而已。
毕竟这只是一个梦,而当梦醒, 她自然便会抛去梦中一切。
也正因为梦会醒来,楚离现在无论对他做什么,都不会延续到梦境之外的世界里。
就算她真的在这里结束他的生命, 其实也不会怎么样。
等到魔域的天一亮, 姬无雁依然是那个姬无雁, 不会因为她在梦中对少年的作为受到任何损伤。
想到这里, 楚离定了定心。
面前的少年正从眼角流下更多泪水,蓄起的泪花将他清澈的视线模糊。
“姐姐若是把我丢下,”他说出的话变得沙哑, “那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好像有一万粒沙子被风吹起, 每一粒都落在楚离心头,其中有些弹走,还有一些固执地黏附着,随心脏跳动而振动, 将细微却疼痛的感觉传入她的心中。
楚离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的手从他的下巴滑落到他的衣襟,只轻轻一推, 便令他彻底坠入雨中。
少年仰视着她。
而她俯视着他。
楚离熟悉他的身体, 知道驯服他的每一个开关在何处。
而梦中这个少年, 无疑是忠实地还原了楚怜的每一处。
泪水打湿他的脸庞, 而雨水将他们的衣衫浸透。
但不只是雨和泪。
楚离抱着他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翻滚, 衣服沾上泥泞, 她不在乎。
他身上那些被雷劈得残缺脆弱的衣料, 在动静之下进一步分崩离析, 身上露出更多焦黑的雷霆灼伤, 正在一一愈合。
可他胸前的陈年疤痕,却怎么也无法消除。
楚离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胸前的伤疤,那些并不平滑的疤痕磨在她的身上,又痒又痛,而这种痛痒相间的复杂触感,就着雨水和泥泞的润滑,逐渐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树荫下的野生菌类举着饱满的伞盖,顶着迎头泼下的雨水,静悄悄地散播孢子,使得空气中洋溢着浓重的泥腥味。
楚离正在纵容自己沾染他的气息,由外到里。
雨停之后,少年仍躺在挂满雨珠的草地上。
而楚离已经起身,将衣襟整理平齐。
“你说谎。”他的声音异常平静,里面还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你不是说你会摧残我么,可为什么我还能完整地躺在这里?”
楚离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身上原本的衣物已经支离破碎,如今盖着的那件遮蔽物,还是她好心分给他的外袍。
“就算我真的说谎又怎么了?”楚离伸手捡起倒在地上的纸伞,小心将它合起,还仔细拂去伞面沾上的灰泥,“至少,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一点,我还是做到了的。”
她这样说倒也不假。
少年确实没有机会呼天喊地,因为他一直在唤她的名字。
那种感觉很奇怪,她明明就在他面前,彼此贴得那么近,可是他喊她的时候,却好像她隔着千万里那么远。
若不是因为她当时忙于其他顾不过来,楚离发誓,她一定会把他的舌头咬破,让他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我走啦。”楚离扛起纸伞,沿着微微倾斜的道路迈出步子。
“站住!”少年喊住她,“我一千岁的身体,难道还比不上我十七岁的身体么?”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激动,好像所有的忍耐都在雨中耗尽,“我十七岁的身体上有这么多伤,到底有什么好的?你为什么偏要执着于我最狼狈的模样?”
楚离顿住脚步,伸手掐了掐太阳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喜欢什么跟你无关。”
少年声音忽沉,“如果你是因为我十七岁的身体才接纳我……”
“是接纳过。”楚离狠狠将伞尖戳进地里,一字一顿地纠正他,“从现在开始,我会把你忘掉。”
“休想。”身后话音忽然变得切近。
危险的感觉瞬间袭上楚离心头。
她生怕他觉醒曾经为狼的野性,会拖住她的步伐,可当她狠心握住纸伞向后挥去时,少年却只是挺着脖子站在她面前,唇角抿紧,两道泪痕在雨后阳光下微微发亮。
而他身上还披着她的外袍,艾青色的料子歪歪斜斜挂在他的身上,配合他脸上不屈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楚离盯着他这么看了一会,忽然蹦出一个笑。
“你笑什么?”他眼尾微垂,泪痕被新涌出的泪水重新浸润,“你看我哭,就这么开心么?你见过有谁像我这样,活到一千岁,却还得吃十七岁自己的醋!”
少年本是委屈至极的模样,间或带了几分愤怒,但楚离也不知自己是哪里被戳中,顷刻间笑得前仰后合,还止不住地拍着大腿。
她迫切想要找个凭依物靠一下,让她先安心笑个彻底,再回应他的话。
可是手下的纸伞被她晃得厉害,即便伞尖扎在地里也固定不住;最近的大树离她又有数丈远,她现在笑得连路都没法走,只能通过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来勉强保持平衡。
楚离好不容易从这场魔怔般的大笑中解脱出来,眼睛被笑出的眼泪糊住。
她自然也没有看到,他是何时伸手抚过她的双眼。
但在她的印象中,少年指腹柔软,不似现在这般干燥。
这样的触感……
“你是谁?”楚离猛地推开他,向后踉跄两步,胡乱抬手将眼睛抹干净,“回答我!”
他只留给她简单明了的四个字,“醒后再谈。”
*
楚离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坐起。
黑暗中充斥着属于姬无雁的雪松香,这迷烟般的香气反而叫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循着香味,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他。
姬无雁正弯腰逗着枕边小蛇,抬眼看她时,眸子里有金色光芒浮现。
楚离恼怒地指着他,“我知道这是魔宫,但不表示你就可以半夜摸进我的房间!”
姬无雁干脆用鼻子顶住她的指尖,“既然你知道这是魔宫,那我想做什么,你又能怎么样?”
方才在梦中有多么放飞心神,如今楚离就有多么如鲠在喉。
“忘了告诉你,”他的金瞳在黑暗中燃烧得更加肆意,“刚才陪着你在草地上翻滚的那个,是披着十七岁皮囊的我。”
楚离早知他嘴里吐不出好话,可是没想到他会过分到这个地步,当即反驳,“笑话,你姬无雁是什么样的人,会屈尊降贵顶着自己过去的面貌,入梦来引诱我?你就那么喜欢被我摧残?你就那么喜欢在我面前装可怜吗?”
那双金瞳波澜不惊地注视着她,而金瞳的主人久久未曾言语。
眼看姬无雁这般沉得住气,楚离开始不安。
她说这些本就是为了激他道出实情,他的异常沉默却叫她脊背发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姬无雁摸够小蛇,收回手指捻了捻手指,落在指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回味的光芒,“就是你猜的那些意思。”
他的厚颜无耻并没有让楚离意外,她只是没想过,他能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你顶着自己十七岁的模样来梦里见我,你不嫌丢脸吗?”
“有什么好丢脸的?”姬无雁一手搭上颌骨边缘,缓缓沿着轮廓摩挲,“反正都是我的脸,我爱丢就丢。”
说完,他用金色瞳光淡淡扫过她一眼,简单的眼神中却含着十足的自信,仿佛他认定,这一局他已大获全胜。
楚离急火攻心,连站都没站,气冲冲地膝行到他面前。
她揪住他的衣襟,迫使他看着她,可他垂下的目光里却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闲散,仿佛她即便现在抽出一把匕首扎进他的心窝,他也不会露出丝毫慌张。
“可你丢的是楚怜的脸!”楚离大声抗议。
声音在夜里总会显得格外清晰,偌大的房间里,回荡着她的愤怒。
小鸣似乎感觉到她的怒气,怯怯扬起尾巴,发出摇铃般的响声。
姬无雁却只是用那双金瞳饶有兴致地打量楚离,视线仿佛化为第三只手,从她的脸上徐徐拂过,“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承认,他就是我?”
楚离有很多话想一口气爆发出来,可是对着他这张过分从容淡定的脸,她却觉得自己是对着深渊,无论抛出多大的力气,也不会得到预期的回应。
这个可恶的家伙,他明明就想把她的目光定在他身上,却又总是有意无意把她的思绪牵回少年身上。
他根本就是想用少年的影子困住她,然后再借着“他就是他”的理由,把这份功劳揽回身上,守住自己的尊严。
“除非你能证明,”楚离按住他的肩膀换换起身,直到她与他视线齐平,“证明你跟他……没有区别。”
“你这是强人所难。”姬无雁轻哼一声,“你明知我跟他在外貌上并非完全一致,单是头发这一件事,就已经不同。”
“我又不瞎,自然知道你是白发而他是黑发!”楚离咬牙,“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执着于楚怜吗?”
姬无雁语气一沉,“为什么?”
楚离五指扣紧,凑近他耳边道:“你觉得我为什么挑中他做炉鼎?”
这个问题显然挑起了姬无雁某根敏锐的神经,他吸气的声音忽然异常清晰,“因为他听话?因为他看着好欺负?因为无论你对他做什么,他最后都会接受?”
“姬无雁,你怎么这么肤浅。”
楚离故意顿了一顿,她倒想看看,在这场较量中谁能撑到最后,“如果我告诉你,我就喜欢他柔弱外表下那股倔劲呢?不要用你的想法来揣摩我,否则,我宁愿带着这团火天天泡冰水,也不会碰你。”
*
在向姬无雁提出诸多要求后,楚离一个人在房里坐着冷静。
那些要求之中,有几条连她都觉得离谱。
但把门槛设置得够高,是因为她想让他知难而退。
她要让他知道,惹怒她是什么下场。
因此,对于姬无雁能否答应她的那些要求,楚离其实是不抱希望的。
接下来这三日,姬无雁因为料理魔域事务,不得不带着坐骑出行。
一别三日,楚离拾得安宁,久违地松了口气。
直到姬无雁归返那晚,魔宫设宴犒劳宫中众人。
按照他们之间的约定,作为“人质”的楚离没有出面。
她抱着小鸣靠在床头,十分耐心地拿着一根发簪逗蛇。
这样耗磨到夜半时分,连逗蛇也不再能让她提起兴趣。
楚离打了个呵欠,鬼使神差摸到门边。
如果姬无雁真的会满足她的那些要求,那么在这个时辰,他应当已经找上门来了。
既然他没来,他大概是不乐意,这也在意料之中。
楚离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
只要他别自作主张摸进她的梦里,顶着楚怜的脸故意挑衅,那她到底还是能睡个好觉的。
楚离转身踏出第三步时,门被人叩响一次。
在魔宫这些时日,她已经很熟悉侍女叩门的套路,通常是先叩两下,如果她没留意,那么侍女会再叩两下。
每一个来叩门的侍女都是这样,从来没有例外,似乎这就是她们在魔宫遵守的某种规定。
那么,现在这个不按常理敲门的人……还能是谁?
门上结界短暂破开发出轻响的瞬间,楚离几乎是下意识道:“姬无雁,我们说好了,过了子时,那个赌便不作数了。”
然而她回头确认时,在被推开的门扇之间,看到的却只有一道奇怪的人影。
说奇怪是因为,那人身上正裹着厚厚的被子,可又偏偏露出脚踝以下。
楚离瞪大眼睛,视线由下而上,直到她落在那张被被边罩住的脸上。
她走近一步,被裹住的人就把脑袋压得更低,还赤足朝旁偏开一步,手指紧紧扣住被角。
而那人刻意躲避她却又不逃开的模样,像极了欲迎还拒。
楚离瞬间觉得脑海中掀起大浪,而浪头轰地浇在她身上,将她拍愣在原地。
“……姬无雁?”
楚离不敢置信地伸出手,想掀开他头上的被边。
可她才刚抬手,就听到被子里传出一声克制的怨言。
“你再敢喊我的名字,让任何人听到我在这里,就别怪我立刻翻脸走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姬无雁:我来了。
楚离:不在。
姬无雁:我裹着被子来了。
楚离:你裹着麻袋也不关我事。
姬无雁:我来侍寝了!你连门都不肯帮我开么?
楚离:?
晚上还有一更_(:з」∠)_
第150章 祸水
应着姬无雁的话声, 门扇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
他与她擦肩而过,走时被子落在地上, 好似蚕茧剥离,而屋外灯笼里的烛火透入窗棂纸,在他的背上投下一格格光斑。
楚离定在门前, 斜过目光, 死死盯着落在地上的被子。
她迟疑着回过头, 正看到一头披散的雪发在他身后飘扬, 堪堪遮住他脊背上的肌理线条。
“你……”话才说出口又卡住,楚离愕然看着姬无雁默默走到床前,钻进她的被子里, 仰面躺好。
直到这个时候, 他脸上仍然戴着那只银色面具。
“我怎么了?”姬无雁用被子盖住自己,微微抬起脑袋,将脑后长发拨到两侧肩头,“没见过我睡觉?”
“可你不是该在宴席上吗?”楚离终于能把话说完整, 面对他这种反常的举动,她已十分震惊, 生怕自己随时都会失去思考的能力, “你突然离席, 魔宫其他人不会觉得奇怪?”
“奇怪?”姬无雁笑了一声, “我不是早就说过, 这是魔宫, 是我的地盘。我在我的地盘上做什么, 他们都不会说半个字。”
“这么说, 你是背着宴席上所有人来的。”楚离希望侍女不会半夜敲门问候, 她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鼎鼎大名的魔君大人,竟然半夜裹着被子上门造访,还赤身赖在她的房里,“……我没想过你会答应。”
“你赌我不会来。”姬无雁语声淡然,“但你赌输了。”
楚离捧着脸,对门缓了好一会。
三天前,她是跟他提过,如果他愿意放下身段在子时之前登门造访,那么她可以给他一个重新考虑的机会。
一个让他证明,他在修炼这件事上不逊于少年的机会。
为了让他知难而退,楚离有意提出各种不合常理的要求。
她要他只裹被子不着衣衫,要他赤足而来不着鞋履,要他披头散发不束长发……
简单来说,她是在用帝王要求妃子侍寝的规矩在要求他。
因为她压根就没预料到,他会同意。
现在他完成了赌约的那一半,那么她这一半,真的要这么实行下去吗?
楚离绞了半天手指,觉得自己快要原地爆炸。
她那时也是在气头上,才会提出那么夸张的赌约,临到头来,原来最尴尬的仍然是她自己。
“你打算把我晾到什么时候?”姬无雁在催她。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楚离原地斥道。
“好好,我不急,你慢慢来。”身后传来窸窣声,姬无雁似乎是在她的被窝里翻了个身,“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再来摧残我。但最好别让我等太久。”
“多等一会又怎么了?”楚离忍不住转身反问,“现在才不过子时,离天亮足够久!”
“我也没说什么。”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只不过你拖久了,我身上这阴阳合欢散一发作,我怕你顾不过来。”
楚离当场就绷不住了,她转身气势汹汹冲回床前,“你从哪里弄来这东西,我可没让你擅作主张!”
“除了合欢宗,还能有哪?”姬无雁笑得放肆,“难道你让我乖乖呆在魔域,我便真的乖乖留在这里不成?”
“你不要逼人太甚!”怒气之下,楚离掀开被子,可映入眼中的画面,却着实令她顿住。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姬无雁未着寸缕的模样。
冷白的皮肤上,肌肉的纹理细腻而不粗犷,平滑得好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美玉。
原来,这就是他在修为之外,总是那么引以为豪的缘由。
但她不由注意到,合欢散的作用并没有如他而言在他身上显现。
“你不是吞了合欢散吗?”楚离一手拎着被角,一手指着他没能抬起的头,“你把它吞到哪去了?”
“你怎么还来问我?”姬无雁伸手点了点心口,“自然是这里。”
楚离猝不及防一怔,转而瞪他,“你耍我?”
“别说话。”姬无雁忽然举起双臂把她揽入胸怀,“你现在应该做的只有一件事——亲我。”
就着这个姿势,楚离双脚站在床前,脑袋靠在他的肩头,她一只手勉强扶住床头,另一只手急于寻找支点,不得不就近按在他的身体上。
她想她可能是慌乱中按的力道重了,因为她清楚地听到,姬无雁发出吃痛的声音。
可当她挪开手掌重新撑好,却感到手下有什么变化。
“你果然是懂我的。”姬无雁用鼻尖刮了刮她的脖颈,“你知道怎样才能让我最快抬头。”
楚离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触动了什么。
她挣开他的臂膀,还没重新站稳,又被他结结实实捞回怀里。
这一回,她的侧脸枕在他胸前,目光朝下望去。
而她现在所看到的景象,堪称是合欢宗藏书也难以描绘出的刺激。
“松手。”楚离两只手掌在他身上轮番扑打,本意是想让他放开桎梏。
可是就连她的扑打对他而言,好像也存在某种奇怪的催化效果。
她每一掌落在他身上,在发出轻响的同时,更能引起他喉咙中某种模糊而深层的回响。
简直要疯了。
为什么有人明明没有服下合欢散,却能比中了合欢散的炉鼎还要失控!
“你还不相信我?”姬无雁伸手抚过她的脸颊,指腹轻轻在她耳边画圈,“如果你冷落我,那我真的会死在这里。”
“……闭嘴。”楚离忍无可忍,将灵力凝成灵丝,缚住他的双手。
“你好凶。”姬无雁对她的示威毫不在意,甚至当着她的面一点点扬起唇角,语气却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委屈劲,“那我现在闭嘴,你肯亲我?”
楚离抬起脑袋,用力把额头砸在他的额头上,在他未曾褪去的笑意中,狠狠咬住他的唇瓣。
倘若他是一棵久经风霜却依然挺立的大树,那么她现在则是一株藤蔓。
她缠住他,将根须渗入他的树皮缝隙之间,贪婪而不计后果地汲取他身体里的养分,只为了能开出向阳的花朵,在他身上绽放。
倘若他是一只长途跋涉未曾停息的大雁,那么她现在则是他寻觅已久的巢穴。
而他摘下他最柔软洁白的羽毛将她铺满,而她包裹他、接纳他,成为他扑翅时最不舍最留恋的家园,是他在无数日夜的奔波后,最想留住和占有的一隅温暖。
他们彼此相绊相依,就如藤蔓与大树、巢穴与大雁那般浑然天成。
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就能将彼此的身体联系在一起,神魂互相交融。
楚离有时会克制不住地扯他的头发,来转移她所感受到的过于炽热的浪潮。
姬无雁则会故意将自身抬得更高,仿佛他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将她托到云端去。
楚离最后一次扬颈向天时,大雨正分外凶猛地由内冲刷着她。
她一垂首,便对上姬无雁脸上银森森的面具,未做多想,一手将之揭下。
虽然楚离在脑海中无数次构想过他现在的模样,但想象永远没有亲眼所见来得更为震撼。
男人眉眼微扬,唇齿微张,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泛起熟悉的红晕,湿润的眼底有许许多多细碎的光芒闪烁。
……原来是这样。
楚离重心落下,扶着他的肩膀,豁然一笑。
原来他费尽心思掩住的面容,他如今最真实的模样,与她记忆中的少年……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区别。
没了这张面具,只凭这头雪白长发,几乎很难让人相信,他已经真真切切走过整整一千多年。
好不容易平复后,楚离躺在他身侧,掂着手上的面具问他:“所以你戴着面具,是怕你本来的样子不足以服众吗?”
“开什么玩笑。”姬无雁合起双目哼了一声,“是他们不配欣赏我的脸。”
“……你也知道你这张脸放出去就是祸水。”楚离用指尖在他的脸颊上一下下戳出小坑,又看着它们迅速回弹,“可我听说,你连就寝都戴着它。你防着别人就罢了,你连自己都防?”
“怎么办?被你发现了。”姬无雁笑了笑,旋即沉默。
楚离一面把玩他的头发,一面等待他重新开口。
他睁眼又合眼,反复数次,终于维持在一个还算平静的表情。
“我生来就有修道的绝佳资质,但出生在魔域,相貌又阴柔。为了让我不被世俗拖累,一心栽培我的师父、也是当年的在任魔君,在我十七岁时把我送去北境雪域。”
楚离终于回过神来,她多次在梦境中见到的那片雪野,居然真的是姬无雁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老魔君是一个非常固执死板的人。他在松林里结下法阵,把我困在雪地里,除非我修到大乘期之上,否则绝对无法逃脱。他召来凶狠的狼群围在法阵之外,即便我侥幸找出漏洞逃脱,狼群也不会放过我。”
说到这里,姬无雁的声音蓦地多了一分自嘲,“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师父,为了让我能够心无旁骛修炼,做到这种地步。”
“如果那是将近一千年前的事,”楚离微微一顿,“那他是什么时候放你出来的?”
“他没有。”姬无雁用三个字轻描淡写地概括,神色骤然冷却,“我入阵不过三年,老魔君便因渡劫失败魂飞魄散。可笑的是,他留下的法阵远在北境,仍得以保存完好。而且,其中有他一缕神魂看守,除了他以外,没人能够解开。”
楚离倒吸一口冷气,“……你在那里,被困了多久?”
“多久?”姬无雁重复着这个词,“我被困在阵中时并无概念,时光流逝似乎与我没有关系。我的身体因为修行之故不再衰老,但没有什么能比日复一日面对那样的雪景……更加枯燥乏味。”
“那你身上那些伤,是因为狼吗?”楚离心有余悸。
姬无雁点头,“其实我刚被困在阵中时,并不知晓阵外有狼群环伺。老魔君在它们身上施了法术,但凡我踏出法阵一步,它们便会将我视为猎物撕咬。我十七岁身体上的所有伤疤,都是拜狼群所致。”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目光更沉,“我每回找出法阵破绽,想要逃出时,都会遇到狼群袭击。那些伤疤由狼群抓咬造成,却在其中法术加持下,日积月累,渐渐成为我无法去除的印记。”
“可你还是找到了逃离的方法。”楚离小心翼翼将手掌落在他的心口,仿佛只有离他的心脏更近一点,才不会有失真的感觉,“你活着逃出来了。”
“这样说恐怕不准确。”姬无雁扭头看她,“此事,你在幻梦中见过。”
楚离想起那具布满伤痕倒在血泊里的身体,还有那头被神魂附体的雪狼,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联想,“你是故意被咬伤成那样?”
“不置之死地怎能后生?”姬无雁用被她咬破的唇瓣,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我若不是奄奄一息,根本骗不过那些敏锐的兽类,更无法借机将神魂转移到它的躯壳里,再从外部找到突破法阵的方法。虽然费劲,但却彻底。”
“你当了多久的狼?”楚离犹豫着问出这个问题。
“久到我差点忘记自己曾经是人。”姬无雁不动声色挣开手腕上的束缚,手臂绕过她的腰身,将她紧紧圈在怀中,“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比起做人,可能更擅长做狼。”
楚离看着他的目光在夜色中,像湖水一样泛起波澜,层层叠叠,好像看不到深处。
她捧住他的脸颊,在长久地注视后,将额头贴上他的,还缓缓地蹭,“不管你是做狼还是做人,我都有办法让你听我的话。我已经解开你的双手,若是我让你再陪我修炼一回,你可记得要牢牢托住我。”
姬无雁看着她,半是茫然半是欣喜地眨了眨眼,“你不累么?”
“那得看你表现。”楚离只手按在他的胸口,弯腰靠近他,轻轻朝他浓密的眼睫吹了口气,“你若是表现得好,我今后每一日都不会累。你若是表现得不好……”
“不可能有那种事情。”他哑声打断她的话语,一头扎进这片独属于他的清泉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姬无雁:比起做狼,我还是做人比较好。
楚离:可是雪狼也很可爱。
姬无雁:做人我还能吃到香喷喷的肉,做狼我只能看着干瞪眼。
楚离:你说我是肉?
姬无雁:?
#救命别打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
到这里正文就结束啦。
后面还有荤菜没上,别走开,抱紧我)
PS推自己的预收,是个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小甜文bushi~
《龙君怀了我的崽》
霜喻与人春风一度后一夜飞升,却因福得祸,被仙界派去龙窟安抚大龙。
传说这条龙残暴异常,张口能吞下百人,挥爪能撕裂仙山,扫尾能将整个天宫夷为平地。
得知消息的众仙都用看死人的目光看她。
霜喻却不以为然地拍拍胸:“怕什么,我可是天下第一制香师!不信就看我安神香——”
霜喻甫一踏入阴暗冰冷的龙窟,迎面而来的龙息便将她的发髻吹散。
巨大的龙鼻子靠近她动了一动,似乎是在闻她身上的香味。
下一秒,霜喻却看到传说中无比残暴的龙龙,转身圈住一颗银光闪闪的蛋,眨巴着一双委屈的大眼睛向她控诉:“这是你的崽,你要对我负责555”
霜喻:???!!!
粗神经制香师×人前残暴大白龙人后纯欲男妈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