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安静,点的也是安神的檀香,但陆薇之依旧像觉得心浮气躁。
老夫人这句“你来王府,也有些时日了”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明明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沉沉地压在陆薇之心上。
陆薇之垂首,姿态比平日都要乖张:“回老夫人,蒙王爷与老夫人恩典,奴婢入府已近半年。”
“半年了啊……”老夫人轻轻拨动着茶盏,发出细微的瓷器碰撞声,“时间不长,却也不短。足够看清一些人,一些事。”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却敏锐,如同能穿透一切人的虚伪伪装:
“你这丫头,聪明、懂事、医术也好。王爷几次危难,都亏了你出手相救。这份恩情,王府记着,我也必然记着。”
陆薇之心头微紧,知道这只是客套的开场白罢了,真正的敲打还在后面。
她不敢怠慢,连忙道:“老夫人言重了。救死扶伤是医者本分,所以奴婢不过是尽了本分,万万不敢居功自傲,况且王府给了奴婢这么好的活计,我也断然不敢再要什么赏赐。”
“嗯,不居功,不自傲,很好。”老夫人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和,但却不动声色地缓缓转了个弯,“但正因为你是个明白孩子,有些话,我才更应该同你说清楚。”
她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那股“主母”的威压感更强了些:“王府不比寻常人家,门楣大了,规矩就大,是非也多。尤其是王爷的身份,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甚至引来些不必要的揣测和风波。”
陆薇之屏住呼吸,知道重点和此番召她前来的真正目的要来了。
“王爷他近来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又放心不下国事而日夜操劳,颇有些肩颈不适,所以常去府医院寻葛老配药。”老夫人语气寻常,仿佛只是在陈述别无深意的事实。
“你是府医院的女医,常在王爷的跟前侍奉,要说这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这伺候主子,除了要尽心,更要懂得分寸二字。何为分寸?便是该在何处止步,该在何时低头。做下人的,都须知,瓜田李下,最易惹人非议。有些距离,保持住了,对你好,对王爷好,对王府……也好。”
她没有点明,也没有道破,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割在陆薇之那点刚刚萌芽的心思上。
恩威并施,刚柔并济,既肯定了她的功劳,也划清了不可逾越的界限。
陆薇之指尖微微发凉,心底那丝隐秘的甜涩瞬间被巨大的酸楚和清醒取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抬起头,她的目光清澈而坦荡地迎上老夫人的视线:
“老夫人的教诲,奴婢谨记于心。奴婢出身乡野,蒙王爷与老夫人不嫌弃,还赐予安身立命之所,这已是天大的恩典。奴婢心中唯有感激,从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在府医院,奴婢只是医女,职责所在便是钻研医术,侍奉主子康健。王爷是主子,是恩人,奴婢敬之重之,绝无半点他念。现在是,未来也是,日后也定当时刻谨记身份,恪守本分,绝不逾矩。这一点,还请老夫人放心。”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态度不卑不亢的既表明了立场,也全了礼数。
老夫人看着她清澈见底、不见丝毫慌乱或委屈的眼睛,心中倒是又高看了她一眼。这丫头,果然不是寻常角色。
心思玲珑,一点就透。
“你能明白就好。”老夫人脸色缓和了些,重新端起茶盏,“我啊,也是为你好。女子在世,名声最为重要。王府这地方,能护你,也能毁你。望你好自为之。”
“是,奴婢明白。谢老夫人提点。”陆薇之再次深深一福。
“下去吧。”老夫人挥挥手,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陆薇之恭谨地退了出来,轻轻带上房门。直到走出老夫人的院落,走到阳光之下,她才感觉那无形的压力稍稍散去,可后背却依旧已不可控制地惊出了一层薄汗。
老夫人的警告,像一盆冷水,将她心中那点不合时宜的旖旎心思浇得透心凉。也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的残酷。
云端之上,终究不是她该肖想的地方。
自那日从老夫人处回来,陆薇之仿佛变了个人。
她依旧在府医院忙碌,依旧认真钻研医术,对待葛洪也依旧恭敬中带着亲近和没大没小。但唯独对江律衡,她刻意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固的壁垒。
江律衡再来府医院时,感受到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氛。
她依旧会恭敬地行礼,一字不差地回答他的问话,但那份恭敬里,多了十分的疏离和客气。
她不再与他有任何眼神接触,总是低垂着眼眸,回答简明扼要,绝不多说一个字。他若靠近,她会不着痕迹地后退,保持绝对的距离。
他甚至发现,她递送东西时,都会小心翼翼地避免接触,连指尖都不再有任何触碰。
那种刻意营造的、冰冷漠然的距离感,让江律衡感到前所未有的不适感。
他试图像往常一样,问她一些关于药材的问题,她却只答:“此药性温,王爷若需,可询问葛老具体用法。”
他“路过”时想看看她新调的香,她却道:“此香粗鄙,恐污了王爷的身体。”
他甚至寻了个由头,说那药油似乎效果不佳,想让她看看是不是有更合适的药油可用,她却垂首道:“奴婢技艺浅薄,不敢妄断。王爷若觉不适,还是请太医正来瞧更为稳妥。”
一次,两次,三次……江律衡再迟钝,也感受到了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那不是害羞,不是矜持,而是一种明确的、划清界限的疏远。
他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烦躁和……失落。
这日午后,江律衡处理完公务,明明已经被人家晾了好几日,却依旧鬼使神差地又踱步到了府医院附近。
院门开着,里面传来捣药的声音,声音规律而清脆。
他脚步顿了顿,心中几番纠结,但还是走了进去。
陆薇之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小药碾子里用力碾着药材,并未察觉他的到来。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她纤细专注的背影。
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江律衡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发现她今日似乎换了种发髻,更简单利落,却也更显清冷。
就连空气中弥漫着的熟悉的药香,也似乎比往日更清冷了几分。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陆薇之终于有所察觉,动作一顿,缓缓回过头。
见到是江律衡,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看不明白的情绪,随即她垂下眼帘又放下药碾,转过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王爷。”
声音平稳无波,像一潭深秋的静水。
“嗯。”江律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沾着药末的手指,又落回她低垂的眉眼上,“在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