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江律衡来府医院的频率并未受“居高临下”这一插曲的影响,次数只增不减。
有时是询问药膳方子,有时是“恰好”路过进来看看,有时甚至只是站在门口,与葛洪说几句话,但无一例外,他的目光却总会不经意地扫过那个忙碌的纤细身影。
而陆薇之,也从最初的慌乱无措,渐渐变得……有些习惯,甚至开始隐隐期待江律衡的忽然来访。
她依旧恪守本分,恭敬疏离,但每次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心底都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甜蜜。
但这甜蜜总参杂着酸涩,像是偷来的、不属于自己的的东西。
她开始更仔细地打理自己,虽然依旧是那几件素净的衣裙,却总会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洗净脸上因捣药沾染的尘灰。
她甚至偷偷用自己调制的、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凝露润手,只因为某次递药时,他似乎多看了一眼她沾着药渍的指尖。
这种隐秘的、无人知晓的变化,像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着两颗试探又克制的心。
然而,这细微的变化,并未逃过某些人的眼睛。
老夫人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捻着佛珠,眉头却微微蹙起。兰香嬷嬷静立一旁,为她轻轻打着扇。
“兰香,”老夫人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满满的的忧虑,“你觉不觉得……律衡最近,去府医院走得有些太勤了?”
兰香手中扇子微微一顿,恭敬道:“王爷忧心国事,劳神费力,许是肩颈不适,去寻葛老配些药油松快松快也是常事。”
“药油?”老夫人轻哼一声,“什么样的药油,需要他堂堂摄政王一日跑两三趟?而且……”她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我听说,他几次去,那陆薇之都在跟前。两人虽守着礼数,但……律衡看那丫头的眼神,似乎不太一样。”
兰香沉默片刻,低声道:“陆姑娘……确实伶俐可人,医术也好,王爷对她多有赏识,也是情理之中。”
“赏识?”老夫人放下佛珠,叹了口气,“若只是赏识,我倒也乐见其成。可我怕……怕不止是赏识。律衡那孩子,性子冷,心思深,从小到大,何曾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过?便是对孟惊寒,虽然品行顽劣,但也是上京有名的闺秀,却依旧入不得他眼。可他对那陆薇之……”
她想起儿子近日似乎柔和了些的眉眼,想起他偶尔会问起府医院的琐事,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那丫头,是好。有胆识,有本事,知进退。我也喜欢。”老夫人语气沉重起来,“可她身份太低,说到底只是个医女。但律衡是摄政王,他的婚事必定牵扯太多。若他真的对那丫头动了心思,将来如何收场?纳为妾室?怕是委屈了那小丫头那身傲骨。抬为侧妃?朝野上下如何议论,宁国侯府那边又如何交代?更何况……”
她眼中闪过一丝凝重:“那丫头心里,藏着事呢。我看得出来,她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她留在王府,绝对不止是为了‘报恩’和谋生那么纯粹。她与宁国侯府,与孟惊寒,到底有何恩怨?这些若不弄清楚,我实在难以安心。”
兰香垂首:“老夫人所虑极是。那……是否需要老奴去提点一下陆姑娘?”
老夫人沉吟良久,眼中闪过挣扎与决断。
她欣赏陆薇之,甚至感激她几次救了儿子于水火之中,但作为母亲,作为王府的老夫人,她必须将一切可能的风险扼杀在萌芽中。
“不,”她缓缓摇头,声音的忧心一扫而空,转而全是威严,“提点无用。情愫若生,岂是几句话能按捺下去的?你去传陆薇之来我房里一趟。有些话,我需得亲自同她说清楚。”
兰香心中一凛,躬身应道:“是,老夫人。”
她转身退出房间,脚步沉稳,心中却为那个聪慧坚韧的丫头,暗暗捏了一把汗。
老夫人的亲自召见,只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兰香嬷嬷来到府医院时,陆薇之正和葛洪为一株新送来的药材的毒性争论不休。
“此藤的汁液见血封喉,当以烈酒淬之,方能激其十成毒性!”葛洪挥舞着一把小银刀,唾沫横飞。
“烈酒性躁,反而冲散其阴寒之毒。”陆薇之据理力争,眼神发亮,“当以无根水浸泡七日,慢火熬煮,取其凝而不散之阴毒,方为上策!”
“胡说八道!阴毒伤人慢,要的就是快准狠!”
“兵行险着,亦可出奇制胜!”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要要撸起袖子现场以武力一分高下,哪还有半分王爷在场时的“拘谨”?
兰香嬷嬷在门口轻咳一声,打断了这场医术的探讨。
两人同时回头。
葛洪一见是老夫人身边的兰香,立刻收了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捋着胡子,摆出高人风范。
陆薇之也连忙收敛神色,恭敬行礼:“兰香嬷嬷。”
兰香目光扫过药房里略显凌乱的景象,最后落在陆薇之身上,脸上依然带着惯常的、看不出情绪的浅笑:
“陆姑娘,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话想问姑娘。”
一瞬间,药房里刚刚还沸腾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葛洪捋胡子的动作顿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老夫人亲自召见?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江律衡那个老娘,事儿得很!
他看向陆薇之,用眼神示意:小心应对。
陆薇之心头也是猛地一紧。
老夫人突然召见她,不必多想就是因为王爷近日频繁来府医院,引起了老夫人的注意和不满。
不过,会不会是清心寺那边出了什么变故,牵连到了她?
无数念头在脑中闪过,但她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依旧保持着恭顺温良的模样,微微福身:“是,奴婢这就随嬷嬷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跟在兰香嬷嬷身后,朝着老夫人的院落走去。
葛洪看着陆薇之离去的背影,急得在原地转了两圈,猛地一拍大腿:“不行!老夫得去听听墙角!万一那老……老夫人为难丫头,老夫也好……也好……”
他“也好”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能干嘛,总不能冲进去跟老夫人辩论毒理吧?最后只能悻悻地嘀咕,“唉!王爷啊王爷,您倒是快回来啊!您的‘榆木脑袋’要被人敲打啦!”
而此刻,陆薇之已经踏入了老夫人肃穆安静的院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府医院的药草味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威压。
兰香嬷嬷在正房门前停下,微微侧身:“陆姑娘,请吧,老夫人在里面等您。”
陆薇之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精美的房门。
屋内,老夫人端坐在主位的花椅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翡翠头面,通身的气度雍容而威严。
她手中端着一盏热气袅袅的参茶,并未抬头,仿佛专注于茶水的温度。
陆薇之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奴婢陆薇之,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这才缓缓抬起眼皮,清明的眼神静静地落在陆薇之低垂的头顶。
“起来吧。”声音平和,没有情绪。
“谢老夫人。”陆薇之依言起身。
屋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陆姑娘,你来王府,也有些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