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青禾》
1. 第1章
暮春吴郡,雨丝如愁。
正值傍晚,茶肆摊贩快打烊闭店,河上乌篷船停泊,亮起点点渔火。
坊巷里也陆陆续续燃起烛火,唯独城东一条小巷暗着,萧索荒凉。
这巷是吴郡出了名的“鬼巷”,住的人早搬空了,只剩几间破屋立在朦胧雨雾里,黑漆漆、四方方,像是幢幢棺材。
整整一条巷子都静悄悄的,剩雨打残垣的沙沙声,听得人心里发毛。
宁禾背着剑,披上蓑衣戴斗笠出了门。
断粮一日半,她腹中空空,眼底蒙着倦意,走路发飘。
伸手摸了摸腰间三个铜板,她幽幽叹了口气。
前几天陈家出了事,把府里的护卫遣散了大半,她就是其中之一。
虽说她不全靠护卫的酬劳吃饭,偶尔会赚点买命钱,但养剑很贵,伤药很贵,而她却很少接到活。
几个月接一次,一次只够花月余。
再不吃饭,她就要成这鬼巷的一员了。
选傍晚宵禁前出门,是因为有些食摊收摊前的包子烧饼很便宜,不过就是有点干巴。
走过间塌了半面墙的旧宅,宁禾鼻尖微动,旋即脸色微凝,拔出了剑。
潮湿的雨气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是剑客,自然对这种味道十分敏锐。
眯了眯眼,放轻脚步继续往前走。
转过墙角,视线定格在横在小路当中的黑影上。
是个少年。
他趴伏在地上看不清脸,身上穿着细葛大袖衫,白色的衣料上洇着大团血迹,鲜血混着泥水,被雨水冲到地上,晕开一大片,生死不明。
宁禾收回目光,暗骂了句晦气。
这人一看就是被仇家追杀至此的,除非她疯了才多管闲事。
而且师父说过,路边的男人不能捡。
她目不斜视,抬脚跨过去。
裤脚突然被人扯住,力道极大。
“这位娘子……留步。”
声音裹着雨雾,微弱飘渺,却难掩悦耳,如清泉沉玉。
她眉梢一挑,不耐烦扭头。
少年仰着脸,雨水洗净了他脸上的血污,让宁禾透过黯淡的暮色看清了他的容貌。
肤苍白如雪,几缕湿润乌发蜿蜒黏在脸颊上。眉若远山含黛,眼睫纤长,湿漉漉垂着,是士族子弟特有的斯文秀雅。
宁禾多看了两眼,心说倒是好容色,略微有点惋惜。
下一刻便抬腿往旁侧甩,力道足够让他松劲。
段沉玉闷哼一声,拉扯到伤口的痛让他松了手。
宁禾没搭理,准备抬脚离开。
转身前,少年从怀里掏出来个钱袋。
宝蓝色,忍冬纹,不似大晋货样。
“哗啦”一声,袋口松开,碎银滚落在青石板路上。
“这袋银钱……求娘子救我。”
少年气若游丝哀求:“事后另有五十两银…相谢,绝无虚言。”
他说话时,眼睫微微抬起,露出两丸沉水黑玉眸。
真挚有礼,不像会骗人的样子。
宁禾的目光在钱袋上停顿了一下,挪到少年脸上,又环顾四周,天上地下,确定没有第二个人后,摸了摸空瘪的肚子。
她叹了口气自嘲:“算你命好,遇上我这馋鬼。”
说着弯腰把散落的银子捡起来装回钱袋,妥帖挂在腰间,才把他像扛包袱一样扛上肩头。
段沉玉腹部有伤,被她肩膀一硌,疼得差点再次昏过去。
虎落平阳被犬欺,要不是他没法,定不会向这种粗鲁的江湖人求救。
宁禾扛着人往巷尾走,脚步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雨还在下,雾更浓了,两人的影子忽隐忽现,没入深巷不见。
*
宁禾住的小院外面看着破,里面却收拾地整齐利落,东墙角有颗梧桐树,绿意盎然,亭亭如盖。
三年前师父旧疾复发,两人便从天门郡零阳搬来了吴郡,在这处鬼巷拾掇出个院子安家。
可惜,一年前师父还是病逝了,把她孤零零留在这战乱不休的世道。
她把少年扛进屋里,单手摸出火石,“咔嚓”几声点着了桌角的油灯。
外面的天彻底黑了,昏黄的光照亮了一方屋子。
虽然简陋,却很整洁。
一桌一椅一床,还有个竖柜,窗糊着层旧纸,被雨打湿了半边,透进的雾光昏昏沉沉。
她看了眼自己的床,又看了眼桌子,最后把桌上的茶壶和杯子移开,把少年放了上去。
段沉玉躺在长条木桌上,有些懵,强撑着虚弱道:“娘子,在下躺在…桌上,怕是不妥。”
宁禾正从柜子里拿处理伤口的东西,闻言瞥了他一眼,“你弄脏我的床,我今晚睡哪里?”
段沉玉:“……”
很好。
宁禾没再搭理他,出去打了盆水放在椅子上。
她走到少年跟前,抬手就扒他湿黏在身上的衣襟。
段沉玉没想到这女子会猝不及防解他衣裳,他眼睫动了动,忍着没说话。
有些衣料黏在伤口上,她拿起剪刀剪开,一点点揭下来。
他上半身并不瘦弱,反而肌理分明,线条匀称漂亮。
肩头和腹部的几道伤口鲜血淋漓,皮肉翻卷,如同白玉有暇,破坏了美感。
宁禾多把布子打湿拧半干,沾擦去他身上的血污,又用水冲了一下伤口。
刀口传来刺痛,段沉玉也只是皱了下眉,半声不吭。
宁禾多看了他几眼,一面利落处理伤口,一面思索他的来路。
皮肤白皙细腻,手指修长,虎口掌心有薄茧,指腹也有一点,显然并非武林中人,像是擅骑射琴棋的士人。
“郎君叫什么名儿?为何倒在巷子里?”
段沉玉闭着眼,头昏昏沉沉的,闻声强撑着回道:“姓沈单名玉,家父去世,伯父为夺家产雇人杀我,幸逃得此处蒙娘子相救。”
宁禾道:“沈?”
据她所知永嘉之乱后,晋室南渡,中原士族大规模南迁,沈氏也在其中。
沈氏中当属汉时的沈戎家族最为出名,迁至吴兴郡,如今已是名门望族。
难不成他是吴兴沈氏子弟?毕竟商户可养不住他这幅细皮嫩肉和言谈。
可他那钱袋……
宁禾性子直,却也不是莽撞之人,相反很细心。
若是旁人她定不会直问,可面前少年身受重伤,若有异常也不过是一剑的事。
“你钱袋上的纹样不似晋物,”她抬眼打量少年的神情:“现晋秦交恶,你不会是氐人派来的细作吧?”
段沉玉睁眼,乌黑的眼静静瞧她,柔声解释:“娘子误会了,玉某外祖乃秦商,三年前来晋探望病弱的母亲,带了一些秦布,这钱袋正是其所做。”
他容色甚美,神清骨秀,说话时目光不闪不避,两颗眼珠映着烛火,像黄昏波光粼粼的湖水,清澈见底,很容易叫人放下戒心。
宁禾默默收回视线,点头,“原是如此。”
好似刚才只是随口一问。
剩下腹部的伤很深,光洒药愈合不了,她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卷布,展开后是一排银针。
拉过桌上的烛台,用火烤了一下,穿上棉细线。
段沉玉闭着眼,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性谨慎,不敢昏过去,试图通过说话清神。
“还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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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禾打量了一下他的伤口,“我叫宁禾。”
针尖刺破皮肉,拉扯合并。
剧痛袭来,段沉玉痛哼一声,面如金纸,额头和鼻尖渗出冷汗。
“宁,宁娘子,可有麻沸散?”
他出身皇室,做了十载太子,哪怕被废追杀,东躲西藏月余,身边也有余党亲卫打理生活,更不缺仆从照料,故而不知这药的昂贵。
宁禾动作不停,又穿一针,“这是另外的价钱。”
麻沸散多贵啊,她一年也才舍得买一小瓶,平时伤不重都舍不得用。
听了这话,段沉玉有些惊讶。
他睁开眼,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向少女的脸。
灯火昏黄,她神情认真,对方才的话理所当然。
段沉玉过去见的都是端丽的高门闺秀。士族子弟讲究“礼”,讲究“名士风范”,不管私下生活多奢糜,也不会展露出对金银的喜爱。
衣色要雅,言行要雅,再落魄都要维持体面。
士族瞧不起一身铜臭味的人。
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坦坦荡荡求财。
忍了又忍,尖锐的针在他皮肉穿梭,痛得他还是颤了颤。
宁禾按住他,语气有点凶:“别动,一会逢歪了。”
段沉玉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轻抽了口气,终于忍不住:“用麻沸散,有报酬。”
“三十两。”
宁禾眼睛一亮,“好嘞!郎君且稍等。”
面对她见钱眼开的态度,段沉玉说不出话来。
宁禾从柜子暗格里拿出个白瓷瓶,小心翼翼打开塞子,往他腹部的伤口洒了点。
药起效很快,段沉玉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
他松了口气,静等她逢完。
麻痹了伤口,宁禾不再顾及,飞快将伤口缝好,用剪刀剪断线,洒药一圈圈包扎。
处理完这些,她看着他湿漉漉沾血的裤子,去柜子里拿出件干净的男衫。
她这种刀尖舔血的,自然会准备各式各样的衣着,方便易容跑路。
把衣裳放旁边,宁禾伸手去解他裤带。
温热的指尖擦过腰腹,酥酥痒痒,段沉玉猛地睁开眼,按住了她的手。
“宁娘子,你……”
宁禾道:“给你换干净衣裳,不然你怎么休息。”
段沉玉温静文雅的神色几乎维持不住。
几日来疲于奔命,险象环生,如今又遇见这么个…不知羞的女郎,内心的烦躁怎么压不住。
他勉力维持礼节:“不劳娘子动手,玉自己来。”
宁禾觉得他真麻烦,这种时候还讲究。
她道:“崩裂伤口我可不会管第二次。”
段沉玉抿唇不说话。
宁禾啧了一声,背过身去。
背后窸窸窣窣轻响,好一会才传来少年清润的嗓音:“宁娘子,我好了。”
她转过身,少年坐在桌上,半湿乌发散垂在腰后,衣裳穿得松松垮垮,呼吸急促双颊晕红,额上一层薄汗。
仅仅穿了个衣裳,就虚成这样。
宁禾叹这些贵族真是身娇体贵。
“我扶你去床上。”
不等人说话,她把他横抱起来,大步走到床边放了下去。
段沉玉半靠硬邦邦的床头,鼻间萦绕着干燥的草木香。
虽然粗糙破陋了些,但好歹能入眠。
他眼睫微抬,侧过头看她,“宁娘子,玉某记得你说,只有一张床?”
宁禾弯腰收拾伤药,闻言头也不回,“对。”
段沉玉困惑:“那娘子今夜何处休息?”
宁禾嫌弃捡起他穿过的血衣,团成一团丢盆里,回头看他,“自然是床。”
2. 第2章
这话入耳,段沉玉长睫颤动,如水黑眸浮现错愕,唇线也因惊讶而微微张开,却又很快抿紧。
他并非不善言辞的人,相反慧心妙舌,行止有度。可此时他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无声看着眼前的少女。
桌上孤零零点着盏油灯,昏黄的光团颤巍巍笼住半间屋子。
她站在灯影里,发间和眼睛沾着细碎的光,眼神坦荡得很,仿佛说的不是“同榻而眠”,只是“明日吃什么”般理所应当,全然没觉出这话有何不妥。
段沉玉素有“温君”的美名,接人待物端方温和,可熟他的人才知其性子冷傲,不近人情。
过去便是关系不错的郎君,也从未有过“抵足而眠”类逾矩的提议。
段沉玉觉得被冒犯到了。
他面上不显,眼底氲起愧色,挣扎扶着床沿要下去,喘息微微:“宁娘子,是玉的不是,竟占了你的榻。”
“我睡地上便好。”
姿态谦逊,脆弱可怜。
宁禾明白沈玉是介意男女大防。
他受了伤,她收了他的银子,按理说该把床让给他。
可让她睡地上是坚决不愿意的,最近下了那么多雨,地上又湿又冷,要是病了可没人管她,师父不在了。
她端起木盆,干脆利落点头:“好啊。”
段沉玉表情再次凝固。
她不是应该感到惭愧,然后说出睡地上的话吗?
过去他时常这么达到目的。以退为进,用谦和的姿态把人推到道德高地,令人产生愧疚从而退让。
可这手段失效了。
她好像没有常人有的同情心和廉耻心。
话已经说出口,他只好真慢慢坐到床沿,忍着伤口的疼痛,准备扶床架站起来。
宁禾看他那幅样子,轻轻嗤了一声,心里骂了句真能装。
“郎君赶紧躺着吧,我会在中间放东西隔开。”
段沉玉站了一半,脸和后背尽是冷汗,闻言竟松了口气。
他坐回去,望向宁禾的神情看起来很窘迫,“是玉某太矫情,让娘子见笑了。”
宁禾挑眉,心说但是能屈能伸,还算坦荡。
她嗯了一声,“我去把你的衣裳处理掉。”
说罢抱着木盆推门出去了。
段沉玉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窗外,脸上局促内敛的神色消失了个干净,肆无忌惮认真打量起这间屋子。
外面的雨停了,月亮从乌云间隙透出冷光,宁禾走到厨房,把柴填进灶膛里用火石点燃。
树枝的烟气冒出,不一会亮起了火光,她把血衣放在地上,借着光亮细细翻看摸索,好一会后停了动作,若有所思。
的确是细葛布料,没有夹层,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纹饰。
可那钱袋……
她把钱袋解下来,又从衣襟里拿出方巴掌大的东西。
这是师父送她的护心镜,用宝蓝色忍冬纹的荷包装着。
这荷包自打她记事起师父就有,哪怕没戴着,也搬到哪里带到哪里,显然是很重要的东西。
一年前师父去世,她把护心镜装在荷包里贴身放,想着如果哪天横尸山野,有这东西陪着,师父若是未投胎,说不定会来接她。
宁禾把钱袋和荷包放在一起,打量着针脚纹饰。
缝合手法不同,但绣纹走向一模一样,俨然出自同一绣娘之手。就算不是,至少也是同门同派。
沈玉真的是沈家人吗?
灶里的火暗了下来,映在宁禾沉凝的眉眼上。
门外刮进来一股风,火星亮了一瞬,她回过神来,抬手把血衣塞进了灶膛。
火光大盛,衣料燃烧的气味弥漫。
她静静望着,脑海中浮现出师父死前交代的话。
“宁禾,你虽武力高强,身怀六甲子内力,但性子纯良,易遭人骗,今日我灯枯油尽,恐去后无人提点你,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且牢记在心。”
“第一,路边的男人不能捡,不论他是美是丑,是善是恶。”
“第二,不得与士族子弟深交,他们尽是伪善之辈,黑心烂肺。”
“第三,不得踏出晋地,胡人的地界危险重重。”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不要见色起意,和漂亮俊俏的男人交往。”
宁禾是个很特别的姑娘,她武艺超群,性格坦荡直率,还有张俏丽脸庞,足够惹得那些见惯尔虞我诈的士族子弟动歪心思。
宁扶花不怕她受欺负,只怕她成了牡丹花下鬼。
“男人不是好东西,俊美的男人更不是,如果你动了情,将永无宁日,直到死亡。”
灶里发出“噼啪”轻响,宁禾知道自己已经犯了一戒。
她叹了口气,拿树枝翻了一下灰烬,确定烧干净后站起身。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要吃饭的。
钱都已经收了,她能怎么办呢?大不了等他伤快好,就立马让他走。
宁禾立刻原谅了自己。
拎起木盆,肚子“咕噜噜”叫了一连串。
她脸扭曲了一下,顿时怨气冲天。
现在宵禁了,出去找吃的不容易,而且她不放心把沈玉留在这,怕钱没拿到人先死了。
想到钱,她突然又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刚刚烧沈玉的衣裳,里面没有其他银子,也没有值钱的东西。
那他之前允诺的报酬,是骗她的?
宁禾大怒,星眸冒火。
好小子,骗姑奶奶/ 头上了。
可人已经救下了,再赶出去要是死了,她岂不是等于谋财害命。
宁禾咬牙切齿,揭开灶上锅的盖子。
他到时候最好能拿出银子,不然别怪她不客气。
锅里面的水已经烧开了,弥漫出热热的白雾。
她忍着气,舀了点缸里的冷水,掺兑好热水后仰头咕咚咚灌进肚子。
何以解饿解气,唯有温水!
*
冷月窥窗,暖烛摇影。
段沉玉躺在陌生的床上,闭目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三日未眠,又受了伤,片刻后头脸开始发热,不久思绪就混沌了。
半烧半醒,草木香萦绕,只记得自己睡在个陌生女郎的床上。
门被推开,脚步轻稳,旁边的床榻微动,有人躺在了他旁边,温热干燥的掌心搭上他的额头。
湿漉漉的香,比草木更甜,比花香更清。
是什么熏香?
朦朦胧胧,飘飘荡荡,段沉玉觉得自己躺在火海里,只有这股香气能带来一丝清凉。
“真麻烦。”
旁边的人不满嘟囔,穿上靴子起身。
不多时,冰凉的帕子覆上额头,浇灭几分灼热。
段沉玉动了动眼睫,被黏稠的困意拉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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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禾躺在一边,两人中间隔了条薄被,她侧头看着少年发热沉睡的脸,怨气更深了。
麻烦精!
*
忽有一夜暑风过,院子里的梧桐叶变得翠绿,风过时影动如波。
段沉玉站在厨房的案板前,手中握着菜刀,娴熟利落地切菜。
半月有余,宁禾不知给他用了什么药,伤已经愈合了大半,能下床活动。
这段日子,她一直在催促他结账走人。
他不能走。
一年前,因他意图扶植寒门,废除中正选官,与士族产生分歧。
一母同胞的三弟段念玉联手东平王,以及母后和外祖琅琊王氏,以“谋逆”罪构陷他。父皇年事已高,糊涂之下听信谗言废黜了他,囚于永巷。
半年前父皇暴毙,段念玉继位,原东宫旧部多被诛杀。三个月前他得到消息,新帝欲斩草除根,他深知留下只是以卵击石,遂埋下布局后,与旧部和亲卫突围,从建康东逃。
一路上他好弟弟派来的“绣衣使”暗中追杀不断,侍卫战死大半,他侥幸逃脱。
如今新帝对外宣称他病重,暗中派人大肆搜查他的踪迹。
晋地不宜久留,他欲往秦去。
想要顺利抵秦,势必要带着宁禾。
段沉玉擅长把控人心,看出宁禾贪财固执,性子粗鲁,但绝非无情之人,相反心思纯善。
为了讨好,今晨她出门后,他洗了她的脏衣裳,又去厨房找出缸里米菜肉,想着通过此举软化她的态度。
他点好灶火,起锅烧油,把切好的肉倒进去,有条不紊的加菜翻炒。
油烟味熏上他的衣衫,段沉玉秀眉微皱,淡淡盯着锅。
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只要能达到目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
宁背着长剑走在巷中,靴子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神情沮丧。
沈玉钱袋里的银子足够她舒舒服服过一个月,可人不能坐吃山空,还是要找谋生的活计。
她认字,也会女红,但都不太精通,只想着能重新找个护院的活干,可半个多月了,人牙子那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自己出去也寻不到。
士族高门的护院多“部曲”、“私属”或“门客”,他们通常不会找外客充护卫,而那些富商要么嫌她是女子不肯用,要么给出的酬劳太低、契书有问题。
时至今日都一无所获,眼看就要口袋空空。
接近巷尾,宁禾闻到一股饭香,令她口齿生津。
她猜到是段沉玉做饭,快步走到院前,推门而入。
只见院西墙边的晾衣杆上,挂着她昨日换下的衣衫,湿漉漉往下滴水。
她眉头一皱,往里走了两步。
“宁娘子,你回来了。”
温煦的声音响起。
少年端着个盘子从厨房走出。
一身青布衫,长发用布条松松挽着,如水柔软垂落,身后是摇着绿影的梧桐树。
肤光胜雪,双目如一泓清泉,容色淡极生艳,如明珠生晕,玉山照人。
宁禾愣住了。
果真是美人,还是个贤惠的美人。
自打师父病了,再没人替她洗衣做饭。
她不是什么讲究性子,时常得过且过凑合,此刻忽见这般景象,竟有些手足无措。
错愕持续几息,她脸色突然转冷,“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3. 第3章
段沉玉脸上的笑微僵,眸色茫然,还有些委屈:“我见娘子日日奔波,衣衫沾了尘土,便想着……”
“想着什么?”宁禾打断他,态度生硬,“想着替我洗衣做饭,便不用付剩下的酬劳,继续留在这里?”
段沉玉脸色微白,赶忙柔声解释:“娘子误会,玉某是想报答救命之恩。”
“但娘子说得对,是玉的错,不该私自动你的衣物,还望娘子莫恼,原谅则个。”
宁禾抱紧了怀里的剑,抿唇道:“没有什么救命之恩。”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和你只有钱财交易,不必多此一举。”
说罢,她转身往门外走。
段沉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离去。
脚步声远去后,乌浓的睫毛垂下,他看着盘子里的菜,忽然轻笑一声,面上丝毫不见被践踏好意的羞恼难堪。
他缓缓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着,姿态端雅。
这段日子他一直暗中观察宁禾。
少女十五六的年纪,容貌俏丽,眉眼灵动,五官轮廓不似江南女子柔美,自有三分英气三分豪迈。
她日日抱着那把乌鞘剑,言辞不耐,催促他伤好就结清酬劳离开。
今日一事确令他心生恼怒,却也让他明白该如何应对这块硬石头。
*
宁禾走出巷口,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看见座小桥,翻身坐在朱红桥栏上。
柳丝拂碧波,夏花荡香风。
她望着河水发呆,手指绕着剑穗。
师父去后,从未有人这般为她洗衣做饭,家对于她而言,只是个歇脚睡觉的地方。
方才看到竹竿上的衣裳,桌上的饭菜,有了久违家的感受。
就像师父还在一样。
这样的感觉令她心慌无措。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知晓这份温情背后或许藏着别的心思。
按理说有福不享是傻子,可她也怕自己会沉溺其中,慢慢忘了本该踽踽独行,无牵无挂。
河水静静流淌,远处传来渔人的吆喝声,还有孩童的嬉闹声。
话虽如此,起伏的情绪平静下来后,宁禾一想到沈玉失落垂眸,一双美目像是蒙了水雾,孤零零在院子里站着,就控制不住产生了点该死的愧疚感。
万一人家真是好心呢?只是一顿饭而已,她反应好像有点过激了。
沈玉说白了是雇主,而且她观察了大半月,基本可以确定他就是士族子弟。她如此疾言厉色,若他日后回到家中,因此事不乐意给她结账就麻烦了。
那些士族她可惹不起。
她苦恼地抓了几把头发,末了长长了叹了口气。
师父说得对,果真不能随便救人。
现在好了,她不仅要考虑谋生活计,还得整日担忧沈玉是不是骗子,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最重要的是能不能给她报酬。
*
日头西斜,霞光万丈。
段沉玉坐在院子梧桐树下的石凳上,手中捏着片梧桐叶,指尖摩挲着叶缘,目光落在脚边的石子上,又好似在放空,神姿落寞。
“喂。”
一声清脆的呼唤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随意。
段沉玉抬头,只见少女坐在梧桐树的横枝上,鹅黄衫子,乌辫垂肩,眼珠漆黑,长剑斜挎在背,灵俏中带三分潇洒英气。
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脸上,将那双本就明亮的眼映得更亮,星灿月朗,光彩照人。
段沉玉晃了一下神。
还未开口,便见宁禾如飞燕般从树上跃下,稳稳落在他面前。
她手中拎着个油纸包,抛到他怀里,语气别扭:“给你的。”
段沉玉伸手接住,触手温热,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桂花糕,香气扑鼻。
他心中冷嗤,眼角眉梢却浮现出羞赧的笑:“多谢宁娘子,玉很喜欢。”
宁禾轻咳了一声,别过头往屋里走:“随便买的,你快吃吧。”
段沉玉跟上去,关心道:“娘子可用过饭了?灶台上还煨着饭菜。”
宁禾愣住,调转脚步走到厨房,灶台角落里摆着一碗一盘,用盘子扣着。
揭开来看,碗里是米,盘子里是菜,摸了摸碗盘边缘,都还温热。
她抿唇,感觉更愧疚了。
被她凶了一顿,一句怨言没有不说,还留了饭。
脾气也太好了,长得也好,跟菩萨似的。
段沉玉站在厨房门口,看到少女脸上表情变幻,适时开口:“娘子,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玉不擅下厨,让你见笑了。”
宁禾回过神,看到他脸上的紧张和局促,“没有不好。”
段沉玉松了口气:“那就好,娘子快用饭吧,天快暗了。”
宁禾随口应了一声,端着饭菜就去了屋子。
她洗手坐下,拿起筷子夹菜放进嘴里,动作一顿,眼里透出几分惊讶。
出乎意料,他的厨艺非常不错。
宁禾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唯独做饭难吃。师父宁扶花也是个不擅长做饭的,师徒俩有钱的时候都是去食肆吃。
后来宁扶花旧疾复发,宁禾为了给她治病花光了积蓄,两人才被迫搬来这无人鬼巷。
没了钱就要自己做饭,宁禾苦学一月,奈何实在没天分,做的东西难以入口,只能说是熟了能吃。
她埋头吃起来,心里默默感叹,之前过得什么苦日子,这才是人该吃的东西啊!
段沉玉看着少女吃饭的模样,秀眉拧了一下。
风卷残云,虽不粗鲁,却总归也不是女郎该有的用食姿态。
大晋以身姿飘逸为美,他还没见过哪个女郎这般……爽朗。
视线扫过她的面颊,慢慢下移,落在了桌沿下腰肢上。
盈盈一握,线条流畅。
他暗中端详了片刻,有些疑惑。
她吃的饭都去了哪?
宁禾感觉到了少年若有若无的打量,疑惑抬眼看过去。
段沉玉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把油纸包里的桂花糕推过去,微微一笑:“玉留的饭菜不多,宁娘子不如再吃些糕点。”
宁禾看着淡黄色的糕点,捏着筷子的手收紧了。
她垂眼戳了一下饭,“不用了,给你买的。”
啊啊啊啊这人为何如此贴心,弄得她更愧疚了。
段沉玉看着她的动作,音如清泉柔润:“玉想和娘子分享。”
宁禾:“……”
她沉默了一会,突然抬眼看他,目光坦荡真诚:“那会不该凶你,对不住。”
段沉玉莞尔一笑,丝毫不见芥蒂:“何须致歉?当日确是玉唐突,未经过娘子同意便动了衣物,本就是我的不是。日后再有此类事,我定先问过姑娘,绝不自作主张。”
宁禾愣愣看他,神情古怪。
这人怎么还反而向她道歉呢。
面对少年清澈温和的眼,感觉浑身难受,凳子好像长了刺。
她坐不住了,胡乱哦了一声,三两口扒完饭,嘴一抹站起来道:“我有点事,碗筷你放着我回来收拾。”
说完转身出了屋子。
段沉玉看着少女落荒而逃的背影,捻起油纸包中微凉的糕点。
冷白玉指修长,糕点淡黄半透。
放入口中,轻轻咀嚼,下一刻便吐到了油纸上。
他端起茶杯啜了口茶,眼里浮现出傲慢的嫌弃。
甜腻干涩,难以下咽,也好意思拿来赔礼道歉。
*
宁禾在外面走了一圈消食,宵禁前回了家。
推门进屋子,段沉玉正坐在灯下。
灯火昏黄,他手里捧着卷书,正低头细读,粗布青袍穿在身上,反被他衬出飘逸昂贵之感。
听到动静,他抬眼看过来,双眼映着烛火,如两丸剔透的琉璃。
“宁娘子,你回来了。”
宁禾嗯了一声,解下剑放在桌沿,拉过张木凳坐在桌子另一边。
屋内只听得见段沉玉翻书的轻响,还有窗外时有时无的风声。
她静坐了片刻,问道:“你伤势也差不多好了,打算什么时候走?”
段沉玉翻书的手顿住,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宁禾,眸光失落,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护我逃亡的亲卫还不曾有消息,家里支持我的长辈也未寻来。”
顿了顿,他轻声道:“宁娘子放心,玉君子一言,待亲信寻来,定重金相报。”
宁禾没说什么,拿起剑起身:“别赖账就行。”
段沉玉道:“这么晚了,娘子去何处?”
宁禾回头看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推门出去。
段沉玉重新低头看书,一阵脚步声后,他听到旁边屋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扶着书页的手一顿,他抬眼看向窗户。
被宁禾捡回来的第二天,他就看到一墙之隔还有间屋子。
那屋子被暗色的窗纸糊住,遮得严严实实,门窗上也挂着大锁,根本没有进去的机会。
整整半个多月,宁禾都不曾进去。
他知道她今夜要去何处,可那屋子里到底有什么?
段沉玉细细听着,却除了一开始的开门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
十五夜,月色最盛。
宁禾走到隔壁屋子,开锁推门,一股淡淡的潮气扑面。
屋中无灯,四壁窗纸都糊了三层粗麻纸,厚得月光透不进多少,屋内昏沉沉的,仅有门缝漏进点月光。
里头陈设整齐,最里放着张床,青色幔帐,被子整齐叠在床角,褥上有褶皱,像是还在睡人。
东墙边的条桌上立着牌位,名“恩师宁扶花之位”。
这是宁扶花生前的屋子。
宁禾性子直,平日看着有些冷,但实际是重情之人,宁扶花死后,她把这屋子锁了起来,隔三差五会进来清扫地面擦擦桌子,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她没有动里面的东西,觉得这样好像师父还在。
桌子上的茶壶茶杯都还是师父走那天的,里面的水已经干了,茶叶干巴巴沾在里面,有些发黑。
她静静看了一会,给师父上炷香,弯腰闭眼,口中低低念叨。
“老花啊,你要是还没投胎,一定保佑徒儿今日能接到活,不然你徒儿要被迫加入丐帮了。”
“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叛出师门啊,都是生活所迫。”
念了一阵,她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香炉里。
站起来又看了会牌位,她走到镜台前坐下。
这间屋子除了住她师父外,还放着些工具。
拉开镜台抽屉,里面堆着易容用的膏粉、黛笔、假胡须和假发等。
宁禾借着微弱的灯火打开木盒。
她先取过深褐色膏粉,往脸上、脖颈处细细涂抹,将原本的肤色遮得暗沉,又用眉笔将眉峰描粗,再将假发戴好,挽成个乱糟糟的发髻,用根木簪固定,最后换上灰布短褐与旧布鞋。
不过半柱香,先前俏丽英气的女郎,便成了个平平无奇的青年。
戴上斗笠,她吹灭油灯推门而出。
月色下,少女足尖轻点,身形如柳絮般飘起,转眼跃入暮色。
约莫一刻,宁禾停在一处桥边树荫下,对岸不远处是大小巷子交错纵横的坊。
她没有直接走,纵身跃至桥下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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篷船顶,再借力一跃,便落在对岸柳树枝头,随即身形一晃,掠入一条昏暗的巷子。
七拐八拐,走到巷子尽头,是处已经废弃的粮仓。
粮仓破败,外围荒草齐腰,墙垣塌了大半,夜里更显荒凉,寻常人绝不敢靠近。
宁禾绕到粮仓后侧,在塌墙处轻叩三下,墙内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听取蛙声一片”
宁禾深吸一口气,嗓音低沉:
“呱呱呱呱呱。”
里头的人似乎笑了一声,宁禾翻了个白眼。
每次回这个暗号她都很无语,想不通这黑市老板到底得多恶趣,才想听人学蛙叫。
墙后传来“吱呀”声,一道暗门缓缓打开。
进门便是条窄巷,两侧挂着昏黄的气死风灯,灯影摇曳,映着墙面上斑驳的霉痕。
往里走,穿过一片荒草,出现个枯井。
月光凄凄,井黑洞洞的,根本看不到底。
宁禾跃下去,好一会在落但实地,面前是一道石门。
她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叩了三下,又顺时针转了半圈。只听“咔嗒”一声轻响,井底忽然传来齿轮转动的闷声,视线豁然开朗。
头顶用木梁撑起,镶满夜明珠,将整个黑市照得亮如白昼。
每隔几步便有个摊位,摊主多戴着帷帽或面具,只露出双眼睛。摊上摆着各式物件,有生锈的兵器、泛黄的古籍,也有来历不明的珠宝、草药,甚至还有售卖消息的木牌,上面写着“寻物”“寻人”“查事”等字样,旁边标着银钱数目。
除了摊子外,还有不同的店肆。
食肆、茶楼、堵坊、花楼,笑声嘈杂,热闹非凡。
往来之人穿各色衣裳,有挎剑的游侠,有束着绑腿的短打汉子,还有衣着华贵的富商。
这是江南一带最大的黑市,每月十五开,每次开四日,如果错过就只能等下月。
前朝覆灭后天下三分,晋祖夺魏权,不久后八王之乱,南迁胡人趁机举兵,匈奴攻入长安,大批士族和百姓南渡,皇族段睿建都建康,北方被外族占据。
虽说政权重建,内斗却不断,还时不时有流民举兵。
皇室士族是知晓黑市存在的,他们不管,是因为也需要有人帮他们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宁禾拢了拢灰布短褐的衣襟,顺着人流往里走,穿过外层,便见一道半人高的石门,门旁立着两个穿黑衫的汉子,腰间别着短匕,目光锐利地扫过往来之人。
石门内是更隐秘的地方,专做暗杀、寻仇、探密之类的暗活。
“暗号。”左侧黑衫汉子拦住建她,声音冷硬。
“夜走鬼门,钱换命来。”
汉子点点头,侧身让开。石门后是条窄巷,两侧皆是木门店铺,门楣上挂着字号。
诸如“索命坊”“断愁阁”,最深处那家挂着块黑木匾,刻着“鬼阁”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是她常接活的地方。
宁禾推开门,店内光线比外头暗些,柜台后坐着个穿灰袍的老者,脸上布满皱纹,手指枯瘦,正低头拨着算盘。
柜台上摆着个香炉,里面燃着线香,烟气袅袅。
老者头没有抬头,已经知道来者何人。
“还是老规矩?”
“嗯,要快结的,酬劳不低于一百两。”
宁禾走到柜台前,双手按在柜面。
老者抬眼,浑浊的目光扫过她的脸,“这次有个三百两的,接不接?”
宁禾皱眉:“金玉刀,你想坑我?”
金玉刀怪笑两声,从抽屉里摸出张泛黄的纸,推到她面前:“如风小友此言差矣,老夫是怕你成饿死鬼。”
宁禾翻了个白眼,拿过纸一看。
城西槐花巷东三户张家,得罪了权贵被驱逐至此,有人出三百两取他全家十三口命,三日内交货。
她道:“我不杀好人。”
金玉刀摇头:“非也,这张重圆乃是建康士族,欺男霸女,他父母滥杀奴仆,妻子也联手他害死过十几个女子。若不是这次踢到了铁板被逐出家族,那权贵依旧恨意难消,你可接不到酬劳这么高的活。”
宁禾沉吟片刻,还是答应了。
鬼阁从不放假消息,这点还是能相信的。
但张家十有八九危险重重,金玉刀想坑她。
好在自出师起,她从未在外显露过真身手,对方不知她功力深浅。
其他事她不敢打包票,但功夫剑法,她说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好,我接。”
“如事成,三日后子时,城南渡口老柳树下,找穿青布衫的人,”金玉刀说着,又递来个小小的黑木牌,“凭这个认人。”
宁禾接过木牌,揣进怀里,签字画押,转身便走。
刚出鬼阁,便听见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个卖兵器的摊主与客人起了争执,她脚步未停,顺着石阶原路返回。
金玉刀看着少年身形走远,慢吞吞走向最里侧的木门。
门后是长廊,朱红栏杆外花红柳绿,挂着一笼笼五颜六色的鸟儿。
每走一步,金玉刀老态龙钟的身形便变一分。
原本佝偻如弓的背脊如青松般舒展开来,他抬手拂过脸颊,指尖划过处,脸上的皱纹如潮水消退,露出底下光滑细腻的肌肤,连鬓边花白的发丝也渐渐染黑,垂落肩头,成了绸缎般的长发。
待到了厢房前,已变成了个年轻男子。
他生得极为俊美,眉如墨画,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唇瓣薄而色淡,风流桀骜,与方才的老者判若两人。
他抬手将散落的长发拢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侧头看着院里垂手静立的仆从。
“去传信,就说她接下了。”
4. 第4章
吴郡的雨总是很多,缠缠绵绵,如丝如愁,腾起一片朦胧水烟。
宁禾睡了一觉醒来,东墙边临时搭的床板上已经没人。
她翻起来,随手把头发束高,拿起枕头边的剑挎背上,推门出去。
清晨天阴云浓,雨线细密,厨房里飘出粳米粥的味道。
她抬袖子挡雨走过去,只见少年站在灶台前,锅里冒出的热水模糊了他俊秀的眉眼,像是云雾里的青山。
段沉玉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她,温静浅笑:“宁娘子起来了?饭马上就好。”
可能是刚睡醒,宁禾脑子还有点不清醒,又看了少年好几眼,才迟钝应了一声。
她打水洗漱完,粳米粥和炒青菜已经端上桌子。
“你不用早起做饭,我一般都在外面吃,吃完会给你带一份的。”
段沉玉摇了摇头,“玉幸得娘子庇护,才能躲过追杀,怎能好吃懒做待着?”
他表情很认真,宁禾没再说什么。
粳米粥味道寡淡,青菜用油渣炒的,倒是很香。
宁禾吃东西口味略重,不大喜欢喝粥什么的。
她两三口喝完,抬眼看沈玉。
少年眼睫低垂,骨节分明的手捏着粗糙的陶勺,优雅而缓慢地吃着。
宁禾突然想起过去师父说的,那些世家子都自视甚高,绝不过粗衣粝食的日子,哪怕再落魄,都会花银子买酒喝。
醉生梦死。
她当时反驳师父,说人都快死了还怎么挑,没人不怕死。等饿到极致的时候,自然会像野狗般,哪里来的什么“名士风流”、“克己复礼”。
现在看到沈玉平静用粗茶淡饭,就觉得当初她说得不错,没人不会为生计和性命屈服。
就像她,为了银子违背了师父的戒律。
不过沈玉的确和她见过的士族子弟都不同。
他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文弱些,好像什么都会点,贤惠得很。
吃过早饭,她撑伞出了门。
三日之内要取张家十三口人性命,这不是容易的事。
一来张家所在的槐花巷住得都是士族和富商大贾,贸然出手会引来隔壁府宅的护卫。
二来她要踩好点,摸一下张家的情况和张府地形。如果有异常,她宁可违单,钱没了还能赚,命没了可就真没了。
当然,死之前要把金玉刀那老狗杀了。
走上长街,她如往常般先去了人牙子那,问有没有人家要护卫,便到处闲逛,最后跟等工的散镖师和船夫蹲在桥头树下。
到了晌午,街上行人大多回家,桥头等工的人三三两两走了。
宁禾也站起来,撑伞踏上朱桥。
河下游鱼跃,河中乌篷船,河上撑伞人。
她走到城西街市,逛逛停停,在梧桐巷对面的面摊坐下。
面摊老板是个老叟,头发花白,衣裳和手都沾着面粉。
“客官,吃点什么面?”
宁禾把剑放在桌边,“一碗素浇面,加二两牛肉。”
老板笑道:“好嘞,您稍等。”
很快热腾腾的素浇面端上来,小碟子里整齐码着薄片牛肉,香气浓烈。她端起来全倒碗里,筷子一搅,慢悠悠吃起来。
吃完面,她扫过对面巷口,正准备喝汤,就看到一辆朱盖马车疾驰过街,路人惊慌避开,捂着鼻子躲灰尘。
宁禾淡淡收回视线,端起碗把汤喝了个精光,拿起剑朝对面的巷子去了。
*
张重圆喜欢喝酒,最喜欢把酒液倒在美娇娘x/口,用舌尖一点点舔去。
雪山中清泉流淌,被鲜红黏稠的蛇吸入腹中。
等喝醉了酒,玩累了的时候,就像死人般躺在床上。要是盛夏最好,可以拥着旁边冷冰冰滑溜溜的女体,醉醺醺的睡过去,一夜过去一点汗都不会出。
他是怎么发现这个好法子的呢?他也不记得了。总之等第二天醒来出去逛一圈,床上的女体便会消失无影无踪,被他那貌若无盐、聪明懂事的好夫人处理妥当。
今日夜宴过,张重圆得了个新美人。
他罗袍半敞坐在榻沿,美人着半透轻纱,鬓发散乱跪在脚边,纤瘦的肩膀轻颤,泪水涟涟。
仰头喝了口酒,醉醺醺扣住美人雪白的后颈,分开了膝盖:“哭什么,跟爷委屈你了?”
说着他扬手一巴掌,美人不敢躲,脸颊飞快红肿。
张重圆按住她后颈,压到分开的膝盖间。
“张嘴。”
话音落,半扇窗子被风吹开,烛火猛地晃了晃,随即便有雨丝飘进来。
雨势很急,起初还是嘈嘈切切的细响,转眼就成了“哗啦啦”的流水声。
摆在窗台上的海棠花,被雨点打碎。
张重圆不高兴了,朝静悄悄的门外喊:“人都死哪去了?还不快过来关窗子!”
回应他的不是仆从惊慌的声音,是骤然熄灭的灯烛,和“哐当”大开的屋门。
“啊!”
脚下的美人低呼一声,张重圆的心跟着一跳,恼怒之下一个窝心脚踹过去,起身拿起了放在檀木架上的佩剑,大步走到门口。
门外黑沉沉,檐下的灯笼不知何时熄灭,只能隐约看见仆从倒在廊庑中,生死不知。
“谁?!”
张重圆酒意醒了大半,眯眼看向烟雨蒙蒙的漆黑庭院。
他感受到一股寒意,步步后退,试图躲回屋子。
忽有闪电劈空,他定睛看去。
冰冷的雨雾中现出一道黑影。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
他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手里的剑。
张重圆肥胖的脸惨白,大步后退,朝庭院大喝:“抓住他!”
院墙外顷刻跃出二十道黑影。
戴斗笠的人却没动。
张重圆早猜到桓家人不会放过他,来吴郡前就求家主给了二十个顶尖暗卫,隐在暗处护他周全。
等的就是今日!
暗卫团团包围,那黑影依旧没动。
他暗道不好,飞速要关上屋门。
“唰!”
剑出鞘。
银光在雨雾中一闪。
他手臂随之一凉,愣愣低头,只见自己的小臂出现一道血线,紧接着溅起一股血,衣袖连同小臂掉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
痛觉后知后觉,张重圆满脸满身的血,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胳膊惨叫。
“快,快杀了他!杀了他!”
“把他给我剁碎!剁成肉泥!”
张重圆在地上打滚,痛叫怒骂,雨噼里啪啦打写檐瓦,把他声音遮盖得几乎听不清。
暗卫也被这变故吓到,闻声立刻动了,一齐攻去。
刀光剑影比雨更密。
宁禾不闪不避,身形一晃,如池中浮萍,衣衫下摆扫过石板积水,溅起一串细珠。
她手腕一翻,剑身彻底出鞘。
剑势倏起。
但见银光荡漾,剑尖抖出点点寒芒,分刺数人手腕,正是“醉花剑法”中的起手式“花间醉酌”。
叮叮当当一阵急响,左阵五人俱觉腕上一震,攻势顿缓。
暗卫飞速移位,杀招不断。
宁禾步法飘渺,似醉非醉,在雨中旋身腾挪,似将周遭雨丝都拢了进来,剑身卷扫,雨如花瓣碎裂,往暗卫飞射去。
一时间,雨打花飞,银芒如织,竟不知是剑光映雨,还是雨化剑光。
围攻者俱是高手,却从未见过如此诡谲剑法。
那剑招时而如狂士醉饮,倾壶而泻,时而如美人醉卧,慵懒无力,但每一式皆藏杀机。
醉折花枝,飞雨乱红。
一名大汉举刀相迎,那剑尖却似蝴蝶穿花,在他刀身上轻轻一点,借力荡开,反手便刺入他肩井穴。大汉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变阵!”暗卫急呼。
话音未落,宁禾剑招已变。
她左足微旋,身形如风中摆柳,剑招忽快忽慢。
暗卫转眼死了大半。
余下五人见状,愈发不敢大意,刀剑齐出,招式狠辣。
雨越下越急,芭蕉叶被打得噼啪作响。
宁禾的蓑衣被划破,里头的黑色劲衫湿透。
暗卫里有个用枪的。
这人最开始枪法平平无奇。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等她意识到是圈套,已来不及躲闪,被一□□破肩头,随之有刀光劈面而来。
她仰身后滑躲过,剑招忽收,手腕一绕,剑在身前画出个圆,如含苞待放的荷花,将袭来的三柄兵器尽数圈住。
“叮”的一声脆响,三柄兵器竟被她剑上的巧劲带得互撞,火星在雨幕中一闪而逝。
宁禾不想久战,身形如燕,足尖点在石榴树细枝上,而后如流星坠地,朝余下二人猛攻。
暗卫大惊,挥刀去挡,却听得“咔嚓”的一声,心口的护心镜被剑搅碎,胸口/爆开一朵血花。
地上躺着二十具尸体,青砖上的鲜血顺着雨水蔓延扩散。
宁禾剑尖垂下,血珠混着雨水,连成细线滴落。
她踏过一具具伏尸,靴子踩在血水里,发出轻微而粘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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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响。
张重圆缩在墙角,看着那双越来越近,沾满泥血的靴子,抖若筛糠,牙齿咯咯作响。
宁禾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没有立刻挥剑。
张重圆连爬走的力气都没有,视线顺着滴血的剑寸寸上移。
闪电映亮夜空,斗笠下的阴影散开一瞬。
刺客带着银色面具。
他看清了刺客的眼睛。
沉静,明亮,却没有半分杀气。
人在绝境,总是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终于挤出一点破碎的声音:“你,你是醉花剑!”
十六年前,一名为禾如风的剑客横空出世。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后院,也没人知道他长相身形,年龄几何,是男是女。
唯独能看到的,是尸身上密密麻麻,艳丽诡异的桃花剑痕。
朝廷抓不到他,因为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世家大族风声鹤唳,富商巨贾草木皆兵,都想着抓到这个人收为己用,或凌迟处死。
只是没多久,这剑客就销声匿迹了。
张重圆没看到尸体上的花痕,但他想不到还有谁的剑法,能似醉挑飞花。
他从未想过,从父亲嘴里听来的江湖传闻,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
宁禾歪了歪头:“你认得?”
禾如风是师父的名号。
醉花剑也是师父的剑。
师父很多年没用过醉花剑法,死前才把最后一式传给她,并且交代她,不可在人身上留桃花剑痕。
这人怎么认出来的?
张重圆涕泗横流,失血过多让他浑身发冷。
他跪在地上,哭声刺耳:“大侠饶命,桓氏给你多少银子,我双倍给你!”
桓氏?
原来那权贵是桓氏。
“双倍?”
“不不,是三倍,三倍!”
宁禾听着他加钱,啧了一声,颇为惋惜。
她们做杀手的,只能杀人,不可动死者财物,以防被追踪。
“醉眼看花,花亦看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张重圆懵了,不明白这刺客怎么突然吟诗。
他鼻涕还挂在嘴上,“什,什么?”
宁禾微微一笑:“蠢猪,我说要帮你‘归空无’。”
张重圆大骇,拽着她裤脚哭嚎,“壮士,大侠,只要你不杀我,张家重重……”
宁禾掏了掏耳朵,“噗呲”一声捅穿了他的喉咙。
张重圆瞪大眼睛,“嗬嗬”几声,转眼没了动静。
宁禾断了他戴着扳指的右大拇指,塞进腰间牛皮囊袋中。
正准备走,余光瞥见缩在榻边发抖的美人。
她犹豫了一下,抬剑鞘卷起榻上的薄衾丢在美人身上。
“想活命,就赶紧走。”
美人愣住,哆哆嗦嗦拉好薄衾把自己裹住,看着刺客的背影远去。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扶着榻爬起来,往前踉跄追了两步,“恩公,敢问姓名?”
宁禾脚步微顿,侧过半边脸。
“禾如风。”
说罢足尖一点,跃入黑色雨幕。
“妾名唤秀珠,会一直等恩公来寻!”
宁禾听见了,踩在瓦片上的脚底一滑。
*
张重圆一死,取走余下十一人的命,不过是一刻的事。
宁禾装好十一根手指,跃出张府,避开街上巡逻的守卫,飞快掠回鬼巷。
进了院子,屋子的方窗透出昏黄灯火。
她走到檐下把斗笠摘了,推门而入。
少年一身白袍坐在桌旁,乌发如瀑散在后腰,手里拿着卷书,姿态静雅。
他在看宁禾之前买的话本。
段沉玉听门被推开,抬头看去。
少女浑身湿透,脸色发白,水顺着衣角往下淌,在门槛边积了小滩湿痕。
他鼻尖微动,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
舒展的眉峰骤然蹙起,起身时带倒了凳子,发出轻响:“宁娘子,你受伤了?”
宁禾没应声,反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了口气。
她抬手想解背后的剑,左臂刚一动,伤口便扯得钻心疼,动作顿了一下。
段沉玉快步走近,伸手想去帮她把剑卸下来,“娘子肩膀受伤,莫乱动。”
宁禾猛地侧身避开,剑骤然出鞘。
段沉玉眼睛一花,就看到寒芒停在眼前。
少女面若霜雪,声如寒冰碎玉:“想死吗?谁准你碰我的剑。”
5. 第5章
剑尖近在咫尺,段沉玉没有躲闪。
宁禾定定看着他。
灯火昏黄,少年白衣如雪,剑身映出他清澈的凤目。
他知道这柄平凡的乌鞘剑对宁禾很重要,连睡觉都要放在枕边,压在掌下。
起初他以为是做惯杀手的本能,后来又觉得不太像。
方才举动,不过是刻意的试探。
他确定宁禾不会杀他。
他想知道她的底线。
段沉玉垂眼,纤长的睫毛颤抖,声音很轻:“是我唐突了,宁娘子莫恼。”
他嗓音清润,犹如拂山云雾,没生气,亦不曾惊慌后退,反而态度谦谨。
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宁禾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就松了几分。
她不想让自己这么快就卸下防备,可脑海浮现这几日他做饭洗衣,温柔勤快的样子。
“以后再碰我的剑,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她别过头,缓步走到椅子跟前坐下,费劲解开剑带,取下剑鞘搁在桌边,用干净布子细细擦净剑身。
看到上面磕出的豁口,她脸色不太好看,把剑收鞘。
段沉玉看她唇瓣血色浅淡,温声道:“我帮你拿伤药打水。”
说完他打开柜子,把里面的伤药布巾等物都拿了出来,放在桌边后,脚步匆匆去打水。
过了片刻,他端着铜盆进来,放在地上,又提了一桶热水来。
“我去外面守着,宁娘子有需要就喊我。”
屋子只剩下宁禾。
她看了眼门,脱下上半身的湿衣。胸口勒着白布也湿透了,她一圈圈解开,侧低头看肩膀上被枪挑破的伤口。
三寸长,深可见骨,边缘被泡得发白。
她把布子浸湿,拧半干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污,简单擦洗了一下,才将伤药撒在伤口上,动作利落。
受惯了伤但不代表不痛,宁禾轻抽了口气,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尖,滴落在地上。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窗纸上“沙沙”响。
段沉玉站在门口屋檐下,雨珠成串落下,溅上他的袍角。
风吹来,细雨斜飞,他肩头湿了一块。
他看着沾了泥点的衣衫,秀眉微拧。
段沉玉好洁,若是过去,他定会立刻去沐浴更衣。
如今沦落至此,也只得咽下去。
少年宽袍大袖,长身玉立。抬头看乌沉沉的天,两丸如玉眼眸冷漠。
屋里传来闷哼,段沉玉回过神来,朝映着暖光的窗户看去一眼。
脑海浮现宁禾浑身尖刺的模样,他唇角微弯,无声而笑。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
八面玲珑的,刚正不阿的,贪财好色的……
而宁禾这样的人,往往看似冷硬无情,实则最是纯良赤忱。
宁禾缠好绷带,把一些细小的伤口一并撒药处理了,换了干爽的衣衫。
“进来。”
段沉玉推门进屋。
伤药已经放回柜子,盆里堆着湿衣和沾血的布条。
宁禾坐在桌前,衣袍宽松,湿漉漉的发丝垂在肩头,容色苍白。
他缓步上前,主动端起铜盆。
宁禾抬眼看他,“直接烧了。”
段沉玉愣了一下,点头应下:“好,玉知道了。”
他走到厨房,把衣物一件件塞到灶中,待拿起一团白布,动作一顿。
这是何物?
他抖开来看,布约一尺宽,很长,雪白洁净一点血污都没有,隐隐有淡香。
段沉玉年方十六,十三便定下太子妃,若不是被废,今岁早已成婚。
他稍加思索后便明白了是什么。
湿润洁白的布条好似化身成蛇,咬了一口他的手指。
他蓦地松开,温静的神情僵硬,耳尖薄红。
布落在地上,沾了污尘,他静静看了好一会,才抿唇拾起来,丢进红通通的灶膛。
*
翌日清晨,张家主院廊庑中昏迷的仆从悠悠转醒,待看到庭院中的尸体和屋里死不瞑目的主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叫声吵醒了其他昏迷的仆从,张家顿时混乱起来。
不过一刻,官府便得了消息,一队衙役匆匆赶来,将张家围得严严实实。
为首的捕头看着院里的血腥场面,倒吸一口凉气,一边命人封锁现场,一边派快马去请仵作。
郡守得知此事后,即刻放下手中公务,亲自赶来。
他身着官服,神色凝重,下了马车便快步走进院子,看到张重圆一家的尸首,脸色瞬间阴沉,转头对捕头厉声道:“给我查!我倒要看看哪个如此胆大包天,敢对士族下手!”
按大晋律令,别说杀士族,平民哪怕是伤了他们,都逃不过阖家丧命的下场。
但士族杀人无碍。
只是大部分士族在乎名声,不会光明正大杀人。
消息飞速传开,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有说张重圆得罪了江湖高手的,也有传是旁的士族下手。
但这些流言很快被官府压下,衙门贴出告示,严禁百姓私下议论,违令者重罚。
官府的人上门,宁禾一人在院子里练剑,段沉玉躲在地窖里。
这群官兵随便搜查了一番就走了,丝毫没怀疑。
三年前宁禾和宁扶花来到吴郡,她不久就去官府挂牌“护卫”的身份,故而她不怕被查,也不怕被看到伤药。
更何况这鬼巷在吴郡人眼里万分晦气。
这地方闹鬼二十年,曾有人不信鬼神,搬来住了还没半月,家中便频频出事,甚至还死了人,一连三户人家都如此。
后有来吴地新任职的刺史郡守,不信邪想拆了这片占为己有,结果也出了事。
从那以后,便再无人敢住这,也无人敢拆。
直到三年前宁禾和宁扶花搬来。
在吴郡人眼里,她们是怪胎般的存在。
宁禾也不解释,或者说这就是她和师父所希望的。
大隐隐于市,但不和任何人深交。
有朝一日做完该做的,存够了银子就金盆洗手,买座大宅子,潇洒轻松过完余生。
*
很快到了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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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
子时整,城南渡口巡夜的兵丁换值,宁禾隐在柳树中,静等接头人。
河风卷着潮气,柳枝扫水面。
忽然,江面上飘来一点微弱的灯火,随着水波晃荡着靠近。
宁禾眯起眼,见是艘乌篷船,船身隐在夜色里,只有箬叶篷顶下挂着盏小油灯,映着船头立着的人影。
是个穿青布衫的渔夫,手中拿着钓竿,脚边有个木桶。
船摇晃靠近,即将接近朱桥,渔夫抬头,视线不偏不倚落在柳树上。
宁禾了然,环顾四周后轻飘飘落下,走到桥面上,待船靠近桥洞,她把怀里的令牌和装着手指的囊袋丢了下去。
渔夫接过,船身自桥洞荡出,随之抛上来个包袱。
宁禾接过,手臂一沉。
看了眼月亮,确定换值后的兵丁马上巡来,立刻飘回柳树,解开包袱。
里头装着六枚银锭,正好三百两。
乌篷船上的渔夫也验了货,船桨轻轻一点水面,船便顺着江水流向漂远,油灯的光渐渐缩成一点,很快没入夜色。
宁禾在柳树上坐了片刻,等巡夜的兵丁走远,才掠入附近巷口,朝家跃去。
*
一连七日,官府都未查到蛛丝马迹,坊间不知从何处传出妖邪作祟,专挑士族富人掏心剥皮的流言。
宁禾在街头看到两个老叟,头挨头挤眉弄眼、神叨叨说得一本正经,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张家灭门惨案本就闹得城里人心惶惶,随着妖邪作祟的流言甚嚣尘上,不少士族富商害怕自己是第二个,纷纷闭门不出,加强护卫。
宁禾没有养伤,每日照常去寻护卫的活,不久就有富商重金聘请新护院。
富商一听她就是那个住在鬼巷一点事都没有的“怪人”,立刻痛快把她定下,直说她煞气重,说不定能镇住邪祟。
她开始矜矜业业当护院,时不时听听旁人议论张家的事,确保没有异常。
这日傍晚下值,她在街头摊上买了两个饼,慢悠悠回家。
霞光满天,河中浮光跃金,乌篷船挨挨挤挤,有出城的,有刚回来的。
宁禾走入鬼巷,刚转过墙角,步子忽地一滞。
她内力顶尖,有听风辨位的本事,隔着百步,便觉院子方向有道若有若无的陌生气息。
换作旁人决计感受不到。
她脸色沉凝,悄无声息拔剑,屏息收气,如猫般贴着墙根轻步靠近。
越近,那气息越清晰,沉稳绵长,很明显是武艺高强的练家子。
耳中随之传来沈玉温和的说话声,只是字句模糊,听不真切。
她眯了眯眼,没有走门,提气跃入墙内。
暮色下小院寂寂,唯有风吹梧桐叶哗啦啦轻响。
窗内烛火暖黄,映出两道模糊的身影,说话声已经停了。
倏地,“轰”的一声巨响!
两扇房门迸裂开来,木屑纷飞如雨。
一道人影裹着凌厉劲风破门而出,快得只余一抹青灰色的残影。
雪亮寒光劈开浓暮,如朔风卷雪,直取她咽喉。
6. 第6章
宁禾不退反进,身子一偏,反手扣住这人握刀的脉门,四两拨千斤一带,一招“流云拂月”借势旋身。
黄衫翩然荡起,恍若风中转荷,已轻飘飘转至来人身后。
这人变招也很快,翻腕挣脱,刀锋回扫。
但显然宁禾更快一筹,后仰躲过,在他扭身挥刀之际,一脚蹬在他后背。
她内力深厚,这一脚下去,青衣人控制不住身形,踉跄前冲数步,手中刀势尽散。
不待他回气,宁禾第二腿又至,重重踏在他后心。青衣人撞倒了晾衣服的竹竿,扑倒在地。
宁禾提气飞身,踏住在他脊背,力道一沉,青衣人身下尘土飞扬,彻底动弹不得。
他怎么都没预料到,这看似俏丽灵动的女郎,竟有这么一身惊人武功,仅仅三招就把他踩在脚下。
堂堂太子暗卫,居然被个江湖人打败了,奇耻大辱!
宁禾的剑尖抵在他后心,眼看就要扎下去。
“宁娘子且慢!”
段沉玉从屋里快步走出,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青色劲装的护卫。
“他是我护卫,无意冲撞娘子,还请你剑下留情。”
宁禾脚下力道没松,冷道:“你护卫?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动手?”
段沉玉走到她跟前,玉面薄红,歉声道:“我让断岳在门边守着,哪知他性子莽撞,突然破门而出。”
说着他拱手作揖,“实在对不住,玉替他给娘子赔不是了。”
宁禾这才松了脚,收剑打量着沈玉。
断岳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一张娃娃脸涨得通红。
段沉玉神情温和,扫了眼断岳,“给宁娘子道歉。”
断岳头皮一凉,赶紧走到宁禾面前,抱拳鞠躬,诚恳道:“是断某的错,察觉到有人翻墙而入,以为是贼……”
宁禾:“……”
她自己家,怎么就不能翻墙了?明明他们才是不速之客。
段沉玉轻飘飘一眼,断岳抖了三抖,腰又往下弯了点,大声道:“是在下鲁莽,望宁娘子海涵!”
宁禾懒得理这种莽夫,摆了摆手。
她扫了几眼三个护卫,很快摸清了他们的路数和底子。
功夫上乘,也就只是上乘而已,甚至比不得鬼阁那老狗金玉刀。
她看着沈玉,“你故意让他试我。”
她不是个能忍的性子,在可控范围内,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沈玉让断岳试探她的武功深浅。
旁边扶晾衣杆的断岳浑身一僵,竖起耳朵听。
段沉玉收了笑,定定看她一眼,两颗如水眼珠映着浓烈的霞光。
“是。”
“倘若我不敌他,你待如何?”
“付清银钱,离开吴郡。”
段沉玉君子六艺皆属上乘,骑射算大晋士族里一等一的,只是到底比不得江湖高手。
他只知道宁禾厉害,却不知她到底多厉害。
若她真敌不过断岳,那便祭了他的刀。
身处乱世,死了也是她的命。
段沉玉少有美名,才华横溢,待人接物温和有礼。
身为储君,他引臣子为知己,从谏如流;身为兄长,关怀皇弟皇妹衣食住行;身为儿子,也曾多次衣不解带,照料卧病在床的母后。
他是众人口中的“温君”、“贤君”。
可只有他自己知晓,他从不因情而动,行为处事只为攘权夺利。
少年白衣如雪,眉眼平和,坦然回望着她。
宁禾心头的怀疑散去,她没兴趣继续问,哦了一声,伸手摊开:“酬劳。”
段沉玉微微侧头,身后方脸阔面,神色冷肃的护卫拿来个木匣子,放在小臂上打开。
十二枚银锭,六百两。
比之前说好的酬劳要多五百两。
宁禾没接,皱眉道:“无功不受禄,你什么意思?”
段沉玉眼神黯然下来,“家中叔伯已占尽家产,我欲前望秦地寻外祖相助。”
他抿唇,突然拱手作揖,鬓边碎发滑落:“玉想请宁娘子一路护送。”
宁禾不解:“你不是有护卫吗?”
段沉玉站直身子,苦笑一声:“我父亲的死有蹊跷,他们得留在大晋暗查。”
他神情真挚,态度诚恳:“宁娘子,若你能护送玉某往秦,定千两相报。”
宁禾毫不犹豫拒绝:“我不去。”
段沉玉还想说什么,宁禾已经从匣子中拿了两块银锭,转身往屋子走。
“后日黄昏前离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毫不客气的逐客令。
段沉玉不觉得恼怒,微微一笑:“既然宁娘子不愿,玉也不会强人所难。”
*
第三日清晨,宁禾下夜值回家。
薄雾朦胧,晓风微微。
宁禾推开院门,见庭中寂寂,梧桐沙沙,竹竿上晾着她的衣衫,还在往下滴水。
少年身影已不再。
她闻见一股淡淡的米香,混着莲子的微苦的气味。
脚步顿了顿,走到厨房门口,见锅里正煨着莲子粥,锅盖缝里冒着细白的热气。旁侧竹蒸笼里温着三只蟹粉灌汤包,并一碟切得极细的酱瓜。
粥和包子还温着,显然是刚离火不久。
他竟记得她最近上火,记得她随口提想去买蟹粉包吃。
宁禾心情复杂,对沈玉试探她的那点不满,彻底消散。
她甚至有点愧疚,觉得自己这两日言辞不耐,太过冷漠。
好歹是雇主,还给她洗衣做饭个把月,她态度该好点的。
宁禾叹了口气,转身往正屋走,推开门,便见木桌茶杯下压着张纸。
展开纸,上面的字迹清峻飘逸。
「今晨辞行,不及面别。粥在灶上,温而食之。此去山长水远,江湖路险,若幸雪恨,愿得再遇。沈玉顿首。」
宁禾默了一阵,把纸团一团抛进水盆,字迹很快泅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薄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窗纸。
屋外檐下燕子掠影而去,满院树叶簌簌,唯独没有沈玉清润嗓音。
*
沈玉的事,如长歌遗韵,只是宁禾漫长人生微不足道的一段。
此后的五六日,她每日寅时即起,前往富商府邸佩刀巡院,傍晚收工回家,日子安稳平静。
只是偶尔晨起时,宁禾会迷迷糊糊地对着空屋问一句“今日吃什么”,反应过来后又自嘲笑笑。
也不怪那些高门大户腐败,她享受了段被沈玉伺候的日子,他一走竟有些不习惯了。
可江湖人本就聚散无常,她谨记师父的话,这点念想很快便被日常琐事压了下去,照旧是每晨两个馒头一碗粥,吃完上值。
又过了七八日,富商见宁禾性子沉稳靠谱,把她调到大女儿院子做护卫,酬劳涨一两。
宁禾自然乐意,给女子做护卫,可比面跟那些张口闭口荤话的汉子做同僚好。
说起来这富商也是人物,姓赵,做丝绸生意起家,十几载就从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成了吴郡有头有脸的人物。
赵小娘子年十四,待下宽厚,宁禾平日里不过是跟着去寺里进香、去绸缎庄挑料子,日子比在外院时清闲。
这日赵家设赏花宴,请了城里好些名门闺秀。
宁禾守在水榭外,抱剑而立,目光扫过往来仆役。
水榭内笑语盈盈,她本不曾留心,直到“张家灭门”四字随着风飘进耳中。
她面色不变,凝神细听。
“阿芷,你听说没?建康不知为何对张家灭门案上了心,听说要派廷尉评陆靖来吴郡亲查呢!这位可是个厉害角色,前年建康‘胭脂楼命案’,满朝都查不出头绪,他三天就揪出了真凶,连王丞相都夸他察微知著,断案如神。”
赵小娘子轻“呀”一声:“竟派这么大的官来?看来张家案……”
宁禾皱眉,若有所思。
廷尉评是廷尉寺属官,专掌刑狱断案,相当于京里派来的“活阎罗”。
朝廷怎么突然重视起来了?桓氏近日也不曾听得有什么大变故。
宁禾很确定自己未留下痕迹,鬼阁那边也不可能冒着被全武林追杀的风险,向朝廷出卖阁内的挂名杀手。
但她隐隐有种不安感,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宁禾没动声色,决定先观察两日,看看风向再做打算。
她怕这消息是陆靖故意放出来,引蛇出洞的。
接下来两日,宁禾格外留心。
陆靖比消息里提前三日到了吴郡。
第二日清晨,宁禾刚出巷口,便瞥见个穿短打的卖货郎,在鬼巷和对面的清河巷外晃悠。
傍晚下值,她感觉到巷中几座破宅有几道气息。
显而易见是探子。
宁禾面不改色回家,一进屋脸色沉了下来。
陆靖刚到就查这一片,显然是有了些线索。
是鬼阁卖了她?
还是说她真的遗漏了什么。
到了夜里,她确定巷子的人撤走,易容后换好夜行衣,足尖点着墙檐,悄无声息地潜到了郡守府邸,猫在房顶,揭开瓦片朝下看。
暖光融融,郡守正跟小妾喝酒,污言秽语调笑。
宁禾面无表情听着,一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听到小妾突然骂陆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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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姓陆的好生张狂,竟敢给大人甩脸子。”
郡守冷哼一声:“他有太后撑腰,自然傲慢。”
小妾道:“他真查清张家的事了?该不会是准备随便找个人顶罪,拿来当政绩吧?”
郡守眼神陡然一利,扇了小妾一耳光:“贱婢,慎言!”
小妾跪在地上哆嗦,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宁禾正正准备走,就看到郡守把小妾扶起来抱进怀里,抚摸她红肿的脸颊:“你也别怪爷动手,有些话会害死人的。”
他顿了顿,靠近小妾的耳朵,低声道:“我只知道,他的确手里有点证据,好像确定凶手在清河巷一带。”
宁禾心一沉,无声放回瓦片。
虽说没指名道姓是查到鬼巷,但她心底不安感越来越强。
吴郡待不成了,她得趁早谋划。
接下来三日,宁禾依旧照常跟着赵娘子出入,矜矜业业,半点看不出异常。
她暗地里摸清了赵家商队的动向。
每月十三日寅时,赵家会派货车往城外送丝绸。
宁禾找机会观察,发现车底有处空隙,正好藏得下一个人。
第三日夜里,宁禾将该销毁的东西丢灶膛烧干净,把一匣银子深埋在梧桐树下。
而后往包袱装了师父的牌位,三锭银子,以及易容用的东西,便趁探子换值的空档,前往赵氏外院。
寅时初天色漆黑,商队装车,欲往东阳郡去。
宁禾如一片柳叶悄无声息滑入车底,手指紧扣底板缝隙,身体悬空贴着。
寅时末明月梢落,两三点星子浅淡。
城门大开,商队出发。
车队吱吱呀呀出了城,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行出十里,官道两侧草木繁茂,远处青山黑影朦胧。
宁禾没有轻举妄动,想着等离吴郡地界再远点,找机会遁走。
过了一刻,雷声隆隆,随即暴雨倾盆,噼里啪啦敲打马车,车轮溅起泥水,她后背湿了一片。
后方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
“停下!官府查案!”
宁禾心中一紧,知是追兵来了。
她屏息往车轮底下弹射块石子。
车轮裂开一道,车身往旁边倾斜,宁禾趁机松手滚入草丛。
待车队停下受检时,她已潜入道旁山林。
风雨交加,山路泥泞难行。
宁禾身轻如燕,点树借力,往山深处的寒山寺掠去。
大晋普遍崇佛,历任帝王大量捐资修建寺庙,赏赐田产,甚至允许寺庙拥有佃户和免税特权。
佛教内部形成特有戒律体系,僧人行为主要由寺庙内部依据戒律处理,官府通常不直接干预。
世俗律令仍适用于僧人,但出于对佛教的尊重,官府进入寺庙查案需遵循特定惯例,譬如有逮捕令,须告知主持,不得擅闯。
师父曾给她说过,现今武林中各派,当属这群秃子过得最舒服。
宁禾选择此处,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雨幕中,她很快看到山腰处的寒山寺,寺门紧闭。
她自偏门潜入,避开主殿,随便找了个偏僻的殿,闪身入内。
推门进去,香灰味扑面而来。
这殿供奉十殿阎罗,平日少有人来,最是隐蔽。
殿内黑漆漆的,只有几盏长明灯泛着幽光,十殿阎罗塑像环立四周,判官持笔,无常执链,牛头马面狰狞可怖。
闪电透过窗棂,在一张青面獠牙的鬼判脸上明明灭灭,好似在注视着她这个贸然闯入者。
宁禾不信鬼神,握着剑柄环顾四周。
忽听细微响动,心中一凛,立即闪到柱后,握紧剑柄。
只见判官像后转出个人影,身形颀长,宽袍广袖,乌发如瀑披散,缓步行至正对大门的阎罗像前。
他举香拜了三拜,插/入香炉,行止端雅,姿态虔诚。
正当宁禾以为这人是什么狂热佛教信徒,就见他信手扶袖,拿起供桌上的水果和糕点。
宁禾:“……”
虽说她不信神佛,但当着阎罗的面偷供品,真的合适吗?
她只能看到那人的后背。
正当她琢磨要不要挟持此人,门外传来嘈杂人声,有官兵在高喊:“封山搜查!一草一木都不许放过!”
火把亮如星河,橙黄的光透过窗纸照进大殿。
她当机立断,凌波微步飘至青衣人身后,剑锋抵在他喉咙上,贴近他的耳畔,嗓音粗粝:“别出声,带我去藏身之处。”
青衣人下意识挣扎,手碰到宁禾挂在腰侧的钱袋,动作骤顿。
“是你吗,宁娘子?”
7. 第7章
宁禾一愣,没想到能在这碰到沈玉。
眼看就要搜查到十王殿,她没工夫叙旧,剑刃依旧横在他颈上,凑近耳语道:“不想死就带我藏。”
段沉玉只觉香暖气息喷洒在耳垂,酥酥痒痒,令他浑身一僵。
直到颈间刺痛,他才轻应了声。
他指了指判官像,宁禾挟着他过去,他伸手在雕像底座的小鬼头雕像上按了一下。
只听“咔嗒”一声,雕像后面露出一道暗门,里面黑漆漆的,隐约能看见向下的石阶。
嘈杂的脚步声靠近,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人与此同时进入暗道,暗门闭合。
宁禾松了剑,警惕环顾周围,手还按在剑柄上。
段沉玉取下石壁上挂着的油灯,用火折子点燃,主动开口解释:“这是通往寺塔的暗道,塔中供奉着历代主持的骨灰,较为安全。”
宁禾正打量石壁上恢宏的画,闻言侧过头看沈玉。
“你怎么躲在这?”
段沉玉苦笑:“自吴郡离开的当夜,叔叔买的杀手便追来,三个护卫舍身引开,我无处可去,只好躲来寒山寺,在塔下已藏了近半月。”
宁禾狐疑道:“我在吴郡生活三年,从未听过寒山寺有什么地道,你从何知晓?”
段沉玉道:“说起来也是玉某之幸。我祖上参与修建寒山寺,负责的便是寺塔的部分。这本该是机密,只是我幼年某次在父亲书房找书,误从一书册中抖落图纸。我记性尚可,记到了现在。”
宁禾瞥了眼他的侧脸,淡淡道:“那是挺巧的。”
段沉玉眉眼一弯,暖色的灯火笼在他秀雅的面庞上,莹莹如玉。
“玉和宁娘子有缘。”
宁禾没有应他,自顾自看着壁画。
暗道越走越窄,两人被迫越靠越近,衣袖摩擦,到最后胳膊挨碰在一起。
段沉玉清晰感觉到少女手臂的线条,继而想象到她的力量。
他莫名想起那天断岳被少女三招打败,狼狈踩在脚下的场景。
是该说他那暗卫太弱,还是宁禾太强?
肩头被轻碰了一下,宁禾往旁边靠了点。
段沉玉收回神思,也觉得太近了。
他脚步放缓,刻意往外侧让了让,可暗道实在太窄,他还是偶尔会碰到宁禾的手背。
每碰一次,他便轻声道句“抱歉”。
走了约莫十余步,前方石阶微陡,段沉玉伸手想扶石壁稳住身形,却没成想抓空了,身子微微一晃,下意识往宁禾这边靠。
宁禾反应快,伸手扶了他一把。
腕骨相蹭。
段沉玉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往后退了半寸,低声道:“多谢宁娘子。”
宁禾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总觉得那块骨头痒痒的,皮肤也不得劲。
跟被沈玉下了毒似的。
她抬头看他。
少年看着斯文,实际身量很高,他提着灯,垂着眼,纤长的睫毛投下浓密的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禾别过脸,盯着壁上的画。
段沉玉提着灯的手微微收紧。
腕骨处的摩擦感,怎么都驱散不净。
和男人的手腕不同,女子的骨骼的确纤细得多。
他换了只手提灯,试图消解手腕那点不适。
这方神游太虚,那方却看壁画入了迷。
暗道昏暗,仅有段沉玉手中那盏油灯亮着微弱的光。
壁画已经褪色,以但依旧不难看出其精美绝伦,曾经有着怎样的流光溢彩。
上面的内容,宁禾不太明白。
很快走到壁画末尾,她站定脚步,凑近细细观察。
“这是《睒子本生》壁画。”
少年嗓音不疾不徐,在幽静的暗道里十分清晰。
宁禾回过头看他,“你还懂佛?”
段沉玉笑了一下,侧头静望壁画,“家里人信佛,我便耳濡目染,略懂一二。”
宁禾挑眉,好奇道:“那这上面到底讲了什么?”
“是至孝通神,感天动地,因果业报的故事。”
他沉水黑玉的眼回看她,油灯的光照亮狭窄小道里的尘埃,在他襟袖浮游飘荡,墨色的发如同流水泄在肩背。
少年音如清泉流石,徐徐讲述着壁画的内容。
宁禾像是被引了进去,听得出神。
简单来说,道者转世为盲夫妇之子睒子,因披鹿皮取水被国王误射身亡,孝行感动天神,天神赐下神药,睒子得以复活,其父母双目复明。国王虽造了杀业,但因真心忏悔,而得到原谅。[1]
这壁画是佛陀前世的故事,睒子是佛陀无数善行中的一次化身。他此世的孝行与善举,为其“转世”成佛积累了功德。[2]
宁禾听完,轻轻啧了一声。
段沉玉抚上壁画最后一幕,眸光疏淡:“行善积德,转世得圆满,这便是善因得善果。”
“宁娘子觉得呢?”
宁禾道:“我不信因果。”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在大晋,天潢贵胄、世家大族犯了错不会忏悔。百姓遭受苦难,行再多的善也不会有天神来救。”
段沉玉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今生行善,寄托到来世享福,这样不好吗?”
宁禾哂笑:“来世?这辈子都过不好,还求什么来世。自欺欺人罢了。”
段沉玉:“那若是宁娘子受了不公,会如何做?”
宁禾言简意赅:“杀。”
段沉玉低笑一声:“宁娘子的想法很与众不同。”
宁禾瞥了他一眼,好似在说“你管得着吗”。
她暗道这些秃子最会忽悠人,彻底对画失了兴趣,兀自步出暗道。
段沉玉看着她洒脱的背影,两颗眼珠在灯火下明明灭灭。
对于睒子的故事,他亦心无波澜。
尤其是所谓的至孝通神。
段沉玉虽为太子,却并不得母妃喜爱。
幼时他初识“母慈子孝”,以为只要他足够孝顺乖巧,就能换来母后的青眼和疼爱。他曾为母后亲手雕刻生辰礼,换来的却只有她一句冷淡的“放下罢”。相反胞弟哪怕是送吃剩的糖葫芦,也会令她眉开眼笑。
既然真情换不来真心,他便不再付出真情。
*
暗室丈许见方,头顶用木梁架着,左墙有段木梯,显然是通向塔中的。
墙壁挂着两盏长明灯,微光虽淡,却足够照亮室内。角落里堆着些干草,还有个蒲团,是段沉玉平日歇息的地方。
宁禾找了个墙角抱剑坐下,闭目不言。
段沉玉跪坐到蒲团上,青袍曳地。
“宁娘子为何会被官兵追杀?”
宁禾睁眼,似笑非笑:“杀人越货,你怕不怕?”
段沉玉不仅没慌,反倒笑了。
他缓缓摇头,眸光温柔:“玉不怕。”
“娘子是好人。”
他生得斯文清雅,昏暗灯火下眉眼深邃,白肤红唇,平添几分艳色。
宁禾对上他清润的双眼,脸颊和耳朵突然开始发热。
她移开视线,一时不知该看哪里,觉得转开脸会显得太局促,于是靠在墙上闭目,漠然开口:“等你真见我挥剑杀人,溅得满身是血,就不会这般觉得了。”
段沉玉轻轻笑了声,音如玉珠洒落,视线不依不饶落在她身上。
“玉相信娘子杀的都是恶人。”
不等宁禾讥讽,就听得少年吐出第二句。
“譬如那张家,娘子不就是替天行道吗?”
宁禾蓦地睁眼,杀气迸发,撞上少年澄澈和煦的眼睛。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段沉玉道:“娘子方才说杀人越货遭追捕,近日吴郡死的人里,唯有张家值得官府大动干戈。”
宁禾没有否认。
她不觉得需要否认。
沈玉自己都自身难保,窝藏在这狭小的暗室,哪有工夫去出卖她。
她冷笑:“太聪明不是好事,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说罢她闭上眼,认真思索官府为何这么快就查到她身上。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她接过的刺杀任务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她从未失过手,也从未留下过破绽。
只能是有人出卖了她。
金玉刀?
这是最有可能的人。
但这沈玉……似乎也不一般。出现的太巧了,她可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她被追捕,沈玉恰好就有藏身之处。
暗室寂静,约莫过了一炷香,宁禾听到头顶传来脚步声,似乎是官兵进塔了。
木板被踩得咯吱作响,她怕这些人发现底下是镂空。
收敛气息,手放在剑柄上,一眨不眨盯着木梯顶的暗门,随时准备动手。
过了片刻,顶上传来关门落锁声,恢复安静。
她无声舒出口气,松开剑柄,收回视线。
“宁娘子打算如何摆脱追兵?又打算前往何地?”
宁禾沉默片刻,如实道:“我不知道。”
师父去后,她没有离开吴郡,是为了查清真相。
所有的郎中都说师父是旧疾复发,灯枯油尽,可她总觉得师父的人生,不该这么草草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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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师父面对死亡的时候太平静了,平静到觉得那不该是宁扶花。
不像那个大名鼎鼎,风流潇洒,一身臭脾气的“醉花剑”。
那样贪财惜命的人,面对旧疾不去踏雪山庄求神医,而是选择隐姓埋名到吴郡,从容赴死。
在宁禾眼里,宁扶花该指天骂地,该抓着她的手说“臭丫头,记得去找某某,把他大卸八块给师父报仇”。
而不是直到临死都沉默着,只摸着她的头发,留下那些莫名其妙的戒律。
段沉玉看着她突然沉寂的神情,长睫动了动,“宁娘子不如同玉某结伴,避祸前往秦地。”
宁禾回过神,“不去。”
张家的事还没弄清楚,她不走。
她总觉得沈玉别有所图,抬眼打量他。
少年于蒲团跪坐,姿态温静,白皙修长的手搭在膝头,好似庙里供奉的玉菩萨。
再次被拒绝,他眼睫低垂,看起来很失望,最后却只略一颔首:“玉尊重娘子的意愿。”
“望娘子能早日摆脱追兵。”
宁禾嗯了一声,闭目小憩。
*
第二日入夜,宁禾潜出暗室,趴在禅房顶偷听。
等了很久,才听到里头传来僧人的低语,说官兵已撤了封山令,只在山下设了关卡。
宁禾怕是圈套,回到暗室拿出包袱里易容用的工具,扮成个老叟。
待第二日清晨,十王殿香客盈门,往来不断,她声东击西,寻了机会,自判官像后转出,混入香客,光明正大出了寒山寺。
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走,不忘凝神听路人的对话,果不其然听到有人讨论官府搜查。
山脚确有关卡,她不慌不忙路过,有官差见是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好心要扶她。
宁禾没有拒绝,末了还笑着拍人家的手背,直夸“好后生,佛祖和菩萨会保佑你”。那官差尚且年轻,挠着头,面皮都被夸红了。
走远后,宁禾趁无人遁入密林,挑了一颗高大茂密的树,躺在上面等入夜。
她怀疑沈玉,故而几日未眠,现躺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上,清风徐来,不一会就倦了。
蝉鸣鸟叫,树叶哗哗,阳光穿过间隙,暖意融融。
宁禾做了个梦。
她梦到三年前师父旧疾复发的场景。
那段时日宁扶花接了个刺杀任务,整整三日未归。
当她寻至城外竹林,对方回来了。
那天是个雪夜,宁扶花足点竹海,衣袂飘飘,似天边而来的神女。
很快,神女坠了地。
大片雪竹被压弯,清脆的断裂声不绝于耳。
她飞身接住,被宁扶花喷了一脸的血。
雪是冷的,血是热的。
宁禾跪在雪窝里,惊慌失措看着师父苍白的脸,下一刻就看到对方红唇咧开,露出一排沾血的白牙,指着她的脸嘲笑。
“呆瓜,大半夜顶着半脸血,要把旁边乱葬岗的鬼吓死了。”
宁禾眨了眨眼,抹掉脸上的血点:“鬼本来就是死的。”
宁扶花坐起来,捏了一把她的脸:“长能耐了,还敢还嘴。”
宁禾捂着脸嘟囔:“本来就是……”
“……”
布谷鸟叫了。
宁禾缓缓睁眼,模糊的视线慢慢聚焦。
夜风吹着满山的树影,明明是个晴夜,没有山雾也没有雨,为何她眼前还是朦胧的?
宁禾坐起来,身子后仰,轻飘飘落在草地上。
绿草如茵,泥土芬芳,她枕着手臂看树冠空袭里的天。
圆月如盘,漫天星斗。
“老花,你为什么不给我托梦,好歹告诉我到底该如何做。”
她喃喃自语,躺了片刻,翻身坐起来。
不管旁的,当务之急是剥了金玉刀那老狗的皮。
宁禾笃定,这事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
身形如箭般掠下山,避开山脚零星的官兵关卡,行至城门偏角,趁官兵换值,宁禾跃入城中。
不多时便到鬼市的入口。
她坠入枯井,叩开暗门。
黑市的喧嚣依旧,却比上次多了几分压抑,往来之人皆神色匆匆,偶有交谈也压着嗓子,显然都在议论京官查案的事。
宁禾没理会周遭的动静,径直穿过外层交易区,走到鬼阁。
店内燃着线香,烟气袅袅。
金玉刀站在柜台后,鸡皮鹤发,身形佝偻,正拨弄算盘。
宁禾手腕一翻,剑已出鞘。
“老狗,纳命来!”
剑气如虹,“铛”的一声金鸣,铁算珠迸溅如雨。
8.第8章
只见金玉刀不慌不忙,掀起桌上账簿阻挡迸溅的铁算珠,如鬼魅向侧边一飘。
宁禾的剑锋斩入柜台,台面裂成两半“轰隆”一声坍塌下去。
金玉刀笑着摇了摇头,“小友这般进门就动手的规矩,比马贼还凶悍。有话何不坐下好好说,桌椅无辜,何苦与它们过不去?”
宁禾剑尖直指对方心口,“少跟我耍嘴皮子,张家的事你敢说不是你做局?如今官府追得我寸步难行,这若不是鬼阁的手笔还能有谁?”
金玉刀踏步进前,弯刀如月弧削出。
宁禾手腕一抖,长剑斜撩而上,刀剑相撞,发出一声刺耳铮鸣。
她借力后跃,剑势忽转,如疾风骤雨般,攻向金玉刀下盘。
金玉刀步法奇诡,弯刀舞动间带起阵阵劲风。
刀光如新月,身形如灵蛇,二人在这方寸之地缠斗不休,桌椅翻倒。
油灯摇曳,墙上人影乱晃。
斗到十来回合,金玉刀忽足尖一点翻倒的桌角,身形如大雁般腾空而起,轻飘飘落于房梁之上。
“小友剑法精妙,老夫佩服。实话与你说,张家一案惊动京中来人,这般动静,绝非鬼阁能为。”
“但此事确算老夫失察,未料他背后有这般牵扯。鬼阁愿添一百五十两纹银,权作赔礼。”
宁禾挑眉,作势欲跃,“这点银子,还不够我打发官府鹰犬。”
“且慢,”金玉刀急忙摆手,“银子不够再加个消息,关于尊师的消息,如何?”
宁禾身形骤然顿住,握剑的手微微一颤,杀气愈浓:“你知道什么?”
金玉刀跃下房梁,压低声音道:“三年前尊师在天门郡接的那单任务,正是劣徒牵线。”
“具体情形老夫也不甚清楚,只偶然得知尊师旧疾复发,恐与秦地有些关联。那雇主来历恐不简单,一直未曾露面,只派了手下接洽,劣徒也是无意间看到那人袖口似乎有秦国纹样。”
宁禾面色不变,心头巨震。
三年前师父旧疾复发,她问了很多次,可师父无论如何都不愿说出实情。
后来师父去世,她想办法去探查,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鬼阁向来不透露暗杀的情况,不论是雇主的还是杀手的。
如今金玉刀却突然泄密,说不定又有什么陷阱。
她眯眼瞧他,冷笑道:“你透露这等辛秘,就不怕惹祸上身?”
金玉刀捻须轻笑:“鬼阁能做买卖几十年,自有保全之道。”
“况且我也没透露雇主与暗杀任务的具体情况,不算破戒。”
宁禾见他神色从容,知这老狗背后有倚仗,说不定又在盘算什么。
她不再多问,还剑入鞘。
“今日便信你一回,若其中有诈,我一定回来剥了你这层老狗皮。”
出了鬼阁,宁禾径直走向黑市角落的兵器铺。
摊主接过卷刃的长剑,取出磨石细细修缮,她等了一个时辰,剑修好检查了一下,付了银子。
走过半条街,她步入闻风楼。
这楼是专门做买卖消息营生的,有的消息几个铜板便能买到,但有的消息几千两都不一定会卖。
老板神出鬼没,无人看过他的真面目,江湖人称千面书生。
吴郡的闻风楼只是分号,主楼在建康。
此刻柜台里坐的是个中年男人。
一袭青衫,手摇折扇,面前摊着泛黄的册子,看起来像个帐房先生。
宁禾将两块银锭搁在柜子上。
“查两件事。沈氏沈玉的真实根底,还有秦国近三年的情况。”
男人以扇轻点银锭,摇头道:“沈氏沈玉?沈家没这个人,江湖路上查无此人,要么是个化名,要么……就是个根本不该存在的人。”
他话锋一转:“至于秦国消息,好说,我一会儿整理成册拿给你。”
说完男人转身进了内间。
宁禾坐在凳子上等,过了半个时辰,男人拿来一本册子。
她接过,简单翻看了一下。
里面关于秦国的情况非常详细。
除了一些机密外,朝堂动向、百官争斗、士族变动,以及民间一些琐事,地形地貌,应有尽有。
她把册子揣怀里,说道:“卖你一个消息,鬼阁的金玉刀亲口承认,其徒儿三年前促成的某个暗杀单子,或跟秦国贵族有关。”
男人摇扇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异色。
“这消息值五十两。”
说罢,把其中一枚银锭用扇子推回到宁禾面前。
宁禾没说什么,装回银锭,出了闻风楼。
她没有直接离开鬼市,而是去买了两份假过所和黄籍,过所上登记的目的地,是与秦国相反的交州。
又买了些干粮,宁禾走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回头看了一眼鬼阁的方向,扬唇冷笑。
金玉刀敢做局害她,就要做好被追杀的准备。
她踏着月色出了黑市。
顺利出城,夜色里青山层峦叠嶂,白雾弥漫,影影绰绰。
她身形轻展,如夜莺穿林,重新回到寺庙塔底下的暗室。
刚进去就看到沈玉背着包袱,似乎准备走。
宁禾有些诧异,走上前开口询问:“你要走了?”
段沉玉轻声道:“追兵想必已经走远,一时半会不会回头,我想动身往秦国去。”
他抬眼看向宁禾,眼底带着歉意,“此去山长水远,若有缘分,他日或许还能再见。宁娘子保重。”
宁禾沉默片刻。
金玉刀说师父的死与秦国有关。
他的话确实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毕竟师父那个荷包上是秦国纹样。
师父或许和秦国有关系,她之前猜测过。
沈玉的意外出现,金玉刀的话,这些事冥冥之中凑到了一起,都在引导她去秦国。
宁禾觉得,不管是阴谋诡计还是龙潭虎穴,她要去试试才知。
师父的死因是一定要查的。
持剑之人,没有当缩头乌龟的道理。
她抬眼看着沈玉,开口道:“我同你一起去秦国,护送你到长安,但我要报酬,三百两银子。”
段沉玉愣住,随即眼睛亮了起来,“自然可以,别说三百两,只要安然到外祖父那,一千两也是当得。”
“有宁娘子同行,我可以放心了。”
*
宁禾和段沉玉踏上了往秦之路。
两个逃犯,都是不能见光的人。
二人风餐露宿,白日避开官道走小路,夜里宿在破庙或山坳,轮流值夜。
一路上,少年宽袍广袖,身姿翩跹,纵使青衫微皱染尘泥,通身气度仍似昆山片玉,不掩其光。
宁禾看着他临溪净面饮水,仪态若白鹤理羽,又低头看自己沾泥的牛皮靴,脏污的裤腿衣袖,简直郁闷。
这人怎么不似逃亡,跟出来游山玩水似的。
她随便洗了把脸,把水囊灌满后抱着剑,不耐烦催促:“快点。”
“马上来,劳宁娘子久等。”
少年玉面沾水,回首温笑,眼眸映着天光,如水中浸玉。
宁禾把继续催促的话咽回去,默默别开视线。
对美人总是多几分耐心。
谁叫她好色。
段沉玉爱洁,坐下要铺旧衣裳,能不踏污泥水洼就不踏,若是下了雨实在没办法,等到了河边也一定要清洗一番。
十天日子,只要路过溪流河水,他都会去沐浴。
虽食野果饮山泉,唇色仍若春樱含露。纵卧枯草宿荒庙,衣袂拂过犹带冷香。
此间狼狈,似乎于他这种世家子,不过是云烟过眼。
欣赏美人是一回事,但宁禾还是忍不住撇嘴,觉得他还是被追杀的不够狠,有工夫讲究。
*
雾卷暮色,星河浮霁。
山林满夜色,清风穿树过,遮天蔽日的浓绿叶片发出哗啦啦轻响,偶有乌鸦“咕咕”的叫声,阴森诡谲。
火堆噼啪燃着,橘红的火光在湿冷的空气里晃荡。
宁禾抱着剑坐在火堆边守夜,明灭的火光里,她眉峰微挑,眼尾带着几分锋利的俏色。
她拿枯枝拨弄火堆,心里翻涌着杂事。师父的旧疾,秦国的雇主,金玉刀的目的,还有身边这个身份不明的沈玉。
秦国到底有什么?
“宁娘子。”
身旁突然传来沈玉清润的嗓音,打破了寂静。
她侧头去看,见他靠在树干上,如玉眼眸映着火光,无半点睡意。
“怎么不睡?”
“你不睡我可睡了。”说着就要飞身上树。
“路途险峻,娘子可否教玉某剑法?”
宁禾挑眉睨去,“酬劳几何?我的剑诀可不便宜。”
醉花剑传女不传男,但她可以教沈玉自创的「弦月剑法」。
有钱不赚是傻子。
到时候到了秦国,要花钱的地方有很多,她必须得狠狠敲一笔。
“到长安后,东市三间绸庄予你,”段沉玉掸去袖口草屑,微微一笑:“外加一百两。”
宁禾道:“你在长安有产业?”
段沉玉点头:“及冠那年外祖父赠的。”
宁禾:“成交。”
她将枯枝抛去,音如碎玉:“且让我看看你的底子。”
但见少年广袖翻卷间,执枝起势。
腕沉如坠玉,步移若推棋。
“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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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过君子剑,能挽弓三石。”
他枯枝如剑挑落叶,衣袂飘飘,“投壶射礼,皆堪娱宾。”
宁禾功夫高深,自然看出沈玉是在谦虚。
他底子不仅不弱,甚至称得上中流。
但也就仅此而已,应付几个普通官兵行,可对上专杀人的刺客,那便不够看了。
她飞身以鞘点他肘间:“花架子。”
鞘尖顺臂滑向腕骨,“弦月剑要的是诡劲。如新月乍现于乌云,似弓弦将发未发之际。”
鞘身骤压住他虎口,“撤力三分,留七分在气脉流转。”
段沉玉悟性不错,依言调整,随宁禾指引而动。
“看好了!”
宁禾振衣而起,寒芒出鞘:“这路弦月剑法共二十四式,取义新月渐盈之象。”
她剑尖斜挑,恍若玉钩初挂柳梢,“第一式‘初弦微明’,须得含而不露,劲透中宫。”
“……”
段沉玉凝目望着,但见少女纵剑,周身恍若披覆一层泠泠月华。
剑光交织,似银河自九霄倾泻。
火堆余烬忽明忽暗,她腾挪身形如燕,偶有剑身反射火光跃入她瞳孔,明亮若玛瑙。
段沉玉静静看着,看得出了神。
他没见过她用剑。
也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剑法。
拿起剑的宁禾,像是拭去尘埃的明珠,煜煜生辉。
“呆瓜!”
宁禾看他一动不动,忽以剑鞘轻点他肩膀。
段沉玉神魂骤回,长睫微垂:“宁娘子的剑法果真精妙绝伦。”
宁禾哼了一声:“那是自然。”
和往常的冷淡不耐烦不同,带着灵动娇俏的傲气。
段沉玉没忍住弯唇:“娘子且看看,玉学得可有三分像。”
宁禾颔首,抱臂倚在树干上看。
只见少年玉腕一抖,身形旋动时袍角翻飞,若白鹤展翅踏雪。
手握树枝,猎猎清风。
“第七式错了。”
宁禾忽然掷出石子击他肘弯,“力道不够。”
段沉玉回首,星眸如泉水,挽着的发恰好如水流倾泻。
他应声称是,反手绾住散乱青丝,以地上碎枝随意一簪。
宁禾看着他练,时不时指导一二。
到了九、十式,段沉玉显出疲态,力道消减。
到了十八式,他手中枯枝微抖。
他以树枝拄地稳住身形,额间冷汗浸/湿垂落的发丝,月色下面色苍白如纸。
宁禾叫停了他,走过去道:“练不动了?”
幼时师父教她练剑,每日都是三个时辰起步。
这才哪到哪?
段沉玉直起身,气喘微微,他正要说话,宁禾突然扣住了他的手腕。
指尖带薄茧,触在脉门上,温热酥痒。
他睫毛动了动,“宁娘子……”
宁禾眉头微蹙:“闭嘴。”
指下脉象浮滑,沉取又若游丝断续。
她仰头看少年,有些疑惑:“十二经脉俱通,偏偏气海如漏底的斗,你经历了什么?”
段沉玉眸光微黯,嗓音低沉:“是我母亲。”
为了让胞弟上位,不惜下毒。
虽保了命,但此后纵学尽天下招式,也使不出七分力道。
宁禾没想到是这样。
她没有娘,但是师父把她养大,和娘无异。
天下还有害亲生孩子的人吗?
她沉默片刻,无意窥探他人秘密,稍加思索后,决定暂时帮他一把。
到了秦地她还需要沈玉,要打好关系才行。
她抬眸询问他的意见:“要我给你传点内力吗?”
段沉玉愣了一下,望着她明亮双目,拱手道谢:“宁娘子好心,玉感激不尽。
宁禾嗯了一声。
段沉玉问:“如何传?是掌对掌吗?”
他没亲眼见过互传内力,只从书本中看过,依稀记得是盘腿对坐,掌对掌传内力,或许额对额传。
宁禾闻言一顿,视线扫过他的胸口,有些欲言又止。
“不是。”
段沉玉被她那目光一扫,目露困惑,“那是……”
宁禾轻咳一声:“你说得倒也不错,旁人是那么传内力的。”
“但是我不同,我只能从另一个地方给你传……”
她抿唇,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个登徒子。
指尖虚点他胸/口中点。
少女嗓音如雨珠落竹,清脆干净,还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迟疑,在寂静的林间回荡。
“以掌贴膻中穴,方可传。”
“不可隔衣物。”
段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