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禾一愣,没想到能在这碰到沈玉。
眼看就要搜查到十王殿,她没工夫叙旧,剑刃依旧横在他颈上,凑近耳语道:“不想死就带我藏。”
段沉玉只觉香暖气息喷洒在耳垂,酥酥痒痒,令他浑身一僵。
直到颈间刺痛,他才轻应了声。
他指了指判官像,宁禾挟着他过去,他伸手在雕像底座的小鬼头雕像上按了一下。
只听“咔嗒”一声,雕像后面露出一道暗门,里面黑漆漆的,隐约能看见向下的石阶。
嘈杂的脚步声靠近,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人与此同时进入暗道,暗门闭合。
宁禾松了剑,警惕环顾周围,手还按在剑柄上。
段沉玉取下石壁上挂着的油灯,用火折子点燃,主动开口解释:“这是通往寺塔的暗道,塔中供奉着历代主持的骨灰,较为安全。”
宁禾正打量石壁上恢宏的画,闻言侧过头看沈玉。
“你怎么躲在这?”
段沉玉苦笑:“自吴郡离开的当夜,叔叔买的杀手便追来,三个护卫舍身引开,我无处可去,只好躲来寒山寺,在塔下已藏了近半月。”
宁禾狐疑道:“我在吴郡生活三年,从未听过寒山寺有什么地道,你从何知晓?”
段沉玉道:“说起来也是玉某之幸。我祖上参与修建寒山寺,负责的便是寺塔的部分。这本该是机密,只是我幼年某次在父亲书房找书,误从一书册中抖落图纸。我记性尚可,记到了现在。”
宁禾瞥了眼他的侧脸,淡淡道:“那是挺巧的。”
段沉玉眉眼一弯,暖色的灯火笼在他秀雅的面庞上,莹莹如玉。
“玉和宁娘子有缘。”
宁禾没有应他,自顾自看着壁画。
暗道越走越窄,两人被迫越靠越近,衣袖摩擦,到最后胳膊挨碰在一起。
段沉玉清晰感觉到少女手臂的线条,继而想象到她的力量。
他莫名想起那天断岳被少女三招打败,狼狈踩在脚下的场景。
是该说他那暗卫太弱,还是宁禾太强?
肩头被轻碰了一下,宁禾往旁边靠了点。
段沉玉收回神思,也觉得太近了。
他脚步放缓,刻意往外侧让了让,可暗道实在太窄,他还是偶尔会碰到宁禾的手背。
每碰一次,他便轻声道句“抱歉”。
走了约莫十余步,前方石阶微陡,段沉玉伸手想扶石壁稳住身形,却没成想抓空了,身子微微一晃,下意识往宁禾这边靠。
宁禾反应快,伸手扶了他一把。
腕骨相蹭。
段沉玉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往后退了半寸,低声道:“多谢宁娘子。”
宁禾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总觉得那块骨头痒痒的,皮肤也不得劲。
跟被沈玉下了毒似的。
她抬头看他。
少年看着斯文,实际身量很高,他提着灯,垂着眼,纤长的睫毛投下浓密的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禾别过脸,盯着壁上的画。
段沉玉提着灯的手微微收紧。
腕骨处的摩擦感,怎么都驱散不净。
和男人的手腕不同,女子的骨骼的确纤细得多。
他换了只手提灯,试图消解手腕那点不适。
这方神游太虚,那方却看壁画入了迷。
暗道昏暗,仅有段沉玉手中那盏油灯亮着微弱的光。
壁画已经褪色,以但依旧不难看出其精美绝伦,曾经有着怎样的流光溢彩。
上面的内容,宁禾不太明白。
很快走到壁画末尾,她站定脚步,凑近细细观察。
“这是《睒子本生》壁画。”
少年嗓音不疾不徐,在幽静的暗道里十分清晰。
宁禾回过头看他,“你还懂佛?”
段沉玉笑了一下,侧头静望壁画,“家里人信佛,我便耳濡目染,略懂一二。”
宁禾挑眉,好奇道:“那这上面到底讲了什么?”
“是至孝通神,感天动地,因果业报的故事。”
他沉水黑玉的眼回看她,油灯的光照亮狭窄小道里的尘埃,在他襟袖浮游飘荡,墨色的发如同流水泄在肩背。
少年音如清泉流石,徐徐讲述着壁画的内容。
宁禾像是被引了进去,听得出神。
简单来说,道者转世为盲夫妇之子睒子,因披鹿皮取水被国王误射身亡,孝行感动天神,天神赐下神药,睒子得以复活,其父母双目复明。国王虽造了杀业,但因真心忏悔,而得到原谅。[1]
这壁画是佛陀前世的故事,睒子是佛陀无数善行中的一次化身。他此世的孝行与善举,为其“转世”成佛积累了功德。[2]
宁禾听完,轻轻啧了一声。
段沉玉抚上壁画最后一幕,眸光疏淡:“行善积德,转世得圆满,这便是善因得善果。”
“宁娘子觉得呢?”
宁禾道:“我不信因果。”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在大晋,天潢贵胄、世家大族犯了错不会忏悔。百姓遭受苦难,行再多的善也不会有天神来救。”
段沉玉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今生行善,寄托到来世享福,这样不好吗?”
宁禾哂笑:“来世?这辈子都过不好,还求什么来世。自欺欺人罢了。”
段沉玉:“那若是宁娘子受了不公,会如何做?”
宁禾言简意赅:“杀。”
段沉玉低笑一声:“宁娘子的想法很与众不同。”
宁禾瞥了他一眼,好似在说“你管得着吗”。
她暗道这些秃子最会忽悠人,彻底对画失了兴趣,兀自步出暗道。
段沉玉看着她洒脱的背影,两颗眼珠在灯火下明明灭灭。
对于睒子的故事,他亦心无波澜。
尤其是所谓的至孝通神。
段沉玉虽为太子,却并不得母妃喜爱。
幼时他初识“母慈子孝”,以为只要他足够孝顺乖巧,就能换来母后的青眼和疼爱。他曾为母后亲手雕刻生辰礼,换来的却只有她一句冷淡的“放下罢”。相反胞弟哪怕是送吃剩的糖葫芦,也会令她眉开眼笑。
既然真情换不来真心,他便不再付出真情。
*
暗室丈许见方,头顶用木梁架着,左墙有段木梯,显然是通向塔中的。
墙壁挂着两盏长明灯,微光虽淡,却足够照亮室内。角落里堆着些干草,还有个蒲团,是段沉玉平日歇息的地方。
宁禾找了个墙角抱剑坐下,闭目不言。
段沉玉跪坐到蒲团上,青袍曳地。
“宁娘子为何会被官兵追杀?”
宁禾睁眼,似笑非笑:“杀人越货,你怕不怕?”
段沉玉不仅没慌,反倒笑了。
他缓缓摇头,眸光温柔:“玉不怕。”
“娘子是好人。”
他生得斯文清雅,昏暗灯火下眉眼深邃,白肤红唇,平添几分艳色。
宁禾对上他清润的双眼,脸颊和耳朵突然开始发热。
她移开视线,一时不知该看哪里,觉得转开脸会显得太局促,于是靠在墙上闭目,漠然开口:“等你真见我挥剑杀人,溅得满身是血,就不会这般觉得了。”
段沉玉轻轻笑了声,音如玉珠洒落,视线不依不饶落在她身上。
“玉相信娘子杀的都是恶人。”
不等宁禾讥讽,就听得少年吐出第二句。
“譬如那张家,娘子不就是替天行道吗?”
宁禾蓦地睁眼,杀气迸发,撞上少年澄澈和煦的眼睛。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段沉玉道:“娘子方才说杀人越货遭追捕,近日吴郡死的人里,唯有张家值得官府大动干戈。”
宁禾没有否认。
她不觉得需要否认。
沈玉自己都自身难保,窝藏在这狭小的暗室,哪有工夫去出卖她。
她冷笑:“太聪明不是好事,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说罢她闭上眼,认真思索官府为何这么快就查到她身上。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她接过的刺杀任务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她从未失过手,也从未留下过破绽。
只能是有人出卖了她。
金玉刀?
这是最有可能的人。
但这沈玉……似乎也不一般。出现的太巧了,她可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她被追捕,沈玉恰好就有藏身之处。
暗室寂静,约莫过了一炷香,宁禾听到头顶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官兵进塔了。
木板被踩得咯吱作响,她怕这些人发现底下是镂空。
收敛气息,手放在剑柄上,一眨不眨盯着木梯顶的暗门,随时准备动手。
过了片刻,顶上传来关门落锁声,恢复安静。
她无声舒出口气,松开剑柄,收回视线。
“宁娘子打算如何摆脱追兵?又打算前往何地?”
宁禾沉默片刻,如实道:“我不知道。”
师父去后,她没有离开吴郡,是为了查清真相。
所有的郎中都说师父是旧疾复发,灯枯油尽,可她总觉得师父的人生,不该这么草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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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师父面对死亡的时候太平静了,平静到觉得那不该是宁扶花。
不像那个大名鼎鼎,风流潇洒,一身臭脾气的“醉花剑”。
那样贪财惜命的人,面对旧疾不去踏雪山庄求神医,而是选择隐姓埋名到吴郡,从容赴死。
在宁禾眼里,宁扶花该指天骂地,该抓着她的手说“臭丫头,记得去找某某,把他大卸八块给师父报仇”。
而不是直到临死都沉默着,只摸着她的头发,留下那些莫名其妙的戒律。
段沉玉看着她突然沉寂的神情,长睫动了动,“宁娘子不如同玉某结伴,避祸前往秦地。”
宁禾回过神,“不去。”
张家的事还没弄清楚,她不走。
她总觉得沈玉别有所图,抬眼打量他。
少年于蒲团跪坐,姿态温静,白皙修长的手搭在膝头,好似庙里供奉的玉菩萨。
再次被拒绝,他眼睫低垂,看起来很失望,最后却只略一颔首:“玉尊重娘子的意愿。”
“望娘子能早日摆脱追兵。”
宁禾嗯了一声,闭目小憩。
*
第二日入夜,宁禾潜出暗室,趴在禅房顶偷听。
等了很久,才听到里头传来僧人的低语,说官兵已撤了封山令,只在山下设了关卡。
宁禾怕是圈套,回到暗室拿出包袱里易容用的工具,扮成个老叟。
待第二日清晨,十王殿香客盈门,往来不断,她声东击西,寻了机会,自判官像后转出,混入香客,光明正大出了寒山寺。
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走,不忘凝神听路人的对话,果不其然听到有人讨论官府搜查。
山脚确有关卡,她不慌不忙路过,有官差见是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好心要扶她。
宁禾没有拒绝,末了还笑着拍人家的手背,直夸“好后生,佛祖和菩萨会保佑你”。那官差尚且年轻,挠着头,面皮都被夸红了。
走远后,宁禾趁无人遁入密林,挑了一颗高大茂密的树,躺在上面等入夜。
她怀疑沈玉,故而几日未眠,现躺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上,清风徐来,不一会就倦了。
蝉鸣鸟叫,树叶哗哗,阳光穿过间隙,暖意融融。
宁禾做了个梦。
她梦到三年前师父旧疾复发的场景。
那段时日宁扶花接了个刺杀任务,整整三日未归。
当她寻至城外竹林,对方回来了。
那天是个雪夜,宁扶花足点竹海,衣袂飘飘,似天边而来的神女。
很快,神女坠了地。
大片雪竹被压弯,清脆的断裂声不绝于耳。
她飞身接住,被宁扶花喷了一脸的血。
雪是冷的,血是热的。
宁禾跪在雪窝里,惊慌失措看着师父苍白的脸,下一刻就看到对方红唇咧开,露出一排沾血的白牙,指着她的脸嘲笑。
“呆瓜,大半夜顶着半脸血,要把旁边乱葬岗的鬼吓死了。”
宁禾眨了眨眼,抹掉脸上的血点:“鬼本来就是死的。”
宁扶花坐起来,捏了一把她的脸:“长能耐了,还敢还嘴。”
宁禾捂着脸嘟囔:“本来就是……”
“……”
布谷鸟叫了。
宁禾缓缓睁眼,模糊的视线慢慢聚焦。
夜风吹着满山的树影,明明是个晴夜,没有山雾也没有雨,为何她眼前还是朦胧的?
宁禾坐起来,身子后仰,轻飘飘落在草地上。
绿草如茵,泥土芬芳,她枕着手臂看树冠空袭里的天。
圆月如盘,漫天星斗。
“老花,你为什么不给我托梦,好歹告诉我到底该如何做。”
她喃喃自语,躺了片刻,翻身坐起来。
不管旁的,当务之急是剥了金玉刀那老狗的皮。
宁禾笃定,这事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
身形如箭般掠下山,避开山脚零星的官兵关卡,行至城门偏角,趁官兵换值,宁禾跃入城中。
不多时便到鬼市的入口。
她坠入枯井,叩开暗门。
黑市的喧嚣依旧,却比上次多了几分压抑,往来之人皆神色匆匆,偶有交谈也压着嗓子,显然都在议论京官查案的事。
宁禾没理会周遭的动静,径直穿过外层交易区,走到鬼阁。
店内燃着线香,烟气袅袅。
金玉刀站在柜台后,鸡皮鹤发,身形佝偻,正拨弄算盘。
宁禾手腕一翻,剑已出鞘。
“老狗,纳命来!”
剑气如虹,“铛”的一声金鸣,铁算珠迸溅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