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欲填沟壑为疏放【VIP】
秦斯礼垂在身侧的手颤抖了一下,好一会儿,他才道:“我说不出口,不是因为男子的面子,而是我害怕,”他的声音低下去,“我怕你将我的痛楚当作刺向我的刀子。”
他目光黯淡,似乎在极力克制情绪。
“我还没有那么强大,强大到把我的伤口给你看。”
那些过往的痛,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撕扯得血淋淋。
徐圭言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摸上他的脖颈。
他高大挺拔,在她面前低到尘埃。
莫名地,徐圭言觉得,他的灵魂好像在她面前沉浮。
“你想要什么?”她的声音温和,“你想我做什么?”
秦斯礼怔住,喉咙滚动,真像一条可怜的狗。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要不是对面的人是徐圭言,他这辈子都不想让人见到他这一面。
他想要什么?他想做什么?
他们的未来,其实秦斯礼没有想很多、奢求很多,他不想分开而已。他不想再等了,这么年多,这么多天……世路无穷,劳生有限。
往来千里路常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许久,他憋出一句话:“我希望你听我的话,不要参与太子之争。”
他的想法和恐惧不能告诉她,否则她会用这些来威胁他,秦斯礼知道自己在理智的边缘,很快就要绷不住了。
徐圭言收回手,冷冷地看着他:“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疯子。眼神中不再有恐惧,而是困惑与哀伤。
“是你!”秦斯礼爆发了,大声喊道,“是你把我逼成了人鬼不如的模样!你现在说你错了,那我呢?你一句轻飘飘的后悔,如何抵得了我十年的伤痛?”
“你说*!我该如何待你!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经受那些苦难,也不会是现在这样,我会比现在更幸福!”
徐圭言的神情却始终如初,她静静地看着他,说:“如果我是你,我会比你更成功。”
他往后退了几步。
这句话,将他们都钉在了时空转换的虚无之地。
秦斯礼想要徐圭言在长安一路高歌猛进的仕途,他想要她的从前。
可徐圭言一路走来,其中艰辛旁人不得而知,她想过,如果自己是一个男子,旁的不说,连中三元的徐圭言,那得是多少人的座上宾,家中客?
可她只是因为自己女子的身份,只有名气,其他的她什么都没有。
男子的嫉妒经过内心的酝酿变成了轻蔑——“一个女子,连中三元,哪个男子敢娶她?”
徐圭言一开始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行,可见多了这种人,她才发现他们都是嫉妒她。她遇到的所有男子都是她的敌人,无一例外,他们都输了。
所以,她不再想如果自己是一个男子该如何如何,她自有她的精彩。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他们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帘,挣扎,碰撞,却始终无法相拥。
最终,徐圭言深吸一口气,说:“太子之争,你拦不住我。赢了,我们就有一个更好的未来。输了……”她顿了顿,“请不我要为哀悼”
屋外的风拂动竹影,厅中一片寂静。
秦斯礼看着徐圭言,他在心中想了许久,怎么都想不到能够阻止她的方法。他疯了,他没有任何办法。
只有困住她的方法吗?
凉州的时候她这么做过,冯竹晋对她做过。
他们还要继续折磨彼此吗?空气在一瞬间沉凝得可怕,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咽喉,连一丝呼吸都变得艰难。
秦斯礼盯着她,眼中浮出浓重的黑影,那是某种几近癫狂的情绪。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半晌,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容苦涩、带着一种破败的、自我放逐式的绝望。
一瞬间退让的念头消散,秦斯礼眼神坚定地看向徐圭言,他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后退。
他走近她,一步一步,沉重得像是背负着整个凉州的孤魂。他站在她面前,声音低沉到几乎要碎,“你说赢了,我们就有美好的未来,什么才算是美好的未来?你输了又如何,只要你活着,去哪里我都不会离开你。”
“徐圭言,我不是疯子,我只是怕。”他说到“怕”字时,嗓音几乎是破碎的,“我怕你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我连你的背影都抓不住了。”
“你站在朝堂上,看着的是万里江山,我站在你身边,看见的却只是你。我想让你停下,我想你回头。我不是想困住你,我只是想……能不能再多一次,让你看看我也苦,让你看看我也有自己的苦楚。”
“你心疼边疆的百姓,心疼受苦,那你也能不能心疼心疼我,一个具体的、实实在在,此
徐圭言看着他,听着他剖心掏肺的话,没有流泪,却有一种更深的情绪从眼神里溢出来——一种源自对权力与感情深渊的彻底冷静。
“你想知子之争?不是为了谁登基,也不是为了什么名声。”
“冯知节那日跪在太极殿外,我偷人,李林,被关在地牢的样子,也是那他说话,没人在意他曾护国之功,只想求一个解释,可没有人给我。”
“这天下,对错从来不是靠道理撑起来的,是靠人——有人站出来,说‘这不对’,这事才有了变化。”
“我明白,这一仗我可能赢不了,我知道我可能会死,也知道我一开口,可能牵连你,
“可我不能再什么都不做。”
她望着秦斯礼,缓缓道:“我在朝堂上见惯了用沉默换安稳的人,朝堂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揽财夺利的舞台。我若也变成他们,那我这十年读书、进仕、算计、挣扎,为的又是什么?”
秦斯礼慢慢跪坐下去,像是撑不住身上的重量。他双手撑着地面,仰头看着她。
“你变了,徐圭言。”
她淡淡地说:“是,我变了。因为这世道逼我变。”
徐圭言知道,她这一路有过许多动摇,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一种东西始终不能变,那是她为之奋斗的理由。
幸运的是,这一路,经历这么多,她这一点从未变过,反而越发得坚定。也在许多念头动摇的时刻,许多因为懦弱而想退后,臣服于人性裂缝之间的时刻,她做了没让自己午夜梦回失望的事。
曲曲折折,好不容易认清了本心。
窗外风吹动竹影,正厅内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秦斯礼低声说:“你说你若输了,要我不为你哀悼。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赢了,却回不来了呢?”
这句话不是控诉,也不是挽留,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惧怕。他不是在威胁她,而是在告别一种可能——那个他们曾在凉州春夜、灯下对坐、彼此托付未来的可能。
徐圭言看着他,眼里闪过一点点动摇,片刻后,她缓缓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他手很冷,指尖像霜打的枯枝。
“我不想回不来的事,有人必须走这一条不能回来的路。秦斯礼,你很好,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好吗?”
她说完站起身,重新收拾衣襟,走到门口。
门被推开,日光照进来,徐圭言的背影融在光中,无所畏惧,极度孤独。
秦斯礼坐在地上,仰望着那道背影,一滴眼泪滑落。
冰凉的泪从他的眼中接连不断地掉下来。
冯知节被贬的消息在长安城彻底坐实那天,天刚下过一场小雨。
秋日来临,一场秋雨一场凉。
街道边的石砖泛着青光,凉意渗进骨头,长街上张贴的告示在风中猎猎作响。
冯家的门前已冷清许久,往日来往求见的人不再出现,仆从也大多散去。府内旧事终了,冯家的传说也在一夜之间变得缄默无声,
城中茶肆里再也听不到“冯将军如何一战破敌”、“冯竹晋如何气压百官”的评书段子。风吹过冯府旧墙,灰尘浮动,连门前乞儿都开始绕路而行。冯家的名号,从金戈铁马的荣光,变成宫中谁都不愿提起的禁忌。
市井传言说,冯将军虽贬去江南,却也保全一命。
可是谁都知道,兵权被夺,远调江南道的某个“江防副都督”——那不过是个挂虚衔、无实权的闲职。
冯知节一去,不再掌兵,边疆的吐蕃也开始蠢蠢欲动。
这件事传入宫中后,许多老臣闭口不言,年轻臣子更是不敢有异议。朝局未定,谁也不敢冒头。而这时,李起年第三次上表求见圣上——依旧石沉大海。
日头偏西,午后宫门仍紧闭着。
而就在这天下午,乾清宫门前,一辆灰色纹缎的宫车悄然停下。
李文韬身着紫袍,被一名太监亲自引入正殿。他原以为是陛下召见自己,未曾想到,一进殿门,映入眼帘的,是着了朝服的长公主李慧瑾,端坐在侧。
她今日不同往常。
平日里她衣衫素净、神色温柔,而今却着正装、凤钗垂耳,面容肃穆,目光直视前方,宛如昔日后唐掌权的太后,不容轻视。
李鸾徽今日亦不在寝宫,而坐在正殿首座,披着金线龙纹的织袍,双目略带倦色,却有一种久违的清明与坚决。
李文韬一进来,先是一怔,随即缓步行礼。他看到长公主面无表情地扫了自己一眼,没有多余寒暄。他下意识地意识到,今日之议,非比寻常。
李鸾徽语气平缓,却不容置喙:“朕和慧瑾刚刚商议了一事——这储君之位,不能再拖了。”
李文韬心中大喜,面上却沉稳如水。他躬身一礼,道:“陛下英明。国之根基,系于储位。拖延日久,朝野震荡。”
李慧瑾神色依旧没有波动,但她眉宇间那一点沉凝,像是藏着千钧压力。她端坐不语,只是看着李鸾徽。
李鸾徽却继续说下去:“经过这些日子的考察,朕觉着,晋王李起年,年纪适中,脾性温和,又无兄长结党之势,朕看他甚合。”
这话一出,李文韬心中已有把握。他知道,这是李鸾徽、长公主,乃至整座权力机器,在清洗冯知节、放任西平、封锁李起云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表态——要将李起年扶上太子之位。
这一局,他们下定了决心。
李文韬抬眼,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藏不住得意。他缓缓转头看向李慧瑾,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回应。
他意识到,她始终是个冷静的人,她不会高兴,也不会悲伤,难以揣测,不同场合戴着不同的面具。李慧瑾是个明白的人,明白权力之路就是一场牺牲与成全的博弈。
“此事是否由臣起草诏书?”李文韬问。
李鸾徽点头:“草诏,由你与礼部一同拟定,明日呈上。”
这一刻,李文韬有了一种一览众山小,站在峰顶的感觉。三代帝王,他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越发得少了。
所有的布棋、算计、投诚、退让,都在这一刻获得了回报。
他已然是拥太子之相。
这一边,泰王府内。
李起云刚刚被“准许”离开那座幽闭偏殿。
数日未见天光,他整个人消瘦不少,眼底的血丝像枯枝丛生,整个人带着压抑的疲倦。可他一回府,连茶水刚送到手上,还未喝了一口,前厅的侍从就跌跌撞撞跑来报信。
“殿下、殿下!……圣旨已下,太子已定——”
李起云回头,看到了张向天也站在门外,神色肃然。
“谁?”他嗓音沙哑,却急促。
“……晋王李起年,封为太子。”
那一瞬间,他手中茶盏“啪”地落地,碎成几瓣,滚落的茶水在台阶上浸湿一片,像是血一样地蔓延。
他输了。
他……输了?
与此同时——
徐圭言正在书房中,听着一名机要亲信快步而入,带来消息。
“太子已定。”那人说,“长公主、李相皆出席朝议,陛下亲口宣旨,封李起年为太子,明日颁告百官。”
她没有立刻回应,指尖在书案上一点一点轻敲,像是在思索、也像在计数。
许久,徐圭言叹出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外,远处楼阁间隐隐传来宫钟之音。
她忽而想起冯知节,想起他跪在殿前的身影,想起他离开长安时,沉默不语、目光冷冽的样子。
冯知节被清出局,这只是个开始。
皇储确立——朝局重构。
徐圭言没有赢的感觉,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一字都看不进去。
而就在旨意传下的当夜,东市里有个老艺人喝得大醉,在酒楼角落自言自语:“冯将军走了,太子定了……可你们都不知道,真正的乱,还在后头。”
话音未落,他突然闭口不言,跌入昏睡。
不知何时,长安城内流言四起,“太子者,非真龙也。”
圣旨已下,金銮殿上,玉玺封蜡尚未冷透。
东宫尘封许久的宫门重新开启,李起年身披暗金织凤的太子朝服,在徐圭言与礼部尚书陆明川的引领下,跨过那一段玉阶时,他的脚步无比稳重。
他低头看着那层薄雪与残霜交错的地面,仿佛看到前人的血影在石缝中未干。
徐圭言被安排到东宫一旁的小院中办公。
那是先帝早年为太子亲信设置的文书院,光线幽暗,却背靠御花园,是座静谧的所在。
她推开厚重的木门,案几上放着新送来的政务卷宗,未揭封的信札堆成一叠。窗纸被风吹得颤动,一缕阳光照在她沉默的面容上——她知道,从此再无退路。
与此同时,京中开始散播出一则消息:李起凡病重致死。
无风无浪,无人在乎,只有后宫中冷凄凄宫殿内的沈皇后,守着夜色,守着寂寞。
但更惊人的消息来自西南边陲。
冯知节被调离的圣旨传至边疆后,不出三日,吐蕃边界大乱。
原先龟缩不前的敌军忽然突袭四镇。他们不惧将军印,不惧朝廷旨意,却惧冯知节的刀锋。军中将士哗然,有人夜里以盔甲枕席痛哭,有人写血书请冯将军复任。可冯知节此时早已踏上南下之路,听着马蹄声在梦里远去。
这日午后,皇宫昭德殿内。
李鸾徽身披玄袍,端坐于榻后,神情疲惫却强撑着精神,案前放着厚厚一摞名单。他手中缓慢翻阅,嘴角偶尔抽动,像是在咀嚼什么难以下咽的名字。
李慧瑾披着长公主绣金的朝服,恭谨地立于案前。她已经陪皇帝议事一下午,直到夜色吞没窗外的芙蓉瓦。
“你觉得徐圭言……给太子当宰相如何?”李鸾徽忽然开口。
眼下正是组建东宫要员,为太子搭班子。
李慧瑾愣了一瞬,旋即答道:“她有才干,有胆识,兼有阅历,重要的是,她为天下百姓着想。她,很好。”
李鸾徽沉吟。他指节用力,扣在案几之上。
“但……一个女子,当宰相……朝中老臣们,怕是难以接受。”
李慧瑾轻声一笑:“陛下,武帝为女,仍立千秋;上官婉儿辅政,亦未乱大局。天下在理,不在性别。”
李鸾徽的脸色骤然冷下,啪地一声,将名册狠狠扔在地上。
“够了!”他咳嗽不止,胸口急促起伏。
李慧瑾惊惶失措,立刻跪下:“臣妹失言,请圣上息怒!”
咳嗽声在空殿中久久不止。李慧瑾从地上抬起头,望着哥哥那张因李起凡之死而日渐枯槁的面容,心中忽然一阵悲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如今却被过去的阴影和现实的重压拖成了影子。
最终,李鸾徽挥挥手,低声道:“她,可暂为右相。你去拟旨。楚云祯也留京,崔彦昭,进三省。”
圣旨很快传至东宫。
李起年接旨时,站在丹墀下,面无波澜。但等送旨太监一离开,他便将那黄绢圣诏卷起,一步步走回东宫寝殿。
寝殿之中,沈溪龄正等着他。
她轻声道:“陛下这是在给你筹班子。徐圭言……恐怕是圣上看好的未来宰相。”
“她?”李起年坐下,语气复杂地说:“她若真成了左相,迟早要与我分庭抗礼。”
沈溪龄端起茶盏:“那你更应早做打算。李文韬年纪已大,朝中对他也多有忌惮。但徐长史不同,她年轻,有朝气,还有口碑。你若不收她为己用,她迟早成你的威胁。”
李起年望着窗外的石榴树,如今,她步步踏上权力之巅,与他比肩而行——可她是他的臣子,不是他的伴侣。他始终捉摸不透她,是靠近权势,还是走向敌意。
“她,是扶我之人,也是我路上的障。”
李起年低声道。
“那你要如何处置她?”沈溪龄问。
李起年没回答。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神在光影中阴晴不定。
这夜,风从北来,带着战火未熄的气息。
徐圭言伏案批阅政务,忽听门外传来轻响,一名小太监悄悄递进一封没有落款的信笺。她拆开,信上只一句话:
“你知道,你看得越清楚,离死也就越近。”
落款处,印着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用火烫出来的鹰爪。
徐圭言怔住,一时间,东宫书房的烛火明明灭灭,仿佛被看不见的黑影吞噬了一角。
她抬起头,窗外月色清冷,照着她案上那一页未批完的军报——吐蕃,再度南侵,血流成河。
权力的中心终究不在东宫,而在更深处的漩涡之中。
圣旨下达的那天,天光如水,长安秋日正浓,寒气逼人。
李起云跪在金銮殿前的白玉台阶上,面色平静地接过旨意,耳边却只听得耳膜间的轰鸣——“李起年,封为皇太子,入主东宫。”
他低着头,双手高举那一道圣旨,指节泛白,仿佛在拼命压住体内翻涌的某种情绪。
那是一种窒息般的荒谬感——他被囚禁在偏殿数日,不见天日,恍若一个被遗忘的囚徒;而当他一脚踏出幽冷的殿门,世间天翻地覆,皇权的接力棒,已经交到了另一个人手中。
李起凡被囚的滋味,他可算是尝过了。
长安的晨钟再度响起,传遍四方。
而太子,已经与他无关了。
那晚,李起云回到泰王府,第一件事就是独自泡了一壶碧螺春。他衣袍未脱,坐在廊下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像极了命运缓缓张开的利爪。
张向天也来了,他看着李起云,不知道泰王在想什么。
“殿下的茶泡得很好,可惜啊,这茶若久泡不饮,终归是苦的。”
李起云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他:“狼来了的故事多讲几次,就成真了。”
张向天挑眉,神色严肃,“那便是……真的要来了?”
“还不够。”李起云慢慢将茶水一饮而尽,“狼得饥到极处,才会咬人。”
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慌乱,反倒有一种极致的冷静与自信,像是一把淬火未拔的剑,沉稳中隐隐透着杀气。
几日后,一名风尘仆仆的副将悄悄出现在泰王府西侧偏院中。他是冯知节手下老将,随冯将军远征归来,却在京中突然获令,被暂时调入守备营。
他的脸上还带着风霜的纹路,眼中却是不加掩饰的愤怒与不甘。
“冯将军被贬,我等虽未言语,但心中早有定夺。殿下若有意,他日之势,我等愿为先锋。”
李起云并未立即回应,只是命人赐座上茶:“你是冯将军的人,我怎知你不两头下注?
副将沉声回道:“陛下贬冯将军,却留了我们在京。我们是被丢下来的,朝廷既不信,也不敢用。您若不信,大可将我们逐出长安,我一个兵也不带走,看他们如何收场。”
李起云终于轻轻一笑,道:“我信你,正如你信冯将军。我知道你们打仗时背后从不看天,只看战旗在哪。”
副将长身而起,重重一拱手:“从今日起,您若起事,我甘为先锋。”
冯军留下的一部分精锐兵将,原本被安插在御林军中“编制重组”,名义上是“赏功”,实则是削权。而这些人早已在边疆厮杀数年,忠诚不在朝廷,而在能让他们生存、有血有肉、有酒有肉吃的将领身上。
李起云早知这一点,便以张向天之手,在暗中逐一召见。
“你们的刀,在战场上有用,在长安……就废了吗?”
“我不是太子了。”他对那些兵士说,“但你们不是皇帝的狗,也不是公主的鹰。你们是将军的兵,是活人的兵。”
他没有给他们承诺官职、财宝、功名。
他只说:“若我为帝,冯将军为相。若我不成,就让这天下再乱一次。”
第162章 自笑狂夫老更狂【VIP】
秋光微凉,长安的晨雾像细丝般缠绕在宫墙与巷陌之间。泰王府的朱漆大门半开,门外已排着准备随行的车马与亲随,马蹄不安地在青石地上轻轻踏着,鼻间喷出一缕缕白气。
徐圭言踏入府中,沿着长廊行去,步伐不快不慢。
长廊尽头,李起云正负手立在花厅前,身着深色锦袍,腰间悬着宝刀,袖口翻出绣金暗纹。
他的神情带着几分悠闲,却有一种在长安混迹多年练就的从容——似乎不论去留,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殿下。”
徐圭言行礼,语气克制。
“圭言来送我,倒是稀罕。”李起云笑着,微微抬手,示意她入座。身后的侍从奉上茶,却被他抬手拦下,“不必了,免得一会儿L走得匆忙。”
他们并肩立在厅前,看着府外的行列。李起云忽然开口:“你知道吗,权势这东西,就像眼前的这些马匹——有人骑在马上,就该享受驰骋的快意;有人被拴在车上,就该老老实实拉辕。无非是位置不同。”
徐圭言微微蹙眉,“在我看来,骑在马上,是为了把人带到该去的地方。不是为了兜风。”
李起云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话是这么说。但天下的事,几千年来,谁真正为了别人去驰骋?你以为那些手握权柄的,不都是先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鞍子,再考虑别人要去哪吗?”
徐圭言沉默片刻,才道:“至少要有人试一试,不然马一直往一个方向跑,迟早把车带到沟里。”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有些天真的孩子,“所以,你是那个想改方向的人,而我,只要马跑得稳、车里坐得舒服,就够了。”
这一瞬,两人都明白——这条路,他们必然要分开。
上位者看到权势所带来的享乐,他们的眼里有歌舞、美酒、厚软的锦席;
有志者看到权势带来的责任,那是千里之外边关的烽火,是百姓炊烟里的温饱;
下位者看到权势带来的压迫,那是沉重的赋税和动辄的鞭笞;
而贪心者,只看到权势能换来更大的欲望——金山、玉台、佳丽、永不满足的占有。
徐圭言和李起云要的不同。
她要做的,是替人分担千斤重担;李起云要的,是有人替他搬走绊脚的石头,让他坐在锦榻上笑看风月。
李起云忽然笑了笑,低声道:“可惜啊,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替我办事。”
“殿下找的是一个能替你守住锦榻的人,而我想找的是能一起修路的人。”徐圭言语气很轻,但落在清晨的空气里,却比寒霜还清晰。
外头马蹄声渐急,随行的副将前来禀报已是吉时。
李起云转身上马,回头望了徐圭言一眼,那目光中既有几分惋惜,又有几分笃定——像是认定了她迟早会被自己口中的“现实”磨去棱角。
徐圭言立在府门外,目送他离开。
长街的尽头,马队卷起的尘土在晨光里慢慢散开,像一场注定要消失的幻影。
她收回视线,转身回东宫,步伐沉稳而决绝——从此,他们的路再不会交错。
初秋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斑驳地洒在书案上。
案上铺着一方湖色缎垫,中央放着一封薄薄的信,纸色微黄,字迹却极为清秀,带着淡淡的墨香。
秦斯礼正坐在案前,指尖捏着那封信,眼神专注得仿佛在看一份兵部密奏,但嘴角却微微翘着,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意。他先看一行,停下来像在回味,又轻轻叹一口气,像是嫌字太短、不够读似的。
信里不过是几句客套话——徐圭言回谢了他送来的贺礼,说了些近况,也提了几句东宫事务。可在秦斯礼眼里,每个字都仿佛有了温度,像她在亲口面对面同他倾诉一样。
屋外脚步声渐近,丫鬟引着长公主李慧瑾进门。她一眼便看到秦斯礼坐在那里,整个人的神情温和得不像平日那个在朝堂上言辞凌厉、铁面无私的御史大夫。
李慧瑾挑了挑眉,走过去,半是好奇半是揶揄地问:“这是什么信,让秦大人读得这么仔细?比看圣旨都认真?”
秦斯礼微微一怔,连忙将信折好放在一旁,神情却掩不住一丝窘迫,“不过是……一封谢信。”
“谢信?”李慧瑾饶有兴致地笑起来,眼睛扫过那封信,仿佛已经猜到是谁写的,“我还以为是谁的兵符密谍呢,原来是徐圭言的手札。”
秦斯礼不语,只低头斟茶,耳尖却微微泛红。
李鸾徽看着他,摇头轻笑——这些年,他在物,说话足以左右大局,手腕狠辣得令人忌惮,可如今,却因一封。
“英雄难过美下,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看来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也比不。”
,眼底有一瞬的凌厉,却很快又被柔和取代,“殿下说笑了。”
李慧瑾没再继续调侃,议。
窗外的风拂过树叶,带来阵阵桂香。
李慧瑾离开后,秦斯礼不动声色地又将那封信取回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折痕,像是要把那一笔一划都刻在心底。
东宫初秋的日头暖融融的,檐下挂着的风铃轻轻叮咚。
院子里,李文韬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像是无事闲逛,其实心里暗暗得意——刚才那封“顺手”递给太子的口信,已经把徐圭言今天去泰王府送行的事说得清清楚楚。
他料定李起年听了会不高兴,而自己也能趁机在太子面前刷一刷存在感。
然而这得意没维持多久,身后就传来一声愤怒的吼——“李文韬!”
这个死老头!
李文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踏踏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徐圭言气势汹汹地提着裙摆追过来,眼睛里几乎要冒火。
“你在胡说什么!”她一边追一边嚷,“就算送行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去搬弄是非!”
李文韬老成持重惯了,这会儿L被她追得急了,竟有几分狼狈,拎着袍角就跑,“哎哎哎,你别动手啊!朝堂上的事咱讲理,讲理!”
“讲理?”徐圭言快步追上去,伸手就去拽他的袖子,“你搬弄是非的时候怎么不讲理!”
两人一追一逃,竟绕着院子转了好几圈。几个在廊下办事的小内侍早就忍不住捂嘴偷笑,连门口执戟的侍卫也强忍着没笑出声。
“你这是和我争宠?”徐圭言气喘吁吁地说,觉得好笑。
李文韬跑得脸都红了,“争什么宠?我这是——”
“少来!”徐圭言一摆手,直接截断他的话,“你就是想在太子面前踩我一脚,好抬你自己一头!”
话到这里,她忽然停下了,瞅着眼前这满脸通红、额头渗汗的老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多大年纪了?自己又多大?
能争多久呢?等他……早晚会比自己先走一步吧。
一想到这,徐圭言心里那团火忽然就小了许多。她抬头望了望院子里新开的杏花,忍不住笑了——有些事,何必急着去抢,熬着熬着,不就赢了?
“算了,”她甩甩手,像是放过他似的,“今后我定小心行事,李相你也注意点,别被我抓到。”
李文韬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她已经大步走远,背影潇洒得很。
廊下的小内侍们偷偷对视一眼,东宫啊,虽说暗潮涌动,可眼下的日子似乎还算热闹。
大唐的新太子李起年刚刚入主东宫,天下便先后传来两桩惊扰人心的大事。
其一,是远在西南的吐蕃突然大乱。数年积下的边患,如火种遇风,沿着雪山与谷地的边防线一路烧开。军情急报昼夜传入长安,边关的烽火几乎不曾熄灭。
其二,是西蜀的蜀道暴乱。因山川阻隔、物资难行,当地官府催税尤急,百姓怨声沸腾,终在年初爆发冲突。暴民拦路劫运、毁关焚栈,连成一片,影响了长安与西南的粮道。
户部议事时,有官员说得直白:“税是重了些,可这不也是为了朝廷吗?若无朝廷,他们哪来如今的太平日子过?若要军马出征,钱从何来?粮从何来?”
朝堂议论虽纷,结论却清晰——先镇压,再谈善后。
然而,在一片“剿抚并行”甚至“先剿后抚”的呼声里,徐圭言的奏折显得格外突兀。
奏折不长,却用词冷静,笔画遒劲。她开篇直言:蜀道暴乱源于“赋重民困”,非一朝一夕之事,若仅用铁骑刀锋镇之,只能得一时之静,却种下更深的怨根。
她主张——“宜疏而非遏,宜宽而非急。”
用“疏通”取代“镇压”,安抚百姓、减轻税役,方能治本。
奏折送入东宫案头,李起年看完,面无表情,随手将它压在文案堆的底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圣上李鸾徽本也收到了边关与蜀道的奏报,心中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吐蕃、蜀道,两处若同时爆裂,必是国力与民心的双重消耗。
只是此时父皇身体羸弱,不愿在朝局里再掀波澜。
李起年注意到一个细节:徐圭言的官衔,依旧只是右相,而非权重一时的左相。这个位次,不是因为李文韬的能力压着她,而是因为他这个父皇,至今都在犹豫她的身份与性别是否适宜执掌宰辅之首。
可不知怎么回事,李起年压下来的奏折,到了李鸾徽的手中。
李鸾徽曾细读这道奏折——“疏通”二字,他并非不懂。但在边乱与蜀道同时起事的当下,这种言辞,既像是理想主义的坚持,也像是对现行手段的暗中否定。
疏而不堵,或能得人心;
堵而不疏,或能得天下。
早朝之上,金銮殿外晨雾未散,殿内却比往日更加安静。吐蕃边乱、蜀道暴乱的急报已传遍京城,可朝堂上众大臣竟只对关中秋收、边军粮草略作寒暄,仿佛那两桩事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话。
徐圭言站在右相之列,眉心微蹙。她原以为至少会有人提起蜀道赋税之弊,或是吐蕃兵情之危,然而——一轮奏对下来,没有一个字触及那两个烫手的话题。
奇怪。
她心底默念,眼神扫过诸位大臣,却见人人面色如常,像是早有默契地回避。
下朝后,宫门尚未全开,便有太监匆匆走来,低声道:“右相,太子殿下请您移步东宫。”
徐圭言心中隐有预感,随即整了整衣襟,缓步而去。
东宫议事殿内,香炉青烟袅袅,李起年坐在案后,手中翻着一份金笺折子,指尖轻敲案面。
“坐吧。”他淡淡开口。
徐圭言行礼后落座,目光正要落在他手中那份奏折上,却被他用案盖压住。
“吐蕃和蜀道的事,”李起年先开口,语调平缓却带着拒人千里的意味,“你不要再过问了。”
徐圭言微微一怔:“殿下——”
“我们刚到这个位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抬眼看向她,语中带着一种未加商量的决断,“父皇也没有让我就此事表态,更没有叫我去处置什么。所以,我们不要乱动。”
那句“我们”,听来像是拉近的姿态,实则是设定了边界。
徐圭言眉宇间的沉色更深了:“殿*下,您是储君,理应为天下百姓着想。若连您都避而不谈,那天下还有谁会为苍生担忧?不可恶紫夺朱,掩天下之患而不言。”
她的声音虽平稳,却带着不可动摇的锋利。
李起年的手指顿住,眸中闪过一丝不耐:“不可以。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即便我是您的老师,也不可以?”徐圭言的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没有退缩。
“尤其是你是我的老师,所以更不可以。”李起年的唇角带着一抹冷意,“老师应教我稳重,不是让我卷入不该触碰的漩涡。”
一语,像在案上落了块寒石,砸得四周的香烟都冷了下来。
两人对视片刻,谁都没有再说话。徐圭言站起,行礼时衣袖翻起,像锋利的刀风。
她没有回头,径直转身离去。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李起年凝视着那扇门,眼底沉着某种不言的阴影——那不是单纯的恼怒,更像是对她理想主义的怀疑与隔阂。
而徐圭言走出东宫长廊时,天光正烈,她抬头望了望,心口像压了块石。
太子与右相,本该并肩。可若连志向的根本都不同——那并肩,终究是虚的。
又是一次上朝。
金銮殿晨钟初罢,群臣鱼贯而入,文武班列整齐而肃穆。
今早的气氛比往常更压抑,连那些惯常在早朝上交头接耳的老臣,也都低着头,一副不敢多言的模样。
李起年还没说话,鱼怀忠递过来一封折子,是李鸾徽给他的密奏。
他端坐御座,神色淡漠,手里翻着李鸾徽的密奏。
殿中只有翻纸的沙沙声与金炉里袅袅的香烟。
他忽地抬头,声音不大,却足以压住全场,念着圣旨:“吐蕃大乱,蜀道生变。昨日夜半,又有数十家弃地越关而去,投奔吐蕃。”
一瞬间,殿上气息一紧,低低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这等背国之徒,置宗庙社稷于不顾,朕忍无可忍。”李起年语调冷硬,连吐字都如刀锋般锋利,“传朕旨意——凡逃往吐蕃者,一律格杀,不留一人。”
这句话落下,朝堂像是被冻住了。没人敢接话。
徐圭言更是皱眉,后唐要立于天下之巅,百姓就不可以只顾自己性命?
片刻后,李起年犹豫了一下之后才说:“冯知节,当初西陲用兵,有良机不取,养虎为患,今日之乱,皆因他之怠慢!这便是军门之恶习!——传旨,就地立斩。”
冯知节已经去往江南道,现在却又被叫停,施行死刑。
话音落地,群臣中顿时有几名武将面色骤变,似要出列替冯知节求情,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有人偷偷看向文臣阵列,发现那些平日善言规谏的翰林学士,此刻全都低眉垂眼。
徐圭言心口一紧,手指忍不住蜷了蜷,她原本准备奏言“宽以待民”,但在这样的场面下,稍一抬头,便能感受到李起年目光中那种不容置喙的森冷。
她深知,这时候若贸然开口,极有可能把自己一并卷进去,但此刻不言,等人头落地再说吗?
李起年了解自己老师的品性,说完就离开了,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早朝就这样在死寂中草草收尾。
下朝之后,殿门外的寒风灌进袖口,吹得人心头发凉。徐圭言脚步沉沉,却没有回相府,而是折身站在太极殿前的丹陛之下,缓缓跪下。
晨光斜照,映在她的衣袍和发上,镀上一层淡金色,她抬起头,眼神坚定:“臣徐圭言,请见圣上!”
殿内,李鸾徽正与道士低语,听到通传后眉头微蹙,抬眼看向守在一旁的李慧瑾:“她在门口跪着,这是做什么?是要拦驾,还是要示威?”
李慧瑾微微一笑,语带揶揄:“陛下,她是个倔的,怕是要劝您收回旨意吧。”
李鸾徽冷哼一声,摆手:“去问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李慧瑾走出殿门,看见徐圭言跪在台阶下,额前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却毫不在意。
“你想做什么?”她低声问。
徐圭言抬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吐蕃乱,蜀道反,固然要处置。但眼下边民流亡,是因赋税过重、徭役频仍。若不先疏通民怨,只用刀兵镇压,只会逼更多人背井离乡。应先谈和,再剿乱。”
“还有冯将军一事,请圣上收回成命。”
李慧瑾眼底闪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神色。
她活在帝王身边多年,太清楚这种话在朝堂意味着什么——这是逆着陛下的意思走,可偏偏,这样的直言,她又忍不住心生钦佩。
“你真是……”她叹了口气,没有劝,只淡淡道:“我会如实转达。”
李慧瑾回到殿中,将徐圭言的话一字不漏复述。
李鸾徽听完,唇角慢慢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不是反对打仗吗?”
顿了顿,他抬眸看向李慧瑾,眸底光芒森冷:“那好,既然她懂得边疆战事,也敢说得这么轻巧——传旨,让她亲自去打吐蕃!”
这话像一记重锤落下。
当旨意宣到殿外时,徐圭言缓缓起身,接过诏书,目光如寒星般明亮。
风声猎猎中,太极殿的金瓦闪着冷光,是俯视一切的天意。
第163章 我欲从军征蚩张【VIP】
初秋,天色乍暖还寒,宫城上空的云层像被刀裁过一般整齐,隐隐透着锋利的亮光。
午门外,金鼓齐鸣,御前仪仗排开,朱红的诏亭被四名内侍稳稳抬出。那一刻,百官肃立,目光齐刷刷落在那卷覆着黄绫的圣旨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内侍尖亮的嗓音在城阙间回荡。
圣旨开篇不谈战事,而是长长地夸赞了一通徐圭言,说她“女中英豪、胆识过人、忠直可用”,说到最后,连文臣队列中都有人忍不住挑眉。夸到最奇怪的地方时,内侍声音一顿,微微扬高:
“……特封徐圭言为——宇宙大将军,统西陲三军,征吐蕃,靖边境,以雪国耻!”
这几个字一出口,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憋笑不敢笑——“宇宙”一字放在圣旨里,实在滑稽得过分。
莫不是将徐圭言比做南北朝梁汉帝侯景?
可是皇帝亲口定下的封号,谁又敢质疑?
徐圭言抬眼望去,圣旨上的墨迹在日光下反着光,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讥讽式的嘉奖。她很清楚,这封号并非单纯的玩笑,而是一种明晃晃的标签——既是“任重道远”,也是“让满朝都看她笑话”。
圣旨读罢,百官齐呼“万岁”。徐圭言跪下领旨,嘴角含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臣——领命。”
出征的日子定得极快。
三日后,清晨未明,东城门外旌旗猎猎,披甲的骑兵列成长龙,马蹄在青石上敲出铿锵之声。
徐圭言着银白鳞甲,外披玄缎战袍,腰间悬佩刀,额前的发束被寒风吹得笔直。
她上马时,长安的晨雾像一条缓慢收拢的绸带,将她的背影衬得孤挺而决绝。
秦斯礼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她远去。
他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正在秦府与幕僚研读账册。忽然听得家丁慌慌张张闯进来,连声道:“秦大人,出大事了——右相今日启程去西陲,带兵讨吐蕃!”
夜色的风吹进来,屋内的人都是一惊。
“什么?”秦斯礼猛地起身,连椅子都被掀倒在地,脸色瞬间变了。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他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和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是徐圭言吗?她去哪儿?圣上下旨了?”
侍从听着这一连串的问话,也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便将自己听到的事一一说出来,“今日下朝后,徐相去找圣上询问折子的事,而后圣上大怒,便让徐相去吐蕃平定战乱。”
秦斯礼愣了一瞬,李起年都已经是太子了,她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吐蕃的事?
前有一个冯知节被贬,现在她徐圭言不就是想要做宰相吗?!
秦斯礼缓缓坐下来,本能告诉他影响一些更有用的事,可那一刻,他的脑中几乎只有一个念头:徐圭言要走,而且是带兵去边疆——这路,一去不知归期。
感情的不舍与理智的应对对垒,秦斯礼犹豫片刻,顾不得披外衣,便快步往门外走,走了几步后,停下脚步,急匆匆地说:“备马!去见长公主!”
夜色沉沉压下,皇城的宫墙在月光下冷得像刀锋。
李慧瑾的寝殿里炉火正旺,龙涎香缓缓燃着,甜腻的香气夹杂一丝冷意。厚重的檀木门外,秦斯礼已经跪了很久,膝盖下的青砖被寒气浸透,透骨的凉从膝骨一路爬上心口。
殿中帷幕半卷,李慧瑾正在案前翻阅一摞密封的奏章,笔尖在宣纸上缓缓勾勒,似乎全然不在意殿外那道固执的身影。
终于,内侍小步走到她面前,低声禀道:“长公主,秦大人求见。”
李慧瑾头也不抬:“让他跪着。”
一刻钟过去,外面的寒风割得人面皮发疼,秦斯礼却纹丝不动。直到案头最后一封奏章合上,李慧瑾才放下笔,缓缓起身,衣袖一拂,声音清冷:“让他进来。”
殿门吱呀推开,暖意与灯火涌出,秦斯礼抬步跨进,却并未站起,而是径直在殿中跪下。
“臣……有一事相求。”他抬起头,眼神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亮,“请长公主殿下,劝圣上撤回徐圭言去吐蕃征战的圣旨。若徐圭言真的去了吐蕃——”他顿了顿,声音却更稳了,“——那臣也请旨,罢官随她而去。”
李慧瑾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罢官随她而去?我还以为,你会请求参军随行呢。”
,笑意里带着讥讽,却是对自己的:“我若请求参军,您会答应吗?”他抬眼望她,目光锋锐,“我最了解你,必自取其辱。”
李慧瑾的笑意更深,像看一只落入陷阱她缓缓绕到他的侧方,语气懒散:“你想好了?留在长安,尽享荣华富贵;离开长安——来,“苦海无涯。”
秦斯礼磕下一个头,额头与冰冷的地面轻轻碰响,声音主成全。”
李慧瑾仰头轻笑,笑声走到他面前,低垂眼睫,视线从上往下压着:“她顿了顿,声音忽然像利刃,“不过,你我之间的约定,还没有完成。完成后,你再走。”
她的脚尖轻轻点在他膝盖旁的地砖上,仿佛在提醒——他现在还没资格起身。
“你不让我好过,”她的嗓音低而缓,像是猫爪挠心,却带着毒刺,“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秦斯礼缓缓抬头,眼中有拒绝、有倔强,也有无法掩饰的厌倦。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锋,像刀剑碰撞,火花几乎要从空气中迸出。
李慧瑾缓缓俯身,声音压得更低:“你那条烂命,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她的唇角带着淡淡的嘲弄,“你想后半辈子和徐圭言在一起?那就付出你该付的代价。”
她的语气忽然冷硬起来:“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那种一腔热血、想要改变天下的无知读书人。别被爱冲昏了头脑。”
“况且,她自己选择的路,你我能拦得住吗?圣上的旨意,是你想驳回就能驳回的吗?”
秦斯礼的指节在地面轻轻收紧,青筋浮起,却一句话不答。
李慧瑾俯下身,几乎与他的面庞平齐,那双眼像一汪漆黑的深井,既能吞人,又能映照出人的影子:“我看出来了,你现在不清醒……我让你清醒清醒。”
她直起身,手指一勾,立在一旁的侍卫立刻上前,两人一左一右扣住秦斯礼的肩膀。
秦斯礼的身躯被硬生生拉起,他的脚步被迫后退,却依然保持着直视李慧瑾的姿态,像一只被逼入死角却不低头的狼。
“送下去。”李慧瑾的声音轻得像一句闲话。
殿门重新阖上,炉火依旧旺盛,香气依旧缭绕。她回到案前,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似乎在权衡下一步棋。
外头的长廊上,秦斯礼被拖行而去,靴底在青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寒风再度扑面而来,他的眼神渐渐冷下来。
徐圭言的身影越来越小,融在人群之中成了一个点。
金色的阳光正破云而出,照在她肩上的铠甲上,闪着刺目的光。
有那么一瞬间,秦斯礼一点也不害怕,他好像也能感觉到徐圭言的雄心壮志,她决绝的背影好像是告诉所有人,哪怕这个封号再荒诞,她也会让“宇宙大将军”四个字响彻边关。
而长安的风,正把这个名字送得很远,很远。
东宫内,烛影摇曳,檐外的风卷着落叶扑打在朱红的门柱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殿中酒香氤氲,李起年独坐在阔案前,青玉酒杯在他指尖轻转,杯中映着烛光,仿佛有万千碎金浮沉。他抬手,将杯盏缓缓举起,举向空处,像是在与某个不在场的人对饮。
他神色很平静,却在平静下透着难以掩饰的荒凉与失落。那种失落,不是骤然撕裂的痛,而是冰雪慢慢浸入骨髓、无声无息地夺走温度。
脚步声在殿外传来,沈溪龄轻步走入。她一身深色宫装,鬓发高挽,眉间的端庄与冷意让她看上去与平日温婉的形象判若两人。她目光落在李起年的酒杯上,神色一沉,走到他面前问道:“你的老师,去了边境打仗,你不去送行吗?”
与此同时,长安城南,离京大道。
队伍往前走,徐圭言突然注意到她的战马喷着白雾,她用手轻摸了一下,明明才入秋,长安怎么会这么冷?
皇帝的圣旨就在她腰间的锦囊里,上面写着那个既威风又讽刺的封号——“宇宙大将军”,这圣旨硌得她有些疼。
街道两侧挤满了百姓,有人挥手,有人低声议论,有人默默垂泪。徐圭言没有回头,只是抬眼望着那条通向西南的官道——那是她必走的路,也是一去难回的路。
李起年手中的杯微微一顿,却没有放下,只是目光越过她,落在窗外随意落下来的红叶。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的声音很低,似乎在刻意压抑什么情绪,“我本以为,她会留在我身边,辅助我掌管江山。可她,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沈溪龄蹙眉,声音中带了几分质问:“她有自己的使命——可是,她是你的老师!你怎能用这种冷淡的话送她离开?”
李起年终于转过头来,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层淡薄的冷光,像一泓被冰封的湖水。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缓缓说道,“她若回来了,我长史的位置,永远为她留着。但去边疆打仗一事,我与她意见相左。这种分歧,不是几句话可以弥合的。”
“我更不想假惺惺地去送她离开。”
他顿了顿,像是怕自己失了分寸,抬杯饮尽,酒液顺着喉间灼烧下去,仿佛这样才能把心底那丝酸楚压下去。
徐圭言没有回头去看长安的城门,她知道,如果回头,就会看到那些不该牵挂的面孔——甚至,可能看到那个人站在风雪中。
可她不能。
她只能高仰着头路,一路向前。
马蹄声踏出沉重的节奏,这是诀别的鼓点。
“她走的事,也没同我讲。”李起年的语气更轻了,几乎带着一丝疲惫,“我知道,这是她不想让我卷进这场局面。”
他们这段时间没见过面,可他们之间的默契,旁人永远无法替代。
沈溪龄盯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与过去大不相同。曾经那个还能为一封私信失眠、为一句玩笑而脸红的皇子,此刻却端坐如雕像,冷酷、孤绝,甚至带着帝王独有的疏离与戒备。
殿外的风更急了,吹灭了廊下的一盏灯,整个东宫内,变得昏暗。
可东宫外,艳阳高照。
李起年的背影,被烛火拉得很长,孤单得像要被黑暗吞没。
一个在宫墙之内,将杯中酒饮尽,苦涩压在心底。
一个在关道之上,策马向前,不能回头。
从长安到西陲的官道像一条灰色的长带,蜿蜒在连绵起伏的山岭之间。
半月的行军,徐圭言才真切感受到战马的热气、盔甲的沉重,以及黄土路上那股永远挥之不去的风沙味。
傍晚时分,大军在一片空旷的河滩扎营。炊烟自铁锅里冒出,军士们围坐在篝火旁,拆开干粮,低声交谈。
徐圭言从马上下来时,营中立刻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私语。她走过去,几个年轻士兵忙不迭起身行礼,但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宇宙大将军,您请这边坐。”一名副将硬憋着笑,把一块干净的木墩搬过来。
徐圭言挑眉,淡淡应了一声:“多谢。”
她心里清楚,这个称号一开始是讽刺,如今在军中传得飞快,已经成了半个笑话。可她并不急着反驳,反而在心里默默想:笑吧,等到真打起来,这几个字就能砸在你们自己嘴上。
晚饭是煮到半生不熟的羊肉和硬得能砸人的饼,徐圭言咬了几口,嚼得下巴生疼。她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对面几个士兵狼吞虎咽的样子。
忽然,一阵哄笑从另一堆篝火那边传来,隐约能听见有人学着尖细嗓音念圣旨:“……特封徐圭言为——宇宙——大——将军——”最后一个字拖得老长,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她抬眼看去,几个老兵正拍着大腿乐不可支。副将有些尴尬地低声说:“将军,他们没恶意,就是……”
“就是觉得好笑。”徐圭言替他说完,语气平静,“笑没关系。打过一场仗,你们再笑看看。”
篝火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锋利。那几个士兵被她淡淡地扫了一眼,笑声竟慢慢止了。
夜更深,西风卷着沙石拍打帐篷,带来隐约的马嘶声。徐圭言披着斗篷在营外巡查,看见几名新兵冻得直打颤。她没说什么,只吩咐副将把备用的厚披风分下去。
副将小声道:“将军,您这衣服……”
“我的兵,不能被冻着。”徐圭言淡淡回了一句。
她回到主帐时,案上摊着地图,几支油灯在风口摇曳。她伸手压住地图的角,目光顺着路线一直延伸到那片被标记为“吐蕃”的高原地带。
她坐下来,长叹一口气。
冯知节走得那么急,圣旨又下得那么快,他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冯竹晋也是,不知道他在路上要怎么过。
第一天清晨,军号响起,天边泛起鱼肚白,徐圭言戴上头盔跨马,铠甲在晨光里闪着寒芒。
几个昨夜还在暗笑的士兵,望着她背影时,表情里已多了几分凝重。
四个月后,他们终于到了吐蕃和后唐的边境。
黄沙漫天,吐蕃边境的风呼啸着卷起尘埃,白雪也在其中,更轻。
徐圭言骑在马上,目光如炬地望着远方绵延的戈壁,心头却沉甸甸的。
一旁的副将徐锋肃立,他眼神坚定,暗中已经联络了留守的精锐部队,“将军,我们能稳住阵脚,但不能再等朝廷指示拖延。”
“对。”徐圭言轻声应道,“我们不能只靠镇压,必须找到疏通的办法,才能稳固民心。”
见到冯知节留下来的小部分精锐部队的人,徐圭言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崔彦昭?你怎么也在这里?”她分明记得他留在了长安。
崔彦昭行礼后,毕恭毕敬地对徐圭言说:“听闻大将军来这里征战,作为从前的下属,理应随您而行,为您鞠躬尽瘁才是。”
多的话崔彦昭说不出来,徐圭言看着他,真诚的笑容在她脸颊上显露。
两人相视一笑。
这条路再难走,也是会有同伴的。
然而,在遥远的长安城,朝堂上的风暴并未平息,权力的博弈仍在继续。
落日余晖如血染长安城,城门外的尘土飞扬,秦斯礼背负着沉重的心事,缓缓跨出这座他曾经熟悉且厌倦的都城。
被罢官的消息如同一记沉重的铁锤,击打着他的骨血,更多的是释然。他的脸色凝重,步伐却坚决,每迈出一步,都是对这座权力旋涡的告别。
他要去找徐圭言。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长安的城墙。
长安对他来说是噩梦发生的地方。
京畿道上,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曾经叱咤朝堂的权臣的离去,只是有零星的百姓窃窃私语,眼神中带着复杂的好奇和怜悯。
走了两个个月,在最平常不过的一日,秦斯礼穿过长街小巷,来到城门前,听到远处有几个农夫低声讨论:“听说圣上陛下病重不治了。”
“可不是嘛,前几日听说太医们日夜守候,可惜……没撑过去。”
“皇上驾崩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长安城今夜怕是要变天了。”
这几个声音像冰冷的风,冷冷地吹进秦斯礼的耳朵。往日朝堂的激烈权谋,在此刻化作一片无力的低语。秦斯礼猛地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这风声灌进肺腑,给自己一个继续前行的理由。
与此同时,远在边疆的徐圭言也正行进在通往前线的荒野驿路上。清冷的晨风穿过松林,夹带着泥土与草木的芬芳,雪也被风吹起来,像沙子一样纷飞。
她一行人马紧张而有序,徐圭言的脸上挂着难掩的疲惫,但眼神却依旧坚定。
忽然,军报急传,她从随行幕僚手中接过一张报纸,手指微微颤抖,字迹清晰却像一道晴天霹雳:“圣上驾崩,朝局动荡。”
徐圭言紧紧握着纸张,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风声呼啸,马蹄声急促,她感受到这一刻的沉重远远超出军情本身。
然而,让她更为困惑的是,关于继位的消息却迟迟没有传来。按照惯例,皇子继承大统的诏令应当在第一时间公布,但如今无一人提及李起年登基的消息。
徐圭言眉头紧锁,内心隐隐升起一股不安。她知道,这其中定有隐情,而这隐情,足以动摇整个后唐的根基。
秦斯礼继续前行,道路愈发荒凉,路旁的百姓脸上写满了惶恐与迷茫。偶有小商贩轻声议论:“长安被封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话像锋利的刀刃,一遍遍划过秦斯礼的心。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刻被放逐出局。
她成功了吗?秦斯礼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他的目光穿过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仿佛看见那座曾经繁华的都城,正在暗流涌动中逐渐走向未知的深渊。
徐圭言一行人夜宿距离敌军时分近的驿站,围着篝火,众将士脸色凝重。她端坐火边,手中那张圣上驾崩的奏折早已被放进怀中,却始终无法释怀。
“将军,朝中消息断断续续,没人敢确定新皇是谁。”
崔彦昭慢条斯理地说,时不时拿起茶杯喝一口,不远处吐蕃人投来的石头溅起的尘埃落在茶杯之中。崔彦昭拧着眉头将茶杯中的水泼出去,无奈地摇头,又斟了一杯茶。
“没错,风声鹤唳。”参谋细声补充,“长安城中,权臣们暗潮涌动,太子的位置尚未稳固。若真无人出面公布,恐怕会引来更多混乱。”
徐圭言望着火光,喃喃道:“权力的交接,比战场上的拼杀更危险。”
她心底清楚,此刻,她所肩负的责任不仅仅是镇压边疆叛乱,更要警惕那隐藏在京城权力之中的暗流。
秦斯礼路过一处集市,看到一群人围着,正在传递着一张紧急奏章的抄写稿。他凑近一看,正是关于圣上驾崩的消息,还有一些隐晦的字句暗示朝堂内部分势力在争夺继承权。
他嘴角露出苦涩一笑。
所谓权力,不过是冰火交织的赌局,能活下来的人,往往都不是最强,而是最会算计的。
等他看完这封信,被最后几个字惊到。
“泰王李起云,在圣上驾崩那日,起兵泰州,一路北上,势不可挡。”
第164章 识权超物乐天机【VIP】
夜幕沉沉,边境的风如同野兽的呼吸,带着沙粒和冰渣扑面而来,打得人眼睛生疼。天穹深邃,只有一弯细瘦的月牙挂在空中,月光微弱得几乎无法辨清脚下的路。
徐圭言披着厚重的铁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领着十余名精锐亲兵,沿着崎岖的荒地潜行。
这里离吐蕃前线不足五十里,白天远远可以看到敌营旗帜在风中猎猎,夜晚则只余几簇火光在漆黑中摇曳,像溺水者挣扎时露出的最后一口气。
他们此行的任务,是夜探敌营外围,查清粮草所在、后勤转运路线。如果情报准确,便可在三日内发动奇袭,重创敌人补给。徐圭言心知,这种任务容不得半分闪失。
队伍行至一处沙丘下,徐圭言忽然抬手,所有人立刻半蹲、屏息。沙丘后传来低低的牲畜喘息声,以及铁器偶尔碰撞的清脆响动——是粮草运送队。
徐圭言趴在地上,透过一截干枯的沙棘,静静观察。月光下,数十匹牦牛缓缓行走,背上驮着鼓鼓的麻袋,旁边有吐蕃士兵押送。两盏昏黄的油灯在夜风中摇晃,勉强照出他们的脸。她将人数、路线、警戒分布一一刻在脑中,心底已有了初步的作战构想。
“撤。”她低声下令,手势干脆利落。
小队像潮水般静静退去,沿着原路折返。可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咔嚓”一声脆响——那是干枝断裂的声音,在死寂的荒原上格外刺耳。
徐圭言的心猛地一沉,几乎立刻循声望去。那是队尾的一个年轻士兵王九,手里握刀的姿势歪歪扭扭,围巾勒得紧紧的,脸半埋在毛领里,一副畏冷缩脖的模样。脚边的断枝清楚地昭示着他的分心。
虽说敌军并未被惊动,但这一刻,徐圭言的眉心已经拧得能夹断一根针。夜探敌情,任何细小的失误都可能让全队人命丧荒原。
她压下怒火,没有当场发作,只是让亲兵将他调到自己眼皮底下。队伍继续行军,谁也不敢出声,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极轻。
回到军营时,营地里篝火正旺,炭香和烤肉味混着雪地的寒气扑面而来。大多数士兵松了口气,解下武器坐在火堆旁,有人悄悄活动冻僵的手指。
徐圭言却没有下达“解散”二字,而是缓缓扫视众人,目光在王九身上停住。
“王九,出列。”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刀一样刺得人心口发凉。
王九愣了半秒,磨磨蹭蹭走到场中央,低着头不敢看她。其他人立刻安静下来,火光映着他们或紧张或幸灾乐祸的表情。
徐圭言走近,停在他一步之外,眼神冷得像风刀雪剑。
“军中无小事,尤其是夜探敌情。你若在真正的战场上,也这样分心偷懒,你可知会死多少人?”
王九喉结滚了滚,唇齿间挤出一句:“末将……只是太冷——”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徐圭言从亲兵手中夺过一根军棍,重重甩在冰地上。那一声响,震得火堆旁的木炭都颤了两下。
“二十军棍,立刻执行!”
两名军士上前,将王九压到木桩前。第一棍落下时,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关,肩膀的肌肉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第二棍、第三棍……棍声在寒夜中格外沉重,好像每一下都敲在围观士兵的心头。
有人垂下眼帘,不忍直视;有人握紧拳头,暗暗在心里告诫自己绝不能犯同样的错。
当第二十棍落下时,王九的背上已渗出血迹,呼吸急促如拉风箱。徐圭言收起军棍,冷声道:
“在我军中,没有怕冷的借口,没有偷懒的时辰。你们不是来边疆享清福的!一人偷懒,要一整队的人陪葬,知不知道!”
她环顾四周,火光在她的甲胄上跳跃,映出一抹寒光。
“记住——我的军令,违令者,军法处置!”
一阵狂风掠过,篝火摇曳,士兵们齐声应道:“诺!”
徐圭言背过身,走向自己的营帐。风雪中,她的背影像一柄插在荒原上的长剑,冷峻而不可撼动。
而在角落里,王九捂着伤口,眼中却闪过一抹复杂的光——羞耻、愤怒,还有……隐约的敬意。
第二日,探查敌情回来,天色已近黄昏。
军营里笼罩着一层灰黄的暮霭,风里裹着远方炊烟与血腥气混杂的味道。小队任务完成,按军规可以轮休一夜,于是几名士兵相约去了城中酒肆。
徐圭言本不打算去,但这几日连夜奔波,心神紧绷,难得有机会喘口气,便也随行。
酒肆里灯火摇曳,帷幕低垂,暖色的油灯映得木梁泛的艺伎正在台上弹唱,手中琵琶的音色细细,
她们的,贴在脸上,不会随心而动。
徐圭言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对着门,半是防备,半是盏,她虽不嗜酒,但这几日的上了头,耳畔的喧闹声逐渐模糊。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阵低低的争吵声。
一个粗壮的士兵拽着台下的一名艺伎,满脸通红,口气里夹着醉意与占有欲。那艺伎挣扎着往后退,声音颤抖却坚定:“客官,妾身卖艺不卖身,还请自重。”
周围几人顿时起哄,,谁信?今儿爷高兴,你就从了吧!”
徐圭言侧目望去,那艺伎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细眉薄唇,脸色苍白,眼底却有一股倔强。
可那士兵反而被激怒了,猛地一拍桌子,酒碗滚落在地,溅了满地的酒渍。他的声音拔高,带着战场上惯出来的霸道:“要不是我们护着你,你们还能有好日子过?早就被吐蕃的人上了不知道几轮了,娃娃都生出来了!”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有人还附和:“就是啊,她们还能在这儿唱曲儿,不都靠着咱拼命杀出来的?”
笑声里带着一种自得与傲慢,仿佛他们的刀锋不仅能护国,也能为自己索取任何代价。
那士兵又靠近一步,嘴角带*着酒意的猥亵笑容:“你的命,你们全家的命,都是爷我给的。我睡一下你又如何?”
听到这话,徐圭言心口一震,酒意瞬间被寒意替代。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艺伎的眼中已涌起泪光,双唇因愤恨而颤抖。她缓缓退到二楼的栏边,背后是虚空,面前是那群兵痞的笑脸。
她仰起头,泪水在灯光下晶莹:“被你们睡,和被吐蕃的人睡,有什么区别?”
笑声瞬间凝固,几张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愠怒,可没有人出声阻止。
“我为后唐打天下,睡你一个艺伎,有什么要紧的?等老子回长安了,有的是世家大族的小姐,排着队等着要和我成亲呢!你别废话。”
那人说着就又拉着艺伎要走。
徐圭言醉是醉了,但脑子清醒,不过身子有些疲乏,她拖着沉重的身子往过走,“你们愣什么呢!赶紧放人!”
这话没被人注意到。
艺伎的声音带着颤,却像刀子一样割破了酒肆的空气:“你放开我!我不想!我也不是那种人!”
旁的也没人说话,只是可怜地看着她。
“你口口声声说保护我们,我不想卖身,你现在还逼我,你和他们那些吐蕃畜生有什么区别?”
“我可怜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要守着没用的贞操。守着它又能如何?不论是在长安,还是在吐蕃,都是被剥削的命。”
她说到“剥削”二字时,眼角的泪已滑落到唇边,混着胭脂的苦涩。
徐圭言心头一紧,跨步向前,想要将她拉下来。可就在她踏上木梯时,那瘦小的身影已决然转身。
一瞬间,红衣在空中翻卷,如同一朵被寒风击落的花。
“不要——!”
徐圭言几乎是扑过去,手指擦到对方的袖角,却没能抓住。下一刻,是沉闷的坠地声,混着骨骼碎裂的细响。
她愣了一息,顾不得那么多,才从楼梯上疾步滚下去,跪在地上抱住那瘫软的身体。血从艺伎的口鼻溢出,温热地溅在徐圭言的脸颊上,顺着皮肤一路滑下,直到落进她的衣领。
酒肆里寂静如坟,只有油灯在风口摇曳。那名士兵脸色发白,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圭言低下头,抱着那具还带着余温的身体,可那双眼睛已失去了光,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
她忽然发现,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眼前,而她竟慢了半步。
外头的巡逻兵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徐圭言跪在血泊中,怀里抱着那艺伎的尸体。
酒肆里的士兵们一个个低着头,有的用力抹嘴,像是想抹掉酒气,也有人悄悄退到角落,生怕被牵连。
“怎么回事?”巡逻兵的队长沉声问。
那名醉酒的士兵嘴唇颤了颤,半晌才憋出一句:“她自己跳的……跟我们没关系。”
徐圭言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她的声音冷得像刀:“没人碰她?没人逼她?”
那几个士兵这才注意到徐圭言,知道她的身份,什么都不敢说。
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屋子里。
她缓缓站起身,酒意早被愤怒与悲凉冲得干干净净,目光像冷铁一样扫过那群人:“你们在战场上是军人,在百姓眼里是护国的将士,可你们今天做的事,比敌人还卑劣。”
这句话让几个士兵脸色发青,有人想辩解,却被她的眼神逼得咽了回去。
队长识得她是上官,不敢插话,只低声吩咐人将尸体收敛。
回到军营后,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
消息很快在军中传开——有人添油加醋,说是一个艺伎不识好歹,自绝于楼台;也有人暗地议论,说那士兵仗着军功胡作非为,终于惹出人命。
在营帐外,几个下级军官低声对徐圭言劝道:“将军,此事若闹大,对军心不利。边关用人之际,不能因一个女人的死坏了士气。”
徐圭言只盯着他们,许久,淡淡道:“军心若是靠纵容恶行维持,那这支军队早晚会败。”
她的态度,让不少人心里不安——有人觉得她迂腐,有人觉得她锋芒太露,也有人暗暗佩服。
民间的反应更为复杂。
那艺伎在城中虽没多少亲人,但酒肆的老鸨却带着几个姐妹去军门前哭诉,说她生前守规矩,从不惹事,如今却死得不明不白。几天之内,市井巷口便传出不同的版本——有的说是军人欺压百姓,有的却说是女人自甘下贱,活该如此。
这种分裂的舆论,让局势更显冰冷。军民之间那条原本隐隐的裂缝,被这一夜彻底撕开。
徐圭言独自坐在营帐中,盯着案上那封没来得及写完的军报,灯火摇晃,映出她额角的阴影。
她想到艺伎临死前那句——“在这里和在那里,都是被剥削的命。”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扎在她心里。她忽然意识到,战争并不是简单的“敌我之争”,它更像是一场无形的巨网,把不同阶层的人绑在一起,谁都在剥夺谁,而最底层的人,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
她能斩杀吐蕃的骑兵,却救不了一个在楼台边缘的女子。她能为边境调兵,却不能改变军中某些人的嘴脸。
为她忽然怀疑,自己要守护的江山,到底该是什么模样。
边境的冬风像生了锈的刀,割在脸上又钝又疼,还带着一股沙土的腥甜味。
徐圭言连日未合眼,案前堆满了军报、物资清单、伤亡册,她看得眼睛发涩。每翻一页,她都像是在翻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不是怕打仗,而是这仗的方向让她觉得荒唐。吐蕃人这段时间的行军诡得很,不再正面交锋,而是四处袭扰百姓聚居的村落。烧、掠、走,像是故意挑衅,让她的兵疲于奔命。
傍晚时分,哨探急匆匆冲进军帐,跪地禀报:前方十里外的村庄被吐蕃骑兵围困,百姓被困,急需援助。
徐圭言的手顿在地图上。按理说,这么近的村子若真被围,早该有动静传来,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有人报信?她盯着地图上那片小小的黑点,眉心缓缓蹙起。
救,还是不救?
这是军人的天命,犹豫太久,百姓就可能死在刀下。她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全军整备,随我出发。”
队伍在夜色中疾驰,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空洞的闷响。寒风裹着雪粒扑打在盔甲上,细碎如砂。
越靠近,越是安静,连狗吠声、鸡鸣声都听不见。
“有问题——”她才刚出口,四面屋舍之间骤然冲出无数黑影,刀枪寒光闪烁,吐蕃的战吼如浪潮般扑来。
是圈套,是空村。
那些吐蕃人早已等在暗处,个个目光死死锁住她——“宇宙大将军”的名号已经传遍边关,他们要亲眼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是传说,还是笑话。
敌我兵力一比,结果一目了然。她几乎没有犹豫——硬打,除了全军覆没,没有第二种结局。
“全军撤!”她的声音凌厉到像一鞭子抽下去。
一个年轻士兵急得脸涨红:“将军!就这么跑?”
“跑得掉,才有命打下一仗。”她冷冷看了他一眼,声音像冰碴子。
她不是怕死,她只是清楚,这种被算计的仗,牺牲的人只会变成敌人口中的战功数字。
撤退途中,有几户村民慌慌张张打开院门,喊:“快进来!快躲进来!”
徐圭言看着那些脸,深深的皱纹里藏着恐惧,也藏着某种不自然的僵硬。她低声对亲兵道:“谢他们的好意,不必进。”
她绕过那些院落,向战壕方向撤去。
另一队——正是几日前逼死艺伎的那帮兵——却嘻嘻哈哈冲了进去。有人还回头喊:“将军胆小,我们可不怕!”
他们的笑声被关在院门后,消失得很快。
天色渐亮时,战壕方向传来几声沉闷的爆裂声,像是木梁被斧头劈断。紧接着,是短促的尖叫。
远处的村庄上空,腾起了黑烟,像一条缓缓盘起的毒蛇。
徐圭言站在战壕口,望着那片滚动的黑雾,眼底没有任何表情。她知道,那队人没能活出来。
吐蕃人做事干净利落——屠村不仅是杀敌,更是杀信任,让下一批遇到救援的人,心里先生出疑虑。
她带着不足三十人的小队钻进几日前挖好的战壕。这里地势低,泥土墙能挡住寒风,也挡住了吐蕃人的视线。
有人瘫坐在地上喘息,吐出的白气在黑暗中飘散。
水囊早已见底,嗓子干得像砂砾磨过。有人舔着嘴唇盼雪:“等天再冷些,下雪了,咱们就有水喝了。”
徐圭言抬头望天,灰蒙蒙的一片,风里带着雪意,却迟迟不落。雪,是水,也是命,但在它落下之前,他们得熬过这段既像被火烤、又像被土埋的日子。
夜晚,她靠在泥墙上,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闪过吐蕃人森冷的笑,闪过村民开门时那种难辨真假善意的神情,也闪过那群不守军纪的兵满脸得意的样子。
她心中压着一团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宫殿深处的烛火像是病人的呼吸——忽明忽暗,微弱得随时可能被风吹灭。
李起年披着战袍,站在正殿中央,手中长剑寒光隐隐。他的背影在墙上映得修长而孤独,像一棵被暴雪压弯的树。
阴影里,李慧瑾安静地坐着。她穿着一身素色长裙,手指搭在膝上,像是在等什么,又像在衡量什么。
外面传来低沉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箭簇在盔甲上轻轻碰撞的声音——密密麻麻,像雨点打在铁皮上。
李慧瑾的眼神没有动,只是缓缓开口,声音像从寒井里传出来:“现在整个宫殿都被李起云的人包围了,房顶、门口、暗道,全是他的射手。圣上……”
她顿了顿,看向殿门外的黑暗,“您还要出去吗?保命的话,我们投降吧。”
李起年转过身来,剑尖轻轻垂下,冷光擦过地面。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沉沉的光——不是绝望,而是那种燃到尽头、只剩余烬的倔强。
“我和他争皇位,”他低声道,语气却像铁锤敲在石上,“你放心,他不会杀你。”
他走到她面前,将剑反握在手,指向地面,目光像要穿透她,“你在这里等着吧。”
那是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却也是一种孤立无援的告别。
李慧瑾看着他,唇角微微抖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一声叹息,无声,却满是碎裂的痕迹。
她什么也没问,也没劝。只是缓缓站起身来,走向一旁的盔甲。
盔甲静静躺在案几上,冷得像是刚从雪地里捡来的石头。她双手捧起,替他一片片地穿上。
扣上胸甲时,她的手在微微发抖。铁片之间的锁链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风雪夜里的碎冰落地。
李起年垂眼看着她,没有说话。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充满了金属的寒意与即将到来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李慧瑾忽然走神了。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甲面,她眼前闪过另一副景象——
那是李鸾徽去世的那一夜,宫外也是风声如刀,火光映得天色通红。
那夜的御宴,酒香与血腥味混在空气里,似乎暗示着将要发生的事。
李鸾徽坐在龙榻上,案上堆着半卷奏章,烛火映得他面色泛红。
他喝了许多酒,案边的银樽倾斜着,残酒沿着雕刻的花纹缓缓滑下。但他的眼神依旧清醒,像寒冬夜里的冰河——表面有酒意的波光,深处却是冻得生疼的冷。
殿中无人敢说话,唯有火光在金漆的龙柱上跳动。
李鸾徽缓缓抬手,指向殿角的侍从:“去,把长公主请进来。”
李慧瑾踏入殿门时,外面正刮着夜风。她一袭深色宫裙,裙摆被风卷得微微浮起,眉眼沉静,对这深宫的寒凉早已习惯。
李鸾徽盯着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酒后的沙哑:“慧瑾,本该是团聚的日子,可朕却要问你一件不该问的事。”
他放下酒樽,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你可知,长公主插手军务,在唐律中,是禁忌?”
李慧瑾盈盈行礼,声音柔和得像夜风:“臣妹不过是帮陛下做事。”
“帮我做事?”李鸾徽冷笑了一声,眉宇间多了几分不耐,“帮我做事,不意味着你能私下召见浮玉、梁念瑾这些人。”
他直起身来,眼神锐利得像刀,“你是在探我军心,还是在替自己铺路?”
他忽然伸出手,五指修长而有力:“把兵符交出来。”
殿中烛火跳动,映得他手掌的线条清晰如雕。
唐制的兵符,名曰“虎符”,铜铸而成,形如一只伏虎,通体刻有细密的篆文。符身中间一分为二,左半存于皇宫,右半赐予将领,唯有两半合一,方能调动兵马。虎首昂起,眼中镶着细碎的黑玉,仿佛在夜色中也能窥见人心。
李慧瑾微微垂眸,从袖中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时,她的动作极慢,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回味一段即将终结的局面。
李鸾徽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审视与警惕。
他往后一靠,靠在龙榻上,似笑非笑:“武皇上位,前无古人,后也无来者。这是极偶然的事。慧瑾,你只是沾了皇权的光。”
他刻意压低声音,带着蔑意,“你是女子,你别妄想。”
那语气像在宣判,也像在羞辱。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空气,让殿内的寒意更浓。
李慧瑾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那侮辱对她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风声。
“兵符。”李鸾徽又催了一声。
李慧瑾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起身走向龙榻。她的步伐稳而轻,每一步都踩在殿砖的缝隙上,避开了任何会发声的地方。
李鸾徽低头看着她的手,以为她是来交兵符的。
下一瞬——
寒光骤然在殿中绽开。
那不是虎符,而是一把细长的匕首。刀身狭而锋利,像是专为近身取命而制,寒气逼人。
李鸾徽瞳孔一缩,似乎还未来得及反应,匕首已从他的肋下没入,直抵心口。
鲜血涌出,在他明黄的龙袍上绽开了一朵暗红的花。
李慧瑾的手指在他惊愕的面容上轻轻掠过,那动作像抹去灰尘,又像在记住某种触感。
她微微俯身,唇角带着一丝笑意,低声道:“我能拿到兵符,除了证明我有这个能力,还说明一点——”
她靠近他的耳畔,感受着他呼吸的急促与逐渐消失,吐出最后几个字:“他们,都支持我。”
李鸾徽的瞳孔逐渐涣散,手指无力地滑落在龙榻一侧,落地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响,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李慧瑾看着李鸾徽的尸体,微微一笑,“皇兄,你早该死了。”
“我还以为你会在羽化登仙的时候离开呢,到头来,还得我出手。”
“疼吗?”
她将李鸾徽的尸体从皇位上拉下来,自己坐了上去。
宫殿空荡荡,里面满是她的野心。
殿外的风依旧在吹,吹动帷幔猎猎作响,在为这桩宫廷密谋唱着低沉的送葬曲。
夜幕低垂,如同一张吞噬万物的巨网。
长安皇宫内,烛火摇曳,映出冷峻的铁甲与阴影。
李慧瑾的手指从李起年的脖颈处离开。
“李起云兵力强大,锋芒盖世……”李慧瑾的声音不高,却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身为皇帝,您万万要小心啊!”
李起年穿着厚重盔甲,脸色苍白,眼中却掠过一丝难掩的豪气。
“若是徐圭言在此,她必定冷静而坚决。”他喃喃自语,“可惜……她不在。”
深吸一口气,李起年将盔甲紧扣,他朝太极殿外走去。
随着重重的门扉缓缓开启,夜风撕裂黑暗,寒意刺骨。
高墙之上,千百弓箭手屏息凝视。弓弦绷紧,箭镞如毒蛇吐信,锋利无情。
李起年缓步而出,靴子踏碎石板的声音铿锵有力,犹如战鼓敲响。
月光之下,他的身影坚定挺拔,冷光闪烁中透出不屈的王者气魄。
四周骤然寂静,唯有他的脚步声,如同雷鸣般回荡。
殿外士兵屏息以待,空气中仿佛凝结着血与火的味道。
殿内,李慧瑾背对着他离开的方向。
在寂静之中,她只能听到李起年的沉重的脚步声。
而后,千万支利箭在空中划过的声音响起来,李慧瑾不由得闭上了眼。
殿门猛地震响,似千军万马冲撞铁壁。
片刻后,倒地声响起,殿外再次安静了起来。
紧接着,太极殿上空亮起红色火光。
几乎是瞬间,千箭齐发,漫天飞舞,似秋风扫落叶,凶猛而无情。
箭矢在空中划出幽幽银光。
在场的所有人都无处可逃。
“长公主!救驾来迟!”
一道声音响起。
殿内灯火辉煌,李慧瑾缓缓走出,宛如战神降临。
她的身姿挺拔,目光如炬,掌声雷动中,士兵们齐声呼喊:“逆贼李起云谋反!杀害圣上!”
她举起兵符,声音震天撼地:“我命你们,捉拿叛贼,保我后唐江山!”
呼声如洪流激荡,掀起狂风暴雨。
“还我后唐疆土!”
“还我后唐疆土!”
震耳欲聋的怒吼吞没了所有夜的寂静,如同烈火焚烧整个皇宫。
李慧瑾胸有成竹,像握着雷霆的女帝,主宰着这场风暴的命运。
第165章 往来千里路长在【VIP】
凉州以南,吐蕃以北,天色湛蓝如洗,云影低垂,映照着起伏不尽的沙丘与灰黄的戈壁。秦斯礼翻身下马,踏进一个小小的驿站,耳边传来压低的交谈声。
几个身着胡服的商人正蹲在墙根喝马奶酒,其中一个用带着西域口音的汉语悄声说:
“……前些日子,后唐军去救人,折了不少兄弟。听说,连那个宇宙大将军也……”
话音戛然而止,他朝门口望了一眼,神色不安。
秦斯礼心头一震,却并未露出异色,只抬手给了几枚铜钱,换了一壶热茶。他端着茶碗慢慢走出去,心中暗道——这传言,未必可信。徐圭言的命大得很,不会那么容易出事。
从凉州一路向南,地貌渐渐由戈壁变为起伏的绿洲。驼铃阵阵,商队如长河蜿蜒在黄沙之上。
秦斯礼经过一处集市,市井里汇聚了四方人:披着绣金长袍的粟特商人用高鼻深目的脸笑着讨价还价,腰间的银刀闪着寒光;身形高大的吐蕃牧民在摊前牵着牦牛,毛发蓬松的牛身上挂满了皮袋和铜铃;身着轻纱的于阗女子戴着宝石头饰,腰间串着香料袋,步履间香气四散。
更让秦斯礼意外的是,这里有不少女商人——她们有的穿着绣锦胡服,有的披着细麻长衫,眼神精明,笑容如刀锋般利落,带着随行护卫往东行去。
有人卖马,有人卖茶饼、胡椒、石榴干,也有人牵着载满丝绸的骆驼车。
空气中混杂着奶茶的甜香与烤肉的炙香,还有铜钱与刀剑碰撞的清脆声。
这条路曾经是他走过很多遍的,久违,竟然有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
秦斯礼沿着丝路一路南行,跨过一片又一片荒原与冰封山口。日里,烈日灼眼,风卷沙如刀割;夜里,风声似狼嚎,星河如泼墨般洒满天际。
行过葱岭时,他曾在山口遇到暴雪,雪粒击在铁甲上发出脆响;穿过河谷时,又见到成群的野驴和黄羊飞奔而去,扬起尘土如雾。
这一走,就是两个月。
在旅途之中,秦斯礼经常想起徐圭言。尤其是她来凉州的时候,那时候他们都还好年轻,可那时候他们就已经有了厚重的故事和横亘在心中的无法消除的爱恨。
风沙四起,秦斯礼看着无尽的沙丘,陷入了沉沉的思念之中。
在翻越一处黄土丘时,秦斯礼遇到了一支东归的女商队。领头的女商人姓鲁,四十来岁,皮肤被风吹得粗糙,眼睛却亮得像鹰。
“你一人往南?不怕吐蕃的巡骑?”鲁商人挑眉问。
“怕有用吗?我找的人,在南边。”秦斯礼淡淡答道。
鲁商人听了,笑得爽朗:“那我就送你一程。南方路上不好走,有我的人,至少能挡一半麻烦。”
于是她们并肩而行,白日赶路,夜里在篝火旁听胡琴与汉曲交织。
鲁商人讲起过往的事——谁家儿子在敦煌娶了龟兹姑娘,谁家的货在雪崩里埋了三十匹马——风沙里,秦斯礼静静听着,心底的急切反而更浓。
行至于阗南道的一处驿堡时,秦斯礼在饮水间,听见一对驿卒闲聊:
“那徐将军啊……听说是陷在吐蕃高原上,生死不明。”
“哪能真死?我听商人说,她带人硬是走了十几天,喝雪水活下来。”
秦斯礼听着,心脏骤然收紧。第一句话如刀,第二句话又像一口火把胸腔点燃。
他抿了抿唇,没有插话,只默默收紧了缰绳——他更想快一点到南方,更想见到她。天下之大,谣言四起。
西域初冬,雪线已逼近河谷。
狂风夹着细雪从吐蕃高原滚落下来,吹得营帐猎猎作响。
崔彦昭立在军中指挥台上,甲胄冰凉,目光如鹰般扫过战场。就在两日前,吐蕃边境还只是小股骚扰,然而今晨,前哨火炬骤然连成一线,数百骑疾驰传来同一条消息——
“吐蕃大军全线压境!”
——他们已经知道长安内乱的消息。
突如其来的压迫
山谷对面,吐蕃军的战鼓沉沉如雷,一波又一波的骑兵如黑潮般涌出。马鬃上结着寒霜,战旗飘扬如烈焰燃烧。那些身披牦牛皮甲的巨汉在雪地上高声呼喊,长矛与弯刀闪着凶光。
崔彦昭抬手,沉声道:“列阵!”
号角声从高台上刺破寒风,汉,还未等他们完全部署,来,满脸的霜雪和血——
“将军!徐……徐圭言……她的部队,在南谷救了一个村落……被吐蕃军围剿,全军……全军覆没!”
,瞬间激起难以平息的波澜。
,眼神不再盯着敌阵,而是彼此对视,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恐惧。有人低……她可是徐将军啊……”
有人手里的长枪微微下垂,盔甲的铆钉在寒风中轻轻颤动。
徐圭就是“不会输”的代名词,凉州保卫战,,现在她却出了事?
若连她都战死,那么,这场仗还有赢的可能吗?
更糟的是,长安那边的内乱已传到最偏远的军帐——皇城之中,亲王互斗,血流成河。有人说皇帝已死,有人说兵符落入长公主之手。真假未明,但足以让军心如同被烈火烤裂的冰面,随时会崩塌。
风雪里,有士兵忍不住喃喃:“长安都乱成那样了,咱们打赢又能怎样?”
另一个苦笑道:“长安不在了,咱们守的……是什么江山?”
这些低语像阴影般蔓延,连战马都似乎感受到了,鼻息急促,不安地在雪地里刨着蹄。
崔彦昭站在台上,手握长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得出士兵的眼神——那不是畏战,而是失去了依靠。
战鼓声依旧,吐蕃的骑兵阵型已成巨环,逐渐收拢。他知道,如果此刻有人弃阵,防线立刻会像破裂的雪堤一样,被敌人瞬间冲垮。
他沉声喝道:“鼓手,三倍急鼓!传我军令——退无可退,杀!”
然而,风中依旧夹着丝丝沉重的沉默。
三倍急鼓震得天地都在颤动,吐蕃的骑兵如洪水决堤般倾泻而下。雪地被铁蹄踏得翻起白浪,战马喷着热气,耳边是长矛割裂空气的呼啸声。
崔彦昭长刀一挥——
“杀!”
后唐军的长枪阵瞬间收拢,枪尖在雪光下闪成一条锋利的黑线。第一波吐蕃骑兵撞上阵列时,发出骨裂与金铁交击的闷响,鲜血溅到冰雪上,立刻染成深红色。
一名年轻士兵被马刀劈中肩膀,踉跄着仍死死抓住长枪,嘶吼着把敌人连人带马顶翻。他的脚下,雪混着血泥,像沸腾的浆糊般黏稠。
远处的吐蕃弓骑列成半圆,战马在雪地里侧身疾驰,羽箭成排飞来,咚咚咚钉在盾牌上,也有不幸之人直接被钉翻在地,血雾在寒风中化作细小的冰晶。
崔彦昭看着阵型一步步被压缩,心头如坠冰窟,却依旧高声呼喊:“稳住!徐将军若在,必不后退!”
吐蕃战旗如火焰般在雪原翻涌,那黑底金纹的牦牛头图案仿佛在俯视这些疲惫的汉军。高原的战士个个如铁塔般高大,他们的战吼与战鼓交织,震得人耳膜发麻。
雪越下越大,能见度已不足十丈,但这并不能掩盖敌军的逼近——反而像是天与地一同压了下来,让人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们在这片雪原上,成了孤立无援的一点火光,随时可能被扑灭。
秦斯礼跨过一道冰封的河,马蹄声在静寂的天地间显得格外突兀。他忽然停下,望向西北的方向——远处的天空正翻涌着低沉的黑云,像是有什么在酝酿。
在他远望的同一时间,崔彦昭的阵线已经被撕开。
吐蕃铁骑如洪流般涌入,碾碎了雪地上的防线。
一名副将拼着最后一口气冲到他身边,嘶吼着:“副将军!撤吧!”
崔彦昭握着长刀,望向染血的雪原,咬牙不动。
远处,一面残破的后唐军旗在风雪中剧烈抖动,像是随时会被风撕裂。
“撤——”
风雪夜,战鼓沉沉,后唐的营帐一字排开,却少了几分军阵的森严,多了撤退后的混乱与疲惫。
秦斯礼骑着马踏入营中,靴底的雪被烙在泥泞里,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他翻身下马,还没来得及解下披风,就被士兵抓住。
崔彦昭正伏在案前,指节紧扣着沙盘上的木筹,脸色灰败。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眼底的血丝像裂开的冰纹。
“副将军,营中有外人来,名叫秦斯礼,说是来找徐将军的。”
崔彦昭认得秦斯礼,他点点头,“让他进来。”
秦斯礼一进门,带着局促的笑,“徐圭言人呢?活着吗?我想见她!”秦斯礼的声音带着风雪的寒意,却忍不住颤了一下。
崔彦昭垂了垂眼,避开他的目光,沉声道:“前方战报说她现在失踪了……”他抬头看向秦斯礼,“但现在我们不能浪费主要兵力去找她,只派遣了一支小队……”
秦斯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些不是谣言吗?她怎么会出事?她可是徐圭言。”
崔彦昭,张了张嘴,看着秦斯礼失魂落魄的模样,像从沙漠之中爬出来的干尸,他便也没再说什么,满面愁容地看着面前的作战地图。
“我问你——”秦斯礼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她还活着吗?”
主帐里的空气顿时凝固。
外头的风鼓动着帐门,猎猎作响,像是在催命。
崔彦昭抬起眼皮看他,犹豫片刻后才开口,语气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军中……得信,说徐将军,全军覆没。”
那一刻,秦斯礼像是被什么从背后猛击了一下,耳边轰鸣作响。
他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全军覆没?
他心跳极快,一时间还没有办法消化这个信息。
“我不信。”
崔彦昭垂眸,身子垮了下来,“我也不信,但确实没找到她的踪迹。”
风声透过帐门钻进来,吹得他眼角生疼。
可那疼意混着酸涩,很快化成了模糊的湿意。
千里迢迢,终究是人各有命?
崔彦昭的声音变得低沉,低着头,地图上的标记也都看不懂了,他清了清嗓,“别想了,赶紧防守吧,我们已经撤退了不少……我知道您也是打过仗的,如果不嫌弃,就随军而行吧……”
秦斯礼一屁股坐了下去,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士兵端了水进来,他抿了一口,水还没咽下去,他便止不住地咳。
一杯水,剩下没多少,秦斯礼喝完就昏倒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李起云策马驰至长安城外,冷风凛冽,带着肃杀的气息。
他的目光透过灰蒙的空气,望向那座巍峨的城墙,内心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让他忌惮的,莫过于徐圭言。
她若站在李起年一方,那么昔日的盟友就将化作敌人。
李起云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惆怅,他甚至不愿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但又暗自想着,只要她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好,毕竟一切权力终归为自己所有。
他骑在马上,视线穿越护城河的波光,心中盘算着城内的空虚兵力。
李起凡已经死在皇宫之中,李起年无有力的兵马支撑,李文韬那些西平文臣武将不过纸糊的防线,胜利似乎触手可及。
大军整齐排列,铁骑如潮水般涌动,鲜红的旌旗猎猎作响,似乎昭示着即将到来的王朝更迭。
李起云沉声喊话,声音如同雷霆般震撼:“开城门,放你们里面的人一马!我是从泰山归来的正统天子,长安城必归我所有!免得无谓流血!”
话音未落,城门却纹丝不动,厚重的铁门如同大山般屹立不倒。战士们躁动起来,呼声渐高:“往里打吧!开城门就是怯懦,破城斩将才是王者之道!”
就在冲锋号角即将吹响的瞬间,一道身影挺立于城门前,是梁念瑾,脸色如铁,语气铿锵有力:“逆贼李起云谋反,弑君夺权,岂能称正统登基?尔等岂能从贼人门下纳粮?”
李起云听闻此言,心头猛然一紧。他原以为自己留在京城的精锐部队会彻底压制李起年,没想到消息迟迟未传,反而李起年已死?
这让他震惊不已。
难道城中仍有尚未发觉的余力?
难道形势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梁念瑾继续道:“长公主李慧瑾临朝代持,为守护李家江山誓讨贼逆,誓死不让逆贼得逞!”
听到这里,李起云猛地意识到,他忘了李慧瑾——李鸾徽的*傀儡。
但下一刻他心中一紧。
如果李慧瑾现在有能耐撑着长安,那她怎么会让李起年死呢?
李起云突然一切就都明白了。
他眯了眯眼,曾以为可以长驱直入的长安,风卷残云,却未料还有这般坚壁清野的顽敌。
忽然,城门缓缓开启,厚重的铁链声回荡天地,像是沉睡巨兽苏醒的咆哮。
两军对峙,旌旗猎猎,尘土飞扬,号角长鸣,刀剑交击,火光映红了天际。
长安城内,刀光剑影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战马嘶鸣震天撼地,士兵们呼喊:“还我后唐江山!”
“讨贼逆,护我家邦!”
既然如此,那就打吧。
李起云策马冲锋,内心只有对胜利的渴望。
踏着这群人的尸体,他就可以走到最高位!得到那个位置!
天地间,哀歌与怒号交织。
与此同时,在边疆的后唐大军,也正在进行着一场胶着的战役。
边疆的战场上,战火刚刚燃起,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先前,后唐军第一次迎击吐蕃的进攻,却遭遇了惨痛的失败。
现如今,兵士士气溃散,伤痕累累的坐在营帐里,士兵们垂头丧气,眼神中透出绝望和疲惫。
崔彦昭站在军营中央,眉头紧锁,面色沉重。
大战在即,士气如此颓然,崔彦昭长叹一口气。
本来以为是依靠的秦斯礼也离开了,他一个人去南谷找徐圭言。
他一夜整装待发,披挂齐整,踏入黑夜,朝着南方徐圭言所在的方向疾行。
月光如水,星辰隐约,风声掠过旷野。
崔彦昭现在是求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长安还有自己的内乱,他们是真成了孤军。
就在崔彦昭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军营远方一道炽热的光芒划破寂静。
第166章 孑遗尸骸相撑拒【VIP】
夜色沉如铁,远天忽然绽开一抹赤红——那不是今日的夕光,而是战场的信号。
如流星般的火焰拖着长尾划破夜空,在高处炸开,迸出的火点如漫天的朱砂洒落,映得远山与城影都带上了一层血色。
军营中的士兵先是抬头看去,随后有人低声惊呼:“是边信……有人回来了!”
未及细想,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先是稀疏,继而密集,似是无数战鼓在大地之下擂动。
崔彦昭推开营帐,立在风中,望向那火光映照的方向。夜雾翻滚之间,一个身影在战马之上疾驰而来,披风猎猎,带着未散的硝烟气息。那马快得像要踏碎风声,鬃毛与尘沙一同飞扬。
“是……徐将军吗?”有年轻士兵眯起眼,声音带着试探与颤抖。
而就在下一息,前排有人猛地喊出:“是将军——是徐圭言!”
这一嗓子仿佛在死水里投下巨石——瞬间,全营沸腾。
有人高举长刀用力挥舞;有人脱下头盔抛向空中;更多的人则红了眼,呐喊着她的名字:“徐——将——军——!”
这声音像风暴般翻卷,冲破了沉闷的夜色,带着血与泪的炙热。
徐圭言的战马冲到营门时,忽然一个踉跄,她整个人从马上侧身滑下。几名士兵眼疾手快,将她接住,触手皆是凉透的甲片与被血浸湿的衣料。
“快,送到军帐!”有人大喊,立刻有士兵取来水囊与药箱。
帐中灯火被点得通明,铜制军壶的热水腾起白雾。有人想帮她脱下甲胄,却发现锁甲的皮带几乎与血黏在一处,硬生生扯开时带下一大片血痕。
徐圭言只是低声吸了一口气,没有呻吟。她抬手,指尖微颤,却直指案上的军图:“军务,给我。”
崔彦昭急道:“将军,您先——”
“军务。”她打断他,声音低沉沙哑。
徐圭言的平安归来,让整个军队沸腾,士气大振。
她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后,便开始和崔彦昭商议军务。
她在军图上迅速画下路线,指尖连成锋锐的曲线:“敌军以为我溃败,必松防线。三更前,全军依‘雁行阵’列队,左右翼用‘衡轭’包抄,中军弩手在后压阵。”
“是!”传令兵抱拳,立刻飞身出帐,口中高喊:“传将令——全军列雁行阵、衡轭包抄!”
营中顿时活了。
铜号在夜色中长鸣,声如裂帛;鼓师挥下鼓槌,战鼓擂动,由慢至急,震得军旗猎猎作响。
刀盾手抬起圆盾,将铁边与盾心敲得当当作响;弩手一根根装填羽箭,弓弦被反复拉试,发出紧促的嗡鸣。
铁甲被一件件扣上,环首刀插入鞘中发出轻颤的金属声,像无形的低语——杀敌、杀敌。
战马被披上棕红色的甲具,铜面具下的双眼映着火光,似野兽在等待扑击。
徐圭言立于营门火光之下,披风如血,长刀斜背。她高声喝道:“今夜,不是为了退,不是为了苟活!长安在后,百姓在后——我们在,就是一道墙!”
“在——!”数千人齐声应和,那一声如惊雷滚过,震得篷帐与旌旗一齐抖动。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下,战鼓声同样沉沉作响。
城楼之上,李慧瑾戴着朱纱护额,披猩红战袍,腰间悬着雕龙佩剑。她的身后,守军列成“鱼鳞阵”,长戟如林,刀盾交错,弓弩手分列于城垛之后。
城外,李起云的大军排成密密麻麻的“锋矢阵”,骑兵如利箭般直指城门。数百面黑底金纹的大纛旗迎风而舞,每一杆旗都是一股逼人的杀气。
马蹄震动,声浪如海潮拍击城墙。
梁念瑾骑着通体漆黑的战马,高声质问:“逆贼弑君,还敢自称登基?!”
李起云只是抬手一挥,鼓声骤然急促,骑兵前列的长矛齐齐前倾。
——边疆,徐圭言策马领军,雁行阵在夜色中铺展开来,如展翅的巨鸟,铁骑的奔腾卷起漫天尘沙。
——长安,城楼弩箭齐发,破空呼啸落入敌阵,带起一片惨叫与乱影。
——边疆,衡轭两翼绕出,锋刃闪烁如雪光席卷,敌军的阵脚在黑暗中崩裂。
——长安,投石机隆隆运作,燃着松脂的巨石砸下,烈焰映红了护城河的波光。
两条战线,在同的气息,在后唐这片土地上交织、奔腾。
,各表一枝。
长安的天,灰得像压下来的铅盖,空腥的气味。
前一日的黄昏,战火已在城下蔓延到每一条巷道。
护城河畔,箭,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城楼上,旌旗猎猎,金鼓声震得城砖都在轻颤。
李起云立在战阵中央,高举长枪,□□的战马喷着热气,蹄声敲击在被血浸湿的泥土上。他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眼神穿过混乱的烟尘,望向那座他本以为必能拿下的城。
他算过无数次这场仗的胜算——长安的兵力空虚,李起凡死了,李起年手里没有足够的兵,他的军队若迅速攻城,必能以雷霆之势破门而入。
可当第一声攻城的号角响起时,他才意识到,自已低估了城内的防御,也低估了一个女人的手腕。
——李慧瑾。
城楼上,她一袭战甲,立于风中,眉眼冷肃如霜。她调动的是长安最后的禁军与从西北边塞调回的精锐,这些兵早已历过无数血战,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像寒铁打磨过的刀锋。她将弓手与枪兵交错布阵,弩机上膛,投石车与滚木早已就位。每一次冲锋,都被稳稳挡住,甚至反杀数阵。
战鼓在城内外同时轰鸣,节奏急促得像擂在每个将士的心头。刀光在日光与火光的交织中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焦土与血的气味。
城下,李起云的骑兵一次次冲锋,却一次次被箭雨与枪阵逼退——那箭雨密得像一张黑色的天网,瞬间将最前排的骑兵全部撕碎。
他原本自信的阵型在两轮猛攻后开始松动,士兵间的呼喊中带上了犹疑与惊慌。反观城楼上的禁军,杀声反倒愈加高昂。
到了午后,城门忽然缓缓打开。尘土飞扬间,一支黑甲铁骑疾驰而出——战马披挂厚重,骑士全副武装,长刀反射着夕阳的寒光,像一条锋利的钢浪席卷战场。
为首的,正是李慧瑾。
她的刀劈开第一个敌军的战戟,溅起一片血光。身后的铁骑呼啸着碾入李起云的阵地,冲击力如同山崩海啸。
那是长安最坚硬的力量,是真正能以一百敌千的死士。
李起云在战场上挥枪抵挡,但眼看自已的战线在铁蹄下崩裂,他心中明白,胜负已分。
黄昏时分,战场逐渐寂静。血水在战场低洼处汇成小小的水洼,残破的战旗倒在泥中,偶尔被风掀起,又无力地垂下。
东宫的烛火已经点起,昏黄的光摇曳在帷帐之间。李起云站在宫门前,看着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宫殿和位置。
现在他进来了,可他也失败了。
站了好一会儿,他脱下战甲,坐在案前,背脊微微弯着,像压上了千斤重担。
他的手指摩挲着剑柄,眼神空茫地落在案上的地图上——那些被他用红笔圈出的路线,如今都成了失败的印记。
窗外有风吹过,带着残存的战鼓回音和远处马蹄的杂音,催促着他的命运一步步走向终点。
他缓缓站起,将佩剑横在膝上,指尖沿着刃口缓缓划过。冰凉的金属像一条冰蛇,沿着他的血脉游走。
他想起了太多往事——少年时的豪情,曾经立下的誓言,还有那个在长安街头并肩策马的身影。
最终,他闭上眼,长吸一口气,刀锋抬起,血光一闪。
当李慧瑾踏入东宫时,屋内的烛光依旧摇曳,空气中混合着血与冷香。李起云的尸体横在案前,双目半阖,眉间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宁静。
她的脚步停在他身侧,视线只是淡淡扫过,没有喜悦,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知结局不可逆转的平静。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案上的一封信——信封边缘被血水浸湿,墨迹有些晕开,但那四个字依旧遒劲分明:“圭言亲启。”
烛光映照下,这四个字像是带着火焰般跃动,它的存在,比尸体本身更沉重。
李慧瑾伸手拿起信,指尖略微停顿了一瞬。她没有立刻拆开,而是低下头,盯着信封上的名字,目光深沉得像要看透其中隐藏的一切。
城外的风呼啸着卷过长安的夜空,吹动她的披风猎猎作响。那封信,像一枚尚未爆裂的火药,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堡垒的城墙在风雪中发出低沉的呻吟,像一头濒死的巨兽。
夜色压得低沉,战鼓早已停息,取而代之的是偶尔传来的箭矢破空声与敌军在黑暗中交换的低语。
徐圭言立在城墙残破的墙后,披着已经被血与泥浸透的战袍,手中的长刀仍然滴着冰冷的水珠。
她的指节发白,却没有放下。城外的吐蕃军营火光点点,像一圈收紧的锁链,层层包围着这座孤立的堡垒。
兵力——她心里很清楚,这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他们已经撑了太久。箭矢用得节省到只能射向最近的敌人;粮仓里只剩下一些发霉的干粮与坚硬的豆饼;受伤的士兵躺在临时的木棚下,血腥味与药草味混在一起,浓烈得让人几乎窒息。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般划过喉咙。绝望像寒潮一样从心底涌起。
自已的一生,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记忆忽然从某个温暖的地方翻涌出来。
那是她小时候,尚在徐府后园的日子。
阳光穿过石榴树的叶子,斑驳地落在青石小径上。她扎着两个小髻,手里握着一把木剑,挥得很笨拙,动作却认真得像个小将军。
院墙外,秦斯礼总是翻墙过来找她玩儿。
他总是笑嘻嘻地递给她一包用荷叶包的糖杏仁,说是从家中父亲的书房里偷藏下来的。
然后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边吃边看远处的纸鸢在风里飘荡。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未来会像那纸鸢一样,自由自在地飞。
可命运的手总是来得突然。
秦家巨变的那一年,京城的天空连日阴沉,传来的是一声声惊心的传闻。她躲在徐府的廊下,仔仔细细地盯着早已发硬的糖杏仁,等不到那个翻墙进来的少年了。
那之后,她的路,便不再有温柔的颜色。
她开始埋首于书卷与兵法,像是要用每一分才学去抵挡命运的寒风。
十七岁那年,她在科举中连中三元。那一日,徐府张灯结彩,父亲笑得须眉都颤,兄长们拍着她的肩,仿佛整个家族的荣耀都系在她身上。
徐府鼎盛的那些年,宾客盈门,座上无白丁。
茶香绕廊,琴声盈耳。她穿着新裁的青衫,行走在廊间,心里满是对未来的笃定与昂扬——她要做的,不只是徐家的女儿,她要在朝堂上留下属于自已的名字。
她入了户部,做了校书郎。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见官场的全貌——表面的文雅、诗酒与清谈之下,暗流涌动,人情交易像看不见的丝线,牵动着无数人的去留与命运。她学会了在笑声里听弦外之音,在一盏茶的功夫内,衡量利弊得失。
就在她最风光的时候,她去了凉州——与秦斯礼重逢。
那是西北的风,带着砂砾扑在脸上,疼得发热。
他竟然成了曾经他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他们之间隔着多年与无数变故,可当四目相对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石榴树下的午后。只是,她已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她这一生,追求的是何物?
可如今,这一切将以何告终?
城墙上,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她睁开眼,抬头望去,夜色深处的敌军火光正一点点逼近。风里带来战马的鼻息声和兵刃的碰撞。她知道,最后的冲击就要开始,而她手下不足千人的残兵,早已疲惫到极限。
她用力握紧了刀柄。掌心的皮早被磨破,血渗进刀柄的缝隙,染成暗红。
如果这是结局——她愿意站着死。
她曾为自已追求的一切,付出所有。
那就让她为这份追求而死去,死在自已守护的城墙上,死在她愿意用一生换取的旗帜下。
堡垒内的火把被风吹得摇晃,照亮了她眼中的光。
风声里,鼓声再一次响起。
风停了。
不知何时,鼓声与喊杀都已经消失,只剩下沉甸甸的寂静,像一张厚重的幕布,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徐圭言缓缓睁开眼,鼻腔里全是浓烈的血腥味,像是直接灌进了喉咙,带着腥甜与铁锈的苦涩。
她躺在一片死寂的战场中央。四周是一具具蜷缩的尸体,有的眼睛还睁着,有的手还握着刀。寒风刮过,他们的发丝与盔甲发出细微的响声,像是在低语。
——她还没死?
记忆像碎片般闪过:最后一轮冲锋时,她被长矛从背后刺穿,整个人被撞得翻滚在地,压在了几具倒下的战友身上。
然后就是漫长的黑暗与沉重的呼吸声,直到现在。
就这样睡过去吧。
徐圭言无力挣扎。
可一闭上眼,她突然想到了秦斯礼。
她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
——秦斯礼。
他在哪里?
徐圭言想着,她还有话要同他说,她不能就这么死去。她有很多话要和他说,他的偏执和悲伤她都看在眼里,她不能就这么平静地死去。
徐圭言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压在自已身上的尸体。
盔甲和血水在摩擦间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的手掌早已被冻僵,连握刀的动作都显得迟缓。
尸体下的地面冰冷而湿滑,她踉跄着爬起来,手里的长刀几乎是拖在地上。她一步一步,踩过战友与敌人的身体,向战场的制高点——一处低矮的山顶——走去。
那是一段极短的路,可她走得仿佛耗尽了生命。
终于,她站在了山顶。风呼啸着掠过,视野一下子空旷开来。她俯瞰着整片战场——
满目疮痍。
地面被血染透,变成一张巨大的暗红色布匹,尸体一层叠一层,兵器插在地上,旗帜倒在泥里。
空气中仍漂浮着焦灼的烟尘,刺眼得让人怀疑太阳都蒙了灰。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这是胜还是败?活着的她,到底站在了哪一边?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本能地警觉起来,猛地从一具尸体上拔出一把长枪,横在身前。握枪的动作依旧稳,可手指微微发抖。
那几个黑点渐渐走近——是人。
前面的人肩上披着吐蕃的盔甲,步伐沉重,背着刀枪。
另一个则被拖在地上,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
那两人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往前挪动。
他们走到近处,看清了她的衣着与盔甲——那是大唐将军的装束。
为首的吐蕃士兵停下来,喘了口气,嗓音沙哑地说:“将军……您好……”
“战争结束了。”
那一刻,时间像是被拉长。
徐圭言的枪尖仍指着他们,呼吸粗重。她盯着那双满是血污却没有敌意的眼睛,慢慢地、缓缓地,将长枪放下。
吐蕃人没有再多说,带着同伴,一瘸一拐地从她身边走过,消失在山坡的另一端。
风声重新涌了回来,带着战场上的腥气与烟味。
徐圭言低头,看着自已满是裂口的战靴,指节忽然失去了力气。她转过身,踉跄地走到尸堆旁,重重地坐下去。
盔甲与尸体的碰撞发出钝响,她被击碎了一样,双手捂住了脸。
眼泪从指缝间溢出来,瞬间湿透了掌心。她先是无声地颤抖,下一瞬,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河堤决口——
她仰着头,放声痛哭。哭声嘶哑、撕裂,要把所有的悲伤与疲惫吐尽。
四周,狼烟依旧滚滚,从战场的边缘升起,直入灰暗的天际。
她的哭声,被风卷走,消失在这片没有胜利者的土地上。
第167章 问菩萨为何倒座【VIP】
尸体的重量仍压在她心头。
徐圭言坐在尸山之上,盔甲破裂,血迹斑驳。风刮过时,吹得她发丝散乱,视野之中尽是赤红与灰白。
天色昏暗,像被浓墨染过的纸张,沉郁得要滴下泪来。
她的哭声早已被风声吞没,泪水烫得像火,却浇不灭胸腔里无尽的空洞。
她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可就在此时,大地忽然传来一阵震动。
“轰——轰——轰——”
起初细微,仿佛是风吹动枯草的错觉可很快,震动越来越清晰,像是千军万马踏地而来,连血泊中凝固的水迹都被震得泛起涟漪。
徐圭言猛地抬眼,死寂的眼底骤然迸出一丝光。
尘土在远方翻涌,遮天蔽日。那不是风卷起的沙,而是整齐的军阵冲锋而来。刀枪林立,旗帜猎猎。她分辨出那旗上的纹饰,心口一震。
为首一骑如飞,马蹄卷起的风压得尸山上的枯草都伏倒。阳光从乌云裂隙间透下来,照亮那骑者的身影——
竟然是浮玉。
徐圭言一瞬间怔住。她满身血污,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可浮玉那双眼睛清澈如昔,执缰而来,眼底却带着一抹从未见过的坚决。
“将军——!”
浮玉的声音震彻战场。
随着他一声高呼,身后整齐的军阵轰然停下,铁甲叠响,旗帜齐整。数万人骤然止步,尘沙翻涌间,天与地都仿佛为之一震。
徐圭言缓缓从尸堆上站起,盔甲的碎片哗啦作响,她的身影在暮光与硝烟中仿佛被无限拉高。
浮玉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猛地一叩首。
紧随其后,整整五万中央军跪倒在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震裂云霄——
“五万中央军,听徐将军调遣!”
喊声滚动,传入天地之间,唤醒沉睡的山河。
徐圭言怔怔伫立,她喉咙发紧,心脏剧烈跳动。她抬眼望向那跪倒的军阵,眼眶再一次湿润,却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那份沉甸甸的托付。
浮玉抬头,语声铿锵,带着压不住的热烈:“将军,长安下旨,五万中央军全数奉您号令,随您讨敌护国!已将敌军击退!”
徐圭言呼吸急促,脑海里轰然炸响。她终于明白,这支军队并不是凭空而来,而是……来自长安。
就在徐圭言出征之后,长安皇城大内,帷幔低垂,烛影摇曳。
李慧瑾端坐于御案之后,身披绛紫色朝服,眼神冷而坚决。梁念瑾、浮玉、数位重臣环立左右。
梁念瑾神色凝重,拱手上前,语声急切:“长公主殿下不可!中央军中有北门禁军,实力非凡,调走了他们,长安该如何守?李起云实力不容小觑,万一节外生枝,岂不是腹背受敌?”
他的话掷地有声,满殿皆是压抑的沉默。
一旁的人也亦低声劝谏:“殿下,若吐蕃只是虚张声势,边疆困局或可拖延。此时调出中央精锐,长安空虚,若有奸佞借机作乱,后果难料。”
然而李慧瑾却只是微微抬眸,目光冷静而笃定。
“若我连百姓都护不住,还要这天下何用?”
她的声音不高,却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这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而是万民之天下。若我只知守着城池江山,而眼睁睁看着边疆百姓血流成河,那我要这龙椅,又有何面目自称李家子孙?”
她缓缓起身,步步向前,声音逐渐昂扬:“我要的天下,不是空城、不是冷宫,不是枯骨累累的疆土。我要的天下,是有子有民的天下!我要护得住他们,才有资格坐在这殿上!”
言罢,她一挥袖,决绝下旨:“传令——调中央五万精锐,即刻由浮玉将领,驰援徐圭言!”
烛火在风中摇动,照出她面庞上的坚毅,宛若一尊烈火不灭的神祇。
徐圭言听完浮玉的言语,心里狠狠一颤。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她独自的挣扎。
长安的城楼之上,还有人注视着边疆的烽火,为她点燃了最后的希望。
她缓缓抬手,长刀横举,指向天际,声音沙哑却铿锵:“诸君,幸苦了。”
原来是他们在鼓声骤起时,战马嘶鸣,中央军与残部合流,一柄重剑直劈吐蕃军阵。铁蹄翻滚,长刀闪光。
这才救了她。
这才结束了战争。
边境重归平静,
中央军分批驻扎在城外,他们不再只是冷硬的兵器,建设者。
有人推起沉重的石材,料,帮百姓重搭屋舍;更有人蹲在瓦砾间,,轻声安慰。
吐蕃人也在整理行车辇,在中央军的监督下,缓缓踏上归途。偶尔有百姓远远看着,却已没有了仇恨的叫骂,只有劫后余生的
有孩子追着吐蕃人走远,最后被母亲一把抱起,紧紧搂在怀里。
这一幕,让徐圭言的心口忽然酸涩。
她策马而行,马蹄踏在满是尘土与血迹的土地上。一路望去,断壁残垣间升起的炊烟,战争虽然摧毁了一切,但人心仍在,生活仍要继续。
她走进城时,百姓纷纷从两旁涌来。
有人低声惊呼:“是徐将军!”
有人眼里闪泪,带着感激与敬畏。
也有人直接放下手中的木槌,扑通一声跪下。
“将军保我等性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声音此起彼伏,渐渐汇聚成整条街巷的回响。
徐圭言勒住马缰,心口骤然发紧。她从未奢望过这种景象——百姓将她当作依靠,将她当作血与火中走出的神。
可她明白,她只是做了她必须做的事。
她举起手,声音不大,却清晰:“都起来吧。此战不是我一人能赢,是你们,是后唐子民的坚守。”
百姓泣不成声,却仍旧有人低头不起。
天下乾坤已变。
等到她进入州府衙门,等待她的却是另一重震动。
书吏呈上快马加急的文书,篆字鲜红,纸页仍带着未干的墨香。徐圭言展开一看,心口猛然一滞。
——长安传来,长公主李慧瑾,登基为帝。
短短数行字,却如惊雷炸入耳中。
她定定地看着那道文书,半晌失神。
昔日的长公主,如今已是天下之主。她以雷霆之势荡平了东宫余孽,平定内乱,登基为帝。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登基后第一道诏令,竟是——
“特赦天下。”
牢狱之中,囚犯重获自由;征税宽缓,徭役减免;无数流亡在外的士子百姓,得以返乡。
百姓欢呼雀跃,长安大街小巷燃起香火,皆称颂新帝仁德。
徐圭言心底一阵说不出的震荡。
那李起年呢?
李起云呢?
徐圭言仰头看着天,当初她知晓宫中定有其他势力,从周王的厌胜术到李起平的离去,朝廷上有一只看不到的手操控着这一切。
她收到的那封警告信,让徐圭言确信李慧瑾也有登基的野心。
最重要的是,秦斯礼忙前忙后,既不为周王,也不为任何臣子,更别提是西平集团了。他为了谁?
徐圭言看向了藏在秦斯礼背后的长公主。
眼下……
她一度以为,李慧瑾冷静、克制、权谋在握,如果要登基,那登基后必先以铁血收拢天下。
可没想到,她的第一道旨意,竟是抚恤人心。
“……她,竟真的成了陛下。”
徐圭言低声喃喃,手心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马蹄声急促传来。
大街上传来清脆的呼喝声:“圣旨到——”
一队仪仗队自长安而来,金銮使身着朝服,手捧黄绫圣旨,立于徐圭言马前。
“边疆将士,跪接圣旨!”
街道两旁,士兵与百姓一齐下跪,跪地如潮。
徐圭言愣了片刻,这才缓缓翻身下马。盔甲摩擦声清脆,她屈膝跪地,双手捧举。
风吹过她凌乱的发丝,吹不散她此刻心底翻涌的疑惑与震动。
圣旨展开,金色的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金銮使高声宣读:“奉天承运,新帝诏曰:徐圭言,女中豪杰,平定边疆有功;智勇兼备,筹谋冠世。特授为左相,召还长安,参理机务,以匡社稷。仍令暂驻边陲,代表大唐与吐蕃议和,制定贸易往来之规,务保边境百姓安康。欽此!”
声音高亢,直冲云霄。
整座城池轰然沸腾。士兵们难以置信地抬头,百姓泪流满面,不住呼喊:“徐相——万岁!徐相——万岁!”
徐圭言却僵在原地。
她的呼吸急促,心口沉重得难以言说。她明明听清了每一个字,却觉得耳边轰鸣。
左相。
那是何等的位置?自古多少栋梁之臣,至死都未及宰相之位。如今,她却在这满目疮痍的边疆,得到这样的封赏。
她的指尖颤抖,心口一阵茫然。
——她一生追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从当年书声琅琅的科举殿试,到少年心怀凌云之志的誓言,她为之燃尽了整个人生的道路。
如今,它就在她面前。
可为什么,她的胸口,却涌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她想起了无数死去的将士,想起秦斯礼那未曾归来的身影,想起一路血火中的孤寂与挣扎。
她愣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才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道圣旨。
指尖触到圣旨的刹那,徐圭言闭上了眼。
泪水从眼角滑落。她缓缓叩首,声音低沉,带着钢铁般的决绝:“臣,徐圭言,领旨——”
夜幕低垂,边境的营帐里灯火摇曳。徐圭言坐在长案前,几卷竹帛摊开在她眼前。
浮玉端坐在对面,盔甲未解,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
“吐蕃人已退,议和在即。”浮玉指着竹帛上勾勒出的条款,语气沉稳,“互市要立,边界要明,他们的人不得再越界劫掠。我军不可能长驻此地,若不趁机逼下盟约,以后只会反复流血。”
徐圭言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你说的没错。”
她提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眼神飘忽,不是盯着竹帛,而是凝在帐外漆黑的夜色。
浮玉看了她一眼,神情微动。
“你在想他。”浮玉淡淡开口,仿佛一语击中心事。
徐圭言心头一震,却并未反驳。
良久,她叹了口气:“浮玉,这些年,我走过许多险地,见过无数生死。可这一次,唯独……我心里放不下。”
浮玉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若真要找,就去找吧。但——”他顿了顿,眼神如刀,“谈判不能迟。天下人的命,比一人更重。”
徐圭言没有答,只是紧紧攥住了案上的竹帛。
第二日,徐圭言果然带人出了营地。她没有明说理由,只留下只言片语:“去找一个人。”
她翻遍了前线的废墟,走过焦土与白骨。她问过战后收尸的百姓,问过流亡的难民,也在曾经秦斯礼可能经过的驿道停留许久。
可日复一日,杳无踪迹。
她的眼神越来越沉,神色越来越憔悴。
夜里,她坐在残垣边,看着空无一物的荒地,喃喃自语,甚至有几分怒气,“你到底在哪儿?若你死了,哪怕让我看到你的尸体也好啊……”
风声呼啸,唯有她的低语随夜色散去。
几日后,崔彦昭带着亲兵急匆匆赶来。
他看见徐圭言依旧徘徊在荒地,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徐圭言!你疯了吗?”崔彦昭厉声道,“吐蕃的使者已经在等,你却在这荒地兜圈子?!”
徐圭言抬头,眼神带着倦意,却倔强得惊人:“你不懂,我必须找到他。”
“必须?”崔彦昭冷笑一声,“你是后唐的左相,你肩上扛的是十万百姓的生死!你若因一人耽误国事,天下人该如何看你?!”
徐圭言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沙哑开口:“可若我连他都保不住,又拿什么去保天下?”
空气一瞬间僵硬。
崔彦昭额角青筋暴起,眼神复杂而沉痛。最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你若真心要找,我替你去。但你必须答应我,明日就随我回去,赴这场谈判。”
徐圭言垂下眼,手指在身侧颤抖。
她没有立刻应承,只是低声道:“再给我一日。”
崔彦昭死死盯着她,最终长叹一声,甩袖而去。
第二日,她依旧没有踏上归途。
她带着人马缓慢行进,借口“查看旧战场”,又一次推迟了归期。崔彦昭见状,气得当场拂袖,*却又无可奈何。
“你这是耍心眼!”他声音里带着怒气,不明白那个手起刀落的徐圭言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劝你三分,你却执意如此?!”
徐圭言站在荒地上,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她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崔彦昭,我若现在走了,余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崔彦昭倒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也就在这一日的黄昏,尘土飞扬的大道上,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
数十辆大车载着绸缎、盐铁、珍奇药材,车辇上悬挂着绣着“竹”字的旗帜。
随行护卫个个身强体壮,腰间佩刀,衣甲齐整。
百姓驻足而观,惊叹声四起:“是竹行的商队!竹城回来了!”
徐圭言勒住马,怔怔看着眼前的旗帜,心中一震。
详细打听后才知道,当年那个在秦府端茶倒水伺候人的竹城,如今竟已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商贾。
她不再是随侍的小女子,而是执掌千金万货、行走天下的商队主人。
商队停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
不是竹城本人,而是一个年轻丫鬟。她穿着素雅的衣裳,却眼神灵动,显然身份不凡。她轻轻一拜,声音清脆:“徐相,家主请您去叙旧。”
“……叙旧?”徐圭言怔住。
丫鬟抬眸微笑:“家主说,许多话,欠您很久了。”
徐圭言愣在原地,心口忽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她回头看了崔彦昭一眼,对方神情复杂,却终究没有开口阻拦。
风起,远处的竹字旗在夕阳下猎猎作响。
徐圭言深吸一口气,终于迈开脚步。
边疆的风沙渐渐散去,城镇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一座新修的茶楼里,檐角高挑,红木栏杆上挂着大红灯笼,楼下车马川流不息,楼上传来阵阵喧哗,商旅们的谈笑与说书人的快板交织在一起。
徐圭言推开雕花木门,循着侍女的引领,走进了楼上雅间。
雅间里香炉袅袅,一张雕刻精美的八仙桌旁,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着紫色织金长裙,衣襟裁剪合体,腕上戴着温润的玉镯,鬓间点缀一枝金钗。她抬头一笑,眼角已带几分岁月的痕迹,却风姿不减,举手投足间俱是雍容与自信。
“徐圭言,徐相,许久不见,”她轻声唤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亲切。
徐圭言心口微微一震。
眼前的人,竟真真是竹城。
徐圭言缓步坐下,眼神不由得落在她身后屏风上的小摇篮上。摇篮里,婴儿酣睡,皮肤白嫩,呼吸均匀。
“你……已有孩子了?”徐圭言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讶。
竹城笑意盈盈,轻轻替孩子掖好被角,神情温柔:“是啊,他才半岁。”
说着,她抬眸看向徐圭言,眼底闪过一丝光亮,那是一种炽烈的满足感。
徐圭言望着眼前安宁的景象,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她嘴角轻轻勾起一丝笑,却带着几分苦涩:“竹城,你现在过得真好啊……我羡慕你。”
竹城闻言,眼角的笑意更深,却带着一丝锐利。
她抬手执起茶盏,慢悠悠地道:“羡慕?我如今能有这些,靠的不是谁赏赐,也不是谁可怜。是我自己拼来的。”
竹城轻抿了一口茶,目光遥望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市,语气缓缓转冷:“但这些本事……都是当初跟在秦斯礼身边学到的。”
徐圭言愣了一下,抬眸看她。
竹城嘴角带着几分自嘲的弧度:“跟着男人,不能光想着伸手要银子,得学会自己赚。若不学会,男人一倒,你就什么都没了。可若你学会了,哪怕他倒了,你还立得住。”
她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锋,带着她多年闯荡商场的冷硬。
徐圭言静静听着,指尖摩挲着桌角,没有出声。
茶楼外的喧哗传来,说书人正拍着惊堂木,大声道着英雄义士的故事,掌声连连。而雅间里,却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与茶香。
良久,徐圭言轻声开口:“我明白。”
竹城转头看她,目光带着一丝探究,缓缓问道:“你和秦斯礼……后来如何了?”
徐圭言心头微震。她避开竹城的目光,低声道:“我们……本来挺好的。”
“挺好?”
竹城眼神一变,盯着她,唇边的笑意彻底散去,神色忽然冷厉。
她声音陡然拔高,质问道:“徐圭言,你对他好吗?!”
徐圭言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你对他不好。”竹城咄咄逼人,几乎是逼迫一般地逼近桌案,“你若真对他好,他怎会落到今日下场?!”
她的声音哽咽却又愤怒,带着说不出的激烈:“我还以为,他跟着你,终于能享些福,能有个好归宿。没想到……没想到他竟是自找麻烦去了!真是个……贱人!”
“竹城!”徐圭言猛然抬头,声音带着颤意。
她盯着竹城,眼神复杂,喉咙却像堵住一样,半晌说不出话。
屋里空气凝固,只有茶盏的热气袅袅上升。
良久,徐圭言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与坦然:“是……我对他不好。”
这句话一出口,似是从胸口拔出一柄沉重的刀,带着血肉淋漓的痛。
竹城怔了一瞬,眼神闪过意外。
徐圭言垂下眼,轻轻咬唇,声音颤抖却坚定:“可我心里有他。以后……我会对他好的。”
寂静。
竹城死死盯着她,眼神一瞬间复杂无比,似笑似怒,似怜似讽。
她缓缓摇头,冷冷开口:“他有什么好的?”
“他如今,已经是个傻子了。”
竹城的声音冷冽,几乎是一字一字从齿缝里挤出来:“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废人,他还有什么好的?!”
——话音落下,空气彻底冰冷下来。
徐圭言怔怔看着她,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攥住,呼吸都一瞬窒住。
她没有立刻答话,只是伸手紧紧攥住茶盏,指尖泛白。
茶楼外仍旧喧嚣,可这一刻,雅间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竹城眼神冷冷盯着她,良久,才忽然勾唇,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时,边疆战火正炽。
秦斯礼独自出关,衣衫不整,胡茬满颊,眼神中带着无法散去的焦急与空洞。他连夜赶路,紧紧抿着嘴,倔强地要找到徐圭言。
一路风餐露宿,几度昏倒在沙砾路边。若非意志在支撑,他早就倒下。
竹城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那日,夕阳将余晖洒在黄沙间,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缓缓前行。车马辚辚,骆驼驼铃声清脆。
竹城正坐在车辕上,眉眼间尽是干练与果决。忽然,她看见前路有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那人跌跌撞撞,衣衫破烂,面色惨白。
竹城定睛一望,心头一震。
——竟是秦斯礼!
她几乎不敢相信,十多年了!她都没见到他,知道秦斯礼同长公主成了婚,在朝廷里当了大官,可没想到……
那个当年意气风发、举止温润的秦公子,如今竟狼狈到如此模样。
“快,把他扶上来!”竹城立刻吩咐。
商队护卫们急忙将秦斯礼架上车,他却始终紧咬着牙关,眼神执拗,口中反复喃喃:“圭言……我要找圭言……”
竹城心中一沉,面色复杂。
自此,秦斯礼随商队而行。
可消息一日比一日恶劣。
“徐将军已战死沙场!”
“尸首都找不回来!”
“边疆溃败,全军覆没!”
流言甚嚣尘上,如野火一般在市井间蔓延。
秦斯礼第一次听见时,整个人僵住,双眼发直,足足一夜未合眼。
之后的每一日,他都如行尸走肉。食不下咽,水也喝不下几口。竹城送去的饭食,总是原封未动,连一粒米都不曾沾唇。
日渐消瘦,面色愈发灰白。眼神阴沉沉的,仿佛深不见底的井。
竹城看在眼里,心里一阵烦躁,又带着酸楚。
某个夜晚,她终于忍不住,推开车厢的帘子,直直走进来。
秦斯礼正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膝,眼神空洞,唇瓣干裂,喉咙发紧,却还是低低呢喃:“圭言……圭言……”
竹城胸口猛地一堵,眼泪险些涌上,却被她硬生生压下。
“够了!”她猛地喝道,声音像一鞭子抽在空气里,“徐圭言已经死了!她死了!”
秦斯礼陡然抬头,双眼猩红,死死盯着她。
竹城咬牙,心口撕裂,却还是逼自己继续说下去:“你若是愿意,你就跟着她去死啊!你去啊!死在这黄沙里,跟她做个地下鬼夫妻,岂不痛快?!”
秦斯礼听到后,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手指死死抓住车厢的帘布,青筋暴起。他喉咙里发出撕裂般的声音,唇齿间溢出一声几近呜咽的低吼。
然后——
整个人骤然一软,直直倒在车厢里。
竹城惊呼一声,扑上去扶他,才发现他浑身发烫得惊人。
高烧。
秦斯礼在昏迷中,唇瓣颤抖,声音微弱却一遍又一遍:“徐圭言……圭言……徐圭言……”
竹城的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滑落。
她咬着牙,将被子裹在他身上,吩咐人去取药、去取水,整整守了一夜。
可他始终未曾醒来。
只有那一声声“圭言”,如同针扎一般,扎得她心里鲜血淋漓。
他不都和长公主成婚了,娶了天下最金贵的女人,怎么还想着她呢?
过了几日,后唐才知道,长安变了天,长公主不仅是天下最金贵的女人,更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竹城眼神冰冷,看向徐圭言,语气低沉:“秦斯礼已经废了。”
她盯着徐圭言,唇角牵起一抹讥讽的笑:“你若不嫌弃他,现在见到的,就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浑浑噩噩的傻子。”
徐圭言怔怔坐在那,眼眶猩红,喉咙发紧,心口仿佛被人剖开,一寸一寸血淋淋地剜出。
她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院中静悄悄,风声穿过残败的树叶,卷起一阵低沉的沙沙。
竹城带着徐圭言走进深处小院,推开木门。
屋内昏暗,只有一缕斜阳从窗缝中透入,落在床榻上。
榻上的人,正安静地半倚着,眼神呆滞,面容消瘦,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魂魄。
徐圭言脚步一顿,整个人像被定在原地。
——那是秦斯礼。
他竟真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胸口一阵剧痛,呼吸急促,眼眶刹那间被泪水灌满。
“秦斯礼……”她喃喃,声音颤抖得几乎不像她自己。
她快步上前,猛地扑到床榻前,一把抱住了秦斯礼。
那一刻,所有坚硬、所有矜持,全部坍塌。
她死死抱住他,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打湿了秦斯礼的衣襟。
“对不起……”她哽咽着,声音像被撕碎的布匹,“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护住你……是我太狠心……我总以为自己要背负天下,可到头来连你都护不住……”
泪水一滴滴滚落,烫在秦斯礼的手背。
她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语无伦次:“我错了,斯礼……我一直错了……你才是我最该护的人……你才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可是我却让你受尽苦楚……我……我该死……”
她一边说,一边拼命摇头,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压抑的愧疚全部倾泻出来。
怀里的人纹丝未动,只是呼吸微弱,眼神依旧浑浊。
徐圭言心头更痛,抱得更紧。
她几乎跪在床边,声音彻底哽咽:“对不起……”
她双手颤抖着,捧起秦斯礼的脸。
泪水顺着她的指尖滑落,滴在他苍白的唇角。
就在这时——
那双一直浑浊、呆滞的眼睛,忽然微微一颤。
像是夜空深处突然迸出的一道光。
秦斯礼缓缓抬眼,眼神竟一下子清明起来。
徐圭言愣住,心口狠狠一震。
“秦……斯礼?”她声音颤抖,几乎不敢相信。
秦斯礼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灼热而深沉,唇角似有若无的一抹弧度,却转瞬即逝,又重新恢复了呆滞。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徐圭言心神剧烈震荡,却又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她泪眼模糊,只能再次把人抱紧,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再丢下你……哪怕你真成了这副模样,我也要照顾你一辈子……我欠你的,今生今世都还不清……”
她说着,额头抵在他肩头,泣不成声。
而榻上的人,眼神依旧空洞,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眼底那一瞬的清明光芒,再次悄然闪过。
夜色笼罩商队驻地,烛火摇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息。
竹城坐在案旁,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纸符,那是吐蕃关隘的通关文牒。她抬眼望向徐圭言,眸光凌厉,却透着隐忍。
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要带他走,也行。可我有个条件。”
徐圭言心口微紧,盯着她。
竹城抬手,把那张文牒轻轻放在桌上,手却微微颤抖。
“我需要一份通关文牒,让我的商队能在吐蕃境内来去无阻。你给我,我就放人。”
说到“放人”二字时,她咬得极重,眼底闪过复杂的光。
徐圭言没有立刻答话,她低头,看着秦斯礼。
他依旧倚在一旁,神情呆滞,像个失魂落魄的疯子,可偏偏又紧紧抓着她的手,哪怕指甲嵌入她的皮肤也不松开。
那一刻,徐圭言的心猛地一酸。
她转头望向竹城,轻声却坚定地说:“好。我答应你。”
竹城微微一怔,眼中划过一丝异样。她猛地别过头,不让徐圭言看见眼底涌出的湿意。
“你别后悔。”她低声道。
徐圭言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竹城,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小丫头,而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商人母亲,有算计、有底气,也有隐忍背后的孤勇。
她看见竹城眼角泛红,却极力克制的模样,心底一阵钝痛。
“不会后悔。”她轻轻答道。
次日拂晓,徐圭言带着秦斯礼启程。
原本,她是想把他留在后唐,交给崔彦昭看护。可谁知,她刚说出这句话,秦斯礼就像疯了一样,死死揪住她的衣袖,眼神里带着惶恐与执念。
“不……”他沙哑低语,声音破碎,“我要跟你走……我要跟你走……”
徐圭言愣在原地。
她本想劝,可对上那双浑浊中带着执拗的眼睛时,心口蓦地一疼,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只是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秦斯礼的发,轻声说:“好,那你跟我走。”
一路上,秦斯礼都紧跟着她,像影子般寸步不离。
徐圭言心里无奈,却也没有推开他。
她只能把心思转到另一件更紧要的事——吐蕃谈判。
行军途中,她常常彻夜不眠,独自点灯,反复推演谈判的章程。
第一条,边疆百姓不可被侵犯,王土不可被侵犯。
若吐蕃兵越境,后唐必立即出兵反击,不得退让。
第二条,百姓自卫不算死罪。
边疆百姓若因保护家园而杀敌,不得以刑律加罪。
第三条,互市规则。
若吐蕃遇粮荒,可用本国特产与后唐交换粮食,但不得以兵戈相逼。
第四条,保护百姓。
无论吐蕃的士兵还是百姓,若对后唐子民施以暴力,便是破坏盟约,后唐将立刻开战。
她在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条都斟酌再三。
有时候,她会下意识回头,看着那坐在一旁呆呆望火的秦斯礼。
心口的痛意,总让她恍惚。
——她为天下筹谋,可眼前的他,才是她心底的软肋。
终于,大军抵达吐蕃营帐。
风沙猎猎,旌旗飘动。
徐圭言翻身下马,身后护军肃然。
当她踏入大帐,看到坐在上首的那个人时,整个人愣住。
那是冯淑娇。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细纹,鬓发添霜,可她的眼神依旧坚毅。
两人隔空对望,久久无言。
曾经她们也算是亲人,如今却在异国重逢。
徐圭言收敛心神,把写好的折子递上。
“这是我大唐的要求。”
冯淑娇接过,缓缓展开,一条条细看。
她看得很久,最终抬起眼来,眼中闪着复杂的光。
“这些条件,都好。”她的声音略带颤抖,“我想,他们会答应的。”
说完,她忽然停住,眼眶微微泛红。
徐圭言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冯淑娇已慢慢站起,走到她面前。
然后,她缓缓蹲下。
双手冰凉,轻轻握住徐圭言的手。
那一刻,她的眼泪终究夺眶而出。
“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她声音颤抖,带着哽咽:“带我回家,好不好?”
她的手抖得厉害,眼神里满是渴望和脆弱。
“我想回家。”
帐中一瞬寂静,风都停了。
徐圭言喉咙一紧,心口猛地一酸。
为国出塞,千里归家。
冯淑娇知不知道,她想要的那个家……
已经散了?
冯知节,已经死了。
徐圭言盯着冯淑娇的眼泪,她张了张口。
冯淑娇怕她拒绝自己,手指一紧,跪在地上,“徐圭言,我求你,带我回家,离开这里。”
徐圭言哽住,半天才低声说:“好……我带你回家。”
冯淑娇泪流满面,扑在她肩头,泣不成声。
徐圭言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眼角也终于湿润,她心口泛酸,目光望向帐外无尽的风沙。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无论是疆土的边界,还是权势的争斗,在人心面前,竟显得那么渺小。
她微微闭眼,低声又重复了一遍,“好,我带你回家。”
冯淑娇听到这句话,哭声愈发凄切,一个漂泊多年的人,终于看见了归途。
大帐中静默良久。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的秦斯礼,正静静坐在一角。
火光映在他脸上,他原本呆滞的目光,此刻却悄然变了。
徐圭言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已不再空洞,而是闪过一丝清明,甚至带着冷静的思索。
他看着徐圭言搂着冯淑娇,听着她们说“回家”,唇角缓缓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很快,他又低下头,把自己重新埋进阴影里,恢复成那个呆滞木然的模样。
旁人只当他是疯傻,唯有他心里明白:这一场“疯癫”,不过是他留给徐圭言的试探与筹码。
太极殿上,晨钟初歇,宫门缓缓推开。
阳光从高空泻下,照在朱漆殿柱与鎏金龙纹之上,反射出灼目的辉光。春风乍起,卷起台阶上的灰尘,带来几声远远的钟鼓与百官朝集的脚步声。
殿内一片寂静。
长公主李慧瑾,如今是后唐皇帝李慧瑾,她独自伫立在殿心,身着绣有金凤的黑色朝服,衣襟随风微微鼓起。她的目光沉静而悠远,望向那重重宫阙之上方的天空。
忽而,一群乌鸦从远处的宫林中扑棱飞起,黑压压的翅影掠过云端,落在太极殿的屋脊之上。那尖锐的鸣叫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宣告,又像是无声的审判。
李慧瑾抬眸,仰头凝视着那一片黑羽翻飞的身影。
阳光照亮她的眼眸,眼底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漾起了淡淡的笑意。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而铿锵,回荡在空阔的大殿之中:“好兆头。”
她是王者,是天下的主宰。
太极殿外,春风送暖,百官的声音逐渐涌入殿门。李慧瑾转过身,衣袍翻飞,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血泪之上。
身后是死寂与牺牲,身前是春和与万民。
她眯起眼,仿佛看见了后唐的盛世烟火。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