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榻上的江律衡。
他闭着眼,高热带来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去,呼吸虽平稳了许多,但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那场来自另一个院落的喧嚣,也惊扰了他并不安稳的梦境。
陆薇之垂下眼睫,将最后一口温凉的药汁小心喂入他口中。
“苦……”他含糊地低哼了一声,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下意识地偏了偏头,竟想躲开那苦涩的药味。
这份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幼稚的依赖,与他清醒时那威严深沉的摄政王形象格格不入,却偏偏在病中脆弱时流露出来。
陆薇之端着药碗的手不可察地一顿。
心中那片被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声含混的“苦”轻轻撬动了一下,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迅速压下这突兀的情绪,声音平静无波:“药不苦,病就好不了。王爷再喝一口,这碗就尽了。”
江律衡没有再躲,顺从地咽下,只是那紧蹙的眉头昭示着他对这味道的极度不满。
喂完药,陆薇之拿起温热的毛巾,动作轻柔地擦拭他额角的薄汗。
她的指尖偶尔不经意掠过他滚烫的皮肤,让她指尖微微发麻。
江律衡虽然闭着眼,却仿佛能感知到陆薇之的靠近,在她擦拭时,那只未受伤的手会无意识地微动,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手背,又迅速移开,如同蜻蜓点水。
每一次微小的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陆薇之刻意筑起的城墙下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江律衡不再像初醒时那样喋喋不休地试探,但无处不在的“回忆”却成了他新的武器。
他会在她换药时,看着窗外的晨光,忽然低语:“山间的雾,也是这般被日光驱散的。”语气悠远,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陆薇之便会立刻接口,声音恭敬得像背书:“王爷说的是,天气转晴是吉兆,您的病气也定会被驱散。” 她将具体的回忆字眼都挡在门外。
江律衡闻言,会微微侧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这平静反而比追问更让陆薇之心慌。
他仿佛在说:我知道是你,你继续装,我看着。
这种无声的对峙,如同高手过招,看似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潮汹涌。
这份沉默,终于在几天后,被陆薇之寻到了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江律衡的伤势稳定了些,高热退了,人清醒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纸洒下斑驳的光影。半斤奉命将缴获的刺客遗物,那两支致命的毒箭和一些零碎物件一一呈到江律衡面前,以便他亲自过目。
“王爷,毒物凶险,您贵体欠安,不宜触碰。”半斤谨慎地提醒。
江律衡靠在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好了些。
他目光扫过托盘里那两支泛着幽蓝光泽的箭矢,眼神冰冷,并未伸手去碰,只淡淡道:“放着吧,让陆姑娘看看。她通晓药理,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这命令,无疑是对陆薇之医术的绝对信任,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接触证物的机会。
“是。”陆薇之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箭簇的幽蓝光泽上,凑近仔细嗅闻——是一股混合着腥甜与腐朽的独特气味,果然不出所料,是与江律衡在凫山时所中之毒同源,但更显霸道阴狠,显然是经过改良的灭寂散。
看来楼兰依旧不死心。
她她假装专注地观察箭簇,实则指尖顺着乌黑的箭杆缓缓下滑,指腹在冰冷粗糙的木杆上细致地摩挲着。她的动作极其细微,仿佛只是单纯在感受木材的质地。
突然,她的指尖在箭杆靠近尾羽下方一寸的位置,触碰到了极其微小的凹凸感。
陆薇之不动声色,只借着调整观察角度的机会,将箭杆移到窗边最亮的光线下,凝神细看。
只见那看似光滑的木杆上,竟然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图案——那是一个由两条扭曲的线条构成的、类似火焰又似蛇形的标记,线条末端极细,是特殊的印记!
这个图案……陆薇之飞快在心中回忆,她心头狂跳,瞬间联想到张伯冒险传递的消息:
“箱子上有火焰蛇纹标记……疑非药即兵。”
虽然图案极其微小,但那种扭曲的线条风格,那种火焰与蛇形结合的诡异感,与张伯描述的“火焰蛇纹”标记,有着惊人的相似度。
城西醉云轩别院......宁国侯孟祥程!
他不仅在为孟惊寒提供药物,更在暗中转运着可能与楼兰刺客相关的东西。这箭杆上的标记,就是一条指向宁国侯府的重要线索!
陆薇之强压下翻涌的震惊,面上没有泄露丝毫。
她缓缓放下毒箭,又拿起其他几样零碎物件,端详过后,她对着江律衡和半斤微微福身,声音平稳:“回王爷,此毒确为灭寂散改良,毒性猛烈。这箭杆材质普通……”她一顿,“至于其他,奴婢暂时看不出更多了。”
她将最关键的火蛇纹标记隐去,只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江律衡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将她观察箭杆时那瞬间的凝滞尽收眼底。
他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嗯,知道了。有劳。”
那目光深邃,仿佛看透了她隐藏的秘密,却又选择了沉默。但心中疑虑的种子,已经悄然种下。
陆薇之的发现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让她心潮澎湃。然而,这短暂的振奋,很快就被来自王妃院落的滔天怨气淹没。
“啊——为什么还没好,为什么还是这么丑!”孟惊寒的尖叫声几乎穿透墙壁,带着崩溃的哭腔。
她脸上的红疹虽在消退,却留下了大片暗红交错的印痕,让她曾经引以为傲的面庞变得可怖。
铜镜中的脸已经让她崩溃,可先前服用的哪些药物又在隐隐发挥作用,让孟惊寒更加癫狂:
她用指甲疯狂地抓挠着那些印痕,留下道道血痕。
“都是她,是陆薇之那个贱人!她故意给我下毒、毁了我的脸,好让她自己爬上王爷的床!”孟惊寒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对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秋林咆哮。
“去,给我爹传信!立刻、马上!告诉他,他女儿的脸被陆薇之那个贱婢毁了!王爷……王爷也快被那狐狸精勾引走了......老夫人更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叫我爹弄死那个贱人!还有她那个老不死的外婆!快去!”
秋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退出去,按照孟惊寒歇斯底里的口吻,写下了一封句句怨毒的密信。
信鸽扑棱着翅膀,带着一个女儿对父亲的哭诉和一个王妃歇斯底里的崩溃,朝着显赫的宁国侯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