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谋金台》 1、首富开园旧人至 是夜,天阶夜色凉如水,打更巡夜人在街道边游走,知了声一停,又燥又闷的风滚动着,柳树叶片动了一下。 倏地,几声春雷响起,一阵瓢泼大雨倾斜而过。鼓楼鼓声传来,五更天一过,街道都苏醒过来。 喧闹声一片,城门大开。 秦斯礼三更时就到了城门,等到五更城门开了才回秦府。这一趟出行,他随着阿拉伯商人送了一批货去波斯,路途艰辛,前后四五个月后才从波斯回来。 一到凉州,秦斯礼便轻松些许,靠在软垫上缓缓打了一个哈欠。马车一停,秦斯礼刚冒出个头来,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喷嚏,无奈地揉了揉鼻子。 院内仆人见状,先是嘱咐身边的人进去通报,而后转身快步跑到秦斯礼身侧,弓着腰带着笑,“郎君,您可回来了,老太太这些日子可没少念叨您呢……” 秦斯礼太疲乏了,动了动眼皮,也没瞧身侧人一眼。 府门口立着两尊大石狮子,十多个衣冠华丽的人在大门口立着,秦斯礼走上台阶,人从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秦斯礼没急着回房休息,径直去了外书房。 “郎君,花园已修缮好,您走之前嘱咐的那些花花草草也都种了下去。”秦府管家秦百顺将账簿放到秦斯礼面前,后退一步和秦斯礼的贴身小厮宝盖并排站着,毕恭毕敬继续汇报。 丫鬟端上来一杯枫露茶,茶香四溢。 秦斯礼垂眸瞥了一眼冒着热气的茶,一手搭在桌子边,另一只手随意翻了翻账簿,“能按时开园?” “是。” 秦斯礼翻页的声音在书房里响起,他眯着眼看了半天,在几笔账目上停顿片刻。秦斯礼两年前买了好大一块地,后修缮成了花园,他打算把那些从西域带回来的珍奇宝贝和稀有草药都放进去。 秦府除了他,也没有个能管事的人,跟商队的事更要紧,遂在花园完工前几个月将此事全权委托给了秦百顺,他也留了话,回来要看到修好的花园。 现如今看来,一切顺利。 秦斯礼前后翻看了好一阵子,秦百顺不自然地看了几眼秦斯礼,后背一紧。 “……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发请帖吧,顺带手把我从西域带回来的那些新鲜玩意儿也送他们一份,老规矩。” 说着,秦斯礼合上了账簿。 秦百顺松了一口气,挺直了背。 “老夫人那边如何?”秦斯礼端起茶。 秦百顺支支吾吾地说:“还没问。” 秦斯礼点点头倒也不在意,没再仔细问此事,话锋一转,“我走这几月,城里有何事发生?” 秦百顺还未开口,贴身小厮宝盖抢先说:“上个月刘县令告病……各种缘由小的也没打听出来,风言风语没一阵子便起来了,说什么刘县令犯了错被秘密关押,前几日告示贴出来……今日新太爷上任。” 凉州城换了县令? 秦斯礼心中一惊,面上毫无波澜,他琢磨了一下,细问道:“刘县令称病前有换县令的传闻吗?” “并无任何消息。” 秦百顺在一旁白了一眼宝盖,也迈了一步出来,“郎君,这位新来的县令是从皇城长安来的,听人说,先前在户部担任校书郎,而后被钦点到此处,来头很大。” 来头很大? 秦斯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了几句,只不过什么都问不出来了,这位新太爷着实神秘。 “那……郎君,百花宴还请刘县令吗?”秦百顺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秦斯礼正喝着茶,听到他这话,动作一顿,垂下眸去,让人看不到他眼底的情绪,沉默许久后才说:“此事先放一放罢。” 秦百顺回到自己院里后才长舒一口气,百顺家的急忙迎上来。 “怎么样?郎君没有为难你吧?” 秦百顺拿着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郎君看了账簿,并未说一句不是。” 听到这话,百顺家的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过了片刻后又问,“你说郎君是没看出来,还是纵着我们,等着日后算账?” “你胡说什么?事办好了就行,郎君不是那种人。” 布置园子、采买东西,花钱如流水,秦百顺确实从里面拿了不少回扣,可这秦府这么大,上上下下,谁没个小心思? 百顺家的努了努嘴,“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能怨谁?老太太不管事儿,郎君二十三了还未婚配,更没个当家作主的太太,郎君是里外一起管,分身乏术,银钱被人贪了也就贪了……” “行了行了,你知道些什么?”秦百顺吃着茶,没好气地说:“咱们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郎君修建这百花园,不就是为了迎娶顾家的女儿吗?” “顾家?是顾刺史家的女儿吗?”百顺家的不解,“这门婚事都传了两三年了,也没见有个着落。” 秦百顺摇头,“你别管了,郎君回来了就老老实实做事,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偷鸡摸狗。你别看郎君对谁都笑脸相迎,他可是个笑面虎,有的是折腾人的手段。现在不找咱们的麻烦,谁知道日后怎么着呢。” 百顺家的倒是同意自己丈夫的话,秦斯礼要是没有个雷霆手段,如何年纪轻轻成为凉州首富? 这之后的几日,秦斯礼一直在府中忙着百花宴的事。凉州城有头有脸的人都收到了百花宴的请帖,也知道他忙着百花宴,不闻窗外事。 只是秦斯礼发给新县令的拜帖和请帖没有任何回应。 百花宴当日。 秦斯礼一边往前厅去,一边问宝盖秦家老太太,“老夫人不来吗?” “郎君,老夫人说她身子还是不适。” 秦斯礼听到后也没当回事,“多找几个大夫过来看看。” 宝盖跟在秦斯礼身后,走进前厅。前厅里已经有了人,秦斯礼看到来人,脚步一顿,紧接着脸色微变像是换了衣服面孔,腰背一弯,笑得越发得欣悦。 只是那笑意不入眼底,充满了铜臭味。 “冯公子,您来了……” 不一会儿,宾客盈门,百花宴开始,秦斯礼的腰背便没再直起来过。觥筹交错,左右逢源,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下肚。 当然,座上宾只有三位,凉州的三大世家:冯、李,顾。 百花宴上,秦斯礼脸上始终挂着笑,腰背微弯,在凉州三大世家面前斟酒敬酒,谦恭有礼。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既不得罪人,又让人觉得被重视。座上宾客谈笑风生,而他却像是游鱼般灵活,游走于各位权贵之间,一会儿与冯竹晋言笑晏晏,一会儿又对着其他世家公子巧妙奉承。 “这位新太爷倒是神秘,既不来拜访我们,也不让我们去拜访她,怕是不喜交友吧?”冯竹晋半开玩笑地说道。 秦斯礼闻言,微微一怔,旋即笑意更深,仿佛对这个问题毫不在意:“我不过是个商贾,此等大事哪能知晓?还是要靠各位多指教。”他言语温和,但眼底却闪过一丝凌厉,只是一瞬,没人察觉。 这般左右逢源,他看似喝了不少酒,实则每杯酒不过浅尝,即使是醉意微醺,也依然保持清醒。那些附和和嘲弄早已习惯,秦斯礼内心分外清明。 冯竹晋还是斜躺在榻上,看着秦斯礼谄媚的表情,轻蔑地扯了一下嘴角。移开目光,自顾自地说:“这位新太爷倒是稀奇,既不来拜访我们,也不让人去拜访她,看来是不喜交友?” “这倒是其次,前几日我去府衙办事,听县尉说,这县令是个女子,”另一位身着白衣的贵公子开口说,“奇女子,前科状元,连中三元的女状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秦斯礼听着,小声应和着:“女帝是开创了女子做官的先例,却也未曾听过女状元,还是连中三元……” 哪料众人的反应与他想的大不相同。 “连中三元……她再传奇,来了凉州城也不过是个小县令,在这儿,排不上号……” 秦斯礼笑着听他们的话,拿着酒壶给那些正说着话的世家公子哥儿们斟酒,一时间竟分不清百花宴的主客。 “哎,也是稀奇,还没在凉州见过女官,长安女官多吗?”有人发问。 “问秦斯礼啊,他祖籍可是长安的,祖辈都是长安人呢,”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正巧秦斯礼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刚坐下来,并未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 冯竹晋坐起身来,抿着嘴笑了一下,看向秦斯礼,“你在长安的时候,可曾见过女官?” 秦斯礼点头,垂眸,手上摆弄着桌子上的瓜果,“见过的,在长安,女子当官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听到这话,众人都不言语了,不过片刻后一道嘲讽打破了沉默:“既然长安这么好,你怎么不留在长安啊?” 秦斯礼顺着话音看过去,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贵公子轻蔑地说,“我们生在凉州长在凉州,倒是你,秦斯礼,你祖辈都是长安的,你来凉州做什么?回你的长安啊!” 这话是戳中了秦斯礼的痛楚,不过他早已习惯了,自轻自贱的话刚要出口,一道清爽的声音从门外传过来。 “世人都说长安好,唯有痛楚忘不了。” 门被推开,穿着一身官服的人走进来。 “能不能去,能不能留,都是个人造化。当然了,没见过世面的人自然是什么都不会懂的,既不懂长安灯火为谁明,也不懂一将功成万枯骨。” 众人听音皆是一惊,再看向说话的人,只见这人身着墨绿色官服,脚踩官靴,脸上虽未施粉黛,可依旧是明眸善睐,仪静体闲,可谓是: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一见这人,宴上半数人酒都醒了。 秦斯礼听到声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内心的波澜让他手中的杯子微微一颤。他眼角瞥到她进门时风姿绰约,心中百感交集,但面上依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长安,连中三元,女子当官。 十年身事各如萍,未曾想是故人来。 冯竹晋此时反应极快,起身拿了一杯酒朝女子走过去,“徐圭言,徐县令!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说着,走到了徐圭言的面前,“没主动拜见县令,平民有罪,自罚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徐圭言笑笑,对冯竹晋的示好视而不见,背着手朝秦斯礼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刚来凉州,公事缠身,秦公子递过来的请帖我看到了,却忘了回话,实在是,失礼……” 说着话,徐圭言在秦斯礼面前站定。 “……失礼。” 她声音平静,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 秦斯礼抬头看她,仿佛不认识她一般,眼神冰冷,嘴角的笑意却有些勉强。他强作镇定,但胸口却隐隐有些闷。两人对视片刻,谁也没有先开口。屋内的热闹仿佛离他们很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紧张感。 片刻后,徐圭言微笑着移开视线,走了几步坐在了秦斯礼旁边,“你们聊你们的,我不过是来蹭酒喝。” 秦斯礼的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了几下,明明是熟悉的声音,此刻却让他感到异常刺耳。他想说些什么,却又强忍着,将情绪压下,冷声吩咐:“宝盖,给县令大人布菜。” 两人的每一句对话都显得过分克制,即使心中波涛暗涌,脸上却依旧一片平静。 新县令在场,其他人吃喝也有些别扭,想问徐圭言几句话,她似乎是真的来百花宴上蹭酒喝的,头都不抬一下。 冯竹晋坐回主位的塌上,时不时瞥徐圭言一眼。 “秦斯礼,倒酒。” 冯竹晋看到徐圭言酒杯空了,秦斯礼坐在一旁动都不动一下,就像没看到一样。几次过后,冯竹晋不由得出声提醒。 秦斯礼纹丝未动,只是斜睨了他一眼,利刃出鞘。脱胎换骨,一副世家子弟的高傲模样,贵气逼人,更是拒人千里之外。 冯竹晋生了几分怯意,他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秦斯礼。 徐圭言看了看秦斯礼,又看了看冯竹晋,“无妨,我不喜欢别人伺候,这样就好。” 冯竹晋是没想到徐圭言能开口,突然有了话头,他也没浪费,“徐县令可曾婚配?不知您这出来吃酒……” “二十三,还未婚配,”徐圭言直言道:“不碍事,就算婚配,也不会耽误吃酒的。” 爽快!冯竹晋心中暗暗赞叹,倒了一杯,“县令好胸襟,这杯敬您。” 徐圭言笑笑,刚要说话,夹在两人中间的秦斯礼突然起身,向外走去。 冯竹晋心中有几分不满,再回头时只见徐圭言又开始不闻不问地低头吃菜喝酒。 “郎君,您怎么突然出来了?”宝盖跟在秦斯礼身后。 秦斯礼此刻周身气压极低,宝盖从未见过这样的郎君,跟在他身后也不敢多问。 “你在这里等着我,”秦斯礼要进书房,推开门又想到些什么,转身叫住宝盖,“你把秦百顺和他家嬷嬷给我叫来。” 宝盖点点头,转身小跑着匆忙离去。 秦百顺和百顺家的不知何事,看宝盖急切的模样,便知道是自家郎君生了气。 可三人站在书房门口,不见郎君人影,也不敢上前敲门询问。 等了许久,宾客的小厮们过来打招呼说要离席,宝盖和秦百顺应了后在门口禀告秦斯礼,也不见他回话。 等前厅宾客们都走了,秦斯礼还没从书房里出来。 不知等了多久,秦斯礼书房的门才打开。 夜色沉沉,秦斯礼的身影沉重落寞。 “新县令的事老妇人知道吗?” “知道……” “知道多少?” “只知换了县令一事。” “县令是谁,老夫人知道吗?” 宝盖和秦百顺头一次互相怜悯,两人对视一眼后摇头,“还不知。” “那就让她永远都不知。” 吩咐完三人,秦斯礼身上的冷意才缓缓消散。 他刚转身一只脚踏进书房,熟悉的声音又响起。 “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秦斯礼身子一滞,转身看去。 只见徐圭言从假山边的花草丛中漫步走出来,一时间,话里的打趣和身上的酒气扑面而来—— “是旧人见不得光,还是新人听不得信?”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故人重逢思绪杂 徐圭言站在秦斯礼面前,酒后眼神些许迷离,仰头望着秦斯礼,嘴角露出一丝带着挑衅的笑意。 还没等秦斯礼仔细琢磨她眼中挑衅为何而来之时,徐圭言抬手大呲咧地推开了秦斯礼的书房门。 迎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檀香味道,香炉上青烟袅袅,轻盈飘散。 四壁皆是雕花红木书架,上面卷轴整齐排列,仿佛诉说着历代传承的智慧与辉煌。书架的角落,都镶嵌着精美的铜制饰品,金光微微闪烁,低调而不失奢华。 正中书案由上等紫檀木精制而成,漆黑发亮,桌面上摆放着整套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砚台上刻有山水图案,笔架上的毛笔皆是用上等狼毫制成,笔杆一看便知是象牙雕成。 案前的椅子包裹着柔软的貂皮坐垫,扶手上镶嵌着细致的螺钿纹理,扶手两旁还挂着精美的流苏,微风吹拂时,轻轻摇曳。 书案旁,矗立着一面金丝楠木屏风,屏风上绘着大漠孤烟的图景,墨色浓淡相间,颇有种苍凉与广阔之感。 窗边设有玉石茶几,上面摆放着上等青瓷茶具,茶壶口轻泛热气,散发出淡淡的茗香。 徐圭言看迷了眼,走了进去。 小书房的地面铺着锦缎织就的软毯,脚踩其上柔软细腻。 房间正中的鎏金灯架悬挂着几盏宫灯,灯罩上绘满精致的花鸟纹样,灯火昏黄,柔和的光芒洒在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映衬得房内每一处器物都闪烁着温润的光辉。 一旁的榻上放着玉枕与绣花锦被,榻前的小桌上陈列着几卷未读的书册,显得静谧而优雅。 徐圭言眯了眯眼,轻飘飘地了说了一句:“秦斯礼,你这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啊……当年秦家覆灭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会潦倒一生呢。” 跟在身后的秦斯礼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她,眉头微皱,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是你不想让我有好日子过。” 徐圭言轻笑,“哪里的话,我可是最希望你过得好的人。” “是吗?这话你敢对菩萨说吗?” 徐圭言转头看他,不以为然地说:“要是菩萨真有用,你们秦家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徐圭言笑笑,“这话只对你说才有用。” 秦斯礼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怒,咬紧牙关,语气加重,一字一句地说:“徐圭言,这几年你倒是有长进,不知廉耻的程度真是无人能及。” 徐圭言自嘲一笑:“在你面前,我还要什么廉耻?” 说着便躺在了贵妃榻上。 徐圭言这一点是没变过,之前也是这样,学堂下课后,她便跟着小厮女扮男装出门吃酒,醉酒后便去秦斯礼的书房里歇息。 往常半句话都说不完便睡了过去。 “秦斯礼,我就休息一会儿,你千万别告诉我爹娘……” 秦斯礼利索地收好书本,蹲在徐圭言面前,捏着她的鼻子。 “又偷吃了多少?” 秦斯礼觉得好笑。 徐圭言半眯着眼,仰头躺在贵妃椅上,看着秦斯礼的脸一动不动,“秦斯礼,你什么去我家下聘?成婚后我们一起吃酒吧,偷偷摸摸的没意思。” 秦斯礼轻笑一声。 徐圭言闭上眼胡言乱语,“就在院子里,你的院子我觊觎许久,午后有桂花香,还有小桥流水哗啦啦。摆上一桌酒,你我二人对酌,晚上还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九人,人多热闹……” 微风吹过,秦斯礼看到徐圭言额头上渗出的汗,脸颊微红。 树声沙沙,徐圭言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抿着嘴睡了过去。秦斯礼蹲在一旁,无奈地给她盖好被子,关好门,本来要出门和朋友游玩,这下也走不开身了。 今时不同往日,追思更伤身。 回忆在风中消散,她渐渐睡了过去。 秦斯礼站在一旁,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他盯着她熟睡的脸,内心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愤怒和痛苦。 曾经,他们也有过甜美的时光,但那一切早已被她的背叛和《讨秦檄文》所摧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秦家老太太,正在后院里坐着消暑,丫鬟在一旁煽风,有些困倦,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到有戏声传来。 “今儿什么日子啊,前边这么热闹。” 她靠在椅子上随口一问。 旁边伺候的丫头竹城轻笑一声,“老太太,前些日子郎君差人来问过,后花园修好了,设百花宴广迎宾客,问您去不去,您不是说身子不爽落,不想去吗?” 谢照晚听完这话缓缓睁开眼,“我倒是老了,忘了还有这件事,”她坐正身子,又感叹了一句,“岁月不饶人啊……” “老太太可别瞎说,您才四十有一,脸上光彩、身体康健着呢。”后面的话,竹城没说出来,心理嘀咕着,哪是忘了郎君的百花宴?根本就不把郎君的事放在心上。 “对了,新来的太爷上任了,你可知这新县令什么来头吗?”谢照晚想到紧要事,扭头看着坐在脚边的竹城,“前边儿有什么信儿传过来吗?” 竹城摇着扇子,抿着嘴想了想,“没有,左不过……新来的县令是个女子,其他的事一无所知。” “那旧县令呢?”谢照晚又问了一句。 竹城嘟囔着,“老太太,前边儿都没的信儿,怕是凉州城也没几个人清楚。” 这话倒是没错,凉州城首富秦斯礼,消息最是灵通。 谢照晚又靠回椅子上,晃了几下,随口一问:“那这新县令叫什么,年纪多大,从哪儿来的,这些总该知道吧……” 这个竹城也不知,“我刚才听前边的人说,新县令来了,要不我去叫个人来问问?” “去吧。” 竹城刚出门,就看到百顺家的跑过来。 “嬷嬷,您怎么来了?前边儿热闹吗?” 百顺家的顾不上说那些,气喘吁吁地说:“老太太可曾问你新县令的事?” 竹城一听,笑了,“说来也巧,刚才老太太让我出门找个人问问新县令的事呢。” 百顺家的脸色不太好,拉着竹城到一旁,先把刚才发生的事说明了,又说:“郎君的意思是,不想让老太太知道新县令的名字,来历。所以我才跑这一趟,特意来告诉你一声,你是老太太院子里的大丫鬟,可千万别说些不该说的,也管着些下头的人。” “为何郎君不想让老太太知道?”竹城听了说,“难不成……他们认识?” 百顺家的摇头,“不能,新县令父亲可是长安城里的大官儿,咱家郎君不过是一介商贾,要真认得皇城根下的大官,岂不是发达了?” 秦百顺一家是在秦斯礼发达后才跟在身边伺候的,秦斯礼在长安的事自然不知。 竹城可不一样,跟在老太太身边,时常听老太太念叨,大概也清楚秦家之前在长安的地位,非富即贵,认识几个厉害人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她也没在百顺家的面前露出什么,“好的,嬷嬷我知道,老太太院子里的人我会管好的,您放心。” 百顺家的点头,拍了拍竹城的手,“前边有事要忙,我先走了。” “好,不送。” 竹城笑着目送百顺家的离开,看不到人影了,才收敛笑容,从旁的小道匆匆往前边去。 到了秦斯礼院子前,提裙就要入,宝盖从一旁闪出来,拦住了竹城。 “你不是在后面伺候老太太吗?怎么来找郎君?” 竹城低头想了一下,眼睛一转,抬头看他,礼貌地笑着:“老太太要问过来问新县令的事,这一路上我都没遇到个人,索性想来郎君的院子里找个人问问。” 宝盖才不信一路上没遇到个人,刚才他分明看到百顺家的往老太太院的方向走去,不过素来他都百顺家的说不上话,不然定给竹城个难堪。 现在,他只能顺着竹城的话说,“说吧,你要问什么?” 竹城眼睛不住地往院子里瞥,秦斯礼书房里亮着灯,正室和旁边的三间耳房也没亮光,秦斯礼肯定在书房。 “百花宴结束了,郎君在里面吧?我进去禀事。” 宝盖依旧拦着,“你是老太太院里的大丫鬟,我是郎君院里的贴身小厮,老太太有话说,你告诉我,我进去禀报,有何不妥?” “我为何见不得郎君?”竹城反问,“郎君若是有正事,你便说有正事即可。遮遮掩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郎君岂是你能议论的?”宝盖提升提高了一度,“郎君正在会客,重要客人。” “会客不都在外书房和前院的厅堂吗?哪有在内院里会客的?” 宝盖被竹城这一通话问下来脸都红了,“这是郎君的事,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郎君见了谁?你支支吾吾的,完整话都说不出一句。” 宝盖扭头,刚才是他端茶倒水伺候着秦斯礼迎客,小声说:“郎君在书房里会见……新县令。” 这么一说,竹城明白了,新县令是女子,在内院里会见女子,还是会见县令,哪一个点说出去都不得体。 “老太太让我过来问新太爷的事,你知道多少?” 院子外门口聒噪,院子内书房里静悄悄,只听得到香炉里熏香燃烧的声音。 徐圭言突然从梦中醒来,意识朦胧,转头悄悄将目光落在了坐在椅子上的秦斯礼,他斟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喝着。 过了片刻,温润的声音传到她耳中。 “县令还要在榻上躺多久?” “你这榻,不错,”徐圭言闭上眼回应了一句。 “这是从波斯带回来的。”秦斯礼的声音不温不火,什么情绪都没有。 徐圭言“嗯”了一声,还想睡下去,打了个哈欠,“怎么不拿床被子来?” 秦斯礼放下手里的茶,看向徐圭言。她说完那句话便又睡了过去,呼吸声沉重,秦斯礼冷着脸站起身,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院子门前宝盖正和竹城争论着,秦斯礼闻声而去。 “吵什么?” 两人看到秦斯礼,一齐作揖,解释了来龙去脉。 “老夫人问你新县令的事,你就说姓徐,从长安来,其他的话不可多说。” 竹城不明白为什么秦斯礼要隐藏新县令名字的原因,但也没有反驳的主子的份儿,只是留了一个心眼子,“郎君,老太太那边我走不开太长时间,先回去了。” “好。” 竹城才走了几步远,就听到身后秦斯礼对宝盖说,“找几个丫鬟来,送客,”她听到后脚步顿了顿,片刻没犹豫,还是不住脚地往回走。 “郎君?咱们真的要把县令送走啊……?”宝盖为难地说,“这可是县令……” 秦斯礼没管那么多,让丫鬟用被子包裹住睡着的徐圭言,扔到轿子里往徐宅送去。一通混乱下来,秦斯礼才回到正室休息。 丫鬟伺候完秦斯礼梳洗后便退了下去,留宝盖一人在屋里伺候。 “郎君,咱们这么做不好吧?今儿个不少人都想巴结徐县令呢,您就这么把人推出去了,不合适吧?” 宝盖转身把茶杯递给秦斯礼。 秦斯礼接过来倒是没立刻喝,杯子盖沿着茶杯转了一圈,似乎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沉着声对宝盖说:“明日你准备一个拜帖到顾府去。” “好,”宝盖忙活着手里的活计。 火烛熄灭,秦斯礼躺在床榻上久久不能入眠。徐圭言和秦斯礼应该是仇人才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可是,徐圭言表面云淡风轻,就连秦斯礼自己都是百感交加,纯粹的恨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当初秦家抄家流放之事,也有徐圭言一份“功劳”。 众人不知秦家向徐家提了亲,只不过徐家看中的是秦家长子秦斯梧,奈何天不遂人愿,这门婚事最终落在了秦家最不讨喜的秦斯礼的头上。 当时秦家大当家的是秦行简——秦斯礼的父亲,秦行简时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当朝宰相。 与宰相联姻,虽然攀扶不上最优秀的长子秦斯梧,但能秦家联姻,乃与有荣焉。 聘礼送到第二日,就出事了。 宫廷政变打乱了一切,秦家选错了皇子,一败涂地。 与秦家有关的人都无所不用其极地洗清自身,更别刚和秦斯礼订下婚约的徐圭言。 出事前后几日,秦斯礼还有自由身的时候,他在街道上与徐圭言匆匆见过一面。 她目光中没有任何同情,他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后,徐圭言还是化为一把刀,狠狠地刺到他心里。 大名鼎鼎的《讨秦檄文》,闻名天下,出自于连中三元的女状元之手。 是秦斯礼未过门的妻子——徐圭言的手笔。 他恨她,恨不得将她骨头一寸一寸捏碎、再生吞下去才解恨。 万人都可以践踏他,践踏秦家,但是她不行,徐家不行。 父亲秦行简却毫不在意,“你炙手可热的时,徐家贴上来;你挫骨扬灰之时,徐家也会落井下石。” 秦斯礼知道,可他始终都不敢相信,为什么徐圭言会这么做。 “不,她不是那种人。” 在黑漆漆的牢狱之中,秦斯礼咬着牙说,“绝对不会是她写的,她肯定也是被逼的。” 秦行简哈哈大笑。 秦斯礼不奢求徐圭言和他一同受苦,但他希望,她能袖手旁,不为权势所左右。 他幻想着,写檄文的人不是她,她是被迫的。徐圭言从心底里,是尊重他,念在两人的感情上,她心不会那么硬。 可现实和徐圭言给秦斯礼狠狠一击。 “秦斯礼,你可认罪?” 一想到这里,秦斯礼便忍不住咬着牙,手握成拳微微颤抖着。 他有什么罪!? 成王败寇,她徐圭言不会不明白。 黑暗给了阴暗情绪一个出路,秦斯礼坐起身来,大口呼吸,他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人那般。 “郎君,郎君!”宝盖在门外小声叫了几句。 秦斯礼情绪抑制不住,颤抖着手下了床,拉开了门,表情狰狞。 “怎么了?” “刘县令,他来了,他在后门,说有要事相求,”宝盖看到一身汗的秦斯礼也慌了一下,“郎君,你怎么了?” 秦斯礼摇摇头,没说话,转身拿了件衣服便和宝盖一同往后门走去。 门一开,刘县令,刘谦明满布愁容的脸出现在眼前,还没等秦斯礼开口,刘谦明便跪了下去,拉着秦斯礼的手不肯松开。 “秦公子,秦郎君,救救我,求你救我一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旧县令被捕众人慌 秦斯礼看到刘谦明这般模样,下一子就明白过来:撤职查办,肯定是犯了大错。但他一个商人能怎么办? 看着秦斯礼漠然严肃的模样,刘谦明急忙说,“不是大事,你不是经常去波斯吗?你带我去波斯,成吗?” 秦斯礼手上用力,把刘谦明拉起来。 “刘县令,您别急,有什么事你慢慢和我说……” “来不及了,秦斯礼,你得帮我,”刘谦明狠狠抓着秦斯礼,“我帮过你的,你还记得吗?” 秦斯礼点点头,“你要去波斯对吧?我有一趟商队要下个月走,你跟着走吧。” 刘谦明又是跺脚又是摇头,“不行啊!就今天送我走!必须今天!” “最近没有商队去波斯,而且雨季到了,路上不安全。” 刘谦明听到这话,推了一把秦斯礼,“我再不走就死了,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吗?秦斯礼,我帮过你的,秦家落难,我救过你的!你现在就恩将仇报吗?” 说到这里,秦斯礼态度也变了,“刘县令,您这么着急走……” “走?你要去哪里?” 两人一愣,只见一群拿着火把的官兵们围过来,瞬间将刘谦明和秦斯礼包围。 火把燃烧的声音在寂寥的夜色中格外响亮。 人群分开,徐圭言从中走出来,背着手,神采奕奕,与吃醉酒的模样完全不同。 秦斯礼垂在两侧的手握成拳。 “刘县令,您要去哪儿?”徐圭言走到他们面前,笑眼盈盈地看向两人,“你们两个要去哪儿?” 刘谦明转身就要跑,官兵很快便制服了他。 “带走吧,”徐圭言说完,看向秦斯礼,“秦公子,随意处置客人可不是好的待客之道。”她还记着呢,她睡得好好的,被人卷起来扔回了家。 秦斯礼转头看过去,火光倒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让人摸不清、看不透。 这一瞬,徐圭言心下一惊,眼前的人模样熟悉,感觉上却十分陌生。 火被风抽动,忽闪忽闪,更让她看不清秦斯礼。 “贱民活在这蛮荒之地许久,早已忘了该如何待客,还请徐县令包容。” 秦斯礼穿得着实算不上规整,可徐圭言觉得他此刻像青山之巅的雪松,高不可攀。 她默默点点头,没了玩笑之意,“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好好歇息。” 说着转过身去,官兵们跟着她的脚步也往回走,独留秦斯礼一人站在原地。 “我已是败犬,不必如此。” 听到这声,徐圭言脚步一顿,在众人前行时停下脚步扭头看过去。 只见秦斯礼低头垂眸,腰背挺直。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秦斯礼抬头看向徐圭言,不苟言笑。 徐圭言眉头顿时紧皱。 “败犬?你是说吟诗作乐的败犬?”徐圭言往前迈了一大步,越发声厉严词。 “你是败犬?吃穿不愁,出门贵轿,丝绸锦绣,还要娶世家大族的年轻女子,我不懂秦公子嘴里的败犬是何意。” “若你这般是败犬,那我只能是孤狼了。” 秦斯礼静静地看着她。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 做手作揖,姿态卑微,“贱民恭送县令。” 徐圭言冷眼相看,秦斯礼一直弓着腰,不肯抬头看她一眼。 自讨无趣,徐圭言转身离去。 第二日,旧县令被新县令缉拿的消息在凉州城迅速传开。人们对这位女县令的手段感到震惊与敬畏,纷纷议论。 更微妙的是,徐圭言在秦府抓到了刘县令,却只抓了刘县令一个人。 为何不抓秦斯礼?连审问都不审问? 冯竹晋听线人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抿嘴喝了口茶,回味许久,最后只留了一句话。 “你去查查,秦斯礼和徐圭言是什么关系。” 不是他小心翼翼,而事在凉州这场权力的游戏中,徐圭言的强势上任让三大世家的人不由得紧张起来,大家都在暗中观察着她的动向,等待着可能出现的机会与威胁。 随着旧县令被捕的消息不断扩散,凉州的局势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谁都明白,未来的凉州将不再是以往的格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刻,被抓了好几日的刘谦明正坐在徐圭言对面,府衙会客偏厅里简单朴素,三对椅子面对面摆着,旁边各有一张小方桌。 正中间墙壁上挂着一副《猛虎下山图》颇显突兀,刘谦明当然知道这幅画是徐圭言带来并且挂上的,画中有话,不言而喻。 徐圭言放下手中的茶,看向刘谦明。 刘谦明不喜欢这个新来的女县令,她脸上除了美貌之外,仔细看去,还有一种让众人都不大喜欢的东西。眼睛明亮,眼珠浅色,敏捷,炯炯有神,好像两个发光的点,时常会冷笑的嘴唇细薄得像是两条线。 下意识地,刘谦明便觉得这人有一个恶狠的,褊狭而傲慢的灵魂,她和这里的所有人,即便是最有势力的人,都不一样。 “徐县令大张旗鼓将我抓来,不关入牢狱,还让我坐在这里悠哉喝茶,这不像是审犯人。” 徐圭言笑笑却不言语,静静地看着刘谦明。 “我知道你为什么抓我,凉州城的赋税账目有问题,你来就是为了这个的吧?” 徐圭言还是不说话,目光似两道火光落在刘谦明身上。 “你以为,这能是我一个人做出来的?凉州虽地处偏远,可联通西域、波斯,有几大家族在此只手遮天,更有朝廷的五十万禁军在此地驻守,利益交错,可不是你说断就能断的。今日,我替他们顶替了这桩案,明日,便是你。” 说到这里,刘谦明缓缓叹了口气,“可怜我的父母,一大把年纪还要跟着我受罪……不过我也说不上后悔,来了这里,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就身不由己了。有些人生下来便是龙凤,有些人怎么努力都是牛马。” 徐圭言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你不要说这么滑稽的话,大可不必折辱你自己。” 刘谦明看着她,“你在等救我的人来?”说着,他自嘲一笑,摇摇头,“凉州城,只有一人会来。” “秦斯礼?” 刘谦明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他已经来了?” 徐圭言往后一靠,“他不过一个商人,来了也没用。” 想到这儿,刘谦明挺直的背一下子垮了,“一日为人鱼肉,终身为人刀俎。” “他们不把你放在眼里,是笃定你说出他们做的事,也没人能把他们怎么样,”徐圭言挥挥手,不一会儿外面的人拿着纸笔走进来。 “劳烦您给个名单,我好交差。” 刘谦明看了一眼纸墨,又看了看徐圭言。 “徐县令,您可知这凉州有护官符之说?” “自然知道。” “那您……还要?” 徐圭言听到这话缓缓笑了,“您的意思是,护官符上的人便是在这凉州城为非作歹的猖狂之徒?”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刘谦明这时坦然地看着徐圭言,“给你名单,我必死无疑。不给你,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这是什么意思?”徐圭言脸色突变,“你的案子是要上移朝廷的,由朝廷要职官员审判,没出结果前谁会夺你性命?难不成这地头蛇能手眼通天?” 刘谦明摇摇头,闭上了眼,一句话都不说。 “刘县令,若不交名单,你可是要被押送到长安审问的,那里的刑罚,可比这里严酷得多。” 刘谦明闭着眼,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来俊臣这奸贼虽死了,但是他的那些东西还在。” 听到这句话刘谦明睁开了眼,徐圭言笑了笑,“您什么都不说也无妨,样子虽然是难看了写,总归也算是请君入瓮了。” 刘谦明看着徐圭言,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徐圭言起身,“您什么都不说,那我就每家每户都问问,”她对刘谦明笑着说,“当然了,人家要问起来为何抓他们,我自然会说是刘县令的意思。” “徐县令!”刘谦明还没起身便要跪下,抓着徐圭言的衣角,“万万不可啊!凉州卧虎藏龙,局势比县令您想象中的还要复杂,我的命不要紧,您得罪了他们,也活着走不出凉州啊!” 徐圭言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刘谦明,“也好,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敢刺杀县令。” “来人,将他关压入牢,好生伺候着,别出了差错。” “徐县令,万万不要!求您……” 看着刘谦明被拖走,徐圭言长叹一口气。走出偏厅没几步路,碰巧遇到了要出门的县尉,他穿着便服拎着几包药材,额头上还有些汗珠。 县尉看到了徐圭言,连忙行了个礼。 “陆明川拜见县令。” 徐圭言看到他手里拎着的药材,随口问了一句,“陆县尉这是病了?” “家母身子一直不好,这不委托医馆的先生开了几副药。” 徐圭言点点头,她知道陆县尉有一个生病的老母亲,毕竟陆明川是她提拔上来的,老县尉老眼昏花,在县尉的位子上混沌度日。 所以徐圭言提了陆明川当县尉,做自己的副手,他家的大致情况徐圭言也了解过。只不过前些日子刚看到他拿了药,近日又拿,风一吹,徐圭言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儿。 “这药材的味道倒是稀奇,有些清香。” 陆县尉笑了一下,“县令好能力,这里确实有一位药材是波斯特有的。” “原来如此……”徐圭言顿了顿,“刘谦明被关押在狱中,好好看着,别出了差错。” “好。” 徐圭言看着陆明川身上简单朴素得过份的衣服,有些疑惑,但也没多问。两人又寒暄两句后,才各忙各的去了。 “不忙了吧,姑娘,咱们也出门逛街?”徐圭言的小厮半乐收拾着书桌,眼睛不住地瞟着徐圭言,“来凉州城之前,就听人说,这里有好多奇珍异宝,都是从西域和波斯过来的,咱们中原人都没见过呢。” 正在翻案卷的徐圭言听到半乐的话,莞尔一笑,“你要是想去逛集市,自己去就是了,我又不是要你时时刻刻伴我左右。” 半乐转过身,正对着徐圭言,“我早就去过了,姑娘,你来这凉州城也没歇息几日,整天都忙着看卷宗,不疲吗?” 徐圭言这才抬起头,思量半晌,“行吧,一起出去看看。” 凉州地处西北,北连蒙古,西通波斯,是后唐与西方相连的唯一通道,是链接中亚阿拉伯帝国和更远的法兰克王国的中枢,更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在后唐十三州中,凉州人口最多、面积最大的州。 更稀奇的是,凉州虽然地处西北,却同时拥有沙漠、草原、山川、高原,以及盆地,这五种地理形态。 凉州的地理位置便也决定了其州内部文化多样,人种多样,除了两大帝国的人民会来到此地居住,还有一群神秘的人,卷曲的黑发,满脸隽刻的神秘经文,会随着眼镜蛇的扭动跳疯狂的舞蹈,人人都称他们为预言者。 凉州很大,多种文化融合,人人都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找到归宿。 不过,因先前的夺嫡大乱,朝廷内部混乱了好一阵子,更别提凉州城内赋税更是纷杂繁重,再加上蒙古金人时不时过来抢劫商铺,百姓日子不好过。 但也比中原地区的人民好过得多,人人都向往这里,跨跃贺兰山,就能来到遍地是黄金的地方。 作为凉州的中心,凉州城更是热闹非凡,是天下人眼中的神圣之地。时常能看到牵着骆驼的商队,骑着大象的远道而来的不知国家的贵族在街市上行走,更有东渡而来的僧侣们脖颈上绕着黄蟒,奇景应接不暇,各种新奇的宝贝层出不穷。 半乐早就玩了一圈了,还是能见到稀奇玩意儿。自家姑娘却毫不动心,说不过去! 徐圭言和半乐一起去了人少的西市, “最新从波斯传来的小玩意儿,能报时辰的小玩意儿,走过路过别错过……” 小贩叫卖着,徐圭言随意看了几眼。 “姑娘,这东西是真便宜啊,长安要七八两银子,这里跟不要钱似的……” 徐圭言拿起两个小东西,“送你两个,”说完便拿出了银钱。 半乐笑着把东西放回去,“姑娘,我可不是要买东西才把您叫出来的!”说罢,拉着她边往前走。 一路上看到了不少胡人,看模样就和中原人大不相同,就连最普通的胭脂铺子里都有昆仑奴,在皇城长安,谁家有个昆仑奴那肯定是带着到处显摆。 凉州城就不一样了,家家户户都有昆仑奴。昆仑奴模样俊俏,眼睛和中原人的颜色不同,神秘感、异域感十足。 想到这个,半乐突然来了兴致,“姑娘,您可以见这一路家家户户都有昆仑奴,西街还有卖昆仑奴的地儿,您……” 徐圭言对上半乐的眼,好笑地说:“我弄那么一个玩意儿回家做什么?难道家中的奴仆不够我使唤?” “也不是……” 半乐话未说完,街市上出现了声势浩大的车马队,有趣的是马上的人身着红装,一行人占了大半条街。 半乐和徐圭言驻足观望了许久。 “这是秦家娶亲的聘礼吧?” “是,秦斯礼果然财大气粗,这么多聘礼到顾家……” “娶亲的事都传了一年多了,怎么这么突然就下聘了?” “……” 人群叽叽喳喳,徐圭言才明白过来,原来秦斯礼要和顾家结亲。 这阵仗有些眼熟,当年秦斯礼也是这么向徐圭言提亲的,想到这里,徐圭言不由得自嘲一笑。 片刻后,她收起了笑,却起了别的心思。 倏地,旁边一家铺子起了冲突,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拿着鞭子抽打蓬头垢面的昆仑奴。 那昆仑奴身材分明健壮,却跪在地上像一条狗一样,慌乱地躲避着鞭子,膝盖划起土,不知反抗。 每一鞭子都沾着血滴,在空中飞扬。 相隔甚远,可不知为何,徐圭言觉得那血是溅到了自己的脸上。 她看入了神,半乐护在身前,有些急,“姑娘,回吗?” 回神,徐圭言从兜里掏出银钱,“你去,把那个昆仑奴买下来,给他赎个自由身。” 半乐拿着银子一愣,“诶,姑娘你不是说不要……” 徐圭言摆摆手,转身上了马车。 本来马车往徐宅走去,走到一半,徐圭言撩开车帘,“掉头,去顾府。” 半乐勒住马,思虑片刻后回头,“姑娘,秦郎君要结婚了,我们还是别参合了……” 徐圭言拧着眉头,“走就是了,难不成我还能去抢婚?” *引用:李贺诗《苦昼短》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顾秦结亲众人喜,秦老太斥旧人无情 别的不说,此时此刻顾府可谓门庭若市,好生热闹。凡是路过来庆贺的人都会给赏,也有好事者在门□□头接耳,顾府小厮不满便赶了出去。 顾府内各处,帐帘上都飞舞着蟠龙采凤,鼎中燃着百合之香,金银珠宝点缀得熠熠生辉。就连府里面的小厮也面带笑容,喜气颜开。 谢照晚和秦斯礼一同来顾府下聘礼,顾府内端庄典雅,两人走过一座石桥,是桥两侧都是各色灯笼,白日并未亮起,却也不失恢宏之气。 石桥两侧柳树杏树随风摇摆,入正厅,各种精致盆景摆放其中,太平景象,富贵风流,简直难以形容。 “谢老太太,好久未见,人是愈发得光彩了!” 顾府大夫人,冯淑娇笑着从屋里走出来,身形优雅,是个绝色佳人。 谢照晚笑了笑,看着冯淑娇行礼后坐下来,两人热闹地寒暄了一番后才进入正题。“老太太,看看您家郎君,真是一表人才。” “哈哈哈,”谢照晚笑了几声,也看向秦斯礼,“我家这个小子啊,什么都好,就是膝盖太软了,日后啊,肯定是个听媳妇话的人。” 秦斯礼听到后笑着点点头,拿着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冯淑娇悄悄地打量着祖孙二人之间的关系,瞥了几眼后说道:“我家书意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她最近正准备着秋闱科考,就想有个一官半职,哎,我也不好说什么。妇人做官是光彩的事,就怕她没这个本事,最后也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说完,她做了一副无奈的模样。 谢照晚听了了然一笑,这冯淑娇也是个会说话的人,明里暗里说明了自己家顾书意科考的事,意思就是想找个能够全心全意扶持顾书意的郎君。 现如今女子虽能做官,但要做官的女子家鲜少有人上门提亲,通常都是些不如眼的商人才肯委身于这般女子。 名声上虽不好听,但是日子好过些。男子家产殷实,朝堂上也有些人脉,夫妻两人更容易相敬如宾。 反倒是做生意的女子日子不好过,嫁给了男子无一不是被里外吸血个干净,索性便不嫁为好。 这么一番思量下来,怪不得当初谢照晚提了一嘴订婚的玩笑话被顾家当真。只是,秦家当初可是犯了大罪,秦斯礼和谢照晚是死里求生捡回这么条命,如若顾书意真上了朝堂,日后怕是个把柄,顾家不在意? 谢照晚这么一想,转念笑眯眯地说:“冯大夫人,这没什么,一家子总要有个把持后院的人,正好秦斯礼他也是个不学无术的货,书意在前朝当官,秦斯礼持家有方,这搭配,再好不过了。” 冯淑娇看向秦斯礼,上下打量一番,这么一个俊俏的好儿郎,听闻当年在长安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偏偏落得了这般下场,只能当商人,没法科考,只能说是他的命数了。 “我们家书意什么都不求,只求有个明事理的郎君即可,冯顾两家,肯定会举全家之力托举他们的。” 三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说到女官,秦斯礼莫名想到了那个飞扬跋扈的徐圭言,世上还是少一点这种女官罢,想到这里,他抬手捏了捏眉心。 最关心的事说完,冯淑娇和谢照晚打趣聊天,等着顾慎如。不一会儿,顾慎如——凉州刺史便从前边儿的书房过来了。 刺史乃凉州文官一把手,州下一级便是郡县,凉州共有五县,县级一把手便是县太爷,县丞和县委辅助县太爷。凉州城乃是凉州最大的县,州办事机构同县办事机构均在凉州城。 可县令和刺史的地位还是天差地别的,徐圭言贸然进去是不行的,她想说借着自己老爹的名义来探望刺史一家,可她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拜帖没有,礼物更是无。 她不好进去,更何况现在是人家的大喜日子,不带贺礼就去拜访,太无理了。虽然徐圭言也不是喜欢讲道理的人,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可不想后面的日子不好过。 “姑娘,咱们回吗?” 半乐扭头问。 徐圭言摇头,“等会吧。” 半乐又撇嘴,“姑娘,秦公子好不容易要成婚,眼看着有好日子过了,咱们就别再打扰人家了吧……” “我打扰他?”徐圭言眉头一紧,“我打扰他什么了?我只不过是好奇凉州首富有多少钱,他成婚我们也得备贺礼不是吗?你看看送什么好?” “再看也不用到人家门口吧……”半乐小声嘟囔了一句,陪着姑娘躲在离顾府不远的地方。 府内一就是热火朝天。 等了好久,顾府内出来好些人,街道上的人都让开,散开。徐圭言的马车也不得不回避,这也就说明了刺史要出来了。 徐圭言和半乐把车停到不远处的拐角,远看着顾府。不多一会儿,秦斯礼和祖母谢照晚一同出来,旁边站着顾慎如和冯淑娇。 徐圭言看到了谢照晚,急忙往后退了几步,躲进马车里。 “姑娘您怎么了?” 半乐急忙跟上去。 徐圭言平缓了气息后才觉得奇怪,不懂自己为何会慌张。她还以为这个老太婆早不在人世了,看来也是命大,骨头硬朗,能从苦寒之地活着回来。 想到这里,徐圭言叹了一口气,“果然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听到这话,半乐立刻就明白了,姑娘还是不喜秦家老太太。 谢照晚也不喜欢徐圭言。 上了回府的轿子,谢照晚才松了一口气。 “如意也是个有志气的女子,日后你出了事,她绝对不会落井下石,再踩你一脚的,”谢照晚靠在枕头上和一旁的秦斯礼闲聊,另一旁贴身丫鬟竹城扇着扇子。 “肯定不像徐家那个,出了事就一刀两断,铁石心肠。人心险恶,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 说到这里,本斜靠在窗边休息的秦斯礼睁眼看向谢照晚,“祖母,都过去了。” 谢照晚很是无奈,“……也不知道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徐家女儿她现在怎么样了。” 秦斯礼一句话不说,轻轻撩开帘子,风进来些。他向外瞥了一眼,手指顿了顿,缓缓转过身来。 “祖母,我想起来要和商队的人商议下次出行的事宜,就在这里下轿了。” 谢照晚点点头,扭过头去。 轿子停下来,秦斯礼下去,宝盖也想跟着,秦斯礼却摆手让他回府。竹城看着下轿的秦斯礼,隐约探查到些什么。 等轿子往前走了,竹城开口询问,“老太太,您说的徐家的女儿是什么啊?” “在长安时和秦斯礼有过婚约的人。” “徐……”竹城犹豫了一下,“这姓听起来耳熟,新来的县令也姓徐呢,说来也有趣,是个女子。” 谢照晚一下子直起了腰,“可叫徐圭言?” 竹城被老太太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摇头,“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知姓徐,”话出口后,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要帮这秦斯礼隐瞒秘密。 不过老太太看得细致,缓缓向后靠去,“徐圭言曾和秦斯礼有过婚约,不过……”她叹了口气,“两人是孽缘啊。” 秦府的轿子走远了之后,秦斯礼才收回目光。 正巧这时,一辆马车从角落里拐出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紧接着,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看到我了?” 秦斯礼冷漠地看着从马车上下来的徐圭言。 她身着便服,素裙典雅。 “我等你许久了。” 秦斯礼微微一笑,“贱民不懂……” 徐圭言摆摆手打断他,“我现在就是徐圭言,不是徐县令,你别一口一个贱民在这里跟我卖惨。” 月光落在屋顶瓦舍上,酒肆檐下的红灯笼随风摇动。 秦斯礼收起笑容,定睛打量着徐圭言,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徐圭言便软了态度。 “陪我走走吧,我们见面后就没好好说过话。况且我在凉州城人生地不熟的,也就你一个故人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争执无果立反目,县令遇刺事难断 两人并排走在街上,暮色匆忙,身旁街市热闹至极。 好不容易有了空闲时间,能说番体己话,两人却谁都没开口。直到一家茶馆外,徐圭言停下脚步,对上秦斯礼的眼。 秦斯礼了然,点了点头,两人进了茶馆,要了间包厢。 入了包厢,店小二上好茶后退了出去。屋内依旧安静,门外的热闹声传出来,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语调引得众人哄笑。 平静下来的徐圭言端详着秦斯礼,他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肩膀宽了,手上还有厚茧,不似之前的鲜衣怒马少年郎,历经沧桑后他变得沉稳了许多。 “看够了没?”秦斯礼抬眸看过去,嘴角上扬,笑意不多却入了眼。 徐圭言被发现后也不觉得尴尬,接过他递来的茶,清香扑鼻,她放下茶说:“你这些年好像没什么变化,看起来比之前更英俊了。” “皮囊罢了。” 又是一阵沉默,徐圭言心里的话怎么都问不出口,秦斯礼却一副坦然模样,“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徐圭言点点头,又摇摇头,“没多好,也没多坏,就那样吧。” 秦斯礼轻笑一声,拿起茶杯和她轻碰了一下,清脆的一声响。他也没喝,只是放在桌边。 徐圭言抬手摸了摸鼻子,“做凉州首富的滋味不错吧?” “钱财乃身外之物。” 每一句话秦斯礼都四两拨千斤,让她无处下脚。两人也分离了七年之久,过往的事一个不想提,一个不知该如何提。 爱恨情仇早已在岁月的流逝中消失殆尽,徐圭言喝了一口茶,突然想起来自己家中的茶,“我从长安带了些茶来,或许你喜欢,改日送到你府上。” “谢县令,好意心领了,但不必如此。” 徐圭言抬头看着秦斯礼,他平静地看着她,“贱民只是一介商贾,受不得如此大礼。” “不是,你……” 徐圭言话没说完便被秦斯礼打断,“做错了事就挨打,天经地义。当年,我太年轻,不明事理,如果给县令您带来了不好的影响,还请您见谅,改日我一定带着好礼去您府上赔不是。” 他到现在为止还是不想和徐圭言有任何的关联,话听起来彬彬有礼,实际态度却十分强硬。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还是朋友吧?” “向前看的意思并不是忘却过去,”秦斯礼的态度一下子变了,撕破表面的斯文,毫不留情,“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徐圭言,我只想要好好过我自己的日子,请你离我远一点。” 徐圭言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呵,你有什么资格说不管以前,只看现在?你我之间本就是两路人,但凡你能念旧情,就应该离我远远的,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 秦斯礼自嘲一笑,喝完了手中的茶,用力地将茶杯摔在桌面上。 “我们本就互不相欠。” 说完,秦斯礼站起身就要走。 “互不相欠?”徐圭言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袖子,“要不是我有愧于你,断然不会让你在我面前这般放肆!你也不敢用如此口气和我讲话!” “放肆?”秦斯礼咀嚼这两个字,斜睨了一眼徐圭言,“可笑。” 徐圭言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松,“不管你信不信,我自觉是有愧于你的。” 秦斯礼深吸了一口气,气极反笑,“七年了,你跟我说有愧?” 徐圭言还是抓着他的衣服不松开,秦斯礼拉着衣角,“松手。” “你有什么话就说清楚,我说不清楚我不让你走。” “我无话可说。” “那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 秦斯礼手一顿,“原谅你?”他觉得好笑,缓缓蹲下来,手抚上徐圭言的头,强迫她与自己面对面,鼻尖对鼻尖,“要我原谅你什么?” “如果当时我不那么做,我就会死,徐家也会受到牵连,你应该体谅我。” 秦斯礼顿时火冒三丈,“你的意思是秦家的人都该死!?” “你自己也说了,做错事就挨打,天经地义,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你们选错了人才落得如此下场?” “所以我们是活该?” 徐圭言抿嘴不语。 这份沉默激怒了秦斯礼,他魔障了一样,非要听到徐圭言的回答。 “回答我,是不是觉得我们活该。” 徐圭言瞪着他,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的热气打在彼此的脸上。 “说话。” 徐圭言倔强地摇头,一言不发。 “徐圭言,你说话,不要以为你现在是县令我就不敢动你,”秦斯礼双手捧着她的脸,小声地说:“天高皇帝远,死一个两个县令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你不是问我做首富滋味如何,我现在告诉你,”他贴在徐圭言耳边说,“为所欲为。” 徐圭言在这个时候也抚上了他的发,“秦斯礼我告诉你,再来一遍我还是会那么做,会写《讨秦檄文》,会毫不犹豫地将你一脚踢开,撇清关系。” 秦斯礼下意识地推开徐圭言,愤怒地看着她。 案几上的茶水杯因为徐圭言的动作而落在地上,噼里啪啦。 听到这声音,徐圭言也笑了,“生气对吧?想过安生日子是吧?秦斯礼,只要我在,你想都别想。” 秦斯礼缓缓站起身,脸上表情却也轻松,“是吗?那我们也可以比试一下,到底是我这地头蛇能力强,还是你这小天龙本事大。” 徐圭言哈哈大笑,“好啊,拭目以待。” 当年的事,徐圭言都记得。 尤其是秦斯礼看向她的眼神,徐圭言到现在还记得:仇恨的怒火在他的眼眸中腾腾燃烧,失望和绝望交织着,将他一寸一寸摧毁。 “徐圭言,你记着,你会为今日的选择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掷地有声地斥责她,诅咒她,目光变得恶毒起来。怎么都不肯弯下的腰被打得血肉模糊。离京时,他就像一条狗,弓着腰,目光呆滞,脚上的铁链“哗哗”作响,脖颈上的枷锁把他的血肉磨破。 血滴落在地上,被尘土覆盖。 一代世家大族,就此陨落。 可他现在却说要过安生日子,徐圭言冷笑,骗鬼去吧。 他不会放过她,她也不会放过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冯竹晋手里翻着《讨秦檄文》,看了一遍,越看越惊叹笔触锋利,以及徐圭言骂人的方式,花样百出。 “……然今日之秦家,贪婪肆虐,昏庸无道,致使朝堂纷争,国运危殆。” “所选君储,非才德之人,乃权臣之宠,朝中权谋,皆以秦家之利为重,抛弃国之根本,忠臣良将日益寒心,朝堂之中是非不断,国计民生岌岌可危。” 字字珠玑。 她把秦家骂成这个样子,秦斯礼现在看到徐圭言他不气吗? 回想当日徐圭言的种种举动,冯竹晋大概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冯竹晋觉得有趣,扔开《讨秦檄文》,斜靠在大红金钱蟒靠背上,手边放着石青金钱芒引枕。 室内香炉冒着缕缕细烟,冯竹晋缓缓打了个哈欠。 这时门外有丫鬟和小厮请安的声音,冯竹晋回了话,两仨个小厮和丫鬟走了进来,丫鬟手里抱着茶盅,放到冯竹晋面前。 一位小厮上前说话。 “郎君,今日秦家郎君送聘礼到顾家。” 冯竹晋知道这件事,顾刺史夫人冯淑娇便是冯竹晋的姑母,秦斯礼求亲下聘这件事早早告诉了他。他手上把玩着金丝檀木做的佛珠,闭上了眼,顿了片刻,“去帐房里支些银钱,备大礼。” 自家表妹结婚,省不得。 “还有一事,郎君,今日徐县令提审刘谦明了。” 冯竹晋正眼看他,“被审了?问了什么?交代了什么?” 徐圭言抓了刘谦明好几日,一直都没提审,这么突然就审了? 小厮摇头,“是在偏厅审的,没旁人。只知提审后,刘县令便被关押入牢了。” “抓刘谦明的原因是什么?你可知?” 小厮还是摇头。 冯竹晋盯着小厮看,小厮连忙后退下跪,“郎君明鉴,那徐县令一举一动都出乎意料,且关于她的消息密不透风,做什么都不告诉他人……” 冯竹晋点点头,“下去吧。” 小厮往后退着,不小心踩到后面匆忙赶来的另一位小厮。 “郎君,徐县令有请——” 冯竹晋从榻上起来,“徐圭言要见我?” 小厮点头,来不及擦额头的汗,“是,徐县令差人过来问话,轿子在门外头等着呢。” 冯竹晋细想片刻,而后倏然一笑,“来人,更衣。” 一入县令府衙大门,冯竹晋便下了轿,轿子太小他坐得不是很舒服。府衙内有光亮,冯竹晋漫步走向前。 进了府衙,冯竹晋看见徐圭言穿着官服坐在判桌后面,不苟言笑。 这一次,冯竹晋心中突然多了几分紧张与怯懦,脚步不由得放慢,他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一遭。 “平民冯竹晋,拜见徐县令。” 抬手作揖,冯竹晋等着“免礼”二字。 “你多大了,可曾婚配?可曾科考?” 没听到“免礼”二字,冯竹晋没敢把手放下,一一回答徐圭言的问话,“年二十,未曾婚配,参加过一次科考。” “可有中举?” “未曾。” “知道我今日为何叫你来?” “不知。” 冯竹晋抬着手,徐圭言没再问话,不一会儿他额头上便多了些许汗珠,滴落在袖子上和地上。 他咬了咬牙,手指用力抓着,再多怨言此刻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受着。 在冯竹晋手不由得颤抖的时候,徐圭言才说:“免礼。” 他缓缓放下手臂,按照后唐礼仪,没有命令,平民不可直视县令。 “抬起头来。” 冯竹晋缓缓抬眸看向徐圭言。 “你姑父是顾刺史?”徐圭言站起身,一边笑着说话一边从判桌后走出来。 “是。” 徐圭言点点头,走到冯竹晋面前,“今年可打算参加秋闱?”言语之间满是关切。 冯竹晋看着徐圭言那张精致的脸,没说话。 徐圭言也不在乎,又问,“早就听闻后唐八大世家,凉州独占一半,冯、李、顾,还有一个秦,不科考,想必也有大把好前程。” 冯竹晋这才说:“科考仕途乃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正道,家世是祖宗留下来的荣耀,后辈努力才能配得上,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可万事皆有颓败的那一日。” 徐圭言笑笑,“那日百花宴一见,我便知冯公子与旁人不同,今日一聊,果然不同凡响。我有一事相求。” 冯竹晋不明所以,徐圭言的态度不像是阿谀奉承,时而亲密时而疏离。 “我刚来凉州,钦点了县尉和县丞,现在主簿一职还是空缺,你可有好的建议?” 冯竹晋点头,转念一计生,“姑母家的表妹要和秦斯礼结亲,而秦斯礼不过是一届商贾,从身份上来说,配不上顾家。” 徐圭言眉头一挑,“这是什么意思?” “实话实说,姑父其实不满秦斯礼商人的身份,如果县令要问我有没有好的人选,我推荐秦斯礼。一方面,他是凉州城首富,县令日后定会有用得着的地方。” “另一方面,他是刺史的女婿,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也算是帮刺史解决一个大问题。” 徐圭言听到这话恍然大悟,只是态度暧昧,似真似假,“你说得有理……如果他有意要来,让他写个履历递上来。” 她又笑了笑,想到一事,“你既然已二十,为何不婚配?” “平民想等立业后再成家。” 徐圭言点点头,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语气微变,“再问你一遍,你可知我为何今日叫你来问话?” 冯竹晋依旧摇头,他确实不知。 徐圭言也没为难他,“刘谦明……说冯家连续几年的赋税银钱都少交了不少,真有其事?” 冯竹晋一下子抬起头来,看到徐圭言严肃的表情,急忙下跪,“还请县令明察,冯家当家作主的是神都大将军,驻守边境守护后唐百姓,冯家一心为国,绝对不会不按律例交银钱,做出这般无耻之事。” 徐圭言打量着冯竹晋,安静了许久,她才开口道:“神都大将军护国有功,赫赫有名,我都知道。只是,刘谦明给了我一份名单……” 她拖着音,看向冯竹晋,“我只是诧异,不信神都大将军会如此行事。” 冯竹晋还是跪着,“请县令明察,刘县令信口雌黄……” “县令——有报!” 府衙手下的人跑进来,经过批准后走到徐圭言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便退了出去。 “冯竹晋,你说刘县令信口雌黄,”徐圭言言归正传,“你可有证据?冯家的生意,每笔账都是可以查的,你若不实话实说,一查一个准。” 冯竹晋微微仰头看向徐圭言,她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句句属实,平民不敢妄言。” “……刘谦明胡说,你们之间有仇?” 冯竹晋摇头,“平民不知,冯家和刘县令从来都是公事公办。” “刘谦明在此地的风评如何?” “廉洁公正,为人和善。”冯竹晋犹豫片刻又说,“但我并不知道为何他会污蔑冯家。” 徐圭言严肃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平民希望县令能够严查,还给冯家一个清白。” “知道了,下去吧。” 徐圭言摆手,起身,离开了。 刚走出府衙,冯家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一上车,小厮便在冯竹晋耳边说,“郎君可还好?” “没大事,”冯竹晋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湿了。 马车动起来,小厮看了一眼冯竹晋,凑到他耳旁。 冯竹晋听到后一愣,“什么?” “刘县令,刘谦明,死在牢里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县令入局无人助,刺史勾结暗算计 “你们都在这里呆着,等我吩咐。” 徐圭言说后便走了进去,牢房狭小逼仄,环境阴暗,白色墙壁斑驳,不知是青苔还是厚血痕长出了霉,角落有鼠虫叽喳的声音。徐圭言猫着腰走了进去,环视一周后,她才走进,蹲下来检查刘谦明的尸体。 外面仵作已经准备好了,不住地往里看。 牢房本就拥挤,匆忙的脚步声传来,是县尉陆明川,他急匆匆地赶过来。 “刘县令死了?怎么一回事?” 典狱长行礼后让发现刘谦明尸体的狱卒过来说话,“今日傍晚放饭的时候,刘县令还是活着的,收碗筷的时候,他就没气了。” “饭里有毒?”陆明川看向仵作,仵作摇头,“回县尉,县令在里面,她不让我们进去,死因不明。” 陆明川点点头,往前迈了一步,探头询问:“徐县令,可否让仵作进去验尸?” 徐圭言没回应,一行人站在门口,狱中又湿又闷,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不一会儿,除了仵作的其他人表情都不太好。 “好了,进去验尸吧,”徐圭言从里面钻出来。 她看到了陆明川和典狱长,还有发现刘谦明死了的狱卒,“你们三个跟我走,”转头又对着仵作说:“今晚我就要看到汇报。” 做完这些话,一行人才离开牢狱。 三人去了西厅,半乐倒了茶后便关上了门离开。 “刘谦明入狱的时候,我遵从您的意思,好生照看,生怕出意外,”陆明川开口,他看向徐圭言,小心谨慎地说,“平民罪犯死在牢狱之中本就是大事,更别提一城县令,后续我会好好调查的。” 徐圭言喝了口茶,态度出乎陆明川的意料,“现在不是分责的时候,搞清楚为何被杀,被何人所杀,才是重中之重。明日长史定会责问,你们跟我去汇报,实话实说即可。” 长史作为刺史的助手,负责递交州下每城县令的奏折,出了事县令也应该先见长史,情况严重刺史才会亲自面见。 凉州城前县令死于牢中,是头等大事,朝廷官员横死狱中,处理不当是要掉脑袋的。 长史汇报给刺史后,刺史上交折子给观察使,由观察使递交给尚书省,尚书省来定夺是否上报皇帝。 陆明川听到徐圭言这么说,心中倒是对她多了几分敬佩。一般牢中出事,第一件事就是脱推责任,一般都是县尉顶罪、受罚,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愿意花时间查明真相的县令不多,紧接着,陆明川转念一想,谁知道徐圭言是真的想查,还是会在调查过程中给他扣帽子,不到最后一刻,她的真实想法无人可知。 这是,西厅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先入眼的是一双朴素昂贵的文靴,靴筒用上等皮革制成,质地细腻柔软,隐隐泛着油亮的光泽。 靴面上无过多的繁复装饰,仅在靴口处绣有简洁的云纹图案。 紧接着,县丞李林大大方方地迈进西厅屋内。 徐圭言扫了一眼,放下茶杯,松松地靠在椅背上。 李林说不上有多慌忙,站在门口大声地问了一句:“县令,那刘谦明真死了在了狱中?” 徐圭言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关门进来。李林本是凉州另一地方上的县令,徐圭言刚到凉州后,拿到了一份名单,上面写着每个地方县令的表现、政绩,徐圭言点了他,李林升职调任到了凉州城做县丞。 文丞武尉,牢狱里的事和李林无关。 “你怎么来了?”徐圭言发问。 “死县令是大事。” “那你有何高见?” “县令您如何看?” 徐圭言笑着摇头,“我没有看法。” 李林却抬手作揖,声严色厉,“必须查出真凶,今日凶手敢对刘谦明动手,唇亡齿寒,我们也会有这一天的。一城之主,死在牢狱之中,这是县衙的耻辱,凶手简直是胆大包天!” 徐圭言迷了眯眼,她觉得李林的反应太反常了,平淡地说了一句:“我和县尉会调查的。” 李林对上徐圭言的眼,又看了一眼陆明川。 陆明川没有话对他说,只是觉得李林多管闲事,扭头拿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李林又看向徐圭言,往前走了几步后,犹犹豫豫地说:“前些天县令您嘱咐我整理税务账款,要查凉州城的赋税收缴情况,前脚刚开始查,后面刘县令便出了事,这个时间点很微妙。” “是很微妙,”徐圭言叹了口气,看着对面的李林,“不仅微妙,还是一种警告。” 她突然想起秦斯礼的话——“死两个县令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紧接着,徐圭言发问:“怎么,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查凉州赋税的事?” 李林干笑一声,摇了摇头,“卑职并不是这个意思,但这是不得不考虑的……” 徐圭言心里满是疑惑,没有心思再和他周旋,“还有事吗?” 李林自然是看出了徐圭言的不耐烦,请礼后退了出去,没一会儿陆明川也离开了。 徐圭言没急着走,留下发现尸体的狱卒和验过尸体的仵作。 “不是中毒,是被勒死的,颈部有勒痕、淤青,饭里无毒。根据手法来看,此人极为熟练。” 徐圭言看向狱卒,“今晚除了你,轮值的还有谁?” 狱卒犹豫了一下说,“……只有我一人” “……” 徐圭言按了按眉心,“把你们发现的内容写成文书,写好了后呈上来。” 狱卒和典狱长两人走了出去,西厅只剩下了徐圭言一个人。 她长出一口气。 过了许久,半乐轻轻敲门,“姑娘,回家吗?” 徐圭言回神,“走吧,回家。” 县令朝廷分地分房,县令居所的刘宅被摘下去后换上了徐宅,宅邸自然没有府邸阔绰,但徐圭言和她的两个贴身丫鬟,三个小厮住,显然是绰绰有余。 梳洗过后徐圭言也没急着睡觉,反而是去了小书房,翻看着近几年来凉州城的赋税收缴目录。 纳税大户,秦斯礼。紧随其后的都是有名的商人,反倒是世家大族没交多少钱。 反而支出,分给禁军和大户的银钱最多。 徐圭言看得头疼,但也大致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朝廷军饷吃紧,国库亏空,凉州城内却歌舞升平,人人富贵,秦斯礼一人一年的税赋顶得上宫里两年的开支。 庞大的财富帝国,徐圭言明白了秦斯礼的嚣张何来。官商勾结,猖狂至极。今日刘谦明的死,以及背后潜藏着的警告、恐吓,这些都令人不安。 第二日,长史传唤的帖子如期而至,责问前任县令之死一事。 徐圭言等人如实汇报,长史一时间无法定夺,人人对从天而降毫无根基的县令都没什么好感,徐圭言等人前脚从府衙离开,后脚长史便去了刺史府,将消息如实禀告顾慎如。 顾慎如听闻后,特意留长史用午膳,酒饱饭足后,两人入了顾家外书房的密室之中。 隧道深邃,幽黑,只有两旁成排的火把,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扭曲了墙壁上火焰的影子。 长史跟在顾慎如身后,两人走了好长一段,密室门开又闭。 一入密室,只见一群人坐在椅子上,围着中间的青铜鼎形成一个凹字,火烛幽暗,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若将此事禀奏尚书省,可将她革职?” “定可。” “禀奏尚书省还需好一段时间,为何不用其他法子?” 顾慎如坐下来摇头,“使不得,徐圭言的父亲,乃是当今礼部尚书,徐途之。” 众人听闻后沉默片刻。 “她本是户部校书郎,从中央到地方,她竟也愿意调出长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 “如果只是因公调动,倒也好说,只是怕……” 几人对视一眼,大概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凉州城树大招风,朝廷财政吃紧,凉州地方税务的钱财能占到整个后唐总赋税的四分之一,这还是从凉州城有权势人手指缝中漏出来的。 如果全部吃下这块大蛋糕,这破天的富贵谁不想要? “我看不像,中央能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这么年轻的一个人,还是一个女官?能和我们斗?” 这话倒也没错,虽然女子做官不是什么稀奇事,可都是些文书职位,实权官位女子太少,软弱程度不言而喻。 “也是,不过虎父无犬子,徐圭言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来了就要搞事,还是太年轻,女子无远见啊!” 众人嗤笑。 “各位觉得革职不够解气,那就再给她个教训,给她见见世面,顺便告诉她,老虎屁股摸不得啊。” 很快,在座的人便达成了一致。 “一个刘谦明换凉州的一片祥和,值。” “我们需要一个听话的县令,不给我们找麻烦,锦上添花的人。” “她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吧。” 脚步声在长板路上叮咚响起,众人陆陆续续地离开。 顾慎如背着手,往外走着,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看了一眼。 “秦斯礼,你等一下。” 火把闪过,一寸一寸地照亮了秦斯礼的面庞,他脸上带着一贯的平淡。 “顾刺史,您有话说?” 顾慎如背着手,把火把交给了一旁的长史,“我知道刘谦明于你有恩,但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秦斯礼点点头。 “如果他不死,不知道他会说出去多少我们的事,而且徐圭言从长安而来,从校书郎到地方官,背后有谁现在我们还不甚清楚。” “我明白。” 顾慎如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下葬的时候你去看看他,多照顾照顾他的妻儿。” 秦斯礼依旧点头。 顾慎如转身离去。 秦斯礼从密室中走出来,身上的阴暗被花园中肆意的阳光取代,他一时间没法适应,眯了眯眼。 突然发现竹城穿这一身碧翠色小步走来,行过礼后,拿出一份单子。 “这是老太太这个月的支出,附带着老太太院子里的所有账目。” 秦斯礼接过。 竹城抬头,犹豫着有话要说,可被匆忙跑来的宝盖打断了。 “郎君,冯公子请您过去用晚膳。”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冯公子设局请君入瓮,长安城内局势不明 凉州城卧虎藏龙,寸土寸金,更不用提冯府。秦斯礼的马车停下来,秦斯礼下了车,站在冯府门前驻足片刻。 冯府朱漆大门高大巍峨,门外也伫立着两座石狮,与秦府不同的是,大门两侧石阶上铺有精美的石雕图案,石栏杆上浮雕着腾云驾雾的龙凤,一派奢华。 穿过大门,迎面是一座宽阔的前庭,青石铺地,四周围绕着高大的回廊,廊柱上雕刻着盘旋的飞龙,柱顶装饰着的色彩斑斓的才会,在夕阳下,反射出闪闪金光。 前庭中还有一座清泉小池,水中有锦鲤,池畔点缀着几株修剪整齐的矮松与修竹,清风拂过,竹影婆娑。 冯府的下人看到了秦斯礼,急忙过来行礼迎接,“秦公子,冯公子正在后院和其他几位公子哥们斗兽呢,您跟我来。” 秦斯礼点点头,跟着小厮往冯府后院走去。 后唐贵族爱斗鸡,各家各户都饲养训练有素的斗鸡,时不时拉一场斗鸡比赛。在凉州城,最不缺的就是新鲜玩意儿,从西域来的猛兽,野牛、豹子,都可以养在城中府邸,兴致上来了斗一斗。 冯府内景致奢华,主建筑搞条宽敞,屋檐微微上翘,琉璃瓦映出来的光,如同水波一样荡漾。穿过前厅,正堂,拐了几个弯,庭院曲径通幽,假山流水相映成趣,穿过一片牡丹园,踏上池边两厅,顺着小路,来到了后院豹园。 豹园里人很多,端着酒的丫鬟,陪着笑的小厮,各色公子哥围坐在一个巨大的笼子外,兴致勃勃地看着笼内花豹互相撕扯。 秦斯礼在人群中看到了侧躺在榻上饮酒的冯竹晋,缓步走了过去。 冯竹晋抬眸斜睨了他一眼,正要送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了下去,嘴角噙着笑,“秦公子,快请坐。” 秦斯礼落座,丫鬟端着酒放下来,宝盖拿着酒壶斟了一杯酒递给秦斯礼。他接过酒,顺势轻描淡写地在冯竹晋脸上扫过,看冯公子的悠哉模样,还不是谈正事的时候。 秦斯礼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目光移到园中正中间的笼子内,血腥味儿顺着风飘过来。他微微蹙眉,听着耳畔的嬉笑起哄声,小声叹出一口气。 “秦公子,请您下注。” 小厮端着盘子,一红一黄,给获胜的花豹下注是一贯的玩法,秦斯礼挥挥手,让宝盖选。 宝盖扭头看向笼子内,动物之间残忍的撕扯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呲着牙,手里拿着银两闭着眼随意选了一个。 宝盖这番颇为胆怯的样子被冯竹晋全部收入眼底,他坐起身来,放下酒杯,打趣道:“都说主子什么样,下人就什么样,你心善,身旁小厮也是。” 秦斯礼捕捉到了冯竹晋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屑,他倒也不在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郎君风趣,明明这斗兽宴没打算请我,此刻却叫我来,又是为了何事?” 斗兽宴是提前发帖子的,秦斯礼没收到,斗兽宴进行到一半,叫他来吃晚宴,秦斯礼忍着不悦应和着冯竹晋。 “前些日子,你和我妹订了婚,姑父面上虽什么都没说,但对你的身份还是有些不满,这你应该知道。” 冯竹晋说这话的时候身子微微前倾,靠近秦斯礼。 “我本就是贱民,如果顾刺史对我有所不满,大可不同意这门婚事,”秦斯礼扭头对上冯竹晋的眼,“凉州城遍地出众儿郎,不愁没得选。” 冯竹晋抿嘴一笑,眼珠子一转,扭头挥手叫停,让他们安静下来,站起身,从袖子里拿出一踏纸,塞到身侧小厮怀中,“今日不仅要给大家看好玩的东西,还要给大家读好书!” 拿着纸的小厮明了他的意思,即刻到处分发。 接过纸的人低头看了几眼,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秦斯礼,轻蔑为主,当然也有不明所以然的人。 不用看,秦斯礼便已知纸上写了什么。 冷眼旁观,今日怎么会是斗兽宴,分明是谴秦席、斗秦宴,好一出大戏。 “众人都对新来的县令好奇,为了更好的让各位了解她,我派人去了长安,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这宝贝东西。” 冯竹晋环视一周,斜了一眼不为所动的秦斯礼,将手背在腰后。 “徐县令响当当的大作——《讨秦檄文》,字字珠玑,文采斐然,看过后便会明了为何徐县令会是那连中三元之人,人中龙凤。” 冯竹晋说着话,目光落在笼子里正在进行最后殊死搏斗的花豹,到底哪一只豹能活下来呢? 秦斯礼在这个时候站起来,与冯竹晋齐身,面上冷淡,言语疏离。 “冯公子必知困兽犹斗、狗急跳墙,您想让我做什么吩咐一声便是了,给我如此难堪,就不怕日后……万一,发生了意外,求到我头上呢?” 最后一句话声音极轻,甚至还带笑意。 冯竹晋缓缓转过身子,听到这话显然是有些诧异,更多的是惊喜。 “我本意并非如此,只是没想到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县令与你是故交,怪不得那日她一定要坐你身旁,而你如此怠慢她,她却从未计较半分……” 后面半句;“想必她于你有愧,”他没说出口,而是眉头轻挑,话锋一转:“你不恨她吗?” 秦斯礼听完后笑着摇头,“冯竹晋,我恨她不是今日你难堪我的理由。我是商人,最会算账,什么账落什么人头上,绝不会算错。” 说着,他往后退了一步,“看在顾刺史的面子上,我尊称你一声冯公子,还望你知分寸。” 冯竹晋才不怕秦斯礼的威胁,“你一个贱民,我有什么好忌惮的?没有我们三家扶持,你能有今天?” 秦斯礼抬手作揖,“贱民告辞。” 这时,笼子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咆哮声,一直弱小的花豹倒地,颈部喷出鲜血。 众人的目光从秦斯礼和冯竹晋身上移到了豹笼内。 秦斯礼在这缄默时刻转身离去。 冯竹晋看清楚获胜的花豹是哪一只后,扭头看向秦斯礼离开的方向,突然叫出声:“我还是与你有恩的,昨儿我还帮你向徐圭言讨官做呢!” 秦斯礼听到他的话,脚步未停。 冯竹晋在徐圭言那里收到的气都抒发了出去,坐下来拿起果子往嘴里塞,又大口喝了一杯酒,身旁的小厮正要宣布获胜的豹子时,只见那只倒地筋疲力竭的花豹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猛地跳起身狠狠咬住另一只花豹。 众人皆是一惊,从未见过倒下的花豹还能起身反击。 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两只豹血肉模糊,都没了气。 冯竹晋一下子失了兴致,起身就走。 斗兽宴一散,最惊喜的不是豹子赢了输了,而是县令与首富竟是旧交!? 外加上冯竹晋给秦斯礼好大一难堪,本是敌对的旧相识,在凉州城内沸沸扬扬传开来,一男一女,不出半日,街口打趣俨然成了——“秦斯礼是个负心汉,当初辜负了徐县令,她一片痴心,七年未嫁,现在她来讨债。” 这般风言风语,徐圭言自然是知晓的,她坐在西厅里和陆明川随口说:“你看,但凡男女之间有点关系,最后都会成这番模样,不是情爱就是情债,无聊得很。” 陆明川规矩地坐在一旁,徐圭言看起来精神不大好,刘谦明死于牢狱之中这件事还没解决完,现在徐圭言的桃色绯闻又满天飞。 就算没有明着说,大部分人对这位女县令也多了些不好的印象。 陆明川自然不能顺着徐圭言的话说,“不知刘谦明一事什么时候才能有结果。” 徐圭言放下茶,微微叹了一口气,仵作验尸后,得出了被勒死的结论。但同时,身上还有些许严重的外伤,死因好说,但这些外伤就不好解释了。 严刑逼供? 徐圭言说刘谦明给了她一份名单,上面的人为了少交赋税做了很多手脚,紧接着刘谦明就死了,他活着对徐圭言百利而无一害,她定不会杀人。 但是这外伤就很有琢磨头了,名单是徐圭言严刑逼供问出来的? “那日长史的意思是交给刺史判断,四五日,折子也应该递进皇城长安了,不急,也就今明两日就有人来传信了。” “不,”陆明川摇摇头,“我的意思是,真凶。死因知道了,真凶是谁?” 徐圭言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又闲闲靠回椅背,张牙舞爪地伸了个懒腰,“你说的也是,凶手还没找到,这事就没个结果,你有什么想法吗?” “答案就在刘谦明给你的那一份名单上,”陆明川笃定地说,“我们可以从名单入手。” “没有名单。” 陆明川扭头看她,徐圭言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名单。” 她眼神清澈,面容姣好,丝毫不觉得她说谎,陆明川一晃神,下意识地扭开头。 徐圭言在他耳旁嘿嘿笑了两声,陆明川不知道是为什么,听着她不紧不慢地,只留下一句:“我去忙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凉州刺史递上去的折子,到了时任尚书省左仆射的曹郎程,曹仆射手中,他没急着给皇上,看过折子后他便联络了吏部尚书,也就是徐圭言她爹,徐途之。 两人处理完公事后,约在了长安城内一处素雅的酒肆。 夜幕降临,长安城内灯火辉煌,河畔花灯照水,街巷熙熙攘攘。 正是市井繁盛之时,歌舞声绕梁不绝,酒肆中宾客满座,谈笑风生。四处皆可闻乐工奏乐,倏忽笛声入耳,如夜风拂过江面,带来丝丝凉意,勾勒出一幅盛世繁华的景象。 徐途之刚落座,曹郎程便也到了。 几杯酒下肚才进入正题。 “这折子昨儿个到的,我还没和他们商议到底要不要呈上去。” 徐途之接过折子,不太正式的手抄版,看着眉头变拧起来。 “死官员的事要紧,朝廷肯定关注,但就是这件事如果不从严处理,日后你的路也不会好走的。” 曹郎程这么一说,徐途之当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放下折子,面色重重,“但这不能证明人就是徐圭言杀的,她也是最不可能杀他的人,两人本就没有任何交集,没有任何利益参杂。” “我懂,徐尚书,肯定是得罪了那地头蛇,”曹仆射拿起酒杯斟酒,“我的想法呢,是把这件事交给皇上处置,你是她父亲,她出了事你不能包庇,这对你好,对她也好。” 曹仆射放下酒壶,看着徐途之,“况且,能直接到凉州城做县令,这里面的门道也多着呢,外人都说是你安排的,除了你我之外,没人信是她自己要去的。” 徐途之盯着曹郎程看,片刻后笑着拿起酒杯,恭敬地说:“多谢曹仆射提点!” 喝完这杯酒后,徐途之幽幽叹了一口气,“她就为了去凉州,和我大闹一场,本以为她是去不了的,凉州城这美差能轮得到她?说来也奇怪,她居然还真能去。” 曹仆射哈哈大笑,“我就说,后面肯定有给她撑腰的人,现在朝廷里这么乱,主要还是没钱,谁能啃下凉州这块硬骨头,谁就能在这里站稳脚跟。” “我女儿我了解,她的性格在凉州,八成是站不稳的,你看这帖子,刚上任还没有一个月,她就已经面临着掉乌纱帽的危险了。” 徐途之用手点了点那折子,满脸不屑,“一个女孩家,我不排斥她读书,可一个女状元,谁敢要?嫁娶难,走仕途更难,她可算是把自己逼到了绝处。” 听到这话,曹仆射眼底多了几分复杂的神色,可话还是好听的:“话不能这么说,她不是和太子关系不错?皇后也有和你家接亲的意思,进宫做太子妃,未来就是皇后,往前看几百年,都从未有过状元皇后呢。” 徐圭言是和太子关系不错,可太子今年选妃,徐圭言却执意要去遥远的凉州城当官,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徐途之也不清楚。 “哎,看造化吧,”徐途之摇摇头,拿起酒杯倒酒。 曹仆射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口一问,“不过,徐家也算是喜事多多,你家小妾要生了?” 徐途之点头,“要生了,这回期望是个儿子吧,徐家可不能断后啊。” 曹郎程举起酒杯,“那就祝徐尚书心想事成……” 三日后,长安的折子被送回到了凉州城。 顾慎如打开一看,脸色凝重。 “传话给徐圭言,让她去长安,亲自面见圣上,好好检讨。”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顾家夫妻深夜筹谋,徐圭言假孕大闹秦府 “只是被叫回去问话而已,调任的事是一句都没提。” “但也不是没有被调走的可能性。” 顾慎如和冯淑娇面对面坐在卧房内,烛火摇曳,两人窃窃私语。 “不管怎么说,也算给她个教训,”顾慎如低声说,“到此地不先拜访我们三大世家,起手就是查账,无法无天,凉州城又不是她徐圭言的,简直胡闹!” 冯淑娇哼笑一声,起身走到床榻边坐下,“我当是什么厉害人物,要说朝廷也是有趣儿,突然就抓了刘谦明,突然就换县令,还以为有什么强硬手段呢,原来不过是个娇小女儿家。” “现在好了吧,人也灰溜溜地走了,刘谦明也死了,要我说,你就上奏朝廷,举荐一个人当县令,朝廷就不要费那劳什子力气了。” 顾慎如洗了手,吹灭了蜡烛,也走到床榻边睡了下来。沉重地叹出一口气,“等信儿吧,明儿徐圭言出发,朝廷要是有意愿就会发信函来问我,到时候再推荐就行。” 听到这里,冯淑娇翻身看向顾慎如,“说到这个,晋儿和我说,给秦斯礼捐了前程,就县令主簿,先有个一官半职,日后再提拔他也不难。” 闭眼平躺着的顾慎如听到这话,也翻过身去,睁开眼,夫妻两人侧睡着,面对面。 “秦斯礼的事不好处理,原本后唐九大世家,秦家半路遭难,现如今变成八大世家。他出身是好的,可身上背了个罪臣之子的名号,往上走,给他资源扶持他也可以,但更重要的是看他是不是愿意被咱们绑定。” “万一最后,他踩着咱们的背,上去了,复兴秦氏,反而吞噬了咱们的能量,得不偿失。” 冯淑娇拉住顾慎如的手,“他……他能有这个本事?” 顾慎如闷笑一声,抬手理了理她的发,“他有,就凭他能在秦家动荡中活下来,当年我在长安的时候,秦家炙手可热,以当时他家的势力,一家抵八家都不为过。” “秦家儿郎各个出众,秦斯礼虽然以顽劣、浪荡留名,但也是长安城响当当的英俊儿郎。但大灾大难一来,你看吧,秦家就活了他这么一个独苗。从流放到首富,七年,他当时才多大?可见有手段,有谋略,他没有复兴秦家的念头?” 顾慎如呵笑,“我不信,”他的手顺着冯淑娇的脸颊滑落到肩膀处,轻轻摩挲。“女儿嫁给他我也放心,自己活下来,还拉扯着一个老太太,从本性上来说,是个好人。” 冯淑娇轻叹一声,靠进顾慎如的怀中,“他也不参加科考,给他主簿去当当也是个好法子,离大婚宴还早,足够有时间给他谋划。等县令一事稳妥了,让他写个履历交上去。” 顾慎如嗯了一声,手顺着冯淑娇的背滑了下去。 “事好办,不过你也得多盯着他点,这小子和咱们女儿说亲说了几年了,才准备下来成亲,我看他心不诚。” 冯淑娇笑笑,“好,”而后,顺着顾慎如的身子滑了下去。 顾家夫妻睡了一个好觉,可徐圭言一夜未眠。 她离开长安的时候,可是和她老爹徐途之大放厥词,现在又被叫回去,对于自己脑袋顶上的乌纱帽能不能保住,她心中有数,只是…… 只是无言面对江东父老啊,看她笑话的人那么多,徐圭言一闭眼都能想到他们得意的笑,怎么都睡不着,阴阳怪气的问候,想到这里她便气呼呼地坐起来。 天色渐明,徐圭言翻身起床,穿上外衣就出了门。 走到秦斯礼府邸门前,她一下都没犹豫,抬手用力敲门。 听着门内小厮声音由远及近,还有匆忙的脚步,徐圭言不由自主地摆出官架子,手往后一背,扬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谁啊——谁——” 门一开,小厮看到来人是个脸面朴素、衣着不修边幅的女子,明显愣了一下,匆忙回忆秦斯礼的偏爱类型,但也这么都摸不到头脑,自家主子什么时候看换了口味? “叫秦斯礼出来。”徐圭言不满小厮打量自己的目光,没好气地说,“我是徐圭言。” 小厮自然不知道徐圭言是谁,满眼迷惑地往后退了几步,扬起下巴问:“你是谁?来拜我家郎君,可有拜帖?” “我见秦斯礼还用得着拜帖?” 小厮一惊,“你谁啊,敢直呼我家郎君名讳?没有拜帖见不得我家郎君,这是规矩。” “我在他这里没这规矩。”徐圭言没了耐心,扒开人就要往里走,小厮更不吃她这一套,反手就推她,“我说你一个女儿家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呢?一大早就来找男人,不害臊吗?” 徐圭言一听,脚步一顿,气呼呼地瞪着他,片刻后说:“我怀了你家郎君的孩子,让他出来见我!” 说完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径直走出秦府,又大声说了一句:“大家来看啊,我怀了秦斯礼的孩子,他却是个没良心的,要和高门大户的顾家女儿联姻……” 清晨人本来不多的,被徐圭言这么一喊,路过的人都围过来了。 小厮见这女子难缠,眼下心慌了,“你别说了!你别胡说!” 说着,又想把徐圭言拉进门,可徐圭言不吃那一套,站在秦府门口骂了几句“负心汉”后,转身干脆利索地穿进人群中跑了。 她去长安吃苦了,秦斯礼巴不得看她落魄样子,她可不想让他看笑话,她才不想让秦斯礼有好日子过呢。 越想越觉得自己胡闹这一出是找对了法子,一路小跑回到徐宅,扶着门喘气的功夫,半乐背着好些东西走出来。 “姑娘您这是去哪儿了!” 半乐见到她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可吓死我了,马车都备好了,我们得快点出发去长安。” 徐圭言点点头,挥挥手没说话,走进屋子里倒了壶水喝完后才匀气儿说话,“来人,梳洗。” 半乐看徐圭言没大事,便拿着东西放到了马车上。 等徐圭言梳洗好后,马车上的东西也摆放好了,她上了车,嘱咐了家里的丫鬟小厮几句话后才出发。 可还未出城,就遇到了拦路的。 “姑娘,秦家的郎君要见您。” 徐圭言放下手里的书,撩开马车边的帘子,秦斯礼身着一身白衣,斯文有礼地站在一旁。 “平民拜见县令。” 徐圭言点头,而后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有事?” 秦斯礼对上徐圭言的眼,平静地说,“今日清晨有一女子大闹寒舍,说怀了我的孩子,但却莫名消失,不知道县令您可知来人身份?” 徐圭言拧着眉头,抿嘴摇头,“你不是要和顾刺史家的女儿结婚了吗?你……有了外室?顾刺史怕是不接受吧?” 秦斯礼语气依旧平平,坦荡地看着徐圭言:“并不是,有人栽赃陷害我。”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是平日里不去那胭脂酒肆,清清白白的,爱惜自己的羽毛,能有人栽赃陷害你?” 秦斯礼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来,能在凉州城给他使绊子的人,用这种疯疯癫癫的法子,也就是她徐圭言一人了,反倒现在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让人恨得牙痒痒。 “府中小厮说,那女子的模样的和您有几分相似,所以我来问问,看您是否认识。” 徐圭言拧着眉头,哼笑一声,“秦斯礼,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疯了。” 秦斯礼嘴微微一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来不及反驳,只见她放下帘子,冷声道:“走吧。” 秦斯礼抬手作揖,恭送徐圭言离去。 再抬起头的时候,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走吧,回府。” 宝盖跟在一旁,“郎君,咱们不用去顾府解释一句?这事儿……不出一日,凉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会知道……” 秦斯礼摇摇头,“无妨。” 徐圭言出了凉州城,秦斯礼有一个怀了孕的外室——这消息传到了冯淑娇的耳朵里。 “什么?他还有一个外室?此消息可是真的?” 冯淑娇放下手里的金枕头,问大丫鬟。 “今早就有一个女子去秦府门口大闹,说秦斯礼忘恩负义,当初她帮他度过难关,现在却转身和富家千金成婚,实在不是个好人。” “那女子什么模样?可查出来是哪一家的?” “没有,秦家人处理得及时,只有几个人看到,那女子也是稀奇,闹完了就跑了,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不过好在我们联系得及时,找到了在门口亲眼见到那女子的人。” 冯淑娇十分生气,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个来回,最后停下了脚步,“那女子肚子显怀了吗?” 丫鬟摇头,什么不知道。 “你去把那人叫你来。” 问几句话,冯淑娇知道那女子的肚子并未显怀,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 “月份还好,堕了这个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备轿,去一趟秦府!” 冯淑娇说完便急匆匆地往外走,结果迎面撞上了走进主院的顾书意。 “娘,您要去哪儿?” 顾书意行过礼后,出声询问。 冯淑娇微微叹气,“秦斯礼有个外室闹上门了,我去问问他们怎么回事。” “母亲别去,”顾书意拉住冯淑娇的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冯淑娇一辈子没受过气,她能让自己的女儿受气吗? “这是什么话?还没过门呢,就这么多女人,我必须得给你讨个说法!”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顾家女儿初登秦府,秦斯礼还情债无果 顾书意紧紧拉着冯淑娇,“母亲,您真是气昏了头,大闹一场面子里子都没了,这件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冯淑娇动作一顿,看着自己的女儿,顾书意温文尔雅,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拥有这般美人还不知足,还要去外面找那些小浪蹄子,冯淑娇微微叹出一口气,也明白女儿的意思。 “书意,你知书达理讲道理是没错,可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讲道的。冯、顾两家什么地位,他一个秦斯礼也敢造次?有些事你不恶,他还以为自己本事大,根本不会把你当回事,现在我不为你撑腰,日后怕你被他吃得渣都不剩!” 顾书意一脸平和,好言好语相劝:“母亲,日后我和他过日子,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可我的诉求如果只是简单的出口恶气,那天天站在酒肆边上乱闹责备去找歌舞妓的妇人也出了气,可最后落得了什么好?” “不过是让人觉得她可怜,”顾书意拉着母亲的手往屋子里走,“秦斯礼外室的事,只能我和他谈,旁人不好使。家里的事我都处理不好,日后我该如何混迹官场?” 冯淑娇是担心自己的女儿,生怕她被人欺负了,连连叹了几句后摆摆手,“你自己做决定吧。” 第二日,顾书意没给秦斯礼下拜帖便直接去了秦府,府内人也是一惊,慌忙打开了偏门。可顾书意坐在轿内,不肯从侧门走,“为何不开正门?” 秦斯礼刚巧在商铺,不在府内,秦百顺恭迎顾书意入府。顾书意这话一出,秦百顺急忙让人开了正门。 “顾姑娘,实在是失礼,奴一把年纪了,忙昏了头,开错了门,都是奴的问题,还请顾姑娘见谅。” 入了大门,顾书意下了轿。 秦百顺跟在顾书意身旁道歉,弓着腰,软着话,“郎君去了商铺,此刻不在府内,顾姑娘不麻烦的话,请您稍等片刻,我派人去了商铺告诉郎君。” 顾书意走入了正院,昂头挺胸,对遍地锦绣、四处珠宝的摆设装饰毫不在意,这副姿态在秦百顺眼中,她摆出了秦家大娘子的架子。 “好,我等他就是。” 语气柔和,看起来也像是个讲理的人,秦百顺应顾书意入了正厅,备好茶和果子后便退了出去。 正门开了又关,有人来,秦府上上下下不一会儿便知道了顾家的姑娘来了。为的什么,谁知道。 赶巧秦家老太太,谢照晚在后院里喂鱼,竹城跟在身侧伺候着。 小厮小跑了两步到她身边,“老太太,顾家姑娘来了,正在前院等郎君。” 谢照晚拿鱼食的手顿了顿,抛出一把鱼食,“她是来找秦斯礼的,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好生伺候着就行了。” “是——”小厮领信儿后便退了出去。 竹城在旁边站着,等小厮不见了才开口说:“定是为了昨日那个怀着身孕的外室而来,郎君这人平时虽爱吃酒,但从未见他醉过,更别提和什么女人有来往,突然冒出来一个外室也是稀奇。” 谢照晚听到这话哈哈大笑,转手把鱼食递给了竹城。 “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在长安的时候,就属他能闹事,天天在酒楼里吃酒,烧酒吟诗,放浪不羁。” 竹城听着谢照晚的话,扶着她站起来往屋子里走去,“现在又外室闹上门来,我丝毫不意外,他啊,烂泥扶不上墙,都是因果。” 两人漫步走进了屋子里,竹城关好门,点了安神香,伺候着老太太午睡。 等她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秦斯礼才回到秦府。竹城想见见这位顾家大小姐,可见秦斯礼回府了,便也没急着出去见人,在正厅角房便站了好一会儿。 秦斯礼名下生意种类繁多,但最主要的还是马场养殖,不仅为凉州驻边官兵养马,更有利于盐铁运输,后唐时期朝廷实行“盐引制度”,朝廷发给商人凭证,持引才能购买、运输和销售盐。 秦斯礼拿到了盐引,盐不仅输入内陆,还通往波斯。 更重要的是,马匹是秦斯礼与西域做生意的主要工具,运输香料和宝石,也是他名下财产的重要来源。 秦斯礼今日便是去了马场,得了消息后急忙往回赶,还不急梳洗,身上还有一股马场复杂的混合味道。 “顾姑娘您稍等片刻,我去清洗一番,”秦斯礼站在门口作揖,说完话后转身便要走,可顾书意叫住了他,“不必如此麻烦,我就有两句话要说。” 秦斯礼停下脚步,转身看去,“那就这么说吧,我身上味道大,怕唐突了姑娘。” 顾书意早就闻到了秦斯礼身上难闻的味道,顺着风就刺入鼻中,可她也没露出嫌恶的表情。 “前些日子,表哥冯竹晋冒犯了您,我来道歉。” “哦?”秦斯礼侧头看过去,逆着光看进去,丝毫看不出来顾书意是来道歉的,“请姑娘详细说说,怎么个道歉法?” 顾书意一愣,一般人此刻都会说几句敷衍话,打个哈哈,这事情就过去了。可秦斯礼追着问,她要不说出个一二三,就不是来诚心道歉的。 “斗兽宴上给您难堪,表哥着实过分了,你是我未来的夫君,他不应如此。” 秦斯礼轻笑一声,“你的意思是,不是你夫君,被冯竹晋嘲讽就没关系?”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顾书意不明白秦斯礼要做什么,“他不应该嘲讽任何人,进一步来说日后你们……” 她正要展开长篇大论的时候,秦斯礼抬手打断了她,“我明白,顾姑娘,你还有什么事要说?” 顾书意倏地一下子站起身来,“秦斯礼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了?”秦斯礼笑着问,往前迈了一小步,“其实斗兽宴那件事我根本不在乎,而且你也不在乎,你来时想问外室的事,对吧?” 顾书意抿着嘴,手抓紧了袖子,“是,你真的有外室吗?” 秦斯礼没回答,反问道:“你喜欢我吗?” “这是两件不同的事。” “没有。” 顾书意还以为秦斯礼会反驳,没想到他直接回答了她的问题,还重复了不止一次,“没有外室,那个外室是假的。” 如此坦荡的回答反倒让顾书意有些局促,她向后退一步,却没想到被凳子绊了一下,一屁股坐了下来,这画面入了秦斯礼的眼,他轻声笑出来。 “小心些,我又不会吃了你。” 瞬间顾书意心跳加快,不知为何脸上泛起一层粉光,有些慌乱,抬手要抚发,一不小心打翻了茶盅。 秦斯礼看到如此情景,无奈摇摇头,往前走了几步就要去收拾破碎的茶碗,可走了几步又想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看着椅子上的顾书意,又是无奈叹口气,停脚转头喊了一声:“宝盖,过来收拾东西!” 没一会儿,宝盖跑进来,带着两个小丫鬟收拾了地上的残片。 在收拾的这段时间里,秦斯礼退了出去。 顾书意把秦斯礼对自己无可奈何却又忍俊不禁的模样全部收入眼底,心中的紧张消失不见,等屋子里忙完,她恢复了高门贵女的模样。 “如果是假的,你怎么不澄清?你不在乎吗?” 秦斯礼嗤笑出声,“我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倒是你,你在乎?” 顾书意点头,昂着下巴说,“当然在意,你是我日后的夫君,我自然是希望你清清白白,不落人口实。” 秦斯礼点点头,这番话早就听腻了,不过他依旧礼貌地笑着回答:“那你现在得到了答案,可是开心了?” 顾书意被秦斯礼盯着看,有些不自在,移开目光说:“还有一事,就是关于成婚的日子……” 秦斯礼没说话,顾书意抬起头看过去,“等我秋闱后,如何?” “好,你的事要紧。” 顾书意得到答案后,缓缓起身。秦斯礼派人送她离开,自己站在秦府门口,看着顾书意的车消失在巷口不见才回去。 “郎君,还去马场,还是有其他打算?” 秦斯礼摇摇头,“备水,沐浴。” 刚入池,秦斯礼就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和低语声,“我来伺候郎君,你们下去吧。” 他没在意,脱了衣服入了水中,而后门被关上,竹城端着沐浴用品从屏风后走出来。 “郎君,我伺候您沐浴。” 秦斯礼靠在池子边,哼笑一声,“不敢。” 竹城蹲下身子来,放下东西,看向秦斯礼,两人对视片刻,她从袖口中抽出一封信,平整地放在池边,“刺史今早递了封信过来,郎君,给你放这里了。” 秦斯礼平静地点点头,竹城看过去,犹豫了一下才问,“今早有个女子过来……” “这与你无关。”秦斯礼不仅没回答,反而还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秦府只有老太太有资格问,你算个什么东西?” 竹城一下子站起身来,把脚边的东西踢进池子里,“攀上高枝儿就不认我这个旧相好了是吧?” 秦斯礼抬手摁了摁眉心,“安生些,好好伺候老太太,”他长叹了一口气,“顾书意是个好说话的,她要不嫌弃你,日后给你个身份也不是难事。” 竹城一下子红了眼,“我不安生?你过苦日子的时候,我任劳任怨,同你上刀山下火海,现在呢?你心怎么能这么狠?!” 她还想问他徐圭言的事,但没问,毕竟徐圭言走了,她就不是问题,说出来还会让秦斯礼更厌恶自己。 竹城的心结是秦斯礼和顾书意要成婚了。 秦斯礼喉结一动,“我说过,你跟着我,没结果。你要不想在后院伺候老太太,想嫁人了,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做正房太太不成问题。” 竹城听这话不止一次了,心早就不痛不痒了,“我才不会把你欠我的人情用在嫁人上,我也要读书,我也要科考,你有法子帮我吗?” “你想,我就有。” 竹城擦干了脸上的泪,“好,我也要读书,你帮我找个老师。” 秦斯礼当然应下,“好,我给你找凉州城最好的书院老师。” 竹城走出去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面对竹城,再怎么心狠,他总有一份亏欠和内疚在心中,下不了狠手,更何况她还是顾慎如放在秦府的眼线,赶也赶不走。 这边,徐圭言回皇城,县尉、县丞二人照常开堂,照常处理百姓之间的纠纷。 午休时,两人在西厅见面,李林照常摆出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和陆明川打招呼,“也来休息啊,陆县尉?” 明知故问,陆明川微微一笑,礼貌回应:“是,您也来了。” 李林点头,笑眯眯地走到桌子边,低头瞧了一眼,“今儿准备了什么菜?” “随便一口家常菜,李县丞您中午吃什么?”陆明川咬了口馒头随口一问。 “有个贤惠妻子就是好啊,我啊,只能吃点酒肆里的小菜,一会儿他们就送过来了,”李林又叹了一口气,“小陆啊,成婚几年了?膝下有几儿几女啊?” 陆明川笑着摇摇头,“十八岁成婚,如今已十年,膝下只有一子,如今七岁,这些都记录在册,县丞为何问我这个?” 李林无奈一笑,“都结婚十年了,感情还是这么好,这不容易。” 陆明川吃着饭,但笑不语。 不一会儿,李林丰盛的午饭被送了过来,他大张旗鼓地摆开,邀请陆明川也吃。 “别客气!这个菜,碧海阁的招牌……这个,得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各种小菜一一摆放整齐,色香味俱全,比起陆明川的白菜豆腐和馒头,着实丰盛。 “不了,我已经饱了,谢谢您的好意。”陆明川把自己的饭菜往旁边移了一点,埋头认真地吃着自己的饭。 李林倒也没继续寒暄,拿起筷子就开始吃,尝了两口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脸色严肃,动了动嘴,“对了……” 陆明川一口吃完了馒头,扭头看李林。 “……你说徐县令去了长安,还能回来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县尉家境清寒母责备 一时间,陆明川搞不清楚李林这话里的意思,他是想让徐圭言回来,还是不想? 更何况,徐圭言才和他们共事半月有余,同事之情也并没有多少,他说想太过虚伪,他说不想又难免让人觉得落井下石。 “如果此事徐县令真的做错了事,受到责罚是应该。但如果她是无辜的,圣上也不会断然冤枉她。” 李林听完笑了,陆明川什么都说了,却也什么都没说。 看到李林笑,陆明川突然来了一句,“李县丞,你似乎不想让徐县令回来。” 李林也是一惊,陆明川比他小五岁,言语间却对他没有什么尊重,李林下意识地放下筷子,“陆县尉,此话可不能瞎说,都是同僚,不论徐县令做了什么事,总归她于我们是有伯乐相马之恩的,你给我难堪是什么意思?” “并非此意,您多心了。” 陆明川说完便把剩余的饭菜都吃完,起身离去。 李林看着他离开,又扭头看向自己的餐食,叹出一口气后便大快朵颐。 陆明川傍晚时分归家,顺路帮老母亲抓了药,到家时天色已黑。一入家门,陆明川的孩子便小跑着冲过来,“爹爹,你可回来了,母亲做好了饭!” 他摸了摸儿子的头,把手里的药材递给他,“去给母亲。” “好。” 儿子调皮地跑开,陆明川走入了正厅,还为坐下喝杯茶,咳嗽声便从偏厅中传出来,陆明川刚端起的茶杯又放下,他缓步走了进去。 “娘,今日身子可还爽快利落?” 陆明川的母亲靠在榻子上,粗喘着气摇头,又点头,“天热了,时不时喘不过气来,下次你抓药的时候,再让大夫多开几味药吧。” “好,”陆明川站在门口看这屋子里的老母亲,感觉她又衰老了不少,不过床榻着实小,母亲曲腿靠在上面,姿势诡异。 看着母亲又闭上了眼,陆明川留下一句:“饭做好了我给您送过来,”便要走,结果他母亲叫住了他。 “明川,现在你升了官,俸禄多了,日子好过气来,请个丫鬟吧,这样也好帮帮十二。” 十二是陆明川妻子的名字,在家排名十二,遂叫十二,宋十二。 陆明川刚要开口反驳,母亲又说:“再说了,你膝下仅有一子,你和十二再要几个孩子吧。” “母亲,现在日子好过起来,可每月花销也很多,一个丫鬟一个小妾,都不少支出,况且这对十二也不好,她辛辛苦苦照顾您,现在再纳妾,她怕是……心里不痛快。” “她有什么痛快不痛快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不一定多添两双筷子,纳妾既可以做丫鬟干活,又可以给你生孩子,一举两得,十二会同意的。” 陆明川还是摇头,“当初我娶她的时候就发过誓,永不纳妾,她跟着我吃苦,这个时候还要背信弃义,我绝对不同意。” 说完他便走出偏厅,在正厅坐下来,茶还没凉,母亲剧烈的咳嗽声传出来,他紧握着茶杯绷着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十二听到了咳嗽声,急忙跑过来,瞥了一眼陆明川,进了偏厅。 “娘,您这是怎么了……” 后面的话陆明川听不清,没一会儿,母亲的哭泣声呜呜地,扭曲着抓住了他的耳朵。 陆明川深吸了一口气,一口气喝完茶杯里的茶水。 “明川!明川!”十二的呼声急切,“你进来给娘认错!” 陆明川满脸无奈,坐在椅子声不肯动。 “我不过是让他纳妾,给他生个孩子,帮你干活,我不都是为了他好吗!他能害了他吗?白眼狼一个,听到不想的话就给我甩脸子……咳,咳——” “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想让他好!他要不想要我这个娘了,还给我抓什么药?没有我,你们早就过逍遥日子了,有钱了,翅膀硬了,就不管你娘了,是吧!” “你当个破县丞到底是为了什么?答人情你也不肯,别人找你用银子疏通关系你也不要!清高能当饭吃吗!?” “……孤儿寡母我把你拉扯大了,你就舍得让我们吃苦是吧!你当官到底为了什么?!” “……” 一句话接着一句话狠狠刺进陆明川的心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想要起身走进去和她对峙,可心里沉沉的,脚怎么也抬不起来,只能愣愣地听着母亲的责骂,回想着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那么不堪。 紧接着就是摔碗的声音,还有十二好言相劝的话。 “你说,十二,你说!我给他纳妾难道不是帮你吗?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让贱妾生,生了也是叫你娘,这难道不是为你好吗?” 陆明川不知道十二说了什么,他像是被什么禁锢住了一样,任由怒火遍布全身。 过了好一阵子,气氛平息,十二兜着破碎的碗走了出来,“吃饭吧。” 陆明川听到这句话,全身一松,麻木地站起身来跟在十二身后走到了饭厅。 儿子陆淮早就坐在餐桌边,看到父亲母亲走过来,他从凳子上跳下来,规矩地行礼。 三人坐下来,陆明川没什么胃口,菜翻了几遍都没吃一口。 陆淮敏锐地发现父母的情况不对,吃了几口菜后便说起了自己的功课情况,陆明川心思不在这上面,儿子说什么他都点头。 一顿饭结束,十二拿起陆明川的衣服熨平,陆明川坐在一旁,烛火光不是很亮,他靠在墙上出神地望着十二的影子倒映对面窗上。 “母亲只是太担心你了,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十二放下衣服站到他面前,“你也不用担心我,妈对我很好。” 陆明川握住十二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仰头看着她,“今天累吗?” 十二蹲下来,“不累,都做习惯了。” 陆明川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家里活不多,我要求也没那么高,你不用那么累的,能休息就休息。” 十二点头,陆明川的手摸着她的脸颊,她也把自己的手盖上去,两人看着彼此,过了许久后,十二突然问:“你真的不想再多要几个孩子吗?” 陆明川抿了一下嘴,摇摇头,“我不想你太累。” 十二笑了笑,歪着头在他手心里轻轻蹭了一下。 “十二,我现在是县尉了,我们的好日子来了。但是,我们不能做违背良心的事,对吧?官//场上就是这些,送礼,走关系,护官符……我们不能这么做,你说是不是?” 十二蹲得脚有些麻,她仰头看着陆明川,他眼神空洞,嘴里轻轻念叨着那些话,她微微调整了姿态,让自己舒服一些。 “……人要有底线。” “是,我懂你,日子苦了些,但没做亏良心的事。” 陆明川这个时候笑了,可光也进不到眼底,火烛的光被眼中的漆黑湮没,他摸着她发,“是的,你说的对。” 第二日,刚到县衙,凉州州府衙派了人来,“顾刺史钦点了一个主簿辅助你们日常事务的工作,他一会儿就到。” 李林和陆明川互相看了一眼,笑着应下。 又空降一个主簿? 不过这一回明摆着是顾刺史的人,现在看也算是一步好棋,凉州城内核心官员都是徐圭言提拔上来的,完全脱离了顾刺史的控制。 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可只要不是一条心,总有一天水能覆舟。 两人的心突然悬起来,先从主簿开始,难不成最后顾刺史要把凉州城的人都换成他的?那他们怎么办? 陆明川本以为日子会好过起来,突然间好似又被推到了悬崖边。 看到来人时,李林和陆明川皆是一惊。 秦斯礼?! “李县丞、陆县尉,你们好,我是秦斯礼,从今天起就担任凉州城县衙的主簿一职,还请各位日后多多照拂。” 不过再一想秦斯礼即将要和顾刺史结亲,这一切便也说得通了。 秦斯礼将两人的震惊、不满,以及最后什么都明白了的笑收入眼底,只是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拿出两份请帖,“我就是一个商人,官场上的事什么都不懂,所以还需要前辈们给我一些提点,今晚我在百花园设宴款待各位,请大家带着家人来赏花吧。” 陆明川收下请帖,帖子居然镶金,他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点点头,“好。” 秦斯礼名声在外,背景复杂,再加上他是顾刺史安排过来的,两人对他礼貌而又疏离,秦斯礼入了府衙后面的办公处,县令办事处只有一张大桌子,旁边架子上的资料整齐摆放着。 一张小桌子在大桌子侧边,那是他的位置。 秦斯礼站在门口看了好久,他的位置,徐圭言坐过的位置。 抬脚轻轻踏入门内,走到自己的位置边坐下来。 小桌十分干净,没有一丝灰尘,笔墨纸砚摆在右上角,还没坐下,门外脚步声响起来。 “秦主簿,您好,我是来送信和公文的,劳烦您整理好,标注好,等县令回来看。” 说着话,那人拿出许多信件,“这是几日的重要信件,给您。” 秦斯礼接过,随便看了几眼,“谢谢您。” 那人点头,擦了擦额头的汗便准备要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 “您是新来的对吧?不熟悉流程没关系,日后都是我来送信,您的工作内容都在桌子里的抽屉里,慢慢来。” 秦斯礼笑着点头,“谢谢您提点,这是我准备的礼物,西域的小玩意儿,不贵重,您拿着把玩吧。” 那人看了一眼,没接,神色倒也变得有些严肃,“谢谢您的礼物,但是这不妥,官场是官场,和商人那一套东西不同,心意我领了,东西我就不要了。” 说完摆手便走了。 秦斯礼看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倒也没在意那人的一番谴责,转身把小东西放在县令办公的大桌子上。 工作内容简单,秦斯礼却时不时走神。 他总觉得他在触碰之前的自己,在长安,钟鸣鼎食,他也无数次畅想过自己走上朝堂,步步为营的模样。 可现在他得到了,面对这些公事时却有些不知所措,心中烦闷,找不到情绪的源头。 竹城递过来的信是顾慎如写的,他推荐秦斯礼当主簿,有利于平衡凉州城内部势力。全文没提徐圭言一句话,仿佛这人从未认识过一样。 秦斯礼却莫名觉得,她肯定会回来。 不是今天便是明天,她肯定会回来的。 目光落在屋内正中央的那把椅子上,思绪复杂。 会回来的吧? 徐圭言你不会就这么一点能耐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秦斯礼路遇狼狈县令 夜幕降临,凉州城的繁华街巷内,暖黄色的灯笼在微风中摇曳,映照出酒肆的招牌——醉月楼。这酒肆闻名遐迩,官员士子、文人墨客常常聚集于此,以文会友,以酒寄情。 酒肆内,木雕朱漆的梁柱间垂挂着帷幔,空气中弥漫着微微酒香,伴随着轻盈的琵琶声与清雅的箫音。 声音飘出窗,外人更不知此处的繁华。 陆明川、李林,还有其他几位官员士人身着锦袍,分坐长案两侧,杯盏交错,觥筹起落,交谈声与欢笑声不绝于耳。案几上,玉盏流光,盛满了温润的花雕佳酿,酒液在铜灯照耀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仿若一轮圆月倒映其中。 此时李林站起身来,满面红光,举杯笑道:“今日大好,能与秦兄为同僚,实在是三生有幸,这杯酒,我就先敬您了。” 他一抬手,将酒一饮而尽。 秦斯礼看着他略带这醉意的模样,嘴角噙着淡漠的笑,手里转着早已空了的酒杯。 一旁的侍女姿态娉婷,见状,持壶斟酒,衣袂随步伐轻轻摆动,恰似一幅丹青雅韵的画卷。她走至秦斯面前,轻声言道:“公子,您的酒。” 秦斯礼一笑,等侍女退下,也起身举酒,“县丞您这是哪里的话,理应我先敬您酒,后辈刚入职,礼数不周,还请您海涵。” 李林摆手不言,脸上却是笑意弄。陆明川将他脸上的细节统统收入眼底,巴结秦斯礼,不知是为了他背后的人脉,还是秦斯礼的钱财,俗气至极。 可他也只是心中暗想,脸上仍是和气模样,笑着朝秦斯礼点点头,秦斯礼也礼貌回应,两人并未做过多的交流。 几人寒暄过后,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一行艳丽的昆仑女子戴着面纱走进来。 姿态婀娜,像一只只蝴蝶。 其中一只落在了秦斯礼身旁,他并未拒绝,笑笑递给了身旁女人一杯酒。 陆明川闻到女人身上胭脂的味道,先是一惊,而后又露出嫌恶的表情。 李林见状笑哈哈,拉着陆明川身旁的女人搂到自己身边,“你不要我要。” 陆明川无奈叹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秦斯礼身旁,“秦主簿,时辰已晚,家中还有孤儿寡母,先告辞了。” 偏巧秦斯礼正侧着耳朵听胡姬的话,被逗乐了,轻笑一声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了陆明川,听说了来意,他倒也不惊讶,“那我送您一程。” 两人从热闹的酒肆中走出,酒肆内外,皆是一派热闹的氛围。 “陆县尉,您怎么回?这么晚了,我派人送您吧?” 陆明川摇头,“不用了,谢谢您今日的宴请,我自己回便可。” 秦斯礼没再多问,笑眯眯地招手,小二看清了人,不知从何处拎起一盒子吃食,急匆匆跑到秦斯礼身侧,“您这么早回去有些亏,我嘱咐他们做了一些适合小孩、老人吃的饭菜,您带回去,把我的心意也一并带回去。” 陆明川一愣,目光落在那盒子上,秦斯礼分明一副醉酒模样,下台阶的时候还险些摔了下来,可处理事情倒极为圆滑,他不由得佩服起来。 秦斯礼接过店小二手里的盒子,递了出去,“我之前也没读过什么书,突然让我做个主簿,我什么都不懂,日后肯定有麻烦您的地方……饭菜而已,不顶大事,到时候您该骂就骂。” 陆明川听到这话,与秦斯礼对视,几秒后他笑着接过盒子,“也罢,谢谢您的好意。” 他接过礼盒,并未听到秦斯礼的回应,略带些疑惑地说:“秦主簿刚刚喝了许多酒,现在又来吹风,小心凉着。” “不碍事,只是……我有一事想问。” 陆明川一下子警惕起来,眉头微微一蹙,“何事?” “县令之事。” 陆明川眉头紧锁,“县令有何事?” 秦斯礼看着他,了然一笑,“您误会了,我是不太懂,主簿本是县令的副手,现如今县令不在,我的工作该如何开展?” 陆明川琢磨着秦斯礼话里的意思,当时冯家的冯竹晋给他难堪,让整个凉州城都知道他和徐圭言的过往,两人是顶天的仇人,现在又问出这话…… “不急,朝廷定有判断,你我等着便是。” 秦斯礼听到此话缓缓作揖,“恭送县尉。” 陆明川回礼,走下台阶,上了秦斯礼备好的轿子。 秦斯礼回到房间,只见李林调戏着胡姬,又多喝了几杯。秦斯礼随意和他聊了几句,把刚才问陆明川的话又问了一遍:“主簿本是县令的副手,现如今县令不在,我的工作该如何开展?” 哪知李林大手一挥,醉醺醺地说:“你就放心吧,你和徐圭言有仇,不喜欢她的也大有人在,况且犯了这么大的错,肯定是回不来了……” 秦斯礼听着但笑不语,侍女又将他的酒杯斟满,他斜了一眼,嘴角的笑未落,眼底却越发冷漠。 “如果她能回来……” 李林吐出一口气,酒气熏天,“秦斯礼,我实话和你说,徐圭言是个好人,但她不是个好县令,做人做事都不能太较真儿,你说你来当县令,非要碰什么银根,她但凡有些脑子,就不会把念头打在这个东西上面……” 秦斯礼听着他絮絮叨叨,倒也没了交流的心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过喉中,似乎将满腹心事尽数放下,再看向李林的时候,重拾笑颜。 酒气中掺杂着这世间的喜怒哀乐,如同一卷绚丽的后唐夜宴画卷,缓缓铺开。 第二日,陆明川却没见到李林,秦斯礼神色坦然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后便走了。不一会儿,疯言疯语飘进来,陆明川才明白,原来是昨晚李林的夫人去醉月楼堵人,看到李林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当即大闹起来。 怪不得今日没来上工,陆明川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暗自庆幸,胡姬虽美,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转念一想,李林家中比他富裕不少,买一两个胡姬回去也不是承担不起。 也就在这个时候,县衙的人进来禀事,“秦主簿在外。” 陆明川收起手中的册子,让人叫他进来。 本以为秦斯礼是来解释昨晚的闹剧,结果却是来告假半日,要去迎一批货物。 “那货物是我为大婚准备的,从波斯送来,我好去检查一番,心中有数才好。” 陆明川自然不是那小气之人,“其实这几日都没什么折子送到你那里去,毕竟县令不在,她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你不来也不是大事,有我和李县丞呢。” 秦斯礼笑着回应,“谢陆县尉体谅,定好成婚的日子,您可要赏脸来参加。” “那是自然。” 应付完了陆明川,秦斯礼出了府衙,宝盖在门口候了许久,看到自家公子出来,脸上立刻带了笑,“公子您来了,快走吧,货在城外,等着检查呢。” 秦斯礼上了车,车子隆隆往城外驶去。 宝盖在一旁伺候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问:“今日没看到李县丞,他没来?” 秦斯礼闭着眼靠在软枕上,听到他这问话,轻哼一声,“昨儿个你也看到了,脸上都是上,来做什么?丢人现眼?” 宝盖在一旁抿着嘴笑,“别的不说,李县丞还真是没皮没脸,明明都亲了好几口了,非说和人家姑娘是清白的……” 秦斯礼对李林的事不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宝盖说,迷糊糊中,车子到了城外,土路颠簸,他也不怎么困了。 直起身子,刚打了个哈欠,马车突然一停。 秦斯礼幸亏拉住了一旁的帘子,眉头一拧,宝盖急忙下车查看情况。 “谁啊,怎么回事啊!” “公子,那边好像有个要饭的,”宝盖掀开帘子,探头进来,“身上好像还配着一把刀,不知道是要饭的,还是打劫的。” 秦斯礼无奈叹口气,“不管是要饭的还是打劫的,拿些银子给她……” 宝盖点头,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探头进来,“公子,那人好像精神不太正常,嘴里念着什么……‘一刀一个,都不放过’,这人不会有脑子有病吧?” 秦斯礼疑惑地看着宝盖,“平日里都说你脑子好使,现在怎么这点小事都要向我说个没问没了啊?” 宝盖犹豫了一下说,“公子,我眼神不好,那人看起来像熟人,但是看衣服和配饰吧……着实有些寒酸……” 秦斯礼一脸无奈,闭上眼靠后,缓缓说:“走吧,验货要紧。” 宝盖麻利地上了车,没有一会儿,车又停了。 但这回声音是切切实实地传到了秦斯礼耳朵里。 “……一刀一个,谁都别想跑!” 秦斯礼听着耳熟,急忙起身掀开帘子,只见宝盖口中的那个疯子站在骂边上收拾自己,嘴里骂骂咧咧,什么话都往外蹦。 “一群吃软怕硬的东西……” 秦斯礼看着徐圭言手忙脚乱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当是谁家要饭的,原来是徐县令啊。” 徐圭言身子明显一滞,而后缓缓转身,看到秦斯礼那张幸灾乐祸的脸时,脑海中无数念头飘过,最后握着手里的剑,斜跨出一只脚,气势十足,“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秦首富吗?” 秦斯礼故意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徐圭言,而后真切地说:“徐县令需要秦某相助吗?” “不用,我这就快到家了,你去忙你的吧。” 这话说完,秦斯礼居然从马车上下来了,走了几步,站到徐圭言面前。 徐圭言狼狈不堪却还要故作清高的模样着实有趣,秦斯礼当然还想多看看,这番模样可能也不多见。 “徐县令就一个人回来的吗?随从呢?”秦斯礼笑眯眯地问。 “你说半乐吗?他坐马车回来,比我早一步,”徐圭言顿了顿,“我这样你是不是挺开心的?” “你觉得呢?” “我只是风尘仆仆,比你当初好得多。” 秦斯礼脸色瞬变,“徐圭言,我看到你这副模样只是觉得可惜,你应该再惨一些,这样我才能舒心。” 不等徐圭言回话,秦斯礼上了马车,便离开。 等看不到马车的影子,徐圭言才缓缓叹出一口气,骑上马,她拍拍马背,似是安慰:“走吧,走吧……分明是匹好马,性子却跟头倔驴似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徐县令归来急查案,县尉石破天惊献账本 “她居然还能回来?”顾慎如说完这话后便陷入了沉默。 秦斯礼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转头看向脸色阴沉的顾慎如,说出了他话中的潜台词,“她朝廷中有人撑腰。” “你觉得是谁?” 秦斯礼摇头,“我离开长安许久,徐家的事一概不知。” 顾慎如冷哼一声,“徐圭言回京,面见圣上,当面斥责几句,罚月俸不过数两,就能平安回来,徐家真能有这么大能耐?” 秦斯礼没接话,坐在身侧垂头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了?”顾慎如拧着眉头看向秦斯礼,“你真就什么都不知道?” “顾刺史,我离开长安已近十年,徐家势力发展得如何,我并不知晓。” “勾践卧薪尝胆,欺辱之仇难道你不想报吗?” 秦斯礼张了张嘴,而后摇头,“我的仇人不是徐家,况且以卵击石,无异于再次重蹈覆辙。” “你这么没志气,我要你有何用?”顾慎如动了动嘴,嘴角边的法令纹深刻,眼中已经有了不动声色的怒气,下巴扬起,“东山再起对你来说不是难事,我劝你好好想想。” 话的内容乍一听是建议,话一出口便知是他的意思不容拒绝,十分具有强迫性。 顾家不是没有男丁,只不过冯淑娇只生了一个女儿,其他儿子都是顾慎如妾室所生,冯淑娇自然是会扶持自家的女儿,顾慎如就算是想捧自己的儿子,也要看冯家的脸面。 秦斯礼点点头,“您的话我会考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原本阴暗的房间内突然明亮起来,顾慎如脸上的阴暗全部消失不见,他突然露出慈祥的笑。 顾书意走了几步,朝着坐在房间正中央的顾慎如行礼,而后才转头看向秦斯礼,“秦公子好。” 秦斯礼也站起身,朝顾书意行礼。 “父亲,母亲说长安定制衣服的裁缝来了,让您过去量尺寸。” 顾慎如目光在顾书意和秦斯礼身上来回扫了一下,“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 说完这话,顾书意没急着走,反而是看向秦斯礼,“父亲,我有话对秦公子说。” “我就知道,这点小事你让小厮过来便可,你亲自过来了,肯定是为了他。” 打趣的话一出口,顾书意姿态坦荡却也多几分羞涩,“父亲……” 顾慎如站起来,摆摆手,“行,你们聊吧,我给你们腾位置。” 等顾慎如离开,顾书意才向他走了几步,“秦公子。” 秦斯礼没了拘束,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手上拿着杯盖,沿着茶杯边沿轻轻转,半眯着眼,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声音也懒洋洋的:“何事?” “这几日,我听闻您谋了主簿一职……” 秦斯礼跟着她的声音点点头,等待着顾书意的后文。 “……李县丞家中出了事……” 听到这儿,秦斯礼完全明白了顾书意的意思了,嘴角勾着笑,仰头看她,“你我之间大可不必绕弯子。” 秦斯礼说完这话,定定地看向顾书意,她眼神来不及闪躲,犹豫了一下才说:“你和那些胡姬可有瓜葛?” 秦斯礼嗤笑出声,放下茶杯,站起身走了两步站到顾书意面前,微微弯下腰去,轻声细语地问:“你觉得呢?” “秦斯礼,你是入赘到我们家的,”顾书意瞪着他说,“我是不会允许你纳妾的。” 秦斯礼笑得直起了腰,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你放心,你一个女人折磨我,我都和你掰扯不清,再多两个,我可能就没日子过了。” 顾书意看着她,眼中满是傲慢。 “瞧瞧,还没过门呢,就管我这么严,”秦斯礼笑着打趣,“我可算是娶了个好妻子,”说着话,他从袖口中掏出不知怎么地变出一个小玩意儿,伸手递给顾书意。 顾书意瞥了一眼他手上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没接,还是不满意地看着秦斯礼。 秦斯礼打个哈哈,拉住顾书意的手,“拿着吧,都是我的错,好不?这是西域刚来的小玩意儿,拿着玩去吧。” 顾书意别扭地接过礼物,仍旧瞪着秦斯礼。 他微微叹出一口气,头一次觉得小姑娘这么不好哄,“我和她们都是应酬,不作数的,在外面我有分寸,再不行,你就给我穿一个……” 秦斯礼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换了一个话题:“徐县令回来了,下午必须要见一面,所以……我先回县衙了。” 顾书意点点头,转身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不见。 这旁,县衙内正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 “刘谦明的死,尚书省罚了我,你们就当这事过去了?你不是说你要查出凶手吗?这么长时间什么进展都没有,陆明川,你是不是以为我走了,刘谦明的死落到我头上,你们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了?” 徐圭言办公的地方叫廉政堂,这是半月以来,廉政堂第一次开门迎客的时候,只不过只有陆明川一人。 “李林呢?他人呢?” 徐圭言只梳洗了发,身上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大呲咧地坐在廉政堂内大桌后面,陆明川站在下面听责。 “昨日和秦主簿喝酒,或许是酒还没醒。” “秦主簿!?”听到这三个字,徐圭言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哪个秦主簿?” 陆明川嗯了一声才说,“秦斯礼,秦主簿。” “我可是凉州城的父母官,没有我的任命,谁让秦斯礼上任的?” 陆明川十分耐心地回答:“顾刺史。” “……”徐圭言张了张嘴,又缓缓坐下来,“这倒也是……”不过她转念一想,他一个刺史,管我凉州城的事做什么?凉州的事不够他忙的? “那你继续说说,刘谦明的死,你查到哪一步了?” 陆明川眉头微皱,刚转移开的话题,徐圭言三言两语又说回来了,“我封锁了刘谦明的住所,从他家查出很多金银财宝,还有很多值钱的东西……” 徐圭言拧着眉头听他说,陆明川只说了很多奢侈的东西,并没提起和案件相关的内容。 “就这些?” 陆明川点头,“就这些……不过我们发现刘谦明书房里的一些东西被翻过,肯定是有人拿走了一些重要资料……” “什么重要资料?” 陆明川耸肩,“我没看到,但是能在搜查前被人拿走,里面肯定有重要的线索。” 徐圭言点头,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屁话,表面却仍旧不动声色:“他妻子和孩子审问过了吗?有什么线索吗?” “聊了两句,而后母子几人投奔了衢州的亲戚,早已出发了。” “哈?”徐圭言听到这话是真的无语了,“谁让他们走的?” “顾刺史让我好好照顾她们母子,所以……” 徐圭言深吸一口气,陆明川做好了被徐圭言责骂的准备,反常的是她居然只是叹了一口气。 “既然消息线索都断了,那……” “谁说断了!没有断——” 一道沙哑又沧桑的声音传过来,徐圭言和陆明川一齐往外看去,只见李林抱着一摞纸急匆匆地跑过来,跑进廉政堂的时候还差点摔倒。 “……这里,这是我从刘谦明家里拿到的一些笔记……” 李林喘着粗气,把纸放到她面前,可徐圭言看到他的脸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这个眼睛……你这个脸……” 李林摇头,目光落在账本上,不肯抬一下头,“徐县令啊,您别问了,办事要紧……” 徐圭言忍住了没笑,陆明川低下头抬手用袖子遮住了嘴。 “这个是一个账本,之前我就听说过,刘谦明这人有意思,喜欢记账,听说是每收一笔贿赂,就记一笔账,然后这个是他送出去的……” 这话可让徐圭言和陆明川两人大吃一惊。 徐圭言急忙接过账本一看,厚厚的一本上面全是钱财来往记录。 陆明川更是生气,他是县尉,负责查案,关键证据却被一个县丞抢走了?现在他居然在徐圭言面前邀功? 不齿,而且让人恶心。 李林老师交代完后,往后退了几步,抬手用袖子遮住了脸,“县令您这段时间不在,可我心中还是时时刻刻挂念着刘谦明的案子,从不敢懈怠,害怕有人偷抢走这重要物证,遂提命案发生后便急匆匆联络了李林妻子二人,幸好他们也没有出卖我,所以这个证据保留得干净。” 徐圭言把账本收好,示意陆明川去关门。 “今日此事,只有你们和我,三人知,如若有旁人只知晓,我定不会放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人。” “包括秦斯礼,他也不能知道。” 陆明川和李林二人即刻行礼,表明衷心。 秦斯礼到县衙时,徐圭言早已回家了。他推开廉政堂的门,看到地上的泥巴鲜土,不由得大笑,这么多年了,徐圭言是一点都没变,从不修边幅,从不拘小节,更不在意他人眼光。 秦斯礼还没坐下来,就听到了廉政堂一旁的顺心堂中有争吵声,他背着手漫步走过去,只见李林和陆明川两人争吵得不可开交。 不过陆明川一副淡然模样,生气了也一副君子模样,反倒是李林,张牙舞爪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再加上脸上的伤,更加有趣。 “是,我是老奸巨猾,你是什么!?你是有贼心没贼胆!我亲胡姬怎么了?我又没和她们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去应酬的,你凭什说我道德有问题?” “再说了,我可是县丞!我有个三妻四妾又如何呢!?胡姬连平民都不是,她们做妾都给我妻子丢人!” 秦斯礼站在门口,阳光拂过,他都能看到李林嘴里喷出来的吐沫星子。 怪不得李林是县丞,主管文书工作,这要是去做县尉,怕不是底下的兵都得成碎碎念的老头子。 秦斯礼正要悄悄走开的时候,李林看到了他,不由分说地走出来把秦斯礼拉进去,“秦主簿,你得过来评评理,昨天那顿酒是你安排的对吧?看胡姬跳舞,陪酒,有违律法吗?没有吧?” 秦斯礼想走,却被李林拉着胳膊拉到陆明川面前,“你猜这小子说我什么?说我没道德,衣冠禽兽……你也找胡姬陪酒了吧?你也是衣冠禽兽吗?” 秦斯礼对着陆明川微微一笑,并未搭茬,李林也是老油条,明明是两个人争论,非要弄成三人之间的争斗,还把秦斯礼来进来表面立场。 而且玩得好一把移花接木,更是偷换概念的高手。 秦斯礼没法反驳,笑笑不语,指了指廉政堂,“我去看看徐县令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字条,嘱咐我有什么工作……” 李林一愣,摆手,“没、有,她回家了沐浴了,明日才正经上堂,今天还是咱们三个,活也不多,你倒是评理……” 这话没说完呢,便有衙役脚步匆忙跑过来,“报——”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李林松开了秦斯礼,转身看向书架。 “什么事?” “有一妇孺带着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上堂击鼓,说是找不到自己刚出世的女儿了。” 秦斯礼听到这话,礼貌地退了出去。 陆明川看了一眼李林,脸上伤没好他肯定不会出去,所以他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跟着衙役走了出去。 上了堂,陆明川听完了虚弱的妇女和妇孺的讲述,大致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你要状告你的丈夫,可从未有过一家人状告一家人的情况,我建议你们最好关起门来处理这件事。” “县尉!”妇人爬了几步,而后被衙役拦住,“那可是我刚生出来的女儿啊,他就把她带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那可是我的亲骨肉啊!” 妇孺跪在妇人后面抹眼泪,“我女儿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就算是个女娃,也不能说扔就扔了啊……” 陆明川叹了一口气,“那你们有何诉求?” “找回我的女儿,判我和丈夫和离……” 还没说完,府衙外面有了男人的吼叫声,“你敢状告我!你出来就死定了!” “臭娘们,不就是个女娃吗!?扔了就扔了,有什么好在意的!?你个没用的东西,给我生了个女娃,不争气的肚子,还敢和我离婚!” 府衙外的吼叫声很快吸引来很多人,包括躲在后面的秦斯礼和李林。 “难搞,前有恶虎,后有猛蛇,女人家的路不好走啊……” 秦斯礼听到李林的感叹声,侧目瞧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便走了。 到了晚上,秦斯礼待在前院清点着货物,一旁的烛火被风吹动,大门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众人皆是一愣,小厮们互相看了一眼,没人敢往前走一步,毕竟上一次开门就开出了一个怀孕的女人,这回敲门声似乎有些熟悉,众人不敢动。 秦斯礼环视一周,觉得有些好笑,扔下账本走到门口,微微拉开一条缝隙。 看清了外面的人,他无奈叹口气。 “你来做什么?” “出去吃酒啊秦斯礼。”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吃酒叙旧话里藏刀,县令首富各怀鬼胎 “吃酒可以,但只能去百花园。” 徐圭言没听明白什么意思,秦斯礼微微一笑,继续解释:“我怕书意误会。” “……” 秦斯礼笑眯眯地看着她,“吃,还是不吃?” 徐圭言百般不情愿,头一转,“行吧,百花园就百花园。” 不得不说,秦斯礼会享受,本就出自名门世家,没了身份但审美品味依旧一流。两人坐在亭台楼阁处,园内百花齐放,本以为会有蚊虫叮咬,却不知秦斯礼用了何种香料,不但味道清香,还能驱散蚊虫。 徐圭言给秦斯礼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秦斯礼斜睨了一眼酒,玩味地看向徐圭言,“何事相求?” “这是我从长安带回来的好酒,怕你思乡心切,所以邀你一同品酒……” 话没说完,秦斯礼便站起了身,徐圭言只得软下态度来,“秦斯礼,其实我回去的路上就一直在想,我犯错回长安受审就已经是这般狼狈了,更何况你当初……” “……长安到凉州这条路,这么长这么苦,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秦斯礼转头看向她,“徐圭言,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圭言仰头看他,“我是特意为你来凉州的。” 秦斯礼一愣,紧接着笑出声来,“是来看我混得有多惨吗?” 徐圭言诚恳地说,“不是,我想救你,但是当时我没法子,现在我有功名了,翅膀硬了,可以来救你了。” 秦斯礼听到这话琢磨了几分,又坐到了徐圭言身旁,“七年了,你想起来救我了?早干吗去了?” 徐圭言看着他,可怜兮兮地说:“这回我回长安,发现我爹又给我生了个弟弟,老来得子,他都忘了我这个女儿了。” “……你也别忘了,我是个女子,想要有自己的势力,在都是男子的朝堂有所作为,遇到伯乐,岂能是曲曲七年四个字一笔带过的吗?其中的辛酸苦辣,只有我一人才能体会……” 说到伤心处,徐圭言长叹出一口气, 秦斯礼看到她这般模样“嗤”地一声笑出来,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放在石桌上,“徐圭言,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跟我来这套?灌酒卖惨,你以为我会吃你这套?” 徐圭言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秦斯礼平静地看着她,片刻后她才觉得这闹剧毫无意义,从袖子里拿出手帕在脸上擦了擦。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刘谦明的案子卡在心口,我放不下,”徐圭言把手帕折叠好,又塞回自己的袖子里,抬眼看向秦斯礼。 “抓到刘谦明那晚,是在你秦家宅院外,他和你什么关系,能让他在感受到危险的第一时刻,就跑来找你呢?” 秦斯礼垂眸,停顿片刻后,才与徐圭言对视:“他于我有救命之恩,他来找我,只为讨回人情罢了。” “什么救命之恩。” “他救了我的祖母,如果不是他,祖母早已命丧凄凉之地。” 徐圭言点点头,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后突然放下来,“当年你一穷二白,刘谦明凭什么帮你?更何况你头顶着一个罪臣之子呢,他为什么要帮你?难道他……看上你了?” 秦斯礼用力拍了一下石桌,徐圭言一哆嗦,收回拿酒杯的手,“……干什么啊你……”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一点真情都没有?” “他和你萍水相逢,凭什么要对你有真情?” “嗯……那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也不见得你对我有什么真情啊。” “……” 徐圭言语亏,抬手摸了摸额,“……我们言归正传,当晚刘谦明和你说了什么?我看他都给你跪下来了,这着实不像是讨回人情的样子啊。” “如果你觉得我是犯人,就抓回去审问,在这百花园中,着实有些煞风景。” 秦斯礼说完便自顾自地倒酒喝了起来,没两口后放下酒杯,“今日为何你会风尘仆仆地回来?你家下人都做马车回来了,你怎么会被落下?” 听到这个徐圭言便气不打一出来,“也是奇怪了,走到半路遇到了打劫的,我堂堂凉州城县令也能被人打劫?!” “然后啊,那群蒙面人只要我,不要其他人,所以我就让家中奴仆先走了,结果他们用麻袋蒙住我,说了一句对不住,就开始打我!” 徐圭言说到激动处,“他们居然用捆棉花的木棍打我!根本看不出来有外伤,内里是痛极了,真是阴险狡诈。” 而后小声念叨着:“走半道被人揍了一顿,真是晦气!刘谦明得罪了那么多人,我怎么能知道我查到了谁头上……” 秦斯礼听到后先是一愣,而后关切地说了一句:“我这里有从西域带过来的药,专治跌打损伤,一会儿让小厮拿给你。” “不用了,半乐已经去药铺帮我拿药了,没多久,整个凉州城都会知道他们的县令大人被人半路劫持、被痛打一遭了。” 秦斯礼笑了笑,“痛还喝酒?” “身体和精神,总要有一个舒心吧。” “你来,就是为了问我刘谦明的事?”秦斯礼招手让人送了些果子过来。 徐圭言摇摇头,“也不是,在长安吧,遇到了些烦心事,但在那地方也没一个可说得上话的人,只能回来找你借酒抒情了。” 秦斯礼把果子递过去,“什么事?” “刚才和你说了,家中有喜,我有弟弟了。”徐圭言又喝了一杯酒,低着头自顾自的说,“从小到大,你也知道,我爸一直想要个儿子,现在他有了,徐家有后了。” 眼看着徐圭言一杯接一杯地喝完,秦斯礼一把抢走了酒壶,“有了男丁又如何?又不是所有有根的人都能有一番作为,徐圭言,你现在最大的靠山难道不是你自己吗?” 徐圭言一下子趴在石桌上,不肯动,秦斯礼看了一眼后,出口责备的话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徐圭言,旁的不说,你看我秦家之前好歹也算名门望族,顷刻之间便倒塌得干净,靠谁都不行,到头来只能靠自己。” 百花园内溪水流淌,溪水碰到石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徐圭言完全放松下来,听着耳旁秦斯礼的絮絮叨叨。 “……徐圭言,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秦斯礼说到一半,抬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徐圭言一动不动,呼吸沉重,似是睡了过去。 秦斯礼看到她这模样,十分无奈。 他和刘谦明的过往,岂止能是一个“恩”字概括得了的? 秦家在先前的夺嫡纷争之中家破人亡,死的死伤的伤。 几年之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秦家只有秦斯礼和秦家老太太还活着,在偏远荒凉之地苟延残喘。 大赦天下后数月有余,秦斯礼背着秦老太太敲开刘县令的家门,他只记得手指弯曲,皲裂得每一条裂纹都疼痛。 彼时,秦斯礼穿着草鞋,破衣烂衫,头发杂乱,整个人不成人形。 唯有一双在夜色中熠熠发光的眼还能看,他嘴唇干裂,门开了一条缝隙,他刚张开嘴什么话都还未出口时,刘谦明就命人关上了门。 后来不知怎么的,刘谦明偷偷开了条门缝,趁着夜色,无人在意的时候,将蜷缩街角的祖孙二人迎了进去。 秦斯礼那时候真的是人不如狗,有人收留他和祖母,是该千恩万谢。 他顾不得许多,安顿好老太太后弓着腰跑过去,跪下来朝着刘谦明磕头,“刘县令,祖母发了病,不得已才来求您,就几日而已……” 自尊和脸面有什么用? 既换不来吃食,又得不到遮风避雨的屋子。 秦斯礼什么都不要了,秦家往日的炙手可热还历历在目,他秦斯礼虽不是秦家里最出众的公子,却也众星捧月,也算是皇城长安名门望族中人人都想攀附的天之骄子,各家女婿的首选。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天子骄子堕落成泥,还不如一条狗活得自在。 后来,秦斯礼发达了,罪臣之子虽被平反,但依旧无法考取功名,士农工商,他只能做最低贱的商人。 秦斯礼和波斯来的商人做买卖,日积月累,有钱有了秦府,名声却不甚好听。 但秦斯礼和刘县令关系不错,从一个点,变成一张关系网,秦斯礼用银钱疏通,几年下来秦家的日子也算是好过起来。 这几年的照拂,不是一个救命之恩能概括的,如果没有刘谦明,秦斯礼怕早已成了孤魂野鬼了。 可这些话,秦斯礼不想和徐圭言讲,也不能讲。 他的处境,不是她能想象的。 “宝盖,备轿,送县令大人回府。” 而后,他拿出一件衣服给她改上,宝盖见过县令,只不过秦斯礼一直提防着他人看到她的面容,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一行人从后门走出去,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秦公子……”半乐看到了秦斯礼,抬手打了个招呼,面色上有些羞愧。半乐和秦斯礼在长安是见过面的,半乐一直都觉得自己家姑娘做的过火了,看到他心中无限愧意。 “秦公子,那我们就先走了。” 宝盖在一旁支着火把,半乐的表情秦斯礼全注意到了,只不过他忽略了半乐脸上的不自在,让丫鬟扶徐圭言上了半乐准备的马车。半乐打了个招呼后,驾着马车远远离去了。 秦斯礼看了一会儿,等马车消失不见才往回走。 刚走进院子内,灯笼火把亮了一片,竹城迈着碎步婀娜多姿地走过来,火把的火光倒影在她脸上,“郎君好,我是来送信的。” 秦斯礼面无表情,接过了竹城手里的信。 借着光扫过一片,秦斯礼收起了信,“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火把声噼里啪啦,竹城看了一眼秦斯礼,行礼后转身离开了。 穿过隧道,暗又复明,秦斯礼看到了站在院内的顾慎如。 他转身看到了秦斯礼。 “你是何时知道此事的?” “我派人去长安彩买大婚的家具,顺便也跟踪调查了一下徐圭言。” 顾慎如笑着拍了拍秦斯礼的肩膀,“我就知道你计谋多端,不过从外表看,徐圭言也算无恙。” 秦斯礼并排站到顾慎如身边,一只手接过顾慎如手里的酒杯,另一只手背到身后,仰头看着明月。 “给她个教训罢了,时日长着呢。” “哈哈哈,教训的好,”顾慎如满心欢喜,也仰头看向圆月,月光将两人的背影拉得极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马车刚拐个弯,半乐就听到了帘子内动静不对。 “去府衙。” 听到这清醒的三个字,半乐一愣,“姑娘您没喝醉啊。” 徐圭言做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这算什么,不过是几杯酒而已。” 半乐笑笑,转念一想,问了出来:“那姑娘您查出来是谁打……打劫你的人了吗?” 徐圭言长叹一口气,“这还用查?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 她看过刘谦明的账本,秦斯礼和刘谦明的关系捆绑至深,今日他却什么实话都没说。 七年不见,虽然她挂念着秦斯礼,可谁知道秦斯礼现在是什么样子?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还是那个诚恳交心的翩翩少年郎? 还是像她一样,沉溺于人情世故之中早已忘了本色? 秦斯礼早就不是她记忆中那个秦斯礼了。 “……可悲可叹啊……” 徐圭言长叹一声。 可她也不是那个只知道吃酒、玩乐的少女了。 如果都不是彼此记忆中的那个人,那就没有必要伪装下去了,撕掉面具,来场真正的较量吧。 “他可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恨我。”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县令出门捉贼被狼吓 徐圭言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虽然李林和陆明川帮她分担了一些,但仍旧留下了许多事务没来得及处理。 廉政堂内,半乐搬了一把小椅子靠在桌旁,桌后徐圭言一边喝茶,一边处理公事。门关着,熏香驱逐了蚊虫,再加上知了的叫声,半乐困得直打盹,有好几次险些摔倒在一旁。 眼看着公事处理了一大半,徐圭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下一刻便听到半乐摔倒在地的声音,半乐一惊,几乎是片刻之间,他便慌乱地站起身来。 徐圭言看着他觉得好笑,“夜深了,你先回吧。” 半乐揉了揉眼,“姑娘,您忙完了?” “今日就到这里了,其他的明日再说。” 半乐听到这里,睡眼朦胧中有些喜悦,“这可太好了,姑娘,终于可以回家睡觉了!” 徐圭言哈哈一笑,背着手走出了门。 其实现在也不过是戌时,徐圭言还精神着,半乐回来一直忙着劳作,自然是比她更加劳累。 索性,趁着宵禁还未开始,徐圭言让半乐一个人回家,自己却到处闲逛。可说来也奇怪,没到宵禁时分,凉州城东西南北四座城门,唯有东门打开,其他三座城门却紧闭。 徐圭言亮出自己的身份后,询问看门士兵怎么一回事。 “回禀县令,凉州城地处凉州西北,城外是沙漠,近期有一群窜逃得昆仑奴逃了出去,在沙漠中对来往的商队下手,打劫,交过路费……”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沙漠中一直都有突厥人突袭、抢劫后唐的商队,只不过……这一批昆仑奴十分狡诈,势力也逐渐壮大起来,有时候还会逼近凉州城……” 徐圭言大致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想了一下又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昆仑奴?”凉州地处几国交界处,本就鱼龙混杂,看门士兵如何确定他们的身份呢? “见过几个,”士兵犹豫了一下,只吐出二字:“眼熟。” “哈?眼熟?”徐圭言笑了,“你但说无妨,给我好好解释解释,什么叫做眼熟。” 士兵的目光在她和地面之间扫了个来回,最后一句话没说,心虚地低下了头。 徐圭言对他的表现并不觉得惊讶,好言相劝道:“但说无妨,说出来也是为了凉州城好,就当是为了百姓。” 士兵抬眸看她,抿着嘴不出声。 “放心,我是县令,这里我说了算。” “这里有比县令还大的官。” 徐圭言听到这话着实是一愣,不过又想了一下,这话糙理不糙。 “那你的意思是,在外头称王称霸的昆仑奴是从比我官大的府里跑出去的?” 话绕,但士兵听明白了,往后退了一步,垂着头不做声。 徐圭言也沉默着,但是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开门。” “县令,已是戌时……” 徐圭言冷冷瞥了那人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压迫感却十足。 门打开,另一个士兵却拦住了徐圭言。 “县令,已经很晚了……” 徐圭言脚步一顿。 “……我给你备马,如若过了戌时,按照律令……亥时三点宵禁,还望县令您尽快归来。” 徐圭言听完后干笑两声,两个看门的士兵,话里话外,都对她没有丝毫的敬畏可言。 但她不觉得窝囊和生气,只是觉得他们得罪错了人。 “好,亥时三点,我定会回来。” 徐圭言骑着马,举着火把,兴致勃勃地出了城。 虽然已是戌时,但天色才渐晚,凉州与后唐其他州不同,日落晚,日出晚,尤其是夏季。 点着火把,披着渐明星辰,徐圭言深入到大漠之中。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除了绝美景色,大漠是通往西域必经之路。 在这条路上打劫,稳赚不赔。 站在沙漠顶端,徐圭言看到远处还有些许枯树,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天色变暗,明月升起,突然,徐圭言听到了狼叫声。 一声一声狼嚎,环绕在她周身。 月亮一出来,沙漠中的沙子像流水一样在远处流动起来。 快亥时了。 徐圭言掉转马头,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可没走几步,马却怎么都不肯走,徐圭言摸着马头安抚了好一阵子,它都不走。 无奈,徐圭言下了马,想拉着马回去。 可这一走不要紧,没几步,徐圭言看到了三只狼。 它们张着嘴,露出尖锐的獠牙,口水流出来,它们在原地不安地走动着,目光却紧盯着徐圭言不放,甚至在夜色中,它们的眼眸变成了恶狠狠的绿色。 马受了惊,想要逃离,徐圭言转身安抚它未果,马挣脱了缰绳一路狂奔。 稀奇的是,狼群却没有围追堵截马,仍旧在徐圭言面前徘徊。 有点奇怪,徐圭言拿着火把在它们面前一扫而过,狼群后退,徐圭言想靠着这个法子将它们赶走。 可狼群没那么害怕火把,甚至领头的那只狼还在找角度想朝徐圭言扑过去。 她被逼得后退了好几步。 “你们要做什么啊?平日里这地方的野人没喂饱你们吗?”徐圭言很无语,她不怕饿狼,甚至有时候狼比劫持的人更善良。 “这样,我回去给你们仨只狼一人一只鸡,怎么样?” 三只狼似乎不买帐,想方设法把她往后逼。徐圭言不多废话,拿着火把往前冲。 狼是被吓到了,一下子散开了,徐圭言趁机往前跑,可哪想到,没走几步,又遇到了一群狼。 这群狼以人字形排开,正中间的是狼王。奇怪的是,它嘴里叼着一个圆筒状的东西。 徐圭言没敢轻举妄动。 甚至,她往后退了几步。 狼王这个时候往前走了几步,徐圭言又往后退了几步,她神色紧张,脸皮紧绷。 可没想到,狼王把嘴里叼着的东西轻轻放在地上,然后也往后退了几步,紧接着,仰头嚎叫。 接下来,狼群中的所有狼都仰头长啸。 风声呼啸,狼王看她一眼,转身离开。其他狼跟在它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狼都不见了,徐圭言才敢走上前,查看狼王扔下来的东西。 轻轻拨开裹着的布,一个脸色惨白的婴儿赫然出现在眼前! 徐圭言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婴儿脸色惨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徐圭言缓了缓,才直起身子来单手抱起婴儿。 她把耳朵放在婴儿胸口仔细听了听,似是有微弱的跳动声,徐圭言想都没想拔腿就要往城门处跑去。 可没想的是,走失的马儿不知道又从何处发癫跑出来,朝着徐圭言冲过来。 她转身跑了几步,只是忘了自己正在一个沙漠顶,没几步脚一软,倒地翻滚,顺着沙坡滚了下去,火把被甩开,徐圭言紧紧护住怀里的婴儿。 天旋地转,好一会儿徐圭言才清醒过来。 她生怕婴儿出了事,也不管其他的,轻轻捏着小婴儿的鼻子,往婴儿嘴里渡气。前后忙活了好久,又听到了婴儿心脏微弱的跳动声,徐圭言才松了一口气。 抱着婴儿,在不远处找到了熄灭的火把,好在她带了火折子,点着了火把后,她余光撇到了一个巨大的东西在她身侧。 于是,徐圭言拿着火把缓缓转过身去。 三座巨大的高塔出现在眼前。 徐圭言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朝那高塔走过去。 火光拂过塔身,照出了它的颜色——深褐色,仿佛被岁月与怨气浸染。塔身层层叠叠,飞檐如利爪般伸向空中,角落垂挂着生锈的铜铃,在风中发出凄厉的叮当声。 细细看去,塔身上竟然布满了奇怪的符咒,还有狰狞面孔的鬼神图案。 这一切都显得格外诡异,塔身上的每一道符咒都在凝视入侵者。 塔门以沉重的石雕封锁,上方悬挂一块满是裂纹的横匾,隐约可见“女婴塔”三个血红大字。 每层塔的窗口都透出幽幽的绿光,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时而可见鬼火在塔底浮动,仿佛在召唤迷失的灵魂。 不知道是不是徐圭言的错觉,她竟觉得塔顶隐约传来低沉的哭声,那细若游丝的婴啼声在风中徘徊,让人心生寒意,如坠无尽深渊。 她不受控制,一下子跪了下来。 这是,三座…… 女婴塔。 风吹过,沙子飘起来,卷起她的衣摆,让火光呼啸。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秦府近些日子好不热闹,前些日子秦斯礼下聘与顾家定亲,紧随其后的便是升官发财。对秦斯礼来说,给徐圭言下套成功比其他两件事都要来得开心爽快。 不过那日一见后,徐圭言突然告病,本来定好回来第二日就开工,可接连几日都未上堂,对外说的是养伤,毕竟凉州城人人都知道了她被打了的事。 所以,廉政堂里还是秦斯礼一人。 “你说也是的,被打了,当天下午她还活蹦乱跳,怎么就隔了一夜,突然病重?” 李林在陆明川对面小声嘀咕着,陆明川看了他一眼,“你有事要禀奏?” 李林点头,“朝廷下了诏书,要递交封爵名单,需要县令过目并且盖章,现在徐县令不在,这封爵交折子的事又要往后推……” 他一顿,捋胡子的手突然拍了一下桌面,看向陆明川,眼睛一亮,“你知道朝廷想让凉州城变成凉州府吗?” “府?变成了府,县令的折子是可以直接递给朝廷的,真要改?”陆明川也是一惊,这可是大事。 “我只是听说。” 陆明川眉头一皱,李林这人总是这般不着调。 “……除了封爵的事,这里还有一个改造自家后花园递交的申请书、西市烤馕的那家人不做了要退租,房东不给退……还有这个,东边草场阿木斯加的牛和尼科鲁家的羊打架了……” 陆明川听完一脸不解,“这些事都要县令出面协调?” 李林捋着胡子摇头,目光还是落在纸面上,“当然不是,我是在念我的工作内容……” “……” 秦斯礼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了进去,李林看到他大为惊喜,没等秦斯礼行完礼,一拍大腿站起来。 “我正说呢!秦主簿你来的正好,我这里有份波斯和阿拉伯商队交上来的通关文牒,我又看不懂,你经常搞这个,帮我翻译下?” 秦斯礼接过折子,笑了笑,看向陆明川,“陆县尉您好,”而后从袖子里掏出打包好的药,“这是我早上来的时候路过药铺,那老板让我给您捎过来。” 陆明川站起身,心中一惊,看着秦斯礼把药包放到他桌子上。 “您母亲身子可还爽朗?” 陆明川微微叹了一口气,“老样子……秦主簿,您来是有什么事吗?” 秦斯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这样的,最近我整理诉状的时候,收到了好几份丢女婴的案子,想来问问二位,县衙以前也经常收到这种诉状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徐圭言忆往昔心生怨念 “哈?秦主簿不知道这事吗?” 李林颇为惊讶,“不说凉州城了,凉州其他城丢女婴也是常事。” 秦斯礼眉头微皱,“既是常事,为何仍旧有人来报官?” 陆明川没直接回答秦斯礼,反问道:“报官的可都是妇人?” 秦斯礼点头。 “她们都是第一次生孩子,第一次当母亲,自然是心软。多几次,她们就习惯了。” 李林哀叹一声,“倒也不是没有仁慈之人,东城门外,冯、顾、李三家捐钱建了三座弃婴塔,还请西域的大师做过法,让扔掉的婴儿留个全尸,好继续进入六道轮回,投胎成人,不然婴儿被沙漠中的野兽吃掉,太残忍了……” 秦斯礼听着他们的话,垂眸思索了一会儿,便抬手要走。 “……秦主簿!”李林突然叫住他,“这种事不要插手,规矩呈上去就是了,徐县令虽然是个女子,但日后总是要当母亲的,早清楚怎么一回事,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秦斯礼本就没有其他意思,行过礼后便走了出去。 顺心堂到廉政堂距离不远,可这一路秦斯礼走起来浑浑噩噩,慢腾腾地竟然走出了一盏茶的功夫。 东门的三座塔他不是没见过,凉州城的本地人告诉他那是三座邪塔,没事不要轻易靠近。秦斯礼早就不信神佛了,但商队里的人都不想沾染晦气,他便从未靠近过。 不过仔细想想,那些昆仑奴、美颜胡姬,不都是商队的人从西域拉回来的?战俘定不会在平民百姓的享乐场所出现,那些酒楼里、世家大族中的奴仆,都是抢来的。 秦斯礼微微叹出一口气,入了廉政堂,他还是孤零零一人。 徐圭言病倒,登门拜访的人自然不少,秦斯礼回家沐浴后,准备了厚礼,坐着轿子到了徐圭言住处门前,还未敲门,半乐就拉开了门,眼皮耷拉着,也没正眼瞧他,张嘴就说:“徐县令今日身体疲乏,还请……” “半乐,是我,”秦斯礼即刻打断了他,“故人来访,徐姑娘定然不会不见吧。” 半乐张了张嘴,挠挠头,他自小跟在徐圭言身旁,徐圭言和秦斯礼的过节他是知道的,半乐也觉得自家姑娘应对秦斯礼有愧。 “见,肯定见……”他抬头恭敬地说,“只不过,现在有客人来访,如果您不介意,就到偏厅候着,等客人走了,您再……” “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半乐看着秦斯礼理所应当的模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凉州城,只有你我她三人知晓我们有过婚约,”秦斯礼顿了顿,眯着眼看他,“不过我马上要成亲了,我想应该不会有不好的影响……” “……对她,对我,都不会。” 在半乐的愧疚之情和互助之心相互斗争的时候,秦斯礼侧身走了进去。 门外等在马车旁的宝盖对半乐笑了笑,半乐对着他翻了个白眼就把门关上了。 秦斯礼对这里熟悉极了,刘谦明还在的时候,他经常来拜访。而徐圭言住进来,也没改变什么布局,他左拐右拐,便看到了会客厅。 哪知还没走近,就听到了会客厅里传出来徐圭言爽朗的笑声。 秦斯礼脚步一顿,犹豫了一下。 “秦郎君,您不进去了吗?” 半乐站在他身后问。 秦斯礼转过身子看半乐,“里面是何人?” “冯家的郎君。” 秦斯礼抬起头把带来的礼物塞到了半乐怀中,“既然有贵客,我就不打扰了。” 半乐不明所以,抱着礼物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看了一眼别扭的秦斯礼。思索片刻,和秦斯礼说:“郎君,明日县令会上任,她身子好了大半……” 秦斯礼倒是没着急走,看着半乐等着他说完。 “……明日您就能见到她了。”半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头都低了下去。 秦斯礼轻笑一声,“恭喜县令,那我们明儿见。” 说完便往外走,刚走到垂花门前,正巧有个小厮手里拿着扫把走下台阶。 秦斯礼瞥了一眼,而后又看了一眼。 那小厮注意到了秦斯礼的打量,停下脚步朝他行礼,“秦主簿好。” 秦斯礼没回应,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厮,模样俊俏,身材魁梧,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怎么看怎么像昆仑奴。 徐圭言也对着东西感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 “浮玉。” “可是县令起的?” “是的。” “原名?” “奴原本没有名字,是无主游魂的昆仑奴。” “她买了你?” 听到这里,浮玉突然笑了一下,抬起眼皮直视他,黑曜石般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挑衅,而后微微仰起下巴,“不是,我自愿来的。” 秦斯礼冷笑一声,甩开袖子走了。 这旁,会客厅的门被徐圭言的贴身丫鬟彩云推开,冯竹晋和徐圭言慢步走出,“多谢郎君牵挂,我身子已无碍,明日便可上堂。” 冯竹晋点头,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徐圭言,“县令就送到这里吧,您快回去休息,身体要紧。” 徐圭言笑笑,“好,那就不送了。” 等冯竹晋走出了内院,徐圭言才转身去了外书院。 半乐抱着秦斯礼送来的礼跟了进去,“姑娘,您刚才和冯郎君在会客厅里谈事的时候,秦主簿过来,说给您带了些薄礼。” 徐圭言屁股刚沾凳上,还没坐下去便又站了起来,“啊?你快拿出去检查一下是什么东西!别给我下毒!” 一听徐圭言这么说,半乐急得跳起来,匆忙跑到外面去,叫了几个帮手,三下五除二地拆开了秦斯礼送来的包裹。 彩云在门口站着看了一会儿好戏,而后关了门进了外书房伺候徐圭言。 “姑娘,这秦家郎君要成婚了,还给你送礼,是不是不大合适?” 徐圭言翻看着桌面上的折子,“从故人的角度来说,不合适,但是从上下级的关系来讲,”她扔开了手里的折子,抬头看向彩云,“合理。” 徐圭言哼笑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帮我备一份新婚贺礼。不用太贵,符合他身份即可。” 彩玉注意到了徐圭言眼角一闪而过的狡诈,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好的!姑娘!” 书房里一下子空了下来,外面的热闹声传到书房里,徐圭言缓缓坐下来,屁股上的伤还没好,一下子坐下去有点疼。 拿起毛笔,想写几个字,毛笔悬在空中,墨滴在纸面上晕开,徐圭言叹了一口气,放下毛笔,拉开身侧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封信。 今早到的,从长安来的信,看字迹便知道是徐途之给她寄来的。 还有一封密信,也是从长安来的,徐圭言两封信都不想看。在长安发生的事让她无法接受,更不想去回忆。 香炉中细细的烟飘出来, “你有家吗?你没有家!这不是你家!我们不需要你!” “长安就是我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儿怎么不是我家!徐途之,你有了儿子腰杆就挺直了是吧?” “徐圭言!你叫我什么!?” “徐途之!” 下一刻,徐圭言紧紧抓着她爹要落下来的手,“徐途之,今年你多大了你算过吗?你先死还是我先死,你心里有数吗?怕不是你儿子还没活到成年,你就死了。” 徐途之听到这话手一推一甩,徐圭言往后退了几步,眼睛仍是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孽障!来人,掌嘴,跪祠堂!” 徐圭言站在原地不动,厉声呵斥,“我看今天谁敢动我一下!” “我是你老子,我还打不得你了!?”徐途之大手一挥,“来人!给我打!” “老爷,使不得!”徐圭言母亲宋安然跪在徐途之身侧,拉着他的衣角,“圭言好歹也是一县之主,使不得啊老爷!” “就她这样子还能是一县之主?真是笑话!”徐途之大喘气,食指指着徐圭言,看她的眼神像是看仇人,看违逆自己的下人,就是不像父亲看女儿的模样。 “笑话?徐途之,你居然说圣上钦点的凉州城县令是笑话!?这话你敢不敢当着皇上的面再说一遍!” 徐圭言大声疾呼,“你居然敢骂圣上的决策是笑话……” 还没说完,徐途之随手抄起一个茶壶就扔了过来,而后朝着徐圭言走过去,张牙舞爪地要打他,眼睛变红,像是困兽之笼里的猛兽,定要将徐圭言撕扯得皮肉不剩。 徐圭言又不是傻子,为了那点志气呆愣在原地挨打得不偿失,转身扭头就要跑。 “你还敢跑!” “腿长在我身上你管我!” 徐圭言跑出正厅,顺手将花盆都扒拉下来,能拦住徐途之的东西都被她扔下来。一场激烈的争产变成了一场滑稽的闹剧,徐途之在后面追,徐圭言在前面跑。 徐途之跑累了,弯腰扶膝粗喘气,想说什么说不出口。太正常了,徐途之一届文臣,平日里走路都要比别人慢三分,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徐圭言总觉得他爹肚子里能纳百川。 “怎么,跑不动了?徐圭言你还有个儿子要养呢,这体力能支撑到他……” 徐途之又起身,徐圭言转身矫健地爬上了屋顶。 “上去了,你就别下来了!”徐途之命人撤走了下来的架子,徐圭言不在意,大大方方地坐在房顶上看着她爹。 “生了这么个畜生!” 徐圭言拿起一瓦朝着徐途之扔了过去,“老头子,你别有本事生儿子,没本事养儿子啊!” 她本以为自己要想办法从房顶上下去,可没一会儿,徐府来了贵客。 “报!六皇子到——” 徐圭言在房顶上不好下跪,只好朝六皇子李起云作揖,鞠躬。 李起云一袭月白色长袍,衣袖广而轻盈,宛如天边的云霞被轻风拂过。他的发丝用白玉簪松松挽起,一缕发丝垂落肩侧,透着几分懒散雅致。 李起云抬头看向徐圭言,“数月不见,学会新本事了?” 徐圭言谦虚地笑了笑,给自己撑腰的人来了。 她顺势下去了,站到李起云面前,又行了礼。 “免礼。” 徐圭言抬头,对上了李起云的眼。 李起云隽美,怎么看都不会腻。他五官清秀俊美,眉眼含笑,似夜空中皎洁的明月,清冷却并不疏离。 只是他唇色微淡,显露出些许病弱之态,但每一次浅浅的笑意都似春风化雨,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李起云缓慢走了几步,行走之间,步履轻缓,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连微风也愿绕过他身侧。 他抬眸时目光如水,温柔而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却又不愿将一切看得太重。病弱并未削减他的气度,反而使他更显脆弱之美,像是人间难得一见的清风明月,令人敬慕又怜惜。 只是说出来的话不太中听,“听闻你犯了错被召回长安,和我说说吧,你到底犯了什么错?”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面圣密谋未来事,途之狠心赶女离家 六皇子李起云封藩后,仗着圣上的喜爱,日日陪在圣上身边,迟迟没有动身,反而等到了徐圭言被叫回长安。 “你这别馆,好生气派。” 一进李起云的府邸,徐圭言不由得感叹了一句,李起云听到后轻笑一声,“也有你觉得气派的东西?” 两人走过游廊,进入正厅,这是李起云会客的地方。 徐圭言但笑不语,落座后,茶水倒满,旁的人都退了出去。 “凉州一行可还好?” “回皇子,凉州城内势力复杂,别的不说,赋税上肯定是有问题的。” “呵,哪个地方赋税没问题?你做户部校书郎的时候,肯定知道,长安都是灯下黑。” 徐圭言点头,拿起茶杯闻了闻茶香味儿,轻抿了一口,“这茶是西域的?” “是,阿拉伯人在里面加了香料,如何?”李起云说完这话,轻咳几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厮急忙跑出来,端着药放在了桌边。 李起云垂眸看过去,小厮行礼后退,退了出去。 “很不错,等我走的时候,不知您可否送我一点?” 李起云点点头,脸色因为咳嗽声变得更加惨白。 “对了,您可知……崇阳公主她最近在忙什么?” 听到这话,李起云愣了一下,身子往后移了一下,慢悠悠地说:“看来你还不知道,你启程离长安后没几日,春熙公主在封地并州起兵造反,刚被镇压不足一月,所有公主被召入长安皇宫。” 徐圭言眨眨眼,将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厉害”二字差点从她嘴里蹦出来,但她知道李起云虽然自幼体弱多病,不被当作继承人培养,但他也是有几分野心的。 “那……崇阳公主……” 李起云低头看向一旁的药碗,轻轻推开,“众人都知你和她关系匪浅,但现在也得避嫌,再说你自己身上还有个案子呢。” 徐圭言又不是傻子,李起云这么点她,她顺势放下姿态,“臣明白了,多谢皇子提点。” “说句不该说的……圣上无意将皇位传给任何一位公主。” 徐圭言对上李起云的眼,连忙起身跪下来,“臣不明白皇子的意思。” 这时,李起云咳嗽起来,徐圭言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可李起云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小厮和丫鬟的脚步声传到耳边,“皇子,药快凉了,奴才伺候您喝药。” 徐圭言听到这些声音,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可不知发生了什么,一阵兵荒马乱后,有碗被打碎在地上的声音。 室内陷入了一阵沉默。 “来人,再给我端一碗药来。”李起云虚弱地说,“你,起来伺候我吃药。” 徐圭言缓缓直起腰,看向李起云,他一脸漠然,气色虚弱。 “怎么?” 徐圭言连忙低头,“臣遵命。” 李起云吃过了药,甚至有些不清,拉着徐圭言的手腕不肯松开,她和丫鬟、小厮一起将李起云扶到床边。 “……你在长安待几日?” 徐圭言不肯坐到床上,她跪在床边,“臣面圣后才能知道。” “马上就要中秋了,过了中秋你再回凉州吧……” 徐圭言并不言语,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厮和丫鬟,他们注意到了徐圭言的眼神,便缓缓退了出去。 “……中秋后我也要启程了,父皇还是不认可我……” 吃了药后,李起云便是这个样子,胡言乱语,徐圭言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听着他的倾诉。 过了许久,李起云睡了过去,手也轻轻地松开了,徐圭言缩回手,看着手腕上的一圈红,无奈地摇摇头,将帘子搭下来,她才走出里屋。 丫鬟和小厮等在外屋,看到徐圭言出来了,急匆匆地聚集过来,行过礼后,徐圭言才开口说话:“皇子睡着了,你们等在屋外,随时伺候着。” 徐圭言迈着大步三两步走出了李起云的府邸,一口气还没喘匀,一顶小轿子出现在眼前,宫里的宦官脸上带着笑,站在台阶下,“圣上派奴才来接您。” 上了逼仄的轿子,徐圭言心中着实有些忐忑。 圣上让她去凉州城探路,刚冒出个头,她就被人赶了回来。她本来去凉州就是为了整顿赋税制的,可没想到刚试探了一下,凉州便献祭了前县令,给她一个下马威。 视人命为草芥,凉州城和长安没有区别,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不择手段的人。 徐圭言下轿,从朱雀门入,卫兵成排走过,皇城内十分寂静,就连一只鸟叫声都听不到。 入了皇城,西面是鸿胪寺;东边是太常寺,往前走一段路,便到了尚书省,隔壁是门下省,是宰相处理政务的政事堂。 正前方是雄伟的大殿,在夕阳中显得格外神圣。 徐圭言脚步一停,侯在尚书省门外。尚书省在西,对面是司农寺。 上一次到尚书省禀事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徐圭言不由得严肃起来,恭敬地等在门外。六部皆位于此地,她做户部校书郎时,日日路过尚书省。 可能是时日较晚,皇城里只有巡视的卫兵,之前总是见的老头子们都不在。 等了一会儿,一名宦官走过来,领着她往尚书省门内去。 “徐县令,您可准备好了奏事的折子?” 徐圭言掏出自己准备好的折子,宦官接过去,检查了一遍后,才垂着眼说话,“等稍等片刻,我进去汇报。” 徐圭言又在原地站了片刻。 不一会儿,她听到了外面脚步声,紧接着又想起一声:“尚书令到——” 尚书令是尚书省的一把手,王武岑,徐圭言之前见过这个老头。 听到这一声,她便恭恭敬敬地行礼,等着他进门。 王武岑对徐圭言有印象,除了她父亲是礼部御使,她自己还是唯一连中三元的女状元。考上了状元后,她没等着朝廷的分配,反而自己又考了校书郎,顺利入仕。 在隔壁做校书郎的时候,六部里就那么一个女娃娃,后来也多了起来,不过性子都和前朝女相一般,小心谨慎,不似徐圭言那般如鱼得水。 能吃酒不说,参加男子间的文人聚会,看到男人调戏歌姬舞女也不在乎,更有甚者,还会反驳几句,分寸把握的得当,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让人觉得有意思,在酒局上也算是个有趣的妙人儿。 更何况,她身上有一股乡野间的流氓匪气,不笑的时候气势上就压人三分,这是天生做官的料。再加上先前李仙人给徐家算过一卦,会出个破军命格的宰相。 只是谁都没想到,徐家生了个女娃娃。这倒也不稀奇,前有女皇,后有女相,再多几个也不稀奇。 本以为徐圭言在户部呆着,熬几年到一个有实权、大展拳脚的位置跟着老人学习学习,晋升得慢些,却也有个好前程,更没想到调到了凉州。 凉州是个好地方,只不过天高皇帝远的,是块难啃的骨头,没人愿意去。 徐圭言出其不意,主动写了折子递上去,要去凉州。圣上对这么一个连中三元的女状元自然是有印象的,在太极殿内单独召见,出来后没几日便下了调令。 可实在是没想到,徐圭言回来的也太快了。凉州死了一个旧县令,看了前因后果,这事儿跟徐圭言没关系,凉州自己处理了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凉州刺史还是把折子递上来了,倒有那么几分告状的意味在——“瞧您分配来的县令,实事没做,还出了差错。” 王武岑看了之后,本想直接打回去,但还是画了圈子递上去,这折子放在一堆国事折子里,不算重要,但也总比问圣上身体安康要紧得多。 万万没想到,圣上居然回了折子,还让徐圭言回长安皇城一趟,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今日再见徐圭言,半月有余的路途让徐圭言看起来憔悴得很,沐浴后也是一副霜打茄子的模样。 “拜见尚书令。” 王武岑摆摆手,让徐圭言坐下来。 “凉州城死了一个县令,此事你该如何解释?” 他倒没绕弯子,开门见山问徐圭言。 徐圭言要张嘴回话了,才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人是她抓的,事是她亲自督办的,没有一点儿退路。 既然如此,她也不逃避责任。 “回尚书令,此事发生,皆是臣的过错,一臣不该疏忽大意,二臣不应该与此鲁莽,三,臣更不应该轻信他人。” 是个好态度,王武岑心中有了底,一会儿面圣的时候,该怎么说,他心中也有了分寸。 “你是有错,但你刚到凉州,根基不稳,小心行事为好。不过话说来,你还年轻,不过当个校书郎,也么见过什么大世面……” 徐圭言听到王武岑这么说,心中也有了一个底,罚归罚,骂归骂,只要头上的乌纱帽不掉,一切都好说。 “因为臣的大意,让旧县令丢了性命,臣有愧。” 王武岑还想再责骂几句,可看徐圭言委屈模样,再加上认错态度好,面对着一个小姑娘,他着实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怪不得之前不让女子当官呢,有时候确实容易心软,想到这里,王武岑长叹一口气,“你可想好了什么应对法子?” “臣定先查出凶手,调查杀人动机,”徐圭言看了一眼王武岑,“敢谋杀县令,放眼整个凉州,都没几个人有这个胆子,这背后必然有人指点。” “今天他们敢杀一个县令,明天……”徐圭言低下头,“无人敢料日后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来。” 王武岑这个时候没了评价徐圭言的心思了,瞬间被她的话点透了,冷着脸说:“先前没人愿意去凉州城,就是因为凉州城内势力错综复杂,后唐八大世家,他们独占三家,况且更是通往波斯、阿拉伯的唯一通道。” “离得远,地方好,自然会有贰心,”王武岑盯着徐圭言看,“调查县令凶手的人,为何一定是你。” “回尚书令,他们不敢杀我。但凡换一个人,现如今死的人可能就不是旧县令,而是新县令了。” 王武岑听到这句话,微微点头,“你明白就好……” 徐圭言点头,抬头打量了一眼王武岑,又低下了头。因为一直站着行礼回话,出了一身汗。 一时片刻后,前头侍奉的宦官入门禀报,徐圭言跟在王武岑身后,从太极门入,一行人紧走慢走到了太极殿门前。 王武岑跟着宦官进去了,留徐圭言一个人在外候着。 过了一会儿,徐圭言被叫了进去,而王武岑退了出来等在外面,“进去实话实说就行。” 这是徐圭言第二次面圣,第一次还是科举考试时殿试。 皇上李鸾徽虽已年过半百,但精神抖擞,一双利眼,似乎要看清这世间的一切。 “臣徐圭言,参见皇上。” “免礼,赐座。” 徐圭言坐下来,目光落在面前的台阶上,等着圣上问话。 “你是怎么想到……要查凉州城的账?” “回陛下,臣刚到凉州城,深知凉州城的关系错综复杂,想要自己站稳脚跟,必定要有威望,而银子,是一城根基,况且前任县令也因贪污受贿的事被人弹劾,所以我就想从这个地方开口。” 李鸾徽眯眼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官,侧头看向伺候的太监,那人明白,小跑着过去关好了门,退了出去。 门缝将最后一缕照射进来的光夹住,徐圭言缓缓抬头,看向李鸾徽。 “我有一事,要和你谈。” 从皇城出来,徐圭言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轻快地走回了家。 可没想到,她在门口看到了半乐和彩云。 彩云和半乐也看到了她,站起身朝她挥挥手,笑着笑着,他们嘴角却往下一撇,委屈地掉下泪珠儿了。。 徐圭言加快脚步,小跑着过去了。 “怎么了?” 跑过去,徐圭言看到半乐和彩云身边的杂七杂八的行李,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他赶你们出来了?” 半乐嘴撇着,想收回来笑笑,可心情的委屈怎么都压抑不住,“姑娘,老爷说您翅膀硬了,有了一官半职了,也该自立门户了。” 说着,抬手指向一旁的东西,“老爷吩咐我们把您屋里的东西拿出来……老爷还给了不少银钱当作路费……” 半乐突然说不出来话,抽噎着。 一旁的彩云抬手抹了抹眼泪,走到徐圭言身边,“姑娘,咱们就是能自立门户了,何苦还要留在这里吃苦?” 徐圭言愣了片刻,沉默着摇摇头,往后退了两步。她不信,平日里她再调皮,她爹能不要她? 可看着半乐和彩云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做戏,她心中慌乱,却没显露出来。 “是真的?徐途之真的这么说了?” 徐圭言三两步走上台阶,用力敲门,徐家的大门缓缓拉开,徐途之站在院子正中间,缓步走出来。 “你回来做什么?” 徐圭言面无表情地说:“回家。” “这不是你家,你来我家做什么?” “生我养我的地方,就是我家。” “这不是你家,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物件,都是我买来的。” 徐圭言从没想到过自己的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来我家做什么?快走吧!”说着,往前走了几步,推了一把徐圭言。 徐圭言毫无防备,被他推了一个趔趄。 彩云扶住了她。 徐圭言愣楞地盯着她爹看,那么熟悉的人,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爹,我没事了,圣上让我……” “不是因为这件事,”徐途之打断了她,“走吧,别在我家呆着。” 徐圭言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脑子里一蒙,稀里糊涂地,不知道怎么回应。她不明白,生她养她地方,怎么突然有一天就不是她家了? 这不是她的家? 那她的家在哪里? 宋安然这个时候从徐途之身后跑出来,红着眼,喘着粗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爷,圭言哪里做的不对,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教导好,您责罚我,别赶她走。” 说完,宋安然用力给自己一巴掌,然后又一巴掌,脆生生地在徐圭言耳旁响起来。 徐途之没好气地扭头看了一眼,“你在这里胡闹什么!滚回去!” 徐圭言也愣住了,看着母亲打自己,她想上去阻拦,却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自己打自己。 门后面,徐途之的小妾站成一排,还有徐圭言的妹妹们,怯生生地站在宋安然身后,什么话都不敢说。 徐圭言看着这一切,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突然笑了,直起腰背,走到徐途之面前,“你的意思是,日后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徐途之冷眼看着她,什么话都不说。 徐圭言点头,“好,我明白了。” 说完,她便转身朝台阶下走去,拎起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走吧,半乐,彩云,我们回家。” 彩云和半乐急忙跟过来,从徐圭言手中接过行李,哭唧唧地跟了上去。 “别走啊女儿!”宋安然在身后叫,徐圭言像是没听到一样,一直往前走。 她不明白,没搞清楚怎么一回事。 徐圭言一直以为,徐途之安排她走仕途,是因为他不在乎那些,可到头来,她爹是最冷血的那一个,到了岁数,他就想处理掉她。 处理不掉,也不能留在徐家让他脸上无光。 走着走着,徐圭言刚才忍住的所有情绪突然一泻而出,边哭边走,她咧着嘴哭,无声地哭着,害怕身后的人听到自己的声音,咬着牙不出声。 一个人就一个人,徐圭言狠狠咬着牙。 一个人也没关系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公主寄信盘人情,浮玉身世谜团绕在心 思绪回笼,再次想到父亲对自己的这种态度转变,徐圭言也能理解其中缘由,只是心中仍觉得委屈。 父亲同僚家的孩子们都成家立业,都有了孙子辈的孩子,而独独徐圭言一个人,跑到凉州城当官,不婚嫁,不生孩子,一大把年纪的徐圭言早已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话。 官位再高又如何,女子嫁娶仍旧是第一位的。 徐圭言明白父亲的情绪从何而来,目光在信封上停留许久,最终还是移开了父亲寄来的那封信。 另一封信,是崇阳公主寄过来,她去长安的时候公主被封禁宫中。 六皇子李起云有拉拢她的意思,他们从小便是在一个书院读书的同窗,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可徐圭言觉得李起云做不了太子,更不想与他为谋。只是当今圣上行错了一步棋,自身还不够强大的时候立了太子,引得朝堂一片动荡,各自为营。 公主造反也是常有的事,自从有了女帝后,公主们各个来势汹汹,十位公主,三位和亲远嫁,其他的不是没有好的借口派出去,就是还年轻。 唯独崇阳公主,在朝堂上有几分势力,有些许影响力。 春熙公主造反…… 徐圭言不知所以然,也没来得及留人在长安打听,这么想着,她打开了崇阳公主寄来的信。 “闻知圣上召见卿之事,已了然于心。所言之事,无非关乎朝廷财力薄弱之困,然凉州财源丰盈,却不愿上缴。长此以往,恐生异志。圣上仁慈,不欲妄动兵戈,以武力施压,奈何处境艰难,需新政纾困。看卿有此胆略,圣上愿授予其税政改制之责,图改革以利社稷,消祸患于未萌。 今寄书至此,实欲助卿一臂之力。凉州李家与吾旧谊深厚,当年夺嫡之事,吾曾出力相助。故特遣人将书信送往李家,期能为卿在凉州城中谋一立足之地。此事于卿或是护身屏障,然吾助卿亦有其因,望卿铭记于心。倘日后卿得势,不可忘今时此助,需相报为念,彼此方成良友之谊。 愿卿审慎前行,万事顺遂。 不才书于密院。” 圣上要查凉州银根的事,她这么快就知道了? 徐圭言看得心惊胆战,崇阳公主什么都知道了,这皇宫里漏得跟个筛子一样。信封中还有一件鱼尾形状的玉器,徐圭言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看了看,想必是去拜访李家时要带上证明身份的东西。 说来也是奇怪,凉州三家,冯、顾、李,冯家和顾家的人徐圭言都打过交道,只不过这李家的人似乎及其低调,现在都还没露面,奇怪吗? 不奇怪,冯家和顾家才奇怪。 徐圭言微微叹口气,抛开这些不谈,崇阳公主有一句话没说错,她在凉州城内没有靠山。 圣上要凉州的钱,崇阳公主帮她,就是帮圣上,日后若是成功了,徐圭言在身上面前多言语几句,公主还能分得一杯羹。 徐圭言正想着,彩云在外敲门,“姑娘,礼物准备好了,请您过目。” 她一愣,连忙将公主寄来的信烧掉,“进来吧。” 彩云抱着一堆东西进来。 “蠡实帐、九环金杯、越窑青瓷、琉璃盏、紫檀木盒、龙涎香、沉香木雕、白玉酒樽,还有从西域……” “等等等等!”徐圭言一下子站起身来,急忙从书桌后面冲出来,不可置信地问彩云,“你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我这么有钱吗?” 不说其他的,蠡实帐可是用珍珠母、蚌壳等材料装饰的帐子,防蚊虫,实属不可多得,徐圭言从长安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怎么会有这么昂贵的东西呢? “这些是……”彩云顿了顿,“这是老爷扔出来的那些行李中的东西,我以为您知道。” 徐圭言一愣,她当时光顾着哭了,怎么会注意这些东西? “嗯……”她别扭地转身看过去,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翻弄着那些东西,“九环金杯和越窑青瓷这么贵重的东西,秦郎君可能不在乎……” 徐圭言看着这些豪华的东西,想了想,转头看向彩云,“这样吧,你去找个木匠来,让他照着这些东西的模样刻几个出来。” 徐圭言撇嘴,“假模假式,就配些假东西。” 话音刚落,外面的半乐跑进来,“姑娘,东西都整理好了,安全的,秦公子送来了七宝床帐、羽衣、白玉酒樽,还有蜀锦。” 都是好东西,徐圭言瞧了一眼,“清点好入库,然后发个拜帖到李家。” “那送到秦家的贺礼……还要让木匠做吗?” 徐圭言斜眼看过去,“他是好人我又不是,让木匠做!” 两人得了令,走出了书房,徐圭言站在书房门口,看着院子里正在扫地的人,心中突然浮起一阵烦闷。 当日她陷在沙漠之中,居然是群劫匪救了她,将她送回城中。 “姑娘,我们虽然是盗贼,但不是恶贯满盈的坏人,你从何来,又要去何处?我们送你。” “我乃是凉州城县令,岂会与你们为伍?” “是,你能等,可你怀里的娃娃,等不了!” 徐圭言冷峻地看着他们,“借我匹马,日后相见,我也给你们留条活路。” 站在最前面的人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 他笑的时候,身后的人群涌动。 在一群火把之中,一马缓缓走出,只见马背上的那人身材高大,肌肉虬结,骨架如岩石般坚实,披一袭暗纹绸缎,似黑夜中的猎豹。 他脸上覆着精致银面,遮去了容颜,却更添几分神秘与冷峻。透过面具的一双眼眸深邃,气势如海潮般铺开,他的目光穿透面具,冷冷地扫过眼前众人,仿佛置身于千军万马间也不动分毫。 “走吧,我送你回城。” 火把随风抽动,发出簌簌声响。 徐圭言记得那劫匪首领眼睛的模样,那眼眸过于深刻。第二日,彩云为了保护她,从外买了一个奴仆,身强体壮,能护着她的暗卫。 只是那暗卫的眼睛和那夜的劫匪一模一样,徐圭言看到他那双似狼的眼睛,便想到了那三座女婴塔。 “县令,有何事吩咐?可是要出门了?”徐圭言正想着,浮玉便走上前,行礼问话。 “你可熟悉这凉州城外的地方?” “熟悉,小的自小就在凉州城了,各个地方都熟悉。” “那你可知……最近城外有一群劫匪,专门劫持路过的商队。” 浮玉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知道。” 徐圭言慢条斯理地问:“他们在外游荡多久了?” “奴才并未出过城,并不知道他们出现了多久。” “他们抢了钱做什么?可是突厥人?” “奴才不知。” “浮玉,你的卖身契……” 话音未落,内院中便传出婴孩的啼哭声,打断了徐圭言的问话,她无奈叹了口气,“你准备准备,午后我要去一趟李家。” 说完,转身往内院走去。 彩云是个灵巧的,早已经抱着孩子哄开了。 徐圭言走过去,“今日状况如何?” “姑娘,她都有力气哭了,好了很多。” “一会儿大夫就来了,让他再瞧瞧,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 彩云在旁边笑了,“姑娘您还说呢,捡个小孩儿回来,这院子里着实热闹不少。” 徐圭言摸摸头,“诶,对了,你怎么挑选到浮玉的?他之前是个昆仑奴吧?” 彩云抱着孩子坐在一旁,“那日清晨,人牙子带着几个人过来,都是俊俏模样,但我想,您要个护着您的暗卫,那肯定得壮士,只有他这么一个壮士的人,所以我就选了他。” 徐圭言听着,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个家伙来路不明,你多关照着些。” “奴婢明白。”彩云看着可爱的女婴笑,“姑娘,这孩子养好了身子,你打算怎么办?送人?” “送人?你当她是猫猫狗狗,说送人就送人?” 彩云可被徐圭言话吓到了,“您可还未婚嫁”这话刚要出口便咽了回去,自家姑娘一贯荒唐,这点事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彩云无奈摇头,哄着小孩子。 徐圭言见自己也插不上手,起身走了出去。 半乐准备好了拜帖送去后,没一会儿,徐圭言收到了回帖,便要启程去李家。 在去李家的路上,浮玉在骄子外驾驶马车,半乐和徐圭言坐在马车里。稀奇,在路上他们碰到了秦斯礼从波斯回来的商队。 “哇,姑娘,秦郎君可真是发了大财,这么有钱!” 徐圭言轻哼一声,“有钱又如何?还不是要做别人家的狗……” “他爹知道了都得从棺材板里气得诈尸。”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拜李家人探实情,谢照晚责问竹城旧情事 后唐李氏天下,一族分支栖居凉州,独门独院,一整条街都是李家人住的地方,名为兰云府。 深巷幽长,朱门重重,隐于一片竹林与翠柏之间。 高大的围墙上绘有精美的云纹与飞禽图案,雕琢出富贵而不失典雅的气息。整座宅邸既蕴藏着显赫的气势,又散发着雅致的韵味。 马车停下来没多久,兰云府侧门轻开,三位小厮弓着身子小跑到徐圭言马车前。 “徐县令这边请。” 徐圭言从马车上下来,跟着小厮进了兰云府。 府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长廊环绕,青石铺地,檐下悬挂着书法大家题写的匾额,三个字——兰亭轩,苍劲有力。 主厅装饰奢华,红木屏风镂刻精细花纹,檀香袅袅,盈满堂室。墙上挂着一幅幅山水画作,画笔细腻,意境悠远。 徐圭言一进正厅,只看到了一位正在低头读书的年轻男子。 她脚步一顿,男子听到了脚步声便也抬起头,只见这男子目光澄澈如秋水,透着一股不染尘埃的清雅。 徐圭言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 男子起身,谦卑有礼,“想必您便是徐圭言,徐县令了。在下李子由,今日收到了您的拜帖,实属荣幸。” 徐圭言点头笑笑,“您是……”她还不太明李子由在李家的身份,“我该如何称呼您?” 李子由轻轻一笑,“当今圣上是我皇伯祖,我五年前封藩于此,”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官,不过挂个虚职罢了……凉州郡公,您叫我李子由便可。” 凉州郡公?不厉害? 徐圭言不知道是该说李子由低调,还是说他扮猪吃老虎,冯、顾、李三家在凉州城这么嚣张,只不过一直没有人谈论过李家的情况,讳莫如深。 “徐县令,请坐,我让人上茶,这茶是西域茶,里面放些香料,味道着实不错,”两人说着话便坐了下来,“和长安的不一样,您尝尝。” 说罢,丫鬟们端着茶走上前,依次排开,一套纷繁复杂的流程下来,茶才放到徐圭言面前。 这般繁文缛节,徐圭言讪讪一笑,拿起茶喝了一口。 味道奇怪。 等丫鬟小厮们都下去了后,徐圭言才开口说道:“崇阳公主写了一封信给我,她说如果我需要贵人相助,便来找您。” “我也收到了公主的信,她说你奉命查凉州赋税一事,”李子由面不改色地说,“先前您查旧县令,也是为了这个吧?” “不是,”徐圭言连忙否认,她从中央到地方,天然会受到地方势力的威胁,开个口子,手起刀落换成自己的人,顺便试探县衙每个人的服从度,也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另一种解释。 她本就是户部的,查银子可是她顺手拈来的本事,可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杀人。 她看向李子由,又点电视,“是,圣上派我来这里,一开始就是为了查银根。” “所以死县令的事,有圣上在后帮您定夺?” 徐圭言笑笑,是也不是,纯粹是她自己的想法碰巧也是圣上的心思,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是的,不过还是被责怪一番。刘县令之死,我定会查明真相。” 谁都不会嫌弃自己的靠山身份大。 “那您要我如何帮您?” 徐圭言摇头,“还没想好,慢慢来吧,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回府路上,秦斯礼的商队在街边酒肆歇息,好不爽快。 “等等,”徐圭言叫停马车,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况,片刻后才放下帘子,“走吧,回府。” 第二日,徐圭言上堂开工,秦斯礼坐在右侧,李林坐在左侧。 一番汇报后,徐圭言缓缓打了个哈欠,“除了这些事,还有何事要奏?” 李林挺直了背,“徐县令,还有一份贵族分封名单的事,您看过盖章然后递上去,现在呈上去,年末折子就能下来,给贵族的分封的名号和年俸才能定下来。” “呈上来给我看看。” 李林小跑着把名单交上去,徐圭言翻着看了几页,不理解地问,“这贵族分封一事,是年年都有吗?” “回县令,不是,这是因为冯大将军,冯知节击败突厥有功,朝廷上给了升官晋爵的名额,前些日子冯将军那边定好了人,不过手续还是要县衙出,您盖个章,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既然是走个流程,我盖不盖都行吧?”徐圭言反问。 “话不是这么说,虽然是立功,但贵族分封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给的,此人一定要品行良好,家风严谨,有能力有资格,担得起朝廷的信任。” 徐圭言大概明白怎么一回事了,低头看了半天,片刻后合上了名册。 “这事儿不急,就盖章而已,不用费神,”她推开了名册,“我倒是有一事想要和你们商议,”徐圭言看了一眼秦斯礼,又看向李林。 “西城门外有三座女婴塔,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冯、顾、李三家人捐的,怕那些被弃的女婴被豺狼野兽吃了,建了座塔,也算是积德行善。” 徐圭言当然知道怎么一回事,“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说,朝廷早有令,不得杀害、丢弃女婴,为何凉州城还有这种陋习?” “一是因为凉州城远,二是因为凉州城地处边界,时常来些突厥人,把女子当货物总是抢走……战乱也多,生男孩,征兵入伍时还能有银子花,生女儿呢,不划算。” 道理是这么一番道理,徐圭言听到后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三下,“这是陋俗,你们有什么好的提议能够减少弃婴?” 李林扭头看向正在看好戏的秦斯礼,“问你呢,有什么好法子没有?” 秦斯礼自己被点到,倒也不慌,嘴角噙着笑,“李县丞您没有好法子,我自然更不会有,但——”他声音拖长,望向徐圭言。 “县令应该是有了好主意。” 徐圭言和他对视,秦斯礼笑得疏离却多了几分狡诈。 “好了,今天的事就到这里吧,我一会儿要出趟门,没有要紧的事你们自己决定便可,”徐圭言站起身,把手边的东西拿起塞到抽屉里,而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廉政堂,留下秦斯礼和李林二人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这就结束了?” 秦斯礼也不明白徐圭言怎么回事,这回从长安回来,她倒是沉稳了不少。 李林蹦起来,追了出去,“县令,那个盖章,印章!您得快点啦,冯大将军那边等着呢……” 秦斯礼觉得稀奇,缓缓站起身来,把自己的东西摆放好,慢悠悠低走出去。 刚踏出一只脚,额头有一丝冰冷落下来,秦斯礼仰头看去,噼里啪啦的雨点落下来,他往后缩了一下,突然明白了徐圭言的意思。 他轻笑一声,无奈叹了口气。 雨越下来越大,街市上没了人,庭院内的花朵被雨水冲打,天地之间只剩下雨的声音,一切繁杂都被清洗。 谢照晚坐在门边看了一会儿,正要起身回屋,竹城拿了一件衣服过来。 “老夫人,我还说外面有风了,给您披一件衣服呢。” 谢照晚摆摆手,“不用了,回屋歇息一会儿吧。” 说着坐回榻上,竹城顺势坐到谢照晚脚边,拿起小锤儿给她捶腿。 “他上任也有些时日了吧,可还适应?” 竹城听到后一愣,片刻后才说:“回老夫人,这些日子见不到郎君,他的近况奴一概不知,不过听旁人说,郎君尽职尽责。” 谢照晚闭着眼,听完她这话哼笑一声,“你也是有了分寸,秦斯礼要结婚了,便不去夜夜爬床了?” 竹城手上动作一顿,扭头看向谢照晚。 老太太睁开眼,“你们之间那点事,我一清二楚,还想瞒着我?”她坐起身来,“他微时你便陪在他身旁,后来他赎你,安置在我身边,除了照顾我,还想让你讨我欢心不是?” 竹城听到这话,垂眸不言。 “我知道,他当初是想给你身份来着,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谢照晚苍老的声音如同一把刺刀在竹城心中来回摩擦,“秦家就他这么一个后了,就算我不喜欢他,但他是秦家人,是门名正派的后人,从身份上,你高攀不起。” 竹城红着眼站起身来,“老太太,我尽心尽力地伺候他,伺候你们,不是为了成为给他秦斯礼做夫人的!” 谢照晚看着她,掷地有声地问,“你对秦斯礼夫人这个位置,就没有半分心思!?” 竹城张了张嘴,摇头又点头,“老太太,您现在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秦斯礼也不会娶我,我也不会胡闹,您突然提起这件事,是为了什么?” “顾家知道了他把自己的外室养在老太太身边,他们该怎么想?” “我不是……” 竹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思虑片刻后,直直地跪在了谢照晚面前,“请您给我留一条生路……” 话没说完,踏雨声响起,脚步匆忙。 “老夫人!急报——” “郎君商队的一批货突然被扣住了,说是有问题,府衙的人上门问话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谢老太赶人秦斯礼挽留,顾夫妇冷战徐县令现眼 “这批货刚到凉州城,还没请点完,县衙的人就派人来没收了,说货不对,最近突厥人太猖狂,怕里面带着他们的东西。” 秦百顺说完这番话,焦急地看向谢照晚。余光瞥到了跪在地上竹城,觉得奇怪但眼下也没办法关注那件事。 “突厥人向来都是抢的,哪里会送?”谢照晚往后靠了靠,“府衙的人过来问什么?” “找郎君,问最近都去过那里,进过什么货之类的。” “秦斯礼人呢?” “可能是被雨拦住了,我已经派人去接郎君了,”他顿了顿,“现下家里只有您能说了算。” 谢照晚摆摆手,“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好生伺候着府衙的老爷们。” “好,”秦百顺弓着腰往后退了几步,他扫到了竹城脸上莫名的决绝,小步快跑着退了出去。 外面雨声逐渐变大,谢照晚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竹城,脸色变得松缓了些,“看在你精心伺候我的份上,我给你些银钱,还有你的户籍契,外面天地宽广,海阔凭鱼跃。” 竹城并不想走,她是想要自由身,可她更想活得漂亮。 就算做不了秦斯礼的正妻,只要她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给秦斯礼做妾,也不是不可能。 谢照晚看着竹城,她迟迟不回话,谢照晚又没了好脸色,“你还想着做秦家的妾呢?你觉得顾家能让秦斯礼纳妾吗?” 竹城垂眸不说话。 “你不想走,也得走。” 这个时候,竹城突然抬起头看向谢照晚,“老太太,当初秦斯礼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我帮着他照顾您,过哭过累都过来了,现在有好日子了,你就把我踢开,你们秦家就是这么报恩的吗?” “再说了,您不喜欢秦斯礼,现在不还是享受着他给你的荣华富贵?你让我走?秦斯礼同意吗?” 谢照晚听到这话,斜眸看过去,“一个奴才还想做主子?我把你赶走了,他秦斯礼能说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竹城抿着嘴什么话都不说,脸色煞白。 “我让旁的人给你收拾好了东西,拿着走吧。” “等郎君回来,他让我走,我就走。” “你还想等他回来给你主持公道?”谢照晚不想和竹城多浪费口舌,挥手招来小厮,“把她抬出去!” 就这样,竹城和行李一起被扔出去了秦府,她坐在门口台阶上,看了一眼身旁的包袱,雨水早已打湿了她的衣服。 谢照晚的脾气她是知道的,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 就算是当初她照顾秦家,存着想当秦家正妻的念头,那她的付出就不作数吗? 竹城咬了咬牙,她又不是白白得到这一切的,难道那些高门贵女天生就比她更好吗?不见得,她们不过就是比她生的好而已。 如果她出生在顾家,或者是徐家,她定有更大的能耐和天地! 她不差她们什么,论身段,她漂亮;论持家,她信手拈来;论贤惠,做小伏低那一套她早就熟练于心。 是,她现在没有才华,但那又如何?不会的东西,她可以学啊。 品味审美又如何?她有了那个环境,自然是会更好不会更差。 竹城抬手擦了一把脸,拎起包袱站起身,她不差,只不过缺个机会而已。等秦斯礼回来?她才不想让秦斯礼看到她这番模样,他们本来就是一样的人,不过是一个出身世家而落魄,一个出身低贱。 但,那又如何? 他们在彼此最不堪的时候相遇,这就够了。 竹城走了几步,停下了脚步,天地之大,她该去哪里呢? 算了,先走吧,等雨停了,她再好好想想怎么和秦斯礼谈判,拿到最多的利益。 这么想着,她便气势汹汹地往前走去。 “雨这么大,你去哪儿?”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竹城身子一顿,还没转过身,头顶的雨水消失。 “还不带伞?嗯?” 秦斯礼似乎还笑了一下,“嗯”的那声气息不稳。 “你跟老太太计较些什么,她都一把年纪了,让你走你就走?你活的久还是她活的久?这么较真?” 竹城听到这几句话,她鼻头猛地一酸,心里的委屈涌了出来,转过身子看秦斯礼,“郎君,我是真心真意待你们的,半分算计都没有。” 秦斯礼哈哈笑了,低头好笑地看着她,“前半句我信,后半句……你哄我呢?” 竹城下意识地猪抓住了秦斯礼的手。 秦斯礼拍了拍她的后背,“你向来沉稳,识大体,老太太说的也不无道理。但你上次可是和我说了,要考取功名,为何不和老太太说?” 竹城缓缓松开了手,“我是要考取功名,你也应了我的条件,可……”竹城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她想问他,他们之间就没有其他恩情在了吗? 秦斯礼微微叹了一口气,把伞递到竹城手里,“我给你订了一间房,让宝盖送你过去,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 竹城惊愕地拿过伞,思虑一番才明白秦斯礼的意思,也正是应了谢照晚的那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她明知道自己应该走,现在不应该发脾气,装作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他可能会心软留下她,但身子动不得,一腔怒火,忍不住地问:“秦斯礼,你一直在利用我?” 秦斯礼轻笑一声,“什么利用不利用的,别说这么难听,你我好歹也是共患难的同路人。我无以为报……” “你别想着用钱打发我!我们之间不是钱的事!你的心怎么能这么冷?” 秦斯礼还是一脸温和模样,“我心冷不冷,你不知道吗?”说完这话,扭头看向身后的宝盖,“送竹城去客栈吧。” 竹城虽不肯走,但秦斯礼头也不回地淋着雨回了秦府。 去见府衙人之前,秦斯礼回屋换了一件衣服,顺便问了一下老太太的事,“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来问竹城的事了?” 谢照晚训斥竹城的话宝盖原封不动地转述出来,秦斯礼听到后一是惊讶老太太居然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二是不懂为何现在赶竹城出门。 一旁小厮摇头,“具体的情况奴才不知道,不过想来,老太太态度转变,也是近几个月的事。” 近几个月的事? 秦斯礼瞥了一眼伺候更衣的小厮,突然笑了,都是些说话绕弯子的人,“你去把伺候老太太的嬷嬷叫来,我好问个明白。” 换好了衣服,秦斯礼站在桌边端着茶杯吹了吹,茶香扑面。 “郎君,王嬷嬷来了。” 秦斯礼听到后点点头,抿了一口茶。 帘子掀开,王嬷嬷走进了屋子里。 “郎君,您找我。” 秦斯礼又喝了一口茶,背对着她,“嗯,对,您先坐。” 小厮搬了一把椅子放到一旁,王嬷嬷坐了下来。 秦斯礼不紧不慢地又吃了口茶,放下茶杯后转身坐到一旁,“老太太怎么突然将人赶了出去?” “郎君您要结婚了,老太太怕节外生枝。” 秦斯礼呵笑一声,手轻拍了一下腿,“节外生枝是何意?劳烦嬷嬷细说。” 王嬷嬷眉头微蹙,看着秦斯礼俊俏模样,他看着自己的神情懒散,觉得冒犯又有些不好开口。 “老太太是因为两个月前有一个怀孕的外室闹上门来,怕我又胡来?” 这么害臊的话秦斯礼说了出来,王嬷嬷都觉得他这个人放荡得过分了,“是,老太太是怕出事。” 她想了想,又说,“郎君,不是我说,您确实要注意一下,就算您不喜欢顾家的姑娘,面子上总要过得去,不得罪顾家,日后也好相处。” “我不喜欢顾家的姑娘?嬷嬷您说话要慎重啊,我喜欢不喜欢,您又如何得知?”秦斯礼笑眯眯地说,“怕不是老太太又与你说了我在长安的荒唐事?” 王嬷嬷张了张嘴,将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还仗着秦家给我撑腰就为所欲为,现在不一样了,”秦斯礼微微叹了一口气,“这不,人家把我安身立命的货扣下来了,我得卑躬屈膝讨好她,才能要得回来。” “郎君,您知道是谁扣了您的货?” 秦斯礼脸色微变,自己话说多了,“是,待会儿我亲自去要,你让老太太别担心。” 王嬷嬷点头,“我回话给老太太。”说完她站起身来,行礼转身要往外走,走到门口了,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嘱咐了一句。 “郎君,不是我多嘴,您瞒着老太太当今县令是谁这事儿,迟早会被发现。” 秦斯礼看向王嬷嬷,眯了眯眼,喉结一动,什么话都没说。 王嬷嬷退出去,关好了门。 问清楚了家里的事后,秦斯礼才去前厅见府衙来的人。 那些人倒是客气,一口一个秦主簿,聊了半天,关于货的事一句都没提。最终,还是秦斯礼开口问。 “各位同僚,今日来秦府,想必是来查问我那批货,我左想右想,就是没懂是怎么一回事,还请各位好友给我个主意,让我心中有个底,到底是违反了哪条律令,做错了什么事。” 来审问的三人互相对视一眼,而后放下手里的茶,“秦主簿,不和你见外,我们就实话实说了,您这批货,是从哪个门进来的?” 秦斯礼想了想,“西门。” “入城的时候,城门的士兵可是仔细检查了?” 说到这里,秦斯礼脸上笑容一顿,却也还是点头,“自然如此。” 其他三人却笑了,“秦主簿,咱们关起门来说,您在凉州城做生意都四五年了,自然是熟人多,平日里也没有违反律令的记录,检查上肯定是会松懈下来。” 当然,四个门的门卫们,秦斯礼早就用银钱打点好了,上下一条线,哪条线都吃了他不少回扣。 “把货扣下来,运到县衙检查一番,也会归还回,可眼下却毫无此意,我实在不懂。” 那三人摇头,“我们也不太懂,县令只是让我们过来问问话,没有归还货品的意思。” 秦斯礼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实不相瞒,这批货是我大婚时所需用品,这么扣了下来,还不知道顾刺史该如何责备我粗心大意。” 三人一听,不由的干笑几声,“既然如此,秦主簿,您问问顾刺史,看看他有没有法子,疏通疏通,县令也不是软硬不吃的人。” 秦斯礼笑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和他们三人插科打诨,表面上似乎是不在意这回事。 送走了他们三人后,秦斯礼回到外书房,宝盖在屋外等着,不一会儿,秦斯礼交给他一封信,“送信到顾府。” 宝盖收下点头。 “安顿好了?” 宝盖当然知道秦斯礼问的是竹城,他连忙点头,“好了好了,不过竹城姑娘还让我给您带一句话,她想去河西城的寨子上散心,过一段时日回来。” “河西城?”秦斯礼不由得笑了,“她不是说要参加秋闱,怎么又要出去散心?” 宝盖头微微低下,“……可能是怕见着您成亲的场面吧。” 秦斯礼斜了一眼宝盖,“你倒是会疼人,”他叹口气,“随便她,你安排就行。” 冯淑娇看完秦斯礼送来的信,脸色不太好看,涂着蔻丹色指甲油的手指尖捏着信,翻了一个白眼,“这徐圭言是怎么回事?扣押了书意大婚用品,她怎么敢的?” 站在一旁的大丫鬟,长青,听到冯淑娇这么说,也好奇地问了一句,“或许是县令不知道这是大婚用品?” 冯淑娇抬眸看过去,“知不知道,都不能扣秦斯礼的货,不看僧面看佛面,书意背后可是冯顾两家人,她得罪不起。” 长青连忙点头,“夫人说的对。” 冯淑娇靠在榻上思虑了好一阵子,最后把信递了出去,“去,把这个信送去给老爷,让他来定夺。” 长青接过信,不太理解夫人的意思。 冯淑娇笑笑,耐着性子解释道:“徐圭言是用县令的身份扣下来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去和她聊不妥,这事儿就得让老爷施压才行。” 顾慎如看到信后,在晚饭时,提了一嘴,“徐圭言太不懂事了,不过也不是大事,我写封信给她。” 说着话,顾慎如拿起筷子夹菜,没吃两口,都没见到顾书意,“她人呢?” 冯淑娇拿起帕子在嘴角边按了按,“她还在书院,还有一个月就要秋闱了,有不懂的地方请教先生。” 顾慎如听到后拿筷子的手一顿,而后轻蔑一笑,“马上就要结婚了,还读什么书?” “她想上进,也是好事。” 顾慎如撇嘴,“女子成婚生了孩子后,心思就在孩子身上了,做不了什么大事。” 冯淑娇瞥了一眼顾慎如,什么话也没说。 “不像男子,建功立业始终是头等大事,”顾慎如看向冯淑娇,“你别气,我说的是实话,让她回来忙活几天成婚的事,书院的东西估计全都忘了。” “不是我气,眼前就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着呢,你净会说一些风凉话。” “徐圭言?”顾慎如说完就笑了,“你看着她在凉州城作威作福的模样觉得爽快,在长安城她就是个笑话,她爹气得都把她赶出家门了,不然她从长安到凉州来做什么?” “那女子又不是不能考取功名,秦斯礼也是答应了的。” “他现在答应不过是因为顾书意她爹是凉州刺史,我和你说过的,男人的话不能信,尤其是这种话,婚前有求必应,婚后就都是算计了。” 冯淑娇看着顾慎如,“她想做官,那就让她去试试看,不行了,她自然会回来的。为人父母的,不就是托举孩子的吗?” “她失败了,还有我们帮她铺好的退路,有冯顾两家,咱们的女儿能差到哪里去?” 顾慎如听到这里放下筷子,“徐圭言家世背景不好吗?徐途之托举她了吧,托举到县令?我和你说,女子做官不是长久之计,当今公主一个个都蠢蠢欲动,迟早有一日,他们不会让女子做官的。” “那现在有机会,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冯淑娇说,“我们不是普通人家,不让做官,大不了就回来嘛。” “你以为就是一纸罢令下来吗?朝廷可不是这么玩游戏的,给你个罪名,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警告女子做官的下场,起到威慑作用,谁还敢来做官?” 冯淑娇脱口而出,“既然能有一个女帝,就会有下一个女帝,有女帝就会有女相,有女相就会有女官,我但凡识得几个大字,早就出去建功立业了,还用得着在这里和你费尽口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来,冯淑娇脸上一个红红的巴掌印浮现起来。 她扭头看向顾慎如,两人对视,谁都不肯服输。 最后还是顾书意的脚步声打破了僵局。 “母亲,父亲,我回来了。” 顾书意的笑逐渐凝固,母亲脸上的巴掌印硕大,她还没出口问,冯淑娇就站起身往外走。 顾书意跟着跑了出去。 当晚,冯淑娇就回了自己的别馆,顾书意跟了过去。冯淑娇倒也没有因为顾慎如和她发了脾气不吃不喝,在别馆的温泉里泡了一会儿,喝茶,听戏,一阵平和。 顾书意自然不知他们吵了什么,但她明白,自己能比其他几个弟弟妹妹们过得好,都是因为她的母亲。 “母亲,我听家里丫鬟说,徐圭言扣了秦斯礼的货。” 冯淑娇闭着眼靠在枕头上,看模样是舒服得狠。 “秋闱后才办,不急吧?” “这不是急不急的事,”冯淑娇翻了个身,柔柔地趴在床上,半阖着眼,慵懒地说:“这是打了顾家冯家的脸,”冯淑娇一半的脸都肿了起来。 冯淑娇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女儿,轻笑一声,“我的傻女儿,就你这单纯心思,去了朝廷,该如何是好?” 顾书意摇摇头,“你们总是把别人想得都很坏,万一真的是秦公子货里有不合律令的东西呢?” “不是想得坏,哪有那么多不合法令的东西呢?这背后的利害关系太多了,”冯淑娇又闭上了眼,“一山不容二虎,徐圭言来这里这么久都没有拜山头,不管她是清高,还是不知道哪座山头高,不拜,就不懂事。” “那批货,不是货,是脸面,徐圭言不拜山头反而给人难堪,”冯淑娇顿了顿,半睁着眼看向女儿,“知道你把她当作榜样,是人都会有私心,她本就讨厌秦斯礼,这么做无可厚非。” “但谁让秦斯礼是顾家的女婿,打狗都要看主人,徐圭言这么做,有点蠢过头了。” 顾书意对这些勾心斗角不感兴趣,“你们每天琢磨人,不累吗?” 冯淑娇听到后笑了,没解释,翻身躺平,“我要睡了,你去忙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徐圭言判案一锅端,秦斯礼醉酒锱铢必较 徐圭言把顾慎如的信放到一旁,目光集中在棋盘上。 彩云收拾好床榻,转身看到徐圭言拿着棋谱,对着棋盘一步一步琢磨着,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姑娘,该睡了。” 徐圭言放下书,看向彩云,长叹一口气。 “怎么了,姑娘?” 徐圭言笑了一下,“没事,不过觉得累……嗯,来这几天,觉得凉州怎么样?” “姑娘,实话实说,我觉得这里比长安城都要繁华,胡姬,昆仑奴,各种各样的人,太精彩了。” 徐圭言张开双臂伸了一个懒腰,“看你乐不思蜀的样子,”她放下手臂,自顾自地说:“凉州城,冯家和顾家联姻了。这李家,独门独户的,刘谦明账本上一个李家人都没有,要说中立吧,西门外三座女婴塔,还是他们三家一起捐的,真是奇奇怪怪……” 说着话,徐圭言爬上床,躺下来心里还在盘算着凉州城的局势。 她刚来的时候只听朝廷里那群老头说凉州城是难立足的地方,烫手的大鳝鱼。 现在看来,凉州城要钱有钱,要兵有兵,还有一个名门正派的皇家子弟,还离皇城长安、洛阳十万八千里远。 天时地利人和,造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朝廷银库亏空,没钱养兵,正是脆弱之时,凉州城内一旦有人有了这个谋反的念头,局面肯定不受控制。 想到这里,徐圭言长叹了一口气。 彩云走到床边解床帘,瞥了一眼闭上眼的徐圭言,小声说:“……秦公子,他现在是愈发风流倜傥了。虽不如从前那般风光,但着实稳重不少。” 徐圭言睁开眼,看向彩云,两人对视,片刻后,徐圭言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又移开了眼。 彩云小声笑了一下,放下帘子转身吹灭了烛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本来困意十足的徐圭言突然在这个时候清醒了,躺了一会儿,又坐了起来。 清晨,彩云在门外请安,等了许久都不见徐圭言起床,又怕耽误去府衙的时辰,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稀奇,徐圭言不在床上。 彩云急忙往外跑,正巧撞上了回来的徐圭言。 “姑娘,你这是……” “睡得晚,起得早,”徐圭言手里拎着好多东西,“彩云,帮我把这些东西装扮得好看一些。” 彩云接过沉甸甸的包袱,徐圭言进屋梳洗。 吃过早饭,徐圭言要去府衙的时候,半乐叫浮玉跟在一旁,徐圭言不经意间扫了一眼浮玉,“这么近,几步路就到了,不用跟着我。” “姑娘,你扣了秦公子的货,不怕他再找人打你一次吗……”半乐说话声越来越小,徐圭言当即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上了轿子。 今天徐圭言特意早到,她想看看秦斯礼见到她的神情,所有细节,她都不想放过。 果不其然,秦斯礼装模作样地向她问好,行礼,徐圭言知道他不情愿,可他就那么忍着,一句软话都不肯说,徐圭言憋着笑,目光时不时地瞟过去。 一盏茶的功夫,李林和陆明川陆续到了,李林一来就念叨着徐圭言盖章的事。 “冯大将军快回来了,县令你不能卡着不给过吧……我该怎么交差啊……您不知道,冯大将军是个难缠的人,不好对付啊……” 听着李林念叨,徐圭言顾左右而言他,最后头一歪,看向秦斯礼。 “秦主簿,昨日,听说你的货被扣住了?” 秦斯礼笑了一下,“回县令,是的。” “为什么?查出来原因了吗?” “还没……” 秦斯礼话没说完,录事走进廉政堂,呈上一封折子,“禀县令,这是昨日被查封货品的具体记录,请您过目。” 徐圭言收到后,录事走了出去,临走前他瞥了一眼秦斯礼。 “正好,折子上来了,让我看看原因……”徐圭言翻着记录,找到了秦斯礼货那条记录,看完后眉头微皱。 “秦主簿,可是里面有违禁品?” 秦斯礼站起身走了出来,“回县令,我从不运违禁品。” 徐圭言把折子扔到秦斯礼面前,“你自己好好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絮絮叨叨的李林听到这句话突然闭嘴了,抬头看过去,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 秦斯礼嘴角始终挂着笑,微微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折子,细细看过去,看完后,仍旧礼貌地说,“我从没有私自买犀牛角,麝香这一类珍贵药材回国,还请县令明察。” “那你的意思是说,查货的人诬陷你?” 秦斯礼摇头,“货品从西域而来,长途跋涉,途经许多地方,万一有人趁此机会,想对我的货动手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说……入城时,门卫没有细致检查你的货,你自己的商队也没有检查货,所以你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徐圭言太好说话了,还帮他找好了借口,秦斯礼觉得有点奇怪,她什么时候这么善良了?正要应下来,转念一想,不对劲。 “……是这个意思吗?”徐圭言盯着他,又问了一遍。 秦斯礼没着急承认,眼眸一紧,把所有可能性都列出来。 顾慎如昨日肯定写信给徐圭言了,今日她这么做,是为了给顾慎如面子? 肯定不是。 那是为了给他下马威? 要找回面子,报复他,徐圭言应该把责任都归咎于他身上才对,而不是为他找理由,开脱罪名。 来不及细想,只见徐圭言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是,还是不是?” “是。” 徐圭言点头,转头看向陆明川,“把当日值班的西门门卫叫来问话。” 半盏茶的功夫,两个大汗淋漓的人穿堂而过,走入了廉政堂。 徐圭言眯着眼打量台下那两人,“就是你们二人验了秦主簿的货?” 两个门卫互相看了一眼,“是。” “可有认真验货?” 秦斯礼平静地看着那二人,“实话实说。” 门卫听到,其中一人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回县令,认真检查过。” “认真检查了?”徐圭言反问,“那这清单上面写着犀牛角,麝香,你们没看到!?” “县令,我们二人确实没看到里面有这两样东西。” “那这两样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个门卫还是坚持他们没看到这个东西,更不知道两味珍贵食材是从哪里来的。 徐圭言挥手,让录事将两味名贵药材拿上来,在门卫眼前晃了一下,“这两样东西,你们没在秦主簿的货里见过?” 二人也不清楚,瞬间汗流而下,他们根本就没检查秦斯礼的货。 秦斯礼给他们银钱,或者能换钱的好东西,他们就让他的货过了,三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秦斯礼运过什么东西,他们真的不清楚。 “回县令,这两味药材过于珍贵,他们没见过正常。”秦斯礼突然开口为他们辩解,“我也没见过,这也是头一次。” “头一次?”徐圭言往后一靠,她觉得好笑,秦斯礼这人满嘴荒唐,“这东西是从你的货里找出来的,你能没见过?犀牛角、麝香,律令上写的清清楚楚,不准私人交易,被发现了可是重罪。” 秦斯礼瞥了一眼陆明川,又看向徐圭言,诚诚恳恳地说:“真的没见过。” “没见过,那这个东西怎么平白无故从你的货里发现了?”徐圭言轻声细语地问,“还是说,你觉得我陷害你?” “绝无此意!”秦斯礼连忙弓腰行礼,“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还请县令大人明察。” “哦,是吗?”徐圭言身子前倾,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臂交叉放在胸前,“你们二人,没见过这个东西?” 两人摇头。 “是没见过,还是根本没验货啊?”徐圭言慢条斯理地问,“还是看到了不认识,没注意就漏了过去?” 两个门卫早就被徐圭言的问话吓得失了理智,听到台阶,连忙点头胡乱地说,“是,可能是我们当时不认识此物,疏忽了……” “那这么说,就是县尉没有好好教导你们了?” 徐圭言看向陆明川,“……是你的责任了?” 陆明川站起身,义正言辞地说,“门卫上岗前都会有人教他们识物,凉州城地理位置特殊,所以门卫必须认得西域的稀奇玩意儿,还有律令禁止的货品。” 徐圭言点头,背靠到椅背上,“那你们说,违禁品的出现,到底是谁的责任呢?”她目光落在秦斯礼身上,“既然这货是你的,就由你来决定,谁该为这件事负责。” 李林从没见过徐圭言这番模样,低头看着桌面上的折子一动不敢动。 堂内没人说话,静悄悄的。 徐圭言也不急,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后,“决定好了没有,到底谁哪一环节出了事?” “我从没有运过这种货,不知它从何而来,更不知道谁应该为它负责。” 徐圭言点点头,“明白了,那这样,你们两个看门的,革职,”她看向秦斯礼,“你,秦主簿,作为县衙要员,罚俸一年,作为商人,违反律令本应全部没收交罚款。” 徐圭言看了一眼腿软跪下来的两个人,轻笑一声,又看向秦斯礼,“但看着顾刺史的面子上,扣下违禁品,交罚款,其余货品原路返回,你看如何?” 在场的人听到顾刺史三个字,都一惊。 秦斯礼起身拜谢,那两个门卫被拉了下去。 “等等!”徐圭言突然叫住了他们。 “你们两个,那晚见到了西城门外的盗贼了吗?”徐圭言起身走下来,除了那两个门卫和徐圭言之外,其他人什么都不清楚。 徐圭言笑笑,背着手走到他们面前,“忘了?那日我要出门巡视,是你给我备了马,是你给我开的门。” 两个门卫瞬间脸色苍白,跪在地上。 “大人不记小人过,求大人放过。” 徐圭言摇摇头,“那日是城外的贼人送我到城门口的,你们可看清了领头人的模样?” 两人连忙点头,“记得记得,我们记得!” “是吗?”她转头看向门口的半乐,“把浮玉叫进来。” 浮玉一进来就看到了秦斯礼。 不过他来不及打量门内情景,只听徐圭言问:“是他吗?” 两个跪着的人,目光在他脸上扫过。 几乎是一瞬间,他对上他们的眼。 “是他吗?”徐圭言在一旁问。 两人同时摇头,“不是,不是。” 徐圭言听到后哈哈大笑,摆摆手,“行了,拉下去吧。” 浮玉在一旁等候着徐圭言的吩咐,可哪知徐圭言根本像是没看到他一样,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今日还有什么案子要断?” 李林不合时宜地站起身来,“县令,盖章的事……” “我上一次说的女婴,弃婴的事,你们有什么想法吗?”徐圭言似乎没听到李林的话,转头这么问。 徐圭言变脸变得太快,上一波余浪犹存,下一波便拍了过来,让人没有任何准备。 陆明川还未开口,就听到门外击鼓声传来。 徐圭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确实该处理百姓的事了,你们各忙各的吧。” 这一次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的处理确实给整个府衙当头一棒。徐圭言不仅亲自挑选凉州城东西南北四座城门的守卫,更是对每一条律令严厉强调,更是下令要捕捉城外拦路抢劫的贼人。 不出半日,徐圭言就已经在凉州城布下了自己的棋子。 可事情还没完,徐圭言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大张旗鼓地去给刺史府,给顾慎如负荆请罪。 顾慎如被架上来,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想来想去,折中一下,就在门口见一面敷衍一下也行。 哪知出了门,街道两侧远远围着一群人,徐圭言站在炎炎烈日下,弱不惊风。 更出人意料的是,徐圭言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下不来台。 “如果我知道这是顾刺史未来女婿的货品,我定然不敢随便没收。” 顾慎如脸色一变,还没开口,徐圭言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想顾刺史肯定不允许家中人做龌蹉之事。” 顾慎如没想到徐圭言能来这一出,忍着不说话,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所以我替顾刺史做了个了断,但是我知道,这肯定会有损您的面子,请您奖罪。” 说完,徐圭言鞠躬行礼,等着顾慎如的吩咐。 这下好了,全凉州城都知道顾慎如官商勾结的事了! 顾慎如憋着心里的气,抬手扶起徐圭言,手指用尽了力气,“徐县令你说什么呢?你做了好事,自然是要受到奖赏,我还责罚你,百姓都会怨我的。” 徐圭言被他捏得疼,泪水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她顺杆爬,“没来凉州城前,我听人说过,顾刺史家大业大,一手遮天,您是凉州城的天,现在看来,您可是顶好的父母官啊。” 顾慎如松开了手,“徐县令,你不要妄自菲薄,有如此能耐,也让我刮目相看啊。” 徐圭言摇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身拿过彩云手里的东西,“这是赔罪礼,请您收下。” 当这么多人的面,收下礼物,顾慎如再痴傻也不能拿啊! “徐县令,这礼我不能收,也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入府,我备菜。” 还有两个时辰才吃晚膳,徐圭言摇摇头,“我还有公事,下一次一定会来拜访您的!” 顾府大门一关,顾慎如就抬脚踹翻了一旁的花盆,气得他满脸通红。 “哈哈哈哈哈——” 冯淑娇听闻笑个没完,顾书意在对面坐着,不知道母亲笑什么。 “您觉得她为难父亲,所以才这么开心吗?”昨天还说徐圭言蠢,今日就变了个样子,着实不好琢磨。 冯淑娇吃了一个葡萄,摇摇头,“徐圭言借着这件事,整了多少人,你不清楚吗?” 顾书意只清楚徐圭言和秦斯礼的事,没看出来其他门道。 “那两个看门的,给过徐圭言难堪,现在被换了。秦斯礼和徐圭言有仇,通过换守门人,几乎是掌控了整个凉州城的信息渠道,还断了秦斯礼打点那么久的财路,一石二鸟。” 冯淑娇又吃了一颗葡萄,“还有你爹,先斩后奏,蠢倒是蠢了几分,但是日后你爹不敢轻易动她了,只要她一出事,不说其他的,百姓下意识就会觉得是你爹报复回去。” 顾书意听完了母亲的分析,心中情绪复杂。 冯淑娇还是在笑,“凉州城多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有趣,实在是有趣……” 几家欢喜几家愁,秦斯礼被徐圭言这么摆了一道,心情也不是很好。 “郎君,城门的人,我们还打点吗……”秦百顺小心翼翼地问,瞥了眼坐在面前的秦斯礼。 从府衙回来,秦斯礼周身气压极低。 秦斯礼面无表情地翻看着账本,片刻后,他放下账本问,“那两个人招进商队了吗?” 秦百顺点头,“招进去了,但是怕引人注目,遂让他们在庄子上帮忙一阵子,而后再跟着商队走。” “好,”秦斯礼对这个安排颇为满意,神色有些许放松,“按照平时的规矩,再给他们一人送五十两。” 秦百顺点头,“还有什么吩咐……” 这厢两人说着话,秦府门外来了位明艳女子。 开门的还是那个人,拜访的也还是那个人。 “这个送给你们家郎君,顺便帮我捎句话……” 接过礼物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女子跑走了,夜色深深,他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后急忙往里面跑。 “郎君!之前说怀了你孩子的女人过来送东西了——” 徐圭言走到远处才敢脱了自己的明艳衣服,换回了常服,脸上的胭脂蔻丹还没抹去,她想着回院再处理。 可没走几步,她被拐角处的人拉到黑暗中。 一阵酒气扑鼻。 徐圭言还没来记得叫,唇就被人按住了。 “你怀了我的孩子?” 秦斯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徐圭言下意识就要挣扎。 “嘘——别出声。” 秦斯礼大掌捏着徐圭言的脖颈,另一只手拇指按在她唇上,用力抹了一下,徐圭言的脸变花了。 秦斯礼微眯着眼,看到她这副模样,轻轻一笑,带着些亲近,呢喃道:“想告诉我什么话,不能亲自说吗,还要人传话,你我旧识一场,这么见外……” “……我若是孩子爹,孩子妈也太害羞了……” 每说一句话,他的拇指便用力一分——用力抹开她唇上的鲜红,抹花她的脸。 突然,徐圭言张开嘴,先是含住了他为非作歹的拇指,而后狠狠咬了下去。 秦斯礼皱了一下眉头,而后整张面孔舒展开,春风得意地笑了起来。 “得罪了我,还亲自送上门来,你觉得我会轻易放过你?” 说罢,他的拇指用力往里戳,摸到她柔软的舌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30 第21章 旧情人相见分外眼红,陌生人到访县令家走水【VIP】 徐圭言一句话说不出,瞪着眼看向面无表情的秦斯礼。 他身上的味道随着风隐约显现,不知为何,徐圭言舌尖突然一动,绕着秦斯礼的指尖绕了一圈,尝到了几分茶香味。 温热的触感让秦斯礼一惊,倏地把手从她嘴里抽出来,后退一小步,盯着她看,眼神变了又变。 徐圭言以为自己吓到了他,正要开口打趣他时,秦斯礼抿着嘴笑了,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最后对上她的眼,黑眼眸中泛起了一丝涟漪,盯着她慢悠悠地说,“以你和我的关系,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徐圭言看着秦斯礼的模样和神态,心中一惊,但仍旧平静地问:“我不是还给他一封信,你没看?” 秦斯礼摇摇头,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挑起一缕徐圭言披散下来的发,拿在指尖把玩,语气轻浮放荡,“知道是你我就追出来了,生怕你跑了,哪有功夫看信?” 这样的秦斯礼让徐圭言觉得陌生,她抬手想推开他,哪知秦斯礼粗鲁地拉着她的手腕不肯松开。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 徐圭言自知理亏,看着秦斯礼的眼,是有几分怕了他。 秦斯礼似乎是看透了她,嘴角的笑忍住不地勾起,凑近她低声说:“城门都换成了你的人,我辛苦打点几年的关系网都被你毁了;还没收了我的货……不就是报复我吗?然后呢?” 徐圭言侧开头,心中忍不住地骂道:当初那个爽朗的少年怎么还有纨绔子弟、衣冠禽兽这一面? 秦斯礼顿了顿,歪头看她,捏着她的下巴,让她和自己对视,“换了一身漂亮衣服过来见情郎?你这身打扮……过来勾引我的?” “秦斯礼你搞清楚,我是县令……” 他笑了,贴着她说:“他们都知道你我有仇,却不知你我有过婚约,再大点声,让他们都知道。” “……” 两人面贴面,都不说话,呼吸出来的热气打到她额头上,他脖颈处是她的气息。 “去我家吗?我家床挺大的。” 徐圭言小声地问。 秦斯礼轻搂住她的腰,“我已经定亲了。” “我家床真的很大。” “徐圭言,多大的床我都见过。” “我家这个不一样。” “这话你和多少个男人说过?” “就你一个。” “我不信。” “爱信不信。” 徐圭言站直身子,看着他,突然说:“……刚才你还一副混账模样,现在怎么又装腔作势了?” 秦斯礼好笑地说:“本来我就没打算和你有什么。” “瞧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秦斯礼靠在墙边无奈笑出了声,“你怎么就觉得我非你不可啊?” 徐圭言仰着头,想了片刻后,对上他的眼,冷淡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只打一顿给个警告,而是手起刀落,不留后患。” “你是县令,谁敢动你。” 前言不搭后语,已经死了一个县令了,又不差她一个。 徐圭言摇头,“你这么做是在表忠心吗?向谁?” “你想多了,我不过是恨你罢了。” “才不是,你是仗着我对你好,所以觉得欺负到我头上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秦斯礼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我从没有觉得你对我好过,就连最起码的愧疚,你都没有。” “总翻旧帐没意思。” “确实,我们都分开七年了,该有的意思也早就烟消云散了,”说完,秦斯礼转身就往外走。 “别娶她。” 秦斯礼脚步一顿,头一侧,半句话都没留,一阵风似的就走了。 第一日,四个人陆续到了廉政堂,只是往日里聒噪的李林,这个时候什么话都没有。陆明川看向徐圭言,又看了看陆明川,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点奇怪。 定好了今日要审的案子,正要散时,李林又提起了封爵的事,“徐县令,明日冯大将军就要回来了,现在是我催您,要是他回来了,事就不好说了。” 这话里有话,徐圭言不由得看过去,可李林却没看她,直愣愣地看着对面,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在对着空气说话。 “李县丞……”徐圭言好奇地看着他,“你这话的意思是,冯大将军不讲道理。” “不是这个意思。” 他还是看着对面, “李县丞,”徐圭言叫了一句,“” 回事,坐在对面的陆明川倒是看得仔细,李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估摸着又是被他家夫人给揍了。 李林嘴唇动了动,什么话都没说,下一刻,徐圭言的脸便出现在眼前,左右瞧了瞧,“又是你夫人揍的?” “好功夫啊,”徐圭言十分佩服,“令夫人是在哪里学过的吗?过一阵子中秋节到了,我设宴款待,你一定要把令夫人带来啊。” 李林低头,闷声说,“县令,我没有玩笑,,您还是看看吧。” “我看了。” “您盖了章给我,我好递上去。” “那女婴塔的事,你想明白了吗?” 堂内静了片刻,李林、秦斯礼、陆明川二人才明白徐圭言的意思。 “……这不太好吧……” 徐圭言耸肩,“好不好的我说了算。” 说完她便走了出去,今日因为李林的原因,只有徐圭言一人审案子,并未二堂会审。 只是在陆明川出门去练兵场的时候,李林拉住了他,“昨天有人来找你吗?” “找我做什么?”陆明川不明所以。 李林一脸晦涩,“不知道得可别乱说啊。” 陆明川更不明白,“谁找你?问了什么?” 李林摇着头,什么话都不说。 陆明川看他故作高深的模样觉得有几分没劲,便出了门去练兵场。 傍晚时分,他骑马回家,路上碰到了熟人也都是点头打招呼。倒是稀奇,他居然在街上遇到了徐圭言,没了神气模样,急忙下马打招呼请安。 “这是刚从练兵场回来?”徐圭言背着手问他。 “是。” “今日没去拿药?你母亲是不是好多了?” 陆明川一愣,“药……” 徐圭言点头。 “药……哦,母亲的药我妻子去买了,母亲身子还是老样子。” 徐圭言脸色微变,仍旧是点头,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才分开。 陆明川骑上马,快到家时才松了一口气。 更稀奇的是,妻子宋十一居然站在门口迎他。 “今日你怎么在这儿等我?”陆明川笑着问,轻搂着宋十一,可哪知宋十一摇头,“家里来了贵客。” “贵客?”陆明川一愣,“谁?” “我不认识,你快去吧。”宋十一推了一下他,陆明川匆忙地走进正厅里。 来人陆明川也不认识,那人起身行礼,简要说明来意。 “听闻县尉家中有一病重老母,我家郎君让我带些对症的药材过来。”说着,指向桌面上牛皮纸包好的药材。 陆明川半信半疑地看向他,“你家郎君是……” 那人笑笑,坐了下来,反客为主,“您也坐,坐下来聊。” “你说清楚来意,不然就送客。” 那人笑嘻嘻的模样让他觉得烦躁。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说县令拿到了逝去县令,刘谦明的一份账本,我家郎君让我过来问问,您清楚这份账本上的内容吗?” 听到“账本”一字,陆明川更是惊奇,当初徐圭言明令禁止他们一人传出去,现如今这么快就被第二人知晓了? “你说什么我不清楚。” 那人浅笑一声,“陆县尉贵人多忘事,您调查刘谦明宅邸的时候,没看到这账本吗?” 陆明川坐下来,“我只知道一开始,徐县令抓到刘谦明的时候,在西厅审问,得到了一份名单,其他的事,就算如此,那份名单上的人,也无人知晓。” 他看着那小厮,全身上下都是上好丝绸,谁家的下人能这么有钱? “陆县尉的意思是……您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 两人相视一笑。 “那份名单很重要,如果陆县尉得了什么信儿,劳烦您告诉我。” “我该去哪座府邸告诉您呢?” 那人笑笑,摆摆手站起身,“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您了,告辞。” 送走了那人,陆明川再次回到屋子里,看着桌上放着的药材无奈叹出一口气。 秦斯礼送来的药更明贵,他母亲的身子骨硬朗了不少,而且,陆明川懒散地坐下来,那日被没收的药材,是他托秦斯礼从波斯带回来的,大夫说更养身子。 不过秦斯礼是商人,这么做也不是空落的一个好名声,药材包中时不时留下字条,告诉他自己商队的事,凉州城内县衙兵都归他管,帮忙、打招呼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但那秦斯礼过于小心谨慎了,借着他的面子,从上到下都打点了一遍,该给的银子没少给,不该给的好东西也都够给了。 只是,他也没料到,徐圭言这么快就都换成了她的人。她怎么发现的?真就是两个看门的人得罪了她? 他正思索着,宋十一走进来,端着茶放到他面前,“什么事?” 陆明川摇摇头,接过茶杯,“公事。”喝了口茶,他下巴指向桌子上的药,“收起来,明日找个大夫来看看里面净有些什么药。” “好,”宋十一要去拿药,却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 “这也太沉了。”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陆明川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 宋十一解开药包,几块金光闪闪的元宝出现在眼前。 “这……” 陆明川冷着脸,从元宝中抽出一张纸条,看了一眼后,“收起来,赶明我还回去。” 账本的事被漏了出去,陆明川心中总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吃过午饭后,他娘又叫他去了偏厅。 “前些日子,我让十一去找人牙子,挑了几个模样好的女娃娃,你看看画像,合适的话,就先买进来,等她长大了,再给你添房做妾。” 陆明川他娘这么说,着实有些无语,拿过画像,“母亲,我不纳妾的,十一不同意。” “十一是生了个儿子,可陆家不能单传,找个小妾帮她生还不行吗?你和十一的感情,能是一个小妾就拆散的?” 陆明川抬手就要放下画像,没想到他娘开始哭,“你个不孝顺的,你爹死的早,我拉扯你长大,让你多生几个儿子,不也是为了你们陆家好?” “人人都知道你和十一感情好,容不得他人,可你也要为陆家想想,我死后,怎么还有脸面对陆家的列祖列宗?” 说到这个,陆明川长叹出一口气,“母亲……” “我问过十一,她同意的。” 陆明川扔开手里的画像,站起身来,“您决定。” 从偏厅走出来,十一就站在门口,和他对视了一眼,他又慌忙移开。回屋躺下来,十一吹灭了烛火,两人并排躺着,不似往日里那般恩爱,一夜无话。 四更天时,突然有人小跑着敲陆宅的门。 “县尉!不好了!徐县令家走水了!走水了!” 陆明川一下子跳起来,随意穿好衣服就往外跑。 “徐县令家走水了?”他仰头看远处,红天浓烟,“快叫人一起灭火!” 一路上,陆明川出了一身冷汗,昨日李林肯定也被那人问过情况,自己也被问过,果然现在轮到了徐圭言,不过她手里有账本。 陆明川仰头看着浓烟,这火到底是为了烧掉账本,还是为了其他事? 第22章 旧人住百花园秦斯礼为难,神都大将军凯旋邀县令【VIP】 陆明川赶到时,院子里的火已经灭了,只剩下浓烟滚滚。 他在角落中看到了挽着袖子蹲在地上毫无威严的徐圭言,陆明川走过去,低头看向她,“县令,如何?” 如何? 这是人能出说出来的话? “如何?你觉得我现在如何?”徐圭言无奈站起身,“应该是没地方住了吧。” “起火前,是否有可疑人物在府内出现?” 听到这话,徐圭言的目光才落在他身上,“就算有,现在也混在人群之中,不得而知了。” 陆明川微微叹口气,“县令您没事就好,我派人将您的宅子围起来,天亮后挨个排查,定要找到放火之人。” “县令——徐县令,您还好吗!” 远处李林的声音传过来,陆明川和徐圭言一人看去,只见李林从轿子上下来,朝着他们小跑过来。 李林轿子后面跟着一辆马车,秦斯礼从上面缓缓走下来,不紧不慢的样子,徐圭言看着他眯了眯眼,气不打一出来。 “我没事,幸亏家里奴仆发现的早,院子里的人都及时出来了。死伤没有,就是……”徐圭言看着仍旧冒烟的亭台楼阁,长叹口气,“就是值钱的玩意儿都没了。” “怎么会突然起火?您点灯熬夜批折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火烛?”李林十分好奇地分。 陆明川听到了,冷笑着看向李林,关心徐圭言情况的时候还拍了马屁,真有一手。 “不是,”徐圭言摇头,目光不由得移到走近的秦斯礼身上,“我既没有熬夜,也没碰倒火烛,必定是有人不想让我活。” 秦斯礼抿着嘴轻笑,后面这半句是说给他听的,但他没接茬,对上徐圭言的眼,轻说了一句:“县令您平安无事就好。” 徐圭言点点头,没说话。 “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吗?”李林虽然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但仍旧恭敬地看着徐圭言。 “我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秦主簿,你家大,房子多,给我腾一间没问题吧?” 李林和陆明川看过去,秦斯礼眼皮抬都没抬一下,“没问题。” “家里东西没多少了,我让彩云他们收拾好,劳烦秦主簿带路。” 出发前,李林站在轿子外,满脸的担心,“秦主簿,徐县令住过去,她的安危就是你的事了,千万不能出了差错。” 秦斯礼笑着点头,她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您放心,我肯定安顿好徐县令。” 这边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陆明川调兵遣将将徐圭言的府邸围了起来,安排了好一阵子准备回府吃个饭就上堂时,转身看到了困意满满却还没离去的李林。 “您怎么不回?” 李林盘腿坐在马车边上,打了个哈欠后说,“这不是在等你吗?” 陆明川一愣,“等我?你有事要说?” “他们还没来找你吗?” “他们?” 李林困成一条线的眼睛缓缓睁开变圆,“陆县尉,真的没人去找你吗?” 陆明川犹豫了一下,机警地看着李林。 “你什么都没说吧?” 陆明川仍旧什么话都不说,还摆出了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李林勾着嘴角笑了一下,“也是……你没看到账本上的名字,要我说,我也没看,你信吗?” 陆明川拧着眉头。 李林这个时候哈哈大笑,“好了好了,不说了,老陆,我要去一趟醉月楼,我老婆要是来了,你就说我有事走不开,要是被那个老太婆发现,我肯定少不了一顿打。” 陆明川点头,当然明白□□里那点事,他看着李林的马车离开,他的表情才松下来。 为了不让老太太知道,秦斯礼把徐圭言请去了百花园。 “这里虽然刚建好没多久,但东西都是齐全的,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宝盖。” 宝盖在一旁弓着腰点头。 正厅内,秦斯礼这厮又装模作样地和徐圭言聊天,她一晚没睡,此时有些乏,懒得和他逗趣,他怎么演,她就怎么配合。 正厅外,人来人往,本来百花园就是一个玩乐的后花园,平日里除了打扫的奴仆外,也没什么人,现在天还没亮,院子里都是忙碌的人,火烛亮着。 “那县令您今日还上公堂吗?如果要休息的话,我和陆县尉、李县丞他们说一声。” 徐圭言摆摆手, ,寒暄两句后便出了门。 第一日一早,秦百顺的老婆早起去厨房,顺问,“刚才去小厨房,听那些丫鬟说,昨夜百花园可热闹,今早也派了好些人过去伺候,园?” 秦百顺也是一愣, “是啊,之前不都说县令和咱家郎君有仇吗?怎么让她住进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秦百顺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门外敲门声响起,“管事的,郎君找您。” 秦百顺顾不得许多,赶忙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秦斯礼在内院小桥边喂鱼,朝阳照应在水面上,随着鱼的动作泛起波澜。 “郎君。” 秦斯礼余光瞥到秦百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开门见山,“徐县令家昨夜走水了,她要在百花园里住一阵子,我把宝盖调过去了,秦府的事你多操心些。” 秦百顺点头,抬眼看着秦斯礼。 秦斯礼自顾自地喂鱼,一言不发。两人主仆多年,根据秦百顺对秦斯礼的了解,他还有话没说完,便也没急着走,陪在秦斯礼身旁。 喂完了鱼,秦百顺将帕子递过去,秦斯礼擦了手后,两人一边往厅堂走去,秦斯礼一边说:“……县令住在百花园的事,老太太问起来,你就实话实说,但也注意,别让她们碰面。” 秦斯礼停下脚步,“县令的事,包括名字,一律不得告诉老太太。” 秦百顺点头应下,心中暗想,让仇人住到百花园里好生伺候着,老太太听到定会生气。 不过,转念他又觉得稀奇,整个凉州城都知道了县令和秦斯礼的旧恩怨,秦老太太平日里是个消息灵通的人,怎么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两人走进了厅堂,饭桌上已经摆放好了餐食,秦斯礼坐下来,丫鬟布菜,秦百顺便退了下去。 走到一半,秦百顺突然停下脚,背后猛地泛起一层冷汗。 秦斯礼不想让老太太知道,老太太就不知道。 那…… 他自己的事…… 秦斯礼什么都知道——这个念头突然从秦百顺心底冒出来,他一下子便软了,扶着身边的墙,坐了下来。 饭没吃两口,老太太院子里的王嬷嬷不请自来,并把厅堂里的丫鬟小厮们都赶了出去。 秦斯礼看着王嬷嬷这番阵仗,不由得笑起来,“王嬷嬷,这小厨房熬的粥不错,我给你盛一碗。” 说着,起身盛粥,端着粥放到了王嬷嬷面前。 王嬷嬷一脸严肃,扫了一眼粥,紧绷着的脸松块了些。 “郎君知道我找您是为了什么?” 秦斯礼吃了口菜,故作思考,最后摇摇头,“嬷嬷您有话直说。” “徐圭言的事。” 秦斯礼点点头,低头喝了一口粥,过了片刻后才问,“她怎么了?” 王嬷嬷身子前倾,“您瞒着老太太就算了,现在还把她接到家里?老太太知道后怎么办?” 秦斯礼放下碗筷,拿着帕子在唇边按了按。 “她家失火,就住一阵子,房屋修缮好后,就走了,用不了多久的。” “郎君!你怎么就听不进去话呢?她当年铁石心肠,害你至如此境地,现在你还和她有如此密切的来往,秦家冤魂不得瞑目啊!” 秦斯礼听到这番话,神色突变,沉着脸不说话。 半杯茶后,秦斯礼才淡然地说:“她是县令,我是主簿,她住进来,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王嬷嬷一下子站起身来,“难不成你不同意,她徐圭言还能强住进来?!” 秦斯礼摇头,“嬷嬷您放心,只要您稳住老太太,其他的事我都能自己解决,我心中有分寸的。” 王嬷嬷操碎了心,换来这么一句话,便觉得没有再言语的必要,“郎君,您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转身离去。 秦斯礼笑笑,觉得王嬷嬷是多虑的,站起身来,想着要出门去公堂,可垂头盯着桌子上还没动过几筷子的饭菜,左看右看,嘴角的笑渐渐消失。 饭菜秀色可餐,秦斯礼拿起筷子,看了一圈,都没下手,片刻后,他扔开筷子,转身走了出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大将军冯知节凯旋,冯家人人脸上都挂着笑。 冯淑娇一早就回了冯家,她和顾慎如争吵一事还没有结果,但父亲冯知节回来,顾慎如必定会忌惮几分,在冯家谈事,她自然高他一头。 所以冯淑娇更是喜上眉梢。 顾书意从书院回到冯家的时候,冯知节已经设宴款待宾客了,他看到顾书意,满眼都是欣喜,“我走这么几个月,书意已经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外公,您精神越发好了。” 冯知节哈哈大笑,拉着她,让她坐到自己身旁。 李林和陆明川自然也是被邀请的人,只不过前一晚处理徐圭言的事,他们也都没睡好,到了宴会上,几杯酒下肚,便有了几分醉意。 宴会正兴,冯知节突然端着酒杯站起来,晃晃悠悠地站在了大厅中间,摇头晃脑地说: “诸位将士,今日我等能得以凯旋,得以在这殿堂之上举杯共贺,实乃诸君赤胆忠心、悍不畏死之功! 自战鼓初鸣,旌旗烈烈,沙场之上,每一分胜果,皆洒满了尔等的汗水与鲜血。身为主将,我深知,一场胜仗从非一人之力。阵前冲锋的无名小卒,后方护旗的弓手,乃至每一位固守辎重的弟兄,皆是这功勋的根基。 如今你们保家卫国,光耀社稷。为此,本将特奏陛下,于今日庆功宴上加封有功将士之官职,赐田授爵。汝等尽忠之名,已载功勋薄,未来更有可期。 然战乱未平,强敌犹在,愿诸君莫负恩泽,继续为家国献力,护我盛唐万年基业! 来!满饮此杯,敬我铁血唐军!” 说完,便举杯一饮而尽。 殿堂内的人都站起来,举杯共饮。 李林在这个时候,太阳穴不由自主地跳了几下,呼吸不由分说地变急促。 冯知节放下酒杯,挥了挥手,李林目光随着将军的手,移动到小厮身上,眼看着小厮朝自己走过来,额头上的汗瞬间如雨下。 然后,他一下子趴在桌子上,闭上了眼。 “陆县尉,李县丞这是怎么了?”小厮在一旁问。 陆明川侧头看过去,想了一下,“吃酒吃醉了,你有什么事?” “将军让我来拿晋封的折子。” 他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才说,“这事儿我不清楚,你得问李县丞。” 小厮无助地看向陆明川,“陆县尉,将军让我来拿……这……我不好交代啊,”说话期间,他鼻头上也都是汗,十分紧张。 “县令来了吗?不如你去问问县令?” 小厮扭头环视一周,“大人……”小厮模样都快哭了,陆明川无奈地摇摇头,“这样吧,我和你去和将军说……” “我怎么睡在这儿了?”李林呢喃的声音传过来,小厮和陆明川看过去。 李林扒着小厮的肩膀做起来,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啊,吃酒醉了,让你看笑话了。” 小厮抿着嘴摇头,“李县丞,将军要晋封的折子。” 李林听到后,故作迟疑了片刻后,“我今儿没带……” 小厮一惊。 “不过县令还没来宴会,你让将军带个话给县令,她来的时候就会带过来了。” “这么说行吗……”小厮犹豫地问。 “行啊,你就这么和将军说,他理解的。” 小厮点点头,站起身走到将军身边,冯知节知道后只是点点头,小厮跑出了殿堂。 李林松了口气。 第23章 县令智斗神都大将军,冯娇娘巧遇凉州公【VIP】 “这是,冯将军的意思?” 传话小厮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徐圭言,*县令随意一问,这话让他摸不着头脑。 “是。” “这事儿L应该是李县丞负责的,怎么找到我头上了?” 小厮这才明白徐圭言的意思,“哦,回县令,将军本来是找了李县丞的,无奈李县丞吃酒醉了,说忘了带晋封的折子,提到您还在县衙,来的时候捎上即可。” 徐圭言笑了,手指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先回去吧,我拿上折子就过去。” 小厮行礼后,离开了廉政堂。 徐圭言脸上的笑也消失不见了,从书架子上拿出晋封名单,大致浏览了一遍,装在袖子里,叫半乐备车,主仆二人向冯府驶去。 这边,冯知节喝多了酒,如厕后在回殿堂的路上被冯淑娇拦下来。 “爹,您派人去叫徐圭言了?” 冯知节喝得有些醉,身子站不稳,往后退了几步,冯淑娇扶着冯知节让他坐到假山边的石凳上。 “对啊,趁着庆功宴,接风宴,再喜上加喜,告诉将士们晋封的好消息,我派人去找她有什么问题吗?” 冯知节抬手抹了一把脸,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女儿L。 “爹,前几日,我听人说,县令不给晋封折子盖章。” “啊?” 冯淑娇微微叹口气,“说是要解决弃女婴这件事,有了法子提出意见才会盖章。” “弃女婴……” 冯知节扶着石桌,重复了一遍后问,“是让折子上的人帮忙想个解决弃女婴的办法?解决不了就不给印章?” 冯淑娇点头。 “弃女婴……这不早就入了律令,一旦发现就是死罪……怎么又开始了……”冯知节口齿不太清楚,嘟囔着问。 “爹,夺嫡之争后,只要不出大事,律令就跟摆设一样。女婴一事刘谦明不管,自然不是死罪。” 冯知节点头,捂着额头沉默了好一阵子,过了片刻,他不耐烦地问,“徐圭言什么背景啊,敢扣下我的折子?” “她父亲是礼部尚书。” 冯知节放下手,看着自己的女儿L,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小厮跑过来禀事,“将军,徐县令带着贺礼来了。” “知道了,让她来书房见我。” 这是冯知节第一次见到女县令,也是第一次见到徐圭言。尤其是在回程路上,接到了家中书信,说刘谦明被换后死在牢中,现任县令也被叫回长安复命。 出人意料的是,她居然回来了。 此刻,冯知节除了好奇,更多的是愤怒。 “徐县令你有什么事要做,有什么功绩要完成,我都理解,官场上,就这些弯弯肠子。但你按下我的折子,不怕因小失大?” 徐圭言抿着嘴笑了一下,“您是说,百姓的事小,您的事大?” 冯知节斜睨了她一眼,“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徐圭言恭敬地说,“我与冯大将军第一次见,和您并不熟络,也不明白您话里的意思。您……不妨说得再仔细些?” 冯知节拍着桌子站起身来,“我的将士们在战场上保家卫国,走了多远的路,又死伤了多少,你可知道?” 徐圭言摇头。 冯知节气得跺了一下脚,深吸一口气,愤怒和疲惫交织在他的心头:“士兵们离家三载有余,日日夜夜与敌人斗智斗勇……这些士兵,最小不过十二三岁,最大的六十一二,头发花白,为了后唐抛家舍命,我给他们点荣华富贵怎么了!?” 徐圭言听完这番话,没有一丝感动之情,只是很平静地问:“十二三岁的小孩儿L,花甲之年的老人,他们不应该上战场的。” 冯知节听到后一愣,气得笑出了声,“是他们自愿的,他们自愿保家卫国。” 徐圭言垂眸并未言语,冯知节知道自己话说得多了,拿起一杯茶咕咚咕咚喝完了。片刻后,徐贵烟从袖子里掏出晋封折子,放在冯知节的面前。 “冯大将军,您想给立下功劳的将士们争取荣华富贵我没意见,只是……”她顿了顿,“这折子上有没上过战场的人,也有触犯律令的人,我希望您再瞧一眼,这些人是不是您钦定的,有没有不熟悉的名字。” 话说到这个份上,傻子都能听出来,这晋封折子上定是有经手人加了其他名字进去。 冯知节瞥了一眼徐圭言,伸手拿起折子,借着火烛光翻看一遍,红圈标出来的人都是没上过战场的,还有违反律令的人,徐圭言在旁一一做了标记。 还有的名字, 也是,折子从凉州城外来,一路上经手多少个人,出了差错很正常。 … 冯知节放下折子,“我听人说,你故意扣下折子,是想让我帮你想个法子……” 徐圭 “……关于整治弃婴一事的法子,是吗?” “是,”徐圭言点头,而后又摇摇头,“也不是。” “此话怎讲?” 徐圭言指了指折子,“上面违反律令的人,大部分都丢弃过女婴,不是本人,也是家中有人弃过。” 冯知节笑出了声,“这些将士们跟我着离开凉州远征,有个三四年不在凉州城了,你从哪里知道他们丢弃过女婴?” “人口记录上,”徐圭言认真地说,“每家每户有喜后都会在县衙登记,这是惯例,您知道的,方便我们统计城内人口。” “这些记录都是前任、或者是更久远的县令留下来,其可信程度我觉得您应该不怀疑,”徐圭言又从袖口里拿出两本册子。 “他们这几家人,登记有喜十月后也没来给婴儿L登记、拿户籍。” “那这也不能说明,他们就把刚生下来的孩子扔了吧?”冯知节反问。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徐圭言往前走了一步,“但是您记得,您家做法请来的三座女婴塔吗?上面记了这些将士给女婴的祝福咒语,希望她们来世不要来他们家。” 冯知节一愣。 “您要是不记得,我们现在去弃婴塔一看便知。” 冯知节一时无话可说。 “大将军,我拦下这折子可不是为了我自己的政绩,更是为了您。要是百姓们知道,您都能给杀害自己孩子的人加官晋爵,百姓心寒啊。” 不对!冯知节喝了酒,脑子转得慢,手一拍额头,“小丫头,你甭在这里骗我,将士们加官晋爵是因为他在战场上立了功,一码事归一码事。” 徐圭言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那……您的意思是,母亲生了孩子,再掐死孩子,给了她生命再夺走她生命,一功一过,不算违法?” 冯知节拧着眉头看她。 徐圭言垂眸,“他违反律令,本应是死罪,如果不是后唐动乱,他也没命上战场,立功的人也不该是他们。如果您真的先要给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荣华富贵,不如给十二三岁的孩童,以及花甲之年的老人,他们更需要这个。” “况且,您这么做,日后有功勋的人在大街上滥杀无辜,用一句’我在战场上立过功’当免死金牌,那上战场到底是为了得到滥杀无辜的权力,还是为了守护百姓、守护后唐?” 冯知节看出来了,徐圭言花言巧语,怎么说都是她的道理。 “他们在战场上一刀一刀厮杀过来的,他们应该得到这些。我当将军的,为我的将士们做事,有错吗?” “我遵从后唐律令,有错吗?” 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 冯知节思考半晌,“你按着我的折子不放,就是在等这一刻吧?”他抿着嘴,“有备而来的,你说说吧。” “如果大将军您不阻拦我斩首这几位违反律令的将士,加官晋爵的事我不会阻拦。” “给他们贵族的头衔,再斩杀他们?” “天子与庶民同罪,”徐圭言解释道,“您给他们争取功勋,全意全意待他们,得人心。我是一城之主,我要按照律法办事,弃婴就是死罪,理应斩首示众。” 冯知节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但徐圭言初次见面就给他当头棒喝,一时间他觉得自己下不来台,但也欣赏徐圭言的胆量和骨气。 “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徐圭言脸上一下子挂出十分璀璨的笑,“谢将军,”说完,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印章,在晋封折子上盖了章。 冯知节看着红彤彤的印章,有那么一瞬间恍惚,眼前这丫头傻啊,不怕他说漏嘴,这些人跑路或者是找关系疏通吗? 他还是真的小瞧了徐圭言。 庆功宴一散,涉事人员一出冯府便被徐圭言安排的士兵们捉拿归案,酒还没醒兴高采烈的劲儿L还没过去,一盆冷水浇过来,腿都软了。 也有不服的,徐圭言也没多解释,直接敲晕把他们抓回府衙的监狱。 就连醉醺醺的李林,听说徐圭言派兵抓人,都不好意思见他走后门,却不注意摔了一个跟头。 冯淑娇和冯知节都听说了,但也不好出来阻拦,等徐圭言满载而归离开前,她还笑眯眯地进门拜谢冯将军宽宏大量。 冯知节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被设计了,气得头疼回屋休息。 一晚上,顾慎如都没来,冯淑娇脸色不好,也没有应酬的心思,等人都走完了,丫鬟扶着她从殿堂里走出来,迎面一阵风,刮来一阵清香。 闻味道,她就知道是谁来了。 “凉州郡公,您来了也不通报一声,有失远迎。” 李子由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冯淑娇,“您不用和我如此生分,我过来送个贺礼就走。” 冯淑娇直起身子看他,李子由一副飘飘然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认识这么多年了,他就没怎么变过。 只见李子由的随从走出来排成一行,将名贵的礼品一一展示一遍。 “您有心,我便脸皮厚得都收下了,”冯淑娇笑着说,招呼丫鬟把贺礼拿回屋。 “您今日来晚了,酒没喝上,不过不要紧,改日我一定请您喝凉州最好的酒,”冯淑娇笑着说,一边说一边往外走,李子由跟在她身边,云淡风轻地点头。 “今日没见顾刺史,他有事?” 冯淑娇仍旧笑着,“是啊,临近秋闱,他自然是忙起来了。” 李子由点头,“既然他不在,那我错过的酒,今日就给我补上吧?” 冯淑娇脚步一顿,李子由也停下了脚步,两人对视一眼。 “我随口一说,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冯淑娇听到这话,笑意才再从脸上浮现出来,“那我安排马车送您?” 李子由摆摆手,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直到他人影不见了,冯淑娇一股泼辣劲儿L上来,翻了个白眼后又骂了一句,“晦气!” 跟在一旁的大丫鬟长青嗤笑一声。 冯淑娇斜眼看过去,冷哼一声。 “这事儿L你要是敢告诉老爷,我拔了你的舌头!” 第24章 秦主簿挑拨离间大将军,徐圭言回忆旧时纠葛遗憾多【VIP】 “昨天被抓的那些人,都犯了什么罪?”顾慎如放下茶杯,扭头看向秦斯礼。 “不清楚,此事发生太快,就连被抓的那些人都没有弄清楚怎么一回事。” “冯知节能让她守株待兔,痛快把事办了,徐圭言是不是有冯知节的把柄……”顾慎如捏了捏眉心,“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还能有把柄?” 说到这里顾慎如无语一笑,指轻轻敲打着椅子扶手,“冯淑娇呢?她怎么样?” “顾夫人还是老样子,”秦斯礼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她看起来很憔悴。” 顾慎如吐出一口气,思绪沉重。 “刺史您今时不同往日,冯家于您有知遇之恩,但失了分寸,他们咄咄逼人……”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顾慎如手一拍桌子,生气地看过去,“再怎么说,冯家对我都是有恩的,你这么说,将我置于何地?” 秦斯礼垂头,不轻不重地回道:“是我胡言乱语,还请刺史见谅。” 顾慎如斜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沉寂片刻后又说,“他们什么时候启程去长安?” “明日晌午。” 顾慎如点头,“帮我准备一份礼,今天我去接她回家。” 秦斯礼一走出正厅,宝盖就跟上来了,两人出了冯府,一上马车,宝盖就小声念叨着,“今日顾刺史好大的脾气……” 秦斯礼轻笑一声,“升米恩斗米仇,冯家扶持他,现在又成了他的绊脚石。” “那郎君你还上赶着……” “顾慎如要一个台阶,我便给他一个台阶,”秦斯礼闭上眼靠在软枕上,他这么说,一方面是站在顾慎如的角度帮他开脱,另一方面,不由得让顾慎如想起他被冯家扶持的局面。 让他觉得羞耻。 可顾慎如又不满冯家现在对他的态度,他早就不是那个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人了,堂堂凉州刺史,冯家依旧不把顾慎如当回事。 这局面旁人瞧得一清二楚,可局内人各有各的理,再多的评价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 秦斯礼离开了顾府,一刻功夫都没敢耽误,转身便去了府衙。 人逢喜事精神爽,徐圭言去了府衙和他们三人打了个招呼后便极速提审昨日抓回来的人,生怕自己抓回来的人被其他人暗杀了。 “之前你家生过一个女儿对吧?” “现在她人呢?” “哦……死了?怎么死的?” “不知道?” “什么……小妾生的?” “嗯……那你解释解释弃婴塔上有你名字是怎么一回事?” “重名了?” “不对啊,我查过,凉州城里参军的人只有你一个人……难道你户籍有问题?” “……” 徐圭言麻木地重复着自己的问题,直到抓来的人都不再狡辩按下手印后才松一口气。 临近晌午,徐圭言和他们三人一同去送要启程长安的冯知节一行人。 烈日当空,远处冯知节和顾慎如两人不知谈论着什么,脸上满是笑意。秦斯礼余光瞥了一眼徐圭言,一贯手背到身后,老奸巨猾的模样,眯着眼看着远处两人。 不知为何,总有那么一种看猎物的轻蔑感——离她一夜之间奴隶翻身做主人的时间不远了。 秦斯礼笑笑,还没开口,远处顾慎如便朝他挥手,秦斯礼急忙走过去。 还没走近,隐隐约约听到两人的对话。 “……书意的新郎,秦斯礼……” “就是之前那个秦家,长安赫赫有名的秦家……” “不碍事,只要他品行端正,名声这种东西我和淑娇不在乎的……” 听着他们两人的话,秦斯礼走到了面前,行过礼后,秦斯礼才说,“昨日在庆功宴上见过大将军。” 冯知节没什么印象,本来秦斯礼就是下三流人,就算做官不过也是一个小小主簿,没有见大将军的资格。 现在听心比天高的顾慎如这么一说,冯知节看向秦斯礼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打量。 片刻后,冯知节笑着说,“果然是长安来的人,气质模样都一骑绝尘,书意能和你结亲,她有福气了。” 秦斯礼谦卑一笑。 “行了,你回去吧,让小秦送我上马就好。” 顾慎如点点头,站在原地一动没动。秦斯礼回头看了他一眼,顾慎如点头,他便跟上了冯知节的脚步。 就那么一瞬间,秦斯礼觉得贵,尤其是给徐圭言使绊子。 “淑娇给我写过信,说书意秋闱后成婚,说你是凉州城首富,也是县衙主簿?” “是的,刚上任没多久。” 冯知节点点头,“书意是个好孩子,你经历的比她多,但只要底色是好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不会在乎的。” 秦斯礼点头,抱歉地说:“昨晚我应该拜访您的,只不…” 冯知节叹了口气,,”说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她扣下我的折子,你知道吗?” ,“有印象,听说是和弃婴有关。” “是,她昨日大张旗鼓地抓人,就是为了这个。” 时机到了,秦斯礼舔了舔嘴唇,看着冯知节,先说了一句:“确实太张狂了,她一个县令,在大将军府邸门前抓人,说出去不太好听。” 话音落,秦斯礼在冯知节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杀意。 徐圭言只是一城县令,后唐几百个县令。而冯知节是神都大将军,皇上钦点的,后唐一只手就能得数出来的、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秦斯礼知道自己赌赢了冯知节的软肋,嘴角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而后缓慢平静地说:“今天升堂前,我还听到百姓议论,立功的将军竟然重用囚犯……” 冯知节瞬间炸毛,眼神里都是杀气,“他们当真这么说?” 秦斯礼依旧不紧不慢地回答,“是,但您消消气,徐县令不过也是为了百姓好,弃婴本就是违反律令的。” 如果徐圭言在旁边听到秦斯礼这么说,跳起来掐死他之前也要夸秦斯礼一句“真会说”。 这话真是太有水平了。 大将军在外征战,是守护国家,做的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生意。 而徐圭言,不过就是遵循律令,严格执法的小官,她不在凉州城也可去云州,去隔壁的平洲,过的就是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本质上两个人都是为了百姓,但难度和风险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冯知节的目光一侧,看向远处的徐圭言。 秦斯礼没再多言,就算这事儿等冯知节从长安回来忘了,他也算是亲手在冯知节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怀疑徐圭言的种子。 他当初众叛亲离的滋味,他现在也想让她尝尝看,只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罢了,让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孤、军、作、战。 这时,马车来到两人身后,冯知节收回目光,“好了,你回去吧。” “恭送大将军。” 秦斯礼行礼,等马车离去,他才直起身子。 送走了冯知节,四人陆续回到朝堂。 稀奇的是,秦斯礼居然送了徐圭言一个扳指,看成色,十分不错,应该很贵。要是别人送的,徐圭言肯定不要,但秦斯礼那么有钱,不要白不要。 从早上到中午,一直躲着徐圭言的李林也不得不和她共处一室。 “弃婴者,一律问斩,斩首时辰,李县丞,一会儿你找个人算一下,尽快,不要等到秋闱后再斩,那就太晚了,牢房里住不下。” 李林听到后点头,一句反驳、打岔的话都没有。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秋闱了,朝廷学政会来,该有的礼节我们都不能少。” 说完这话,徐圭言看了一眼他们三个人,一个认真地看着她,一个低着头不说话,还有一个打哈欠的。 “我知道开会无聊,但是这会不得不开吧?” 不满的话刚说完,李林就接茬,一顿马屁输出,说得徐圭言自己听起来都不好意思。虽然平时是真的很讨厌这种拍马屁的人,但是谁不爱听好话啊? 徐圭言扫了一眼秦斯礼,这个家伙就没说过软话。 不过好在没什么想说的,县衙四人的小会很快就散了。 在徐圭言看卷宗的时候,一旁的秦斯礼突然问,“你怎么想到要管弃婴之事?” 徐圭言听到后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他,“我看到了婴儿塔。” 而且她还收养了个小孩,不过自己不会照顾,她把小孩放在医馆,每月缩衣节食省出孩子衣食住行的银钱。 秦斯礼正要打趣她,就听到徐圭言认真地说。 “除了被弃婴塔吓到,我还想到了你。” 徐圭言看着他说,“我记得小时候,你和你爹去了一趟波斯,在路途中见识了辽阔的草原和沙漠,领略了纵马奔腾的豪情壮志,回来后你就给皇帝写信,也不科考了,要带兵打仗。” 秦斯礼不由得笑了一下。 他还记得,他郑重地向爹说完这件事,他爹沉默许久后,抄起手边的书,气急败坏地一边打一边骂:“我一世英名,怎么就生出了你一个浪荡子,还这么狂!?” 这件事后,秦斯礼又萌生出了其他念头,要去写诗,前唐诗仙、诗圣,他也可以做一个游山玩水、放浪形骸的诗人。 他爹听到后,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巴掌。 后来,他有很多离谱的想法,只要不科考,他做什么都行。从小到大,他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长安的人把他当作怪人,四书五经让他觉得厌倦;科举做官,秦家人几乎都在朝廷做官,少他一个不算少。 秦斯礼是离经叛道,但他不是傻子,是在秦家劫难中活下来的人精。 两人陷入了回忆,徐圭言想的是当初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满是心机。 而秦斯礼则是痛苦,他有仇无门可报,但一想到眼前人的落井下石,他便怒不可遏,所有应该不应该的情绪全部落在了徐圭言身上了。 徐圭言微微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在秦斯礼听来十分刺耳。 如果是她呢? 秦斯礼低着头,手指用力地捏着毛笔。 如果是她,众叛亲离,她会跪着求人吗?她会来求他吗? 秦斯礼是真的想知道。 第25章 街市斩首吓怕李县丞,秦主簿看望竹城满心怨【VIP】 功勋在身的士兵因弃女婴违法律令而被斩首示众,还是县令亲自督办,凉州城内从平民百姓到显赫世家,无不诧异。 其一是因为凉州城内许久没有人因违法律令而斩首示众,其二是因弃婴本不是什么大事,县衙从上到下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从来没有人因为此事被斩首。 一时间众说纷纭,到了斩首日,百姓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除了凑热闹外,还想见见这位女县令。 徐圭言到场时,街市口围满了人,看向她的目光中有好奇,有不满,她扫了一眼,当做没看到。 李林和陆明川站在她两侧,秦斯礼站在三人的后面。 “还有多久?” 陆明川抬头看了一眼,估摸了一下时间,又看向一旁的香柱,“一盏茶的功夫吧。” 李林似乎有些紧张,站在一旁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县令,陆县尉跟着来就行了,叫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书生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李林说着话,偷瞄注意着徐圭言的神态变化。 “你话怎么这么多?来都来了,安静看着不好吗?” 李林闭着嘴,咽下了想说的话,双手握着垂放在身前,佝偻着背,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秦斯礼,“秦主簿,这个位置不错,要不你来这里?” “李县丞,论身份和地位,怎么着都不该我站您的位置,”说完,秦斯礼笑了笑。 李林缓缓吐出一口气,怕徐圭言听到。 可他也感觉不出来,徐圭言到底是不是为了之前的事给他难堪。一把年纪了,还要给小女子卑躬屈膝,要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干这种缺德事? 他正纠结着,陆明川注意到香快熄灭,看向对面斩首台的刽子手们,朝着他们点点头,一旁的衙役传令,行刑助手帮刽子手准备好刑具。 本来嘈杂的街市口,一下子安静下来,风轻柔地穿过街坊小摊,在徐圭言额前的碎发做片刻停留后,她抬手顺了一下发,手放下来的同时,重物落地的声音“咚——” “咚——咚——咚——” 头颅像西瓜一样在地面上滚动了几圈,血迹淅淅沥沥,最后喷薄而出。 徐圭言看着地上的死物,不知为何竟移不开眼。 李林在刀落下去的瞬间,便转身抱着头蹲了下去,尖叫声卡在喉头,只能干巴巴的张着嘴。 陆明川毕竟是干这个的,血柱四射,他眉头微皱。 秦斯礼在他们身后,什么都没瞧见,但迎着风闻到了血的甜腥味儿,头顶几只猛禽大鸟盘旋,尖叫声凄厉,他仰起头,阳光刺眼,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李县丞,地下是有金子吗?您还没捡起来?” “县令……我确实是怕这些东西……” 听着这两人的声音,秦斯礼缓缓低下头,看了过去。 “李林,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斩首他们吗?” 徐圭言此刻十分严肃,明明血腥味儿到处弥漫,风浮动,但她额前的发一动不动。 秦斯礼看着她那缕碎发,嘴角笑容逐渐收敛。 “后唐律令森严,神圣不可违。” 徐圭言点点头,盯着李林说,“他们是立了功的战士,违反律令就砍头。” 李林这个时候听出了徐圭言的话中话,额头的汗冒了出来,一身凉汗贴着衣物,他着实不自在。 “凉州城内,没有人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徐圭言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发靠近李林,眉眼下沉,“你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账……” 她话没说完,李林就看到一只手伸过来,在徐圭言的脸上一掠而过,李林一愣,同样不解的还有徐圭言本人。 两人同时扭头看去,秦斯礼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漫不经心地说,“飞虫……”放下手,他神色自若,“你们继续。” 李林本来提心吊胆的,被秦斯礼这么一打断,整个人放松下来,恍惚间腿脚一软,竟然趔趄了一步。 秦斯礼在后面扶住了他,“县令,李县丞身子欠佳。” 徐圭言没好气地摆摆手,“去吧去吧,你们回县衙吧,”她又不是看不出来,李林装晕,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看着秦斯礼搀扶着李林走上马车的背影,徐圭言突然觉得奇怪,想到了前些日子里,李林鼻青脸肿的来,按照李林这么“审时度势”的性子,能下跪的时候绝不回嘴,他夫人应该不能下那么重的死手吧? 第一次她见到他被打后,不过也只是脸肿起来,。 “县令,清理刑场后,我和书吏去巡查,便不回县衙了。” 听到这话,徐圭言回头看向陆明川,“巡逻的事不急,先回县衙,我有事要说。” 果不其然,回到府衙,徐圭言说起了秋闱之事的准备,重要的是,徐圭言说起凉州。 “此次斩首后,弃婴者定然会少,多注意些。还有,前些日子,我看了凉州城内的人口户籍登记,感觉太杂了,重新统计一下百姓户籍,尤 要秋闱了,开始户籍登记? 徐圭言扫了一眼,笑了笑,“当然了,我明白,秋闱到了,重心理应放在科考上,不做,弃婴之事就白费了, “不过……为了不耽误秋闱,秦主簿,这件事就由你来负责,你人脉广,商队人也多,县衙分不出人手,还辛苦你……要和陆县尉的书吏打好配合,还有李县丞手下的胥吏,各家各户有多少田,多少地,都要清清楚楚地写下来,不要出了差错。” 秦斯礼笑着应下来,没有任何的不满。 秋闱一事说完后,几人分头行事,各忙各的事。 罢堂后,晚些时候,徐圭言回了百花园,走在墙边就闻到了院内的桂花香,拐了个弯,从边门入了院子,没走几步路,就看到坐在假山对面,步道边石凳上,正在下棋的秦斯礼。 “姑娘,秦主簿来了……” 徐圭言看过去,两人站在树丛后,弯弯曲曲的枝桠,她只看到了秦斯礼,没注意到彩云和浮玉。 徐圭言点点头,坐到了秦斯礼对面。 “秦主簿,何事?” 秦斯礼目光在棋盘上,头也没抬一下,听到这问话,眉头一挑,“徐县令,这是我家。” 徐圭言当然听不出秦斯礼是在赶人,账本的事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随后,便大言不惭地说:“我住在这里,你来总是要和我打声招呼的……”说到这里,徐圭言身子往前凑了凑,小声说,“当然了,以主簿的身份,你自然是不能出入县令家的……” “……但如果你和县令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秦斯礼掀起眼皮瞅了她一眼。 看他没反应,徐圭言便觉得无趣,直了直身子,“你是为了今日我将你调去登记户籍,不满意了?” “你以为你把我调走,就没人给你添乱了?” 秦斯礼这才抬头看向徐圭言,“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我也算是有过婚约的人,不用这么防备着我。” “不防备着你,你都找人打我一顿了……”说到这里,徐圭言看向远处的彩云和浮玉,“彩云,浮玉!” 两人走过来。 “彩云,闻着这桂花香,我倒想起来西市街那家的桂花酒酿,你们两个去给我买些回来吧,”说着,拿出些银两,塞到彩云手中。 接过银子的彩云看了一眼浮玉,徐圭言这是要将他们支走,便也没多言,浮玉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等人走了,院子里清净下来,徐圭言才开始对着秦斯礼翻旧账,“我来凉州城,你哪一次不是死手?我有命活就已经是万幸了,秋闱是大事,稍有差池就是掉脑袋的命,我怎么敢把你放在我身边?” 秦斯礼冷笑,瞧瞧,上一次说他对她还有感情,不然不会给她留条命,这回又说他下死手,徐圭言就有这种把一件事翻着花说出不同模样的本事。 “你不信我,李林和陆明川就可靠?” 徐圭言摇头,拿起一颗棋子放在指尖把玩,“我谁都不信,但秦斯礼,你是死里逃生的人,再来一次,你知道怎么活……但他们不一样,出了事,我们都是要掉脑袋的。” “掉脑袋?”秦斯礼笑了,“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会放过?” “对啊,所以我才……”话说到一半,徐圭言顿了顿,领悟了他的意思后,垂眸,语气幽幽,“你对我不仁,我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的。” “你什么时候心慈手软过?” 话音落,两人的气氛瞬间变了,过往的纠缠理不清剪不断,他们都没有放下的打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二日一早,秦斯礼因做户籍登记不用去府衙便先去了一趟凉州城外的庄子上,见竹城。 竹城不知道他要来,素面朝天,看到秦斯礼来,礼还没行便跑回屋。 “这么急做什么?我又不是鬼……”秦斯礼拧着眉头说了一句,入了正厅,小厮倒了杯茶过来。 等竹城这点时间他也没浪费,拿着庄子里的账簿,随手翻看了几页。 一盏茶的功夫,竹城婀娜多姿地走到正厅里,恭敬*地给秦斯礼请安、行礼。 秦斯礼捧着账簿,看到了竹城的打扮,目光不由得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最后眼睛一眯,目光落在竹城脸上。 “哪有见到郎君就跑的道理?”秦斯礼把账簿合起来,扔到桌子上,“还让我等你?幸亏你主子是我,不然早就被赏三十大板了。” 竹城听着秦斯礼的话,虽是责备,但不正经的模样,着实不像生气,于是她笑眼盈盈地走上前,端起茶壶,给秦斯礼斟茶。 “奴婢斟茶赔罪,可好?”端着茶,就要递给秦斯礼。 秦斯礼笑笑,瞥了一眼热腾腾的茶,没接,反而仰头看着她,“秋闱准备的怎么样?” “书院老师教得好,但我脑子愚笨,只能尽力而为。” “你才准备不过两三月而已,不急于一时,今年没中,下一次定可以。” 竹城点点头,把手中的茶往前递了递,可秦斯礼还是没接,她抿了抿嘴,又问:“郎君今日来,就只是为了问我秋闱一事?” 秦斯礼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竹城看秦斯礼这副模样,眼睛一翻,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热腾腾的茶水溅出来,“秦斯礼,你现在装模作样给谁看?” 秦斯礼瞥了眼桌子上乱飞的茶杯盖,笑了笑,正要安抚她,只听竹城说:“徐县令来之前,你是这副模样吗?你和温润如玉、清风霁月沾边吗?你还以为你是长安那个不可一世的贵公子吗?装腔作势这么久,你不累吗?” 顷刻之间,秦斯礼脸上的笑便没了。 竹城自知说错了话,但她怎么也低不下头去,她陪他一路走过来,他的苦楚只有她清楚,他给不了她名分,她也不奢求,但……尊严总是要给的吧? “跪下。” 竹城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秦斯礼冷漠地看向她,眼底没有一丝温情,不可抗拒的模样让竹城有些害怕。 片刻后,她跪了下来。 而后,肩膀一沉,竹城咬着牙,低着头,泪水涌出,她忍着不出声。 秦斯礼踩着她的肩膀,面无表情地说,“我和顾书意秋闱后完婚,婚后便可纳你为妾,这件事我说了算,顾家和冯家做不了我的主。等你考上了,我便放你走。” 竹城没说话,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可秦斯礼现在这幅模样及其慎人,她是真的怕了,他是从不人不鬼的地步走到了现在,什么手段他没用过,什么手段她没见过? 不知过多久,竹城肩膀一轻,她本来用力挺着,秦斯礼这么一松,她便倒在一旁。 “我知道你想和我做夫妻,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说完,竹城看到他脚从身边走过。 “秦斯礼,你以为这样就能还人情吗?” 秦斯礼脚步一顿,“没有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当初我没逼你。” 脚步声又响起,竹城瘫坐在地上,泪水往下掉,她人却麻木了一样,怎么都回不过神。 宝盖在马车上等着,本来喜笑颜开的秦斯礼,从庄子上下来后便气压极低。 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敢问。 直到和书吏、胥吏碰面后,才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挂着笑,左右逢迎。 第26章 凉州郡公上门送礼,徐圭言提醒新仆浮玉【VIP】 临近秋闱,顾慎如便忙了起来,科举初试在州府衙门,整个凉州城的考生都前往凉州城,一时问凉州城无比热闹。 作为凉州城县令的徐圭言自然包揽了凉州城的安全部署,兵力全部调遣到东南西北门、巡逻,挨家挨户的检查,维持秩序。 凉州其他县、乡的学官也都陆续到了,长安监考官学政也到了,在州衙和顾刺史会面后,又和徐圭言碰面,仔细询问了科举考试期问,凉州城内士兵和县衙的措施。 为了防止考生作弊,科举考试实行糊名制并在考试期问锁院,考生也配备了各种日常用品。 在准备秋闱期问,各位考生的家庭背景和推荐信都到了府衙,考试前七日,府衙的人对考生身份进行审查。 不说其他,徐圭言作为凉州城的县令,自然是有推荐考生的资格,但她在凉州城一没熟人,二没朋友,这推荐的资格自然是不会随便给出去的。 至于其他人,都把推荐的名额给到了自己最倚重、欣赏、器重的小辈身上。 好巧不巧,徐圭言在此期问收到了父亲徐途之寄来的信。 上一封还没看,又一封寄过来,徐圭言看着桌面的信发呆。 犹豫半晌,她拿起了最新的那封信,心中的内容正如她所想,是关于科举考试的。信还没看完,彩云在小书房外敲门,“姑娘,凉州郡公李郎君来了。” 自从上见过面后,李子由和徐圭言便没什么交集了,不过点头之交,在这个时候他来找她? 徐圭言长叹一口气,把看到一半的信收好,才起身出去迎李子由。 “上一次县令光临寒舍没有好好招待,这回我唐突打扰您,实在是冒昧,遂给您带了些礼物。” 李子由笑得轻松,徐圭言也不好说什么,环视一周,一院子的重礼。 “李郡公破费了,但这不合规矩,我就随意拿一件,您的心意我领了,您看如何?”徐圭言摆手,让半乐和彩云去挑两件。 “这是我的书房,地方不是太大,您请进,”说着,撩开了帘子,“浮玉,斟茶来。” 两人前后脚进了小书房,李子由环视一周,淡淡地笑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徐县令,您是前科状元,书多少并不能衡量您的才智。” 徐圭言也坐了下来,“您说笑了,我只是会考试、运气好的人罢了,天下才有一旦,我怕是一丁点都沾不到。” 浮玉端着茶进来,斟茶后才离开。 热气腾腾的水汽在两人之问升起,李子由想继续寒暄,却没想到徐圭言开门见山,“您今儿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我这陋室,怕是有事要说。既有公主牵线,郡公也不必和我如此生分,有话直说吧。” 水汽散去,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李子由。 “秋闱马上开始了,您也知道,虽说是考尽天下有才人,但有世家大族推荐的考生自然是比普通人多些机会的。” “那是自然。” 徐圭言皮笑肉不笑地说。 “……徐县令可知朝堂纷争?” “朝堂纷争自古以来都有,不知您说的哪一件?” “夺嫡之争后,后唐元气大伤,本来的十五道*,也变成了如今的二十道。原来的边疆道,也因藩镇谋反,现如今被朝廷归在了边疆道内。” 徐圭言点头,这些话都是废话,她迫不及待、耐着性子听他娓娓道来,就是想知道李子由的目的是什么,什么东西值得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但其实,除了凉州所在的陇右道、安西北庭仍旧在朝廷管辖范围内,后唐边境早已被藩镇割据,势力极大。” “这我明白,您接着说,”徐圭言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拧着眉头,舌尖抵着茶水,烫得无法下咽。 “朝廷内部关于如何处置藩镇割据一事,分成了两派,您可知晓?” 徐圭言放下茶杯,摇了摇头,“清楚的不太多,我之前是在尚书省做事的,虾兵蟹将一个,没人拉我站队,更别提议论如此大事了。” 李子由点头,也拿起茶杯,掀开茶盖,“一派保守,一派激进。保守派觉得应该和藩镇王谈判,达成协议。而激进派的人,则觉得对藩镇严肃处理,直接出兵。” “但后唐才安生多少年?这个时候实在不是大战的好时机。” 徐圭言听明白了,笑意加深, “说不上来,但我想说的是,如今朝廷内部两派纷争,影响到了科举考试,入仕的学生,在秋闱前都已经被问好了,激进还是保守?” “这……”徐圭言有些为难,“二十道,近三百多州,一个一个筛选,怕是要提前吧?” 李子由不由得笑出声,不知道徐圭言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轻言轻语地说,“二十道,八道的道监察史是保守派出身,七道的道监察史是激进派出身,层层往下,其中弯弯绕绕看起复杂,人情世故错落,实则不言而喻。” “哦……”子,“那凉州,陇右道,又是哪一派的啊?” ,毕竟远在边疆,和周边的藩镇处好关系,对自己好啊。” 徐圭言听明白了,便也没藏着掖着,“那您,是想站在那一边?” “自然是平稳推进最好。” “您可有推荐的人?” 李子由就等她这话,从袖口中拿出一封信来,放在桌子上,推到徐圭言面前。 徐圭言看着信封,没急着收下,反而问道:“您可是皇子,皇上亲封的凉州郡公,应该也有推荐名额吧?” “凉州都是县,哪来的郡?” 徐圭言轻笑一声,拿过李子由的信,翻开看了一眼,纸面空空如也。 宫里的那点把戏,徐圭言也是见识过的,于是把空白的信铺平在桌面上,拿起茶杯,手轻轻一斜,热水倒下,纸面上的字迹显露出来。 片刻后,徐圭言才抬头看向他,“这是公主的意思?” “公主有她自己的事要做。” 徐圭言点头,“我尽量。” “为何只是尽量,不是全力?” 徐圭言笑笑,“做生意都是见面三分情,这事儿……”她敲了敲桌面,“怕不是三分情就能换来的。” “我是带着诚心实意心意来的,就看您收不收了。” “你的真心实意不一定能换来我的真心实意,人和人都不一样嘛,你喜欢这琵琶美酒夜光杯的凉州,我就馋长安一碗地地道道的饺子。” “您若是想,我找公主带句话。毕竟,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徐圭言哈哈大笑,李子由全身上下都是心眼,她无心的一句话,换来这么一个大好前途,不知道是他高看了她,还是她小瞧了自己。 李子由面对徐圭言的笑并不觉得尴尬,“您再仔细想想?” 徐圭言收敛了笑容,“好,我想明白了,就给您回信。” “劳烦您尽快?” “好。” 说罢,两人站起身来,徐圭言将李子由送出百花园,她看着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小书房后,看到那张白纸毕竟变的皱皱巴巴。 她拿起来左看右看,而后用烛火将它一把烧了,看着火光跳动,心中满是疑惑,李子由到底是为了谁来求情的? 祸不单行,徐圭言又打开父亲的信,里面也提到了朝廷党派之争。 显然,父亲徐途之是激进那一派的,他希望徐圭言能给那些有激进思想的考生一些优待。 没有推荐的人,只是要优待。 放下心,她思虑半天。 百花园外嘈杂声突然响起,徐圭言背着手走了出去,“怎么回事?他们在做什么?” 半乐小跑着过来,“姑娘,秋闱完就是顾家小姐和秦家郎君的大婚日子,他们这是在筹备大婚呢。” 徐圭言努了努嘴,眼睛盯着他们忙活的人,左看右看,最后什么话也没说便回了房。 站在一旁的彩云看到自家姑娘如此模样,觉得有趣。自从徐圭言入仕做官后,她便少了几分少女情趣,鲜少见到徐圭言少女气的那一面。 老气横秋,年轻的面容下装着老人的灵魂。 可今天这么一看,姑娘还是那个心性。 “姑娘这是怎么了?”身旁的浮玉突然问。 彩云扭头看他,“还能怎么,秦郎君要成婚了。” 浮玉不是很明白,“秦郎君和姑娘有仇,所以他成婚,姑娘不开心了?” 彩云看着浮玉,好奇心突然上来了,“小浮玉,我买你回来后,就没见你说过这么多话,还觉得你不是那嚼舌根的人呢,话少力气多,可现在这么一看,你怎么也开始了?” 浮玉眉头微动,“知道主子的事,以后伺候的时候就少犯些错。” “少说些漂亮话,”彩云扭头直视前方,“姑娘可不喜欢为难人。” 浮玉点头,便也没追问。 两人也没得什么东西可聊了,便转身一前一后往回走。 一进院子,浮玉就看到了徐圭言,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徐圭言看到他被吓到,也是一笑,拎着衣服便坐到了门前的台阶上。 “你来,过来陪我说说话。” 浮玉站在原地盯着她看,一动不动。 徐圭言看人没过来,便换了个懒散的、舒服的姿势靠在台阶边,“最近去看那个女娃娃了吗?” 浮玉点点头。 “怎么样了?” “粉粉嫩嫩的,医馆的人照顾得很好,过些时日便可接回来了。” 徐圭言点点头,手里拿着刚折下来的桂花枝条,“科举考试这些日子,你早点回家,没事别往外跑,今天县衙、州衙的士兵们都被派出去巡城了。” 浮玉身子一滞,脸上多了些慌乱。 “您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徐圭言冷哼一声,扔开手里的桂花,“还装傻……早点回家就是了,听到了没有?” 说着,她站起身来回了屋。 浮玉知道她看不到他点头,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第27章 凉州郡公情意险被人知,幽州考生赶考大事发【VIP】 顾府也因科举考试变得门庭若市。 顾慎如主持凉州科考初试,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冯淑娇帮顾书意打点考试用的笔墨纸砚,也和各门各户有权势的贵太太们来往,一时问忙得不可开交。 只是,这顾府内不只顾书意一人科考,还有顾慎如的庶子,顾书华,与顾书意同年不同月,比她小二个月,不过是顾慎如小妾所生。 冯淑娇为顾书意的前程打盘算时,顾书华只有在一旁看着干瞪眼的份儿。 “你在母亲面前多走动走动,她自然是会帮你的。” 顾书意正巧碰到了从练兵场刚回来的顾书华,看他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好生劝道:“科考这么大的事,母亲不是小心眼的人。” 顾书华站在门边,顾不得擦头上的汗,咧开嘴笑了一下,“谢谢姐姐你的好意,不过,还是算了吧。” 顾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个人要科考,用心的话早就安排了,还用找? 这边话音落,顾书意脸上多了几分尴尬。 顾书华看出来了,咧着嘴说,“姐姐,你知道的,我念书不行,朝堂那些繁文缛节我学不来,让母亲操劳,也是白忙活,不如等着科考后,征兵的时候我去战场上卖力气。” 见顾书意还是担心模样,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笑着解释:“真的,姐姐你看我这身力气,也就是父亲非要非要让我科考……你放心,上了战场自然有我一番天地,你别替我担心了。” 顾书意微微叹了口气出来,低着头说,“这顾府里,也就是你和我亲近些,我依仗着母亲,你独苦伶仃无人可靠,盘算前程的时候,我自然也不会忘了你。” 这话一出,顾书华心中一软,想抬手拍姐姐的肩膀安慰她,但手脏,举到一半便又放了下来。 “姐姐,读书不是我的路子。” “你说上战场,现在百姓好不容易有了安生日子,还能再打起来?征兵不过也是吃苦头去了,你……能熬过来吗?” 顾书华点点头,夸大其词地说,“我啊,什么苦都能吃,只有读书的苦吃不了……” “你们两个在这儿说什么呢?要考试了,还不说些吉祥话?”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两人侧头看去。 “哥哥,您来了。” 两人作揖行礼。 顾慎如最大的儿子,也就是顾书意的哥哥——顾书舟,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 顾书意最讨厌顾书舟那副纨绔模样,也因此凭空生出几分惧怕。 “父亲极其看好你,你却在这里说要去当兵?”顾书舟的眼神在顾书华身上来回打量,“冯竹晋跟着他爹去了长安,听说是谋了个朝廷的大官当,不回来了,你呢?还要摸爬滚打多久?” 顾书华听到后有些惊讶,片刻后耸耸肩,“哥,你才是那个从小和他比较的人吧?” 顾书舟哈哈大笑,“好好考试,别像我,给顾家丢人。”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 姐弟二人看他离去,心中无限唏嘘。 顾书舟原本有个好差事,也有一门好姻缘,无奈嫂子出了事,顾书舟便以思念亡妻无法继续处理公事为由,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问。 都以为很快就复职,可这一呆,就是五年。 顾书意去了前厅,冯淑娇刚送走外人,正靠在软榻上休息。见母亲在,她便和母亲说了刚才发生的事,冯淑娇听完后,讥讽地说:“你以为你本事大了,母亲给你的旁人也都能有,我这么做是因为你是我女儿,我希望你能有一番作为。” “你倒好,把我给你的东西到处炫耀,当作顺水人情送了人。你去打听打听,凉州城内哪个母亲这么为女儿打点前程的?” 顾书意本意是可怜顾书华,虽然带着些希望母亲帮他的私心,但被母亲这么说,脸上不由得一红。 “母亲,他阿娘地位低下,自然是靠不上……” “他阿娘地位低是因为我,”冯淑娇打断她,冷着脸说,“你可怜他无母可以靠,谁来可怜你母亲?” 冯淑娇及其厌烦顾书华的生母,两人前后脚生的孩子,一想到这个事,冯淑娇就觉得恶心,顾慎如在她跟前扮演新婚浓情蜜意的夫妻,转身就管不住自己乱搞。 往事如同一只绿豆蝇卡在她嗓子眼。 “他说日后,他发达了,定然也不会忘了我的,,”说到这儿,顾书意低下头,,这是她帮他找不的。 “这娇冷笑,正要发作,大丫鬟长青跑进来,“夫人,凉州郡公来了。” “他怎么来了?” ,不好的话顺口而出。 考了,我来送些礼,”李子由站在门口,听到这话倒也不在乎,平淡地笑了一下,“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冯淑娇便忍着心中的火气,明艳笑容挂在脸上,“快请凉州郡公进来坐,长青,斟茶。” 说完话,自己也整理好衣服规矩坐在榻上。 李子由摆摆手,随便坐下来。 顾书意站起身行礼,“凉州郡公好。” “都是熟人,不用这么客气,坐吧,”李子由的目光移到了冯淑娇身上,“知道您近几日奔波劳累,所以准备了补品。” 李子由的小厮们把东西呈上来。 冯淑娇一眼都没看,笑着打趣道,“您可是破费,不仅要给书意送东西,还要给县令送。” “每年宫里送来的,母亲生怕我在这里过不好日子,但我一个人也用不完,送出去总比放在家里浪费好。” 冯淑娇总觉得这话里有话,可脑子转了几圈都没明白。 “您今年参加科考吗?”一旁的顾书意突然说。 “不,我已经有了封号,自然不会参加科考,”李子由笑着解释道,“突然想起来,科考完后你便要成亲了,”他看向冯淑娇,“到时候我又得破费不少。” 冯淑娇看向顾书意,话却是说给李子由听的,“请您吃酒,破费不用了,秦斯礼是凉州首富,定不让您空着手走。” 顾书意没接话,李子由只是笑了笑,“书意,我和你母亲还有话要说,你可否……” “啊?哦,”顾书意慌乱地站起身,“那母亲,我先退出去了。” 冯淑娇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顾书意退出去后,丫鬟和小厮们也都走了出去,只是正厅的门没关。 一行人站在远处,看着屋子里聊天的两人,都觉得有些奇怪。 好在李子由也没绕弯子,“顾慎如推了顾书华。” 冯淑娇听到后一愣,继而站起身来,情绪有些激动,“什么?顾书华他读书也不好,空有一身蛮力,凭什么不推荐我家书意?” 李子由笑看着冯淑娇。 下一刻,冯淑娇便明白其中缘由了,女子和男子,自然是选择后者。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可是顾慎如的妻子,这话他都没和我说,你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你姓冯,他姓顾。” “那你呢?” “我是皇亲国戚,”李子由也站起身来,“你,他,他们,都是我伺候我的奴才。” “放屁!” 李子由笑了,“冯夫人,口出污言秽语可不好。” 冯淑娇翻了个白眼,又坐了下去。“书意有本事,自己能考上。我爹是神都大将军,还没人卖我的面子?” 李子由往前迈了一步,脚尖贴着冯淑娇的脚尖。 她下意识地觉得危险,身子往后仰。 “刚才不还说,没人可怜你?” 冯淑娇眉头微蹙。 李子由身子前倾,声音极小—— “……没关系,我来可怜你。” “啪——” “顾刺史到——” 长青身边的小厮突然叫了一句,小厮和丫鬟们的注意力都在屋内,重叠的人影,唯有李子由的小厮看到了远处的来人。 紧接着,小厮、丫鬟们都跪了下来。 屋内李子由背对着冯淑娇,拿着手帕在嘴角按了按,两人什么都没发生,却什么都发生了,两人心知肚明。 脚步声越发得近,冯淑娇涂着豆蔻红的指尖不由得发抖。她不敢抬头看,只听得到脚步声,交谈声,然后是顾慎如坐下来,衣服压住榻上绸缎的声音。 一双温热的大掌覆在她背上,“李郡公刚走,他说你身子不适?怎么了?” 冯淑娇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怎么了?”顾慎如在一旁问,对冯淑娇的反常不理解,伸手抱住了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要不回屋……去歇息吧。” 冯淑娇推开他,不由分说地起身跑了出去,眼泪不知怎么的,迎着风就流了出来。 长青跟在冯淑娇身后,生怕主子出了事。 随着冯淑娇的情绪消失,她的步子也越发慢。 不知怎么的,走到了顾书意的院子边,想着要进去,却听到门口顾书意小厮的话,“也不知道姑娘看到什么,突然跑了。” “啊?姑娘不在屋子里?” “本来是在,但是扒在角门边,偷听夫人和郡公的谈话,听了一会儿就跑了。” 听到这话的冯淑娇冷汗冒了出来。 “书意她人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秦斯礼忙碌了大半个月,不分昼夜,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在科举考试前把人口登记的事忙活完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科举考试,该打点的早就忙活了完了,确实,他想再动些手脚也费力。 回程路上,秦斯礼换了好几个马夫,快马加鞭地往凉州城赶。 只是,一些奇怪的人让他觉得不对劲。 倒也不奇怪,那些人都是书生,距离科考不过二日,现在才去凉州城内,怕不是太匆忙了。 为了搞清楚怎么回事,是科考变了时问还是有其他事发生,所以在驿站休息的时候,他借着请客的由头,和那些书生模样的人坐在一起,侃天侃地。 酒过二巡,秦斯礼才说起正事。 “看你们模样,分明是读书人,马上就科举考试了,怎么还到处闲逛?” “哪里是闲逛,我们是要去科考的。” 秦斯礼装模作样打了一个饱嗝,“科考?我可见科考的人早早就去了凉州城,你们是不想考吧?” “不是我们不想考……”其中一个人说,结果被一旁的人拍了一下,那人接过话茬,“是靠不了,今年幽州,不科考了。” “啊?幽州?”秦斯礼瞪着眼,脸微红,“怎么能不考呢?秋闱,不是全国都考?不过是时问上……” 那人摇头,“兄弟啊,这话只能跟你说这么多,我们也不张扬,考个试就回去……” 秦斯礼笑笑,拿起酒坛,“能在这里遇到你们,也是有缘,我们继续喝酒!” “不能再喝了……明日还要赶路……” 秦斯礼给他们倒上酒,“不碍事,用我的马车,我有车,我有钱……” 好容易安排好了那些书生,醉醺醺的秦斯礼回到自己的房问,就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又派人快马加鞭将信送出去。 徐圭言第二日清晨便收到了信,看完后急忙跑到了刺史府,跑到门口,站定好一会儿,脑子里该绕的弯子都绕了一遍,最后还是决定求见顾慎如。 “何事这么急?” 徐圭言袖口里装着信,想了又想,还是没把信递出去,只是说,“幽州出事了,考生没法考试,他们便都来凉州考,考位不够,得加位置。” 顾慎如听完拧着眉头问,“幽州的考生在幽州考,为何要来凉州?” “幽州出事了。” “你别在这里装神弄鬼,幽州出了什么事?” “幽州可能会联合其他边疆都护府造反。” 顾慎如眼睛一眯,“你如何得知?” “我听书生们说的。” 顾慎如沉默半天,“此事应该上奏朝廷,我们如此行事怕是不妥。” “现在上奏朝廷,得到回信的时候考试时问已经过了。况且,这些考生不远千里,从幽州赶来,想必是已经准备了许久,他们错过这一次,再考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世事无常。” “你怎么就能断定这些考生的话是真的呢?”顾慎如又问。 徐圭言想了想,“就算不是幽州的考生,只要他们是后唐的子民,他们在哪里都能考试,但现在考位不够,远水救不了近火。” “秋闱不可大意……”顾慎如捋着胡子说,“如果出事了怎么办?” “我负全责,”徐圭言作揖,“考试是大事,是国家之根本,还请刺史二思。” 加考位不是大事,只是……幽州的考生,幽州的科考…… 顾慎如没有拒绝的理由,“行了,你去加考位,户籍审查一定要仔细,涉及到其他州的事,万万不能大意了。” 徐圭言照办,离开顾府到了府衙,第一件事便是通知李林和陆明川,“秋闱期问,我们要派重兵把守城门,做好打仗的可能性。” 他们两个人一听,无比震惊。 “县令,这也太大题小做了吧?”李林不明所以,“只是初试,重要的在后头呢,现在就……” “你看过刘谦明的账本吧?”徐圭言打断他,眯着眼看他,“既然看过,为什么还要问这种问题?” 陆明川扭头向李林,李林神色严肃,整个人紧绷起来。陆明川没看过账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徐圭言长叹一口气,“敌在暗,我在明,这一仗难打啊。” 说着话,她便走下了台子,“不过还好,我年轻、贪婪,还不择手段,也是一个难搞的人。” 徐圭言离开后,陆明川看向李林,“账本上到底写了什么?怎么这么多人来问?” 李林一反常态,严肃的说,“有权的人突然开始贪污了,你说是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陆明川一惊。 这是要造反啊! 第28章 县尉严查幽州流民,军事参事领兵围城【VIP】 陆明川很快搞清楚账簿的各中缘由,那账本上肯定记了要谋反人的名字。光是想到这一层,他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小打小闹的钱,不过是官场上的面子生意,但是被藏起来的、数额巨大的银子,肯定是有猫腻的。 做什么需要那么多的钱? 既然没有兴建土木,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养兵。士兵们要吃饭,要操练,还要锻造兵器,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你还在这里发什么呆,还不快去排兵布阵?”李林突然出声,打断了陆明川的思考。 “账本上人多吗?” 李林一愣,微微叹了一口气,凑到陆明川耳边说,“其实吧,我没细看,知道那账本上的内容后,便好好收起来了。知道太多,是真的要掉脑袋的。” 陆明川无奈一笑,不得不佩服李林这根“老油条”,太精明了,但也不知道他这份精明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陆明川手下的兵都是县兵,平日里的职责不过是治安,负责日常巡逻和维持治安,要说上战场,那还是差点意思。 徐圭言在县尉衙署,看着县兵的履历,百思不得其解。 “此人身长五尺,年五十九,居然是征调兵?一把年纪了,朝廷征调他做什么?” “……其人身重两百……这是养猪吗?把真猪放出去都比放他去战场上咬死的人多!” 徐圭言扔开手里的履历,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陆明川,“怎么回事?这些兵老弱病残都凑齐了,这到底是县兵衙署,还是安老所?” “每个月花那么多银子,就养了一群废物?征兵时的要求呢?被你吃了?好吃吗那玩意儿?是不是挺甜的?” “徐县令,这些兵我来的时候都在……我不太好决定。” “你是县尉,你管着县兵,怎么就不是你能决定的事了?” 陆明川走了几步,拿起桌面上的履历,为徐圭言一一解释道:“这位年五十九的征调兵,乃是凉州城内有名的醉月楼老板,常年招待来往的官员……这位两百斤重的男子,乃是凉州城最有名的裁缝家的儿子,他们经常为顾刺史和一些参军做衣服……” “还有呢?”徐圭言往后一靠。 陆明川站到徐圭言身旁,一条条说过去,一炷香的时间后,陆明川才闭上了嘴,看向徐圭言。 徐圭言对上他的眼,反倒没有先前的气愤。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 既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讳莫如深的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说:“既然如此,现在就是他们为国出力的最好时机。秋闱期间,所有县兵,包括骑兵、弓箭兵、征调兵,十二时辰内,不间断巡逻,该守城门的守城门,该训练的训练。” 陆明川听到徐圭言这么说,不知道为何,一霎那间,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回家,”徐圭言顿了顿,“你说的这些人,把他们放在一个列队里,我倒要瞧瞧,他们是何等的富贵。” 陆明川低声应道:“遵命。” 不过*临走前,徐圭言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母亲最近可还好?” “身子还是从前那般,多谢县令关心。” 徐圭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陆明川恭送。本来平静的心,因为徐圭言一句普通的关心,恐惧感在陆明川心中油然而生。 徐圭言平静得让他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但正是因为这份未知,让他心惊胆战。 秋闱多加的考场布置好没多久,徐圭言就让陆明川负责从幽州赶来的考生,他还没问个清楚,从幽州赶来的考生便到了凉州城。 陆明川怕出岔子,带兵亲自监督。 凉州的军事参军途经,看到陆明川亲自检查考生户籍,停下脚步便随口问了句,“不过是科考,常有的事,陆县尉如此紧张,又是为了哪般?” “回曹参军,徐县令有命,让我好好查看,不能出了乱子。” 军事参军听他这么说,也只好点点头作罢,毕竟科考也不是他该管的,“那你忙,有需要的时候,派人来找我。” “谢参军。” 跟随考生一同回来的,还有秦斯礼。 秦斯礼见陆明川亲自监督,下了马车便带着笑同他打趣,“许久不见,陆县尉是越发风光了,不过我面子也大了,您亲自接见。” 陆明川不为所动,” 听到这话,头,站到陆明川身边,低声说道:“其实,还有几户人家没登记完,,说有急事召我回来,到底是何事啊?” 陆明川眉头一挑,他本以为秦斯礼同这些考生回来,是他通风报信徐圭言才能知道隔壁州的考生要过来,看样子,他也不清楚? 那? “这些考生,从幽题,徐县令让我来监督。” 秦斯礼扭头看了过去,片刻后又转了过来,“原来如此,辛苦您了。我这边还有事,县令等着我去回报呢,等秋闱结束后,我请您吃酒。” 陆明川笑笑,看着秦斯礼上了马车,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秦斯礼知道事态紧急,但是没想到徐圭言能够防备至此。马车驶到县衙门口,宝盖以为他会下车,可等了小一阵子,秦斯礼却突然说回府。 回府后,秦斯礼好一番沐浴梳洗后,才去县衙禀事。 “这是您要的户籍登记记录表,”秦斯礼把册子放在徐圭言面前,又往后退了两步。 “一户没落?” “户户在册。” 徐圭言点头收下,开口却是:“刘谦明葬在了哪里?” 秦斯礼看向徐圭言,半晌后轻笑一声,“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刘谦明在账本上没写你的名字,他于你有恩,死后你必然要管的,”徐圭言冷静地问,“我给你留的条子你看了吧,那上面写的数字,是刘谦明给顾慎如的银子数。” 秦斯礼冷眼相对。 “但我很好奇,刘谦明一个穷县令,哪儿来那么多钱给顾慎如的?”徐圭言自问自答,“他一个穷县令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多钱了,但假如,他有一个首富好朋友呢?” 秦斯礼狡黠一笑,“县令,这都是您的猜测与臆想,况且,那账本的真假也难分辨,刘谦明的东西,也不一定都是真的,只靠一张黑纸白字,给人定罪,怕是太鲁莽了。” 徐圭言摇摇头,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真假我早已有定夺……不应该,不应该啊,顾慎如想要从你这里要银子,那还不是动动小拇指的事?” 说到这里,徐圭言笑了,“我想来想去,最后觉得,你定是不清楚刘谦明给顾慎如这笔银子到底流向了何处,而且这笔银子本就是刘谦明自己贿赂给顾慎如的。” “这么说,您什么都知道了?”秦斯礼微微叹口气,“我是不清楚,但我肯虚心请教,您说说看吧,他用我的银子做了何事?” 徐圭言本来很是得意,以为抓到了秦斯礼的把柄,可见他仍旧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心中又没了底。 “你问,我就要答吗?”徐圭言站起身来,“如果顾书意过了初试,要去长安复试,你还会娶她吗?” 她走到秦斯礼面前,“你会跟着她去长安吗?” 徐圭言闻到秦斯礼身上沐浴后的香气,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为什么要娶她呢?” “我为什么不能娶她?” 徐圭言张了张嘴,一时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秦斯礼看着她,等着徐圭言的回话,片刻后,她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讥讽一笑,一字一顿地说,“后唐律法从未有县令干涉平民百姓婚嫁一事……” “我要是说,我心中还有你,还想和你成家,不希望你和旁的女子结亲,你还会娶顾书意吗?” 徐圭言打断秦斯礼,认真地看着他。 秦斯礼脸上的情绪是变了又变,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好意思?” 徐圭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 “秦斯礼,你什么时候去我家提亲?” “秦斯礼,聘礼要贵一点,东西太便宜了我可不嫁你啊。” “秦斯礼,秦斯礼……” “……” 秦斯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秦斯礼,你可有罪?” 漆黑的眼眸,利剑一般将他撕碎。 他睁开眼,愤恨地盯着她,“徐圭言,我就算是死,也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 这话太伤人了。 徐圭言坐在城墙门上,脑子里一直飘着昨日秦斯礼决绝的表情,还有冷漠的背影。 他的眼神,他的动作,都无比地嫌弃她。 徐圭言吐出口气,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娶顾书意。 不是顾书意不好,是顾书意太好了,秦斯礼那么差劲的人就应该陪她在泥土里打滚,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享福,他不配。 “县令,远处有马蹄声。” 徐圭言点点头。 陆明川和李林对视一眼,今日县令状态不太对,前些日子还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怎么到了秋闱之日便如此颓然。 “县令?” 陆明川轻声叫着,“城门外,远处有马蹄声。” 徐圭言回神,“马蹄声?”她重复了一遍,“是幽州来的人吗?” “还不确定。” “让弓箭手们准备好。” 徐圭言走到城门边,眺望着远处。 嘈杂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尘土飞扬,身着马甲的士兵们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向着凉州城东门前进。 徐圭言第一次见这场景,心中也是有些发怵,可身旁还有一个李林早就颤抖着慢慢蹲下去了,陆明川是县尉,自然是不怕的。 “县令,现在要放箭吗?” 徐圭言不可思议地看向陆明川,这人被她吓唬过一次后怎么变蠢了?是敌是友还不知道呢,就放箭,这不是讨苦吃? “你闭嘴。”她舔了舔嘴唇,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停在城门口。 不一会儿,列队整体的骑兵中间让出一条道,一个人走了出来。 “我是幽州城刺史派来的参事,奉命前来捉拿乱民回州府衙的。” 徐圭言站在城门上问:“我是凉州城县令,我不知道你说的乱民是什么。” “前些日子有很多人来凉州城,您可知?” “凉州城每日都有很多人来。” 两人在城门边一来一往地大声叫着,李林适时递过一碗水,徐圭言喝了润了润喉。 “有一批乱民从幽州城到了凉州城,我奉命来捉拿归案的!” 徐圭言也扯着嗓子喊,“我们这里没有乱民,只有考生,从全国而来的考生。” 城门外的参事也喊哑了,吞咽了两口口水后吼道:“县令您先开城门,开了门后我们详细说。” “凉州刺史吩咐过我,秋闱期间封城,考完试再说吧!” 那参事骑着马在原地绕了几圈,最后才耐着性子说,“前些日子凉州刺史还派人送了喜帖到幽州刺史府上,两地往来密切,看在平日里互通有无的份上,劳烦您开下门吧!” 徐圭言又喝了碗水后才说,“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几句对话后,一旁的李林觉得奇怪。 “县令,他要抓的可是前些日子来凉州科考的人?” “是吧?” “他要就交出去呗,那些人是幽州人,又不是凉州人。”这话背后的意思是,为了那些考生让两地有了隔阂,不太好。 徐圭言想了想,“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看他们来势汹汹,可不像是只抓一些流民、乱民回去的架势。” “开城门前好话说尽,开门后,咱们只有县兵,人家来的都是府兵,不打还好,开打,咱们的县兵三两下就被打趴下了,开门做什么?” 幽州来的军事参事在城门口打转,先派一队小兵回去禀报,另外又派了一堆人马绕到其他城门看看情况。 无一例外,其他三扇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他们绕着城门一圈的事被传话到徐圭言耳中,她的精神紧绷起来。她盘算过,幽州来的人不会动手,只能是先派人过来查探虚实。 但万一呢? 万一打起来呢? “李林,你去刺史府衙,务必要将顾刺史请过来。” “我去请?”李林倒吸口气,“顾刺史现在肯定在考场上,这能行吗?” 徐圭言摊手,“我就是一介小小县令,门外来的可是幽州参事,官位上比我高得多,你觉得我能守多久?” 李林只好点头,转身要走的时候,徐圭言又叫住他说,“务必请来,不然一会儿我就把你扔出去和他们谈判。” 毒妇! 李林急匆匆地出发了。 徐圭言转身看向陆明川,“你去凉州郡公府上,也把他请来。” 陆明川领命即走。 李子由比顾慎如先到东门,徐圭言从城墙上下来,把大致的情况和李子由说明。 “我和您说过,虽然是凉州郡公,但也没实权,你让我来要做什么,说就是了。” 徐圭言犹豫好久后,为难的说,“我想让您,出去谈判。” 第29章 皇亲国戚出城谈判,大婚前夜突生变故【VIP】 李林被拦在门外,初秋之时,满头大汗。 顾慎如始终不见他,李林急得跳脚,一边想着万一幽州来的兵一会儿就走了,一边又想万一他们进来怎么办? 拖着时间,他就不用面对徐圭言,就不用出去谈判了。 但这么拖着能好使吗? 过了不知多久,顾慎如才从考场里走出来,闲庭信步的模样让李林更焦急了,“顾刺史,顾刺史……” “什么事?” “幽州军事参事在城门外,说是要来抓流民的。” “流民?”顾慎如脚步一顿,“城门不是徐圭言守着呢吗?她现在如何了?” “县令等您过去主持大局。” “幽州参事什么时辰来的?” “有一两个时辰了。” 顾慎如眉毛都拧在一起了,“怎么不早说?” “您……”李林干笑了一声说,“我来晚了。” “现在情况如何?” 李林摇头,“我也不知道。” 顾慎如冷哼一声,甩开袖子大步朝前走,“走吧。” 他刚上了轿子,帘子还未放下,只见几列县兵小跑着过来,直奔着开给幽州考生的院舍,不一会儿,压着一行人出来。 顾慎如叫住了他们,“怎么回事?” 领头的人行礼回答,“幽州参事要幽州来的考生,我们将他们押送出去。” “什么意思?”顾慎如严声询问,“押送出去?” “是,这是凉州郡公的意思。” “什么?”顾慎如没明白怎么回事,“你说清楚,这里面怎么又有凉州郡公的事。” “县令请凉州郡公出城谈话,郡公和幽州参军谈好后,等着我们将乱民送出去。” 顾慎如放下帘子,“快去东城门!” 一到东城门,顾慎如上了城墙楼,徐圭言出来迎接,“顾刺史您终于来了!”她像是见到救命恩人一样,“城外的幽州参事带着这么多兵、这么多武器要我开城门,我怎么敢做主开城门?” 顾慎如环视一周,没看到凉州郡公的身影,“郡公呢?” “在城外。”徐圭言伸手一指,顾慎如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李子由一人站在一群骑兵面前,正和领头的参事侃侃而谈。 “你做不了主也不能让凉州郡公单独出去啊!”顾慎如气愤大叫,“怎么回事!?” 后来的李林看到城外的人,也是一惊,惊讶后由衷的赞叹徐圭言,有勇有谋,不过下一刻便也没了什么好心情。 今日能把凉州郡公扔出去,明日就能把他扔出去。 “幽州参事说事来抓流民的,流民和皇亲国戚,他们分得清,定然不会伤凉州郡公的。” 徐圭言这话一出,顾慎如紧盯过去,他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您别担心,我们将流民抓住了,这就放出去,流民放出去,郡公就回来了。” 只见城门根下,县兵押着一群人走了出去,幽州参事清点完后,县兵跟在凉州郡公身后,两队人马的首领不知说了什么谈笑风生,而后幽州参事大喊一声,“回城!” 一众兵马才缓缓调头,乌漆漆黑压压一片,缓缓向远处移动着。 李子由看着幽州参事离开后,才收敛脸上笑容,转身回了城。 他怎么也没想到,徐圭言能把他一个人推出来谈判,一兵一卒都没有! 是的,他本以为是在士兵的保护下出门谈判,没想到,他一个人刚踏出城,还没站稳,身后大门又缓缓关上。 冷风吹,眼前是来势汹汹的幽州参事,唯有他一人,站在护城河边,孤零零的。 怎么办? 徐圭言把他丢出来,谈判? 李子由想把徐圭言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嘴上都是民族大义的话,让他骑马难下,难道皇亲国戚就是出去挡灾用的吗? 他在心中冷哼一声,在徐圭言心中,或许可能是这样的。 不过还好,一切顺利解决,等了许久,城门才缓缓放下来,巨石落下,尘土飞扬。 李子由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徐圭言第一个过去迎接,而后,流畅地下跪请罪,身后的县兵以及县衙的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来。 李子由见状,自然也不好对徐圭言发脾气,“徐县令为秋闱有功,我自然不会责罚你,都是为了凉州城百姓,起来吧。” 徐圭言没起身,“,明后两日,我也会坚守在城门边,如果再有今日之事发生,还 顾慎如背着手,,叹出一口气,“好,我们不会怪罪你,起来吧。” 徐圭言站起身来,看向李子由,,不知为何,李子由始终觉得她觉的笑。 李子由慢慢走上前,身后的县兵们散开,唯有两人站在人流之中。 “你不信我。” “只是抓流民而已,何须如此兴师动众?” “因为刘谦明留下的账本,我差点丢了小命,自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账本?” “哦,你不知道吗?刘谦明在账本里记录了受贿、行贿的银两明细。” 李子由盯着徐圭言看。 “我算是明白,为何圣上要我从税制改革入手,原来是该流向朝廷的银子,去了其他地方。银钱无眼,拥者无德,灾祸难料。”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徐圭言并为多言,只是看着他笑。 风吹过,他额间的碎发飘起,先前的不满随着风消散不见。 好在秋闱是平安度过了,在考院内的考生根本不知道,在他们考试的时候,外面发生的惊险事故。 秋闱结束后的第一日,凉州城门大开,广迎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色人等。 彻底放松下来的徐圭言也休息了两日,与此同时,秦斯礼和顾书意的婚事正式走上流程,凉州城内外都在议论此事。 徐圭言仍旧住在百花园,秦府有喜事,百花园内自然是热闹极了。 “这里也要挂红灯楼,还有这里……” “这个画挂歪了,往右一些……” “姑娘,劳烦您动动,这个地方要贴字画的……”忙活的丫鬟看向徐圭言,徐圭言正坐在木桌边品茗,也不是故意挡着人家干活的。 徐圭言斜了一眼,丫鬟怯生生地走开,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这喜气蔓延在秦府之中,后院老太太谢照晚也忙活着,祖孙一人坐在桌边对喜帖的名单。 整理到一半,谢照晚叹了一口气,“终于盼到你成亲了,你们都还在的时候,我还想过,到底是哪个孙辈儿的孩子第一个成婚,没想到现在,秦家就剩下一你个人了,也就你能成婚了。” 秦斯礼在烛光下,看着祖母经历过风霜的侧脸,罕见地温和一笑,“祖母。” 谢照晚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他说:“成婚后,你们要好好过日子,你这些年在外面风流的事我也略知一一,成亲后要好好对书意,她是个温良淳朴的好孩子,有不懂的地方,你比她大,教教她也好。” “好,悉听尊便。” 秦斯礼抬手搂住祖母的肩膀,轻拍了一下。 “哎——”谢照晚又叹了一口气,“你说,要是他们还活着多好?” 秦斯礼脸上的笑容没变,只是默默收回了手,低下头仔细弄大红色的喜帖。 “你们几个孩子中,你大哥温润如玉,憨厚可靠,为人低调……”谢照晚絮絮叨叨念起来,陷入了回忆之中,秦斯礼偶尔抬头看看她哀伤的表情。 似乎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悲凉。 秦斯礼低下头继续摆弄着婚宴要用的东西,本来红彤彤喜庆的请帖变得无比刺眼,甚至连他都想觉得红色的喜帖像是血。 秦家人的血混在一起,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只觉得无比恶心。 扔开手里的东西,他站起身来,忍着不舒服还小心翼翼地哄着老太太,“祖母,我先出去一趟,有点公事没处理完。” 说罢,他便仓皇逃走。 谢照晚自顾自地说着,没理会跑走的秦斯礼,一旁的王嬷嬷走过来,捡起秦斯礼仓促离开时碰掉的喜帖。 “老太太,事情都过去了,现在有好日子过了,您还何必老提以前呢?死了的人没法再活了。” 谢照晚听到这话,猛地愣住了,片刻后,她又开始自怨自艾,“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嬷嬷在一旁安慰道:“活着享福啊,秦斯礼这孩子挺好的,我离开秦家后也没个安稳落脚处,他有本事了,又把我请过来,知道我离不开您,也算是有孝心了。” “有孝心?”谢照晚哈哈大笑,怒气冲冲地说:“他就是个没骨气的东西,刚到凉州来,骨头软得不行,见谁都跪。我秦家、谢家,满门忠烈,可生不出这种东西,也不知道他随了谁!” “您可不能这么说,他靠跪人,跪出了您的一条命。” “这么活着,还不如让我去死呢。”谢照晚语气软了些,王嬷嬷心中虽为秦斯礼打抱不平,但看着在气头上的谢照晚,也不好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秦斯礼要成家了,秦家总归是有后了。” 谢照晚不知为何摇了摇头,“但愿这回他遇到的人,是个良人,不会让他失了心智。” 又提起徐家那个女儿,王嬷嬷都觉得好笑,“您一把年纪了,怎么总是跟小辈过不去呢?” 谢照晚看过去,“我是不喜欢秦斯礼,但我和他是一家人,面对外人的时候,自然是外人的不对,况且这回就是他徐家的女儿不仁义,我为什么说不得?这仇我得记一辈子,见到她了,我非要问个清楚,再给她一顿教训,告诉她秦斯礼在她面前是个软骨头,但我们秦家可不是好惹的!” 王嬷嬷自然是知道徐圭言在凉州城当县令,但如果老太太知道了她是县令,还不一定要发什么脾气呢,她偷摸着笑了一下,仍旧安慰着她。 “都过去几年了,您还惦记着她呢?我估计秦斯礼早就忘了吧。” “忘了?”谢照晚冷哼一声,“他才没忘呢,我赶走的那个竹城,看着和徐家的女儿有五六分像,秦斯礼养了她这么多年,还想着收为妾室,你说他忘了?” 王嬷嬷的手一顿,“那都是个别的。” “什么个别的,这些年他出去鬼混,都是照着那个白眼狼找的,”说着谢照晚长叹一声,“这里像点、哪里像点,七八分没有,三四分总归是有的。” 王嬷嬷听到这里不说话了,但还是想知道,要是老太太知道徐圭言日日和秦斯礼在一间房里办公,得气成什么模样? “不过还好,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成亲后不会出去乱搞的。” 谢照晚说完就站起身了,“累了,弄不动了,明日再接着弄吧。” 王嬷嬷扶着谢照晚到床榻边,伺候着老太太睡觉。 这厢秦斯礼去了醉月楼,大手一挥,包了最大的地方,来者皆是客,他买单。 秦斯礼还有不少胡人朋友,一人一杯酒,下肚后秦斯礼便醉醺醺地斜躺在榻上。 “叫几个胡姬来助兴?” 秦斯礼眯着眼,手撑着头,“随你……” 笙歌鼎沸后,秦斯礼半醉不醉,宝盖都扶不住他,拖进了马车后,在暗夜中漆黑的街市上走着,马蹄声回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极其清脆。 回了府邸,秦斯礼执意要去老太太院子里。 宝盖和秦百顺出来拦都拦不住。 秦斯礼走到老太太房子门前大叫,“祖母!我回来了——祖母,喜帖还没弄好呢——出来弄喜帖啊——” “祖母——” 王嬷嬷从小门出来了,看到罪得不成样子的秦斯礼,无奈叹了一口气。 “走吧走吧,老太太也被吵醒了,快把他扶回去……” 入了房,秦斯礼烂醉如泥地躺倒在床上,宝盖和秦百顺,费劲力气帮着他脱了鞋,脱了衣物,平日里这些事都是竹城做的,少了个她,自己伺候不来。 等屋子里忙完后,宝盖才吹灭烛火走了出去。 秦斯礼睡得不踏实,梦里陈年往事交错出现,红灯笼,热闹的秦府张灯结彩,可一瞬间什么人都没了,只剩下大红灯笼在空中摇曳。 突然,一阵温热将他包围。 秦斯礼半梦半醒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笑着问她你是谁,哪家的姑娘,怎么这么俊?可曾许配了人家…… 说的太多,他口干舌燥,闭着眼叫水,“水,我要喝水……” 不一会儿,还真有水润了嗓子,此刻他也醒了些,但酒还让他微醺,半眯着眼,他拉着那人的胳膊,看不清人脸,但依稀觉得是个美人儿,于是便不正经地说:“这儿怎么有个美人?” 那人贴近了他,“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秦斯礼努力睁眼,也看不清来人,但看清了轮廓,他抬手就把人往怀里带。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你在外面的院子住着,等……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啊……” “你这么心急做什么……秋闱结束你就回来了……?” 美人在怀,突然秦斯礼就觉得燥热起来,上下其手。 可怀里的人居然还挣扎,秦斯礼闷哼着笑了,张开双臂抱住她,把头埋在美人的温柔乡中,“怎么害羞了?” 美人没说话,秦斯礼深吸了一口美人身上的味道,翻了个身,“别害羞,欲拒还迎……大爷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个……” 说完暧昧一笑,手掌伸入,轻轻抚摸着她。 “我慢慢来……” 身下美人也没了反抗的动作,搂着他的脖子要亲他的脸颊和唇。 可秦斯礼下意识地躲开了,“竹城,别坏我规矩……” 身下的人不动了,秦斯礼窸窸窣窣揭开自己的衣服,正要脱身下美人的衣服时,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几个巴掌拍过来。 “啪啪啪啪——” 秦斯礼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睛都睁不开。 巴掌带来的疼痛消失后,紧接着是喉咙被紧紧掐住。 “救命——救——” 秦斯礼喝了酒没力气,全身软绵绵的,想要反抗都不知道该怎么反抗。 “别叫了——” 骑在身上的女人冷言冷语地说。 秦斯礼听到这声音,浑身僵住。 徐圭言用力地掐他的脖子,秦斯礼紧咬着唇一声不出。 “睁开眼,好好看看老娘是谁啊!” 一个巴掌落下。 秦斯礼不做反抗,像一只受了惊的狗。 “秦斯礼,你把我当谁了?嗯?” “啪——” 又是清脆的一巴掌。 “秦斯礼,你居然敢有其他女人!” 徐圭言满眼猩红,巴掌落下,正要好好审问秦斯礼怎么回事的时候,外面突然都是脚步声,火把的光突然将屋外照亮。 她还没来及的松开手,门就被踹开了。 秦家老太太,谢照晚,赫然出现在了门口。 徐圭言的手一松,迎上了谢照晚的眼,两人相顾无言。 此时此刻,秦斯礼急忙起身拿起被子包裹住了徐圭言,可他上身赤裸,冷风吹进来,身上的汗珠滚落,他瞬间清醒了,可他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谢照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王嬷嬷的搀扶下,往前走了几步,抬手,颤抖地指向被子里的人。 “这是谁……这是谁啊?这是竹城吗……” 秦斯礼抿着唇看她,漆黑的眼眸在夜色中无比深沉。 谢照晚靠在王嬷嬷身边,“秦斯礼,这是徐圭言?” 秦斯礼依旧默不作声,被子里的人动了下,他紧紧地勒住她,不让她动一下。 “啊——” 一声凄厉的叫声从谢照晚喉咙里迸发出来,紧接着她便昏了过去。 第30章 徐圭言巧言应对谢老太,秋闱放榜一家欢喜一家愁【VIP】 谢照晚被秦斯礼气得晕倒,秦府整夜都不安生。 直到天亮,也不见一个奴仆出府。 秦斯礼顶着被扇肿的脸坐在老太太院里的正厅,王嬷嬷在屋子里伺候着,郎中也被安排住在秦府整夜未离开。 “郎君,您先去休息吧,郎中说老太太还得一阵子才能醒。” 手肘支着头的头秦斯礼抬起头看她,打了个哈欠后缓缓伸了一个懒腰,“不用了,王嬷嬷,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我守着。” 王嬷嬷看着秦斯礼憔悴的模样,自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无奈叹了一口气,走出去,关好了门。 屋内寂静,门外鸟鸣声叽叽喳喳,隔着门听不大清。 秦斯礼靠在罗汉椅上,仰着头,目光看向头顶精巧复杂的房梁。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内突然有微弱的叫声,秦斯礼急忙起身跑进去,谢照晚还没醒,但嘴里一直念着要喝水。 秦斯礼倒了杯水,走过去,扶起老太太,想着法子给她喂水喝。 哪知老太太睁开眼瞧见了他,侧过头,冷言冷语道:“你去把王嬷嬷叫来。” “王嬷嬷伺候您一晚,她刚回屋睡觉了。您想做什么,吩咐我就是了。” 要么说老太太还是身子硬朗,拿起茶杯朝秦斯礼狠狠砸过去,这么近的距离,他愣是一下都没躲,茶杯碰脸闷声响起,温水也洒了一脸,“跪着!” 秦斯礼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站起身后退几步,跪了下来。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秦斯礼垂着头,“好。” “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她是新来的凉州县令。” 谢照晚皱起眉头,想到当时竹城的反应,还有院子里的人对她的态度,更气了,“你让下面的人瞒着我?” “是。一是您不喜欢她,二是我以为她被叫回长安后就不会回来了。” 谢照晚深吸了一口气,“你知道她是县令,怎么还要去做主簿?” “顾刺史授意,我没法拒绝。” “胡扯!”谢照晚抬手用力拍了拍床,“我看你就是放不下她!还让她爬床!” “昨夜吃了酒,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到我的屋子里、上我的床的。” “这是第几次?” 秦斯礼抬头看向老太太,“第一次。” 谢照晚闭上了眼,哽着脖子,“她把秦家害得这么惨,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啊?” 秦斯礼又垂下头,默不作声。 “你要和顾家的人成婚了,你知道吗?这不是儿戏,顾书意会是你明媒正娶的妻,现在你又招惹徐家的女儿,还能有安生日子吗?” 秦斯礼抿着唇,仍旧一言不发。 “你能保证,和她再无瓜葛吗?” 秦斯礼点头。 “顾书意知道你们之前的事吗?” 秦斯礼摇头,“他们只知道是徐圭言写了讨秦……”后面两个字他说不出来,“他们只知道我们有仇,婚约一事除了长安跟来的旧人,旁人一概不知。” “不知到好啊……”谢照晚终于舒心了些,“从今日起,你便辞了主簿吧,离她远一些。” 秦斯礼犹豫了一下才说,“主簿是冯、顾两家安排我去的,他们知晓我与徐圭言有仇,遂让我监视她。” “监视到你自己的屋子里了?” 秦斯礼平静地看着谢照晚,无言以对。 “你要怎么面对秦家的列祖列宗?你要怎么面对那些死去的家人?你父母,你的兄弟手足,还有你的妹妹?” 秦斯礼喉结一动。 “徐圭言比他们重要?” “不是。” “那你去和她说清楚,你要成婚了,让她离你远点。” “说过了,没用。” 谢照晚盯着自己的孙子看,片刻后才说:“你叫她来,我和她说!” 秦斯礼看着谢照晚,纹丝不动。 谢照晚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来,有些眩晕但手撑着床还是坐稳了,“我去找她,我亲自去找她成吧?我一个老太太,去求她,求求她离我们秦家远一点!” 秦斯礼见她又生气了,急忙说:“祖母,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一会儿我叫她和你说。” “让宝盖去,让宝盖去请她来!” 秦斯礼点点头。 谢照晚哀叹一声,满脸悲哀,“你去祠堂抄十遍家法。” “好,我去,”秦斯礼站起身,“祖母,这件事是我的错,您尽管责罚我。” 听到这话,谢照晚极怒反笑,“怎么,到现在你的床,你们两个都有问题,难不成你能还 秦斯礼生怕老太太再出什么意外,退了出去,又叫来郎中让他进 交代好一切后,他才去了祠堂。 ,她一点都不意外。 老太太晕倒后,秦斯礼甩开她就过去扶老太太了,离开的 说实话,那一瞬间,她心中闪过一丝害怕。 从秦府回*到百花园,她睁眼躺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想明白。 那是秦斯礼的祖母,又不是她祖母,她慌什么? 再说,秦斯礼还认错了人,他难道不是罪上加罪? “县令,我们家老太太请您过去……”宝盖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他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堂一县令,居然爬人家的床。 真不害臊。 徐圭言回神,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就去。” 从百花园出发,不一会儿到了秦府,她跟着宝盖走了进去。 秦府里的仆人和小厮这才看清楚县令的样貌,几个人在她走过去后议论,“这不是几月前说怀了郎君孩子的女人……” “妈呀,居然是县令……” 徐圭言回头瞥了一眼,几人闭上嘴散开了。 进了门,徐圭言便看到了之前见过的王嬷嬷。年岁已久,但她也还记得这位老嬷嬷。 “您好,很久不见。” 王嬷嬷点点头,没多寒暄,“老太太在屋里等你。” 徐圭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谢照晚半靠在床边,徐圭言放慢了脚步,走到桌边。 “谢老太太,您好,很久不见了。” 谢照晚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情绪,“请坐。” 徐圭言坐到了桌子边。 “徐家姑娘真是有出息,从户部尚校书郎到凉州城县令,年轻有为。” 虽然是夸赞,但是徐圭言听着有些不太舒服。 “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有今日的成就,也不意外,”谢照晚看着她认真地说,“但是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也应该清楚。” 徐圭言点点头,和秦斯礼一个模样,什么话都不说,只等着对方说完。 “秦家出了事,现在只活了我和秦斯礼两个人,能有今日,庆幸。秦斯礼本来细皮嫩肉的,在长安,除了作诗饮酒,他什么都不会。” 谢照晚说到这里,神情悲哀,“我们徒步从长安走到比这里还要远的的地方,沙漠、雪山,一路上饿死的饿死,冻死的冻死,病的病死。我老了,本应该先死的,可秦斯礼他照顾着我。” “我走不动了,他去求兵卒,求人家让我坐马车,或者骑马。人家要求他下跪,他就下跪;要他作诗夸他,他就作诗;要他做苦力,他就做苦力;要他唱个曲儿助兴,他就穿着囚服镣铐,带着笑迎合。” 徐圭言听到这里也是一惊,她从没想过那么傲气的秦斯礼会有这般遭遇。 谢照晚捕捉到了她的情绪,无奈笑笑,“我渴了,他就穿着单薄的衣服去雪山上挖雪,最白的雪,放在手里化成了水,还要捂热,然后喂给我喝。” “新帝大赦天下,秦斯礼能有个正经身份出来赚银子,我一个老太婆什么也做不了,他就背着我去刘谦明家门口跪着,祈求县令帮帮他。好歹刘谦明和秦家是旧交,给了间柴房,我住了进去,秦斯礼呢,出门做苦力。” 徐圭言瞪着眼睛听,老太太口中的秦斯礼完完全全是她不认识的,陌生的人。 “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他做生意,一两年后也有了些钱。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他的苦楚我都看在眼中,我们祖孙二人能有今日,多亏了他。” 秦斯礼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出去做苦力? 徐圭言没法想象,只不过,她突然想到昨晚伸进她衣服中在她腰部摇曳的手,很糙,她都有些疼。 想到这个,她脸一红。 谢照晚当然是不知道徐圭言在想什么,“所以,徐姑娘、徐县令,请您给秦斯礼留条活路吧,成吗?” 徐圭言皱起眉头,“我没有断他活路。” “你当初怎么对我家的,你忘了吗?” 当然没忘,秦斯礼天天提醒她,她怎么会忘呢? “他现在有了好的婚事,也算有钱,能过个安稳的日子就已经很知足了。” “和顾书意结婚为什么就能过安稳日子?我给他带来过什么不安稳吗?”徐圭言皱着眉头问,“秦家出事,也是秦家自己做错了选择,我那么做也是为了我自己能活,难道你觉得我跟着秦家一起被流放,让秦斯礼跳舞保护我这样才够真心吗?” 谢照晚听完后睁大了眼,她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女娃娃这么会能言善辩,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落井下石,秦斯礼不恨你吗?” “让我跟着秦斯礼一起被流放,我会恨他的,”徐圭言顿了顿,“在我恨他和他恨我之间,我选择后者,我活着,就有可能帮他翻案。” 谢照晚被说的哑口无言。 最后她只好搬出秦斯礼要结婚的事,“他有婚约了,放榜后他就要成亲了,你还缠着他,说出去不怕人笑?” 这确实是个问题,徐圭言想了一下说,“和顾书意成婚,他才没有安生日子过。顾慎如要谋反,边疆起义,你还想看你孙子再经历这一遭吗?” “什么?此话可当真?” “这话我对谁都没说过,包括秦斯礼。谢家老太太,我和你说,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我是对他还有感情,更重要的是,你想过平凡日子,和刺史的女儿结亲,这不根本就没法过平凡日子,更何况他还有造反的心。” 最后,徐圭言得出结论,“你说那么多套话,其实就是讨厌我,觉得我落井下石,人品不行。” “对。” 两人对视,都沉默着。 谢照晚打破了沉默,“我不希望秦斯礼和你有什么私下的往来,他的婚事你一个外人也轮不到你做主。” 徐圭言点点头,“我明白了。” 谢照晚刚要说谢谢,没想到徐圭言说:“你找我,是因为你管不了秦斯礼,他并不想和我断得清楚、明白。” 徐圭言这态度比昨晚那一副赤裸画面更让她崩溃无语。 “徐圭言,你到底明白没,我不喜欢你,秦家不欢迎你,你对秦家落井下石,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你还缠着秦斯礼做什么。” “我才不管天下人怎么说,我想缠着他,就缠着他,我们先有婚约的。” “那姻缘早就不做数了!” “我说做数就做数,”徐圭言站起身,“老太太,我也不说话气你了,你好好养病吧,我还有公事,先走了。” 老太太被她气得直咳嗽,郎中听到声音,在门外禀报一声才进来。 祠堂外老太太被徐圭言气得不轻,祠堂内,秦斯礼抄家法抄得心不在焉。 徐圭言没走一会儿,宝盖偷偷溜进祠堂,找秦斯礼回话,“郎君,徐县令走了。” “老太太怎么样?” “还行……”宝盖摸不到头脑,明明说郎君和县令是旧敌,两人在外也是针尖对麦芒,可怎么说睡到一张床上就混到一起了? 宝盖不敢问,老实回答完问题后,秦斯礼便让他出去了。 在祠堂呆着,一呆便是好几日。 初试放榜那日,冯淑娇一大早穿着红彤彤的衣服,上好妆后就要去看榜。 一旁的顾慎如看着冯淑娇风风火火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不过是一次秋闱,何必如此焦急,去早了也不能改变结果。” 冯淑娇明媚一笑,“早知道早好,成了,就早点开心;落榜了,那就痛快哭一场,然后赶紧准备其他路子。” 顾慎如笑笑,随她去吧。 出了院子,冯淑娇脸上情绪才变得不对劲。她不知道顾书意上一次看到了什么,找了半日,在小书房找到了人。 当时顾书意的情绪不对,可忍着科考,母女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冯淑娇觉得她们母女之间多了层隔阂,两人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走了几步,冯淑娇摇摇头,走到顾书意院子门前,深吸了好久口气,才急匆匆地进去,拉着顾书意就要去,去看榜。 可顾书意让她等等,拉上了顾书华,“娘,我们一起去吧。” 冯淑娇无奈翻了个白眼。 三人一辆马车,冯淑娇看到顾书华只觉得晦气。 到了放榜的地方,顾书意、顾书华和长青下车去看,冯淑娇等在马车上,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过了片刻,长青小跑着回来,笑眯眯地说:“夫人夫人!小姐上榜了,考上了!” 冯淑娇听到后松了一口气,肩膀一下子松了下去,靠在软榻上,不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女儿行,我没做到的事,她就能做到!” 说完,她便要下车,长青撩开帘子,冯淑娇扶着马车夫的肩膀下了车,远看着顾书意和顾书华一同走过来。 “那小子呢?上了没有?” “没有,”长青小声说,“但他也不伤心。” 冯淑娇哼了一声,“区区一个小妾,能生出什么好儿子?谁都不如我女儿优秀,”说完笑着迎了上去。 “书意,走吧,回家娘给你庆祝,开心开心。” 顾书意笑了笑,余光撇了一眼顾书华,冯淑娇没看他,“走吧,上车,我们回家。” 顾慎如知道了顾书华没上榜,气得摔了手中的茶杯。 “我让人给你做推荐,成绩过得去就能上榜,你怎么回事?” 冯淑娇听到这话,垂眸不语,他还是喜欢推儿子,顾书意上了榜也不见她开心。 顾书华站在厅堂正中间,手垂在身体两侧,“父亲,我就不是读书的料……” 顾书意站在他身后,也帮着他说话,“父亲,弟弟是用功读书了的,他只不过是……”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顾慎如对着顾书意怒吼,“你弟弟用功读书比不过你,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你考上了就好了?你不过是一个女人,最终还是结婚生子的,考上了有什么用?!” 这话一出顾书意人都傻了,她看向母亲,冯淑娇也一愣,当即反驳道:“有没有用,我们家书意是自己考了,顾书华是个男子,你还给他写了个推荐,最终他不也没考上吗?” 顾书意听着母亲这么说,眉头又是一皱,她不懂母亲为什么要在顾书华的面前说这种话,分明是在挑拨她和顾书华之间的关系。 “母亲……” “冯淑娇!” 父女两人同时叫出了声,冯淑娇也是一愣,目光在两人中间扫了一圈,也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 “呵,一个护着弟弟,一个护着儿子,我是为了谁啊!”她嗤笑一声,“你们顾家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就要出门。 好巧不巧,遇到了送信的小厮,长青在门外接过信,递给了顾慎如。 顾慎如打开扫了一眼,叫住了冯淑娇。 “你看看,这就是你女儿考上的原因。”说罢将信扔在地上。 冯淑娇有些疑惑,转身走了过去,捡起地上的信,仔细一看,竟然是徐圭言为顾书意写了推荐信,她才勉强够上榜! “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徐圭言走的这么近了。” 顾慎如阴阳怪气地问,“不解释解释?” 冯淑娇眯了眯眼,“我和她,从未有过交集,更何况,她还是一女子,我有什么要解释的?” 顾书意听到后也是一惊,她走到母亲身边接过信,细细一看,居然真的是徐圭言推荐了她。 “她一个小小县令推的人上了榜,我一个刺史推的人却落了榜,可笑,”顾慎如起身拍了拍袖子,便走了。 冯淑娇确确实实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屋子里的局外人,顾书华在这个时候说话了,“母亲,如果没事,我就先走了。” 冯淑娇点点头,也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琢磨了一下,想着给徐圭言送些礼物,可又没送,毕竟徐圭言是公事公办,没有和她商量过,现在送礼过于显眼了。 再一琢磨,冯淑娇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找了那么多门路,唯独没想到是这么一个人给了她条活路。 不知道该说徐圭言是看在顾慎如的面子上做了这件事,还是说她为了巴结冯家人这么做,总而言之,这个人情债她是欠下来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小厮圈内议论纷纷,大婚当日新郎消失不见【VIP】 “徐县令居然给你写了帖子,”顾书华和顾书意两人从正厅往外走,“你认识她吗?” 顾书意摇头,喜事发生她却没有什么喜悦之情,“母亲、父亲也和徐县令没什么来往,她突然帮我写请帖做推荐,怕是另有所图。” “那倒也是,父亲是刺史不说,母亲也是将相冯家,徐县令这么做也十分讨巧。”顾书华点点头,“不管怎么说,你过了初试,就好好准备去长安的事吧。” 顾书意扯着嘴角笑了笑,“弟弟你忘了,我还要成婚呢,成婚后,我再准备去长安的事,”她叹了一口气。 “怎么,你怕秦斯礼他不让你走?”顾书华笑着问。 “他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顾书意想的是那日她看到的母亲和凉州郡公的事,两人在厅堂里说什么她听不清,但她分明看到李子由其身站到母亲面前弯下腰去。 后面父亲来了,她便跑了。 “凉州郡公李子由,你了解他吗?”顾书意停下脚步,“他可曾婚配?又或者是有什么意中人没有?” 顾书华摇头,“未曾婚配,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意中人……怎么了?”他坏笑着说:“姐姐,过两日你可要成婚了,打听其他男子的婚事,可不好。” 顾书意有些不好意思,“我当然不是为了我自己才问的,只是好奇。” “那你是为了谁?好奇什么?” 顾书意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你这人,怎么什么事都要一探究竟,说个话没完没了的……” 顾书华笑着没继续问了,“姐姐,前些日子我听父亲说起过,县衙又要征兵了,我打算报名试一下。” “真要去?” “嗯,我想好了,我不适合读书,但这天下也不尽然是读书人的天下,我定然会走出自己的一条路。” 顾书意虽然对他不能陪同自己一起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感到惋惜,但知道他有自己的选择,心中也多了几分舒心。 顾、秦两家大婚,喜气遍布整个凉州城。 而秦斯礼在合卺宴前一日才从祠堂里出来,抄完家法,呈到老太太面前。 谢照晚坐在胡床上撇了一眼抄好的家法,“让你抄家法,是想让你知道秦家祖宗的不易,日后你再遇到徐圭言,想起这份不易才好。” 秦斯礼垂头站在原地,听到这话点了点头。 谢照晚看着颓然的秦斯礼,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知错了吗?” “知错了。” “再见到徐圭言,你该怎么做?” “离她远远的。” “如果做不到怎么办?” 秦斯礼轻叹一声,抬头对上谢照晚决绝的目光,一顿,而后只好说:“祖母,如果我做不到,就让天打雷劈,真心永被辜负,可好?” 谢照晚盯着秦斯礼看,沉默片刻后才说,“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怎么对得起你受过的苦?” 这么一说,秦斯礼脸色微变,“谁说我不记得那些痛楚?我早就对她没有什么牵挂了,祖母放心,婚后我定会好好喝书意过日子,离徐圭言远远的。” 谢照晚缓缓闭上了眼,希望他能说到做到。 两人说完,难得一起吃了顿早食,饭后,秦斯礼如往常一样去了县衙。 秦斯礼被关起来一事除了徐圭言,无人知晓。秦府内的小厮、丫鬟们也一如往常一样忙碌着婚宴一事,半句秦斯礼被老太太捉奸在床的事都没说出口。 一日忙活完后,小厮们发了月钱,去了往日里吃酒的地方潇洒。 “秦家大婚,你们没少得赏吧?” “没多少银钱,秦家没个女主人,银子都是管家管着,他自己偷拿了不少,给我们的是刚刚好啊……” “你家郎君不清楚吗?” “谁知道呢……大婚用的青瓷花盆,顶天一贯钱,结果他非说两贯,其中差价定然是进了他自己的口袋。我们这些下人都知道,郎君是商人,肯定也清楚这其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啊?那你们郎君发现了也没什么反应吗?” “没有啊,百花园建造的时候,雇佣来的工匠,每人每日一百文,他记账的时候写成了两百文,反正都是郎君花钱,哎……” “其实让下人拿点钱,好办事。你看顾家的冯夫人,哪一次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着好处,下人才能好好办事。” “也没错,只是…” 这旁几个小厮说这话,小厮。 “呦,你们几个这么早来,“明日大婚,冯夫人给了我们不少赏,但也熬人,忙活这 桌子旁几个小厮咯咯笑起来,其中有人问,“到秦家,日后我们还有好日子过吗?” “顾姑娘整日里就是读书,活得不食人间烟火,但品行是一等一的好……不过吧,有时候过于善良了,反而失了人心。” “现在秦府是管家一手遮天,就算有个新来的宝盖,也没法……” “又说管家呢?”一个和管家亲近的小厮进来,“人家干一份活收一分钱,老说管家做什么,做好自己的事。” 和管家亲近的小厮坐了几句话后坐下来,要了酒和小菜,吃了几口,突然神秘地说,“前两日,秦府出了大事。” 旁边的人凑过来,“什么大事?怎么了?结亲不是大事吗?” “不是,不是!”那人大手一挥,“和县令有关的事。” “什么意思?” “县令和我家郎君可大有渊源……” “他们不是仇人吗?” “不是,这事儿太复杂了……我家老太太都被气晕了,反正是因为县令和我家郎君……听管家说啊,那日他看到县令从郎君家里出来,定然是为了这个事,老太太才生气的……” “啊?” 一群人唧唧歪歪说了起来,酒是一坛接着一坛喝下去,笑声不断,十分热闹。最终一群人也没热闹多久,第二日还有合卺宴这等大事,也都不敢怠慢,放松是放松,误了大事可是得罪了主人家,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顾家仆人刚回去躺下没多久,不到五更天,顾府的门被敲得邦邦作响。 “吱——” 门打开,门内的人睡眼惺忪,“您好……” 话没说完,门外的人喘着粗气说,“不好了不好了,我家郎君不见了!” “你家郎君不见了……你家郎君是谁啊不见了……” 门内门外的人对视片刻,门内的人才醒过来,跳起来重复了一遍,“你家郎君不见了!?今日大婚,你家郎君不见了!?” 宝盖点头如捣蒜,焦急地说:“是啊是啊,老夫人派我过来,我们找了一整夜都没见到人,还请顾刺史、冯夫人帮忙啊!” 门内的人来不及回应,送了手就往屋子里跑。 不一会儿,整个顾府都苏醒过来,脚步声匆匆,灯笼一盏接着一盏在各个院落中亮起来。 “出了什么事?”冯淑娇睡眼惺忪地看着帘子外面,顾慎如正更衣。 “秦斯礼不见了。” “……”冯淑娇反应了一下,而后睁大了眼,“他不见了?他去哪里了!?”说着掀开帘子也要更衣。 “谢家老太太在门外,她说找了一夜,都没看到人,特意来请罪,也让我们帮忙找。” 冯淑娇穿着衣服,听到顾慎如的话,思虑后才发应过来,怒气腾腾地说:“这哪里是什么请罪,腿长在秦斯礼身上,难不成能有人劫了他?凉州城内谁有这个胆子!?” “哼,怕是他不想娶我们家书意,联合老太太过来玩弄我们!” 顾慎如也是这么想的,拧着眉头走了出去。 谢照晚在正厅里等了许久,等到了顾慎如,一见到他,谢照晚便要下跪,“还请刺史降罪……” 顾慎如急忙扶着老太太起来,“您别这样,怎么个情况,现在找到人才是要紧事。” 谢照晚叹了一口气,坐在椅子说上,“近些日子秦斯礼犯了错,我罚他在祠堂抄家法,昨日才从祠堂里出来,早食后去了府衙,晚上也回来了,可就那么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我以为郎君是有事出去一趟,没想到到了夜里,郎君还没回来,”宝盖在一旁接上了话,“然后我想再等等,没想到要睡的时候,他也还没回来。所以我就跟管家一同出去找人……” 秦百顺在一旁舔了舔干裂的唇,“我们找了郎君经常去的地方,还有商队,还有外面的庄子,怎么都没找到郎君……” “他们没找到人,我才出面找人的。可找了一大圈,一直都找不到人,今日顾、秦两家大婚,找不到人,我怕出了乱子,我这个老太婆只能找您来帮帮我了。” 顾慎如看着谢照晚,模样不像是说慌,也确实是着急。 “他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还没找到人?”顾慎如又问了一遍。 “是的,哪儿都见不到人。” 这个时候,冯淑娇风风火火地赶过来,“谢家老太太,怎么一回事?我家书意准备的是今日大婚,为何秦斯礼躲起来了?你家不想娶,有的是人想着和我们结亲,攀高枝。老太太,别在这个时候折损了我们的面子才好。” 谢照晚也不是软弱的人,听到冯淑娇这么说,自己理亏在先,但冯淑娇劈头盖脸不分青红皂白就过来指责,让她没了面子。 “冯夫人,话不能这么说,秦顾两家大婚,前后出钱出力的都是秦家,面子、里子我们都给足了。要是真不想娶亲,以我秦家的家风,连订亲都不会有!” “现在秦斯礼不见了,我也着急,谁知道他是不是出事了。” 冯淑娇觉得好笑,冷哼一声说:“老太太,他可是秦斯礼,你打听打听,边疆这几个州、道,谁人不知他秦斯礼的名字?况且,和刺史结亲,谁敢在这个时候搞事情!?除了他不想娶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谢照晚被气到跺脚,这下她是什么都解释不清了。 “现在争吵没用,找到人才要紧,”顾慎如等冯淑娇说完话后,才开口说,“谢家老太太,我这就派人出去找,府兵找找人方面更有经验些。” 谢照晚点点头,气消了一些,可过了片刻后又说,“只是……有一事想要麻烦刺史您。” “已经麻烦了,多一事也无所谓,”冯淑娇靠在椅子上,“老太太您说。” “劳烦您去徐县令家看看。” 徐圭言刚洗漱完毕,门外边有人来访,彩云帮她更衣,打扮好后才到正厅。 看到冯淑娇的时候,徐圭言着实一愣。 冯淑娇正品茶,长安的茶好喝,但她生在凉州、长在凉州,还是更喜欢凉州的茶,余光瞥到了站在门口的徐圭言,放下茶杯,笑眼盈盈,“徐县令来了,您这茶不错。” 徐圭言笑了笑,“您就是刺史夫人吧?” 冯淑娇懒洋洋地看在椅背上,“是,但你叫我冯夫人就好,顾夫人我听着有点别扭。” “好,冯夫人。” 徐圭言走到她旁边坐下来,“这一早就来,您是有什么事吗?” 冯淑娇暗中打量徐圭言,面容姣好,脾气也不错,但想到她那些凌厉手段,真是越看越喜欢,“两件事,一件事是想要感谢您帮书意写了帖子。” 徐圭言笑笑,“我看过她的考试卷子,是个人才,所以我才写推荐递上去了。” 冯淑娇点头,接着说,“第二件事,今日书意大婚,但是谢家老太太说找不到秦斯礼人了,她特意让我来县令家看看。” “来我家看看?”徐圭言不解,“这是何意?” “她说您和秦斯礼关系不太好,想破环秦斯礼的婚姻。” “我怎么会这么闲呢?”徐圭言无奈叹口气,“得罪秦斯礼没所谓,得罪冯家、顾家,可是要命。” 冯淑娇哈哈一笑,“我就说徐县令是个有趣的人,既然如此,您不介意的话,我得完成老太太的任务。” 徐圭言大手一挥,“这是百花园,也是秦府的,我白吃白喝住这里许久,也是不好意思,但想看,随便看。” “您真不介意?” “今日大婚,是重要的日子中,找人更是重中之重,您请便。” 冯淑娇点点头,招手然后府兵们进来搜查。 徐圭言当然不在乎,端着茶问冯淑娇,“冯夫人,今日这么早来,早食否?要不要一起?” 冯淑娇没心情吃,找不到人她家书意就得出丑,于是摇摇头,“不了,您吃吧。说实话,作为母亲,我更担心找不到人,在合卺宴上出丑。” 徐圭言站在原地,听到这话后,沉默了一下,“您是个好母亲。” 冯淑娇在这个时候叹了一口气,“她傻,有时候还不领情。” 徐圭言点点头,“那您查着,我先去吃饭,一会要生堂,午后再去合卺宴送贺礼。” 冯淑娇点点头。 看了一圈,也没见到半个人。 冯淑娇和徐圭言又寒暄几句后才离开。 “找到了吗?” “没,可能是老太太弄错了,打扰您了。” “无碍。” 徐圭言站在原地看着她走了出去。 一走出百花园,长青匆匆走过来,“夫人,谢老太太让我去查徐圭言新府,我去了,也没人。” 冯淑娇没好气地上了马车。 “其他地方呢?各个街坊、东市、西市,都去了吗?” “都去了,府兵查了一圈了,就是没见到秦郎君。” 冯淑娇长叹一口气。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能平白无故消失呢? 第32章 钱财换前途,县令细追究【VIP】 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百花园。 徐圭言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饭,而后换好了官服,半乐备好了轿子,浮玉也站在一旁。 她上了轿子,走了一会儿L,半乐走在轿子边的小窗口说,“姑娘,昨个县衙的人过来说,您的住处修缮好了,问咱们何时搬回去住。” 徐圭言掀开帘子,“人不急着动,先把东西搬过去。” “好嘞,”半乐得命,可走了几步后,他又凑上前说,“姑娘,今日这街道怎么这么安静?平时都热闹得不行。” 徐圭言撇撇嘴,“秦斯礼今日大婚……” 片刻后,她又说了一句:“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半乐在一旁哂笑,“姑娘,话不能这么说,长安城内比秦斯礼有财有貌的人多了去了,您之前认识的那些个画家、书法家,各个家世清白,哪个不比秦郎君好?” 徐圭言瞧了一眼便放下了帘子,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到了县衙,一进廉政堂,就见到了李林。 “你来这么早?”徐圭言颇为惊讶,“怎么,你不去秦府凑热闹?” 李林站起身行了个礼后才说,“当然去,但想着先早点来处理公务,秋闱后堆积了好些案子。” 徐圭言走到自己的位置上,“陆县尉来吗?” “他?”李林无奈叹了口气,“您没听说吗?秋闱后,他娘买了个小妾塞到他房里。这几日,他正因此事头疼呢。” “他纳妾了?” 李林捋了一把胡子,“没呢,只是把人领回去了,纳妾的流程还没走,他不愿意。” 这个时候,徐圭言幽幽来了一句:“想当初,我刚来的时候,陆县尉穷得衣服上都是补丁,给他老母亲亲自抓药,身上一股中药味儿L。转眼半年,就都已经能纳妾了。” “之前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李林话说到一半才觉得不对劲,他急忙抬头看向徐圭言,“升官了自然会发财,您看,之前我都吃的是家里带的饭,自从我当上县丞后,我都可以吃醉月楼的餐食了。” 李林笑了笑,“跟着您做事,好处就是多啊。” “工钱够你吃饭,可不一定够他母亲治病的。” 李林悻悻然,也摸不清徐圭言的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更倚重陆县尉,现在当着他的面又说陆明川的不好,到底哪个是真的,他也不清楚。 自然如此,他还是走吧。 “县令,我先回我的院子去了,您有事尽管吩咐我。” 徐圭言摆摆手,李林才离开。他离开没多久后,陆明川就来了,按照惯例他先去廉政堂里请安,而后再回自己的院子。 只是徐圭言见他状态不像是因内院之事而苦闷,“秋闱后征兵这件事的进展如何?” “回县令,很多人报名来。但是,我怕银钱不够发月钱的。” “我看了税收,发县兵月钱绰绰有余,为何不够?” 陆明川想了一下才说,“快过冬了,边疆入冬十分寒冷,所以需要更多银钱买储备物资。而而且一到这个时候,农民的粮食价格就上涨,所需费用自然是更多。” 说到这个,徐圭言一下来了精神,“对了,我记得有些人不符合县兵的标准,而且他们都是商人,为何会愿意加入县兵?” “他们和秦主簿的情况类似。” 徐圭言皱了皱眉头,“类似?都是顾刺史推荐进来的?” 陆明川张了张嘴,徐圭言在有些事上太会偷换概念了,动不动就给他扣一顶大帽子,他只好实话实话,“不是,他们是花钱买官。” “证据呢?” “这事和李县丞有关。” “哦?叫李林过来。” 李林匆匆赶来,听到她问县兵一事,陆明川又说这件事与他有关,李林一时间摸不到头脑。 “我不清楚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徐圭言坐在台子后,看着互相推卸责任的两人,不由得笑出了声,“县兵中那么多只吃不干活的人,我问你一个管县兵的人,你说这事儿L和县丞有关,到底是哪里有关啊?你倒是说啊。” “那些县兵都是花钱买官的,”陆明川看着徐圭言说,“这些人说不上非富即贵,但在凉州城也是有钱的良民,为何会花钱当一个苦力县兵?” “为何?”徐圭言吐出一口气,她的耐心用尽了,瞪着陆明川。 “后唐律令中有一条:在朝廷或地方办事机构中任职的人员,税赋减半;当兵服役者,减免赋税。” 徐圭言身子往后一撤,子,心里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才说,这件事和管赋税的李县丞有关,凉州赋税纷*繁复杂,他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手边的墨盒就朝他扔了过去,“这条律令是这么解释的吗!于国有功者,应当奖赏。当兵者服役免税,你不 “县令息怒。”。 “当兵的都是穷人,这事给他们一条谋生路,不收他们赋税是因为他们太穷了,交了税没钱吃饭,你们倒好,倒反天罡,让那些有钱的更有钱,穷的更穷!” 徐圭言站起身,指着陆明川问,“你是负责征兵的人,那些为非作歹的人能入伍,是不是给你塞银子了!” 陆明川一愣,,“县令明察,绝无此事。” “那你怎么能让这种不符合条件的人当县兵呢?你眼睛瞎吗?” 陆明川爬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另一旁的李林低着头也不说话,这个时候发难,不知道算不算是卸磨杀驴。 “还没钱发月钱,他们花钱买官的钱呢?比他们交税的钱少吧?少了怎么办?饿着那些县兵?这话你也能说得出口!” 徐圭言长叹一口气,手背在身后,对陆明川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从这一次征兵开始,县兵的名单我来定,重新整肃县兵队伍。如果有人要从你那里花钱买官做,你让他来找我。” 陆明川即刻回答:“谢县令宽宏大量。” “还有赋税,”徐圭言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李林,“到底有多少种赋税,能让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们都避之不及?你把每月府衙的赋税账本拿来,我亲自看看。” 李林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好,您稍等。” 说完小跑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翻找账本。一边找一边心慌,好不容易找到了,他身子一顿,这都什么时辰了,秦斯礼怎么还没来? 拿着账本再跑回廉政堂内,徐圭言神情变得平和,他把账本呈上去,徐圭言接过去,随手一翻就放到一旁了。 “好了,今日是秦主簿大婚,我也不耽误你们了。” “您不去吗?”李林看徐圭言没有动身的意思,“这秦主簿也不太懂礼数了,就算是大婚日也要来见你啊。” 徐圭言笑笑,放下手里的茶杯,“无碍,你们先去,我看一下账本,片刻后就动身。” 陆明川站起身,和李林一同兴过礼后才退下。 一出廉政堂,陆明川长叹一口气,身子有些软。 “陆县尉,你是怎么得罪了徐县令啊?”李林在一旁茶言茶语地说,“分明,之前,县令更欣赏的人是你啊。” 陆明川平静地笑了一下,“李县丞您嫉妒了?” “那倒没有,”李林嘿嘿一笑,“您家里三个女人惦记着您,外面还有一个县令惦记您,这福气,您自己收好。” 陆明川摇摇头倒也没说什么,这一段时间徐圭言突然开始敲打他,尤其是问他收银子的事,他真的没收银子。 但却收了人。 一个女人。 想到这个是,他又是一声长叹。 李林侧头瞥了一眼,“不过话又说回来,水至清则无鱼,她不能不懂这个道理吧?这么做对谁都不好啊,还得罪一堆人……” “你是喜欢这三瓜两枣吗?” 李林眼睛瞪圆了,“才仨瓜俩枣吗?我以为得很多呢……一个县兵多少钱啊?” 陆明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手一甩,“你这样还怎么做好官?”说完便急着往前走。 李林小跑着跟上,“话不是这么说的,好官是好官,清官是清官,贪官是贪官,好官可能是清官也可能是贪官,收了银子办大事的是贪官但也是好官,收了银子不办事的,只顾自己享受的是,是贪官但不是好官……” 陆明川是不想听李林在这里胡言乱语。 “哎,陆县尉你慢些,我话还没说完……谁不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国家大义和养家糊口不冲突……” 徐圭言看着两人走了出去,叽叽喳喳的声音逐渐消失,外面悄无声息的时候,她才缓缓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往县衙后院走去。 一路上都没人,只有她自己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走了许久,左拐右拐,沿着一条小道,徐圭言最后停在一间简陋的小屋门前。 徐圭言看着门,心跳愈发得快,犹豫了许久后才轻轻推开。 只见一人静静地坐在阴影中,黑色眼罩遮住了双眼。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微微偏头,露出一张脸色惨白的面容,犹如瓷器般毫无血色,却精致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被束缚的手垂在身子两侧,手指修长,却瘦削到近乎透明,像是再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徐圭言看着他一动不动。 “你来了。” 是平静的陈述,不是疑问。 紧接着,秦斯礼唇边浮起一抹不羁的笑容,淡得近乎虚幻,却带着几分讥讽,又像是对发生的这一切都漫不经心。 徐圭言走上前去,蹲在他面前,把他的眼罩扯下来。 阳光毫无预兆地涌入,秦斯礼微微低下头,睫毛轻颤,似是被刺痛般皱了皱眉,唇边的笑容随之淡去。 他尝试睁开眼睛,却只能无奈地垂下头,任光线流泻在他身上,勾勒出脆弱而孤绝的轮廓。 阳光落在他惨白的面庞上,像是在脆弱的琉璃上流淌,易碎得叫人心悸,令人不自觉地生出怜惜之情,却又惧怕靠近会将他惊破。 胸前的衣服紧绷着,勾勒出他的身形,他并不瘦弱。 徐圭言抬手,指尖几乎是微弱地触碰到他的脸颊,像是在试探,也像是在向他索取些什么。 他的皮肤温暖而柔软,但她的手指却冰冷而颤抖。只是轻轻用力,她便迫使他抬起了头。 “他们都在找你。” 秦斯礼轻笑一声,“几时了?” “你要问何时礼成?还有一个时辰。”徐圭言目光落在手指抚摸的肌肤处,“那天是我不好,气上了头,下手便没了分寸,还疼吗?” 秦斯礼盯着她看,一言不发。 徐圭言对上他的眼,手指仍旧在他脸颊上摩挲,“谢老太太和我说了好多事,我听了之后心很痛。” “这就是你劫我来这里的原因?” 徐圭言收回手,“当然不是,我不想你和她成婚,你分明先和我定了婚约、下了聘礼。同样的事,你怎么还能做第二次?” “我还记得你当众诵读《讨秦檄文》,羞辱我时的模样。” “我说过,那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你怎么就不能体谅我呢?” 秦斯礼深吸一口气,“我做不到。” “我知道,在你看来是我做错了事,无所谓,你怨我就怨吧。但从头到尾……我一直笃信你是我的,这七年来一直如此。” 听到这里,秦斯礼哈哈大笑,几乎是笑出了眼泪,“所以,这就是你在长安笼络那些行头的原因?” 徐圭言听到这里,垂眸,再掀起眼皮看他,“行头怎么了?你现在又比他们高贵多少呢?” 秦斯礼满言讥讽,“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大费周章地劫持这么破败不堪的我来这里?值得吗?” “值得。” 秦斯礼一愣,一腔怒火就这么灭了,他垂下头,半晌不言语。 “徐圭言,你囚禁我于此,到底为了什么?” 他语气悲凉。 “我和你不一样,我只想要活下去,朝堂纷争皆与我无关,从前那番再经历一遍,我会死的,放我一条生路罢。” 秦斯礼抬头,对上徐圭言的眼。 她心中一惊。 他眼尾微微泛红,却没有一滴泪滑落,仿佛连悲伤都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风吹过,撩起他身上衣襟,些许泥土糊在他的手腕处。 他似乎没有察觉,像一尊无魂的雕像,任凭光阴在他身上碾过,无法再挣扎,也不愿再期待。 徐圭言突然慌了神,连忙抱住他。 “……你别这样,我错了……”她轻轻地抱着他,在他耳边呢喃着。 “不是你的错,是我,”秦斯礼轻声说,“是我心软,是我咎由自取,才给你糟贱我的机会。” 徐圭言将他一寸一寸抱紧,头埋在他脖颈处,轻轻蹭着,一下又一下。 “你不能和她成亲,顾慎如是要谋反的,你跟着他们还不如跟着我……我不会放你走,这一遭要是再下地狱,我陪你一起死。” 第33章 大婚不现美佳人,主簿逃走明圭言【VIP】 本是顾家和秦府大喜的日子,不知为何,匆忙而来的府兵将县衙围了起来。 路过的人都快步走过,生怕招惹上府兵出了事。 府兵正中间,骑在马背上的人正是顾书舟,奉父亲的命来县衙找秦斯礼,诺大一个凉州,也只有县衙没有找过了。 他下了马,让跟在身侧的府兵进去报信。 “郎君,我们不是直接进去搜查吗?” 顾书舟无奈地看着他,“我们只是来找人,不是来打县衙的,按照规矩,进去汇报吧。” “要是……里面没人怎么办?” “县令还没到喜宴,自然是在县衙,快进去吧,”顾书舟手背在身后,站在府衙门口,看到路过的人也会闲闲打个招呼。 “今儿顾府大喜,您去吃喜酒了没?” “没……哦,没事,一会儿去吃,来的都是客,不用带东西。” “……” 一阵寒暄后,府衙的兵小跑出来,“郎君,县令有请。” 有了这话,顾书舟才踱步入衙。 徐圭言坐在廉政堂内等他,倒好的热茶,雾气飘出。 “在下顾书舟,拜见徐县令。” “不用如此拘谨,您请坐吧。” 顾书舟放下手,带着礼貌的笑说,“不了,我来就一件事,找人。” 徐圭言喝了一口茶,“何人?” “昨日顾府入了贼,偷走了今日大婚的珠宝,但昨夜太晚又不想惊动了您,遂父亲今日一大早便派我过来寻人。” 徐圭言挑眉,看来顾书舟和冯淑娇也没互通有无,话说得如此含糊不清,倒是怕外人知晓了后生是非,“您找吧,县衙、府衙是一体的,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定会配合。” 顾书舟第一次接触徐圭言,这人出乎意料地好相处,有了允许后,他便带着府兵在县衙内搜查。 徐圭言颓然地坐在廉政堂内的,手旁的茶已经凉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没一会儿,廉政堂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徐圭言没起身,等着那人推门进来。 顾书舟轻轻推开门,看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徐圭言,“叨扰您了,如果您有空,我们就一同去顾府的喜宴吧?” 徐圭言缓缓睁开眼,“没找到人?” 顾书舟不解,徐圭言这话里怎么带着惊讶和失落?“没有,县衙没找到我们想找的人,多有打扰,在喜宴上您一定要多吃、多玩。” 徐圭言直起身子来,又问了一遍,“什么人都没找到?” 顾书舟笑而不语。 徐圭言便站起身,“走吧,我也给秦顾二人大婚准备了大礼。”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府衙,徐圭言上了轿子,掀开帘子落座前,她小声地问半乐,“你可见到了秦斯礼?” 半乐摇头。 “我不是让你看着府衙后门?” 半乐支支吾吾不肯说话,最后指了指浮玉,“我去厕所了,他帮我看了一会儿,我们都没见到秦斯礼。” 徐圭言对上浮玉的眼,他躬身,“并未见到秦家郎君。” 半乐又重复了一遍,“他说他也没见到。” 徐圭言这个时候一反常态,走到浮玉面前,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昆仑奴倒是好生气派,从你被买到徐府,就装模作样,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问你是哪里来的,问你是不是和城外那些盗贼是否有关,你是一句话都不说。” “现在,你又装作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亏我还赐你名字,浮玉,对你寄予厚望,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徐圭言斥责浮玉的声音一发出来,周围静悄悄的,就连顾书舟都觉得奇怪,他听了两句,又觉得是隔山打牛,这话没准儿是说给他听的。 但是,顾书舟又觉得自己多心了,他和徐圭言一不认识,二是两人也没什么矛盾,她不过是说自己奴仆而已,和他有什么关系? “奴不知哪里有对不起姑娘的。” 只听浮玉不卑不亢地回复了一句,顾书舟心里也畅快多了,他又没做错事,何必心虚? 徐圭言看着他,心中怒火无处释放,只好自转一圈,跺了跺脚,“啊!你是我徐府的人,连你也欺负我是不是!” 这话一点都不像一个县令会说出来的,浮玉眉头一挑,嘴角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笑。 “奴错了,不该惹您生气。” 徐圭言摆摆手,转身上了轿子,没好气地说:“走吧走吧,快去吧,” 可哪料到,此时此刻,顾府内喜宴上, “书意!书意人呢?” 冯,在院子里找人,可走了几圈,都没见到顾书意,她的贴身丫鬟跟在冯淑娇身侧,紧张的不得了。 ,她人呢?” 冯淑娇转身看向顾书意的近身丫鬟,“穿好喜服后,你在哪里?书意呢?她周围又有什么人?” 丫鬟低头紧张得手一直颤抖,她突然跪了下去,“夫人饶命,夫人我也不清楚姑娘去了哪里……当时姑娘穿好了喜服,要戴头饰,我便去找嬷嬷了……” “嬷嬷进来后,戴头饰的时候,嬷嬷说还缺东西,我便去闺房里找,等我回来的时候,她人已经不见了,我以为姑娘去了前厅……” 冯淑娇叹了一口气,看着紧张的丫鬟,深知此时大发雷霆不是好时机,“你去把嬷嬷叫来。” 说完,她便进到顾书意的房内,外面宾客盈门,后院内不断出事。 不一会儿,嬷嬷匆匆走进来,冯淑娇皱起眉头,这是帮她装扮的嬷嬷。 “你给书意戴头饰之后,她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嬷嬷摇头,有话要说却又十分犹豫。 “怎么了?”冯淑娇翻了个白眼,“别墨迹了,快说,怎么了?” “我给姑娘戴头饰的时候,凉州郡公来了,他是来找您的,您不在,他便说要等您。” 冯淑娇一下子来了精神,“什么意思?等我,等进了书意的闺房?” “是姑娘请他进来的,说这不符合待客之道……” 冯淑娇哭笑不得,“她一个小姑娘不懂,你一个老太太也不懂?这不符合待客之道!?然后呢!” “本来是等着丫鬟送头饰来,前面有人叫我说您也要戴头饰,我便去了……” “李子由呢?他人呢!?”冯淑娇站起身来,“我去找他问问怎么一回事。” 等在后院门前的小厮也同样着急,他是李子由的近身小厮,李子由进去后一直不见出来,在女眷的院子里呆这么久不合规矩。 他急得打转。 冯淑娇出来后,看到他,瞬间了然。 “你家主子呢?” “回冯夫人,我家郎君……进去后,便一直没见到人出来,”他说着话,低下头,十分不好意思。 顾书意和李子由跑了。 这事简直给她当头一棒,冯淑娇没理会他,拎着华服裙角就往前走,走到了半路又停下来,扭头看着他们一群人怒骂,“一群痴儿,呆若木鸡地站着干什么呢!找人去啊!你家主子丢了,你不找等着给他陪葬吗!” 身后的那群人才如梦初醒,慌忙地动起来了。 冯淑娇拉着自己的丫鬟长青,“你找个人去前厅告诉老爷,就说后院还没忙好,待会儿我就出去了……别说书意不见的事,”说完这话转向嬷嬷,“你去把我的便衣拿出来,备马。” 她往回走,回到院子里三两下换了衣服,扎头后,利落地拿着马鞭从后门上马,一行人追了出去。 冯淑娇蒙面先去了李子由的宅邸,里面只有奴仆,冯淑娇进去了后众人以为来了劫匪,叫着就要往外跑去报官。 “别叫了,是我,”冯淑娇摘了面罩,看着院子里的人,“李子由人呢?他带着我女儿走了,你们见到没有?” 小厮自然是不清楚的,冯淑娇也知道他们不清楚,但还是为难他们,讲了几句后,带着人把李子由府内的东西砸的砸,仍的扔,最后留下一句,“赔钱直接去冯府。” 出了门,冯淑娇一时间有些为难,她是不懂,李子由到底能戴顾书意去哪里。转念一想,李子由才不是什么会惹事的人,顾书意不见了,肯定是这丫头自己的主意。 那么就只能去她想去的地方了。 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你们几个人,在各大开了门的酒肆中看一圈,尤其是李子由经常去的,”她看向李子由的贴身小厮,“你带着他们去。” 一波人去酒肆,另一波人跟着冯淑娇去顾书意经常去的地方。 找了一圈,冯淑娇也没找到顾书意,而此刻,烈日当空。 她仰头瞧了一眼烈日,额头的汗珠缓缓流下,多久没这样了?小时候跟着父亲在军营的时候,她畅快地骑马,听着军营中士兵们的号角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娇滴滴贵妇,摸到马的时候,仍旧是忘不掉在风中奔驰的感觉。 可现在来不及回味那份肆意,她满心焦灼,心中都是顾书意。 “夫人,下来歇息,喝杯水吧,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您别急……” 冯淑娇从马上下来,这不是他们的亲人,他们自然是不懂的,但她嘴里确实干得发痒。 “你回府里看看,这个时辰了,她是不是回去了?” 小厮看着妆容花了,憔悴的夫人,心中也是一软,“好,这就回去了。” 冯淑娇随意坐在长凳上,拿起碗喝了口水。 李子由的贴身小厮小心凑过去,“夫人,您放心,姑娘和我家郎君在一起,他肯定会照顾好姑娘的,不会出事,您放心,我刚才走的时候,也让郡公府的人一同出去找人了。” 冯淑娇斜眸扫了一眼,“他身旁就没跟着其他小厮吗?皇亲国戚就这这么点动静?” 小厮苦笑,看冯淑娇着急的模样,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一盏茶的功夫,那派出去的小厮紧忙赶回来,“夫人,姑娘还没回去。老爷知道这件事了,他让您先回去。” 冯淑娇垂眸,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时辰过了,新郎和新娘都不现身,宾客们也都散了……” 冯淑娇点点头,又喝了一口茶水。 过了片刻后,她才起身,身子挺拔飒爽,顾府、冯府的小厮们从未见过这般的夫人,眼中多了几分钦佩。 就在冯淑娇刚上马后,远处一人骑着马赶了过来,“夫人——” 一众人看过去,当在冯淑娇面前,生怕出了事。 哪知那人勒马下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举起手来,“李郎君给您的信!” 李郎君,除了李子由,还能有谁!? 冯淑娇最终在凉州城外的道观中找到了顾书意。 顾书意仍旧一身喜服,冯淑娇迈着大步子朝她走过去,看到她抬手就要打她。 旁边一道凉薄的声音响起,“冯夫人息怒,她也有不得已之处。” 顾书意闭着眼,泪水缓缓流下来,“他秦斯礼不想要我,我也不会要他的!” 冯淑娇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了手,目光移向一旁靠在柱子上的李子由。 “你先回府,”她对顾书意说,收好马鞭朝着李子由走过去。 李子由讪笑看着她,正要开口解释,冯淑娇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顾书意在一旁也是一愣,可小厮站在她身边,“姑娘,走吧……” “娘,郡公他……” 李子由被打得转了头,回过头正面看向冯淑娇的时候,她另一只手迅速又给他了一巴掌。 他下意识地笑出了声。 “如果不是我,你女儿还不一定跑到哪里去呢。” 李子由又转头看向冯淑娇,这回他做足了准备,没想到冯淑娇拿着马鞭又给了他一下。 “你这是对皇亲国戚无礼!” “这是你上一次轻薄我该挨的鞭子!” 李子由笑了,往后退了几步,“冯夫人,您大可不必如此。” 冯淑娇摇摇头,“她让你带她走,你也不应该这么做,孤男寡女,她不懂礼数,你不该这么纵着她。” “我不觉得和一个不喜欢的人成亲是一件好事,更何况对方根本不重视她。” 冯淑娇皱了皱眉,“你觉得带她走,就能让她逃脱这样的命运?她还年轻,前程大好,本应该去做人所能为之的事,但婚姻之事是这个时代强加给她的束缚,不得已为之。叛逆不能改变这些。我试过了,没用。” “冯夫人有这般见地,不应该藏匿于内院。” “内院也需要智慧。” 李子由露出一抹真诚的笑,“我懂你的意思,所以我便不选择绑定一人。” “你有不选的权力,书意没有,我没有,不是我们不想,而是这天下所有女子都没有不选的资格。而且,”她顿了顿,“你不是为了自由,你是在逃避责任。你这般世家,本应挥斥方裘,指点一方。如今落被赶到了这边疆,不过是你自怨自艾。” 李子由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冯淑娇,眼眸深沉。 冯淑娇见他这副模样,即刻转身走出了道观,上马离去。 回到顾府,冯淑娇换了衣裳后,才往前厅走去。 一路上,小厮、丫鬟们的目光躲闪,金器上都盖着红布,冯淑娇顾不得那些,越走越快,刚下台阶,隔着老远,她便听到了顾慎如嘶吼斥责的声音。 冯淑娇脚步一顿,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快要墨蓝色的天,院子四四方方的,不知何处飞出了几只乌鸦,叫声极为难听。 下一刻,她接着往下走,不一会儿,便到正厅外。 “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真是给我丢脸,整个凉州城都在看我的笑话!” 冯淑娇快步走上前,走进正厅,远远看着顾书意跪在地上,背影颤抖。等她走近,看到顾书意正脸时,才发现她两颊两侧早已被打红,巴掌印清晰。 瞬间她心中便觉得不舒服,看着女儿哭泣的脸,冯淑娇背对着顾慎如冷冷出声道:“秦斯礼出事在先,你敢这么对着他打吗?” “这有什么不敢的?” “秦斯礼他人呢?”冯淑娇转身看他,冷笑一声,“不会真的死了吧?” 顾慎如瞪她一眼,“秦斯礼不来,是他犯错在先,我们还有的追究,现在呢?”他抬手指着顾书意,“她前脚跑,接着秦斯礼就来了!她跟着郡公偷跑了!你让凉州城的人怎么看我们!怎么看她!” 说到这里,顾慎如又看向顾书意,“你跟他跑什么?他是皇家的人,你以为他能娶你啊!你的清誉毁了你知道吗!?你是不是读书都把脑子读坏了?什么都不分轻重?” 顾书意这个时候抽噎着说,“那秦斯礼要是不来呢?全凉州的人都会知道,他不想要我,他看不上我……” “放屁!他做错了事,还能怪到你身上!?” 顾慎如真的要被气死,冯淑娇也不明白顾书意怎么会这么想,她不仅是嫡女,祖父、外祖父都是鼎鼎有名的人,怎么会如此自视卑贱? 说到这里,顾慎如松了松衣服领口,脸通红,“这样吧,以后读书的事放一下,书读多了,就沾染上文人那些无病呻吟的臭毛病,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着嫁人,长安你也不用去了,好好在凉州,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就算了。” 这么一说,冯淑娇更生气了,“她不嫁人和科考有什么关系?她可是顾家第一个过了初试的人!” “那为什么其他家的女儿都能老老实实嫁人,就她不行?你再看看徐圭言,她不也读书了,嫁人了吗!?” 冯淑娇看着气急败坏的顾慎如,站起身,脸庞几近扭曲,用力地说:“我看你是觉得一个女儿过了初试,儿子没过,所以觉得丢人吧?顾书意是我的女儿,她的事我说了算,你要是非要让她嫁人,那我们就和离。” “反了你了!” 没等顾慎如说完,门外小厮的声音传进来—— “凉州郡公李子由到。” 第34章 书意失意闹顾府,斯礼被罚知谋反【VIP】 没等顾书意起身离开,李子由便已走了进来。 “她在合卺宴上离开,始作俑者是我,还请刺史别太苛责她。” 顾慎如瞪着他,眼珠通红,“郡公不会不懂礼数,在合卺宴上您把她带走,新娘子和外男逃走,这让凉州城内的人怎么看她?损毁女子清誉,这可不是小事。” 李子由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顾书意,又看向冯淑娇,“是我的错,所以我特此前来请罪。” “请罪有什么用?以后她还怎么嫁人!” 顾慎如手狠狠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跪在地上的顾书意看着他不可思议地说:“难道我对你来说只有嫁人的价值吗?我是垃圾吗,你千方百计地想把我扔出去!” 顾慎如起身,眼看着就踹过去了,冯淑娇和李子由一个拦住他,另一个挡在了顾书意面前。 “打人不能解决任何事,”李子由站在顾书意面前说,“我不仅是来请罪的,还想请你们把她嫁给我。” 说完,堂堂凉州郡公居然跪了下来,“如果是我损了她的清誉,那结果由我来承担,我愿娶她为妻,此生都不负她。” 顾书意听到这话看向拦在父亲面前的母亲,她和她一样,都十分惊讶。 顾慎如听到后,手上动作一松,目光落在李子由脸上,确认他是认真的后,才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凉州郡公,此事可开不得玩笑。” 李子由看向顾书意,“我没有开玩笑。” “呵,在你们眼中我就是一个玩意儿是吗?我不需要你的可怜!”顾书意突然笑了,笑着站起了身,早已没了名门闺秀的模样,脸上妆容凌乱,“怕损我清誉,怕没人家要我,娶我就是帮我解决了难题,你们把我当一个人看了吗?” “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秦斯礼整夜不见人,合卺宴出尔反尔,我呢?就要乖乖坐在里面等着他来娶我,我不难受吗?他不来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凭什么他可以不来、不按时出现在合卺宴上,我就不行?” 顾慎如听到女儿顾书意的斥责,倒也没觉得有多难过,看着她脆弱的、发疯的模样,掌控感浮现,一种快感油然而生。 “不行就是不行,你是女子,他是男子,自古以来都是男娶女嫁,其中没有讲道理的空间,这是规矩。” 顾慎如看着女儿痛苦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站在两侧的其他孩子们看到,浑身上下冒出了胆怯的味道,他闻得出来,并且引以为豪。 “母亲,你也这么觉得吗?”顾书意看向冯淑娇。 冯淑娇拧着眉头,眼中是怜悯和莫名的无奈,到最后也只是哀叹一声,扭开了头。 顾书意又看向一旁站着的顾书华,他低着头,像一条狗。 两个最信任的人此刻竟然无所作为,顾书意似是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我给你找了好人家,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顾慎如慢悠悠地说,“难不成你要想像徐圭言一样,被她爹扫地出门?” “可犯错的人分明是秦斯礼,我是在时辰到了之后,他没来的时候才离开婚宴的!我又犯了什么错?” 顾慎如不想和她谈论这个话题了,转头看向李子由,“你要娶她也行,但我该如何信你呢?” “我会请奏圣上,请婚、赐婚。” 顾慎如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声,“那就这样吧。不过,在圣上的赐婚下来前,你还是离书意远一点才好。” “我不要!”顾书意大声疾呼,“我不要嫁给他!我谁都不嫁!” 冯淑娇也在一旁说,“这事还为时过早,等书意复试后在说这件事吧。” “复试?”顾慎如哼笑一声,“别读了,读得脑子都傻了,老老实实嫁人才是正事。” 顾慎如脸上的笑还没扩散开来,一双手就在他脸上挠了一下,痛疼感袭来,顾书意被李子由抱住,往后撤,顾慎如站起身又要打人。 冯淑娇想拦拦不住,扭头叫身旁的人,“顾书华、顾书舟,快来拦住你爹啊!” “我看谁敢来!”顾慎如怒气冲冲地一把推开了冯淑娇,“我今天就打你这个不孝女了,我看谁敢阻拦我!” 李子由护在顾书意面前,“刺史,您还是二思而行……” “这是我女儿,她的命都是我给的,我现在打她怎么了?和你这 李子由一动不动,不多言。 “谁要做你女儿!做一朵云,一朵花,一只猫,一条狗都比做你的女儿好!” 顾慎如虽是文官,但伸手也不差,趁发,把她从一侧拉出来,抬脚就朝着胸口踹过去,这一踹,顾书意倒在地上,,十分疼。 眼看着顾书意倒在地上了,顾慎如脚下力气没松,朝着胸口和小腹部猛踹了几下。 一旁的人反应过来后才一窝蜂地上前拉顾慎如,而此刻顾书意早就晕了过去。 “顾慎如你疯了!?”冯淑娇跪在顾书意身旁,扭头对着顾慎如大喊,“我的女儿你也敢打!” “大笑,“我是凉州刺史,我打她怎么了?她能变成这个样子,儿,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个东西,我是她老子,我调教她怎么了!?” 冯淑娇怒火中烧,可她知道自己此刻势单力薄,父亲和能,冯家再硬气,那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她握成拳,指甲都陷到了肉里,咬着牙,“书意晕过去了,我送她看郎中去。” 丫鬟和小厮抬起顾书意,冯淑娇头也没回地就走了。 顾慎如打人打得有些累了,做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悠哉悠哉喝了口茶,身旁的人都美得令,也不敢走。 他放下茶杯,环视一周,还是先紧着地位最高的人说,“郡公的心意我领了,您要是真有心,就请旨赐婚吧。” 李子由并未多言语,点点头后边走了。 外面天已经暗了,他险些没看清台阶掉下去。 屋子里的火烛也依次亮起,*站在一旁的妾室和庶子庶女们仍旧低着头,不敢言语。 顾慎如审视他们一周,呼出一口气,“都散了吧,” 等他走了,其他人才敢往外走。 顾慎如走到密道中,缓步走了下去。 一入门,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经受责罚的秦斯礼。 殿堂之内,肃穆森然。 青石地板冰凉如水,烛火摇曳间,映得金漆龙纹的梁柱庄重威严。秦斯礼着一身玄衣,双膝跪地,背脊笔直。 殿堂中寂静无声,唯有刑杖落下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重,秦斯礼的身子因棍杖的拍打而前后动摇。 顾慎如脚步一顿,堂内的人看过来,片刻后他才又迈开步子走了进去。刑杖声不断,秦斯礼的背缓缓塌了下去。 “够了,”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顾慎如抬手,示意停止。 秦斯礼缓缓起身,身形晃了晃,但很快又站稳。他微微弯腰行礼,声音微哑却坚定:“谢刺史宽恕。” 顾慎如轻叹一声,“落座吧。” 秦斯礼忍着巨痛坐了下来,琉璃灯盏的灯光微黄而柔和,他出神地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听着顾慎如的话,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烛台,不知何时,琉璃盏的四角镶嵌上了白玉。 “卢兄,近些日子,还是少来凉州为妙,”顾慎如看着对面坐着的幽州刺史卢景澄,“一旦有人发现,怕你有来无往啊。” “徐圭言说你们要谋反。” 秦斯礼说完后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平民想知,此事可真?” 卢景澄看着秦斯礼,脸色微变,“她和你什么关系,怎么会告诉你这件事?” 秦斯礼垂眸,“卢刺史的意思是,谋反一事是真的。”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乎?” “平民只想过安稳日子,并不想参与到任何有关朝廷的事中。” “秦斯礼,你胆子也小了吧。” 秦斯礼抬头看向他们,“在座的各位只知道我家道中落,是因前朝夺嫡之事分崩离析,但并不知,秦家正是因为派别之争,太子谋反而不得之,最后被镇压。” “谋反这种事,平民并不想再体验一回。” 顾慎如头一偏,“你觉得我们赢不了?” 秦斯礼摇头,“自古以来便是:兵骄而逐帅,帅强而叛上。我知道各位老爷的想法,但秦家已经在这里摔了一个跟头了,平民不想再重蹈覆辙。” 顾慎如往后一靠,卢景澄笑了,“徐圭言和你说了什么?你详细说说。” “她并未详细说什么,只告诉我,之前从刘县令的账本上,写了谋反之人的名字。” 在场的众人皆沉默,大气不敢出。 秦斯礼掷地有声,“我虽然没看过账本,但根据我对刘谦明的了解,在座的各位、包括我的名字,都在账本上,她什么时候动手,或者是把账本交上去,都不可知。” 顾慎如和卢景澄对视一眼,“既然你的名字也在上面,想和我们划清界限也不是件容易事。” 秦斯礼又跪了下来,虔诚地说,“请各位刺史放我一条生路,平民本不知谋反一事,只是听人言语。” “放你走了,我们的兵吃什么,用什么?忙完秋收,他们的吃喝又该如何?你悔婚在先,我虽怪你,但也没让你当众出丑,很给你面子了,秦斯礼,这样都不行吗?” 秦斯礼这才明白了自己的银钱都用做了什么,缓缓闭上眼,思虑片刻后,他才说:“平民愿将凉州城内的财产全部送与刺史,只求留一条贱命。” 此事可大可小,徐圭言知道了谋反的事,秦斯礼不过一个商人,能有多大能耐? 拿走他的钱,留他这条命? 火烛摇曳,映在地上的影子都显得不真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秦、顾二人大婚终究成了一个笑话,徐圭言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可心中总有觉得有一块地方是空着的,是什么,她也没想明白,整个人空落落的。 从喜宴走回到百花园,只见半乐、浮玉他们正忙着搬家。 “姑娘,谢老太太发话了,让我们赶紧搬走。” 徐圭言背着手站在百花园门边,“行啊,走吧,咱们回自己家住去。”说完了,也开始帮着他们忙活。 东西都装上了车,一行人就要回到县衙后的县令所住之处。 徐圭言没急着走,“你们走吧,我一个人慢慢走回去。” 马车“噔噔噔——”响起,消失在巷子口。 徐圭言漫步走着,屋顶上的天空是粉红色的,她心情突然好了一些。 晃悠晃悠走着,走到街角拐弯,巧了,碰到了一个摆摊算命的老太太。 “姑娘我看你是福相啊,来一卦吗?” 徐圭言噗嗤笑了一声,“老太太,您看我哪儿有福气啊?” “全身上下都冒着福气呢,姑娘,来算一卦吧!” 徐圭言低头看着小摊上摆着的东西,嘴角噙着笑便坐到了小凳子上,“行吧,给我算一卦。” “姑娘算什么?” 徐圭言想了想,随口一说,“你帮我看看,最近我可否有血光之灾?” “这……”老太太一脸为难。 徐圭言笑笑,“那看看姻缘?” 老太太起卦,用筮竹法,最后得了一个:风火家人卦(巽上离下) “有缘相遇,惜时未至,阴阳未调,果难成。南行有吉,因缘再续,水木相济,正果可得。” “什么意思?” 老太太换了一个姿势说,“此卦示人,缘分已现,但时机尚未成熟。当前虽有情意,却难长久,须待天地转机,方能成全。若能向南而行,择良辰吉日,寻地势祥和之处,再修缘法,则前途光明,果成于此。” 徐圭言听懂了,扔下一两银子,“赏你的,拿着吧。” 说罢,起身离去。 天色已黑,星辰笼罩大地。 徐圭言走到徐府门前,轻轻推开门,门内小厮们正忙着收拾行李,忙碌却不乏玩闹。 彩云站在房檐下看到了徐圭言,回身两人对视一笑,彩云身旁还站着浮玉。 徐圭言朝着他点点头,浮玉罕见地温和一笑。 第35章 凉州刺史密谋策反,主簿解佩县令不解【VIP】 卢景澄没急着回幽州,反而在顾府住了一晚。 “本来秋闱时可以借着流民一事攻破城门,轻而易举拿下凉州城……”卢景澄顿了顿,“就是这个叫徐圭言的坏了我们的好事?” 流民本就是受过训练的府兵,如果里面有了情况,里应外合,凉州城势必收入麾下,可徐圭言上一次将那些伪装成考上的府兵扣押出,死活不开门还推出了一个姓李的人。 他们只是想要凉州城,还没到有实力和朝廷抗争的时候。 听到这话,顾慎如无奈地点点头,“是她,但她应该想不到这一层吧?” “她知道你要谋反,定然是存了戒心,可谋反的时间她应该不清楚吧?”卢景澄眉头一皱,“真的是巧合?” 这下,顾慎如也不敢确定了,“……她来凉州,也没有个熟人,除了账本,她能知道什么?” 两人就此陷入了沉默。 “顾兄,这个人是个大麻烦,我们得先解决了她。” “靠朝廷是没法解决的,上一次刘谦明一死,她被召回长安,最后平安无事回来了。” “就是她?”卢景澄眉头一挑,“这人还挺有意思……既然借刀杀不了人,那就我们自己来吧。” “你有什么想法?” “换个角度想,她是个聪明人,既然朝廷能和她谈条件,那我们也可以和她谈筹码。” 两人同时站起身来,走到书房里的地图前。 “不过,凉州的事,我们还是要快动手,冯知节不在凉州,只剩下府兵和一些吃干饭的县兵,冯家的精锐都去了长安,只要没有调兵符,那这些兵就用不到,现在是夺城的最好时机。” 顾慎如拿着火烛站在地图前,“凉州城易守难攻,突击战拿下来即可成功,到时候他们想拿回去都不一定能拿走,”他仰着头说,“拿下凉州城后,凉州的精兵强将便都收入门下,整个北方边境都是你我的天下了。” 卢景澄的手指在地图上一划,“整顿好后,我们再到青州,青州拿下就去长安,最后再去洛阳。” “这可行吗?青州离幽州路途遥远,兵马都要走好久……” 卢景澄的声音压低,凑到顾慎如耳旁小声说了几句。 剩下的话,顾书华听不清了,但他站在门后一身冷汗,腿都酸了也不敢动一下。 谋反…… 借刀杀人…… 顾书华大气不敢出一声,等两人散了后,他才满身大汗地跑了出去,直直跑到了冯淑娇的院子里。 “母亲,我有事要说!” 冯淑娇缓缓坐起身来,夜已深,她还没睡,听到这急促的声音,太阳穴处突突地跳。 “让他进来吧。” 第二日,徐圭言一到县衙,就看到自己桌子上摆着的一封信。 二两下拆开看,是秦斯礼的解佩*信,里面只有一句诗:“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读完徐圭言就把信扔开了。 还没怎么着呢,人就走了?她不过是扣了他一夜,他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她强迫他了吗?不是说好彼此都退一步,好好想想吗? 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 李林和陆明川一来,就看到了脸色不大好的徐圭言。 两人一句话都还没说,便有人进来通报,“顾刺史请您去一趟他府上。” 徐圭言阴沉着脸,“知道了,告诉刺史,我速速就来。” “今日有事禀报吗?” 李林摇头,陆明川点了一下头后也摇头,“无事可奏。” “无事可奏那你们就跟我走吧,”徐圭言站起身,“一起去刺史府,看看刺史大人有何事。” 二人走出了廉政堂。 “诶,我们这就去了?那秦主簿来了怎么办?让人留句话吧?”李林随口一说,徐圭言也没理会,径直上了轿子。 哪知二人到了后,顾慎如只见了徐圭言一人。 李林和陆明川被拦在门外,等候在一旁。 徐圭言进书房门前,抬手付了一下自己的领子,整理了一下官帽后,才抬脚走了进去。 顾慎如正站在香炉旁的窗子边,窗子有小河流水,也有楼阁亭台,与刚才入园的景色截然不同。 “徐圭言,拜见顾刺史。” 说完,她抬手行礼。 顾慎如没急着回头说话,把手上的鱼食儿喂完,走到一旁洗了洗手后,转头,笑着看向徐圭言,“徐县令来了啊,快请坐吧。” 徐圭言这才直起身子,坐到八角桌边的椅子上。 “您找我来,是有何事?”徐圭言盯着他看,以为是她抓秦斯礼的事他知道了,过来问罪的。 地坐下来,喝了口茶,又吐出口气后才说,“过些日子,书意要去长安参加科考复试,我可人,叫你来,是想告诉你,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 徐圭言没明白,管的,现在这么说,又是何意? “刺史你放心,我肯定大 顾慎如笑笑,“好,了。” 徐圭言笑容凝固了片刻,怎么听都像是落入了他的陷阱中,但此刻她也不能直接问,嘴角便弯得更大了。 “书意能过了初试,上榜,也多亏了你啊,”顾慎如突然说,“我是怎么都没想到,你居然会给她写推荐帖,能多言语两句吗?” 说到这件事,徐圭言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要是告诉您了,这不是就明摆着拉拢关系吗?我看了书意的试卷,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再一看荐贴中,居然没有她的名字,所以我给她写了帖子。” 顾慎如点点头,“你就只是看上了书意的才华?” “科举就是看才能的,”徐圭言绕着弯子说,“不然我能看上她什么?” “你就没有升官的想法吗?我看你的资历,从户部校书郎到凉州城县令,看起来是有了实权,但从中央到地方,这对你来说……我想你从心理上肯定也会有一个落差。” 徐圭言听懂了,这是在问她要不要入伙,但听这意思,是想让她回长安? “凉州城确实离长安十万八千里,但凉州城也好啊,天高皇帝远的,我自在惯了。” “习惯了?”顾慎如笑着反问。 徐圭言知道这是个关键的问题,思虑片刻后才说,“乐不思蜀。” 顾慎如瞬间没了笑意。 “你帮顾家这么大一个忙,是不是为了亲近顾家、冯家?” 徐圭言听到后一愣,而后轻笑一声,“顾刺史,我爹徐途之乃是礼部侍郎,不大不小怎么说也是个二品官员,前途大好,入中书省也指日可待……” 她笑着摇摇头,“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何要拉拢两个远在边疆的世家贵族,我爹都没有把我调回长安的能耐,旁人……” 徐圭言看向顾慎如,轻声询问:“您的意思是,您能帮我调回去?” “不是为了拉拢顾家就好,”顾慎如转开头,“行了,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有事吗?没事我就不留你了。” 徐圭言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不知刺史何时出发?我好去送送。” “不用送,就是私人的事,我很快就会回来,你好好收着凉州城。” 徐圭言得令后离开了刺史府,在外等着的二人见徐圭言出来了,急忙凑上来,“刺史和您说了些什么?” “他说要送顾书意去长安,让我看好这凉州城。” 李林和陆明川互相对视一眼。 “话中有话,”徐圭言冷笑一声,“你们两个,给我看好了这凉州城。” 说完就上了轿子。 秦斯礼解佩一事她耿耿于怀,回县衙之前,她顺路去了秦府。 秦府的人打开条门缝看到徐圭言,没等徐圭言发话,便关上了门。 “你……” 徐圭言抬起的手还没放下就吃了一个闭门羹,无奈地走下了台阶,站在轿子一侧的浮玉看到了,走上前来问她,“姑娘,回府?” “回什么回,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他,难不成他不出门?”徐圭言说完转身又敲了敲门,大声说道,“里面的人,你听好,秦斯礼不出来,我就不走——等我见到人后,我就会走的!” 说罢,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 浮玉看她这样,十分无语,回到轿子里拿了软垫放在她身旁,“姑娘,坐在这里吧。” “好,”徐圭言移了一下位置,没好气地坐在门口。 浮玉站在她身旁,等了好一会儿才问,“姑娘,为何一定要见到秦主簿?” “还有,您为何……” 徐圭言抬头看他,“我们之间认识。” 浮玉一愣,她想起来了?正要笑,徐圭言又说,“我和秦斯礼在长安的时候有过一段姻缘,可惜他家败落,被流放到这里了。” 浮玉一愣,皱起眉头看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去下面等您。” 徐圭言在他背后叹了一口气。 同样,秦府里的谢照晚听到仆人过来禀告徐圭言堵在门口的事,也长叹一口气。 “怎么又来了!她是想把秦斯礼逼成什么样啊!”说着就站起来要出去和徐圭言理论一番,没想到被身旁的王嬷嬷拉住,“老太太,您别去,我去吧。” “你去?你联合着秦斯礼一直骗我,现在倒想着替我出头了?我亲自去说,让这个害人精离我们秦家远一点!” 说着,谢照晚风风火火冲了出去,打开门看到徐圭言,便一股脑的火气全泻了出来。 “你都把秦斯礼害成那样了,你还来做什么?他大婚消失不见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徐圭言吓了一跳,站起身老老实实地听着老太太的责骂。 “我都和你说过了,离他远一点,你把他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现在还想来害他?” 听了半天,徐圭言只在乎两件事。 “他和你说,他消失的事和我有关?” “他没说。”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 “正因为是你,所以他才什么都不说的。” 徐圭言心中有一丝欢喜,“他还是喜欢我的啊。” 谢照晚翻了一个白眼,“你这个姑娘怎么不羞不臊的?” “他喜欢我是好事,我为什么要羞要骚?”徐圭言不想和她说这些了,“谢家老太太,您能把秦斯礼叫出来吗?我有话和他说。” 说到这里,谢照晚更是生气。 “他都被你逼走了,你有脸来找他?” “走?”徐圭言不解,“他去哪里了?” “他说是跟着商队去西域,到底去哪儿,我也不知道。” 徐圭言往后退了一步。 谢照晚冷笑一声,“他还带着竹城,一起走了。” “竹城?!” 徐圭言愣在原地。 第36章 聚星楼内躲真情【VIP】 凉州城,自此西行通往西域,须经一片浩瀚沙漠。沙海广袤,无边无际,宛如苍穹坠地。 商队成排前行,凉州之繁盛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荒漠的寂静与肃杀,天地问仿佛只余风声低吟,远处沙漠还覆盖着一层白雪。 宝盖骑着骆驼,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而后微微侧头,看着地上倒映出来的驼车倒影。 也不知道秦斯礼和竹城在一个驼车内做什么,他瞥瞥嘴,放慢了速度,走到了秦斯礼的骆驼车旁。 “郎君,马上就要到聚星楼了,我们是打尖,还是住店?” 宝盖盯着骆驼车看,过了半晌,里面才传出一道甜美的声音,“住店。” “哦,知道了,”宝盖听到竹城的声音后意兴阑珊。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明明自己才是他最得力的奴仆,竹城来了,他的地位一落千丈。 宝盖长叹一口气,抬头看向远处,黄沙如海,烈风呼啸,远远的,有一个小黑点,随着商队的走近,小黑点变大,聚星楼出现在眼前。 宝盖脸上浮现出不住的笑,近在咫尺的聚星楼如一座孤岛,伫立于苍茫之中。其形制颇为奇特,虽楼阁不高,却分外精巧。楼身以胡杨木为骨,木质粗犷却坚韧,墙面裹以沙土与干草,远远望去,与周遭融为一体,仿佛沙漠自生出的奇迹。 楼前竖着一木牌,书“聚星楼”二字,字迹苍劲有力,颇显大气,抬头便见屋檐垂挂五色灯笼,风沙再大,灯火却从不熄灭,像沙海中的一抹引路星光。 “各位老爷,是打尖还是住……”出来迎客的店小二话没说完,便看到了秦斯礼的标志骆驼车,即刻换了一副笑脸,“秦老爷来了!快去告诉老板娘,秦斯礼、秦大老爷来了!” 宝盖笑嘻嘻地从骆驼上下来,“小姚,你可真会拍马屁,见是我们了,才笑得真切。” 被称作小姚的是客栈店小二,也是聚星楼老板娘的弟弟,他一边牵着骆驼一边说,“哪里的话,你家老爷来了,我们这客栈才有生意,你是我们的大财星,拍马屁怎么了……” 在聚星楼打尖住店的,除了南来北往的商队,剩下大部分人都是往来于江湖的游侠,或者是替人消灾的掮客,都是穷人,讲究个义气,银钱自然是身外之物,不给钱住店吃饭也是常有的事。 宝盖笑着摆摆手,迎着风沙走进了聚星楼中。 楼内别有洞天,桌椅摆设虽简朴,却无一处不透着江湖豪情。墙上挂着各地刀剑弓箭,角落摆放几坛老酒,酒香微醺。 宝盖抽抽鼻子,停下脚步,站在前堂正中问的大铜炉后,闭着眼仔细品味酒香味儿L。 “秦老板来了!” 一道利落短促而有力的声音刺过来,宝盖转头看向左侧的柜台,是老板娘姚青莲。 姚青莲,年纪二十许,眉眼英气十足,乌发随意挽起,露出一截修长颈项,身着劲装,腰悬短刀,行走问风姿洒脱,带着不羁的潇洒气质。 她的声音爽朗而透亮,与人言谈时总带几分戏谑,却不失豪爽义气。传闻她年少时也是沙漠中的侠客,仗剑行走四方,后因一场恩怨才在此隐居开店。 看到姚青莲,宝盖咧着嘴笑了,“是呢,我家郎君来照顾您生意了!” “那还是给你们安排能看到后院的上房如何?” 宝盖走过去,“好极了,不过……”他往外看了一眼,又扭头凑近姚青莲说,“老板娘,这回我们家郎君带了个女眷,你看着安排一下吧。” “女眷?”姚青莲一愣,紧接着眉头一挑笑了起来,“我听说了,你家郎君和凉州刺史家的女儿L成婚,这回是带着她出来见世面的?” 宝盖摇头,“不是,您别瞎说……” 两人正在这边说着呢,那旁秦斯礼和竹城一前一后走进了前堂内,“老板娘,久违。” 竹城抱着手炉行了个礼,也叫了一声“老板娘”。 姚青莲见眼前这女子样貌,眼神迅速在两人身上打量了个来回,飒爽一笑,“老规矩?这位姑娘怎么安排?” 秦斯礼坐到右侧的长桌边,“单开一问。” “好了,我让小二带你们过去,”说着话,姚青莲从柜台后走出来,“姑娘您跟我来吧。” 秦斯礼、宝盖等一行男子在一楼拐了个弯就不见了,竹城好奇探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了一扇红门。 “哦,那是酒窖和储物问,放血干肉、羊奶酪,难得的保鲜地,,“你的房问在二楼,晚上不免有些江湖游士,在一 两人说着话便上了楼。 了瓦砖,防风沙不倒,也保暖,姑娘住在这里尽管放心,”,走到过道中。 “谢谢您,”竹城有礼貌地回答着,不一会儿L,两人便停下了脚步,姚青莲推开房门,“这就是您的房问,有事您叫我,我先下去了。” 竹城点点头,目光却不在姚青莲身上,她,缓缓走上前,推开窗,她胡杨树,看样子已有百年。 低头看去,凉亭。 好地方。 竹城舒出一口气,关了窗子坐到床边。 秦斯礼带她出来,她自己也没想到,科考没过,她倒是不伤心,也没准备多好,考上了才稀奇。 更重要的是,在庄子上她听到了秦斯礼没成婚的消息,高兴得来不及悲伤。这是好事,比她自己过了初试都要开心。 但,秦斯礼这人变得反常,急匆匆地感到庄子上问她,“我要去一趟西域,你跟我走吗?” 竹城看着秦斯礼的脸,当时他严肃,不似平日里的懒散。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是她的机会,没细想便跟着他上了路。 一路上,秦斯礼的状态慢慢变好,从一开始的闷头睡觉,到后面恢复常态,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样子,才是她熟悉的秦斯礼。 可是竹城并不清楚他带她来这里的原因。 秦斯礼这人要问,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只能等着他愿意说,才能知道前因后果。 于是她什么都没问,秦斯礼跟她逗趣儿L,她便跟着笑;秦斯礼喝酒,她也跟着喝;秦斯礼做什么,她就乖乖地陪在一旁。 这么多天旅途劳累,竹城也乏了,靠在床上,没一会儿L就睡着了。 楼下秦斯礼和商队的其他人忙完后,天已经黑了。大漠就是这样,天黑得早。大厅内亮着火烛灯笼,西侧还有一口技者,二二两两凑成一桌,花生配酒,听着口技人的故事,乐在其中。 刚才来的时候还一个人都没有,现在再出来,像是换了个天地一样。 秦斯礼穿过人群,走到前堂, 聚星楼的门开了又合上,风雪吹进来,好在大厅、前堂中有暖和的大铜炉,不然真真是冻死个人。 姚青莲正在算账,掀起眼皮瞥了一眼,看到来人是秦斯礼,便停下了手里的事,也没任何寒暄,“前些日子听说你要结婚了,还以为你会带着新娘来呢。” 秦斯礼弯着嘴角,靠在柜台边,“难道她就不能是我娘子?” 铜炉中煤炭、柴火燃烧的吱呀声听得人心里热闹,姚青莲对上秦斯礼的眼,黑漆漆的眼睛里映着火烛的光。 “她不是。” “为何不能是?” “那要问你自己了,”姚青莲哼笑一声,“后面的事我也听说了,没娶到。” 秦斯礼眼底闪过一丝惋惜与悲伤,姚青莲看出来了,可他又把情绪都收了回去,瞬问脸上只有笑,轻轻来了一句:“造化弄人。” “刀光剑影,是非由心;恩怨情仇,解散如尘。” 话音落,秦斯礼一愣,随即一笑。 “来两斗葡萄酒。” 姚青莲爽快点头,“您先找个位置坐,我让小姚拿酒过去。” “好。” 秦斯礼转身就要走, “秦老板,还有一句话你没拿。” 秦斯礼停下脚步微微侧头。 “一掩无穷,一面对终。” 秦斯礼嗤笑出声,大步迈出。他都走得这么远了,千里之外的事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店小二拿来了就,倒在杯子里。 秦斯礼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今朝有酒今朝醉,口腔内葡萄的味道回甘,他看向台子上的说书人,任由身后的嘈杂声将他裹挟。 除了逃,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竹城沉沉睡了许久,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她才醒来,可敲门声在耳旁消失,她睁着眼,看着陌生的帘帐,缓了许久,才回神想起自己在哪里。 四周寂静,听不到蝉鸣声。 不过也是,快要入冬了,哪里来的蝉? 竹城脑海中一片混乱,刚才的敲门声一团蜗居于脑中,遥远的声音。 她翻了个身,准备继续入睡的时候,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竹城姑娘,秦郎君吃醉了酒,在大厅里不肯走,您过去看看?” 竹城睁着眼,片刻后才坐起身来,“好,这就去。” 到了大厅内,她看到秦斯礼醉得不成样子,靠在墙边,脸颊通红,微眯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郎君,您好吗?”竹城弯下腰,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秦斯礼缓缓仰起头,看向竹城,“怎么……”他顿了顿,嘴里嘟囔着,“你怎么来了?我都走了这么远了,你怎么还是来了?” 说着他就往一旁躲,酒后身子重,没几下失去了平衡便倒在了地上,“求你了,放我一条生路吧……” 竹城听不清秦斯礼说的话,只是发觉他躲她,躲到了桌底。 宝盖在一旁摇头,趴下去钻进桌子下。 “郎君啊,回屋睡觉吧?” 秦斯礼胡乱地摇头,抬手不知道在驱赶什么,“……让她走,让她走!她怎么能这样……欺人太甚……” 宝盖双肘撑地,看着秦斯礼的模样,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眶一红。 自己郎君受过的苦他心中最有数,明明前些日子秦斯礼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就成了这般模样?逃也似地离开了凉州城,他定不是因为得罪了顾家。 那是为了什么? 不成婚,要辞官,郎君什么都不说,有苦只会自己咽。 宝盖长叹一口气,哄着秦斯礼说,“郎君,不能睡在这里啊……” 秦斯礼才不管,挥手打开宝盖伸向他的手,力气大得过分,桌子被掀了。 大厅内有片刻的安静,而后又热闹起来了。 耍酒疯在聚星落常见,有时候各路人马意见不同打起来的也有。 就这样,秦斯礼被人架了起来,他晃晃悠悠地站着,靠着胳膊下两人的支撑。 走到一半,秦斯礼突然停下脚步,看向竹城。 他眯着眼看她,竹城有些紧张。 “为什么跟过来啊?”他一字一句地问,竹城和旁人都听清了。 竹城尴尬一笑,“你带我来的。” 秦斯礼歪着头看她,不知所云地说:“我不想原谅你。” 一瞬问,竹城就明白过来了,冷着脸看他。 “秦斯礼,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秦斯礼睁大了眼,又凑近,突然笑了,“竹城。” 竹城心底里的不满刚释放出去,秦斯礼眯着眼,悠哉且慵懒地说:“……你是最像她的。” 第37章 竹城忆旧事质问真心【VIP】 竹城第一次见到秦斯礼的时候,他在街边叫卖。 “也是个俏郎君,年纪轻轻的大有作为,为何在街边叫卖?” 竹城趴在围栏边上,听到耳旁人这么说,不由得轻笑出声,“难不成,让他来醉月楼当小倌儿?” “当小倌儿怎么了?风吹不着雨打不到日晒不了,不比在这街头卖东西强?” 竹城盯着街边的人一直看,并没有将姐妹的话听入耳,一个上午,来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他也十分有耐心地让客人适用香料,介绍各种香料怎么用,一遍又一遍,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 用膳的时候,她花了些银子,让小厮去秦斯礼的摊铺上买点小玩意儿。 可哪知,秦斯礼跟着小厮来了店里,隔着屏风,他给她行礼。 温润儒雅的郎君,竹城嘴角勾起一抹笑。 “找我何事?” “姑娘,你买了许多香料,如果您有空、不嫌麻烦,我想先向您介绍一下各种香料的用法和保存方法,而后您再决定买什么香料,买多少,如何?” 这是怕她买了吃亏?竹城努了努嘴,“我买了送姐妹,你有多少尽管拿来就便是……”她顿了顿,“既然你来了,那就给我说说你的香料吧。” 得到允许的秦斯礼,拿了一件又一件香囊,让丫鬟递到屏风后,送到竹城面前。秦斯礼的声音低沉,尾音却又轻轻勾起,带着一丝悠然与散漫。 字字句句皆如玉磬轻鸣,就算是在说各种香料味道的区别和疗效,也万般风雅,让人心湖微漾。 一炷香的功夫,他说完了。 竹城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端着茶杯走到屏风外,递给了他。 秦斯礼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嘴唇干枯,看到她明显一愣,而后舔了舔嘴唇,低下了头。竹城眼睛快速得在他破旧朴素的衣服上扫了一圈,而后微微一笑,“郎君不急着走,坐下喝杯茶。” “好,”秦斯礼又行了一遍礼后才坐到一旁,接过她的茶,也没喝,“多谢姑娘。” 竹城盯着他看,顺势也坐了下来,“你天天都来这里卖东西吗?” “不是,今日第一次。” “我就说,之前从未见过你。” 竹城也笑得灿烂。 秦斯礼仍旧是笑脸盈盈,握着茶杯,不*言不语。 竹城眉头微蹙。 这人还真是难搞,平日里她这么笑,哪个男人不主动?更何况,她现在是他的金主。 这么一想,她便转了头直视前方。 但她余光注意到,秦斯礼的目光并未离开她的脸庞。 竹城又转头看过去,秦斯礼这才移开眼。 “银钱放下,我不买了。” 秦斯礼转头看向她,脸上的笑是一分没减,“好。” 起身,从衣服里掏出了竹城的银钱,放在桌子上,“既然如此,姑娘我的摊子还在外面,先走一步了。” 紧接着,脚步声响起,她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去,“诶——你!” 她可是要买下他所有的东西的人!他怎么能这么潇洒就走了?竹城拧着眉头,抬手就把手边的茶杯扔在地上。 都是出来卖的,不卑不亢装模作样地给谁看?谁又瞧不起谁呢? 第二日,竹城没见到秦斯礼来。 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慢慢的,她摸出了规律。 上一次他轻蔑她的仇还没报,等到他来那日,竹城让小厮出去报了官,没一会儿,他的东西都被县兵们收走了。 她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在围栏边笑出了眼泪。 “你干嘛天天都看那个卖货的,不就是有一副好皮囊?”姐妹这么问,竹城摇摇头,她们不懂,不懂这个男子的好玩之处。 可他一直没走,坐在街对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竹城在醉月楼表演完后,她换上了小厮的衣服,偷偷地溜了出去。 “我看你一直在醉月楼门口坐着,你要做什么?” 秦斯礼垂头,手肘撑在膝上,卑微地说,“郎君,我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您宽宏大量……”他仰起头,看到她的脸,嘴里的话说不出来。 竹城勾起嘴角,“怎么,我不买你东西,你就不记得我了?” 秦斯礼茫然地摇头,看着她,认真地说:“哪里的话,姑娘的美貌让人过目不忘。” 他的眼睛很黑,在夜色中很亮,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突然心软了。 “我饿了, “怎竹城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此刻没有轻视她,只是有话说不出口。 她蹲下来,邀约,你不理我,可没有第三次了。” 秦斯礼苦笑,拿出干瘪的荷包放到她面前,“不瞒姑娘,我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自己吃饭都是个问题,哪里还请得起你?” 竹城看着空的荷包,还有秦斯礼的可怜模样,心中不是滋味。 “没关系啊,我请你,”她笑笑,“等你有钱了,可要加倍还。” 秦斯礼垂眸,“多谢姑娘。”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茶楼,竹城可怜秦斯礼,多点了些吃食,让他带走。 茶楼内人声鼎沸,竹城环视一圈,目光最后又落在了秦斯礼脸上,“和我呆在一起很紧张吗?” 秦斯礼疑惑地抬起头来。 “和我说说你自己啊,”竹城挑眉,“日后你要还钱,我好也知道怎么找你要啊?” “秦斯礼。” 哦,他叫秦斯礼,竹城抿了口茶水。 “你年纪轻轻,气质非凡,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不科考报国,为何在街边叫卖?”竹城见过凉州城最有头有脸的人,她一眼看去,就知道这人出身。 “大赦天下前,我是罪臣之子,全家被流放至此。” 竹城恍然大悟,拿起筷子夹菜的时候,迅速在脑中回忆有哪些世家大族的人被流放至此,想了又想,总觉得谁都对不上。 “那你家人呢?”她观察他许久,一个亲人朋友都没见到。 “都死了。” 竹城一惊,他这话不平不淡的,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我也是,孤儿,父母为了几两碎银把我卖了,后面打仗的时候,他们都死了,”她说了自己的身世,为了让秦斯礼不那么难堪。 秦斯礼瞥她一眼,转头喝着茶。 竹城这才发现,上来的吃食他一筷子都没动,只喝茶。 “你为什么不吃东西?不饿吗?”竹城拿筷子夹菜放到他碗里,“既然我们是同道中人,不如交个朋友吧?” “我在凉州城也没个朋友,你也没有,我们做朋友,互相帮助,如何?” 秦斯礼侧头看她,满眼警惕。 竹城不明白什么意思,突然变了脸色,丢开筷子,“你一个贱民也瞧不起我?” 说着就起身要走。 秦斯礼突然笑了,好笑地摇摇头,“不是,”他微微低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拉住了她。 竹城下意识地就要甩开他,可对上他的眼,身子一滞。 她身后烛火通明,他周身吵闹声不断。 秦斯礼表情苦涩,他的声音极轻,但她还是听清了:“我是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贱民,怎么配得上姑娘?” 竹城心软了,她又乖乖地坐下来。 可谁又会选择一个又穷又低贱的人呢?竹城在醉月楼赚不少钱,但也补贴着秦斯礼,有忙就帮他。 尤其是他的衣服,又旧又破,她委托小厮买了衣服,偷偷地塞给他。 她期盼着秦斯礼功成名就,好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同时,她也不敢不放下身段,也不敢离开醉月楼。那么多向她许诺的人,她一个都看不上,心不知怎么就只放在了秦斯礼一个人身上。 好在,没过多久,秦斯礼运气似乎好了起来,他有了钱,成了凉州城内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将她赎了出去。 他们之问的关系越发得近,竹城觉得,他们应该成亲了。 思绪回笼,聚星楼火烛通明。 秦斯礼这话一出,竹城便明白了,他看向她的目光,从来都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另一个人。 她也明白了,他的不情愿,到底是为何。 “你是因为我像她,所以才留我在你身边吗?” 竹城声音颤抖,她红着眼看他。 秦斯礼仍旧一副醉酒模样。 一旁的宝盖也听不懂,只觉得两人好不容易平静了这么久,又吵架? “竹城,郎君就是吃酒了,你别当真……” 她才不是好打发的人,往前一步,拽着秦斯礼的衣领,“我真心对你,可曾真心对过我?有过的吧?是不是?” “你穿着我一针一针缝补好的衣服,心里是什么滋味?你没钱吃饭,我给你钱,你那个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秦斯礼,雨天你困在了城外,一车一车的货都丢了,又是谁帮你的?” 说着话,竹城泪流满面,“我不信,我不信你没有一颗真心……我庆幸我长得像她,我们才有故事,可你发誓说你从没对我有过真心!” 她拉着他的衣领,前后摇晃。 秦斯礼脸上的醉意似乎消散了,他悲伤地看着她。 竹城松开了手,蹲在了地上埋头痛哭。 秦斯礼站直了身子,收回了搭在宝盖脖子上的手。 他没醉,他从来就没醉过。 他很懦弱,有些话从来都不敢在清醒的时候说。 秦斯礼低头看着哭泣的竹城,他不喜欢她用那些不堪的回忆捆绑他,可他也不想做一个坏人,那时候,他们都是有真心的。 就算他的真心早已千疮百孔。 双手抹了一把脸,秦斯礼缓缓蹲下去,干笑了一下才开口,嘴唇似乎黏在了牙上,让他觉得难受。 “竹城,我错了……你看,我一喝酒就会说胡话,总是惹你生气,”他无奈叹了一口气,“我这张嘴就是欠打,我替你抽它……” 说完,抬手几个巴掌在自己脸上抽起来。 “叫你说胡话,叫你乱说话……” 啪啪的声音在竹城耳旁响起来,她泪眼朦胧地看过去,看着脸上都有手印的秦斯礼,咬着牙看他打自己,就是不说话。 “啪啪啪——” 几个巴掌后,秦斯礼摊开手,“竹城,你看,教育得够不够?不够我再打自己几个巴掌?你怎么开心,咱们就怎么来?” 竹城瞥了一眼,还是不说话。 秦斯礼笑了一下,抬手又要打,这个时候竹城拉住了他的手,秦斯礼叹了气,顺势抱住了她。 两人在聚星楼住了半月有余。 这段时问里,竹城觉得他们又回到了秦斯礼刚发达的时候。 她做什么事,他都在一旁陪着。 这世上没有什么独一无二,连人的样貌都可以相似,还有什么是独一无二的呢? 事,他们共同经历的事。 竹城越发觉得,秦斯礼和她是天生一对,他是天上陨落的星,落到了她的怀中,这是命运的安排。 她像那个人又如何?如果她不像,他们之问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从怨恨到庆幸,竹城心中的不满一点点消散了。 “你科考落榜了,可还有考取功名的想法?”秦斯礼在一个晚上,突然问她。 竹城回想她读书考试的时问,明明没过去多久,却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事了。 “你要去哪里?你要去西域的话,我就不科考了。” 秦斯礼摸了摸她的发,“我要回凉州呢?” “那我就去科考,你当你的凉州城首富,我去当官,自古财官不分家。” 秦斯礼笑笑,收回手,仰头看向靠在椅子上看着外面布满星辰的天空。 “我早已不是凉州首富了,”他喉结一动,语气问无尽沧桑,“我用我的所有身家换了条命,现在又是吃不起饭的秦斯礼了。” 竹城看着他,十分平静地说:“那又如何?我陪你东山再起就是了。” 秦斯礼扭头看着她就笑了。 就为这句话,秦斯礼一夜没睡。 第二日一早,他在后院碰到了正在扫落叶的姚青莲。 “看你这样子,是乐不思蜀了?” 秦斯礼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幽幽地回答:“想自己的前程呢,找不到蜀地。” 姚青莲看他模样不像是开玩笑,便也没搭话,低头扫着地。 不一会儿,外面有声音传来,是宝盖,“老板娘,你可见到我家郎君?” 姚青莲头一偏,正要用下巴指他,宝盖的声音又响起来,“竹城正找他呢。” 秦斯礼躲在一旁摇摇头,眼角都要耷拉到地上了,姚青莲明白了,正视地看向宝盖,“你家郎君,你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宝盖嘿嘿笑了两声,“老板娘你不知道,之前我就觉得她和我家郎君有一腿,后来觉得不可能,郎君都和顾家订亲了,结果还是真的……那天他们两个抱在一起,可把我吓坏了……” “你要是太闲,可以帮我扫地,”姚青莲打断了他的话,递出了扫把。 宝盖才不想干活,“……要不是这几日郎君宠她宠上了天,竹城一睁眼不见郎君人,便让我来问,谁和你说这些啊。” 姚青莲摇摇头,走进门内,“怎么说竹城也是一个丫鬟,她怎么还能使唤你呢?” “谁知道她明天是不是夫人了呢……” 两人说话声越来越小,秦斯礼站在院子中,落叶缓缓飘下,他仰头看了一眼,脸色阴沉。 这边姚青莲和竹城走到了大厅内,看到竹城下了楼,手里拿着堆东西。 “老板娘我还找您呢,这是斯礼嘱托我给您的,”竹城快走几步,心情很好,脸上带着笑,把东西放在姚青莲面前。 “这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是他给您的,你们是旧相识,就收下吧。” 姚青莲眉头一挑,她也没说不收啊。 “我收到了,帮我转告他,多谢。” 竹城笑笑,“我们准备去西域了,他想在西域从头开始。” “西域?是个不错的地方,看你也是个有主见的人,去了西域,也会有你一番天地的。”姚青莲这才明白刚才秦斯礼的话。 “借您吉言……不过您看到他没有,我找了一圈,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姚青莲耸肩,“我也不知道。” 竹城笑着道谢后就走了。 他们两个人之问的事,姚青莲才不想插手,她遇到的奇人奇事多了去了,难不成件件都要管? 这么想着,她打开了秦斯礼嘱托送过来的东西。 很沉。 揭开包袱一看,一袋子黄金。 秦斯礼疯了? 第38章 青莲责秦斯礼无理,凉州沦陷长安慌【VIP】 她姚青莲要这么多金子做什么?聚星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任何生活物品都要比金子有用。 正巧秦斯礼从后院撩开帘子进来了,环视一周没看到竹城人后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前堂。 姚青莲抬头看到了他,“你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秦斯礼身子一顿,回身看她,无奈一笑,“你这人怎么样,给你值钱的东西,还嫌这礼不对你口味?” “这东西是最没用的,”姚青莲把包袱放到秦斯礼面前,“不如你把你的马车,或者是壮丁给我留下几个。” 秦斯礼摊开手,“你不用买东西吗?没钱,谁帮你把吃食用品从凉州城送到这里?况且,那些过来执勤的府兵也要打点,没钱怎么能行?” 姚青莲翻了个白眼,“我这儿来来往往多少江湖名流,就算是昆仑奴和菩萨蛮这些低贱的人,他们也从未打劫过我,偏就有头有脸的府兵管我要保护费,这还有天理吗?” 秦斯礼眯了眯眼,“你把店开这里,能有几个正经住店的?贪图一时舒心的只有那些山野贼寇了,当然不会对你动手脚。黑白本就不容,你偏了黑,官家收些银钱,睁一只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还要讲天理?现在就不是讲天理的朝代。” “那你这意思就是说,山野贼寇就不是人了,就不能住店了?他们必须入城老老实实地被你们汉人奴役才是正经事?跟着主子来的昆仑奴才是正经人,在外舔刀口求生的就是贼人?” 这一番话说的秦斯礼里外不是人,他仰起头,微微吐出一口气,“我给你留钱,是想着府兵来了好打点,遇到事能用钱解决,你要是不想打点他们、不想交银子,不给就是了,教育我做什么?” 姚青莲听出秦斯礼话中带着些后退,便也没在继续说这件事,反而问:“你真要去西域了?” “跟着商队过去做生意,还会回来的。” 姚青莲点点头,她琢磨不清秦斯礼的想法,那晚借着酒意就想丢开竹城,后几日又好到像一个人一样,现在又躲清静。 男女之情上,她最没资格来给人建议了。 隔日,秦斯礼、竹城一行人收拾好行囊,向西而行。秦斯礼翻身骑上了骆驼,回头看着茫茫大漠,晨曦的光洒下来,远处雪山头泛着金光。 再往东,就是凉州城了。 秦斯礼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一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像是一场梦,差点要了他命的梦。可也奇怪,他离开了凉州,心上的所有疤痕都消失不见了,唯有惋惜心头绕。 “此去经年……” 他喉结动了动,一道声音顺着风飘入耳。 “郎君,走不走——” 秦斯礼回头,远远的,宝盖一手牵着骆驼,一手护紧了胸口的大氅,站在骆驼边显得特别矮小。 “走吧。” 秦斯礼转身,径直向前走去。 他不能再回头了,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聚星楼也因为秦斯礼一行人的离开而变得冷清,姚青莲百无聊赖地忙活着琐事,本以为近年关,来客不会太多,可没想到,还没到申时,外面一片马蹄声。 小姚听到了声音,本来躺在椅子上磕着瓜子的他也有了几分好奇,站起身来穿好衣服,戴着帽子走了出去。 “姐,我出去瞧一眼,这么热闹……难不成秦斯礼是咱们的财星?他一来生意就跟着来了……” 说着话,撩开帘子,雪花趁机从门缝中溜进来,没一会儿,它们都化了。 然后就是慌乱的脚步声和粗鲁的推门声,“姐,不好了!姐!外面来了好多人……” 姚青莲从凳子上跳下来,“什么人?” 小姚上气不接下气,“那些人不是知道是什么身份,断手断脚的……都是带伤之人!”说完转身就把门锁了起来,“他们要过来了!可不能给他们开门啊!” 说完气喘吁吁地靠在门边上,惊慌地看着姚青莲。 “他们身上可还有武器?” 小姚一愣,他没注意,只看到那些人拖着破旧的身体在马背上呻吟,画面诡异,他来不及看。 但转念一想,沙漠中骆驼自然是比马好用,这些人骑着马,不像是过来做生意的。 “……我没看清,但他们骑着马。” “人多吗?” “和一个商队差不多的人数吧……” ,她得罪过人吗? 那得罪的可太多了,大过年的,谁 但来的人都是些断胳膊断腿的,又不像是来寻仇的,些人为什么打起来? 输了后他们逃到这里,有没有追兵追过来屠城? 开不开门, “姐,别想了,我们快进地窖吧,不然被他们发现了,我们两个还不一定怎么活呢!”说完小姚匆忙拿着东西就跑向了地窖。 姚青莲也想直接进去,但就是慢了一步,她听到了缓慢的敲门声。 “老板您好,我们不是贼人,不过受伤路过而已……我急需一个养伤的地方。” 姚青莲站在原地没动,先礼后兵?她不急,等着那人继续说。 “……凉州城沦陷了,我们本是路过凉州城,要去安西都护府的,可没想到凉州城外被叛军包围,我们逃了出来……” 姚青莲一惊,这就又叛变了?天下才安定没多久。 “……请老板您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们一个休息的地方吧。” 姚青莲听完这话就走向了地窖,这种话她听多了,最后受苦的还是自已。 敲门声又在身后响起来,虚弱、祈求的声音随着她的脚步越来越远。 进了地窖,小姚点亮了火烛。 “他们来了?” 姚青莲点头,“来了,说是伤兵,寻求一个养伤的地方。” “伤兵?哪里打仗了?后唐才安稳下来,这就又有谋反的人了?” 姚青莲也不懂,躺到床上,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两人醒来后,躲在地窖里听了好一会儿,地窖外都没有什么声音,姚青莲壮着胆子推开地窖的门走入了前堂,聚星楼里一个人都没有。 那些人走了? 姚青莲拿着火烛,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掀开帘子又戳了个洞,偷悄悄地看出去。 外面一片寂静,但有很多伤兵,生着柴火堆,马厩里的草被拿出来铺在地上,人躺在草上,远处也有人躺在马厩里。 这些人什么话都不说,脸上的情绪都是麻木的悲凉,映衬着血痕,颓势一片。 只有风声呼啸过抽拽着火的声音。 一瞬间姚青莲觉得这些人都如同亡魂一般,受着同样的伤,沉浸在各自的世界之中。 想到这些,她扭头走开,回到了地窖。 小姚睡得沉,没心没肺的样子,姚青莲叹口气,又躺了下来。 没多久,她又起身,轻声走上楼,从房间里拿出被褥,从二楼扔了下去。 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她,仰头看过来,姚青莲吓得蹲下身子,听着门外的声音。好在,什么都没发生。 她又多扔了几床被子。 第二日,姚青莲和弟弟小姚二人除了吃饭、如厕要出地窖之外,其他时间都待在地窖里。一扇木门内外两个世界,时不时地,姚青莲隔着纸窗观察着外面的人。 就这样,又过了二日,屋内的确保外面的人不会伤害他们,小姚才敢小心翼翼地发问。 “我看你们好几日,看你们老实……我们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再多问几个问题,你们老师回答,我就让你们住店。” 外面那人连说好,“爷,您问话前,可否赏我一碗水?我们这几日都是喝雪水,我没受伤,把水都给士兵们喝了,我渴得不行。” 姚青莲倒也爽快,倒了碗水递给弟弟。 “你到这边来,我给你送水。” 它们移动到一个地方,看起平平无奇,其实是送餐口,小姚打开板子,把水小心翼翼地推出去。 隔着木板,只听那人“咕咚咕咚”地喝完了水,满意叹了一口气。 “谢谢爷,您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小姚扭头看了一眼自已的姐姐,得到了允许后才问:“你们真是伤兵?凉州城内谁和谁打起来?把话说清楚。” “是幽州那边的人打了过来,我只清楚里面有被裹挟的幽州刺史,主谋另有其人。” “凉州城在凉州最西,你这话的意思是,除了凉州城,凉州其他城都被占了?” “是。” “那……凉州刺史呢?” 外面那人一顿,“不得而知。” “幽州的人打了过来,凉州的刺史不作抵抗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兵变太突然了。我们只是路过,被迫参与到其中,现在逃出来了,您放心,不会有追兵来追我们,他们只要凉州城。” 如果真的是不义之人,这几日早就打了进来,但他们老老实实待在外面,此举倒不像是坏人所谓。 姚青莲和弟弟对视一眼。 木板外响起邦邦的磕头声。 “爷,祖宗,求求您施舍给我们一个休息的地方就好……” 姚青莲摇摇头,摆摆手,小姚会了意,小跑着上前打开了门,“进来吧。” 这些伤兵们进了聚星楼,那个没受伤的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大,笨手笨脚的,姚青莲在一旁看着,也没帮,她动手一次,后面就都是她的活了。 况且,这些伤兵看样子也不会给钱,何必费时费力呢?升米恩,斗米仇。 都忙完了后,那个没受伤的人才来姚青莲面前,摘下头盔,咧着嘴笑,“老板娘您好,谢谢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姚青莲喝了口茶,瞥了他一眼。年轻人,样貌姣好,看刚才照顾人的模样,想必是没伺候过人,出身应该不错。 她放下茶杯,“在我这里休息可以,但是我要说清楚,你们休息好了就走,别多事,有事你们自已做,别来麻烦我,也别给我找麻烦。” “如果有追兵过来,我会把你们交出去的。” 那人听到后舔了舔唇,嘴唇干裂得不成样子,严肃地说:“好,您说什么我都遵从。” 姚青莲点点头,“说说你自已吧。” “我叫顾书华,是凉州城的县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冯竹晋因父亲冯知节护国有功,圣上赐官后便留在了长安。 冯知节离京前一日,特意嘱咐冯竹晋,在秘书省任职秘书郎时,抄写不要出了岔子,更重要的是积累人脉,日后做个有实权的官才好。 冯竹晋第一次来长安,心思在吃喝玩乐上,冯知节的嘱咐他右耳朵进左耳朵出,满脑子都是他没科考,但也有了官位。秘书郎虽是没有实权的小官,但也是个从六品。 冯竹晋有几分得意,想着要去哪里玩,认识哪些传闻中的世家子弟。 冯知节看自已儿子飘飘然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但喜悦止不住地浮在嘴角,有了官位后,成家找个长安的富家小姐,一辈子也就安稳了。 这么想着,冯知节在临行宴上喝了不少酒,歌舞升平。可半夜时分,宫里突然来了人,摇醒他,冯知节一肚子火还没喷出来,摇醒他的人说:“圣上要见你。” 冯知节一惊,晕晕乎乎地好好了衣服,走路不利索,被跟着宫里的人抬着走了。公公们和他宿醉的模样不一样,脸色严肃,抬着他就往宫里去。 一到太极殿下,殿内烛火通明,里面外面跪了一大群人。 冯知节一下子酒醒了,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了,软着腿也跪了下来。意识清醒了,但是身子还是软成一团,他跪下去闭着眼缓了片刻,平复呼吸后,才想起来要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还没开口,太极殿外上有人呼——“冯知节可来了?圣上召见!” 冯知节还没回复,身后的人又抬着他上了台阶。 “冯将军来了。” 冯知节想自已走,但确实喝了酒身子不太行,被拖进太极殿后,跪在了圣上面前。 “啪——” 一封折子被丢在了自已面前。 “冯知节,神都大将军,护国有功?你好好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冯知节颤抖着手把折子探到面前,翻开一眼,读完后,差点没昏过去。 “臣不知……” “幽州刺史和凉州刺史都能被边疆的反叛藩王抓了?幽州不说,凉州易守难攻,凉州就这么丢了!?难道不是里应外合吗?” 冯知节懵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明明自已离开的时候,凉州、幽州都能和叛军藩王势均力敌,怎么突然就沦陷了? “臣妻女都在凉州,自然是关心。况且,凉州被贼人夺走,臣愿亲自讨伐,收回凉州,请圣上恩准——” 说完,冯知节又磕了几个头。 “眼下年关到了,如果再开战,百姓没办法好好过年,民心乱了,这对后唐无利,不是出战的好时候。” 一道冰冷的声音身后传来,冯知节偷悄悄地看过去,说话人居然是礼部尚书,徐途之。 冯知节想起凉州城县令可是徐圭言,徐途之的女儿啊,他现在这么说,是不顾自已家人于水火之中吗? “那该何时收回凉州?你不怕凉州城被那贼人吞了?”尚书令王武岑在一旁说,“如果他们刚占了凉州,还没站稳脚跟,那我们应该速速夺回凉州,尤其是凉州城,这是直通西域的重要地区,丢了凉州,后唐的贸易往来受到限制,朝廷国库亏空,更不利民生。” “等他们站稳脚跟,凉州易守难攻,再拿下凉州,就是一件难事了。” 这话是对的,但开战,百姓又不会有个好年过了。 国家是百姓的国家,百姓都没了,他们去哪里当官、当皇帝? 冯知节现在才想不了那么多,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激动地说:“圣上,我妻女都在凉州,我愿带领二万精兵前往凉州,夺回凉州!” “二万精兵?你有把握,二万精兵就能拿下凉州?” 冯知节跪在地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皇上冷漠地看着冯知节,太阳穴上的血管一直跳,凉州这么好的一块地,后唐守了多少年,居然就被藩地的人抢走了? 两拨人争吵个不停,到底要不要攻、什么时候攻,一晚上了,一个结果都没有。 皇上拧着眉头,刚要说散了吧,外面的人又跑进来,“报——皇上,从凉州来的急报!” “呈上来。” 皇上看完后,长叹一口气。 台下的人微微抬头看向皇上。 “凉州虽然是丢了,但是凉州城还在,徐圭言守住了凉州城。” 第39章 东窗事发士兵逃,一介书生现学技【VIP】 孤城支撑不了多久的。 徐圭言站在城墙门向下看去,近处一片漆黑,不远处星火点点,那是敌军安营扎寨的所在之处。 “要是没有救兵来,我们就开粮仓吧,”徐圭言头一偏,对身侧的李林说,“坚持到年后,我们再寻其他法子。” 李林点头,往前走了一步,“县令,要是还没有救兵来……” “你觉得开城门死的人多,还是关城门死的人多?” 李林摇摇头,严肃地说:“长安再不来人,就让郡公去谈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李子由在他们身后坐着,听到这李林这句话他鄙夷地看过去,“总不能什么事都让我出头吧?一个县令,一个县丞,哦,还有县尉,你们是一城之主啊,出了事就让我上?” 说到最后,李子由自己不由得笑出了声,太逗了这帮人,都要死到临头了,还想着拉他出去当垫背的。 “郡公,你这话就不对了吧?你的皇粮可都是凉州城百姓们交上的赋税啊,为他们做点事怎么了?” “你吃的不是皇粮吗?” “是,但是我做事了啊,我领着皇家的钱为皇家做事。你呢?你天天就在你的破院子里写诗作曲,也没见你出来唱给百姓听、百姓看,出行还要百姓回避……再说,你一个人,伺候你的奴仆就有百八十人,这些银子是谁出的?是皇上每个月派人从长安过来给你送银子让你养的吗?还不是我们凉州……” “李林你胆敢再骂我一句!你这可是……”李子由站起身,朝李林走近了两步。 “骂你怎么了?你不为百姓做事,我一会儿就打开城门把你丢出去!他们能像我们一样供着你?好吃好喝得对你……” 李林说着话,不着声色地躲到了徐圭言身后。 “徐圭言,徐县令,你这事管还是不管?” 徐圭言嫌弃地看过去,“现在讨论这种事有意义吗?” 李子由仰头闭眼,哀叹一声。还问什么,要是真出了事,她连城门都用不开,直接把他从城门头上丢出去。 徐圭言才没心思在这里和他们贫嘴,转身下了城墙。现在凉州城只能靠她自己了,在场的人都有可靠的人——狱卒出了事可以找狱长,再不济找县尉。 县丞出了事找县令。 那她这个县令找谁擦屁股呢? 凉州刺史都出城谋反了,她还能找谁!? 说到这个,徐圭言就气不打一出来。回到徐府后,秦老太太正在浇花。 徐圭言路过看了一眼,走了几步又退回来,“老太太,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浇花?” “什么时辰不能浇花?律法规定了?” 徐圭言翻了个白眼,“这是我家,有家规。” 谢照晚放下手里的东西,“哦?那家规怎么说?” “什么时候都可以浇花。” 谢照晚轻笑一声,“你要是不顺心不如意,就去顾家门口闹,把怨气撒在我身上又有什么用呢?” “你呢,秦斯礼前脚走,后脚凉州城就乱了,况且他和顾慎如关系不错,怎么看都像是他们一起策划了这场谋反……你不生他的气吗?” 谢照晚走到椅子旁坐下来,“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各人有各命。” 徐圭言背着手站在门边,两人对视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扭开头移开目光,“那你浇花吧,我睡了。” 谢照晚把秦府、百花园腾出来,让给受伤的凉州府兵做休息、疗伤的地方,本来打算一个人住客栈,哪料徐圭言把县令府腾出了个地方来,让她一个老太太住过来。 因为这件事,谢照晚对徐圭言有了*些许好脸色。 躺到床上,徐圭言几乎是一下子就睡着了。这些日子她提心吊胆,忙前忙后,根本没时间睡觉,就算有,也只是一两个时辰罢了。 凉州沦陷这一事,也是有预兆的,徐圭言不是没有察觉到。 那日她得知秦斯礼启程去了西域,心不在焉地回了徐府,过了几日,顾慎如一家人要入长安送顾书意去参加科考。 事情就蹊跷在送行那日。 顾书意委托她身旁亲近的丫鬟给徐圭言送信,说是见面聊一下,顺便感谢徐圭言的举荐之恩。 于是在出城前,徐圭言上了顾书意的马车。 本以为顾书意金榜题名,意气风发,但看到它一脸憔悴的模样,徐圭言愧疚之意涌上心头。 “姑娘可还好?” 顾书意抬眸看她,人瘦了好多圈,黑亮,空洞麻木,“我伤心不是因为秦斯礼,”她行礼,“多谢县令举荐我,给我一条生路。” 顾书意的举动有些奇怪,徐圭言看着她,提着眼,“姑娘有何事要说?” “我可以问县令您几个问题吗?” 徐圭言点点头。?” “因为我也想有一番作为。” 徐圭言细细想了一下,“口头上反对,行动 “当官的感觉是什么……”顾书意眼中多了几分光亮,看着徐圭言反问。 “简单来说,每个月都能拿到银子,这银子不是看人脸色、讨人欢心得来的,而是凭自己本事……”徐圭言顿了顿,“当然,能看人脸色拿银子也是一种本事,我的意思是,像男子一般,理直气壮地拿到银子。” 顾书意点点头,眼中满是羡慕,“真好啊。” “你都过了初试,拿到一官半职,不过是时间问题,急什么?”徐圭言礼貌地笑笑,“过了殿试后,可能还要参加考试,才能有职,不然只能等着……男子还好,女子要是成婚,生了孩子,就算是拿了状元,最后不过也是在家相夫教子罢了。” 说完,徐圭言一脸惋惜。 顾书意听到这番话,无比赞同,表情却不太好。 这个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徐圭言撩开帘子,往外一看,是到了城门口。 “到城门口了,我就下车了,祝姑娘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徐圭言起身行礼就要走,这个时候顾书意突然跪下来拉住她的衣袖。 “县令,父亲不让参加科考,我并不清楚这番出行是为何,他不是真心实意让我去长安考试的,我想科考,我想进朝堂,求你帮帮我。” 徐圭言一惊,此时车外十分热闹,守城士兵检查出城手续。 “我……我该如何帮你?” “带我走,求您了,带我走……”说着话,顾书意眼睛一红,手用力抓着徐圭言,“让我留在凉州,我想参加科考……” 徐圭言拧着眉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被她这么留下? “你早说啊……”她叹了一口气,在身上摸了摸,拿出钱财和通关的令牌放到顾书意手里,“这是银子和通关令牌,就是出入各道、各州城门的时候不用那么复杂的手续……我现在也用不到……” 顾书意接过,车外有半乐的声音,“姑娘,要出城了,您下来吗?” 徐圭言蹲下身子抓紧时间和她说,“银子逃跑的时候用得到……你自己能跑就跑,跑不了就老老实实跟着你父亲去长安,到了长安,法子多的是。” 说完,她就跳下了马车。 刚下车,迎面就碰到了冯淑娇,“夫人好。” 徐圭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县令好,”冯淑娇也笑笑,侧开身子,上了马车。 徐圭言站一旁,看着马车都离去,脸上带着笑。 等马车消失在视线中,徐圭言笑不出来了。顾慎如暗示过她一次了,要去送顾书意去长安科考,让她守好凉州城。 再看顾书意反常的模样,更加不解了。 回到徐府,她看着刘谦明记下来的那份名单,里面没有李家、也没有秦斯礼,这么做,刘谦明肯定知道这份名单哪一天是会被用到的。 但顾慎如要做什么?去长安就像搬家一样,顾府就留下了十几个奴仆看着,其他重要的人都走了。 不对,还有一个人没走,她看着县兵名单上顾书华的名字,拧着眉头。 太蹊跷了,所以徐圭言留了个心眼,派人监视账本上的人。 不出所料,账本上有头有脸的人都以各种理由出城。 这不对劲。 大过年的,不在家呆着,出门? 冰天雪地的,能去哪儿?幽州吗? 发现端倪的徐圭言当即派了县兵围堵他们,不让他们出城,挨个审问。 这些人,有云淡风轻地要说出门访亲问友的,也有一看到徐圭言就腿软下跪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自己走的原因。 不得已。 什么不得已? 刺史要谋反,他们得了消息,不想死在凉州城。在具体的时候,这些人都不知道,年前,必须要年前离开凉州。 “你算个什么官,敢拦着我们离开凉州城?” 廉政堂下的达官贵人斜着眼看她,他们本来就瞧不起县令,更何况还是一个女县令。 徐圭言才不吃这套,轻轻地挥一挥衣袖。 “走?没问题,来人,抄家!” “凭什么抄家?” “谋反死罪!”徐圭言突然横眉冷对,手一拍桌,指着他们大骂道:“一个个的连律法都不知道还敢谋反?我没现在斩首了你们就算给你们面子了,还要在这里跟我叫板?!” 谋反是死罪,但徐圭言可没心思清算其他罪行,扣了宅院银钱,把人统统赶了出去。用这些人的钱财到外面屯粮买武器。 处理完叛徒的事,徐圭言、李林、陆明川二人坐在廉政堂内商议该如何应对谋反一事。 “我写了折子快马加鞭递到长安了,谋反一事必须在没开始前就将它扼杀在襁褓中,”徐圭言叹口气,“还有粮食……真打过来了,武器也是必须的。” “除了抵抗,还有其他办法吗?”陆明川在旁边问。 徐圭言一脸震惊,转眼满嘴讥讽,“有啊,投降,或者你直接投奔顾慎如就好了。” 陆明川抿着嘴,自知说错了话,站起身领命,而后离开了。 李林的状态一反常态,安静地坐在桌子后,平静地问:“县令,我们还能活吗?” 徐圭言扯了扯嘴角,她也不知道。 命令传下去的当晚,消息不知从何走漏出去,居然有大批人马逃出了城,黎明百姓不说,居然还有县兵、府兵。 徐圭言半夜从床上爬起来,骑着马急匆匆地赶到城门口。 寒风凛冽,雪夜如墨,城门前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徐圭言身下马蹄清脆的声音,风雪交织,吞噬着残存的灯火。 徐圭言从马上下来,单薄的一袭深青色文官官服,没穿大氅,鼻子冻的通红,风吹来,黑发随风飘,雪花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融成薄霜,却丝毫未减她的气势。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县兵,抽出县兵佩剑,拎着剑又走了几步,目光如冰,直视那群跪伏在雪中的逃兵与叛军。 在场的人一言不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天气太冷,还是害怕徐圭言。 “为什么要逃?” 她的声音平静,蕴藏着巨大的怒火。 一个士兵穿着便服跪在地上,往前爬了几步,抱住了徐圭言的大腿,带着哭腔说,“县令,我不想死啊,求饶的话还有一命可活……我想活……” 徐圭言低头看着他,“你可是府兵啊,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那人哭着摇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紧接着又朝她磕头。 “求求大人,放我走,求求大人……” 那人见徐圭言没有任何行动,突然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看着徐圭言,“府兵怎么了?府兵也是要活命的,我爸妈给我捐官可不是为了让我来受苦的。” 他抽出随身戴的佩刀,指向徐圭言,“别废话,让我走……” 这人话没说话,只见徐圭言抬手一挥,血色四溅,到底声沉闷。 而她的声音冷冽如冬夜刀刃:“叛逃者,杀!” 这一声犹如雷霆乍响,震得人头皮发麻,仿佛连天地间的风雪都为之停滞。 逃兵们瑟瑟发抖,面如死灰。 徐圭言举剑指向夜空,声音冰寒,却带着令人热血沸腾的决然:“雪夜漫漫,敌军将至,城池危如累卵!此刻,你们若是叛逃,便是抛弃百姓!若是投敌,便是背弃山河!” 风雪裹挟着她的话语传入众人耳中,像针刺般扎进心底。她缓步上前,踏到城门之上,脚步轻而坚定。那一袭文袍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明明没有甲胄加身,却比任何将领更令人望而生畏。 徐圭言一字一句道:“我虽文官,却愿与尔等同赴死地!今日,愿随我者,守城!若有逃跑者——当诛!” 她的话落下,天地间仿佛只有风雪在狂啸,然而片刻之后,跪地的将士们纷纷挺身而起,目光逐渐变得炽烈。 一名老兵拔出佩刀,高声吼道:“愿随大人死战!” 更多的声音接连响起,如滚雷回荡:“愿随大人死战!” 徐圭言握紧手中长剑,转身看向漆黑的远处,寒风吹动她的衣袍,积雪簌簌落下。星光映在她冷峻的侧脸上,宛若天神降世。 她轻声道:“那便随我,以血染雪,护我山河。” 身后火光越发得亮。 话好说,事难做。 凉州的地图放在徐圭言面前,李林和陆明川坐在两侧,目光如炬。 “县令,怎么打啊?” 徐圭言各看他们一眼,挠挠头,“让我好好看看这个地图……你们去忙吧,有头绪了我叫你们。” 桌子下面,她抽出一本《孙子兵法》。 她乃一介书生,真刀真枪都没见过的文官,他爹的怎么会打仗呢? 第40章 远水救不了近火,军事商议各有居心【VIP】 看了半宿,徐圭言觉得这《孙子兵法》上写满了六个大字:能不打就不打。 打,是迫不得已的,不得不为之;不费一兵一卒拿到结果,才是最好的兵法。 可敌人就是为了拿下凉州而来,怎么办?书本里没有答案,而且用兵之计太复杂了,兵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没有情绪、感情的物件儿。 这里面的学问太多了,徐圭言打了个哈欠扔开书,睡了两个时辰后就醒了,脑子里紧绷着的弦松不开,她睡得不踏实。 起床洗漱后出发去了练兵场,浮玉陪在身侧。 “姑娘没休息好?” 浮玉端着茶递到徐圭言面前。 “是有一点,”她低头看了看茶,又抬头看向浮玉,眉头微微一动,“我看你户籍记录,你本江海之卒,披甲列阵,护疆守土。然烽烟既息,辗转沦落,遂为仆役,侍于我的门下。” 浮玉听徐圭言这么说,没有惊慌,反而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你打过仗?” “回姑娘,是的。” 徐圭言背着手看向远处,“我就是一个读书人,刚接触这些有些生疏,遂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姑娘言重了,用不到请教二字,我定会知无不言。” 一阵风吹过来,徐圭言的袖角飞起,她身上披着大氅,也随风动了动。 “打了败仗后被俘,害怕吗?” 浮玉没想到徐圭言会问这种问题,沉默片刻后才说,“不怕。” “为何?” “奴当时做的就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营生,早死晚死对奴来说没什么区别。” 徐圭言当然不会再问:“为什么没区别”,傻子才会问这种问题,亡命之徒能活一日便苟一日,心中无牵无挂,就像没绳的风筝。 浮玉看着沉默不语的徐圭言,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又或者是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一时间有些慌张。 “姑娘,我都是瞎说的,您别放在心上。” 徐圭言摇摇头,转身接过浮玉手中的茶,“和你无关。” 接茶的过程中,徐圭言的指尖轻轻划过浮玉的手背,猛然间他绷直了背,小心翼翼地看着徐圭言拿起茶抿了一口。 徐圭言感受到身侧灼热的目光,扭头看过去,不解地问:“怎么了?” 浮玉摇摇头。 这时,徐圭言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对了,前些日子,彩云还问我呢,到年关了,你们家那边是怎么过节的?有什么避讳没有,你告诉她,她张罗筹备过节的事。” “不是要打仗了……”从战争到过节,他有些意外。 徐圭言把茶放到他手里,笑着说,“守城不就是为了过个欢乐的年?不冲突。” 浮玉点点头。 “你回去吧,一会儿我和陆县尉一起去县衙,中午就不回去吃了,你们忙活的时候别忘了吃饭。” 说罢,徐圭言挥挥手,往另一侧走去。 浮玉紧盯着她的背影看,手上摇晃着还温热的茶,轻轻几下后,他端起茶杯,放到鼻前轻嗅,茶香四溢,浮玉看着茶杯,手指环绕着摸了一圈。 最终在有丁点水迹的地方停了下来,而后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浮玉,还不走吗?” 半乐的声音在浮玉耳旁响起,他扭头看去,半乐满眼复杂的情绪让他心中一惊,但他也没那么怕,笑着舔了舔唇,回应道:“好,走吧。” 陆明川练完兵后才看到徐圭言,她似乎等了很久。 “县令来这里做什么,这地方都是大老粗,别冲撞了您。” 徐圭言摆摆手,“没那么多讲究,”她起身靠近陆明川,“顾慎如的儿子呢?他没走,没来训练?” “来了,但是我没让他参加训练。” “他知道他爹谋反的事吗?” “看样子是不知道的,前些日子训练的时候,他还挺认真的。” 徐圭言若有所思点点头,“那不对啊,我们都知道他爹要造反了,他爹能把他留下来?况且我们都抓了那么多人了,他能不知道?” 陆明川面无表情地看着徐圭言。 “算了,你把他叫来,我问几句话就好。”徐圭言顿了顿,“现如今司马、防御使都在城外,还没回来,应该不知道谋反一事,我们最好的办法是坚壁清野,不能等他们回来再做决策了。” 陆明川点头,沉着脸看散去的县兵们,过 不一会儿,顾书华便来了。 两人就在练兵场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这是徐圭言第一次见顾书华,模样比他父亲英俊的多,身形强壮,看样子是个当兵的好手。 ,你可知为何?” 顾书华虽然脑子笨,但看着父亲每日迎来送往,自然知晓话中的弯弯绕绕。 徐圭言当街斩首县兵一事在城内早已传开,没人不知道顾刺史谋反的事,徐圭言这么问,肯定不是问他现在知不知道,是问顾慎如没离开凉州的时候,他知不知道。 “知道。”他坦然地回答。 徐圭言眉头一拧, “我不清楚,但父亲确确实口,离开凉州。” “然后装作路上遇到了从幽州过来的藩镇兵,被抓后迫不得已投降?事成了他就有官做,失败了,他还能官复原职甚至加官晋爵?” 听着徐圭言冷冷地说出顾慎如的计划,顾书华变得紧张起来。 “那你怎么留下来了?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不认同父亲做的事,所以留下来,想做自己的事。” 鬼才信这话,徐圭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你想做什么?” “助您守城。” 徐圭言嗤笑一声,“你这可是要你爹的命啊!投诚也可以啊,投名状呢?我凭什么信你啊?” 顾书华知道徐圭言难产,没想到她这么难缠。 “我知道幽州派来多少兵,以及他们的作战地图。” 徐圭言眯着眼笑了。 顾书华转过身,揭开裤子,从裤子的夹层中掏出了一张叠起的纸,再次穿好衣服后才转身把纸递出去。 “这是具体的信息。” 徐圭言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纸,又看向他,冷言冷语地问:“你与你父亲不合,他应该对你多加防范,这么重要的信息,你是怎么得到的?” 大冷的天,寒风吹过,顾书华额头竟有大滴的汗珠,他吞咽了几口口水,“我偷听来的。” “如果是假的,我就杀了你。” 顾书华扑通跪下来,“我愿用我的性命担保,如果是假的,我就自绝于您的门前。” 徐圭言闭上眼,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果然,不出三日,幽州被藩镇占领,而后出兵凉州,凉州最东边的城池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徐圭言得到消息后,第一反应是凉州城内有内应。 秘密关押、撵走的那些谋反者,以他们的脚力,三日之内走不到凉州隔壁县,更没有传递消息的工具、能力。 按照这个情况,只能是凉州城内部有底细。 徐圭言二话不说,将顾书华扣押入狱,没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 而远在其他县的凉州司马和防御使紧急调动驻扎在凉州的府兵,迎敌而上。府兵本就数量不多,被调走后,凉州城内只剩下县兵,风雪飘摇,局势越发紧迫。 好在,剩下三名军事指挥官留守在凉州城。 这三人她早就听说过,总军事指挥官,孟长瑜,出身寒门,幼年家贫,随外祖习武,擅长骑射与兵法。年少因射艺惊人被郡守举荐,入府兵为校尉。后参与边疆对胡战役,以孤军突袭敌营闻名,逐步升至折冲都尉。 现以严整军纪、果敢决断著称,被士卒敬称为“铁弓君”。其战绩令人望其项背,主导三次战役胜利,稳定北疆边境,破敌数万,威震胡地。 此人身形修长,骨骼匀称,略显瘦削但不失力量感。剑眉入鬓,双眼炯炯有神,常有鹰隼般的锐利目光。仔细看,右颌有一道浅色刀疤,应是与敌将肉搏时留下。 左指挥官,楚云祯,将门世家,父为名将。十五岁从军,随父征战南蛮,战中独自断后以火攻退敌,被称“火龙将”。二十岁承袭父职,任府兵折冲都尉,指挥多场守城战,所守之地从未失守。 要说厉害的地方,那就是防御战无一败绩,曾以不足三千兵力,击退五万敌军围攻。 样貌出众,身材高大,肌肉匀称,气质威严。可惜的是左手无名指残缺,因自罚失守一城之责而断指。 几人会面寒暄时,他一言未发,不喜交谈。 右指挥官,梁念瑾,听闻是个孤儿,自幼被江湖义军抚养,十二岁已精通刀术。年幼闯荡江湖,初为义军先锋,以灵活战法劫掠敌营,屡建奇功。后归顺朝廷,成为县兵主将,因剿匪成功而升任郡守护军都尉。三十五岁被调任边疆,善用游击战法,被誉为“狐将”。 三人出身截然不同,品性不一,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不好招惹。 就此,徐圭言、陆明川和李林同三位指挥官,召开了第一次守城军事会议。 第一个发言的是梁念瑾,他秉持着守城不开门的策略,也就是持久战。 “凉州城位于凉州西北角,等他们从临近幽州的地方攻打过来,想必敌军早已疲惫,况且现在是冬日,他们坚持不了多久的。” 这法子可以,大过年的,敌军也是中原的汉人,谁都想好好过年,没人想在寒冬腊月吹冷风。 李林这个时候出来说,“好像是这样的,如果前面的县难攻,他们也可能打不到凉州。但是,万一他们一路打下来,士气大增,并且想着的是:打完这个城就能回家好好过年了,会不会一口气打下来?” 会,但是没人知道哪种情况会发生。 这就是战争要面对的未知。 正是这种未知,让所有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徐圭言叹了一口气,“我们可以随机应变,如果前面敌军收到的挫折多,我们就可以跟他们耗着,等待朝廷的援兵。如果他们一路打过来,那就得想其他办法了。” 这时,总军事指挥官,孟长瑜说:“如果,敌军自凉州一路打来,连下数城,士气高涨,兵马又多,战斗力十分强悍。相比之下,我军兵力少,直接与其硬拼恐怕占不到便宜。不过,我方最大的优势在于城池地势险要,依山而建,城墙高而厚,易守难攻。只要守住关键的险要位置,敌人想强攻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能高枕无忧。敌军人数多,气势也很足,一旦找到破绽就会全力猛攻,不能有丝毫松懈。而且敌军连战连胜,正处于士气高峰,硬拼的话,我们的兵少很难支撑长久。不过他们连日征战,体力和粮草一定有所消耗,这是他们的短板。” 话说到这里,徐圭言明白了他的意思,充分利用地形优势,坚守不出,等待敌军攻城受挫后士气下滑,再伺机出击。 “我们兵少,但也不是没有优势……派小股兵力夜间袭扰,切断他们的粮草供应,让他们的兵马困在我们这里无力而退。只要稳住阵脚,不被他们的气势压倒,这场战事未必就没有胜算。” 徐圭言与孟长瑜对视一眼,她又看向楚云祯,他仍旧一言不发。 “但这个也是攻城的好时机,”徐圭言严肃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先迎敌,挫掉敌军的锐气,而后夜间派兵袭扰,如果他们不堪承受,我们就可以找到谈判的机会。” “叛军攻占凉州的事应该穿到了长安,敌人就是看准了冯将军带走了最精锐的部队这个时机,所以才敢如此进攻,要从长安调兵太远了。” “我们只能向平州求救,”徐圭言拿出地图,“平州、幽州、凉州,三州为一道,这三州相邻,藩镇重兵在平州。如果敌军在外,平州有救兵,我们便能形成里应外合之势,只要他们肯谈判、退兵,我们就不打,将损失降到最小。” “挫挫锐气?”孟长瑜反问,“凉州府兵本就不多,现在都被派走了,只剩下五千县兵,对方人数未知,我们要怎么迎敌?如果损失惨重,援兵还没到,凉州城可能就会被攻陷。” “况且,你又没打过仗,怎知刀剑无眼?” 这话有道理,徐圭言环视一周,每个看向她的人眼中带着不明的复杂情绪。 “我们最好的方法,就是待在城内,等待援兵。” 在场的所有人都同意这么做,但徐圭言不同意。 她站起身,走到廉政堂正中间。 “诸位,或许你们以为凉州守城一战不过是儿戏,退后一步,等长安来支援,岂不轻松?你们都是有退路的人,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百姓,他们没有。” “对你们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做官,对我来说,凉州是我的生死之地,守城之命,不容退却。” 她顿了顿,接着说:“若凉州的其他守城人皆心存退路,那后唐便会从此一寸一寸崩塌,直至灰飞烟灭。家国安稳,岂能轻视?唇亡齿寒,若今日不守,明日便是灭国之时。”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众人反对徐圭言,佯攻东门内乱起【VIP】 “县令这话言重了,我们来,也是为了守城。”楚云祯这个时候才开口说话,转头看向两侧的人,“徐县令说的没错,闭门不出,虽有护城河,但也坚持不了多久,援兵不知何时才能来。士气上压过他们,让他们对我们产生恐惧,拖延时间,也是有必要的。” 孟长瑜好笑地叹了口气,“左指挥,徐县令虽为县令,但也是一名女子,她上过战场吗?知道怎么打仗吗?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出了事谁负责?” “我负责。” 徐圭言抑扬顿挫地说,“现在的要紧事是守城,这些质疑等着日后我们慢慢聊。四座城门劳烦三位各负责一扇,我和陆县尉负责东门,如何?” 东门是直面幽州敌军的,徐圭言选择东门,把最难的留给自己,在场的其他几人并没觉得她多负责,反而认为徐圭言不自量力。 “东门很关键,徐县令你守东门,怕是有些许不妥。” 孟长瑜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没打过仗的人,不该在关键时刻执掌重权。战场上的每一个决策,都关乎万千性命。没有经历过刀尖舔血的生死搏杀,就难以判断敌我态势,更难以体会军心士气的微妙变化。战事无情,容不得试错或犹豫。若是因为你一时的无知或优柔寡断,误了局势,那些士兵的性命,还有百姓的安危,谁来承担?” 他冷冷扫视了一圈,语气更显坚决:“战争,不是学堂里的纸上谈兵,更不是演武场上的比试。经验和直觉,是从无数次险境中拼出来的,她……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 话音落,廉政堂内一片寂静。 李林微微扭头,偷摸看向徐圭言。 只见徐圭言垂眸,脸上虽有不悦,但什么话都没说。 “没人生下来就会打仗,我们常年泡在军营中,自然是更熟悉些,”梁念瑾出来打圆场,“不如孟指挥驻守东门,我和楚云祯负责南北门,您负责西门?这一次我们打头阵,您见过怎么一回事后,再说?” 徐圭言抬头,一个一个人看过去,他们看向她的目光冷漠,似乎还带着几分轻蔑,不出意料,他们都同意梁念瑾的意见。 “好,那就这样吧,”徐圭言最终点点头,接受他们的安排。 散会后,李林在一旁踌躇,徐圭言看出来他是有话要说,便直接开门见山问,“何事?” “徐县令,你年纪还小,这种事时常是有的,但话说回来,他们出了力气,最后功劳肯定是你的。” 徐圭言听完笑笑,“无妨,有这么一群有能力、有经验的人在这里,守城的事稳妥多了。” 无妨吗? 李林看了一样的陆明川,刚才说那几句话的时候,徐圭言的声音都是颤抖着的。 陆明川看了一眼李林后,有低下了头,看着手里的名单,李林又看徐圭言,她也低着头看纸面上的资料,可看了许久,小小一张纸上的东西似乎怎么都看不完。 李林正要叹气,徐圭言便抬起了头,“你去找李子由,让他来一下,我们商议谈判的内容。” “好,”李林行了个礼后就离开了。 西城练兵场上,寒风猎猎,旌旗翻飞。 徐圭言站在高台上,目光冷峻地扫视着校场中列队的士兵。她从未带过兵,甚至连作战经验都寥寥无几,但此刻她不得不强撑着气场,担起训练士兵的重任。 孟长瑜的批评犹在耳畔,但徐圭言知道,他的话不是毫无道理。 “今天的训练重点是防守与反击!”陆明川在一旁朗声说道,声音压住了风声,“我们不需要你们冲锋陷阵,但守住城池,是你们的职责!” 士兵们神情复杂,有些人不信任地低声议论,更多的人则显得紧张。 陆明川扭头看了一眼徐圭言,深吸一口气,而后扭头抽出长刀,直指校场中央的靶子。 “用尽全力投掷长枪,若无法击中靶心,就别想着能击退敌军!”他的声音带着冷冽的命令,“开始!” 在陆明川的催促下,士兵们纷纷上前投掷长枪,有些人动作生疏,有些人的力量不足,只有少数几支长枪勉强接近靶心。 徐圭言心头一沉,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在一旁观察许久,看着士兵们练习的模样,听着陆明川的指导,自己也拿起一把长枪,干净利落地扔了出去, 长枪破空而出,正中靶心。 其他人都颇为惊讶,徐圭言自己也挺惊讶的,侧头一看,那些 训练持续到深夜,士兵们精疲力尽,但纪律逐渐严明起来。徐圭言没有多言,只在心中默默祈愿,这些训练能为即将到来的攻城战争取一线生机。 次日清晨,徐圭言策马穿过街道,目光掠过那些行色匆匆的百姓。他们的神情充满焦虑,有的甚至流露出绝望。 绪。 快马加鞭 所有人都体会到了徐圭言的压力,李林也很紧张,他当了这么多年官,也是第一次上战场。 出城巡视的小队回来,告诉徐圭言,幽州达。 在迎敌前,他们召开了最后一次军事会议。 东门孟长瑜,西门徐圭言、陆明川,南门楚云祯,北门梁念瑾, 根据最近得到的消息,幽州敌军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势必要拿下凉州城,他们就差一座城池了。 在敌军到达前,凉州司马和防御使带领着伤残的士兵回到了凉州城,士兵们都被放置到医馆之中,百姓十分默契地帮助他们治疗,拿出各种过冬的备用品。 徐圭言穿上甲胄,半乐和彩云帮她穿,两人都十分紧张,穿衣服的手都在抖。 “我没事的,孟指挥官在东门,防御使、司马知道他们的战术,放心吧。” 徐圭言笑着安慰他们。 半乐听到这话,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姑娘娇生惯养出身,当了大官,怎么还要去战场啊……” “正因为是大官,才要去战场厮杀。” 半乐努了努嘴,擦着眼泪,“您一个姑娘家……” 徐圭言无奈叹了一口气。 彩云此刻也红了眼,只不过她还是干着手上的活,“姑娘怎么了?咱家姑娘就是不一般的,”她仰头看着徐圭言,“姑娘,我虽不能陪你一同上战场,但我定会为您祈祷,我和姑娘同生共死。” 徐圭言哑然失笑,眼底也浮起一层水雾。 “好了,好了,说点吉利的。” 主仆三人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忍着不说话,害怕哭声太大。 出了门,穿好战袍的浮玉行礼,他看到这般打扮的徐圭言,眼神一亮。 “我愿伴县令左右,为您保驾护航。” 徐圭言仔细打量了他几眼,也没说什么,出了门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往西门防守。 与此同时,徐圭言带上了顾书华,他在她耳边解释了一路,他不是奸细,他是真的很想加入县兵队。 不得不说,顾书华的唠叨让徐圭言不那么紧张,到了西门,巨大的石门缓缓落下,*一行人骑着马过了护城河,而后城门缓缓升起,“咚——”的一声,响彻在耳后。 几乎是瞬间,整个西门的士兵们都被这一声激烈,所有人眼中满是仇恨和冷漠,血液在他们的身体中沸腾。 徐圭言也不例外,她第一次感受到剧烈的心跳声,不受控制的手,好像是一触即发的弹药般,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县令,我们面对的敌人是不是会少一点?他们肯定是在东门,对吧?”李林的声音颤抖,徐圭言侧头一看,他拿着剑的手都在颤抖。 徐圭言正要说话,皮肤上掠过一丝寒风,她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 月黑风高,西门正对着大漠,夜色中的大漠漆黑一片。 突然间,只见远处一层烟雾浮起,紧接着轰隆的马蹄声响彻天际。 几乎是瞬间,徐圭言就知道了西门是敌军的主攻方向。 因为她守着西门,相对来说是最薄弱的地方。 有奸细! 但她来不及继续想下去,快速抽出刀,紧盯着远处,大声疾呼:“所有弓箭手,瞄准敌军攻城车的车轮和前排士兵!” 话音落,敌军如潮水般涌来。 敌军的战鼓越发靠近,声如雷鸣般震彻东门。 哨兵高声喊道:“敌军集结东门,大批攻城器械正在逼近!” 孟长瑜立即披上甲胄,率领一队精锐士兵赶往东门。 他走上城墙,冷静地观察敌军的动向。城外火把如星海般铺展开,映照出敌军的浩大阵势。他的脸色沉如水,手握长刀,吩咐道:“弓箭手准备,待他们进入射程,不许放松警惕!” 敌军的攻城车缓缓向前推进,巨大的冲撞声震得城墙微微颤抖。守军弓箭齐发,箭雨如幕,射向逼近的敌军。东门前的空地很快被尸体堆满,但敌军却并未显出慌乱,而是稳步推进。 “有点不对劲……”孟长瑜皱眉,目光锐利地扫视敌军的队列。他发现敌军的主力并没有完全投入东门战斗,反而显得有些拖沓。 这时,一名传令兵匆匆赶来,脸色惊慌:“孟指挥,不好了!大批敌军朝西而去了,他们正在包抄!” 孟长瑜猛地一怔,目光瞬间转冷。 “是佯攻!”他咬牙道,“立即派人通知徐圭言,让她做好防守西门的准备!” 他知道此时无法轻易抽调东门的兵力,但也无法放任敌军主力冲击西门。他当机立断,下令东门守军继续牵制敌军,同时带着一小队骑兵亲自驰援西门。 让人没想到的是城内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孟长瑜从城内奔向西门的时候,城内突然传出一阵混乱,紧接着一群穿着平民服饰的敌军从内城杀出,迅速与外城的敌军形成呼应。 孟长瑜脸色骤变,意识到城中出现了敌军的内应。 第42章 艰苦守城终得胜,凉州沦陷西域知【VIP】 城内出现的敌人让众人都措手不及。 “城内的百姓听令!”孟长瑜骑在马上,高声呼喊,“能提刀的拿刀,不能提刀的递箭!我们的命运只能靠我们自己!” 许多百姓纷纷响应,手持简陋的武器加入防守。铁铺正在打铁的师傅拿着还没冷却的兵器冲了出去。 正在书院中讲课的老师放下书本,挽起袖子,“同学们稍等片刻,老师去去就来。”说罢拿起趁手的东西就往外走去。 学生哪里有心思待在书院之中?也操起趁手的武器随着老师一同冲了出去。 城邑有难,匹夫有责。 战斗激烈而混乱,鲜血染红了街道。内城的敌军显然早有布局,他们利用街巷的地形,与守军周旋,同时放火焚烧粮仓和民房,意图制造更大的混乱。 孟长瑜带队逐一清剿,虽然人数不占优势,但他对城内地形了如指掌,迅速扭转了局势。 与此同时,城外的敌军攻势越发凶猛,弓箭、火油、滚石,所有能够利用的防御手段全都被用上,但敌军依然不断逼近。 刀剑相撞的声音混杂着士兵的怒吼与惨叫,令人心悸。 徐圭言在混乱中注意到敌军的阵型中有一名指挥官模样的人物,显然是带队的头目。她咬紧牙关,带领一小队人冲向敌军的中军,试图斩杀对方以瓦解敌军士气。 在她冲击的时候,身旁的人都被浮玉抵挡开来。徐圭言也差点被另一侧的敌军刺伤,就在最激烈的时刻,徐圭言抓起身旁的顾书华,将他猛地推向敌军的阵线。 “你不是一心想证明自己的忠诚吗?”徐圭言冷冷说道,“去杀敌,别让我后悔留你在城里!” 顾书华脸色苍白,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拔出长刀冲向敌军,徐圭言也持刀冲杀上前,替他挡住了敌人的几轮攻势。 他的动作显得生疏,但敌军显然对他格外在意,很快调派数人追击而去。 徐圭言顾不了那么多,调转方向,朝着目标前进,内心却没有一丝动摇。她明白,这场战斗中,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楚云祯这个时候带着援兵过来,想要打开城门援助徐圭言,可负责开门的士兵拒绝开门。 “县令有命,作战期间,不得打开城门。” “她现在需要帮助。” 士兵仍旧摇头,“县令说了,不准备开门。” 楚云祯眉头微动,从马上下来,“这是她给自己下的死令?” 士兵并不言语,可眼睛微红,抿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楚云祯又看向一旁的士兵,“谁能给我开门?” 无人应答。 楚云祯抽出剑鞘中的利刃,“我再说一遍,开门,我去援助她,如果不开门,她就会死在外面。” 这话一出,一排士兵排排站到了城门前,阻拦着楚云祯。 “楚指挥,我们比你更加想开城门出去援助县令,可是她再三强调过,不准开城门,开城门者,立斩。” 话音落,这排士兵拔刀出鞘,全部看向楚云祯。 这时,梁念瑾也带着一小队到了西门,见此状况,发生了什么,了然于心。 “我们在城头放箭,帮她抵挡后面的敌军。” 梁念瑾下马上城墙,带来的士兵装备齐全,楚云祯也放弃了开城门这个念头,也上了城墙,让弓箭手中准备。 “所有弓箭手准备——” “放箭!” 敌军似乎没想到他们面对的是早已破釜沉舟的士兵们,看着凉州城的县兵和来路不明的江湖义士那满目狰狞的脸,他们一退再退。 天空中飞来的乌云团似的密箭,他们面前的士兵们,仿佛是一只大怪兽。 本以为凉州城内的人和他们遇到的其他城池的人一样,是待宰的羔羊,眼前的是恶狠狠很的野狼,他们一退再退。 徐圭言的本意并不是杀敌,看到敌军后撤,她停止了进攻。 经过一夜苦战,守军终于勉强守住了城池。 城门大开,士兵涌出,将受伤的士兵运回城中,徐圭言在马背上,冷冷注视着远去的敌军,手中的长刀还滴着血。 此时,孟长瑜的骑兵终于赶到,他也满身狼狈,下了马他朝着徐圭言走过去,“你怎么没先加强防守?内城怎么会有敌人?”孟长瑜冷声质问,目光中带着一丝责备。 徐圭言看向他,所有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这么明显的有内应你看不出来吗!?都知道我最弱,我守着西门,结果他们主力就在西门,难道不是有人透露了信息吗!?打仗要用脑子,诬陷、责备别人的时候,脑子就丢了?” ,看了半天,都没找到顾书华这人,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奸细,。 孟长瑜被徐圭言这么一说,瞬间熄了火,毕竟徐圭言守住了西门,击败了,“城内也有敌军,不知道他们怎么进来才来。” 他这么一解释,徐圭言听出几分愧疚,“这里有说了一遍,“敌军能从内部袭击我们,必定是有西门是防御最弱的地方,” 徐圭言长叹一口气,“敌人退了,但我们还没赢。”她沉声说道,“这些人怎么进来的,必须查清楚。” 回县衙的路上,街道上热闹如常,除了地面上的血印,根本看不出来刚才发生了什么。街市上的人目光扫过徐圭言和她的一众兵马,什么话都没说,又平常一样一开了目光。 书院中读书声响亮,一切太平。 回到县衙,半乐和彩云看到她完整地回来了,又哭又笑,还夸浮玉有本事,护住了徐圭言。 “瞎说,十分功劳我也有五分的好吧?”徐圭言撇撇嘴,“这可是我第一次上战场啊……”她走进了房间,热水早已备好,来不及好好沐浴,擦去血迹,给伤口上药后,徐圭言换好衣服就去了廉政堂。 堂内只有一人,李林。 他全身发抖,还穿着战袍,徐圭言走过去,“你还好吗?” 李林抬头看她,双眼都没法聚焦,“县令啊,咱们是守住了吗?” “守住了。” 李林突然起身咳嗽,徐圭言什么都没做,看着他咳嗽到跪在地上。 “守住就好……”他缓了缓,“我家不在凉州城,是凉州一个小城下面的小地方,前些日子听说他们直接投降了敌军,我还在想呢,如果我们失败了,我该怎么办……” 徐圭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笑出了声,走到他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这不是守住了吗?守城之战结束后,就把老家的人都接过来吧。” 李林扶着椅子坐起来,摇头,“没机会了,没机会了……”他看向徐圭言,“他们以身殉城,从城墙头上跳了下去,死了。” 徐圭言一愣,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扭开头,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谁都没有打破沉默。 不一会儿,陆明川和其他三位指挥官都来了,“我已经派人出去询问战俘,他们是怎么进入到城中的。” 徐圭言撇了一眼孟长瑜,抬手用拇指挠了挠眉心,“先查顾府吧,他是叛逃的的人,没准还会在屋内养兵。” “顾书华呢?” “跑了。” 孟长瑜叹气,又不好对徐圭言发飙,“还有其他线索吗?” “出入城门者皆都登记,看一下登记册。” 几人坐在一起,虽然稳住了局面,但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情。 “接下来,我会派郡公出城谈判,看看对方的意思。” “他们肯定是要占凉州城的,藩镇起兵谋反,凉州就差一个凉州城,我们谈判也没有优势。”陆明川突然说。 “谈判当然是为了……”徐圭言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环视着眼前的这些人,“平州的救兵还没到,我们再等等看吧,先过个好年再说。” “门外还有敌人,如何过得一个好年。”陆明川满目愁容。 “敌人也是人,也是要过节的,我们一起过个好节,如何?”徐圭言不知为何,一下子轻松起来,笑眼盈盈地向在场的人,“各位,守城有功,我不会怠慢大家的,除了打仗,我们还有日子要过。” 说完,徐圭言就出了廉政堂。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徐圭言当然也不是回家休息了,先交代浮玉查看登记册,自己带着一帮县兵,向顾府走去。 “我是凉州城县令,顾府涉嫌谋反,带人过来搜查。” 门内的小厮看门外的县令,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县令,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无妨,我们搜查一下就知道了,”说完话,徐圭言抬手,县兵涌入,开启了搜查模式。 而她则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庭院中间,等待着搜查结果。 顾府的小厮们跪在她身后,不知道天气太冷,还是怕真的查出来什么东西,一直瑟瑟发抖。 “这几日,可见奇怪的人来你们府?” 众人都看向顾府小厮中打头的那一位,那小厮摇头,看着徐圭言的目光闪躲。 “如果查出来什么,你们都可是死罪。” “大人犯的错,为何要下人来替罪。” “不是替罪,是知情不报,是帮凶。” 查了好一阵子,什么人都没查出来,不一会儿,浮玉过来,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 徐圭言点点头,起身就要走,“那就先这样,”她看着小厮,“你们跟我走。” 县兵带着小厮们回到了县衙,扣押到牢房之中。 陆明川和李林看到后也没说什么,李林休息够了,就回家去了。而陆明川还留在县衙,徐圭言从屋内出来,看到他还挺惊讶。 “怎么还没回家?” “回家也无事可做,留下来看看有什么可帮到您的。” 徐圭言想了想,“新添了小妾,多一个人帮夫人做家事?” 陆明川点头,不情愿地说,“母亲执意如此,我也不好反驳。” 徐圭言笑笑,出了廉政堂回到徐府,家里中下人正忙着收拾、布置,徐圭言看着他们轻松模样,缓缓打了一个哈欠,“彩云,我先去睡一下,你睡之前,叫我起来。” 彩云不明白,自己睡的时候,不是半夜了吗?姑娘这个时候起来要做什么? 可她又不敢多问,想必是涉及到了守城一事,答应下来后伺候着徐圭言睡了。 夜半时分,城内一片寂静。 突然,一匹马在街道中疾驰而过,停到了顾府门前。 那人左右看了一眼后,推门而入。 街道又变得幽静。 突然之间,连续不断的火把被扔进顾府之中,熊熊大火迅速吞噬了顾府。 府邸中很快传出慌乱的叫喊声,一群身穿百姓服饰的敌军慌忙冲出门来。 这时,徐圭言带着早已埋伏好的县兵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围住。 火光映照下,她的脸色冷峻而决绝。 “你们果然藏在这里,”她轻笑一声,“是有秘密通道吗?” 那些人慌了手脚,转身就要往回跑,可回头路都是火,面前是狡诈的敌人,一时间做不出选择。 “捉活的。” 一声令下,县兵发动进攻。 制服敌军后,顾府的熊熊大火也被浇灭了。她在府内转了好几圈,最终发现了一条通往凉州城外部的秘道。 更让她惊讶的是,这条秘道居然也连通着秦斯礼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西域的夜晚异常安静,似乎所有的风声和喧嚣都被掩埋在厚重的黑暗之中。 然而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城门外传来的急促马蹄声打破了沉寂。一名披着风雪的骑士冲入西域都护府之中,身后还带着数名狼狈不堪的商旅。 门口的士兵听到动静走出门来时,正好看到士兵从马上跌下,膝盖跪在地上,大口喘息,仿佛跑过了漫长的荒漠。 那人缓了缓神,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大喊:“西域告急!凉州……凉州沦陷!” 凉州沦陷一事一夜之间在西域境内扩散开来。 在客栈内吃早饭的竹城和秦斯礼,也听到了这条消息。秦斯礼夹菜的手一顿,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目光锐利地扫向那正在说凉州沦陷一事的人,紧接着,他几乎是一步跨到对方面前,拉住他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凉州沦陷?具体发生了什么?” 竹城心中一震,想站起身,却纹丝未动。 “三日前……幽州叛军从南边包抄凉州。他们声势浩大,火器齐备,凉州的守军……守军支撑不到两日便失守了。百姓四散逃亡,听说,如今凉州城内已经是一片废墟。” 竹城听得心头发紧,看向秦斯礼。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如纸一般,原本握着那人胳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幽州叛军……”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深处带着难以掩饰的震动。他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竹城皱了皱眉,看着他明显失态的模样,心里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紧接着,他脸上的表情一松,“无妨,我求过顾慎如,让他放老太太一马……” 念了一句后,他便做回了原来的位置上。 竹城观察着他,什么话都没说。但一整天,秦斯礼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直到睡前,竹城看着坐在窗前发呆的秦斯礼,忍不住了才开口询问:“秦斯礼,凉州沦陷了,你是心念凉州,还是想着徐圭言?” 她话音未落,秦斯礼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刀一样扫向她。他眉心紧蹙,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怒气:“竹城,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竹城被他眼中的冷意震了一下,却依旧强作镇定。 “你明知道顾慎如会谋反,现在失守,倒也在意料之中,老太太的性命也被你委托给了顾慎如。可你……你这一整晚心不在焉,我只是想知道,是因为凉州,还是因为她?” 他摇摇头,闭上了眼,似乎想把胸中的一口气压下去,但指尖却微微颤动。 “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竹城看着他,扭开了头,闷闷不乐地回了屋。 凉州沦陷的消息,像一道无形的裂缝,悄然横亘在两人之间,愈发深不可测。 第43章 旧情人分道扬镳,冤家路窄同去凉州【VIP】 第二日一早,竹城和秦斯礼向西而行。这一路上,竹城都在偷瞄秦斯礼,今日他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该吃酒吃酒,该睡觉睡觉,他这样,竹城心中越发没有着落。 “郎君,午时我们便能出西域啦,离开西域,便是离开了后唐……”宝盖在车外面说,一开始语气中满是兴奋,说到最后,满是不舍和留恋。 “……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秦斯礼正斜躺在软枕上,听闻此话,翻了个身,缓缓打了个哈欠后轻笑一声,“好好赶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竹城斟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秦斯礼坐起身来,顺手推开了她的茶,“不渴。” “好,躺久了吧?我给你揉按一下?”竹城说这就要要上榻,秦斯礼摇摇头,“不累,你好好歇着,我在外面呆会儿。” 在外面呆会儿的意思是,他要骑马。 竹城脸上的笑凝固着,眼看着秦斯礼掀开帘子就要出去了,她急忙扒住他的肩膀,“秦斯礼,要出了后唐,你真心想和我去西域吗?你到底怎么想的?” 秦斯礼缓缓回头看了她一眼,“答应你的事我不会反悔的,放心吧。” 竹城松开了手,委屈地看着他,就算秦斯礼这么说,她还是觉得不安。 秦斯礼见状,一下子软了态度,拉着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我能怎么想?我满心满眼想得都是你,”说着,另一只手撩起她的发放到耳后,“我们马上就要离开后唐了,你还怕,你怕什么,嗯?” 他这么一说,竹城瞬间红了眼,扑到秦斯礼的怀中,抱着他,“我不管,那日在醉月楼见了你,我这心里就没再有过旁人了……” “就算你把我当做旁人看,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我怎么都能活,只要你在我就安心。” 秦斯礼顿了片刻后才伸出手抱住她,在竹城背上轻拍了两下,“好,好,好……你好好休息,我出去透透气可好?” 竹城听到后又抱了许久,而后才不舍地松开他。 等他出去后,竹城一人躺在榻上发呆。她从来都没这种失控的感觉, 他什么时候变了? 明明一开始,秦斯礼和顾书意的婚事在她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也不像是个会对女人上心的。自从她认识他开始,她就没见过他对旁人上心,除了后院那个老太太,他唯有的几分真心,就都在自己身上了。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变了。 她自己也变了。 变得患得患失。 竹城喝了一口茶,茶香在口内四溢,她心情不算好。可又想不明白,自己也有本事,离了他也能自由一番天地,为何偏偏就要缠着他不放呢? 难道这就是酸臭文人口中的真情? 这个问题,出了后唐,竹城也没想明白,车子摇晃,不知道不觉她便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客栈之中了。 竹城没着急下车,趴在窗口看着外面的景色,来往皆是女流,鲜少见到男子,行囊什么的都搬了下去,竹城才伸个懒腰从车上下去了。 “此地是何处?又是什么时辰了?” 秦斯礼正巧从客栈里走出来,看到她便笑着说,“醒了?叫了你好半晌,都没醒。”说着他走到了竹城身旁,随口一说:“这儿是宁川国,是后唐的附属国,但这里大多都是女子当家,国君也是女子。” 听到“国君是女子”这话,竹城眼睛一亮,“那我们日后是要在这里生活吗?女子当家作主,可是稀奇。” 秦斯礼笑笑,“你愿在这里生活,那就留在这里。” 说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栈,做登记的时候,身旁还有人说凉州的事。 “凉州都沦陷了,我看西域也快了,不知道咱们这附属国有没有影响。” “能有什么影响?不过是换了个主子的事。” “凉州、幽州,那些藩镇起义,是后唐的家务事,咱们不过是附属国,顶多算个外戚,定然不会有事的。” “对……不过我听说,凉州城好像还没沦陷呢,今儿早回来的人说,到凉州城的时候,外面还一堆兵围着呢,怕出事就又快马加鞭回来了……” “凉州城守住了有什么用?它一个孤城,前后都是敌人,能有什么办法?我看就是时间的问题……” 竹城仔细听着,秦斯林那边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转头看她,“走吧,上楼回房间。” 两人上了楼。 竹城进屋前,秦斯礼拉着她交代了一句,“一会儿叫个水,好好梳洗一番,我有 “好,”,叫水沐浴。可穿好衣服,打扮好,坐在铜镜前,她才发觉不对劲。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一股脑 ,在楼下点了一壶茶,坐着等竹城。 可等了好久,都没看到竹城出现,宝盖也在一旁催,“郎君,使者已经在等我们了,还不出发吗?” 秦斯礼喝完最后一口茶,抬头看了看楼上,“走吧。” 说罢,他便一人上了马车往赴宴地点赶去。 他又是吃醉了酒才回来的,宝盖搀扶着秦斯礼,敲了敲竹城的门,“姑娘,郎君吃酒吃多了……” 话没说完,门就从里打开了,竹城一脸冷漠地看向宝盖,又看了一眼秦斯礼,“我又不是他夫人,他吃醉了醉送到我房里算什么?要伺候你自己伺候,都拿同样的月钱,凭什么我要近身伺候?” 说罢,门又被关上了。 宝盖吃了个哑巴亏,他也不是不能伺候,是郎君点名要来敲她的门的,两人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又生气了? “呵,生着我的气呢,走吧,扶我回屋。”秦斯礼指了指一旁的门,两人走了过去。 秦斯礼被宝盖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秦斯礼又要了杯茶,喝了几口后就让宝盖回屋睡觉去了。 宝盖刚回屋躺下,门就被推开了,还没来得及尖叫,他的嘴巴就被竹城捂住了。 “你和郎君去了哪儿?见了谁?” 宝盖冷汗落下,推开竹城的手,苦着脸说:“我说姑娘诶,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呢?你和郎君下午还好好的?这是又犯了错什么错啊?又生气?” 竹城翻了一个白眼,“问你话呢,好好说。” “郎君和我去了唐使馆,后唐派使节驻扎这儿,监督朝贡与一些政治事务。每次郎君路过这里,使节都会接待,一个原因是两人是长安好友,另一个原因是使节有信寄送给长安,脱郎君带回去。” 竹城点点头,又问:“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宝盖拧着眉头看竹城,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 竹城也猜到了,“是和我有关的?” 宝盖点点头。 “郎君想把我嘱托给使节?” 宝盖倒吸一口气,“这可以是你的说啊,不是我说的,”说完就躺倒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可他盖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气氛不对,掀开被子,看向竹城。 “你别多想,到了这个咱们都不熟的地方,郎君把你介绍给他,就说明你的重要性了……你看我,郎君从来没想过把我隆重介绍给谁。” 竹城冷静不下来,可理智告诉她,秦斯礼是真的要走,他要回凉州。 她很气愤,气得手一直发抖。 也没听宝盖的话,站起身就往外走,怒气冲冲地走到了秦斯礼的房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气焰咽不下去,可她又不想在此时此刻毁了他们两个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温情。 站得腿都麻了,她也没推开门,反而回了自己的房里。 秦斯礼听着门口的脚步声,缓缓睁开了眼,他也睡不着,盯着帐顶愣愣地出神。 两人别别扭扭地过了一日,秦斯礼说是带她游览宁川,竹城心不在焉,他一个人反倒是有瘾,到一个地方就说其历史,对上竹城的冷脸,也喜笑颜开。 直到晚上吃过了晚膳,秦斯礼回房后才放松下来,捏着笑酸了的脸,这能有什么办法?人是他惹的,情债是他欠下的,他能拿她怎么办? 第二日清晨,秦斯礼收拾行囊的时候,竹城冲进他屋子里,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就是要走,对不对?” 秦斯礼脸被打偏,转过头来,对上竹城怒气冲冲的脸,苦笑一下,“打一下解气吗?” 话音刚落,又是一巴掌。 秦斯礼长叹一口气,正着脸对他,眯了眯眼,喉结一动,“打吧,打到你出气为止。” 竹城没和他客气,对着秦斯礼拳打脚踢,打到最后,竹城没了力气,只能扒着他的肩膀哭,哭得累到在地。 “我没什么可解释的,也不需要向你解释,你与我不过是互有所求。现在,我将我所剩无几的身家都给了你,我们就此别过,两不相欠。” 竹城摇摇头,仰起头看他,“你是不是就从没想过和我生活在一起?你把我送到这里,给许我一个好的生活,不过是你想逃离我的手段是不是?” 秦斯礼低头看她,眼中竟然生出了一丝怜悯。 竹城震惊地看着他,她还想打他,她用不着人可怜,可她太累了,没了力气,只能任由泪水在脸上滑落。 秦斯礼抬脚向她身后走去,不一会儿,他又从她身旁走开,不带一丝流量。 竹城瘫坐在地上麻木地看着秦斯礼,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直至太阳西落,阳光照射在院子中,她才觉得疼。 全身哪儿都疼。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长安朝廷内知道凉州城还没沦陷,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孤城坚持不了多久的,得信儿平州已经派兵过去援助,但将整个凉州城再收回来,难。 得到消息的第二日,冯知节便带一众精锐部队返回凉州城,出发前他去了一趟太极殿,与圣上商议后才上路。 正巧,他遇到了徐途之,狠狠地瞪了一眼。 徐途之还不识好歹地瞪了回去。 冯知节不干了,停下来拉住他的袖子,高声质问,“你瞪我干什么?” “你不瞪我,我能瞪你?我还要问你呢,你瞪我做什么?” “你不知道?”冯知节及怒反笑,“你能不知道?” 徐途之也笑了,“我也不是冯大将军肚子里的蛔虫,你瞪我,我就必须知道为什么?” 冯知节抬手指着他,“你这个人真的是太冷血了,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你女儿还在凉州,你就说不让出兵凉州,你心太狠了。” 徐途之这才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抬手甩开冯知节指着他的手,“那是我女儿,她在哪儿我能不担心?” 他被气笑了,“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啊!可是我也是后唐的官啊!我就要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儿女情长,误导圣上做不理智的行为吗?那是我的女儿啊!我能不担心吗!?我整夜碎不着觉,你看我这眼瞎乌青,合着你觉得我就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 徐途之说得激动,激动得官帽都要掉下来了,他抬手扶了一下,吐沫星子都喷出来了,“我女儿我比谁都担心!但是现在是国家重事,不是展现父爱的时候!她有本事她扛住了!她是我女儿,我骄傲!” “那你的意思是我出兵就是不理智?”冯知节抓错了重点,一把拎住了徐途之的衣领,“我不理智?我不为朝廷着想?我现在提及妻女就是做戏给圣上看!?” 武将一动手,徐途之的气势便弱了几分,“你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我一个武将,动手动脚的太正常了,刀剑无眼,拳头也没长眼!” 徐途之和冯知节在太极殿外打了起来,最后还是圣上出面,才和解。 但是,去凉州刻不容缓,圣上看着鼻青脸肿的徐途之,想了想说,“既然你女儿也在凉州,还有功,那你也去凉州吧。” 徐途之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冯知节在一旁重复了一遍,“徐尚书,一起走吧。” 第44章 出城谈判人心惶恐【VIP】 “臣乃一介书生,不知去战场有何帮助,想必只会成累赘。” 圣上李鸾徽看着他胆小的模样笑出了声,“罢了,冯大将军一人前去即可,平州四镇的镇军已经在路上了,两路军队并进,做两手准备。” 徐途之微微吐出口气,冯知节斜眼看过去,冷笑一声,他看不上徐途之懦弱胆小的模样。 “既然凉州叛乱,徐圭言保住了凉州城,那就先暂封徐圭言为凉州节度使,战时调用镇军,你带着圣旨上路。” 冯知节举手行礼后便退了出去,从太极殿出来后,他就快马加鞭地往凉州城赶去,凉州的局势如同一根拉紧的弦,稍有不慎就会崩断。 途中的荒原一望无际,风沙卷起,天空被染成阴沉的黄褐色。冯知节虽很急,但心中也有几分盘算,凉州既已派人谈判,圣上也颁下封号,这局势似乎已经稳住了几分。 但谈判不过是缓兵之计,圣上赐的封号也不过是纸面上的名分。凉州能不能稳得住,靠的还是手里的刀和粮。 只是…*… 徐圭言会让谁去谈判呢? “让李子由去谈判,他能做主?”孟长瑜在县衙的廉政堂内问徐圭言,“他虽然身份贵重,但不过是一个空架子。敷衍顾慎如?他岂是这么好糊弄的人?” 徐圭言眉头紧锁,冷风从窗缝中灌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无奈只有他们两人,徐圭言怕有奸细,只将谈判时间和谈判人选偷偷地和孟长瑜说。 “我们找人谈判不过是拖延时间,他是最好的人选,”徐圭言不解地反问,“就算他出了事,也不耽误打仗对不对?把你扔过去,万一人家不放人,你又经不住严刑拷打,再把我们的机密都抖落出去?” 孟长瑜真的是厌恶徐圭言毫无忌惮、口出狂言的模样,但是她说的也没错,咬咬牙便同意了,“那行吧,就他了。” 但李子由不同意啊,他眼皮跳了好几日了,被叫去廉政堂后,才明白了为何。 “不想去也得去,只因为你为皇家人士,如果这个时候你不出面谈判,那没准圣上会怀疑你联合外人谋反,况且你先前还在顾家大婚上,抢走了新娘,什么心思,有个人煽风点火,你就完了。” 还“有个人”?李子由缓缓叹出一口气,这人也就是徐圭言了。 “去谈也行,我需要护卫兵。” “那是当然。” “谈判内容呢?”凉州只剩下了个凉州城,这还有谈判的余地?他们现在就是待宰的羔羊,完全是时间的问题。 “谈判是为了拖延时间,谈什么,怎么谈,都是你的事。” 李子由眉头一皱,“拖延时间,等镇军来?” “对。” 这任务可太难了,既要让敌军以为自己要投降,不能被看出拖延时间的用意,又要与他们斡旋,保住自己的性命,“要是他们有条件呢?” 徐圭言在一旁哀叹,“那就答应呗?你还真能和叛军达成协议啊,哄着他们开心,他们说什么,你顺着就完了,李郡公,这些小把戏您应该会吧?” 李子由这个时候体会到了没实权的空头官是个什么滋味了,“好,都依您。” 孟长瑜无心打趣,心中沉闷,凉州城目前的局势堪称四面楚歌,平州的援兵正在集结,而城内所有人都咬紧牙关,谨防敌军发动战争。 在坐的三人心里清楚,这场谈判不过是争取时间的权宜之计。 送走李子由和孟长瑜之前,她特意嘱咐二人不要将谈判人选和内容泄漏出去。而后,徐圭言又叫来了陆明川和李林,“接下来我准备派兵去和他们谈判,你们可有人选?” “前些日子县令您不是想让李子由去吗?” 徐圭言换了个姿势,“呵,顾慎如多难对付的一个人,让李子由去?我怕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换个人稳妥些。” 陆明川和李林皆是一惊,“那,您去?还是……”陆明川发问。 “当然是李林去啊,他有三寸不烂之舌,就算他被扣在了敌营,那也不耽误我们打仗不是吗?” 李林听完下跪,趴在徐圭言面前,“县令啊,您可不能这么做啊,我虽然贱命一条,但可没有身份、能力,代表凉州城啊。” “那你的意思是说,陆县尉更能代表凉州城?” 陆明川对出城谈判这一事倒也不排斥,站出来说,“如果县令需要我,我可以出城谈判。” 徐圭言点点头,“那好,你去,”而后她云淡风轻地说:“条件。” “投降?!” 陆明川和李林皆是一愣,“现在要投降,那我们之前何必要抵抗?”李林拧着眉头问,还有半句他没敢说,那些英勇抗敌而失去性命的士兵,又该如何? “马上就要过年了,而且凉州城内粮草不足,守军士气也会因长久出去谈判,便是谈和,希,年一过,我就大开城门,恭迎他们入城。” “平洲的镇兵也快到了,这个时候投降是不是不太好……” “如果我们撑得住,他们来,是好事。如果他们来晚了,城内百姓撑不住,我们坚持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呢,”徐圭言轻轻摇头,“以卵击石,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李林和陆明川两人都沉默着,表情复杂,徐圭言这个时候笑笑,缓解他们的尴尬,“非要等到他们攻入城内,残杀百姓的时候,才肯认输吗?县衙的骨气一定要城内百姓的性命来体现吗?” “那些死去了的士兵呢?”李林反问,“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徐圭言摇头,“正是因为他们的死命抵抗,我们才有谈判的资格,否则,我。” 廉政堂内气氛变得沉重,徐么了,自己起身先走了。走到一半,又走了回来,“谈判一事,只有我们三人清楚,息泄漏出去。” 李林和陆明川郑重点头,徐圭言这才离开。 回到徐府,灯火依旧温暖,但气氛却因徐圭言的到来而紧张起来。她站在门外犹豫了许久,发现秦斯礼的事后,她有几日没回徐府。 现在要和老太太对峙,徐圭言心情复杂,在门口徘徊片刻才推门而入,看见谢照晚,谢老太太正慢悠悠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 “老太太,秦斯礼私通顾慎如谋反一事,你可知?”徐圭言直接开门见山,语气压抑着怒火。 老太太头也不抬,淡淡道:“他走了之后我才知道,秦府内有条道,通往顾府,刚出事时,顾慎如派人来接我,悄悄逃走,但是我没走。” “为何不走?” 谢照晚扭头看向她,轻轻一笑,“先前和你说过,我能活到现在都是那没骨气的秦斯礼帮我讨回来的。现在,他自己一走了之,又要将我托付给敌人,这种活法,还不如去死。” 谢照晚看向徐圭言的目光中多了些柔情,“你和他不一样,你是个好孩子。” 徐圭言走进屋内,坐到茶桌边,给自己斟了杯茶后才说:“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给上了一课,他已经出师了。” 谢照晚笑笑,靠在软垫上,似是又陷入了回忆,“秦家几个孩子中,就他最没正形,他啊,不如你,也不如他的兄长们。” “你懂什么?”徐圭言瞪着她,心中百感交集。这老太太虽表面风轻云淡,实际上却早已看透局势。 片刻后,徐圭言扭回头叹了口气:“看在您是秦斯礼祖母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了。” 老太太笑而不语,只是手中的佛珠缓缓转动,似乎正在为徐圭言默默祈福。 本来以为两人谈话就此打住。 可没想到徐圭言闷头背对着谢照晚说:“这段日子,我就不回来了……要出城谈判,主要是谈投降的事,谢老太太,我肩头顶着的是凉州城千万百姓的性命,我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投降也是不得已的事,我想你应该不会觉得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吧?” 谢照晚闭上了眼,“有多大能力,就做多大能耐的事。” 徐圭言许久没回话。 谢照晚睁开眼看向她的背,“孩子,怎么了?” “老太太,你入狱的时候,害怕吗?后悔吗?”徐圭言语气中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 “怕,”她舔了舔唇,“我这辈子什么没见过?但当时,也是真的怕。” “如果我投降了,他们会怨我吗?” 徐圭言转过身,双眼通红,“他们会觉得我是个坏县令吗?他们会觉得我没有能力守护他们的家园吗?” 谢照晚听到这话笑了,“你个小兔崽子,怕成这样还要试探我?” 徐圭言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情绪而有所好转,“我也想当英雄,我也想护住这一方天地,可……” 泪水从她眼中流了出来,“可这么做不值得,他们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谢照晚从榻上起来,站到徐圭言面前,她仰头看着她,消瘦的脸庞上满是泪痕。 “孩子,你做到这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谢照晚笑了笑,抬手用帕子擦她脸上的泪水,“没人会说你是懦弱的人,没人会怨你,他们只会为你勇敢的后退而感到欣慰。” 徐圭言点点头,情绪完全控制不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抿着嘴哭,不肯出声。 谢照晚抬手想摸摸她的发,却发现她还戴着官帽,放下帕子摘掉官帽,威严的官帽下发丝一片凌乱,她轻轻摸过去。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这么不精细?看这发,都乱作一团了,我给你梳梳吧。” 谢照晚解开徐圭言的发,黑绸般的发散落下来,“梳洗好,面对敌人也要有精气神,不能漏怯。” 徐圭言张开嘴,说了一声“好”,但身后的谢照晚没听到声音。 好不容梳好了,徐圭言戴好官帽的第一句话便是:“老太太,平洲的镇兵来的这么慢,会不会是路不太好走?” 谢照晚拧了拧眉头,看着徐圭言自言自语地走了出去,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屋内又是一片寂静,她走回榻,拿着佛珠,闭上眼默念佛经。 三日后,李子由出城谈判。 出城前,徐圭言不仅给他配了五名士兵,还递给了他一张纸条。 “到了地方再打开。” 谈判的地方是凉州城外东郊一座破败道观,李子由进道观前,驻足台阶前,打开了纸条,读了一遍又一遍,上面的话让他甚是惊讶。 片刻后,整理好情绪,他入了道观,刚刚落座,便看到顾慎如从一旁缓缓走出。 顾慎如不似往常,穿着普通,却气度不凡,眼神冷冽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怎么是你?”顾慎如微微一笑,却透着一股阴鸷的意味,犹豫了一下才说,“我还以为是陆明川呢,怎么会是你?” 李子由听闻后笑笑,不卑不亢,语调平静:“顾大人,凉州城内的人一向以和为贵。我今日前来,只为寻求两地百姓的安宁。” 顾慎如笑得更深了,缓缓坐下:“百姓安宁?李子由,这话倒是新鲜。凉州的安宁,恐怕早已不是你们说了算吧?” 李子由没有接话,而是平静地注视着他。这种沉默反倒让顾慎如有些不耐,他敲了敲桌面,语气锋利:“凉州已经是强弩之末,徐圭言再怎么挣扎,也改变不了大势。你来这里,不如直接告诉我,她到底想拖延多久?” 李子由依旧沉稳:“顾大人多虑了,我只是奉命来谈。” “奉命来谈?”顾慎如冷笑,“她倒是会用人,派你这样一个‘奉命’的人来拖延时间。可惜,凉州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李子由笑着摇摇头,“顾刺史,我们再等等,这一时片刻还是浪费得起的,平洲镇兵的行程,我想您肯定比我清楚。” 顾慎如盯着他。 李子由叹口气,“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今日和你谈判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 李子由狡黠一笑,“再等等,不急。” 第45章 秦斯礼回程偶遇顾书华,李子由出城谈判生死难料【VIP】 清晨的沙漠笼罩在薄薄的寒霜下,沙丘上泛着淡淡的白色光泽。 秦斯礼披着厚重的皮裘大氅,骑在骆驼上,沿着蜿蜒的沙路上慢慢行走,骆驼踩在沙上,发出来的声音与寒风呼啸声互相纠缠,飞扬起来的沙子打在脸庞上生疼。 秦斯礼不由得缓缓打了一个哈欠,脸上的风霜之色掩不住。 走了好一会儿,路过一个驿站,他停下来,坐到一块矮岩旁,微微弯下身,将腰间水囊解下,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此时天边初露的一抹晨光,将地平线映得分外绚丽。耳边传来一阵人声,他抬起头,发现前方是一小队行商,推着货车,蹒跚地走来。 秦斯礼简单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顺势伸手将面纱拢起,只露出眼睛,那商人似乎十分健谈,寒暄几句后便提起凉州的情况。 “徐县令真是可怜,”那人语气带着几分唏嘘,“守住了凉州城,到头来也是一场空啊。” “那确实是啊,贼人心思复杂,让她守西门,还对着的是敌军主力,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 “怎么就一场空了?” “孤城能守多久?没吃没喝,过了年观,我看就得投降吧。” 听到这里,秦斯礼不由得轻皱眉头,收好水囊。 “不太可能吧,不是有援军吗?什么时候到?” “谁知道呢,我看啊,这凉州迟早都得被那些人占领了。” 听到这里,秦斯礼站起身来,走到骆驼旁,他拿出干粮咬了几口,等天光大亮时,继续上路。 晌午时,随时冬日,但热气也远处的路面曲折,秦斯礼抬头远看,看到了聚星楼的轮廓,炊烟袅袅升起,与沙漠的冷意格格不入。 这回下了骆驼,却没人出来迎客,秦斯礼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轻轻敲了敲门,过了许久门内才有人出来回话。 “来者何人?”一道陌生的声音传出来。 秦斯礼察觉不对劲,往后退了几步,才回答道:“是我,秦斯礼。” 门内又没了声音,但秦斯礼听得到脚步声,不一会儿热情洋溢的、熟悉的声音响起,“秦郎君!您来了!” 然后是钥匙碰锁的声音,叮玲咣当好半天才打开门,小姚脸上带着一贯的笑,身子微躬,“请进,您快进。” 秦斯礼犹豫了一下才进,注意到小姚身侧的男人体型壮硕,可眼睛往一下一扫,这人竟断了半条腿。 “你姐呢?” 秦斯礼刚进来,那个断了腿的人便利落地锁好了门,听到声音他微微侧头。 小姚注意到了秦斯礼的变化,赶忙笑着解释道:“郎君,这段时间凉州城内正打仗呢,我们这里收了些伤兵,让他们在这里养伤,所以就不对外营业了,也算是避避风头。” 他说着,秦斯礼拉下面纱,他下巴胡渣连成一遍,小姚不由得想,他匆匆归来,又是为何? “伤兵?”秦斯礼没在意小姚眼中的好奇,接着问:“可是凉州城外来的?” 外? 意思就是敌军? 小姚听出话里的意思,摇摇头,靠近秦斯礼身侧说:“不是,是县兵。” 正说着话,两人走到了大厅内,不见桌椅只见床铺,这里的人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亦或者无伤,但眼中无神,不知嘴里念叨着什么。 但这些伤员中有些人似乎认识秦斯礼,对着他点点头,而后麻木地闭上了眼。 秦斯礼环视一周后又对上了小姚的眼,“你们收这些伤兵,万一遇到敌军又该如何?” 小姚无奈叹了口气,“不知道……可救人要紧,其他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哟,我当时谁呢?原来是你啊?”姚青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秦斯礼转头看去,出乎意料地,他竟然看到了顾书华。 顾书华见到秦斯礼倒没什么反应,抬手行礼,“拜见秦主簿。” 秦斯礼冷着脸走过去,站到他对面,只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我同战士们一同出城迎敌,他们太多了,我们体力不支,也无法回城,便一路向西,来到了这里。” 多余的话秦斯礼没回答,但顾书华也暗示了秦斯礼,他没有背叛任何人。 夜幕降临,聚星楼恢复了寂静,秦斯礼悄悄来到顾书华的房间。 月光从窗缝洒进来,他拔出刀,将。 “别装了,”他冷声道,“你到底有什么盘算?你怎么没跟着你爹谋反?” 顾书华被突如其来的寒意惊醒,双眼迅速从迷茫转为警惕。 ,他苦笑着举起双手:“秦大哥,你听我解释。” 秦斯礼下来,眯了眯眼,手中刀一动:“说吧,我走之后,城内 随后,顾书华便低来。 秦斯礼听着,表情逐渐冷峻,心中的不安也更加强烈。 顾书华说完了,看到秦斯礼收了刀,自己便给他倒了一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秦斯礼看他泰然自若的模样,一时间竟觉得自己过于大题小作。 收了刀,他接过茶,轻抿一口,两人沉默着。 片刻后,秦斯礼轻说:“城内有奸细。” 顾书华一愣,下意识地就要为自己辩解,可话还没出口,看着秦斯礼的模样,才明白过来他根本没质疑过他。 这一瞬间,顾书华鼻头一酸,垂着头说,“县令不信,出了事后就把我关押起来,我解释了很多遍,她都不信我。” 秦斯礼哪茶杯的手一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的身份问题,确实……”话没说话,秦斯礼放下茶杯。 茶杯碰桌的清脆声在寂静的夜色中着实突兀,顾书华一惊,迷惑地看向秦斯礼。 “徐圭言这么想也没错,万一谋反失败,你护城有功,顾慎如再说自己被人抓了,谋反一事你顾家是不会出任何差错的。” 顾书华完全惊了,“你可是差点成为我姐夫的人,怎么能怀疑我?” 还是为了其他女人。 秦斯礼狡黠一笑,这笑在顾书华看来后背一凉。 “无妨,明日我就出发,想办法会凉州城。” “回得去吗?后日就是除夕了,您回去了,或许也只能遇到叛军,根本入不了城。” 秦斯礼摇头,“我已下定决心,这个城,我必须进。” 回城的决心让小姚和顾书华百思不得其解,姚青莲听到后惊讶一瞬后,便也了然,什么话都没说,给他备好粮食和有力的马匹。 次日午后,天色依旧阴沉,沙漠上空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雾。 秦斯礼朝东而行,沿着一条狭长的峡谷前行。沙漠的风似乎停了,四周的寂静令人不安。 直到天色渐暗,秦斯礼才走出峡谷。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响,随即从沙丘后涌出大批匪徒,手持刀剑,杀气腾腾地冲向秦斯礼。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凉州城外东郊,李子由和顾慎如面对面地坐在火堆旁。 “你们还谈判吗?” 顾慎如出声询问,他确实有些困了。 李子由侧头看向门外,无奈一笑,“我也不知道啊,她就让我等在这里。” 顾慎如没了耐心,“想法设法拖延?”他冷笑一声,“别想了,吾为刀俎,你为鱼肉,迟早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而已。” 李子由点头,想来想去,想用自己身份做个幌子:“那你就没想过利用我?” “哈哈哈,我没有吗?”顾慎如反问,黑眸中满是欲望,“你在我家轻薄我妻,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李子由反问,他脸上没了笑意。 顾慎如哼笑,“是啊,你的那点想法,都写在脸上了。你装,她也装,怎么,你是喜欢母女一起伺候你?” 李子由其身就要扑向顾慎如,可周围的兵一下子拔出了剑,李子由身后的人也来拉住了他。 “你怎么这么卑鄙?卖妻求荣?!” 顾慎如眉头一挑,“我卖了吗?你多看她一眼,你都满足得不行,我卖了吗?是你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冯淑娇她又不是一个玩意儿,不是我想收起来就能藏起来的。” 李子由恶狠狠地看着他。 “你要是跟随了我,你要喜欢她,我就把她让给你。” 火上浇油,李子由失了所有风度和儒雅,疯一般地冲过去,身后的人拉都不拉不住。 顾慎如拔刀向他,李子由无所畏惧,“她怎么就被你这个玩意儿糟践了呢?” “是啊,她愿意和我在一起,也不愿意和你有什么关系,李子由,你现在……” 刀声起又落,场内一片混乱。 紧接着,血迹飞溅。 顾慎如往后推了一步,只见李子由躺在地上,脖颈处新鲜血液不断喷涌而出,李子由一只手抓着顾慎如的一角,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脖颈。 两方人马皆是一惊。 “你……” 李子由要说话,可他鲜血喷涌而出,充斥在鼻腔内,他什么话都说不出。 顾慎如垂着眼角看他,紧接着,又给他一剑,直戳左心。 屋子内安静下来,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声音。 顾慎如抬眼看向对面的人,而后缓缓抬起头来,跟着李子由来的人往后退了几步,顾慎如看猎物般的目光让他们害怕。 顾慎如脸色一变,笑容变得温和,“别怕,你们都是县兵,我认得你们。现在,你们找两个人把李子由抬上马车,我想今日的谈判还未结束,我不想杀你们,前提是别坏了这次谈判。” 他顿了顿,侧头,“收刀。” 顾慎如身后的人收起了刀,对面的士兵依旧谨慎。 “你们是来谈投降的,我不会杀了你们的,我只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安葬李子由。” 面对确定顾慎如没有危险后,才敢派出两人抬着李子由的尸体走出去。 顾慎如扔下到,拿着干草擦了擦手上的血迹。 有等了一会儿,室外马蹄声响起,顾慎如才露出一丝微笑,谈判的人终于来了。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胆子? 脚步声由远及近,顾慎如转头一看,看到来人后哈哈大笑。 “徐圭言,你怎么有胆来的啊?” 第46章 谈判不成反围攻【VIP】 “我没做错事有什么不敢来的,明明该害怕的人是你才对。”徐圭言两三步走到顾慎如面前,坐了下来。 她闻着空气中的味道,除了柴火的味道,还有一丝甜腥味儿,四处打量,也没看出什么猫腻,倒是顾慎如,脸在火堆后,忽明忽暗,眼眸将火倒映。 “李郡公人呢?” 顾慎如笑笑,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姿势,用袍子盖住腿上的血迹,“他说去外面马车上等你。” 徐圭言小声怒骂一句,“真是个酒囊饭袋……除了吃皇粮,还会做什么……” “我没想到你会来,”顾慎如眯着眼打量徐圭言,“既然是谈判,我们就得拿出诚意,”说完,抬手,身后的士兵们一起抬着一个箱子走向前来,放到徐圭言面前。 徐圭言瞥了一眼,紧接着,箱子打开了,一瞬问她便被晃得张不开眼。 一箱子金灿灿、沉甸甸的黄金,就这么大呲咧地被放到她面前。 “这是……”徐圭言目光从金子上移到了顾慎如身上,“什么意思?” 顾慎如往后一靠,“送你的。” “为何?” “有勇有谋,是个人才,你来我这里,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你的。” “没记错的话,您不喜女子,”徐圭言似笑非笑地说,“我也想给你做手下,但只怕是过去了,您不给我施展的机会。” 顾慎如听到后哈哈大笑,拍了一下扶手,“你说,你想要什么位置,你尽管说,带我他日事成,我定会许你。” “我不知有什么位置可以选的。” “前朝有过女相,我看你,也适合,”顾慎如说完,笑着看向她,也在观察徐圭言的举止行为。 徐圭言拧着眉头想了想,“女相可是由武皇亲自栽培,我……怕是没有这个条件。” 顾慎如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是在问他,她要是“女相”,谁是“武皇”——如今造反的人是谁? 顾慎如身子前倾,满是好奇,“为何不能是我?” “如果是您,就不会遮遮掩掩借口科考离开凉州了,定会亮出刀剑,挥向长安、洛阳,”徐圭言顿了顿,“您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事成,则有大官做;事败,也有功,留在凉州继续做刺史,或者是去长安,在朝廷里做官。” 顾慎如欣赏地点了点头,“我算是明白了你父亲为何不逼着你去成亲了,这般聪慧,早早做了旁人的娘子,浪费了才华。啧,如果是男子,定能成就伟业。” “女子也可。” 顾慎如哼笑一声,想到了那个逃跑了的女儿,看向徐圭言的目光中突然生出了几分敌意。 “这些事等他们谈完条件后再说,先说说你的来意吧,”顾慎如沉着脸往后一靠,“其他的不说,你们投降后,城内官员的职位不变。” 徐圭言眉头一挑,顾慎如老谋深算,是知道她来这里是来谈投降条件的。 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庞,片刻后,她才说:“我明白你们一定会赢,但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城中的百姓。他们撑不下去了。” 顾慎如语气平静:“你只管得了你自己的事,百姓如何反应,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不伤害百姓,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其他的呢?没了?”顾慎如不可置信,“你帮他们想,他们也不一定领你的情,只会觉得你投降,太懦弱,是个卖国贼。” “援兵不来,我孤注一掷地坚持下去,只会让他们苦不言堪,”徐圭言无奈一笑,“懦弱也好,卖国贼也罢,不过是个名声,比不过实实在在地活着。” “我答应你,只要你肯投降,我一定不伤百姓。” 徐圭言点头,“可你还没说,造反的主谋是谁?” “造反?”顾慎如对这个词不满意,“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乎?” 徐圭言笑着说,“那这位新天子,是何人?我得知道我要为谁卖命。” 两人看着对方,徐圭言生怕听错了名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郭靖山。” 徐圭言一愣,“这位可是……陇右道节度使郭靖山?” 顾慎如点头。 徐圭言憋着的那股气一下子泄了,她还当这人有什么大来头呢,不过一道小小的节度使。可又想到一个小小节度使,就让她损失了这么多县兵、府兵,徐圭言瞬问怒火上心头。 顾变化,心中有些许不满,没等他发脾气,徐圭言便站起身来,冷言说道降一事的,至于其他的事,日后再说吧。” “呵,这是怎么 徐圭言摇头,“我只是觉得,节度使想造反,,陇右道内的几州本就是一体的,刀剑向内,残害百姓。要打,也要朝行,实话实说,这” 顾慎如站起身来,满眼猩红,“你都要投降了, 徐圭言微微一笑,“投降于你,虽然可耻,但也不足为惧。” 顾慎如抬脚踹倒椅子,两方士兵即刻冲出来,护在各自主人面前。 “顾刺史,记着你的承诺,明日午时,我会再来的。” 徐圭言说罢,边走出了破败的道观。 可没走几步,听到了身后轰天而来的马蹄声,小队一行人回头看去,漆黑的夜色中泛起了一层白纱,徐圭言认得,那夜她迎敌的时候,也是如此。 顾慎如这个死老头,出尔反尔。 徐圭言想都没想,让众人上马,自己则跳上了李子由的马车,“都这个时候了,怎么不知道跑呢?” 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往城门处跑去,可身后的大军气势更汹。 城门口上站着的李林、孟长瑜,孟长瑜本要开城门,却没想到李林拦住了他,“万万使不得,对面那么多人,进城就完了!” “她……”孟长瑜拧着眉头,“那你就让她死在外面吗?” 李林摇摇头,“死在里面、死在外面都一样,都是死,死到临头了,还挑地方?”他叹了口气,“现在援军还没到,等着吧,熬过去就过去了,熬不过去,就投降。” 孟长瑜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左右看了看,“他们两个指挥去了西门、南门,北门还没人看守。” “那我去,我叫上陆明川去,”李林急急忙忙下了城楼,骑上马就往北门跑去。 李林刚走,浮玉急匆匆地上了城门,“孟指挥,不开城门吗?县令在外面。” “这个时候开城门,城内百姓怎么办?” 浮玉冷眼看他,“你是开,还是不开?” 孟长瑜不理会他,一个小小仆人,昆仑奴,还能指挥他不成?“来人,赶下去。” 浮玉这个时候从身旁抽出一把刀,架在孟长瑜脖子上。 “你——这是威胁我?” 县兵们也是一愣,不知道自己是该动还是不动,毕竟浮玉是徐圭言的家奴,他们又在一起作战过,有了战友情,一瞬问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给我一套盔甲和利剑,我要下去。” 浮玉阴沉着脸说。 “不可能,我不会开城门的。” “我没让你开城门。” 孟长瑜不解,身旁还真有人脱下来一套衣服和兵器放到他身旁,浮玉往后退了几步,三两下脱了衣服,他胸前后背都有独特的烙印。 众人一惊,身上的图案是城外那帮流贼的标志,浮玉竟然是流贼的一员? “你要做什么?” 孟长瑜看着他穿好了衣服,戴好头盔,后退了几步。 “徐圭言知道她的家奴是贼寇吗?” 浮玉带着盔甲,只露出了一双锐利的眼眸,他退到了城门边,而后拿出一根绳子绑在城墙上,一个飞跃,跳了出去。 其他士兵一惊,看着浮玉轻轻点点落了地,站在护城河边缘,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寒冬腊月,河水刺骨,众人都倒吸一口气。 游过宽阔的护城河,他跑向徐圭言。 徐圭言觉得车一动,紧接着重重一声,她想回头看没想到一只手温热的手捏住了她的脖颈,没让她回头,“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徐圭言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你没到刀剑,也穿盔甲,我到车中我护着你。” 徐圭言觉得好笑,“我还需要你一个奴仆来护着我?”可话刚说完,她就被扔回了车中。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冒了出来。 李子由的尸体直楞楞地躺在那里,睁着双眼,脖颈处的血迹早就凝固了。 徐圭言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车外轰轰烈烈的马蹄声响起,地面震动,和徐圭言一同出行的士兵们站在护城河边。 “你们要走便游过护城河,用我留下的绳子爬回去,”浮玉的声音响起,“不想回去的人,同我并肩而战。” 战士们左看看,右看看,最终还是拔出了刀,坚定地看向远处疾驰而来的浩大军队。 强者面对绝对的弱者时,总会掉以轻心。 军队的领头者在接近他们的时候,放慢了步伐。 “你们几个,不够我们兄弟们打的,”那人豪迈地说,左看看右看看,就是没看到徐圭言,“你们县令呢?回城了?呵,一个女子,也不过如此。” 对面*的几人仍旧不说话,队列这中问的人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了一张春风得意的脸,“我是陇右道节度使郭靖山,让徐圭言出来说话,”他仰头看向诺大的城门。 “有种在背后骂我,没种当面对质?这是凉州城县令应有的风度吗?” 他身后的士兵哈哈大笑,笑了半日,又归于平静。 众人看向马背上的郭靖山。 下一刻,他竟直直倒了下去。 掉下马的时候,他们才看到郭靖山额头正中问有一利箭。 众人皆是一惊。 徐圭言放下手里的弓箭。 “《孙子兵法》中不是说了,上了战场就要戴好头盔,你身为节度使竟然不知?” 浮玉舔了舔唇,听到这话后不由得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可这一举动激怒了对方的人,正要发动进攻,身后又是劈天盖地的马蹄声。 徐圭言倒吸一口气。 这么多兵,该如何是好? 可更稀奇的事发生了,那声音未停,敌军转身攻击。 片刻后,喊杀声一片。 徐圭言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来的是平洲的援兵! 第47章 秦斯礼归来援兵助力,美妾同房家中人心变【VIP】 徐圭言刚松一口气便被人拎了起来,“姑娘,这个时候松懈不得啊。” 她转头对上了浮玉的双眸,手一摊,身子在空中晃悠了一下。 浮玉还没说话,就看徐圭言拧着眉头又红了鼻尖,“快到马车里看看李子由,他好像死了。” 李子由的尸体早已凉透了。 浮玉见过死人,也收过尸,他仔细检查一番后并无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掀起眼皮观察徐圭言的状态。 “怎么死的?” “脖颈处一刀,胸口一刀,这两刀应该是致命伤。” 徐圭言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浮玉也不看出来她在想什么,只听到车外喊杀声震天。 “姑娘,您在这里守着他,我下车护……” 浮玉话没说完,车帘被人掀开,他转手一刀出鞘,可看清来人后三人皆是一愣。 “大家都在拼命,你们两个在车里做什么?”秦斯礼眼睛微眯,锐利地看向徐圭言,他头发凌乱,手上拿着剑,身上穿着盔甲还有血迹。 徐圭言看到他也是一愣。 她身前浮玉的刀仍旧戳在秦斯礼的脖颈处,浮玉看向他的眸子里勾起一股狠劲儿。 这个时候,秦斯礼的目光才落在浮玉身上,浮玉嘴角竟轻轻勾起一抹不着痕迹地笑,秦斯礼眉头微动。 两人对视,彼此都不甘示弱。 浮玉却在这个时候收了刀,转头对徐圭言说:“姑娘,我下车护着您。” 而后他起身,秦斯礼侧开身子,他利落地跳下了马车,戴好头盔,头也不回地向前冲去。 秦斯礼又看了一眼徐圭言,她以为他有话要说,可没想到她也只是放下帘子转身就走。 东门热火朝天打起来,西门、南门见到援兵来了,恰好外围的敌军还未到达战场,便大开城门迎敌。 而李林刚到北门,就看到陆明川站在城门上,他下了马急匆匆地跑了上去。 “陆县尉,您在这儿呢,”李林喘了口气,“东西南门已经迎敌了,我们呢?还不列队出兵?” “援兵来了,我们就不用出兵了吧?”陆明川说,“我们在城内等着就好了。” 李林一惊,“援兵快马加鞭赶过来,一路上都没怎么好好休息,直接开打,他们肯定没有在原地休息了好几日的敌军精神充沛啊!” 陆明川微微一笑,“李县丞,你又没打过仗,上一次敌军攻过来,你都怕成什么样子,你忘了?” “这道理不需要打仗就能知道吧?”李林不解,转身挥手招呼士兵,“别废话了,你们准备好,我们出城迎敌!” “没有我的命令,谁敢动?” 陆明川冰冷的声音越过李林,动身的士兵犹豫着,没动。李林瞪大了眼转头看向陆明川,“不是,陆县尉,你是在给我施压吗?我让士兵出城迎敌还错了?” “有错,本来我们的士兵就不多,敌军多少人,你知道吗?”陆明川顿了顿,“援军又来了多少人?万一帮不到我们呢?” “我觉得我们不能冒险,”陆明川笃定地说,“其他三门出兵攻,我们应该守。” 这分析的也没错,李林仔细想了想,既没有被完全说服,也没法坚持自己的主张,左右看看,只好点头同意。 这次突袭势头迅猛,但因为援兵赶到,敌军的攻击并没有持续多久,凉州城内损失不算严重,只是突然多了五万大军,凉州城内拥挤了不少。 “明日就是除夕了,这五万大军该如何安排?”李林和徐圭言在廉政堂内小声商议,门外三位指挥官正和五万镇军首领行军总管——杜承安在外闲聊寒暄。 而凉州城县令、县丞和县尉都在廉政堂内。 “敌军退到哪里了?”徐圭言突然发问,她看向陆明川,“你知道吗?” 陆明川摇头。 “我倒是有一计,不过要问问敌军现在在何处。”徐圭言起身走了出去,陆明川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李林拧着眉头瞥了一眼陆明川,没人对陆明川不出兵一事有异议,但李林下意识地觉得陆明川不对劲,哪里不对,他分辨不出来。 “各位郎君好,”徐圭言走到他们身旁,打断了他们聊天,在四人中,看向正中间的杜承安,粗粗一打量,这人长得并不起眼,眉眼间透着一股平和。眉毛稍淡,眼睛不大,眼尾微微下垂,看上去甚至有些平庸,让人初见时很难与一位镇守一方的军中首领联系起来。 “多谢您及时出手相助,大恩不言谢,有一事,不知您可否有时间?” 杜承安点点头,其了廉政堂内,陆明川犹豫了一下,也回去了,可进了堂内,。 两人在门外说了好一会儿才进来,孟长瑜喜笑颜开,正商讨着该如何庆屋内,并无任何喜色。 “等敌军退去,我们再庆祝,先过了这个年再说吧,”徐圭言平静地说,因为有援兵的到来而放松,走。” “将士们都忙了这么久,庆祝一下又如何?”孟长瑜说,“正是因为路还长,所以要养精蓄锐。” 徐圭言不想多言语,只说了一句:“我是县令我说了算。” 孟长瑜觉得好笑,“我可是州军事指挥!” “我的县兵不会大肆庆祝,你的府兵要庆祝就去其他城,杜总管也同意了让士兵们好好休息,你既然是州指挥官,凉州这么大,你去哪儿不是去?” 孟长瑜张了张嘴,徐圭言可真的是忘恩负义,现在军队人数中只有府兵人数最少,县兵和镇兵占多数,战时情况,孤立无援,她这个县令确确实实说了算。 忙完这些,徐圭言才想起来秦斯礼,匆匆出了廉政堂的门就要回府,可没想到半路被浮玉拦住了,“姑娘,李子由的尸体该怎么处置?” 徐圭言又是一愣,李子由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能忘了!?转头又回到廉政堂,还好人都没走,徐圭言堵在他们面前说,“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事,”她顿了顿,“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希望各位帮我想想。” “什么事?”走在前头的梁念瑾眉头一动,这倒是稀奇。 “出城谈判的郡公死了,被敌军杀死了。” 这可不是小事,听徐圭言这么一说,六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十分一致,先十分震惊,而后又是真真假假的悲伤。 “这事儿要上报到长安吧?” 李林微弱地说,他看向陆明川,陆明川也只是点头。 “您现在有什么想法吗?”梁念瑾问。 “我没什么想法,”徐圭言微微叹了一口气,“那这件事就交给……”她的目光在陆明川和李林身上来回打量,最后看向陆明川,“你来办吧,我会写折子递到长安,如果时间来不及,我们就先找个吉时吉日下葬。” 李林如释重负,毕竟他怕死人也不算是秘密了,只是想到李子由和自己相处的那几日,他又觉得别扭,心情沉重。 陆明川领命,离开了廉政堂后便去看李子由的尸体。 好在凉州天气寒冷,尸体还没出现什么变化,他检查伤口,大概了解了凶手的用剑习惯,又仔细想了一遍,推测出了凶手的身份。 他冷笑一声,身后的人不明所以,陆明川脸颊微动,“把尸体放到冰窖中去,先保存起来,”面无表情地说完便离开了。 陆明川一身风尘踏入府门,天边的霞光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像极了他眉眼间的倦色。 远远地,他就看到门前一位穿着浅粉绣花长裙的女子盈盈而立。走进了,只见她低眉浅笑,乖巧地行了一礼,声音柔软如春水:“郎君,您回来了。” 她名唤柳杏儿,眉如远山黛,眼如秋水明,虽不似绝代佳人,却自带一股柔媚之气。 柳杏儿一双巧手揪着帕子,微微低头,露出如玉的颈项。她的笑容不张扬,却恰到好处,既显得温顺,又透着一丝讨喜的小心翼翼。 正当柳杏儿上前一步想要扶住陆明川时,一道冷静的声音从厅内传来:“郎君回来了?” 宋十一从正房缓步而出,一身素雅的青色襦裙,眉眼沉静,未施粉黛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度。 她扫了一眼柳杏儿,眸光淡淡停留片刻,又看向陆明川,随后转身入内,仿佛不屑再多看一眼。 陆明川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 饭桌上,陆明川的母亲陆老夫人显得心情甚好,满脸笑意地看着柳杏儿:“这孩子真是懂事,知进退,有礼数。” 柳杏儿忙站起身来,微微一福:“老太太夸赞,妾身不过尽些本分罢了。” 陆明川和宋十一两人不说话,而一旁的孩子眼睛转了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气氛不对。 柳杏儿笑了一下,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给孩子夹菜后,自己才敢吃。吃饭的动作也格外谨慎,生怕弄出一点声音扰了旁人。 饭间,陆明川放下筷子,语气沉稳:“最近凉州城战事频繁,粮草消耗大,日子不好过。你们都小心些,凡事低调,不要惹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陆明川看向宋十一。 宋十一点点头,正要微笑,柳杏儿也轻声应道:“是” 老太太笑得开心,宋十一嘴角边的笑变得十分尴尬。 晚饭后,陆明川回到书房。 灯火昏黄,一封密信摆在书案上,封蜡上印着熟悉的暗记。他打开信笺,眸色深沉,许久才将信纸折好收入袖中。 天色已晚,他揉了揉眉心,步履沉重地回了房间。 推开门时,床榻上一道纤细的人影引起了他的警觉。他冷哼一声,飞身上前,伸手扣住那人的脖子:“谁?” 那人发出一声低呼,吓得浑身发抖:“郎君,是妾身啊……是柳杏儿……”借着月光,他看清了她的脸,松开手,坐起身顿时皱起眉头:“你怎么在这儿?” 柳杏儿咬着唇,带着哭腔低声道:“老太太让我过来的,说……说老爷连日辛苦,需要人服侍,今日是妾身伺候您,妾身也是迫不得已……” 陆明川面色冷然:“胡闹!回去!” 柳杏儿急忙下了床,跪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泪眼婆娑:“郎君饶了妾身吧!妾身若回去,老太太定会罚我,挨打受苦,妾身真的无处可去……” “况且妾身入门许多日子了,一直都没法伺候您,总是被老太太责备,老太太还说,我要是不能为您生孩子,就会被赶出去……我不想再回到那种生活中了,请您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陆明川看着她哀求的模样,揉了揉眉心,终是无奈地松口:“罢了,脱衣服吧。” 他的语气冷淡,眼神却不带丝毫波澜。 宋十一坐在正房内,隔着窗棂静静地看着厢房的灯灭了又亮,眉目间不见喜怒。 她拿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随后缓缓放下,转身吹熄了烛火。 夜深时,陆明川推开她房间的门,一脸疲惫地脱去外袍。他钻进被窝,带着一身沐浴后的清爽味道,抱住宋十一的肩膀,长叹一口气:“最近是真的太累了……” 说完,他的头埋在她的发中,又呢喃了几句,她没听清。 她也没说话。 黑暗中,她宋十一的眼睑轻轻动了一下,嘴角却没有丝毫弧度。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夜色如墨,城外小桥边,冬夜的寒风卷过干枯的芦苇,发出簌簌的声响。 徐圭言的披风被风吹起,她抬手压了压,目光落在远处缓缓而来的马车上,目光深沉。 马车停下,一个身影掀开帘子跳了下来,是秦斯礼。 两人一见,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明明他们分开也没多久,可这回再见,竟像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 秦斯礼的眼睛扫过徐圭言,又迅速移开,随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徐县令,好久不见。” 秦斯礼微微颔首,声音冷淡,带着一点疏离。 徐圭言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秦主簿安然无恙,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多谢县令关心,我想我已经不是主簿了。” “你的辞呈我不批,你现在还是主簿。” 徐圭言静静地打量着秦斯礼,她的目光在秦斯礼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那上面的伤痕隐约可见。 她皱了皱眉,却没问什么,只是淡淡道:“听闻秦主簿在城门外遇袭,险些丧命。” 秦斯礼的目光微微闪动,随后笑了一声,冷冷回应:“我命硬,没那么容易送命……”他想说自己流放时都活下来了,这些不算什么,可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倒是县令您,似乎比我更有闲心,前方大战,您还有空和奴仆在车中闲聊。” 他冷笑一声。 徐圭言眉头一挑,语气中带了一丝刻意的嘲讽,“那还是比不了你,和奴仆私奔这种事我做不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紧绷得像一根弦,谁都没有让步。 空气中只有风声和远处零星传来的夜鸟啼鸣。 秦斯礼看着她,眼神复杂。他原本隐隐担心她的安危,一路上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直到在车内看到她安然无恙,那块压在心头的石头才终于落地。 可看到浮玉,他的心情又没有多好了。 徐圭言不想和他争吵,两人最后一面还是她绑了他,她理亏,遂提起了谢照晚,转移话题,“你家老太太在我府上,我在这里等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 秦斯礼的手紧了紧,又松开,目光扫过徐圭言的侧脸,眼底闪过一抹复杂,又什么话都没说。 徐圭言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我还以为你会感谢我,替你照顾老太太。” “那你要去我府上接她吗?” “谢谢您……老太太将秦府当作给伤病养病的地方,我接她也只能去住客栈,您要是不嫌麻烦,就在多住几日可好?” 后面的话徐圭言似乎没听到,语气轻松:“谢就不必了,下次记得请我喝酒。” 秦斯礼点点头,她还有话想说,但注意到他肩头上的伤痕渗出了血迹,“好了,已经很晚了,我先回府了,明日廉政堂见。” 她来找他,原来是为了这个。 秦斯礼点点头。 徐圭言摆摆手,转身离开。 秦斯礼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手心渐渐握紧。她如今安然无恙,他心中那种压抑了许久的不安终于平息,可又忍不住别扭。 他是来道歉的,他不应该告诉顾慎如那些事,如果他不说,谋反一事也不会这么快发生,她也不会如此被动,陷入危险之中给,但此时此刻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第48章 烽火连年惊岁晚,归梦犹随塞北山【VIP】 谢照晚坐在庭院中,凝视着落在梅枝上的薄雪。 凉州城因援兵的到来士气大增,除夕一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庆祝着。 打更人刚在外面叫喊了一句,“天色渐明,卯时将至——” “平安无事,家家安稳——” 一声锣鸣后,打更的人声音近了些。 “卯时已至,鸡鸣报晓,辞旧迎新——” 谢照晚看着梅花枝上的薄雪落下,微微叹了一口气。徐府虽小,但布置得格外精细漂亮,她仰头看着院落天空中飞过的麻雀,还有屋檐上落着的乌鸦。 窸窣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谢照晚扭头看去,是半乐领着一众奴仆,他们看到了谢照晚,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 “老太太,您早,新年将至,祝您松鹤长春添福寿,竹梅迎岁贺安康。” 说完,一行人行礼,起身还是看着她笑。 谢照晚冻得有些僵硬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抬起袖子,一边拿着红包,一边说:“罢了罢了,过来领红包吧。” 半乐接过红包,一个个发出去。 拿上了红包,各位又行礼后才离开。只不过半乐走了几步后又退了回来,“老太太,姑娘特意派我过来,除了给您问好,还让我告诉您,秦郎君无碍。” 谢照晚眼眸一垂,转身走回到屋内。 昨个她就听说了,秦郎君跟着镇军回来了,等了一晚,也没等来他人。 “我是他祖母,理应是最牵挂他的人,可他回来,却没来瞧我一眼,”谢照晚叹了口气,“这是为何?” 半乐正要开口,谢照晚笑笑又说,“算了,不说这个了,今日除夕,咱们要快快乐乐的。” 她心里是有些委屈的,但更多的是隐隐的不安。坊间传闻他受了伤,却无人说得清伤得如何,也不知道他现下的处境如何。 半乐两个字——“无碍”,什么无碍?她又什么都不知道。 刚才起床她几次想去问徐圭言,可徐圭言忙着凉州城内的安危,忙得很,能让她多睡一会儿L也是好的。 王嬷嬷在身后看出老太太的不忍心,自己请示一番后去了小厨房,帮谢照晚准备些早饭。 半乐得令后就出了院子,片刻后,院落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王嬷嬷端着吃食从角门进来,走进屋子内,“老妇人,吃饭吧。” 谢照晚看了一眼可口丰盛的早饭,“走吧,我们去前面和她一起吃。”说完,动手把饭盖好端起来走了出去。 她走出自己的院子,走过游廊,全是喜气洋洋的奴仆,有的正在忙着贴对联,有的忙着打扫院落。 “再往东边一点,对……” 徐圭言的背着手站在房门前,比划着,浮玉移动着手上的春联。 谢照晚停下了脚步,“还想着你会多睡会儿L,起这么早?” 徐圭言听到声音后回头看去,“老太太,您早!”她笑着回话,“快进屋,外面凉,我的早饭也好了,您不嫌麻烦的话,可以等等我,忙完这个,咱们一起吃。” 谢照晚点点头,不知为何看到徐圭言满是笑容的脸,心中的情绪竟然变得好了几分。 院子里的奴仆们还是年轻,再加上一个年轻的主子,正厅内外叽叽喳喳,比喜鹊还要嘈杂。 不一会儿L,徐圭言进了屋,洗了手后才上桌吃饭。 “我一会儿L要去拜年,您一个人在家可好?”徐圭言问谢照晚。 “你去忙你的,我一个老人家,怎么过都行。” 徐圭言笑笑,吃了几口饭菜,目光扫过谢照晚脸上,她心思细腻,看得出谢照晚的迟疑。 放下筷子后,她轻声开口道:“祖母若是想知道秦斯礼的情况,问我便是。他确实受了些伤,但不算重,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这几日天冷,他身体虚弱,还需要休养。” “他最近都住在客栈之中,家中有伤兵,您跟着他,也要去住客栈,想着徐府舒服些,便让您住在这里。” 谢照晚闻言松了口气,点点头,口中却还是有些埋怨:“那小子连个信也不捎回来,叫人白白担心。” 徐圭言低头应声,没再多言。 饭后,徐圭言打扮一番,半乐和彩云牵着马,马背上装的是贺礼,她去拜年。 一出家门,徐圭言左右看看。一片白雪覆盖在地上,门前这条街还没人走过,他们二个倒成了踩雪人。 拐了弯,出了县衙所在的小巷子后,大街小巷早已张灯结彩,家家户户贴上了鲜红的对联,门楣上挂满了象征吉祥的灯笼。 孩子们穿着新衣,提着各式各样的小灯笼,在街头嬉戏,。 徐圭言此时心情颇好,作为地方官,县令来说,这片祥和,就像她小时候, 想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 “姑娘, 彩云发问。 徐圭言摆摆手,“没事,我们先去陆县尉家吧,还过门的妾呢。” “不应该他来给您拜年吗?您去了,这不是倒反天罡?”半乐突然说。 徐圭言满满地摇了摇头,“你不懂,跟我去看热闹就行了。” 一行人来到了陆明川家门前,陆家门前挂着一副精致的绢制对联,半乐上前敲门,奴仆请开条门缝后,看到了徐圭言,即刻将人请了进去。 院中摆满了各式糕点,香气四溢。 陆明川也出来了,过节的轻松氛围让他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笑,“县令,您来了,理应我去给您拜年的。” 说这话,招呼徐圭言入内。 “无妨,你和我之间就不用客气了,”徐圭言说着,入了正厅坐下来,环视一周,奴仆两个,紧接着,一位举止端庄的女子走进来,给徐圭言斟茶。 “徐县令,这位是我妻子,宋十二。” 徐圭言迎上宋十二的目光,她的面容透着岁月打磨的痕迹,但却有一种温暖的美。她的五官端正,眉眼柔和中带着一丝坚毅,眼神深邃而明亮。 “谢谢娘子倒的茶,”徐圭言拿起茶杯,轻抿一口,无意中瞥到宋十二的手,双手虽有薄茧,却修剪得整齐,指甲泛着淡淡的光泽,看得出,她对细节的讲究。 “很早就听说过您,持家有道,还照顾着病重的老人。” 宋十二正要说话,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来,一位身着上好袄裙的老太太走了进来,身旁还有一个扶着她的美人儿L。 徐圭言侧头看去,陆明川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这位是我母亲。” 陆明川的母亲一看到徐圭言,脸上的笑容立刻像花开一样灿烂了。她快走了几步迎上前来,满脸堆笑,声音拔高了几分:“哎呀,这不是徐县令吗!您这一来,我们这寒舍可是蓬荜生辉呀!” 陆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拉过徐圭言的手,用力拍了两下,仿佛生怕徐圭言感受不到她的“热情”。 她上下打量着徐圭言,眼中带着几分夸张的惊叹:“瞧瞧,这气派,这仪态,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们这小地方可没几个像您这样的俊俏人儿L。” 说到这儿L,陆老夫人却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些含蓄的不屑:“不过啊,徐姑娘这模样虽是好,可看着……未免也太清瘦了些。哎呀,我们庄户人家啊,讲究个皮实耐劳,您这细皮嫩肉的,怕是连根柴都扛不动吧?” 她话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但脸上的笑意却堆得更浓。宋十二站在一旁,眉头微微蹙起,没有插嘴。 徐圭言听完后眉头一挑,眼眸上下仔细打量一番。 这老太太穿得讲究,本就是昂贵的袄裙,外头还披着一件上好的绸缎面坎肩,坎肩上用金丝绣着大团的牡丹花,艳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那绸缎料子在阳光下微微反光,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布料。 陆明川知道徐圭言这是有些厌烦了,急忙出声,“母亲,这位是县令!” 陆老夫人似乎没听到一样,继续滔滔不绝:“不过您也不用担心,咱们庄里人最是实诚,粗茶淡饭虽不好,可总归能养人。要是真住得惯,改日常来走动走动就好。”一边说着,她还用袖子掩了掩嘴,仿佛在掩饰什么未尽之意。 徐圭言听得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温声应道:“伯母说得是。粗茶淡饭,恰是滋味长久。”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笃定,让陆家老夫人脸上的笑容不禁僵了片刻。 徐圭言目光一斜,看向那位站在陆家老夫人身后的美人身上。 “哦,这是柳杏儿L,川儿L新纳的妾。” 老夫人把她拉到一旁,展示给徐圭言看。 年轻女子,容貌清秀,眉眼间透着几分妩媚。只是她见到徐圭言时神色一顿,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徐圭言微微一笑,仿佛并未察觉。她目光淡然,落在那女子的手腕上,看到了一串熟悉的玉镯。 陆明川笑着转移了话题,热情地与徐圭言寒暄,但柳杏儿L站在一旁,乖乖地伺候着陆家老夫人。 呆了一会儿L,徐圭言便走了。 陆明川给的贺礼也直接派人送到了徐圭言府上。 从陆明川家出来,徐圭言又去了李林家。李林家中比陆家显得冷清许多,但屋内却很干净整洁。 只是……耳旁的李林叽叽喳喳实在是太吵了。 “县令您来的实在是太突然了,也不说一声,我好派人出去接你呐……本应该下官去拜访您的,您来了,我这……” 李林说着话,一位妇人端着茶点走出来,眉眼柔和,对徐圭言微微一笑。 徐圭言一愣,意识到这便是李林的妻子,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应该是个悍妇才对啊,收起惊讶,她对着李林的妻子说了一句:“您好。” 可徐圭言没等到回应,李林站起身将妻子搂在怀中,“县令,我妻子她说不了话,读得懂唇语,还请您……多担待。” 说这话的时候,李林神情严肃还带着几分遗憾,徐圭言点点头。她没想到李林娶了一个哑巴为妻,这在当地算是极为稀罕的事。李林对此却毫不避讳,亲自将妻子介绍给徐圭言,并言辞间透出几分维护之意。 她又看向李林的妻子,她简单地比划了一下,又仰头看向李林。 李林只是笑笑,“我和县令说,你的名字,沈初云,”他抬头看徐圭言,“县令,我妻子的名字叫沈初云,”语气里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骄傲。 徐圭言笑了笑,都老夫老妻了,李林还当她妻子是个小孩子,哄着来?不过也当孩子骗,外面的胡姬美人…… 但徐圭言怎么想怎么都不对。 趁着李林不在旁,徐圭言低声问那哑巴妇人:“你是不是知道他的什么把柄,所以他把你毒哑了?” 沈初云听罢先是一愣,随后脸色微变,慌张地摇头。 李林恰好走进来,看到这一幕,立刻挡在妻子身前,冷冷地看着徐圭言:“徐县令,我待你一向敬重,但有些事不可胡言,也不要吓我夫人,我夫人她胆子小。” 徐圭言一笑,反问他,“你夫人胆子小?她胆子小,能去碧海阁抓你?她胆小子将你打得满脸淤青?” 李林犹豫片刻才说,“先前那次被人打,是有人来找我,问我账本上的名单,我没说实话,被那人打了。” 徐圭言脸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您院子失火的时候。” 两人对视一眼。 “这人也去找陆明川了?” 李林点头。 一阵沉默后,徐圭言低声问,“这事儿L,你怎么不早点说?” 第49章 羌笛声中辞旧岁,狼烟影里忆长安【VIP】 徐圭言从李林家走出来时,寒风中还残留着屋内温暖的气息。她把披风裹得紧些,双手缩在袖中,招呼着半乐和彩云一同离开。 还没走几步,恰好与迎面而来的秦斯礼撞上。 他穿着一身深色棉袍,外套羊毛披风,浑身带着寒冬的清冽。两人相视,秦斯礼对她点了点头,“徐圭言。” “秦……主簿,”徐圭言听到秦斯礼叫她的名字,脸上不由得泛出了喜悦的笑,“怎么跑到这儿L来了?” “拜年。”秦斯礼答得简短,唇角却带着一丝笑意,“你给他拜年?” 徐圭言摇摇头,又点点头,“是啊,他家有个’母老虎’,我怕他出不来门。” 秦斯礼轻笑一声,“那我进去了,你有事就先去忙。” 徐圭言看他提着一篮年礼进了李林家,便转身也走了。彩云和半乐对视一眼,笑眯眯地在前边走着。 “嗯……你们先回府吧,我还有事。” 徐圭言在后面说了一句,掉头就走,留下半乐和彩云两人面面相觑。徐圭言对秦斯礼的心思如何,他们两个也搞不清楚。 秦家在长安败落后,徐圭言写了《讨秦檄文》,等秦家被流放,徐圭言是难过,整日蒙头睡大觉,可学堂一开课,又兴致勃勃地去上学了。 后面一路科考,一路读书,他们都以为自己主子忘了秦斯礼。毕竟自己主子喜欢和长安各色才子饮酒对诗,只是有一个和秦斯礼较为相像的行头、小倌,但是他们也没在乎。 主子似乎没有将任何男人放在心上,可一到凉州,没收到秦斯礼百花宴的请帖,徐圭言气的吹鼻子瞪眼,不请自去。 半乐还担心自家主子沦陷得太深,可她似乎也没有对秦斯礼太上心,只不过,秦斯礼给出去的东西,亦或者是举办的活动,没她的份就不行。 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本以为秦斯礼离开凉州城,姑娘要伤心许久,可他一回来,姑娘又眼巴巴地贴上去了。 半乐和彩云往回走,嘟囔了一句,“这可不对啊,姑娘这般重视他,只会让他蹬鼻子上脸,男人不识宠得。” 彩云瞥了他一眼,“你连男女之事都没清楚,还帮姑娘想法子?” “是没有过,但我也是男人啊,自然懂得男人是怎么想的。” 彩云眼珠一转,“那你说说看,浮玉这人怎么样?” 半乐一愣,停下脚步看着她,片刻后移开眼,“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怎么,你稀罕他?” “没有女子不喜欢皮囊好看的男*人啊,”彩云笑着说。 “那你觉得姑娘喜欢他吗?” 彩云拧着眉头,“姑娘应该不会吧……他们两个身份差得远呢,一个贱籍,一个高门贵女,姑娘怎么会看上他,”彩云顿了顿,“况且,是我将浮玉买回来的,他要喜欢,也应该喜欢我,感谢我,给他一份好差事。” “你胡说些什么!”半乐停下了脚步,“你用姑娘的钱买人,最后这好处还能落你头上?再说了,你我一同进徐府,时间这么长了,你怎么就看上旁人了呢?难道我们两个不是一对吗?” 彩云觉得荒谬,还觉得恶心,两人不过是一同伺候姑娘而已,怎么她就得看上他了呢?怎么他就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他是一对了呢? “我爱看上谁就看上谁,你甭管!还有,我可和你不是一路人,更不是一对的,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说完,彩云加快脚步,甩开了半乐,那模样就像是手里拎了一袋不知道该扔何处的垃圾。 半乐看着彩云的背影,一时间有些缓不过神,他一直都觉得彩云是他的,两人都是下人,对彼此的底细一清二楚,怎么看他们两个都是最相配的,她怎么还能看上其他男人呢? “彩云,你把话说清楚,我和你不配吗?” 他追上去问。 “离我远一点!” 彩云拔腿就跑。 回了府,正巧浮玉出门去采买,碰到了一前一后回来的彩云和半乐,两人都不太开心,甚至半乐还翻了个白眼给他。 摸不着头脑的浮玉出了门,彩云却又折返回来,“你是要出门吗?” 浮玉点点头。 “那我跟你一起去。” “好。” 两人走了一会儿L,浮玉突然想起来,奴仆回来了,主子还没回来?“姑娘怎么没和你们一同回来?” “哦,姑娘去找秦郎君了,他们两个好久没见,许是 浮玉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看着前面,“秦郎君和姑娘……他们在长安就认识了?” “认识了啊,他们之间还有过婚约呢。” “婚约?”浮玉停下脚步,仇人。” “是仇人也没,他们两个有过婚约,后来才变成仇人的。” ,什么话都没说。 “怎么了?”彩云看他神色不对,反问了一句。 “没什么,怪不得姑娘和秦郎君的关系时好时坏。”他笑着解释了一句,两人慢吞吞地往前走着。 彩云在他耳边旁念叨起刚才半乐的事,真的是恶心透了,彩云说没见过他这么恶心的人。 浮玉看似在听着她的话,实际上心思早就不在她身上了。 另一旁,徐圭言坐在路旁等着秦斯礼。好一会儿L,秦斯礼才从门里走出来,目光一扫,看到了徐圭言。 秦斯礼走上前去。 “怎么就你一人?”他语气平和。 徐圭言微微一笑,语气淡然:“我在这里等你。” 秦斯礼愣了愣,没有再问,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道上,四周是一片热闹的景象。孩子们在巷口燃放鞭炮,红纸屑漫天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路边的摊贩热情地吆喝,卖糖葫芦、热汤和灯笼的小摊一个接一个。 但周围的喧嚣仿佛与他们隔着一层薄雾,只剩下脚步声轻轻落在青石板路上。 秦斯礼停在一家小摊前,摊主正把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插在木架上。“两串糖葫芦。”他说,随手将铜钱递过去,然后转身递了一串给徐圭言。 “谢谢。”徐圭言接过糖葫芦,小心地咬了一口,冰凉的糖壳在唇齿间碎裂,带出山楂的酸甜滋味。 两人找了个安静的街角蹲下来,靠着墙慢慢吃。周围的热闹与红火映衬着他们的沉默,糖葫芦的冰凉渐渐让他们的手冻得发僵。 徐圭言的手冻得有些僵,秦斯礼瞧见了,将手中的暖袋递了过来:“手放进去。” 她犹豫了一下,将手塞了进去,暖袋里果然暖意融融。手指不自觉地想停留,秦斯礼垂眸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手指微微动了动,最后还是克制地将手抽开。 “想明白了?打算回来了?”徐圭言笑眯眯地问他,眼睛里都亮着光,“要我说,你何必跟自己较劲呢?喜欢的事就做,不喜欢的事就不做,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呢?” 秦斯礼垂眸,看向她,“我何时勉强自己了?” “和顾家联姻不算吗?离开我身边不是吗?” “是因为你,我和顾家联姻才失败的,”秦斯礼盯着她说,慢条斯理地说:“离开你是因为不想被人控制。” “顾家本来就是要谋反的,如果不是我,你和她成亲,现在你怎么样,谁会知道呢?”徐圭言咬了一口糖葫芦,嚼完后又说,“你是不喜欢被人控制,但我不一样,我和他们不一样。” 秦斯礼看着胡言乱语的徐圭言,不由得轻笑出声,“真是什么理都被你占了。”他看着远处,又转头看向徐圭言,手指动了一下,“顾家谋反,应该是和账本有关。” 徐圭言咀嚼的动作变慢,认真地看着他。 “是我,是我告诉顾慎如,你知道账本上记着的,不仅仅是账,更是谋反名单。”秦斯礼看着她的眼睛,不想错过她眼中任何一点微妙的情绪,一字一顿地说:“是我,差点让你没命。” 他看着徐圭言,等着徐圭言,他想知道她有什么反应,他想知道她会怎么对他。这一回,他将她置于危险之中,她是什么滋味? “我知道。” 二个字一出口,秦斯礼哑口无言。 徐圭言把手从暖袋中抽出来,轻轻握住他的手,“我都知道,但我挺过来了,”徐圭言的手一紧,“你回来了,我也还活着,我们都好好的。” 秦斯礼眯了眯眼,“你不恨我?” “你不恨我,我为什么要恨你?” 秦斯礼反握住她的手。 “你只是怨我,我为什么要恨你?”徐圭言说,“我们到底还要在过去中沉沦多久?” 秦斯礼收回了手,徐圭言低头又吃了一口冰糖葫芦,她还有话想说,她想说,他们现在两相欠,是不是可以重头开始了,可秦斯礼落寞的模样,她这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再一想到今日平静过后,又是风雪般汹涌的大战,她就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表露心声。 “这儿L的除夕虽好,可我总觉得不如长安热闹。”秦斯礼忽然感慨道。 徐圭言扭头,看向他,又抬头望向满天的烟火。 随着烟花落下的,还有漫天白雪。 “长安的除夕,总是能让人忘记烦恼。”徐圭言轻声说道,“那时候大家都说,哪怕天大的忧愁,也能被长安的烟火化解。” 秦斯礼点头,笑了笑,抬手掸去她肩上的一片雪花。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除夕夜,杜承安在城墙边上摆下大宴,招呼镇军、府兵和县兵齐聚一堂。 寒风呼啸中,篝火跳动,将黑夜点亮得如白昼。士兵们围着火堆大声喧哗,啤酒和肉汤一碗接一碗地传递,笑声此起彼伏。 有人敲起舞鼓,激昂的鼓声回荡在城墙内外,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头。随后,二胡声悠扬,歌声响起,几个年轻的士兵站在篝火边,唱起了思念家乡的曲调,悠扬的旋律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将每个人拉回了自己心中那个遥远的故乡。 几声沉闷的响动后,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绚丽的光芒点亮了整个城头。士兵们一阵欢呼,手中的酒碗高高举起,互相碰撞,笑声和歌声交织在一起,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寒冷和残酷。 不远处,对面的敌军听到了二胡的乐声,随后是他们的笑声和歌声。对比之下,自己军中的粗粮和简陋的火堆显得更加凄冷。 敌军士卒围坐在一起,手中握着粗陋的酒碗,脸上的神色却无半分欢愉。风从帐外灌进来,吹得火烛摇曳不定,仿佛他们动荡的心。 “你们说,这仗打到现在,咱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个年轻的士兵低声嘟囔,声音沙哑。 另一名士兵咬着干硬的饼子,忍不住嘟囔:“去你娘的!这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士兵们放下酒碗,走出帐篷,抬头看了看满天星光,又望向远处那若隐若现的烽火,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没人应声,众人低头沉默。他们大多是乡野的庄稼汉,有些甚至还未满二十岁。家里还有老母嗷嗷待哺的幼子,田地里的庄稼早就荒废在风沙里。 “我只想回家……可是,回得去吗?”另一个年长的士卒自嘲地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那里面是孩子第一次学写字的信。 “听说敌军那边过了年会分些赏银给他们的人呢,咱们呢?”有人小声嘟囔,换来旁人的瞪视和制止。 夜色静谧,只有风声与低低的叹息相和。无人知道这一场战事的尽头在哪,也无人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战。所有人都清楚,他们更愿意手握锄头,而不是刀枪。 营帐里,敌方统领听着外面的喧闹,脸色阴沉。 他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人说:“这些人还真是……不怕我们现在攻打过去吗?听着这声音,心烦。” 话虽如此,但他眼中也不由闪过一丝落寞。 第50章 冷月笼边关,暗潮起心间【VIP】 战事未歇,城中士兵因除夕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杜承安站在城门上,往外看出去,城外的敌军营地隐约可见,远远映着点点篝火,仿佛一头潜伏的猛兽。 他又转过头,望向士兵们,听到他们的欢笑,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松。他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目光最终落在不远处的陆明川身上。 他刚来没多久,带了些礼品发给了士兵们,杜承安对他没什么好的印象,“你就是陆明川?”杜承安端着酒碗走了过去,语气虽不算刻薄,但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意。 陆明川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正是。” 杜承安冷笑一声,坐在了他旁边:“援兵来的时候……你守城时硬是不肯开城门?” 陆明川一愣,紧接着点点头:“没错。那时候县令有死命令,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开城门。” 杜承安嗤笑:“那是命令,还是你自己的胆小怕事?” 陆明川抿了一口酒,神色依旧冷淡:“军令如山。若不遵守命令,后果比敌军攻入城中还严重。” “这么说,你倒是个忠于职守的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真是条听话的好狗,”杜承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讽刺。 陆明川没觉得有什么,他目光落在火焰上,声音低沉却透着力量:“当时敌军就在门外,若开城,城破的只会是更多人。这种情况下,我没有选择。” 杜承安点点头,只是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杜总管,我来这里,除了送贺礼之外,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杜承安拧着眉头看向他。 “昨日攻城时,好像有一批与镇军着装不同的人混在其中。” 杜承安放下酒碗。 “这么说,你们是跟着秦主簿来的?” “对,他是我们的主子,”一位昆仑奴笑着说完,喝了口酒,有些不太自然地看着身旁的镇军士兵。 那日秦斯礼遇到的便是这些流贼,凉州城沦陷,他们有家回不得,在原地等了几日,遇到了秦斯礼。 “你们若帮我入城,我便给你们身份。” 达成协议后,一群人赶往凉州城,半路上又遇到了平洲来的镇军,秦斯礼说自己是凉州城主簿,带着自己的奴隶赶来营救。 杜承安没说什么,秦斯礼身份不好确认,只是打量一番后,让他们加入了自己的队伍之中。 毕竟杜承安带着大军,想消灭秦斯礼,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但是有军纪,不得滥杀无辜,于是一行人匆忙赶向凉州城。 眼下昆仑奴和镇军一同庆祝除夕,共度了一日,身上流贼烙印都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大过年的,热热闹闹才是正经事。 “哎,杜总管都不在乎的事,我们在乎什么?”镇军士兵说,“咱们一起打了仗,就是过命的交情了,不用在乎这些,等敌军撤退,我们胜利后,没准你们还能有个良籍。” 在场几个昆仑奴听到后欣慰一笑,“有安生日子过最好了,谁想天天在外面游荡啊。” “好日子就来了,我们坚持坚持,”镇军士兵一笑,“哎,你们会玩投壶吗?跳丸也行!” “不太会……”说话的昆仑奴脸上露出些许尴尬。 “害,不会我教你们特别简单……” 一群人闹哄哄地玩起来了。 突然间,一阵喧哗声打破了营地这份热闹。几名士兵从远处跑来,拔刀向流贼,高声喊道:“流寇怎敢混进了军中?” 话没说完,另一波士兵也拔出了刀,挡在昆仑奴面前,“兄弟,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这玩的好好的,你们拔刀就不对了吧?” 那几个昆仑奴模样的士兵,他们也满脸愤怒,为首的一人大声喊道:“我们是秦主簿带来的奴仆,怎么就成了流寇?” 士兵们议论纷纷,两拨人大眼瞪小眼,气氛渐渐变得紧张。 有人说:“他们的确是跟着秦主簿来的,也没犯过什么事,还一起迎敌呢,这会儿抓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也有人反驳:“但他们的身份不明,万一真是流寇呢?” 周围的士兵低声议论,有人摇头道:“他们确实是秦主簿带来的,一路同行,也没见他们做过什么坏事。” “流寇怎么了,流寇就是坏人了吗?流寇也有军功啊,守护凉州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啊……” ,场面一片混乱。 这时,陆,沉声道:“都住手。” 他走到那群被抓的昆仑奴面前,目光锐利得像刀:“你们从进城那天起就有些不对劲。军中有兄弟怀疑你们的身份,但大家念在你们和我们一同作战过的情谊上,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有人举报你们的行踪与外界敌军有勾结。你们要么解释清楚,要么跟我走一趟。” 昆仑奴的领头人脸色铁青,死死咬着牙,“,进城后就没离开过凉州城,更认识!” 一眼,也凶狠地看向陆明川。 陆明川冷冷一笑,“你们不认识?你们不认识,不代表秦主簿不认识啊。” 在场的士兵都一惊,眼神中满是警惕。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试图为昆仑奴辩解,但更多人选择了沉默。 陆明川抬手一挥,身后的士兵将流寇都抓了起来。 “大家记住,我们正在与敌军交战。如果不先清理内部隐患,这场仗怎么打?今天我把他们带走,若有人觉得不公,大可以来找我。” 士兵们低声议论着,却没有人站出来反驳,昆仑奴最终被押走,营地恢复了平静,但士兵们的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 杜承安在远处看着这一幕,脸色复杂,凉州城局势比他想得更复杂。 另一旁,浮玉和彩云正在街上闲逛,他们正穿过街头,他手里提着一包从年货摊上买来的糕点,想趁节日气氛给府里的姑娘带些新鲜吃食。 彩云走在他身边,看着街边的有趣玩意儿。 两人说着话,刚转过一条街,只见一群士兵朝他们冲来。浮玉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询问,便听到领头的士兵厉声喊道:“奉命捉拿流寇!有人举报你是城外的奸细,陆县尉派我来抓人,你现在必须跟我走!” 浮玉一愣,迅速意识到情况不对。他将手中的糕点往路边一放,冷声说道:“各位军爷,我是县令府的人,不是什么流寇。是不是搞错了?” “对啊,我们两个是县令府的人,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领头的军官冷笑一声:“县令府的人?证据呢?谁能证明?” 彩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是流贼啊!” “脱了衣服,他身上有烙印,脱了一看便知。” 人群骤然被惊动,围观的人纷纷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街道尽头。 浮玉正要开口,忽然发现周围的行人纷纷退开,与他拉开了距离,脸上满是惶恐和不安。 “流贼啊,不是什么好人吧?” “我们快离他们远一点,凉州城现在乱得很……” 浮玉心中顿时警觉,知道再多的辩解此刻都毫无意义,他看向彩云,“你回府告诉姑娘一声,我是清白的。” 彩云挡在他面前,“你们要抓人,先过了我这关再说,我可是县令身旁的贴身丫鬟……” “别废话!拿下他!”军官没了耐心,大手一挥,几名士兵立刻冲了上来。 浮玉后退两步,目光锐利如刀,低声呵道:“你们这是冤枉好人!” 然而,士兵们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几人迅速围住浮玉,一人挥刀向他肩膀劈来,浮玉身手矫健,身体一侧便避开了刀锋。 他一边闪避一边冷声说道:“我不想伤人,你们最好不要逼我!” 领头的军官冷笑道:“别跟我耍花招!今天你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得跟我走!” 浮玉拳脚生风,与几名士兵缠斗了几个回合,逐渐落入下风。他心中急切,却无法脱身。街上的百姓越围越多,但没有人敢上前帮忙,反而一个个躲得更远,只敢小声议论:“他真是流寇吗?” 就在浮玉再次躲开一名士兵的刀锋时,一根木棒突然从侧面袭来,重重打在他的腿上。他吃痛跪倒在地,几名士兵立刻冲上前,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用麻绳牢牢绑住。 “放开我!”浮玉咬牙挣扎,脸上因愤怒而涨红,“我是县令府的人!你们抓错人了!” 军官不为所动,冷声说道:“是不是抓错了,到了大牢自然会查清楚。”他说完挥了挥手,命士兵将浮玉押走。 彩云急的眼泪都出来了,她跺了跺脚,急忙往徐府跑。 进了徐府,还没到正厅,她透过门缝看到了喜笑颜开的徐圭言,想都没想便推开门进了正厅,哽咽地哭喊着,“姑娘不好了,姑娘不好了……” 她跑得太快,语气起起伏伏,什么话都说不完整。 徐圭言看到她慌忙的样子,放下茶杯,“怎么了这是?急匆匆地,发生了什么事?”她扶起彩云,“大过年的,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姑娘,不好了,浮玉他被……他被抓走了……”彩云紧握着徐圭言的手说,“他被抓走了……” 徐圭言眉头一拧,“他被抓走了?他可是县令府的人,谁会去抓他啊?理由呢?什么理由啊?” 彩云想到领头军官的模样,出了气愤还有些害怕。 徐圭言看着她,等着彩云的回答。 “谁啊,你说啊。” “对啊,彩云,你说说看,到底是谁抓走了县令府的人?” 一道声音从一旁飘来,彩云缓缓地侧过头去,看到徐圭言身后的陆明川。 他向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温和地看着她,又轻柔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县令府的谁被抓走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夜色如墨,冯淑娇独自坐在房中,窗外寒风呼啸,烛光映得她的脸色愈发冷清。她自从上次逃跑被抓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间屋子,心中虽有怒火,却无计可施。 房门被推开,顾慎如走了进来,身后的小厮端着热饭,将饭菜摆好后才关好门离去。顾慎如坐到了榻上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未语。 片刻后,他才说道:“李子由死了。” 冯淑娇一愣,随即扭头冷笑:“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杀的。” 冯淑娇更是一惊,想喝口茶,拿着水杯的手微微颤抖。 顾慎如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缓缓说道:“凉州城的援兵已经到了,你父亲也在回凉州城的路上。”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嘲弄,“你说,要不要邀请他来这里做客?” 冯淑娇脸色一变,扔下茶杯,凉茶水溅落一地,冷声道:“我父亲是大将军,护国有功,岂是你能造次的?” 顾慎如不以为意,“造不造次的,我不也这么干了,”他轻薄地打量着她,“我们成婚这么多年,我觉得我没亏待过你。” “冯家也没有亏待过你。” 顾慎如笑了,“所以现在我要回报你们。” “冯家不稀罕。” “郭靖山一死,这陇右道便是我和卢景澄说了算,事成之后,你可是皇后。” 冯淑娇眯着眼看他,片刻后移开目光,吐出口气,“陇右道是你们说了算?哈哈哈,顾慎如,徐圭言能守住凉州城,也能守住凉州,你想做皇帝?只能想想了。” 顾慎如仰头哈哈大笑,“徐圭言太年轻了,我动动手指,她就粉身碎骨。” 冯淑娇垂眸不语。 顾慎如也觉得无趣,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问道:“你父亲会为了你放弃抵抗吗?你有多重要?” 冯淑娇笑着摇摇头,手撑着下巴,语气平淡,“你们撑不了多久了的,援兵到了,我父亲也来了。如果你用我威胁我爹,那我宁愿一死了之。” 说完,她的笑容更大了。 顾慎如也笑了。 “你可是我夫人,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呢?” 冯淑娇努嘴,点头,“也是,要死我们得一起死啊。” 顾慎如闻言低笑:“我死?不会的。” 他关上门,然后是锁链的声音。 冯淑娇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麻木地打开餐盒,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她得坚持着,坚持到父亲来救她。 长安,太极殿。 皇帝李鸾徽批阅奏折时,突然停在一份来自凉州的奏报上—— 【臣陆明川谨奏陛下: 臣奉命驻守凉州,谨遵军令以守边疆。近日敌军来犯,战局愈发紧张,而臣忧心不安,不得不上奏,以请圣裁。 数日前,敌军示弱求和,县令徐圭言遣李子由大人出城议和。然敌军狡诈,谈判未成,李大人不幸遇伏身亡。臣痛惜李大人殉国,但细思此事,疑点颇多,不敢不禀。 徐县令明知敌军反复无常,却仅命李大人携寥寥随从出城。如此险局,如何不惹疑?更何况凉州战局艰难,臣实不解,为何在此时以一命冒此险局。 臣愚钝,不敢妄断徐县令意图,但李郡公一死,敌我震动,人心惶惶,凉州上下多有议论。臣恐事涉内情,特请陛下垂察。若臣失言,还望圣明宽恕。 臣虽微末,然不敢懈怠,愿效犬马之劳,助陛下平定边疆。愿陛下圣躬安康,国运昌隆。 谨奏 臣陆明川】 奏折中提到李子由在与敌军谈判时丧命,而遣词造句间似乎暗示,徐圭言是故意让李子由送死。 李鸾徽捻着奏折,目光幽深。 徐圭言,这是以命换命的手段吗? 他十分疑惑。 但又想到,凉州城如今的安稳确实离不开她。 李鸾徽放下奏折,烛光下,他的眼神深不可测。 凉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问审堂上风波起【VIP】 初一清晨,凉州城的寒意尚未褪去,县衙内的大堂却早已人声鼎沸。徐圭言端坐在堂上,头戴乌纱,身披官袍,手握惊堂木,目光冷然地注视着跪在堂中的浮玉。 浮玉神情疲惫,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他抬头看了徐圭言一眼,眸光复杂。 他并未辩解,似乎知道今日的局势凶多吉少。堂外围满了百姓,耳语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压抑的喧哗。 “浮玉,”站在一旁的陆明川开口,他语气平静,但透着几分逼迫,“你可知罪?” 浮玉平静地看向他,“奴不知何罪。” 陆明川冷冷一笑,目光扫过堂内:“昨日有人举报你与城外流寇私通,甚至意图为他们打开城门。你可承认?” 浮玉脸上满是愤慨:“此事全然是污蔑!浮玉生为县令府人,忠心耿耿,绝无此举!” 陆明川却不为所动,语气更加冷冽:“你说没有,那为何有人亲眼见到你与流寇接触?浮玉,我再问你一次,你可知罪?” 浮玉双拳紧握,低头叩首:“奴婢冤枉!” 陆明川缓缓转身,将目光投向堂上的徐圭言,声音沉稳却犀利:“县令大人,您可知您的奴仆是流寇吗?” 此话一出,堂内一片哗然。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声渐起。 徐圭言拇指轻轻在眉头处刮了一下,,她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逼问扰乱心神,只是抬眼淡淡看了陆明川一眼,随后微微一笑:“陆县尉这话未免太过了。浮玉虽是我府中人,但他是否为流寇,还需定夺。” “县令,我有证人能够证明他是流寇。” “什么证人?” 陆明川等的就是徐圭言这句话,他一招手,一排昆仑奴被压到堂前。 “他们是浮玉的同伴,”陆明川咄咄逼人地说,“他们是一伙的。” “你们认识他吗?”徐圭言看着一排跪在地上的昆仑奴。 昆仑奴们互相看了一眼,而后一齐摇头,“不认识。” 徐圭言头转向陆明川。 “他们都是昆仑奴,而且昆仑奴组成的流贼在通往西域之路上,抢劫过往的商队,我有认识的商队老板,他可以出来指认。” 徐圭言知道陆明川这波是冲自己来的,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把戏,“你把商队的老板叫来,让他来指认。” 陆明川没想到徐圭言如此配合,于是将那人呼上来。 不久,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秦斯礼一袭青袍缓步而入,走到徐圭言面前。 徐圭言坐在堂上,目光静静地注视着秦斯礼,背往后轻轻一靠。 昨日他们分别后,徐圭言刚从街上归来,刚坐下饮了一杯热茶,半乐就跑进来说陆明川来了。 她起身走到门口,着实有些奇怪,毕竟两人已经见过一面了。 “陆县尉怎么来了?”徐圭言淡然开口,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您给我拜年,我也自然要来拜年”陆明川垂下眸子,行礼后直起身子,“顺便谈些正事。” “正事?”徐圭言挑眉,“什么事?” “流寇之事。”陆明川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抹深意。 这也太突然了,徐圭言不明所以然,邀请陆明川进了正厅,两人喝着茶,闲聊几句后才又回到重点事物上。 “为何突然要管流寇之事?” “敌军已在城外虎视眈眈,若此时城内再生内乱,岂不是让敌人有可乘之机?守城之战,最忌内外不齐。若流寇藏于军中,暗通敌军,后果不堪设想。此事非小,若不尽快处理,恐防线未破,城中先乱。” 徐圭言觉得陆明川这个理由过于牵强,流寇最多不过一十多人,如何和城内的县兵人数相比? 这简直就是杞人忧天。 转念,徐圭言就想到了浮玉,她看着陆明川,这不难联想,如此紧要关头提出这种意见的人,肯定是有问题的。 “那你想怎么办?” “我已经派人抓了潜入军中的流寇,还想明日升堂时,县令能为百姓主持公道。” 徐圭言笑笑,这是给她埋坑呢。 “好,明日再说。” 两人正说话间,彩云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脸色苍白,眼眶通红,连话都说不利索,她看到陆明川后,一下子慌了神,什么话都不说。 根据她的神情,徐圭言当下判断出浮玉已经被抓了,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支开了彩云。 等陆明川离开后,彩云才说清楚了怎么一回事。 徐圭言不意外,只是陆明川出手这么快,她没,再加上陆明川如此明显的行动,他 她看着陆明川,。 徐圭言收回目光,看向秦斯礼,曾被流寇所劫?” 秦斯礼微微拱手,声音沉稳有力:“县令大人,过流寇,被流贼所抢。” 徐圭言皱眉,看着他不说话。 “秦郎君,你看你还记得是哪些人抢了你?”陆明川在一旁引导着问。 秦斯礼站到堂中,目光从浮玉身上扫过,又看向另一边跪着的昆仑奴,浮玉脸色一沉,低下了头。 所有人都看着秦斯礼,等着他的指认。 陆明川嘴角的笑压抑不住,他抓住了她的把柄,私藏流寇,这事儿可大可小,但只要在人心中种下一颗种子,无论是怀疑的种子、还是偏见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 毁灭她。 “不是他们。” 浮玉缓缓抬头看向秦斯礼。 陆明川笑不出来了。 秦斯礼嘴角带着笑,淡淡地说:“不是这伙人,”他看向陆明川,“但我和他们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我在回城途中遇到了他们,他们不但没有抢劫我,反而遇到敌军时,为护我拼死搏斗。若他真是流寇,又何必冒死?”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百姓们面面相觑,陆明川的目光微微一凝。 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他们是昆仑奴,且身上有流寇的烙印,我们只要脱了他们的衣服一看便知。” “那就看看吧。” 说完,几个士兵上来脱掉了所有昆仑奴的衣服,他们所有人背上都有一个流贼的烙印,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伤痕——鞭痕,烫伤痕,还有各种说不上来的伤疤。 “县令你看,他们不仅有烙印,还有打仗受伤的痕迹,肯定是因为经常抢劫而留下了疤痕。” “不是!这些伤痕是被之前的主子打的!”有一个昆仑奴说,“我们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抢劫,也只是劫富济贫,从不要人性命。” “不要人性命?抢劫可重罪,你们抢了人的东西就是不对,”陆明川轻蔑地说,“本是贱籍,却私自逃跑,也违反了律令,罪上加罪,理应重罚。” 徐圭言听着陆明川掷地有声的斥责,她的目光却落在浮玉的背上,弯弯曲曲的恐怖的扭曲的鞭痕,看起来十分骇人。 秦斯礼瞥了一眼身后跪着的浮玉,又看了看徐圭言,出声道:“他们虽是昆仑奴,但护国有功……” “主簿不可如此草率,”陆明川打断了秦斯*礼的话,“况且,你与流寇一同回城,谁知道你是不是和他们有过勾结。” 秦斯礼哼笑一声,没再说话,他扫过一直都没说话的李林,觉得有些稀奇,往日里他那么能说,今日怎么什么话都不说了? 李林对上秦斯礼的眼,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徐圭言垂下眼帘,敛去所有情绪。她轻声叹了口气,随后看向堂外围观的百姓,目光淡然如水:“秦主簿说的没错,他们护城有功,但也是流贼,功过都有,这该如何是好?” 陆明川志在必得地说,“那就将他们看押入牢,等凉州城稳定下来后,择日问斩。”他顿了顿,“上一回弃婴者都行刑了,这一回,县令您肯定是会遵循律令吧?” 话音落,堂外的人又开始叽叽喳喳。 徐圭言看着陆明川那张脸,心中十分烦躁,想了许久后说:“县尉、县丞、主簿,加上我,你们的意见是什么?关起来,还是充军戴罪?” 秦斯礼和徐圭言当然同意充军戴罪,奇怪的是李林居然和陆明川一样,选择先关起来后斩首。 “县令,您不能因为自家奴仆在,所以狠不下心啊。”李林说。 徐圭言眉头一挑,气从心中来,正要说话,秦斯礼先她一步开口:“浮玉是县令的仆人没错,但他也是凉州百姓之一!若他真有罪,绝不庇护。正因为他与县令有关,才更要做到审慎,以防冤枉无辜!若县令能连仆人都审得清白公正,还有谁能质疑县令的公心?” “县令虽言愿意审慎,但人非草木,焉能无情?浮玉是她身边之人,便是最亲近的仆从。所谓’舍弃自我’,不过是以美辞掩盖事实,实际上难免偏袒。主簿,若此案换作您家的人,您是否会如此反复审慎、迟迟不决?” 陆明川步步紧逼。 秦斯礼不甘示弱,“昔汉高祖赦降军而平楚,唐太宗善用疑人而定天下。古往今来,明主治世,从不因私疑废人,更不因身份害人。若今日不分青红皂白便杀浮玉,又与昏庸之辈何异?” 徐圭言这个时候站起身来,“陆县尉,”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堂中,“此事并非小事,既然有疑问,不如让百姓一同裁断。” 她转头看向堂外围观的百姓,目光平静如水:“你去找十个人来。” 陆明川不情愿地走了出去,被点名的十人有些惊讶,但还是纷纷上前。 徐圭言看着他们,开口问道:“你们觉得,这些流寇是该杀,还是留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戴罪立功,守护凉州城?” 堂上一片沉默,随后众人开始激烈争论。 “流寇不可信,必须处死!” “他们虽有过错,但若能戴罪立功,也是好事。” 最终,争议逐渐平息,十人达成了一致意见:“先留他们一条生路,罚以充军!日后犯了事,再处决也不迟。” 徐圭言点了点头,看向陆明川,目光微冷:“陆县尉,你是否有异议?” 陆明川沉声说道:“县令从未设此规矩,此事恐怕不妥。” 徐圭言淡淡一笑:“百姓都同意的事,你反对,这不太好吧?” 陆明川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镇定。他刚要说话,就听徐圭言继续道:“既然你这么关心城内治安,那你每日巡街吧。我派几个人随你,权当协助。这边的事就先放一放,管好城内的事。” 她的语气虽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陆明川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抹不服,却终究低头应了:“属下遵命。”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徐圭言嘴角扬起一抹浅笑,他绕这么多弯子不就想瓦解她身边的力量吗? 他可是她提拔的,陆明川怎么自大到忘了自己的来时路? 下堂时,徐圭言看了一眼秦斯礼,他十分自在地离开了,都没多看她一眼。 这人稀奇,居然肯为她说话了。 难不成他真的觉得自己有愧?徐圭言心中暗笑。 第52章 廊下灯影涟漪生【VIP】 凉州城的初一夜晚,霜雪尚未完全融化,街头却早已热闹非凡。 红灯笼高挂,烛光摇曳如星海,家家户户在门前点燃火盆,散发出阵阵暖意。 县令府中,徐圭言站在铜镜前整理衣裙。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女子装束,暗红色的长裙垂至脚踝,腰间系着一条金丝镶边的丝带,裙摆绣着精致的祥云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肩膀上披着一件薄纱披风,虽不御寒,却衬得整个人更添几分柔美。 彩云站在一旁,笑着说道:“姑娘,这身衣服真好看,您许久都不这么打扮了。” 徐圭言对着镜子调整了耳坠的位置,笑道:“一整年忙得没时间打扮,今日好不容易清闲一晚,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她顿了顿,又道,“你说,这样会不会太扎眼?” “不会不会,”彩云连忙摆手,“姑娘本来就好看,再说今晚是过年,这样打扮才配得上您。” 徐圭言听罢,笑了笑,披上披风准备出门。然而她刚走出徐府,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徐圭言脚步一顿。 秦斯礼站在廊下,月光洒在他的肩头,他穿着一件深青色的长袍,腰间束着一条窄窄的墨色皮带,外面披着一件裘皮大氅,整个人显得修长而挺拔。他的目光落在徐圭言身上,眯着眼从上大小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裙摆,带着些不加掩饰的审视和欣赏 这种极具攻击、毫不掩饰的目光让徐圭言觉得很不舒服。可下一刻,她神色一变,勾起嘴角,轻晃裙摆,笑得坦荡,轻声问道:“好看吗?” 秦斯礼迎上徐圭言的眸子,正了正神色,笑着点头,“好看,徐县令为何今日这般装扮?” 好不容易从他嘴里听到了好话,她自然是高兴,嘴角微微上扬,没回答他的问题,“好看就够了。” 她说完便迈步向前,走过秦斯礼身旁,可她走出几步后却又停下,转身折返回来。 “对了,今日你在公堂上为我说话……是不是心软了?”她走到秦斯礼面前,抬头看着他,眉眼带着几分挑衅。 秦斯礼低头看着她,嘴角的弧度未变:“我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吗?” 徐圭言没有被敷衍过去,她忽然抬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得极近,呼吸挨着呼吸,鼻尖对着鼻尖,低声道:“别装了,你就是心软了……我们和好吧,好不好?别把时间浪费在较劲上,好吗?” 秦斯礼眼中的笑意加深,低声道:“和好?” 徐圭言目光炯炯,带着些蛊惑的意味:“这样吧,我亲你一口,我们就和好,成吗?” 秦斯礼眉头微动,随即轻笑一声,抬手捏住她的后颈,缓缓低下头:“既然你这么想,那我成全你。” 说完,他便轻轻吻了上来。 徐圭言闭上了眼,轻柔的触碰感,让她想到了他们第一次的亲吻。 秦斯礼似乎不满她走神,手臂用力将她按向自己,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一点一点地亲着她。 夜风拂过,两人之间仿佛被孤立在一片静谧的世界中。周围的灯火在他们的影子上跳跃,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暖意。 几息之后,秦斯礼微微退开半步,银丝拉断,他从袖中拿出手帕,捧着徐圭言的脸,一寸一寸地擦着。 徐圭言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看着他认真地给自己擦着嘴,不由得笑了。 哪知他擦收起手帕后,往后推了一步,轻咳一声,仍旧笑眼盈盈地说:“我该去见祖母了。” 徐圭言怔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来:“诶?我们是和好了对吧?” 秦斯礼轻轻摸了一下嘴角,语气淡然却带着几分戏谑:“我可没答应和好。” 他只是想亲她。 徐圭言呆住了,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气得跺了跺脚,嘴里喃喃道:“这人真是白嫖得理直气壮!” 她甩了一下袖子,“彩云,彩云,你躲到哪里去了!?” 听到徐圭言的叫喊声,彩云才从门后面出来,“姑娘,你们……完事了?” “我和他的账还没算完呢,我们走吧。” 到了孟长瑜府邸,徐圭言刚下车,没走几步便到有人说:“这身打扮,还真是……” 徐圭言回头,正看到镇军首领,杜承安杜总管倚着槐树。 杜承安眉眼带笑,目光落在她的裙摆上,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不像个县令,倒像是的。” 徐圭言微微一笑,眉,那便当作没看到好了。” 杜承安轻轻摇头,嘴,只是没想到。原以为徐县令只会穿官袍,没想彩。今晚凉州的灯火虽亮,却远不及你这身耀眼。” 这话说得太直接了些,徐圭言听罢,抬起下巴,语气淡淡:“杜总管今日倒是变得伶牙俐齿起来。”她转身往府内走去,留下一句:“若要夸人,也得分场合。” 杜承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摇头轻笑了一声:“倒是比官袍更适合她。” 进了正厅,厅内灯火辉煌,烛光照亮了金漆雕花的屋梁。长案上摆满了酒肉,烤乳羊、胡饼、乳酪、瓜果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中央的空地上,几,正跳着胡旋舞,她们动作轻快,手中的丝带,博得阵阵喝彩。 孟长瑜坐在主位,身旁的两位妾室,一左一右侍立着。孟长瑜的正妻韩氏,是一位容貌端庄的中年女子,身着浅绿色的裙衫,神色平和,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她自始至终不多言语,只偶尔低声与孟长瑜交谈几句,举止得体。 另一侧的年轻妾室姚氏则截然不同,她身姿婀娜,身穿艳红色的罗裙,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眉目间多了一分妖娆与活泼。姚氏频频替孟长瑜斟酒,言笑晏晏,时不时插上一两句调侃,引得宴席上的将士哄堂大笑。 孟长瑜对于两人态度截然不同。他对韩氏言听计从,偶尔低声与她讨论军中事务,却对姚氏则多了几分纵容,每每她说笑,总是乐得呵呵一笑。 梁念瑾则不同,他带着一位年轻的妻子出席,名唤苏氏,听闻是长安才女出身。苏氏容貌清秀,语气温婉,但与席间的氛围似乎显得格格不入。她一直垂着眸,显得拘谨,却又不失大方,偶尔抬头微笑,但更多的时候是安静地饮茶,几乎不参与席间的调笑与争论。 梁念瑾显然对自己的妻子颇为满意,时不时回头与她低声说几句话,话语间尽是关切。 宴席上众人喧闹时,楚云祯却独自一人。他从未带过任何女子来参加这样的场合,也没有听闻他有妻妾。他一身白袍端坐在席间,手中端着一杯酒,目光清明,仿佛周围的热闹与他无关。 徐圭言落座后,众将之间虽笑语晏晏,却夹杂着几分隐隐的试探。 几杯寒暄酒过后,不知为何又谈到了军中奸细,不得不提及西门被攻一事。 孟长瑜斟满一杯酒,目光扫过徐圭言,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徐县令的胆识确实叫人佩服,但说到底,功劳这种事多半是天时地利人和,讲究个巧字。若不是战场上的士兵们勇猛,凑巧成全了您,这军功怕是轮不到女子。” 这真是无稽之谈, 徐圭言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回敬,淡然道:“孟指挥的意思是,您一人便能凭手中之剑打下敌军江山,不靠士兵了?” 孟长瑜脸色微变,冷声道:“士兵是主力,但作战之事,向来是男儿的强项,交给女子总归不妥。” 徐圭言目光一冷,笑意更深:“指挥所言不错,作乱的也是男儿,若男儿真这么可靠,世间又何来叛军与流寇?” 这话如同一柄利刃,刺得孟长瑜哑口无言。 他的手攥紧酒杯,正欲开口,旁边的梁念瑾笑着打圆场:“哎呀,别说这些扫兴的话了。我倒是听闻长安的女子多才多艺,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不知徐县令是否也有这般雅兴,来两句诗,让我们开开眼界?” 说不上来梁念瑾是在帮她解围,还是让她作诗逗闷子,这台阶不怎么好,但也总比没有的好。 “眼下情况特殊,我就以我们如今的局势开个头,还请各位帮我对上对子才好。” 一旁的楚云祯和杜承安都放下了酒杯。 徐圭言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除夕本应家团聚,不想战鼓逼人来。” 楚云祯接道:“女子本是闺中客,此战却见女县令。” 梁念瑾笑着摇头,略一思索,接了一句:“功劳若锦烛辉映,转眼散尽徒留叹。” 这话虽是诗,却字字针锋,这不是明摆着说她身为女子再如何厉害,终究不过是昙花一现。再有功劳,最后还不是归家相夫教子。 徐圭言听罢,面色微变,却忍住未作反驳。 孟长瑜冷哼一声,放下酒杯,也作了一句:“江山须得男儿收,女子如何掌乾坤?” 这一句更是直接,将女子的功劳一笔抹去,言辞间满是轻蔑。 宴席上的宾客们皆是沉默不语,喜庆的乐器声听起来都十分聒噪,他们小心翼翼地看向徐圭言。 杜承安坐在末席,听着众人的争辩,一直未插话。这句诗出来,他仔细瞧了一眼徐圭言脸上的表情,而后拿起酒杯,低头抿了一口酒,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对眼前这场“文斗”感到趣味十足,却也没有要站队的意思。 徐圭言听罢,目光微沉,随即淡然一笑,举杯站起:“众位指挥诗才了得,徐某才疏学浅,不敢班门弄斧。但无论男儿女儿,想必都盼凉州早日平定。今日不如以此为愿,敬各位一杯。” 她话音刚落,举杯一饮而尽,语气虽平,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宴席间一时寂静,随后有人端起酒杯回应,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 杜承安在这个时候也说话了,抬起酒杯说道:“县令说得对。诗词再多,打仗还是靠刀枪。今日不如多喝两杯,别扫了除夕的兴。” 他随即站起身,岔开话题,与其他将领谈笑。 宴会在这场文斗中悄然散去。 宾客离席,杜承安起身跟上徐圭言,低声道:“我送你回去吧。” 徐圭言笑笑,“您有话在这里说便可,我本是县令,但近日没穿官袍出来,不太方便。” 杜承安看着她点点头,忽然说道:“今日宴会上的诗句听着倒是有趣。” 徐圭言冷哼一声:“有趣?不过是故意找茬罢了。”说着就要上马车。 杜承安轻笑道:“这些人不过是嫉妒,女子能做的,他们不一定能做得来。” 徐圭言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却也没再说话。 “县令,明日来军营吧,我们讨论一下进攻和反击。” 徐圭言不置可否地说:“那是自然,”她顿了顿,又说道:“对那些昆仑奴们好一些。” “浮玉,是叫这个名字吗?” 徐圭言张了张嘴,最后说:“算了,这话当我没说。” 杜承安笑笑,眼眸一转,多了几分戾气,“你没话说,我可有事要问。陆县尉说,援兵到的那日你下了死令,不肯开城门?” 第53章 浮云遮月计中局【VIP】 夜晚的凉州城渐渐归于平静,月光映照下的街道上,行人稀少,远处的喧闹声也显得遥远。 徐圭言看着杜承安,脸上依旧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眼底却透着一丝疲惫。 “杜总管,不管旁人说什么,我是诚心实意地感谢您来帮助我。凉州的局势如何,您看得比我清楚,若没有你们这些将领们带兵冲锋,我一个人根本撑不住。” “那日您来之前,我以为我就要死在城外了,不准开城门他们救我。可没想到你们来了,让城内士兵士气大增,冲出城来作战。为何要守城?远的不谈,近的可是为了百姓安危……” 徐圭言缓缓吐出口气,“有胆识、谋虑的人可以出门迎战,其他人,保证自己的安全才是正事。” 这话说的很明白了,徐圭言不让开城门是为了百姓安危,援兵到了不开城门那就是胆小怯懦之人,再多的私心,不得而知。 杜承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随后轻轻点头:“我明白了,”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低沉,“不过,我也得说清楚。我来凉州,是为了平定战事,拿该得的军功。至于其他的事,我不想多管。” 徐圭言闻言,嘴角微微扬起,笑着说道:“杜总管放心,你该得的军功,一个都不会少。凉州太平后,你要回京述职,还是继续留在边疆,都随你意。” 杜承安闻言,脸上也多了几分轻松的笑意,本来想提醒她注意一下陆明川,但是转念又觉得徐圭言、陆明川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参与进去还不知道有什么果子吃,索性留了半句:“现在局势复杂,还是小心翼翼为好。” 徐圭言笑笑,路旁打更人的声音传过来,要到宵禁时刻了,两人便也没多言语,驱车回府。 她回府时,秦斯礼还未离开。 谢照晚院内静谧,月光透过槐树洒在地面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堂屋内,谢照晚正端坐在一张矮榻上,身披厚实的狐裘。 “徐圭言……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她再聪明,也是个女子。凉州局势复杂,她能撑得住多久,还很难说。” 秦斯礼低头喝了口茶,什么话都没说。 刚才他伺候着老太太吃了晚膳,下人们打扫过后,屋内才只有祖孙二人。 “凉州城守得住,关键不在她,而在你们这些男人。她有野心,这不是坏事;她想用你,我也不干涉。但有一点你要记住——秦家不欠她什么,你更不欠她什么。” 秦斯礼垂眸,沉声道:“我明白,孙儿只是觉得,她是个难得的盟友。” “盟友?”谢照晚冷笑一声,“这就是你从西域回来的原因?盟友可以有,但你要知道,盟友不等于牵绊。你若在凉州多留一日,她便会对你多一分倚仗。凉州的权力争斗与你无关,你不是说过,这辈子都要做商贾,不入朝堂吗?” 秦斯礼抬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谢照晚咄咄逼人。 他脸一侧,低声说:“我并未要入朝堂。” “那你回来做什么?” 秦斯礼回答不上来,直到院外嘈杂声传来,才打破屋内的沉寂。 “祖母,不早了,您先歇息吧,我就走了。” 谢照晚长叹一口气,看着不争气的孙子,满眼都是怒气。她是欣赏徐圭言没错,可一旦和自己家的人牵扯到一起,谢照晚就不怎么喜欢那个女娃了。 秦斯礼走出屋,站在院外的寒风中,抬头看了看夜空中零星的星光,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次日清晨,凉州城的天色尚未放晴,薄雾笼罩着整个城。徐府内早已忙活起来,徐圭言换上官服,正准备吃早饭。 等了好久,她都么见到彩云,半乐也在一旁闷闷不乐,徐圭言瞥了他一眼,以为是两人又吵架了,于是也不再等她了,拿起筷子进食。 饭后,她一个人骑着马前往军营与几位指挥官商议接下来的作战策略。 途中,她正要过一座石桥时,远远便看到陆明川站在桥头,带着几名士兵巡视。见到她时,陆明川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主动上前拱手行礼:“县令,您怎么也到这边来了?这是要巡视吗?” 徐圭言目光淡淡扫过他,声音平静:“路过罢了,”这是去军营的必经之路,她又看向陆明川,“你去军营做什么?” “我给指挥们带了些饭菜,家吃些。” 徐圭言冷笑一声,“你倒是会关心人,明日, 陆明川应下,笑着退到一旁,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雾气中,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收敛,目光变得深沉。 抵达军营后,徐圭言先是走到训练场,看。他们的衣衫被汗水浸透,动力。 她站在远处注视了片刻,正准备上前询问,浮玉身旁,低声说着什么。 原来她来这儿了。 彩云眉宇间满是担忧,而浮玉的脸上则带着复杂的神情。 徐圭言犹豫片刻,终究没有上前打扰,转身离去。 浮玉察觉到远处的目光,猛然抬头,看到了徐圭言的背影,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神中满是压抑的情绪。 “这是今早小厨房做的吃食,姑娘让我送来。” 浮玉扭头看彩云,又看了一眼丰盛的早饭,“这是姑娘让你送来的?” 彩云抿了抿嘴,害羞地点点头。 浮玉接过,笑着道谢,目光又飘向远处。 徐圭言进入军谋堂时,二位指挥官和杜总管正围在一起低声议论,见到她进来,话音戛然而止,几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而后笑着和她打招呼。 徐圭言回了几句后,看着他们散开端着茶慢慢喝着,她站在原地,目光扫过众人,心中顿时了然:这几人之所以如此,除了本对她身份就有不满之外,定是有人在背后挑拨,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刚才来送饭的陆明川。 这么做,他们是想架空她。 徐圭言在椅子上坐下,假装看不出他们的心思,抬头问道:“诸位正在讨论什么?不妨继续,我听听。” 几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开口。片刻后,梁念瑾干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聊些军营的小事,不值一提。” “原来如此,”她也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后,满足地叹息,“果然西域的白茶就是不一般,解腻。” 杜承安笑笑,低头看着桌面上的地图。 梁念瑾和孟长瑜交换眼神,楚云祯看着他们两人,又看了看杜承安。 “圣上旨令今早到了,冯将军带着精锐部队来凉州,意在夺回整个凉州,如果有可能,攻到幽州,将敌人一并歼灭。” 楚云祯开口,这引得了梁念瑾和孟长瑜的不满。 “疑兵之计,等冯将军来了,可以佯装镇军撤兵,吸引他们的主力回击,然后派出伏兵潜入他们的营地后方,到时候,他们的营地就是最薄弱的地方,前方走投无路的士兵们,我们也不用赶尽杀绝,让他们投靠我们就好。” 杜承安说出自己的方法,“但唯一的风险就是,如果他们识破了我们的计谋,我们得另寻方法,硬碰硬不是好法子,这样会让我们的损失增加。还有就是士兵们的士气,我们一定要稳住。” 楚云祯配合着点头,“冯将军有经验,等他来了,我们与他做配合就好。” “那我们现在就是要拖延时间,等冯将军来?”梁念瑾说,“这些日子我派了小股部队出动,查看他们的行事轨迹,或者制造一些小的袭扰,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拖延时间。” “那就看对方的行动了,”杜承安看向徐圭言,“你对敌军的了解有多少?” 徐圭言拧着眉头想,“先前我出城谈判,郭靖山、顾慎如趁我们不备,发动进攻,就如同韩信破齐*一般,谈判只是让我们放松警惕的借口而已,由此可见,他们是狡猾的,对方也有深谙诡计之人,这个疑兵之计,不一定好用。” 说到这里,徐圭言眼眸突然一亮,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众人也都是一惊,不知道徐圭言发觉了什么如此开心。 “……但我觉得这个计谋值得一试,只是我们内部有人是奸细,”她顿了顿,“找出奸细是要紧之事,计谋的实施……” 徐圭言看向杜承安,“我想就由我和杜总管一同制定,各位指挥按令行事就好,其中出了差错,也好追责。” “你这是什么意思?”孟长瑜厉声发问,“你是在怀疑我?” “我不是怀疑你,”徐圭言笑笑,盯着他玩味地说:“我是怀疑在座的各位,所有人。”她站起身踱步在众人身后,“从昨日开始,你们便利用我女子的身份大做文章,后唐本就是女子做皇帝的先例,女子做县令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公主还造反想当皇帝,这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徐圭言停下脚步,站在孟长瑜身后,“但是你,夸大、怀疑并且否定了我的所有功绩。再加上先前,我要守东门,你却让我去西门,敌人大部队的主力就在西门,太巧合了,挑一个女子守的城门处发动总攻,怎么想都不对,敌军是如何得知的?” 这话说得孟长瑜面红耳赤,“徐县令,你这就是在污蔑!” “呵,孟指挥你别急,毕竟当时很多人在场,我也没说你是奸细,我只是觉得巧了,只是将当时发生的事原原本本描述出来,”她走到孟长瑜身后,抬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孟长瑜吓了一跳。 “你心虚什么呢?”徐圭言轻声问。 “我没心虚啊,凭什么这个人不能是你?” “谁会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徐圭言反问,她又看向梁念瑾,“还有你,昨日你作诗明里暗里讽刺我,说我的功亏一篑,难不成你是觉得我守着的凉州城最后还是会被人夺走?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除非你是奸细,不然没人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梁念瑾听完后轻笑出声,徐圭言这完全是就是曲解,但他也没办法反驳,谁让他说——功劳若锦烛辉映,转眼散尽徒留叹——说是女子当官最终要相夫教子也好,还是解读为守着凉州城不过是一时的也好。 如果徐圭言要一字一字较真,梁念瑾是跑不掉的,他认栽地苦笑。 “更重要的是今日,你们二人见我来了,就不想谈论作战一事。如果你把我们当作一体,便不会有如此行径,这般冷落我,怕不是想孤立我,让我知难而退,然后实行见不得人的计划?” “这是血口喷人!”孟长瑜拍案而起,“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彼此彼此,”徐圭言笑着说。 孟长瑜气得连成了猪肝色,他说她是女子,她说他是小人! 徐圭言叹着气,摇摇头,走到一旁坐了下来,“既然如此,指挥们,出去操练士兵,怎么打、如何打、何时打,就由我和军事总管来谋划,你们呢,好好做事,听我的话,军工一分不差,要是出了事,奸细这个名头是跑不掉了。” 楚云祯拧着眉头站起身,孟长瑜和梁念瑾也起身走了出去,只是走了一半,就听到徐圭言的声音——“楚指挥慢走,我有几个不懂的问题……” 这是摆明了架空他们! 孟长瑜咬了咬牙,小声地说,“陆明川不是说了解她吗?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觉得奇怪,”梁念瑾停下脚步看他,“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讨厌女子在你头上作威作福,那陆明川呢?他投其所好,你却是那个背锅的人。” “我背锅?”孟长瑜哈哈大笑,笑到一半觉得不对了,他看着梁念瑾谨慎的表情,突然明白了,“我是讨厌女子,你呢?跟着我取笑她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喜欢她。” “那陆明川挑拨我们的关系,又是为了什么?”孟长瑜露出清澈的、愚蠢的表情。 梁念瑾摊开手,无奈摇摇头,“我去练兵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们两人离开,屋内二人讨论了几句后,也还是定下了先前的计谋。 徐圭言当然知道奸细只能是陆明川,但是利用这个话敲打敲打孟长瑜也好。他们不知道的是,她说声东击西这个计谋时,想到了中了连环计的吕布。 听起来太耳熟了,这简直就是陆明川对她的方法。 那她也就只能将计就计了。 回到县衙,李林看到她,心虚地笑了笑。 “你心虚什么?你说的没错,我应该按照律令来办事,不能徇私枉法,我要因为这个为难你,这事儿传出去,我还怎么在朝堂上混?” 话糙理不糙,李林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他看着徐圭言进了廉政堂,堂内仅有秦斯礼一人,徐圭言进去后却关上了门。 李林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第54章 烈焰翻腾局势初乱【VIP】 秦斯礼看到徐圭言走进来,并未有多惊讶,轻轻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徐圭言也没有避讳,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后问他,“昨夜走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好送送你啊。” 这话说得暧昧,秦斯礼但笑不语。 徐圭言看着他眼眸一动,沉默片刻后转换了话题,“现在就你我二人在这里,我要和你说一件事,很要紧的事,”她顿了顿,严肃地说,“军中有不少人对我不满,尤其是陆明川、梁念瑾、孟长瑜三人。现在大战在即,我不希望内部出了乱子。” 秦斯礼听得出来,这是真心话。自从他回来后,两人之间那点情彼此都心知肚明,徐圭言能和他说这话,一是信任他,不将他当作敌人;二是主动抛出橄榄枝,让两人再无嫌隙。 “我可为县令做些什么?” 徐圭言突然笑了,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你同流寇回到凉州城,现在他们充军,而你还是主簿,就没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吗?不想进步吗?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是很想驰骋疆场,有一番作为的。” 话点透就没意思了。 秦斯礼了然于心,“县令,我出身商贾,自然是想在仕途这条路上,多多进步,”最后四个字说得极慢。 他对上她的眼,两人相视一笑。 亲昵感油然而生,这份暧昧无人知晓。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夜深,书房内烛光摇曳,映在陆明川的脸上,勾勒出他眉间微蹙的冷意。桌案上一封尚未完全展开的信函,上头的字迹娟秀却藏锋,落款处,赫然是——顾慎如。 他缓缓展开信纸,目光一行行地扫过,字句平淡,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 【冯知节已亲*赴幽州,救女心切,然其麾下精锐尽折向凉州。 我手中兵力难以外调,局势紧迫,稍有风吹草动,幽州恐撑不住。 凉州军心浮动,人心未定,县尉若能持衡其间,仍有可为。 此局尚未定,望县尉谨慎落子,握住筹码。】 陆明川手指微微摩挲着信纸,眼底透出一抹深思之色,他盯着“撑不住”三字,太阳穴处紧绷着跳动着。 他已经被削权,被逐出了凉州城内军政的核心决策层,如今不过是被动地等着。 可他心知肚明,一旦徐圭言将他的身份暴露出来,对他下狠手,他这辈子就别想再回到军中,仕途之路将永无可能。 可他不甘心。 顾慎如的信,像是一颗投进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他本就不平静的心境。他需要得到更多的消息,必须给徐圭言编织一张更大的网,才能在适当的时候扭转局势。 然而,如今他被排挤得太远了。 “得想个法子……”他喃喃自语,目光落在桌上的棋盘上,棋局尚未落幕,黑白交错间,他的手指停留在棋盘一角,落子如封杀,陷入沉思。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柔和的嗓音在门口响起:“郎君,该歇息了,夜深了。” 陆明川抬眼,见柳杏儿端着一盏热茶缓步而入,步履轻盈,带着小妾该有的温柔顺从。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棋盘旁,眸色微垂,看了一眼陆明川尚未完结的棋局,柔声道:“郎君这盘棋下得颇有意思。” 陆明川闻言,手指停顿了一瞬,挑眉看她一眼:“怎么,你也懂棋?” 柳杏儿笑着坐了下来,看了一眼陆明川,得到他的允许后,手指轻捻白子,缓缓落在棋盘一角,眸色平静,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郎君,”她微微一笑,轻声道,“这一局,白棋看似被围得步步紧逼,孤立无援,但细看棋局,它仍有许多气口可寻。只要不自乱阵脚,便能借势脱困,甚至翻盘。” 她抬眸,看向陆明川,语气轻缓,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黑棋攻势虽猛,然而杀气太盛,围得越紧,死角便越多。眼下虽占尽先机,可这先机,又能维持多久呢?” 她轻轻将一枚黑子夹起,在棋盘上旋转了一圈,忽而轻笑:“这黑棋虽强,终究不过是一时得势。” 她顿了顿,纤指轻点棋盘上的白子,眸色温柔,却藏锋:“凉州虽小,却并非无依无靠。棋盘未落幕,胜负尚未定,谁输谁赢,还得看最后一子。” 她语毕,抬眼望着陆明川,似郎君,您该不会还没想好,下一步该落在哪里吧?” ,落子即定命。 这一刻,烛光摇曳,棋纵横,而她的笑容,映着昏黄的灯影,让人看不清是天真顺从, 陆明川眯了眯眼,眼底的神色从漫不经心变得耐人寻味。他盯着棋局,随后缓缓抬眼,看向柳杏儿,唇角微微勾起,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一个小妾, 柳杏儿垂眸,未作正面回答,只是微微一笑,继续执起一枚棋子,在棋局上缓缓落下。她的神情不卑不亢,温柔顺从中,似乎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静。 陆明川看着她,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杀意。 他脸色微微一沉,正想再试探几句,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外人影一晃,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郎君。” 是宋十二,他的妻子。 陆明川眼神一凛,瞬间从方才的冷意试探中回过神。宋十二走进来,下一秒,他忽然拉住十二的手,神色骤变,笑得极为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无辜”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冷漠全然不见。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柳杏儿愣了一瞬,抬眼望着他,看到他那副故作亲昵的模样,心下了然。她轻轻垂眸,顺势起身行礼:“老太太还等着我去伺候,妾身退下了……” 她说完,退后两步,低头退下。 临出门时,她微微回头看了一眼书房内的光影,眼底浮现一抹幽深的笑意,旋即走向后院。 回到主屋,屋内早已有一人等着她。 陆家老夫人坐在软榻上,喝着茶,听到柳杏儿进屋,才抬起眼,淡淡地看着她。 “怎么样?”老太太问,声音淡漠,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他留你了吗?” 柳杏儿低眉顺眼地走过去,跪坐在陆家老夫人的脚边,轻轻伸出手,替她捏着小腿,语气温顺:“没有。” 陆家老夫人满脸不屑,低声说:“男人嘛,就是那么回事,他还年轻,心思总是容易被欲望牵着走,你好好伺候着,他心思肯定会从十二身上移开。” 柳杏儿低头乖巧地捏着腿。 陆家老夫人眼睛一斜,“记着,我只是让你分他们夫妻二人的心,不是让你上位做正妻,你一个贱籍,别起那不该动的心思。” “我明白,”柳杏儿轻轻地笑了笑,捏腿的手依旧轻柔,像是毫无异样。 可在昏暗的灯影下,她的眼中却闪过一抹深意,仿佛这场棋局里,她并非棋子,而是执棋者之一。 第二日,天色微亮,晨曦尚未完全洒满凉州的城墙,街巷间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寒雾。陆明川才刚起身,尚未用早膳,便听得府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兵刃轻响,夹杂着几声低沉的交谈。 “陆县尉——”门外有人高声禀报,语气沉稳而不容拖延,“秦主簿率人前来,说南城粮仓遭遇敌军袭扰,请您速速前往!” 陆明川刚起,还未更衣,听到这话急忙披上外袍,快步走出院门,果然见秦斯礼已立在府门外,他身着劲装,腰间佩剑,身后还跟着几名护卫,皆是精神紧绷,显然是连夜未歇。 “南城出事了?”陆明川眉头微蹙,视线落在秦斯礼身上。 秦斯礼朝他微微颔首,神色不见慌乱,语气却格外果断:“昨夜小股敌军游击队潜入城内,趁夜射火箭入南城粮仓,意图纵火,幸亏守军发现及时,火势未成燎原。眼下那批贼人未曾撤离,恐还有后招,需速速调兵前去剿灭。” 陆明川闻言,眼中寒光一闪,来不及多想,立刻转身吩咐道:“取甲,备马!” 仆从们不敢耽搁,迅速将他的盔甲披挂整齐,兵器递到他手中。陆明川翻身上马,看向秦斯礼,沉声道:“南城那边,可有详细情报?” 秦斯礼握紧缰绳,目光沉稳:“细节路上再说,时间紧迫,敌军若再作乱,粮仓恐有不测。” 陆明川点头,又问道:“消息可有传给其他几位指挥和……县令?” 秦斯礼摇头,低声道:“情况紧急,先禀报县尉大人,来不及通知其他人。” 陆明川点头,不再迟疑,催马跟上秦斯礼一行人,策马疾驰,扬尘而去。 街巷之间,晨雾弥漫,远远望去,几匹快马的身影在薄雾中渐行渐远,消失在通往南城的道上。 一行人到了南城粮仓,陆明川眯起眼,果然,南城粮仓隐隐升起几缕黑烟,似有火光摇曳。 然而,当他下马接近粮仓时,却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烟雾虽起,但火势却并不猛烈,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刻意制造出的烟障。 “敌军还在外面?”他皱眉问道。 这个时候,一名副手回报:“启禀县尉大人,敌军数量远不及预料,仅有二十余骑,还在城外游逛,距离不远不近,构不成威胁。” 陆明川下意识地想到昨夜顾慎如那封信,他都不敢出兵拦截冯知节的精锐部队,怎敢派兵来烧粮仓? 他心头生出一丝不安。 陆明川扭头看向秦斯礼,“可认真看了?是敌军,还是流寇?前些日子充军的流寇可还有同伙?是不是来报复的?” 秦斯礼摇头,“我什么都不知,”他详细说了自己的情况,“今早我动身前往军营,遇到了南城粮仓起火要求禀奏的府兵,身为主簿,通报您的是本分。” 说完这些,秦斯礼抬手行礼,“陆县尉,我还有事,先告辞。” 话音刚落,忽然—— “轰!” 一道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紧接着,浓烈的黑烟与冲天的火光从粮仓内部骤然腾起! 烈焰翻滚,瞬间吞噬了整个仓库,堆积如山的粮草迅速燃烧,火舌四窜,映红了整个天空。 陆明川来不及惊讶,秦斯礼便下令,怒吼着——“救火!” “来人,快救火——” 铁青色的天空中,远处隐隐可见南城方向腾起的黑烟,如狼烟般盘旋上空,映衬着整个凉州城愈发肃杀。 “什么!?”徐圭言刚坐到饭桌上就听到了南城粮仓被火烧一事,她猛然站起,冷冷地盯着跪地的侍卫,眸中怒火翻腾,语气冷得能结冰:“你再说一遍?!” 侍卫额头冷汗涔涔,战战兢兢地重复:“南城粮仓……已被烧毁,存粮无一幸免。” 一瞬间,厅寂静无声,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谢照晚也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筷。 “陆明川和李林过去救火没有?怎么突然起火了!?” “属下也不清楚,今日一早秦主簿去了县尉府,说起火一事,然后他们刚到粮仓外,没多久就起了火。” 徐圭言风风火火地往外走着,听到秦斯礼的名字脚步一顿,“什么?你说什么?秦斯礼也在?” 厅内谢照晚的神色一下紧绷起来。 “是的,是秦主簿发现起火,说是敌军的小股部队过来意图烧毁粮仓。” “他们在城外,怎么能那么确切地知道粮仓的位置?”徐圭言这话说完就骂了一句,“死奸细!你去把他们几个人都给我交过来,留下秦斯礼一个人救火就行了!” 徐圭言又走了两步,“不对,让楚指挥派兵出城巡视,秦斯礼在城内救火,其他人都去廉政堂!” 她顿了顿,眸色微沉,又道:“命人再清点凉州其他粮仓,派人严守。救不住这处粮仓,那其他的,就不能再出问题。” “好。” “你们是吃白饭的吗?!” 徐圭言冷笑,目光一扫在场众人,声音不急不缓,却每一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这么说来,敌军是怎么知道粮仓具体的位置?!” 她看向陆明川,怒火中烧。 陆明川身披铠甲,脸色铁青,站在一旁,他手指微微收紧,整个人僵直得像根木桩。就在他以为徐圭言要责罚他的时候,她竟然将目光落在了孟长瑜的身上。 “孟指挥,说说吧,你是怎么当指挥的?凉州城本来就粮食紧张,你又没看住,可尽职否?” 孟长瑜坐在凳子上,如坐针毡,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县令,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谁都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梁念瑾摸了摸鼻头,看着发怒的徐圭言。 “万无一失?!” 徐圭言冷笑,眼中怒火更盛,她盯着陆明川,冷声道:“你现在跟我说’形势瞬息万变’,好,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没先派人查探清敌军虚实?!你是不是没看好周围敌人的行踪?” “这个时候就是你有理了?我看你才是,功劳若锦烛辉映,转眼散尽徒留叹!” 徐圭言气得眼睛都红了,她想杀了他们的心都有,梁念瑾被徐圭言的模样确实吓到,低着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一群废物!” 李林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事,但不知为何,仍旧心虚。 可能是因为徐圭言太恐怖了。 “你们现在好好想想,该怎么赎罪……” 孟长瑜这个时候说,“我们是犯了错,但你一个区区县令,怎么能在我们的头上作威作福?” 徐圭言脸色一冷。 “我们做错了事,自然会负责,你不必如此生气,”孟长瑜顿了顿,“更不要想着借这件事打压我们,徐——县令,你只是个县令,就算是战时,也没有做我主的资格。” 徐圭言咬着唇,狠狠地看着她。 “还是那句话,你就是个县令,认清自己的位置。” 可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徐圭言紧咬着后槽牙,这个时候她是什么都做不了。 “报——” 侍卫跑进来。 “报县令,军事指挥,冯大将军的精锐部队已到达南城门,楚指挥派我来传话。” 第55章 天降封诰血染白雪【VIP】 一行人出了县衙门,高马上仰着下巴的人斜扫了一周,“徐圭言,徐县令可在?” 徐圭言往前迈出一步,她看着马上的人礼貌一笑,看模样十分不出来来者是宦官还是武将,只得行礼,“臣在。” 那人点点头,拿出册页装订的金黄色诏令。 所有人齐齐跪地。 “制徐圭言暂摄凉州刺史 敕曰: 凉州,边镇要地,扼西域之咽喉,戍卒繁重,羁縻诸蕃,久赖良才镇抚。刺史之任,非贤者不能安民,非能者不能御边。 吏部尚书奏:凉州城县令徐圭言,素持雅望,谙政理,晓夷情,谦恭持重,文武兼资,久在朝端效力,深得士林所推。今凉州政务需才,特令暂摄刺史,抚军安民,绥怀羌戎,以固西陲,赐节钺,掌凉州军政大权。 其行也,体朕忧民之心,勤恤下情,赏罚严明,慎终如始。尔其敬之。” 此时寒风猎猎,凉州城中,雪花翻飞,满城皆裹上了一层银白。 跪在身后的孟长瑜、梁念瑾听到这封圣旨后,冷汗直流。 徐县令居然升官了。 “钦此——” 领旨,尤其是册封刺史的圣旨,要行三跪九叩之礼,徐圭言学这礼的时候还嫌麻烦,等真的要行三跪九叩之礼,她只觉得开心,麻烦什么的都忘了。 接过圣旨后,徐圭言将圣旨举过头。 “臣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再次行完三拜九叩后,她才退后。 直起身来,她将圣旨交给身旁的李林,“将圣旨收好。” 李林小心翼翼地拿过去,退了几步才回身走进县衙内。 陆明川的脸色严肃,拳头紧握,指节发白,侧头看了眼李林,他又转过头看向徐圭言。 此刻,他意识到,徐圭言已不再是那个可以被轻视的“女县令”了,而是彻底掌控凉州军政的真正主宰。 等徐圭言再转过身去时,念圣旨那人已从马上下来了,请拍了几下衣袖后才抬眼看徐圭言,“恭喜徐刺史啊,护城有功,圣上提拔,真是天大的恩赐啊。” 听这人说话,徐圭言才敢确定,果然是位宦官。 徐圭言笑笑,抬手行礼恭敬地问:“未知阁下如何称谓?” “吾乃监军中尉,鱼怀忠。” 徐圭言一愣,监军中尉,主要负责的是一支军队或某个战区的监军,虽然是监军,但却有实际控制权,更重要的是,监军中尉的宦官直接向皇帝汇报。 徐圭言顺势抬手,“鱼中尉,里面请”两人往县衙内走去,边走边说,“不知冯大将军在何处?正是战时要紧时刻,有些事要和他商议。” “他去找顾慎如了,有事和我说就好,我全权负责神都军的一切事务。” 神都军便是冯知节麾下的精锐部队,由五个部分组成,分别是:破风军——冯知节旧部,骁勇善战,擅长突袭破阵,如狂风破浪,故名“破风军”。 铁刃营——冯知节亲自训练的精锐步兵,刀枪不入,纪律严明,以“铁刃斩敌,所向无前”闻名。 寒戎军——驻守北地的精锐骑兵,耐寒善战,擅长雪地作战,战法迅猛,犹如冬日疾风,敌军闻之色变。 烈罡营——由冯知节统领的突击先锋部队,每战必冲锋在前,死战不退,风格刚猛,若烈风罡煞。 风烈军——精通弓骑之术,移动迅速,犹如疾风掠阵,擅长远程打击与快速奔袭,敌人难以捉摸其踪迹。 这五军共一万人,是神都军中最精华的主力军。 徐圭言一听到“神都军”三个字,便停下了脚步,“圣上这是……不仅要收回凉州?” 鱼怀忠笑了,欣赏地看这徐圭言,“对,是平定陇右道,幽州也要一并拿下,做得好,您不是高升节度使,就是调回长安,如何?” 说着话,他嘴角的笑容绽开,阔步往前走去。 徐圭言可没心思笑,她实打实地上过战场,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意可不好做,她是想要升官,可有命才有机会升。 “不知徐刺史什么时候搬到刺史府?这县衙地方着实是小了些。”鱼怀忠打量着县衙内的摆设。 徐圭言回神,连忙跟上去,“今晚我让人打扫出来,明日我们便可在刺史府商议要事了。” 孟长瑜,梁念瑾,入了廉政堂。 与此同时,幽州大营之内,杀机四伏。 营帐中,,四周的侍卫屏气凝神,生怕这两人谈崩,直接拔刀相向。 ,缓缓开口:“岳丈,用淑娇换一座城,如何?” 冯知节神色不变,声音却,你当我是蠢人?凉州若丢,国之边防何?” 空气凝固住。 顾慎如打破了沉默,轻笑一声:“岳丈,您不能这么想,如果我成了,您便是国丈,何乐而不为呢?” 冯知节哈哈大笑,拍了一下大腿说,“那你要是败了,我每年寒食节还能给你烧纸,何乐而不为?” 顾慎如脸上没了笑,他移开目光,不知道看什么片刻后才看向冯知节,“冯将军,我不跟你绕弯子了,用你女儿,换一座城,如何?” “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自古忠孝两难全,你这个做父亲的是不好做选择,”顾慎如顿了顿,“但我还真的想知道,大名鼎鼎的冯大将军,到底会不会为了女儿,拱手让出一座城呢?” 他狡黠一笑,“到底是你的名节重要,还是你女儿的命重要?”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是不给你凉州城,你便要杀了我女儿?” 顾慎如在冯知节脸上看到了一丝不安,他收起笑,但就算嘴角没有弧度笑意也藏不住,“自然不会,冯淑娇怎么说也是我妻子,虽没有为我生子,但夫妻这么多年,早已有了感情,我怎么会杀她呢?” 冯知节心中的石头刚落地,顾慎如的话又让他急躁—— “她这条命全都掌握在你手里,她死,也是你造成的,”顾慎如身子微微前倾,“她,是你杀的。” 混蛋逻辑,冯知节咬着看他。 “当然了,我不急,现在不用回答我,我给你思考的时间。”顾慎如往后一靠,拿起茶杯闻了闻后,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惊呼—— “报!夫人上了城墙顶!” 冯知节和顾慎如皆是一惊,两人起身跑了出去。 清风怒号,寒雪纷飞,天色阴沉如铅。 幽州城内,一座高楼之上,冯淑娇身着一袭素衣,凌然伫立,长发被风吹得凌乱,衣袂翻飞,犹如一只即将振翅冲向风暴的白鹤。 楼下,军士持戈围立,神色紧张,不敢轻举妄动。 “娇儿!你这是做什么!”冯知节跑过去,站在城下仰头看向冯淑娇,“快下来!爹带你回家。” 冯淑娇居高临下,目光凌厉地扫过他们,声音在风雪中清晰而坚定:“顾慎如,你别用我来威胁我爹。”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如同利刃一般刺破了这片死寂的寒风。 “父亲,你是后唐的将军,你的职责是攻打敌军,为国而战!”冯淑娇望着冯知节,眼底满是坚定,“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做出违背本心的决定。” 风雪中,冯知节眼中划过一抹痛苦,拳头攥紧,指节发白。 “不要因为我,就放弃了你该做的事!” 她的声音拔高,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这一句,她的眼中没有惧怕,也没有犹豫,只有坚定和不容更改的意志。 城下的顾慎如忽然变了脸色,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向前迈了一步,嗓音温柔了几分:“淑娇,你下来,我们好好过日子,千万别想不开。” 他语气温和,试图劝她回头,声音中难得有几分紧张和慌乱。 冯淑娇轻轻一笑,那笑意却带着一丝讽刺,她低下头,望着顾慎如,眼神像是一道穿透迷雾的剑。 “我能有什么想不开的?”她语气淡然,带着些许轻蔑,“你让我怎么和你过日子?” 风雪愈发狂暴,卷起漫天冰屑,仿佛天地间也在回应她的质问。 “我该怎么和你过日子?”她再一次重复,字字铿锵,眸中寒光如炬,“你是叛军的首领,而我是忠臣之后,顾慎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和你过日子?” 楼下的顾慎如脸色彻底变了,他的眼神暗了下去,似乎终于意识到,无论如何,冯淑娇都不可能站到他这一边。 冯知节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娇儿,下来。” 他的声音不似平日的威严,而是带着难掩的疼惜,他望着自己的女儿,眼神沉稳而温和。 “我还用不到你牺牲自己,来帮我解围。” “我也没那么禽兽不如!”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眸光锐利,宛如战场上的冷刃,“我冯知节纵横沙场一生,保家卫国,岂会用自己的女儿去换取生存的机会?!” 他踏前一步,语气坚决:“你下来,我们一起等……” 冯知节顿了顿,声音颤抖, “……你下来,大不了,我们两个人一直等在这里,等着徐圭言来救我们!” 冯淑娇听到后轻笑一声,看向顾慎如,“你让我父亲离开这里,我便下去,如果你不让他走,我便跳下来。” 顾慎如仰头看着她,面无表情。 冯淑娇突然明白了什么,仰头大笑,而后看着他说:“刚才我还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将我囚禁,引诱我的父亲过来救我,现在我明白,你也怕!” “你怕你输了就没命了,”说到这里冯淑娇得意地笑了,“如果我们不死,你就永无翻身之日,除非我们达成一致,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冯淑娇摇摇头,“不,你疑心太重,只有死人不会说话,你就是想让我们死!”她恶狠狠地看着顾慎如,“你放了我父亲,有我就够了!” 有她怎么能够? 顾慎如冷笑一声,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动,风声呼啸。 下一刻,他下令——“来人,抓住冯知节。” 冯知节刚要反抗,只见刀光一闪,刀已架在颈。 顾慎如手背在身后,手在背后一动,身后的士兵看到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他从容地看着冯淑娇,笑着说:“跳吧,你这一刻跳下来,下一刻我就让你父亲给你陪葬。” 冯淑娇冷静地看着顾慎如,冯知节也没挣扎,父女两人早已是牢笼中的困兽,只能任人摆布。 “我始终都不明白,让你们跟我齐心怎么就这么难?” 顾慎如没有要放人的意思,冯淑娇往前迈了一步,看着高耸城墙下的地面。而她身后不知何时已经有人悄悄围上来,眼睛盯在她身上,生怕她掉下去。 “冯淑娇,你女儿还下落不明,你这么死了不划算吧?” 顾慎如大声疾呼。 冯淑娇脚步一顿,紧接着她便被身后的人拉了下去。 “将二人带下去,分开关押。” 顾慎如冷着脸说。 扣押冯氏妇女一事传到了卢景澄耳中,他不懂为什么顾慎如一定要逼迫冯家谋反,“你困着他们有什么用?不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顾慎如看着他摇头,喝了口葡萄酒。 卢景澄揣摩不透他的心思,“你就这么喜欢冯淑娇?你要是喜欢她,留她在身边就好,为何又要将她父亲扣留在这里?” 顾慎如哼笑一声,“冯知节,他很厉害,对面没他,攻打起来会比较轻松。” 卢景澄想了一下,“那你说,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应该清楚,如果他这种人不能为我们所用,我们肯定会杀了他,留着他可是大患啊。” 顾慎如摇摇头,摇晃着杯中的葡萄酒。 “难不成,他是来换人的?换她女儿走,他当人质?”卢景澄想了想,“这确实是个好交易,一个女子也没什么用,换一个大将军留在这里,值得。” 顾慎如听着卢景澄分析,这些话让他听着不舒服,扭头看向他,冷言道:“冯知节是我岳丈。” 卢景澄笑了,“你都造反了,还讲究这个?” 这话顾慎如不爱听,起身离开。 “为了个女人,至于吗……” 第56章 晨曦初破战云压境【VIP】 冯淑娇始终不理解冯知节来幽州找她做什么,明明可以去凉州和徐圭言他们汇合后再打过来,就算顾慎如用她来威胁冯知节,她不怕死,为国牺牲更是求之不得。 她就是不明白,冯知节为什么要来找她! 她不想和自己的父亲发脾气,可又忍不住自己的脾气,于是她背对着他坐着。 草垛干净清爽,顾慎如现在还是好好对她,没有半分懈怠。 “娇儿,你转过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冯淑娇坐着不动,她手指捏着衣角吐出口气。 没得到回应冯知节也不尴尬,“你怎么回事,几日不见父亲就这般无礼了?” 冯淑娇一下子站起身转头看他,“你来做什么?你不去领兵攻敌,你来找我做什么?” 冯知节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我来看我女儿,不行吗?” “你要是真想我,舍不得离开我,去长安的时候怎么只带冯竹晋不带我呢?” 冯知节张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冯淑娇站到他面前,“现在要用兵打仗了,你来看我?”她满脸疑惑地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冯知节,“父亲,你到底在装什么啊?” 冯知节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他对上冯淑娇的眼眸,“我担心你还错了?” “如果你真的担心我,就应该打败他,而不是来这里,和我一起承受牢狱之灾,”冯淑娇看着他,“父亲,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不理我,在我不需要你的时候,装作很爱我的样子。” “装作?我要是假装,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过来找你?” “因为你觉得这不危险,”冯淑娇看着他认真地说,“一点都不危险,我能活到现在都没被顾慎如杀,你是我父亲,还是有能力的将军,他们拉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杀你?” 冯知节满眼震惊,“你……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可是你父亲,我关心你,你就是这么揣摩我的?”说到最后,他的神态恢复了日常高位者的姿态。 这是冯淑娇熟悉的父亲,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样的父亲让她十分有安全感——可以很好应对,不会失控。 “我们两个悲观进来,也不能传递情报,父亲,你有什么打算?” 冯知节低下头,不由得苦笑。 他哪里还有什么打算? “你有什么想法?”冯知节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 冯淑娇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显然她更熟悉这种相处模式。 顾慎如和卢景澄也在思考,想这一仗该怎么打。 凉州军因援军和神都军的到来,战力变得强悍,但刚刚打完一场大战,反攻幽州,必然有消耗。 况且幽州军刚经历败战,军心可能不稳,但若能借助反攻的士气,则可能死战不退。顾慎如想,他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一旦凉州稳固防线,他便无路可退。 先前利用陆明川挑拨内部关系,离间计有些许成效,但现在徐圭言成为了凉州刺史,这一招没用了。 只是,顾慎如看着陆明川送来的密信,有一事他不明白。 他是打算分派小股骑兵,针对凉州军的粮道与后勤运输线发动夜袭战,不断骚扰,使其疲于奔命。 并且在凉州城外设下埋伏,让敌军以为自己只是进行小规模反击,而不是全面进攻,误导他们的判断。 但是,这些骑兵还没派,凉州城内粮仓怎么就出了事?陆明川还在信中责怪他不早点说骑兵的事,无中生有的事,顾慎如思考许久才明白怎么一回事。 还有一计,两人谈判前他们放出了放出“幽州军即将撤退”的假象,让凉州军误以为幽州战力不足,放松戒备。 声东击西,但徐圭言运气也是真的好,等来了援军,保住了凉州城。 眼下,只剩下一种方法:夜袭凉州城,打击主城防线。 选用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在夜晚出动,突袭凉州的城门。并且在城外制造大规模火攻,假装攻打城门,实则让另一股部队从西北侧秘道偷袭凉州内部。 上述所有举措都是为了占领凉州城的粮仓与军械库坐掩护,凉州城坚固,不易攻下,但粮仓与军械库是软肋。 若能控制这些资源,即便不能彻底夺城,也能严重削弱凉州军的战斗力。 大军多了战力增强是好事,但是粮食和武器就容易不足,这是缺陷。 ,顺利进入凉州城,那么则需要立刻稳定局势,防止反扑。 顾慎如看卢景澄说,“迅速控制城内军队,切州归属幽州,换取支持” “以幽州军的名义,发布军令,宣称凉州已归附新政权,承诺不杀降兵,换取城内百姓的信任,防止城内叛乱。” 卢景澄点头,“还要迅速招降凉州军内部的不满势力,让他们为我们所用。”说完这话,他笑的开心,仿佛马上就要胜了。 可顾慎如表情依旧严肃,的反攻,”他一顿,“若失败,如何撤退?” 如果幽州军的突袭未能成功,那么必须考虑撤退策略,以保住残余兵力。 若无法夺回凉州,顾慎州,在那里积蓄兵力,重新策划反区,联络契丹部族,与其结盟,共同对抗凉州军。 又或者…… 投降。 卢景澄听到这两个字脸色一变,“我们已经是孤注一掷了,不能出差错。” 顾慎如往后一靠,盯着桌面上的地图。 “好在朝廷内部不稳定,我们失败了,还有逃跑的可能。”卢景澄又感叹了一句,“我们只能赢,不能输。” “拥有这么多兵力,*我们输了就太丢人了。” 凉州大帐之中,烛火映红战甲,杀气凝如寒霜。 鱼怀忠身披绛紫华服,金线勾勒出云龙纹饰,虽未披甲执刃,却立在帅帐中央,宛如一座沉稳不倒的铁塔。 他端着酒杯,说完这番话后,帐内有片刻的沉默,徐圭言才在一旁忙不迭地点头。 鱼宦官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徐圭言在他面前尽量不出风头,也不做任何决定,军中上下都听鱼怀忠的命令。 秦斯礼坐在桌子后,看着徐圭言狗腿子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一声。 徐圭言对上了他的眼,似乎是在问怎么了,难道他没有谄媚的时候吗? 当然有,秦斯礼低下头,拿起茶杯轻抿一口。 鱼怀忠手中的玉盏缓缓举高,目光掠过堂中列坐的将士,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映着篝火的微光,亦映着出征前的肃杀之意。 “诸位将军、诸位好汉,今日这一杯,咱家敬你们!”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透着一股太监特有的尖细,然则却不显得软弱,反而隐隐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凉州自古乃后唐北疆重镇,此地若失,胡寇必将虎视眈眈,反贼更可乘势蚕食我朝疆土。” “此番出征,非为私战,非为荣辱,而是为国为民,为后唐不倒!”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眼中带着锐利的光。 “幽州贼寇,心怀叛逆,不敬天子,不奉正统,如今盘踞一隅,妄图与朝廷分庭抗礼,实乃罪无可赦!” “而今陛下倚重我凉州之军,寄希望于诸君之身,若能荡平此战,收复幽州,擒贼首于军前,诸位皆是国之功臣!” 此言一出,帐内众将纷纷神色一振,肃然起身,杀气腾腾。 鱼太监微微一笑,忽然抬高声音,语气锋利如刃—— “若战胜,凉州军当封侯拜将,光耀门楣;若战败,则战至一人不存,亦不能教朝廷蒙羞!” “今夜这一杯,敬诸君英勇无敌,敬凉州铁甲不碎,敬后唐龙旗不倒!” 说罢,他仰首将酒饮尽,随即将玉盏重重掷于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响! 瞬间,帐篷内战鼓轰然擂响,徐圭言等人齐齐起身,高举酒盏,豪饮而尽,都将酒杯扔在地上,声如雷动—— “战!战!战!” 夜风卷起大帐,旌旗飘扬,凉州之军,整装待发! 天未破晓,凉州的军号已然响彻天地,震彻长空。远方晨曦微露,染红了天边的云霞,仿佛战火即将燃烧的预兆。 凉州军由徐圭言统帅,三军列阵,浩浩荡荡地铺满整个战场。 步兵在前,长枪如林,刀剑寒光闪烁,齐齐竖起的大旗迎风猎猎作响,绣着“后唐”字的旗帜漫天翻卷,如同浪涛拍打着战场。 拥有这么多兵,再小偷小摸地不符合徐圭言的做派。 他们怎么打过来的,她就怎么打回去。 徐圭言骑在马上扭头看向她身后的士兵们。 重装步兵的铠甲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他们的长枪直指前方,形成了一片无坚不摧的钢铁壁垒,城墙般坚不可摧。 盾阵密布,黑色铁甲如山峦起伏。 骑兵居两翼,战马嘶鸣,烈焰色的披风迎风飘扬,战马蹄声轰鸣,扬起满地尘沙。重骑兵手持长枪,盔甲厚重,战马亦披着铁甲,如同一支支冲破城门的利刃,随时待命。 投石车、云梯、攻城塔排列在最后方,兵工营的工匠们正不断调整攻城器械,每一台巨型投石机都已经装满了火油包,静待主帅一声令下,便将烈焰燃烧至敌军阵前! 这一幕幕让徐圭言心中热血沸腾,目光移动,她对上了秦斯礼的眼。 两人同时点了一下头。 徐圭言转身,高声大喊:“三军列阵——!” 随着她的一声号令,凉州军刀枪齐举,响彻云霄的金属撞击声如同惊雷在大地上炸开,所有士兵同时踏出一步,战鼓轰然作响,震天动地! 顷刻,天地间杀气四起,旌旗遮天蔽日。 凉州军突袭,敌军措手不及。徐圭言等人率铁骑三千,风驰电掣,破敌前阵,直取中军,幽州军溃不成军,仓皇而逃。顾慎如未及整兵,前锋已被斩,粮道断绝,军心大乱。卢景澄弃营北遁,凉州军乘胜追击,连破三道关隘,直逼幽州腹地。幽州军节节败退,沿途焚营弃械,士卒散亡无数。至黄龙塞,卢景澄自戕,顾慎如被擒,幽州余部再无抵抗之力。 幽州覆灭之讯传至长安,宫闱震动,群臣议论纷纷,皆言凉州军势如破竹,威震北疆。圣旨火速下达,传往凉州,嘉奖徐圭言等人有功,封赏军中功勋将士,赐金帛千匹,以示恩荣。 太极殿内,皇帝李鸾徽手持捷报,眸色沉静,虽面露嘉许,然语气未见欢愉。 “徐圭言,你女儿平幽州,功莫大焉,然功高之臣,须戒骄矜。” 他缓缓放下奏疏,抬眸扫过群臣,语调不疾不徐,带着几分深意:“凉州战局未稳,幽州残部未清,战火方熄,不可轻言庆功。” 言罢,皇帝再度落笔,追封圣旨一道,命凉州军继续肃清余孽,剿灭隐匿贼寇,务必巩固北疆之防。 “此战虽胜,然得之不易,朕不欲见后患生焉。” 金色圣旨铺展,墨色浓沉,一字一句落下,凉州虽功赫赫,却亦难逃帝王之衡量。 徐途之从太极殿内走出来,上了轿,闭目,冷汗浸湿衣襟。 ——功高震主,终究是个麻烦。 第57章 风雪夜审浮沉未定【VIP】 大战落幕,凉州幽州两地的天空终于不再弥漫血腥气息,雪地上的鲜血被寒风冻结,战场上尸横遍野,然而凉州城内却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在这平静之下,却仍有风暴暗涌。 还有许多事没处理完。 徐圭言没急着回凉州,反而在军营中处理大战先前遗留的问题。但这事情她没急着和任何人说,幽州城内的百姓欢迎他们,士兵和百姓们举杯共饮,再好不过了。 夜色沉沉,军营内,烛火通明。徐圭言坐在堂上,目光落在案前的一叠军报上,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眼神深邃。 军中几位主将已然递交了意见书—— 陆明川,因情报误判,导致南城粮仓焚毁,军中后勤一度陷入混乱,若非后续战事胜利,后果不堪设想,按军令应斩。但陆明川征战多年,功勋卓著,此战中仍有战功,不能完全抹杀,众将主张革职,罢免军职,逐出军伍。 徐圭言静静看着,心中已有决断。 风声从帘帐外路过,脚步声踏实有力,“徐刺史,我来给您包扎一下伤口。” 徐圭言放下手中的册子,“进来吧。” 士兵走进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后坐到了徐圭言身后,“您肩膀上有伤?” 徐圭言点点头,正要脱衣服的时候看了一眼士兵,目光不由的下移,注意到了士兵胸前有微微幅度。 在营的士兵肌肉紧实,胸大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徐圭言伸出手在士兵胸前摸了一把。 士兵往后退了几步。 “刺史……这,这可使不得……” 眼见着,在橘黄色烛火下士兵的脸红了起来。 这幕恰巧被进来的秦斯礼看到,他轻咳一声,徐圭言眼睛一瞥。 “竟不知刺史也好女色?” 徐圭言又看向那名士兵。 她上下打量着看了一下,注意到士兵的腿上裹着白布,右臂上也有一圈,“你会包扎吗?” 士兵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营的?” “神都军,烈罡营,沈玉兰。” 徐圭言点头,这时才将注意力放在刚进门的秦斯礼身上,“你进门怎么不报?” 秦斯礼一愣。 “你我私下怎么都好说,可现在是军营,失了分寸,有人要说我滥用职权的。”徐圭言语气软了下来,“你平幽州有功,还要给你封赏……” 她脸上露出似有似无的笑,“万一别人说你是伺候我伺候的好,我才给你大赏的,这该如何是好?” 秦斯礼轻笑一声,正要起身徐圭言又叫住了他,“下次注意就好了,你来是做什么?” “她忘了拿药,只拿了医布而已,我过来送药,抹好了你叫我,”后半句他是对着沈玉兰说的。 沈玉兰点点头,秦斯礼退了出去。 徐圭言大大方方地脱了衣服,等着沈玉兰帮她上药包扎。 沈玉兰拿着药看到徐圭言背后星星点点都是刀枪留下的咬痕,舔了舔唇,“刺史,抹药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疼……” “无碍,你涂就是了。” 确实有点疼,但又因为沈玉兰的帽子有点大,导致她看不清位置,不小心戳到徐圭言的伤口。 “你小心着点,”徐圭言呲牙咧嘴,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要一手拿书一手拿剑,还要被伤痛折磨。 “刺史,我这个帽子有点大,可否等我摘下后再帮您上药……” 徐圭言侧了侧头,“这帽子都是按尺寸发的,你的怎么会大?” 沈玉兰摘下帽子,放到一旁,“这是我哥哥的头盔,他死在了战场上,我就找到了他的帽子。” 徐圭言一愣,“你哥哥他也是神都军?” 沈玉兰只说了一个是字后就认真地涂抹药水,进行包扎,好不容易弄完了,徐圭言穿好衣服,看着女孩子高挑结实的臂膀,她比徐圭言要高许多。 沈玉兰发现了徐圭言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扭头局促地笑了一下。 徐圭言看着她也笑了,“我那边有洗好的桃子,你拿一个走。” “好,”沈玉兰看到了,也没拒绝,拿起一个桃子装到自己的口袋里。 徐圭言见她没吃,连忙叫了一声,“你自己吃啊,可别分给其他人,不然他们都要桃子了!” 沈玉兰笑笑,拎着药和医布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秦斯礼进来了。 们两人。 ,是关于陆明川的,”徐圭言吐出口气,“革职。” 她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秦斯礼,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淡淡道:“你舍得动他?” ,他又不是我男人,就算是,我也不会放过他。” 徐圭言盯着他看。 秦斯礼坐下,微微颔首:“那便按军令办吧。” 审问陆明川,”她仍旧盯着他看,“如果能问出其他的事,或者人……” 秦斯礼笑笑,“按军令。” 徐圭言缓缓站起身来,直到后背伤口有一丝痛,她才低下头。 “那我去了。” 秦斯礼点头。 徐圭言走出军帐,回头看了一眼,请放下帘子后才在漫天风雪中,穿过士兵的群落,走向关押顾慎如的地方。 “你终于来了。” 徐圭言坐到顾慎如对面,就算沦落到此,顾慎如依旧自信坦然,一副王者风范。 “我有很多话要问你。” 顾慎如微微一笑,“想问什么?” “火是你放的吗?” 顾慎如眉头一挑,似乎是没听懂徐圭言的话。 “我的宅子,是你放火烧的吗?”徐圭言重复了一遍。 顾慎如嗤笑一声,“难道不是你自导自演吗?” 徐圭言沉默地看着他。 片刻后,她笑了,烛火的光也调皮似的在她脸上游走,忽明忽暗。 “你是怎么知道的?”徐圭言十分好奇。 “你在凉州的敌人就那么几个,他们都没下手……况且,你家着火后的一段时间里,你的所有行动都指向了账簿上的人,”顾慎如看向徐圭言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欣赏,“我也能明白,你这么做,无非就是想给我一个假象,账簿被烧没了,定罪的证据就没了。当时,我只是觉得这是一场意外。” 顾慎如干笑一声,“当时我还觉得这把火来的太巧了,天助我也,毕竟当时不是谋反的好时机。但是,你执意要斩首冯知节手下的将领们,我觉得不对劲。” 听到这里,徐圭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都出了泪,“哪里不对劲?” “你用这件事立威我明白,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死的将领都是我的人?”顾慎如在这个时候也笑了,“想来想去,是你唱了出空城计。更是温水煮青蛙,我要再不快些动手,我们一个一个的都要被你弄死了。” 徐圭言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弄死?你们现在不也都被我控制在手心里吗?” 顾慎如听这嚣张的话也没反驳,无奈地说:“被你用计谋陷害而死,还不如死在战场上来的痛快,起码反抗过了。” “反抗?这是何意?后唐对你不好吗?” “后唐好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苛捐杂税,每年都要多个十几条新税目,朝廷里的人争来争去,有何作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徐圭言挑眉,“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不对了……”她低头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抬眸看过去,眼睛在昏暗的牢房中闪闪发亮,带着几分打趣:“我总觉得你在骂我是后唐的走狗。” “不是吗?” 徐圭言耸耸肩,“随便吧,反正你已是阶下囚了,这些话对我来说不痛不痒的。”她站起身,“对了,陆明川和李林,是你去策反的?” “是,不过我不是,是我指使旁人做的。” “哪个旁人?” 顾慎如笑着说,“你把人都放走了,你不清楚吗?” 徐圭言心中一惊,表面上却还是云淡风轻、一副尽在掌控之中的样子,“顾书华?就他啊……” 顾慎如笑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直到现在徐圭言还不确定,但他也不想告诉她,“说到这个,我以为被谋反的人会是李林,毕竟他贪生怕死,可没想到是个硬骨头。” “反倒是陆明川,审时度势,是个人才。” 徐圭言叹了口气,颇为伤心,她当时提拔他是有真心在的,“这些话你留着明天升堂审问的时候再说吧……看样子他小命是不保了。” 说罢,徐圭言抬脚往外走去,这个时候顾慎如叫住了她。 “徐刺史,你多大了?” 徐圭言脚步一顿,回头看去,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沉默片刻后反问道:“这很重要吗?” 顾慎如摇摇头,又点点头,“你还是太年轻了。” 徐圭言转身背手看他,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什么,顾慎如却一言不发了。 片刻后,她扫兴地离开了。 回到营帐中,秦斯礼还没走,徐圭言看到他惊大于喜。 “你还有话要说?” 秦斯礼合上书,缓缓打了个哈欠才转头看向徐圭言,“没有。” 徐圭言走到他身旁,扫了一眼他刚才合上的书,《杜阳杂编》*,瞅了一眼秦斯礼,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有什么好看的?你在长安的时候听到的、看到的,还不够多吗?” 秦斯礼侧身,手肘撑在桌边,掀起眼皮看她,“想看看有什么新事发生。” 徐圭言的笑声从喉咙中传出来,“想知道你问我啊,我可听说不少。” 秦斯礼眼皮忽闪了两下,无精打采地问,“还要办公吗?” “不了,不早了,准备睡觉。” 秦斯礼点点头,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那我就不陪你了,我也回去睡了。” 说完起身慢悠悠地往外走。 徐圭言这才明白过来,他是来陪她的。秦斯礼这人就是这,他拉不下来面子,但也尽量照顾她,无声无息的。 “等这些事都解决了,我们就成婚吧。” 秦斯礼脚步一顿,垂着眼眸不知道想什么。 徐圭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这么和你说吧,我花费了好长时间打探你的消息,又花费了很多时间等待机会来到凉州城,”徐圭言站起身,秦斯礼虽然背对着她,但还是感受到了她灼热的目光。 “我做这些事,都是为了你。但不是因为什么愧疚,那种感情我对你没有,你也不屑于它。我知道你恨我不是因为落井下石,而是因为我没有为了你做什么,既没有在你家出事的第一时间帮你寻求解决办法,也没有与你共度难关……” 她顿了顿,“我不想为自己找任何借口,你能在这个关口回来就说明你想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绕弯子了,郎有情妾有意,何乐而不为?” 秦斯礼本来听着很感动,但听到那句“你想明白了”,他还是有些气愤,“什么叫我想明白了?呵,我是做错了什么事吗?” 他转身看她,“我是心里有你没错,但这不代表我会任你摆布。” “我不想摆布任何人,只是想和你好好的。” 秦斯礼看着她,听着她说荒谬的话,想气愤地离开,恨自己为什么不和喜欢自己的竹城固守一方,偏偏要回来? 秦斯礼觉得不可思议—— 他怎么就走不出她的谎言呢? 他为什么还甘之如饴呢? “回到凉州,我们就成婚。” 徐圭言重重地点头。 秦斯礼扯出一抹笑。 “徐圭言,你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好啊。” 徐圭言摊开手,像是要拥抱他。 第一日,徐圭言和鱼怀忠说明了庆功宴之前要升堂处理军中罪人一事,这事儿本来和鱼怀忠无关,但他却连忙打断了徐圭言。 “徐刺史,这可不行,我们刚攻下来幽州,众将士喜乐纷纷,你突然说要惩罚,是不是太过于不近人情了。” 徐圭言看着他吐出口气,“从幽州到凉州,路途遥远,我们早一点解决完这件事,早一点安心嘛。” 鱼怀忠还是摇头拒绝,“这不行,表扬的事现在说,责罚的事回到凉州再说。” “鱼……” “凉州是你的地盘,幽州可不是。” 徐圭言只好点头答应。 等在军营外的陆明川听到这消息,长叹一口气。 入夜,幽州府邸灯火通明,庆功宴席大摆。 酒过三巡,凉州军士痛饮畅谈,笑声震动屋梁,众将士皆在为这场胜利狂欢。 而牢狱之中,阴风阵阵。 顾慎如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面前摆放着的是庆功宴里的残羹冷炙,他一口没动,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衣角,眸光空洞,神色死寂。 忽然,狱门外传来脚步声。 黑袍翻动,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入。 顾慎如抬眼,瞳孔微微收缩。 那人缓缓蹲下,揭下兜帽,露出俊朗却阴沉的面容。 顾慎如眯了眯眼,嘴角却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终于来了。” 第58章 雪夜伏影心计沉浮【VIP】 在幽州休整几日后,大军便踏上了归途。 徐圭言和秦斯礼在途中保持着若有若无的暧昧,不冷淡,也不进一步。一是两人都不想让别人知道,二是徐圭言尽心竭力地伺候着鱼怀忠。 鱼怀忠这人不好伺候。 他之前从没来过凉州,更没见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走到一个地方就要停下来吟诗一首。 徐圭言还得带着笑脸迎上去说这诗好啊,李白听了都要和你交朋友的。 鱼怀忠听到这话一笑了之,他本来清楚自己水平不行,怎么敢和李白做比较。但徐圭言说的情真意切,慢慢地,他还真有种能和李白做朋友的荒谬念头冒出来。 毕竟诗歌是表达感情的,李白肯定能听出来自己凯旋的激动心情,有了共鸣就能做朋友,也不是不可能。 跟在一旁的秦斯礼和陆明川看着徐圭言奉承模样,心中也不禁感叹,干大事就是得能伸能缩啊,平日里那么正直的徐圭言也能弓着腰伺候人了? 秦斯礼带着几分轻蔑地笑了。 陆明川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他奉承着徐圭言,徐圭言自然要去奉承官位更高的人。 直到回到凉州,徐圭言的精神才松懈了几分。 李林站在城门前迎接,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 “刺史啊……您可回来了!” 李林一贯笑嘻嘻的模样,眼巴巴地走到马前,摸了摸她的马,而后走到徐圭言身旁,伸出手,“刺史我帮您?” 徐圭言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利落地下了马,“我不在的这段时问里,城内情况怎么样?” “好得很,”李林摸着胡子笑眯眯地说,“哎呀,您现在不仅仅应该关心凉州城的事,您更应该考虑整个州的情况。” 徐圭言轻笑出声,怎么自己升官他比她还要开心? 李林没急着走,等鱼怀忠的马车停下来,他站在车外行礼,徐圭言微微叹出口气,她就知道李林会是这种做派。 可鱼怀忠才不会将李林这种小官放在眼中,仰着下巴斜睨了一眼后询问道:“徐刺史,我的住处可是安排好了?” 徐圭言赶忙回头小跑几步到鱼怀忠的面前,“安排好了。” 鱼怀忠傲慢地点点头,松开帘子后马车在徐圭言和李林面前径直离开。 “这个难度挺高,你试试看?” 徐圭言的话在李林耳旁响起来,他扭头看过去,听起来像是打趣他,但眼中却满满都是认真。 于是他郑重地点点头,“好,我努力。” 说完,两人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徐圭言突然停下脚步,正了正神色问道:“既然城内无事,那就准备一下军中决狱一事。” 李林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军中出事了?” 徐圭言摇摇头,“你去好好准备就行了,看好顾慎如,别让他跑了。” “好。” 李林领命后退下。 徐圭言看着他的背影长叹出一口气,回到这里,不见硝烟的战场才拉开序幕。 这可比真刀真枪的战场更恐怖。 夜色沉沉,寒风裹挟着雪花飘落在刺史府门口。原本的顾府变成了徐府,门匾被下人随手扔在一旁的地上,刀剑痕迹刻印在上面。 夜幕深沉,凉州的风刀刃般割着皮肤,雪落无声,却寒意透骨。刺史府门前,一道身影单薄地跪在漫天风雪之中,沉默如磐石。 “徐刺史,我知罪!” 陆明川嗓音沙哑,几乎是喊出的。跪在冰冷的石阶上,他的膝盖早已冻得麻木,手指嵌入积雪之中,像是在徒劳地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守门的士兵低头看了一眼,并未言语。整个刺史府内,静悄悄的,仿佛无人知晓府外的求饶之人。 可陆明川仍旧不走。 “现凉州未定,刺史初掌军务,属下甘愿为先锋,冲锋陷阵,不敢有二心。” “幽州之战,我虽有罪,却也未曾畏缩,军中兄弟可为我作证!” 他膝行几步,拳头重重砸在石阶上,血色晕开,染红了雪。 “刺史,军法无情,但军情复杂,生死一线之问,岂能事事不差分毫?” 府内,徐圭言站在窗前,手中端着一盏温茶,微微垂眸,看着雪夜中那道固执跪地的身影,眸光平静无波。 “请您再给我一个机会!” 陆明川的嗓音几乎破碎,。 沉默良久,府门依旧紧闭。 他咬紧牙关,继续道:“若非当年刺史赏识,今却要落得如此下场?” “刺史,您若不愿见我,,也无怨无悔!” 听到这里,徐圭言终于轻叹一声,将茶盏放下,转身对身旁的。” 火盆炭火噼啪燃烧,温暖的气息驱散了风雪的寒冷。陆明川跪在地上,肩上还带着雪,鬓发微乱,眼神却坚定地望着徐圭言。 他拱手,声音微微发颤:“多谢刺史肯见我。” 徐圭言坐在上首,单手撑着扶手,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你想说什么?” “我求刺史再给我一条生路。”陆明川双手撑地,几乎伏低,嗓音带着沙哑的卑微,“军法无情,我甘受惩戒,可若此刻就被逐出军伍,恐怕一生无力翻身……” 他苦笑了一下,眼底是藏不住的狼狈:“刺史可曾想过,我若离开,除了战场,还有何去处?” 徐圭言没有说话,眉头微蹙,他去哪里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提拔了他,可没让他背叛自己,但这些话她没说出口,只是在等他继续说话。 他缓缓抬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她,语气有一丝恳切:“昔日幽州一役,我虽有过,却也曾奋死杀敌,斩下敌将首级,为军中弟兄搏得一线生机。刺史,军中儿郎皆知,我虽有错,却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他又磕了一个响头,声音哽咽:“望刺史念在昔日情谊,念在往日军功,不要一棒子打死!” 房中寂静,只余火焰跳跃的轻响。 徐圭言低头看着他,眼神平静,不见一丝松动,似乎连一丝怜悯都没有。 她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冷漠:“你知军法为何物?” 陆明川抿紧唇,低声道:“知。” “军中之人,不讲情义,只讲规矩。”她轻轻敲着椅扶手,目光盯着他,眸色深邃,“你在幽州之战不仅通敌,还致南城粮仓焚毁,后勤陷入困境,按军法,该斩。” 陆明川猛地抬头,看着她:“那刺史可否念在我征战有功?我这么做有我的苦衷,上有老下有小,当时我来这里的时候衣服都是打补丁的,刺史您是知道的……” “功过相抵,故而只革职,而非斩首。”徐圭言神色未变,缓缓道:“我提拔你,给你的月俸不够给你母亲治病的吗?秦斯礼给你送的那些珍贵药材,还不够吗?” 徐圭言看着他,实在不能理解。 “刺史!”陆明川急声道,“我愿戴罪立功!幽州虽破,可余寇未清,朝廷尚有敌手!” “不必了。” 陆明川如遭雷击,眼中光芒渐渐熄灭。 他手指死死握紧地面,眼眶微红,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块石头,硬生生憋住眼泪。 徐圭言垂眸,静静望着他半晌,声音轻得像风:“别说什么再无立锥之地,只是撤职,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的……” 她顿了顿,“这件事又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三日后的军中判决上大家一起决定,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多陪陪妻子孩子,可好?” 陆明川身子一颤,最终垂下头,沉默了许久。 “……属下,明白了。” 他的声音仿佛被撕裂般沙哑,却仍旧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缓缓起身,踉跄着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槛前,他停了停,像是想要再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着踏出门外。 刺史府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彻底断绝了他所有的念想。 陆明川走后,徐圭言回到屋内,才刚坐下,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走进,端着一盏热茶。 那女子缓缓跪坐在徐圭言面前,轻轻地将茶盏放下,柔声道:“刺史不忍心。” 徐圭言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挑眉:“你怎么来了?” 柳杏儿轻轻点头,低声道:“陆明川……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不过是一时被富贵迷了眼。” 徐圭言看着她,目光沉静:“你这么念他的好,那你可打算走?” 柳杏儿低头,沉默片刻,终于轻轻开口:“是。” 徐圭言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只要你在军审那日在堂上作证,我便放你自由。” “好,”柳杏儿看着她。 徐圭言想了想,“还有一批新的首饰从长安送过来,你去挑几样拿走。” 柳杏儿起身行礼,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凉州城内,天光微亮,白雪覆地。 刺史府中,徐圭言刚刚批完一叠军务奏章,正准备稍作歇息,却见门外一名侍卫走了进来,声音焦急:“刺史,您要找的人到了。” 徐圭言皱了皱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她快步走出厅堂,只见府衙内的小兵跪在地上,看到徐圭言后便是磕头。 “你亲眼目睹了那日南城粮仓出事的整个过程?” “是的,是的……” 徐圭言挥挥手,“起来说,半乐,斟茶。” 茶水倒入,汤色清澈,茶沫翻涌,袅袅雾气升腾,氤氲问似浮光跃金,茶香淡淡萦绕。 纤长的指尖轻拂盏身,能触到瓷胎细腻的釉质,温热盈盈,仿若掌中玉脂。 “郎君,刺史找到了那人。” 秦斯礼半阖着眼,微微点头,神色如常,只是手指在茶盏上又轻轻一抚,似乎并未对这件事的走向感到意外。 “郎君,”宝盖小声说,“如果刺史知道城南粮仓大火是你放的……这该如何是好?” 秦斯礼眸色深邃,看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轻声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知其来,便可挡之。” 第59章 局中局,棋错一着【VIP】 军中审判那日,凉州上下官员汇集在府衙内。 冬日的晨曦透过层层帐幕,映照在宽敞的军中审判堂内。堂上肃穆庄重,文武官员分列两侧,气氛沉凝如铁。 徐圭言端坐主位,一袭黑色官服,面色冷峻,目光如炬。堂下,犯官顾慎如被铁链束缚双手,囚衣落尘,然而身形依旧挺拔,不见一丝狼狈之色。 “宣读罪状。” 军法司官吏翻开卷宗,朗声道: “犯官顾慎如,原凉州城刺史,擅自调兵谋反,勾结叛军,围困凉州,劫掠边关,致使凉州战乱,百姓流离,幽州残破,死伤无数。其行迹昭然若揭,罪无可赦!” 言毕,堂内一片寂静,唯有风雪掠过门缝,发出低沉呜咽之声。 “顾慎如,可有异议?”徐圭言沉声问道。 囚徒缓缓抬眸,目光坦然,嘴角微勾出一抹淡笑,语气不悲不喜:“无异议。”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他竟然毫无抗辩。 堂中众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徐圭言却只是定定地看着顾慎如,眸光深沉。 鱼怀忠斜倚在一旁的椅上,捏着茶盏,淡淡地啜了一口茶水,眼中尽是轻蔑之意。他的存在,便是要监督这场审判,确保凉州不得擅作主张。 徐圭言微微眯眼,缓缓道:“既然认罪,按律当斩。但幽州一事非凉州可独断,需押解至长安,由圣上亲自定夺。” 她语气不容置疑,目光沉稳。 “暂押入狱,待朝廷发落。” 士兵上前,拉动锁链,铁环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顾慎如却始终从容,仿佛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徐圭言看着他,心中却毫无喜悦之情。 顾慎如被押下后,紧接着,士兵带来了陆明川。 他被拖入堂中,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昨夜未眠,脸色苍白,眼神却透着几分拼死一*搏的决绝。 徐圭言目光微敛,缓缓抬手,军法司官吏展开卷宗,高声宣读罪状—— “犯官陆明川,原凉州县尉,于幽州战事中临阵失职,判断失误,致使南城粮仓焚毁,军中后勤一度断绝,战局岌岌可危!其所作所为,虽未明叛意,然后果极其恶劣,按军律当革职查办!” 罪状宣读完毕,堂内众人神色各异,有人低声议论,也有人目光复杂地看向陆明川。 徐圭言沉声道:“陆明川,你可知罪?” 跪在地上的陆明川身形一颤,环顾四周后,猛然抬头看向徐圭言,咬牙喊道—— “属下冤枉!真正谋反的——是李林!” 轰——!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什么?!” 徐圭言猛地抬头,眼神犀利地锁住陆明川,昨夜还是他,今日为何会变了人?而一旁的李林脸色骤变,先是一瞬间的错愕,随即浮现出不可遏制的怒意。 “陆明川,你疯了吗?!” 李林猛然起身,狠狠盯着他,似乎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胡言乱语。 陆明川死死咬着牙,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眼中却透着一抹决绝之色:“你早已勾结敌军,账本上的银钱流向何处?战事期间,你几次通风报信,导致幽州军提前设伏!你还曾数次私下责骂我,让我按你的意思行事!” 他的声音几近嘶吼,仿佛是拼尽最后的力气要为自己洗脱罪名。 堂内众人顿时哗然,目光纷纷转向李林,气氛瞬间变得极度紧张。 徐圭言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沉声道:“证据呢?” 陆明川咬牙,一字一句道:“账本。” 士兵将李林的账本呈上,徐圭言翻开细看,眉头微蹙。 果然,其中有几笔银两的去向模糊不清,然而仅凭此,并不能直接判定李林通敌。 她冷冷看向李林:“如何解释?” 李林眉头紧锁,压抑着怒气,现在徐圭言还是站在他这边的,这种辩解的好机会,他必须把无助。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后吐出,语气沉稳:“这笔钱确实存疑,可战时军资调度混乱,许多帐目都是紧急拨发,难免有错。若要彻查,我随时配合。但若因几笔账便要给我安上谋反之罪,未免太过荒唐。” 他这番话,既不激动也不慌乱,极有条理地将矛盾淡化。 堂内有几名将领互相交换眼神,纷纷微微点头。 徐圭言敛眉,缓缓道:“仅凭账本,的确难以定罪。你责骂陆明川的事,指使陆明川做有违军令的事,可有旁人听见?” 陆明川这个时候又出声了,“李县丞他不清楚,”他看着徐圭言笑了,“但是有这个人,这个人刺史您也认识……柳杏儿L。” 徐圭言眉头一挑。 “柳杏儿L可以作证。” 徐圭言往后一靠, 不多时,柳杏儿L缓步入内,她裙,微微低头,神情沉静,手指微微收拢,显得有些紧张。 她跪下,,不知何事唤我?” 徐圭言目光锁住她,神色不变:“陆明川称,李林曾威胁他,逼迫他造反,你是否曾听闻?” 柳杏儿L沉默了一瞬,随即低头,轻声道—— “属下……听到过,李林去陆府,得到具体的消息发迷信出去……也曾告密过。”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 李林几乎是从跳起来朝着柳杏儿L扑过去的,一旁的侍卫连忙拉开他,李林手指着柳杏儿L,几乎是吼出的:“你说什么?!你们两个,合起伙来诬陷我是不是!” 柳杏儿L抬起头,眼中带着一抹难言的情绪,缓缓重复:“民女听到过,在陆府内,李县丞胁迫我家郎君,让他配合。” 说着话,她从袖中掏出了皱皱巴巴的字条,“这是她妻子给我的,和顾慎如来往的信件。” 徐圭言瞳孔微缩,指尖紧扣案桌,心底寒意弥漫。 “你他娘的胡扯——”李林喊叫着。 那些迷信送到徐圭言手中,是顾慎如写给李林的,身旁的人问她要不要核对一下笔记、痕迹,徐圭言把信递了出去。 检不检查的,没有必要了。他们做戏做全套,肯定是顾慎如亲笔写的,此刻徐圭言笑不出来了。 她看着陆明川的脸,他对上的眼眸,认真的神情让徐圭言恍惚,似乎那夜来求见她的人,不是他,先前她知道的一切在此刻都被他一一反驳掉。 陆明川这个时候低下头趴在地上,像一头绪蓄势待发的狮子。 这让徐圭言警觉。 李林这个时候也跪了下来,到了几分颤音“刺史您要为我做主啊,我从未参与过谋反一事,都是陆明川这人陷害我……” 徐圭言摇摇头,没理会他的言语,摆手,说道:“传顾慎如上堂——” 士兵将顾慎如再度带入,他站在堂下,嘴角依旧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徐圭言目光锐利,盯着他缓缓问道:“顾慎如,此前你曾见过的通敌之人,今日可愿指认?” 顾慎如微微一笑,点头说:“自然是愿意的。” 徐圭言走下台来,走到顾慎如身旁,弯下腰来,轻声细语地询问他:“那位是何人?” 顾慎如瞥了他一眼,而后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李林身上,轻轻抬手一指。 “就是他。” 这句话落下,全场再次哗然,就连徐圭言都恍惚了一下。 李林脸色陡变,拳头攥紧,猛然起身怒喝:“你胡说八道!” 然而此刻,所有的证据、所有的指控,竟全都指向了李林—— 徐圭言直起身子,看向趴在地上的陆明川,又看向坐在一侧的秦斯礼,两人对视一眼,她移开了眼神。 人证物证突然反转,这不可能是短时间内做出来的,肯定是有人制定了详细周密的计划。始作俑者呢? 徐圭言环视一周,堂内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是可以让她相信的。 秦斯礼?那日审问那位目击证人后,浮玉前来求见,将城外城内的事说得一清二楚,火是秦斯礼放的,南城粮仓的事更是秦斯礼一手策划的。 他的目的是帮她? 不一定的。 他们虽然是旧人,虽然表明了心意,但是他现在到底要做什么,她不清楚。南城一事说来说算也是她点拨了一下秦斯礼,追究的话会波及到自己。 可南城粮仓的事秦斯礼一句话都没提,他没有必要瞒着她,为什么呢? “刺史,请您开恩,我绝对不会做叛变一事,如果我做了,我不得好死,如果我做了,您出兵的时候我怎么还会好好守着凉州?” 顾慎如悠然自得地看着徐圭言,目光在她和李林脸上来回打转,这是出好戏。 “可能是因为你知道自己胜算不大了,所以走了回头路!” 陆明川看着李林,一字一顿地说。 李林听笑了,他看着柳杏儿L,“你说我妻子给你的纸条?我妻子她怎么会给你这个东西,我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 徐圭言听到妻子两个字,眉头一动。 “顾慎如,你妻子冯淑娇在何处?还有冯大将军,又在何处?” “死了。” 顾慎如抬眼看她,“死在了幽州。” “死了?”徐圭言觉得好笑,更觉得荒谬,“怎么会死?” 顾慎如勾起嘴角笑了,“如果徐刺史你不信,那可以派人去幽州城看一看,他们的尸骸应该还在。” “你这么笃定,人是你杀的?” 徐圭言的身上浮起一层冷汗,看着眼前这个凶狠的怪物。 “不是,”顾慎如慢条斯理地说,“一个是自杀;另一个是要杀我,结果被我的助手误伤,没挺过来,死了。” 鱼怀忠喝完了一壶茶,憋着尿不肯离去,他觉得这场审判越来越有趣了,生怕错过片刻细节。 可哪料到,徐圭言打手一挥,“歇息片刻,”她顿了顿,“把你们的证据都呈上来。” 第60章 功罪难分天意弄【VIP】 徐圭言看着桌子上缜密无误的证据,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半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啊……” 陆明川将自己的所有事都栽赃给了李林,而顾慎如似乎毫不在意陪他入狱的是何人,配合着陆明川将李林拉下水。 顾慎如她现在没办法处理,只剩下陆明川了。 她必须解决掉他,这样才能帮李林找回清白。 柳杏儿怎么叛变了? 徐圭言将近日以来所有的事都重复想了一遍,最后沉着脸将柳杏儿叫进来。 “为何你会做伪证?” “刺史,我不明白……” 徐圭言拿起茶杯扔了过去,“你知不知道做伪证我也可以把你关起来?” 柳杏儿往旁边一躲,被吓了一跳。 “我真的不明白刺史这是何意。” 徐圭言嗤笑出声,“柳杏儿,你是怎么了?给你生路的人是我,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听到这话柳杏儿眼中一道亮光闪过,“给我生路就是让我去做别人的小妾?” “你的身份,我还能给你安排什么?”徐圭言冷笑着,“还是让你做我的丫鬟?我只是庆幸你不是我的丫鬟,不然我的事早就被你抖落的一干二净了。” 柳杏儿恶狠狠地看着徐圭言,“我只是你的棋子,我也是他的棋子,既然都是棋子,哪方赢得多,我就站在哪方。” “我可是刺史,他是什么?你竟然选择他?”徐圭言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他只爱他的妻子,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柳杏儿站起身来,“如果我是棋子是既定的事实,那我至少还有选择当谁的棋子的自由。” 柳杏儿走了出去,徐圭言垂眸吐出口气。 现在他们针对李林,明日就会针对他。 “刺史,时问到了,他们都等在外面。” “好,我来了。”她抹了一把脸。 审判堂上,徐圭言目光冷冽,轻轻敲了敲案桌,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堂下所有人都在等待她的推断。 陆明川跪伏在地,嘴唇苍白,眼神中透着一丝赌徒般的疯狂和执念。 他已经退无可退,只能孤注一掷。 徐圭言缓缓起身,眸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李林身上。 “李林,现任凉州县丞,虽无兵权,但主理文书调度,涉及军资拨发、粮草供应,职责所在,事无巨细。” 她顿了顿,继续道:“换言之,他虽非武将,但若真的通敌,他的职责便决定了——他的权力无须亲手握刀,而是通过文书、钱粮,便可影响战局。” 她看向陆明川,声音不紧不慢:“你说李林勾结敌军,那我问你——” “幽州军何时得到李林的帮助?粮草吗?” “你可知幽州军的粮道由谁提供?他们在战事期问的物资来源是哪一条?” “幽州城破之日,敌军粮仓被焚毁,战马被缴,士卒断粮,你告诉我,这也是李林的‘精心安排’?” 她一连几个问题,步步紧逼,语气不疾不徐,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接切入核心。 陆明川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嘴唇微微颤抖。 ——他无法回答。 战事期问,幽州军的补给链一直是个关键问题,他们的后勤几乎全部依赖于西线,而幽州破城后,敌军最先崩溃的正是粮道和补给线。 若李林真是通敌者,他为何不提前安排物资接应,反而让敌军活活断粮? 这个漏洞,无法自洽。 “你说李林通敌,那敌军究竟是如何从一个无兵权的县丞手中,得到战略支持的?” 她语气讽刺:“总不能是靠他批阅的公文吧?” 徐圭言转身,目光深邃,继续剖析: “再说通风报信。” 徐圭言摊手,“我没有证据说明他不是通风报信的那个人,我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通风报信的人。” “那柳杏儿、顾慎如的书信,暂且当作证据。” “那么账本呢?” 徐圭言缓缓踱步,眸光如刀,紧紧锁住陆明川:“账本上的银钱流向,你可否解释?” 陆明川咬紧牙,声音微颤:“账本上的钱,是李林拨给凉州军的,可实际上……” “实际上什么?”徐圭言猛然打断他,语气锐利:“实际上,这些银钱都是用于战时军资调度的!” 她翻开账本,指尖轻轻滑过几笔关键记录,声压。 “账目流向明确,钱财一笔一笔拨往各军镇,军资购置、粮草补给、兵甲修缮,事无巨细皆有据可查。” 她缓缓抬眸:“请问,何处见得‘通敌’?” 她顿了顿,目光一转,,军资调拨不免错漏,但若因几笔含糊账目,,岂不荒唐?” ,甚至有人点头认可。 此刻,李林眼神中出了对徐圭言话的赞同外,更多的是崇拜,他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此刻,他竟有了转机,缓缓跪地,额头冷汗浸湿衣襟,颤声道:“刺史明鉴!微臣所作所为,皆为守城之责,绝无通敌叛变之心!” 徐圭言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缓缓道:“李林通敌一案,证据不足,既不能定罪,也不能放任自流,先将他扣留在县令府内,等事情调查清楚后再做决定。” 听到这句话,李林瘫坐在地,眼知道今天什么日子,他应该算一卦在出门的。 而后,徐圭言冷冷看向陆明川,一字一句道—— “陆明川,南城粮仓是你的错吧,这个你不能推脱吧?” “一功一过,相互抵消……” 话还没说完,却见门外一名侍卫急急忙忙地闯入,声音焦急:“刺史,圣旨到了!” 徐圭言皱了皱眉,对侍卫打断她说话这件事着实无语。 “递过来吧。” 鱼怀忠站起身,走到一旁,对着圣旨行礼后,才接过圣旨,缓缓打开,尖细的嗓音在院中回荡—— 【制曰: 凉州战方定,幽朔寇未清。国之安危,赖将士死战;军之强弱,惟功过共论。 前县尉陆明川,虽于战时失察粮道,致后勤一度失衡,然临阵不退,奋勇杀敌,斩将擒敌,有功于国。念其功大于过,忠勇可用,特封凉州监军,掌军务、肃边防,仍听刺史节制。 勉之慎之,尔其无负国恩。 敕!】 此言一出,整个府衙内顿时寂静无声。 风雪落地,发出细微的簌簌声,仿佛在嘲弄着这场天大的反转。 徐圭言心中猛地一沉,指尖微微发凉。 ——圣上,竟然让陆明川担任监军?! 监军不归军令节制,虽是她的下属,但听命于朝廷,监督凉州军队的一举一动,甚至有权力在战时上奏弹劾她这个主帅! ——这一次,克真是杀人诛心! 徐圭言心脏一紧,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皇帝这道圣旨不仅是要平衡军中权力,更是在给她一个警告—— 功劳再大,你也是陛下的臣子。 可她从未有过其他心思,圣上疑心太重了。 “陆明川,接旨——”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算尽机关步步险【VIP】 凉州府衙,肃杀之气弥漫,庭院中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风声从屋檐掠过,卷起未曾融化的霜寒,如同刀锋刮过人的皮肤。 金黄色的圣旨在烛光下微微晃动,光芒映在众人的脸上,然而那上面的一字一句,却像是千钧重石,压在徐圭言的心头,令她一时难以言语。 她愣住了。 静默间,顾慎如先动了。 他手腕依旧被铁链束缚,脚下是冷硬的青石砖,可他的眼神,却是畅快的,愉悦的,甚至是得意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缓缓抬眼,看向徐圭言。 眼神中写满了嘲弄与轻蔑。 ——你谋算再多,终究逃不过圣上的制衡。 ——你以为自己是棋手,然而,你也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他的笑意不深,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仿佛一个洞悉一切的旁观者,看着局中人挣扎,等待他们露出痛苦的神情。 而陆明川,则是一派平静。 他站在堂中,手中紧握着那道圣旨,仿佛它本该属于他一般,神色淡漠,没有惊喜,没有狂喜,甚至没有丝毫炫耀的意味。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徐圭言。 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她的表情,看她的反应,看她是否还会像从前一样,冷静地做出抉择。 他在等待。 不断地打量她。 徐圭言站在那里,站得笔直,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态,甚至连情绪波动都被她压抑到了极致。 只是,那一瞬间,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攥紧什么,却又松开了。 这点细微的变化,陆明川看在眼里,心中轻轻一动。 此时,一旁的鱼怀忠却忍不住了。 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端起茶盏,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在徐圭言和陆明川之间扫过,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圣旨已下,诏命已定……” 他慢悠悠地晃了晃手中的茶盏,轻抿一口,随后放下,微微眯眼,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和不以为然: “徐刺史,继续吧,还等什么呢?” 话音刚落—— 空气骤然凝滞。 下一刻,一道凌厉如刀的目光猛然扫了过去。 徐圭言猛地转头,直直地看向鱼怀忠,眼神冷冽,凌厉如锋,藏着刀光剑影,透着不加掩饰的杀意。 这一瞬间,鱼怀忠只觉得后背骤然一凉,像是被一只猛兽盯上,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那双眼睛里不再是波澜不惊的沉稳,而是风暴来临前的狂怒。 鱼怀忠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晃,茶水在杯中轻轻荡漾,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杯柄,微微往后靠了靠,想要避开那道目光。 可徐圭言却没有移开眼神。 她只是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鱼怀忠心跳猛地一顿,这女人……竟然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强撑着一口气,故作镇定地别开视线,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 可那只端着茶的手,却微微颤了一下。 这一刻,堂中众人皆噤若寒蝉。 整个府衙,在这一刻安静得仿佛连落雪的声音都能听见。 而徐圭言,也终于开口了。 声音低沉,缓慢,却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 “继续?” 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嗓音淡漠,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抹令人胆寒的笑意。 “鱼公公既然如此心急……那不如,由你来亲自主持这场审判?” 鱼怀忠微微一僵,茶盏中的茶水倒映着他僵硬的脸色,他心中猛地一跳,立刻摆手笑道:“徐刺史说笑了,说笑了……咱家不过是奉命行事,这凉州的事,还得您来做主。” 他连忙低下头,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然而心里却将徐圭言骂了个来回。 片刻后,徐圭言缓缓地转过身,重新看向堂下的陆明川,她的目光又扫过满堂官员,脸上看不出喜怒,然而心中却已迅速做出了决策。 “既然今日审判已毕,那便处理下一件事。” 她声音平稳地开口,“前幽州之战,我军将士浴血奋战,今战事已定,当行封赏。” 徐圭言缓缓抬手,目光落在浮玉身上,声音微微抬高:“浮玉,战时带领昆仑奴营殊死作战,护粮草、守城门,战功赫赫,今封为凉州偏将,掌三千精骑,听刺史府调遣!” ,满堂皆惊!!” “这……这可是破例啊!” 一群文官私下窃窃私语,甚至连一些,浮玉自己,却是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以为,就算死,也会以奴仆的身份死去。 可如今……他竟能成为偏将?! 浮玉猛地跪下,双手紧握成拳,声音微颤:“属下……谢刺史恩典!”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敬仰。 徐圭言看着他,眼神未变,但心中微微叹息。 凉州是个特殊之地,不同族群、不同背景的人杂居在此,而她若想真正稳固权柄,就必须让所有人都清楚,功勋才是衡量地位的唯一标准。 浮玉不过是她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紧接着,她又提拔了几名战时勇猛善战的百夫长和统领,在一片或惊或喜的目光中,稳步推行自己的调整计划。 “孟长瑜、楚云祯、梁念瑾三位指挥官随我去长安,封赏由圣上定夺。” 又简单地说了几句后,她的目光落在李林身上,指尖微微收紧。 本来,他应该被提拔的。 幽州战事中,他几乎是拼上了性命去守凉州城,调度粮草、稳住后方,虽未随军去幽州亲自上阵杀敌,但这样的功劳,也足以让他更进一步。 可如今,陆明川被封监军——陆明川要升官,有些错误,只能由李林来背了。 毕竟皇帝的制衡之心已昭然若揭,陆明川的官职已经足够刺眼,而他这个“对立面”若再被提拔,那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想到这里,徐圭言心中一片冰冷,她的语气平静:“李林,幽州战后,你主理后方调度之功,理应论功行赏,但近来账目仍需彻查,暂留府衙,待查明后再议。” 李林一愣,随即脸色微变。 他看了一眼徐圭言,眼中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沉声道:“……属下领命。” 他的拳头在袖中微微收紧,但终究没再多言。 这场封赏至此,终于落下帷幕。 散会后,众人鱼贯而出,走出府衙时,天色已然转暗,街灯燃起,风雪更甚,吹得人睁不开眼。 人群中,鱼怀忠缓缓踱步,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手中摇着一柄精致的暖炉,悠然自得地往外走去,仿佛今日这场风波全然未曾影响到他。 然而,就在他走到门槛前时—— “哎哟!” 一道惊叫声骤然响起! 只见鱼怀忠一个趔趄,踉跄着摔了出去! 他狼狈地跌倒在雪地里,身上的狐裘都沾上了泥雪,鼻头一磕,差点没撞到青石台阶上,身后的太监和护卫连忙上前扶起,场面一时尴尬无比。 四周的官员都愣住了。 他们目光顺着鱼怀忠摔倒的方向望去,便见站在阶梯上的徐圭言,神色淡然,半低着眸,对鱼怀忠摔倒的事表现出惊讶。 而她的脚……还微微抬着。 半乐站在她身后,顿时慌了,低声道:“姑娘,这不好吧……” 徐圭言冷笑一声,毫不在意地收回脚,语气随意:“不好?我没踹他就不错了。” 她随意地拍了拍衣袖,眉眼间带着冷冷的不屑,“要不是他,陆明川早就被判了,早就该入狱了。结果呢?现在呢?” 她轻嗤一声,微微侧头,看向鱼怀忠那张涨红的脸,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这点教训,算是本刺史送给你的回礼。” 她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鱼怀忠听得清清楚楚。 鱼怀忠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底闪过一丝阴翳的怒意。 可他却不敢发作。 因为他知道,这里是凉州,是徐圭言的地盘。 若他此刻大动肝火,反倒是显得气量狭小,要是徐圭言心情不好,他小命都难保。 于是,他只能压下怒气,强行扯出一抹假笑,拍了拍衣袖上的雪泥,咬牙切齿道:“呵,刺史果然……风骨不凡。” 徐圭言笑得漫不经心,语气懒散得仿佛在谈天气:“彼此彼此。” 两人目光交汇,火花四溅,然而最终,鱼怀忠还是拂袖而去,带着一身狼狈,钻进了马车里。 风雪之中,徐圭言站在府衙门前,目送着那辆车缓缓消失在夜色之中,眼底的冷意,深得像是深冬的寒潭。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传入徐圭言的耳中。 陆明川站在府衙外,拱手对徐圭言道:“刺史,属下先回府沐浴更衣,稍后再来拜见。” 徐圭言微微颔首,“不用了,明日再来吧,我乏了。” 陆明川行礼告退,徐圭言目送着他转身离去。 当陆明川回到陆府时,府门已经敞开,似乎早有人在等候。 门口的灯笼透出昏黄的光影,映照着站在院中身姿纤细的柳杏儿。她穿着一袭素色长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微垂,双手叠放在身前,恭敬地对着陆明川行了一礼。 “恭迎郎君回府。” 陆明川微微侧眸,看着这个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女子,目光沉沉。寒风吹起她鬓边几缕碎发,使她的脸色显得越发苍白。 他抬起手虚扶了一下,声音淡淡道:“起来吧。” 柳杏儿站起身,眸色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陆明川端详着她,目光幽暗,片刻后,缓缓说道:“以后后院的事便交给你管,你只需管好家中事务,伺候好宋十二,莫要多言多事。” 柳杏儿垂下眼睑,静静应道:“是。” 陆明川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收回目光,迈步走向主屋。 她目送着他的背影,眼神幽深,指尖在袖中轻轻拧紧。 陆明川踏入正院时,宋十二已站在廊下。 屋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扑面而来,可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她看着陆明川,目光复杂,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回来了。”宋十二的声音低沉,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沉重。 陆明川看着她,勾了勾嘴角,“怎么,夫人这是不欢迎我?” 宋十二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些许探究。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上来。 “好好歇息吧。”宋十二最终只吐出这么一句。 陆明川盯着她的脸色,心中闪过一丝冷笑,随即转身,往内室走去。 与此同时,陆家老太太坐在正厅里,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喃喃念着佛经,眼眶中竟然还带着几分泪光。 听闻陆明川回府,她便连忙起身,拄着拐杖疾步走到堂前,望着他,激动得手都在颤抖。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老天爷开眼了!”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激动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我前几日去了庙里拜佛,求菩萨保佑你能化险为夷,看来菩萨真的显灵了!老天有眼,没让我的明川蒙冤受屈!”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眼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陆明川走上前,轻轻扶住她的手,低声道:“母亲莫要激动,孩儿已无大碍,今日之事不过是虚惊一场。” 老太太用力握住他的手,仿佛要确认他是否真的平安无事,泪眼婆娑地念叨着:“明川啊,以后行事要小心,凡事多留个心眼,朝堂如战场,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陆明川嘴角微微一动,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 “是,母亲教诲,孩儿谨记。” 老太太点点头,终于松了一口气,眼里满是心疼地看着他,“你定是累了,快去歇息吧。” 陆明川淡淡一笑,拱手道:“孩儿告退。” 他转身走向内院,背影隐没在夜色之中。 而站在门口的宋十二,目送着他的背影,目光沉沉,心中却有股难言的不安。 凉州的夜,依旧静得可怕,天上的星子明亮而冷淡。 陆明川回到书房,脱下残破的衣服,站在烛火旁,缓缓闭上眼睛。 这一日,他输了,又赢了。 他输了自己的一切信任,但他赢得了新生,得到了凉州监军的身份。 可他清楚,这才只是开始。 徐圭言不会放过他,秦斯礼不会放过他。李林好说,他不过是个纸老虎而已。 而他,已经无路可退。 陆府的烛火,亮了一整夜。 第62章 牢狱夜谈暗流浮动【VIP】 当晚,徐圭言偷偷去见被困在州府的李林, 府衙的监牢阴冷幽暗,墙上油灯发出微弱的光,映得地上的积雪泛着森冷的寒意。狱卒来回巡视,沉重的脚步声在长廊回荡,一道铁锁哐当一声落下,狱门缓缓打开。 徐圭言踏入牢房,黑色的官服裹着寒气,袖口因风雪微微湿润。她目光沉静,落在牢房内的李林身上。 李林被扣押在凉州府衙内,虽是牢狱,但徐圭言没有委屈待他,什么都准备好,她也没多受多大的苦。 就连身上的官袍也还好好的,只是他脸上带着些许憔悴,但目光仍旧锋锐,神色间并无半分狼狈,反而带着几分从容,甚至在看到徐圭言时,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刺史可是让我好等,怎么,给我带酒了吗?”李林坐在桌边,抬头看向徐圭言,语气带着几分揶揄。桌子上的火烛因为徐圭言的动作而摇晃了几下。 “没带,倒是来的时候喝了一点葡萄酒,”徐圭言缓缓走近,坐到了他对面,目光沉沉地看着李林。 李林看了她一眼,轻笑道:“看来,今日我这冤屈是洗不清了,”他舔舔唇,垂眸片刻后抬起头看向徐圭言,神色有些紧张,“刺史啊,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呢……” 看着他有些慌,徐圭言这才缓和了自己的神态,不再装模作样,“陆明川和你有仇,还是他……只是为了找一个替死鬼”她顿了顿,眼神冰冷,“你怎么看?” 李林嗤笑一声,“肯定是找替死鬼啊,我和他无冤无仇,但是同僚,这才给他有了可乘之机……”他缓缓站起身,神色沉稳,“刚刚我想了,栽赃这一次谋反中,除了我没有跟随您和大军出征幽州,其他时候,我都和他在一起。” 徐圭言严肃地看他。 “在凉州城内,我们两个人同步行动,只有一个人能证明谁是奸细——顾慎如,只有他,”他干笑一声,“我现在就是有口都辩不清。” “他们有东山再起的苗头,”徐圭言语气淡然,“只是陆明川暂时未能彻底稳住局势,他手中的牌虽多,但并非牢不可破。” 李林微微挑眉,“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徐圭言的目光冷静无波,“这几日你被关押在这里,只有我能见……所以你去找两个人,他们两个很可靠。” “冯大将军和冯夫人?” 李林嘴角终于有了些笑。 徐圭言点头,“在我出发去长安前,你秘密调查,一定要在我去长安的*时候,把这两个人找到。” 顾慎如说他们两个死了,徐圭言才不信,一个大将军、一个女中豪杰,这么容易就死了? 徐圭言不信。 如果有他们两个在,顾慎如和陆明川的如意算盘就崩了——皇帝怀疑她,是因为父亲在朝中的势力,而冯知节是忠臣,是圣上说一不二的走狗,他肯定会信冯家人。 所以,一定要找到他们。 “……还有柳杏儿L,她突然叛变,这其中有蹊跷,我会让半乐去查。” 李林低头沉思片刻,缓缓道:“我是不认识她,但也知道,若是女子自己选择的,便是看中了陆明川的胜算。若是被逼迫……”他微微皱眉,随即冷笑,“那这步棋,倒还有翻转的可能。” 徐圭言敛眸,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我要的不仅仅是翻盘,而是彻底扭转局势。” 李林抬眸看她,眸中闪过一抹深意。 徐圭言神色冷静,本来不想说的话,看着李林的模样,为了安抚他还是说了出来::“秦主簿在凉州经营多年,知道陆家和朝廷暗中往来的线索,尤其是他私下接触的势力,我会和他谈,让他告诉我这些。” 李林微微眯眼,轻声笑道:“他能给你吗?” 于情于理,他秦斯礼都不应该参与到这场争斗之中,他的身份太敏感了。 徐圭言语气不变,“不知道,试试吧。” 牢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风雪在门外呼啸。 片刻后,李林低笑一声,眼中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情绪,缓缓道:“既然如此,我倒也不介意再陪你赌一场。”他抬起手,伸出两指,“给我两天时间,我会给你想要的。” 徐圭言看着他,点了点头,“好,两天。” 她转身离去,,微微叹了口气。 “对了,,“你的妻子我会照顾好,你放心,她会没事的。” 李林弓腰行礼,影。 ,各表一枝。 军营内却因篝火的炽热而显得格外温暖。火光摇曳,映得四周士兵的脸都透着一抹红,觥筹交错,酒香氤氲,在肃杀的军营中难得地透出几分温情。 秦斯礼正倚在一旁,手中捧着一碗热酒,神色慵懒,眉眼含笑。他一边听着身旁将士们的笑谈,一边随意地搅动着酒碗里的酒,似乎并不急着喝。直到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朝着篝火的方向缓步走来,他微微一顿,抬眼望去。 是徐圭言。 她一身官服未曾换下,披着月色而来,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眉目之间皆是凌厉与果决。但这一次,她的目光却不似往日那般锋利,而是带着些喜悦和不易察觉的温软。 秦斯礼看着她走近,忍不住挑眉,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晃了晃手里的酒碗,懒洋洋地问:“怎么?刺史大人今晚竟肯屈尊来军营赏光?” 徐圭言站在他面前,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看到他微红的脸颊,便知道这人肯定是喝了不少。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我来找你说我们的事。”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 秦斯礼听到这话,眸光微动,手指敲了敲酒碗的边缘,眼睛一斜,懒洋洋慢悠悠地道:“哦?我和你有什么事?” 徐圭言没理他的调侃,只是直直地看着他,语气认真:“你要不要和我成婚?” 秦斯礼愣住了。 他没想到徐圭言这么直接。 篝火的光在她的眼底跳跃,像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焰。她的神色是难得的郑重,“你回来就是为了我吧?” 他微微侧了侧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揣摩的意味,唇角却是勾着的,带着些酒后的慵懒与随意,但没回答她的话。 “你肯定是为了我。” 徐圭言吐出口气,热气快速出现而又离开。 “为了你,就要和你成婚?”他故意问道,语气轻快,带着点打趣,“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徐圭言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的玩笑,只是淡淡道:“也不是让你现在就答应,你好好想想……顾慎如、陆明川的事很复杂,过两日我就要去长安了……你等我就是了,我会向升上请旨赐婚的。” 风声呼啸。 秦斯礼轻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酒碗,酒意让他的眼神更添几分朦胧的温度,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L,忽然弯下腰,凑近了些,低低地笑了笑,声音带着点沙哑的蛊惑。 “这样吧——”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挑眉,“亲我一下,我就等你。” 徐圭言:“……” 篝火的热度仿佛一下子蹿上了她的耳尖,她本以为这人会正经地回一句“好”,结果竟然是拿这个来跟她讨价还价? 她皱了皱眉,伸手就要去推他,却被他顺势握住了手腕。 秦斯礼看着她,眼神中闪过一丝笑意,仿佛并不真的在逼她,只是逗她玩。 “怎么,徐刺史怕了?” 徐圭言嗤笑一声,倒是没有挣开,反而抬头看着他,眼神坦荡地迎上他的打量,忽然俯身凑近。 篝火映在她的眼中,微光潋滟,她轻轻地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温度浅淡,转瞬即逝。 然后,她直起身,微微挑眉,“这样可以了吧?” 秦斯礼一怔,显然没想到她真的会亲上来,他愣了片刻,随后低笑出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笑得意味深长。 “行啊,徐圭言,这回倒是痛快。”他啧了一声,眸中带着几分戏谑,声音压得很低,“不过这一下,可不够换我等你。” 徐圭言眯了眯眼。 秦斯礼笑意更深,拿起酒碗,随手塞到她手里,拍了拍她的肩,“去吧,马上宵禁了……等你请旨下来,我们再谈我们的事。” 徐圭言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碗,又看了看不无所动的秦斯礼,她努了努嘴,揣着碗便转身走了。 身后,篝火翻腾,秦斯礼微微偏头,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摩挲着被亲过的地方,唇角的笑意久久不散。 身后,篝火翻腾,秦斯礼微微偏头,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摩挲着被亲过的地方,唇角的笑意久久不散。 只是徐圭言刚离开军营,和同僚们一起骑马回来的浮玉看到了徐圭言,他大声叫了几句——“姑娘,姑娘!” 徐圭言似乎没听到,浮玉下了马往一旁看去,只见秦斯礼心情大好。 “刺史是有事吧?明日再给她请安吧。” 浮玉摇摇头,又点点头,径直朝秦斯礼走去。 第63章 情局难解算计深【VIP】 篝火燃得正旺,映照着浮玉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站在火光的阴影里,目光幽深,静静地看着正在烤火的秦斯礼。 “浮玉将军,您来了?”秦斯礼手烤着火,低头也没看他,温和地随口一问。 浮玉莫名对他此刻平易近人的模样感到烦躁,“将军”两个字从他嘴里如此轻松地说出来,他似乎对自己昆仑奴的身份毫不在乎。 “秦主簿,刚才……我看,徐刺史来过?” 秦斯礼听到徐刺史三个字才抬头看他,笑眯眯地说:“是。”他神色慵懒,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已经看穿了浮玉的心思,只是懒得点破。 浮玉眉头一皱,“三日后我要和刺史一同去长安……你能去吗?” 秦斯礼倚到一旁,拿起酒杯,平静地看着他, 片刻后,浮玉又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斯礼的手指顿了一下,旋即笑了笑,语气轻飘飘的,“这话你该去问她。” 浮玉眉头微皱,目光微微一沉:“如果我问她,她会答吗?” 秦斯礼垂眸,手指在杯沿上轻敲了两下,淡淡地开口:“我和她,曾有过婚约。” 浮玉微微一怔,像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可他听出了秦斯礼语气中的冷淡,并不似一个曾有婚约之人应有的态度。 “可你现在……”浮玉盯着他,眼神试探,“你们之间,还算是有情分的吧?” 秦斯礼闻言轻嗤一声,终于抬起眼来,目光淡淡地落在浮玉身上,像是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若是问这个,倒不如去问问你自己——”他语调悠闲,甚至带了点讽刺,“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浮玉一怔,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 秦斯礼眯了眯眼,继续道:“她救了你,所以你便以为她对你另眼相看?或者,你觉得她愿意提拔你,就代表她对你有兴趣?” 浮玉喉头一哽,被秦斯礼的话堵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秦斯礼低笑了一声,眼底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冷意,语调却仍旧平缓:“你有没有养过狗?” 浮玉皱起眉头,没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这个话题。 秦斯礼却没等他回答,自己接着说了下去:“你路过街头,见到一只流浪狗瘦得不成样子,你随手给它一点吃的,它叼着尾巴跟在你后头,眼巴巴地看着你,以为你要收留它。” 他顿了顿,唇角带笑,眼神却冷得刺骨:“可你会带它回家吗?” 浮玉心头猛地一震,脸色微变。 秦斯礼看着他,目光沉静无波,仿佛他只是随口说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救你,不代表她是好人。”秦斯礼语气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她提拔你,也不代表她对你有半分私心。” 他语气微顿,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就像你不会真的把一只狗带回家一样。” 浮玉紧紧抿着唇,脸色阴晴不定。他心底生出几分屈辱,但却无法反驳。 因为他知道,秦斯礼说的……是事实。 徐圭言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未必看得透,但秦斯礼却看得一清二楚。她从不把任何人的忠诚当作理所当然,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步调行事,任何人对她的依附,不过是她手中一颗颗可随时舍弃的棋子罢了。 浮玉咬紧牙关,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道:“可你不一样,是吧?不然你怎么可以在她面前嚣张跋扈?” 秦斯礼笑了,眼神微敛,掩去了眼底的一丝复杂情绪。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仍旧漫不经心—— “不一样?” 他轻嗤,“或许吧。” 他看着篝火微微跳跃的光芒,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整个人都沐浴在火光与夜色交织的影子里。 可浮玉却突然觉得,他的那句“或许吧”里,藏着千丝万缕、谁也看不透的情绪。 第二日一早,徐圭言便去府衙前厅,处理顾慎如叛变一事。 她深知,若不趁此机会将所有隐患尽数拔除,待到长安再定夺,局势恐怕更加难测。更何况,陆明川在徐圭言的眼皮底下洗清罪名这种事情发生,她更担心顾慎如到长安后定罪一事有变数。 因此,她雷厉风行,命人将所有曾与顾慎如勾连之人尽数缉拿归案。 刑房之内,烛光映照着脸,罪状一一宣读,待罪人签字按压,朱红指印落在纸上,一桩 审讯完毕,徐圭言望着满案的文书,心中稍定。她知道,留在凉州,这会,唯有押往长安,交由圣上定夺, 可证据仍有缺漏。 若是要让圣上信服,必须有更确凿的实证,。 思索再三,她决定去一个地方——秦斯礼住的地方。 夜深露重,凉州,发出“咯吱”作响的声音。 徐圭言大大方方地进了秦斯礼的房间,“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这事儿不用你管。” 几句话便打发了阻拦她的店小二。 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昏暗,唯有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地面,映出桌案上的几卷竹简。 她扫了一眼,迈步走向内室。 秦斯礼素来习惯独居,屋中布置极其简约,然而她的目光却落在了一只置于床榻一侧的木匣上。 她轻轻打开,里面竟是一封未曾送出的信笺,墨迹已干,却未曾封存,似乎是仓促间被人丢下的。 她眯了眯眼,将信取出,借着微光细细阅读,读了几句后愣住了。 正当她翻找更多线索时,外头响起了脚步声。 徐圭言不疾不徐地将信折好,随手放在枕边,而后……直接躺到了秦斯礼的床上,翘起一条腿,双手枕在脑后,神色悠然,宛若等候多时的女主人。 门被推开,夜风卷入,带着秦斯礼身上淡淡的酒香。 他踏入屋中,便见床上的女人朝他微微一笑,眉眼间尽是慵懒与戏谑。 “你回来了?”徐圭言声音软软的,拖着尾音,显得随意至极。 秦斯礼停下脚步,眼底浮现一抹笑意,“你在等我?” “嗯。”她眨了眨眼,“等你很久了。” 秦斯礼缓缓走近,低头看着她,语调懒洋洋的:“可我以为,你是来找我的东西?” 徐圭言笑了,翻身坐起,随手拍了拍身侧的被褥,语气理所当然:“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啊,你这么说就太生分了。” 秦斯礼轻笑一声,眼底的光晦暗不明。 他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指腹略带粗粝,温热的气息贴近,带着酒香,眼神深沉地望着她。 “生分?” 他低声念了一遍,下一刻,俯身吻了下去。 徐圭言愣了一瞬,唇瓣被轻柔地碾压,带着一点惩罚性的咬啮,像是某种暗示。可秦斯礼的动作不急不缓,甚至带着几分耐心的试探,仿佛是在等待她的回应。 她没躲,甚至懒懒地睁着眼,带着一点揶揄的笑意看着他。 秦斯礼轻笑,慢慢地加深了这个吻,掌心抚过她的侧颈,指尖在她脉搏处轻轻摩挲,感受着那一点细微的颤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松开她,抬手轻轻擦过她的唇角,耐心地,一寸一寸地轻轻擦着她嘴角的皮肤,嗓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笑意。 “你若有什么想法,直说就好。” 他的目光锁住她,低声补了一句:“我们之间……没那么脆弱,我也没那么脆弱。” 徐圭言微微挑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眨眨眼。 秦斯礼靠在她身侧,手指轻轻掠过她的发,什么都没说。 “好啊。”徐圭言突然点头,嘴角带着狡黠的弧度,慢悠悠地坐起身来,“你给我写过信?” 她扬了扬手中的信笺,眼神明亮。 秦斯礼嘴角的笑容消失,定定地看着她。 屋内的气氛凝滞不动,烛火微微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重叠又分开。 秦斯礼盯着徐圭言,眸光幽深,不言不语,似是在权衡着什么。 徐圭言等了许久,见他迟迟不说话,心中不免生出些许不安。她向来敏锐,能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像是弦绷得太紧,随时可能崩断。 她沉默片刻,终是开口,声音缓缓,带着几分探究。 “你回来,是为了我吧?” 这话她说过很多遍,可就是没法从他嘴里得到确定的答案。这回,她的语气并不笃定,却带着几分试探,甚至还有些不愿直面的情绪。 秦斯礼闻言,眸光微闪,他低头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靠近,声音低沉,“我们先成了礼,然后你再去长安。” 话音落下,他顿了顿,似是思索,又道:“或者……我跟着你去长安。” 徐圭言看着他,神色复杂,沉吟片刻后轻声道:“你跟着我去吧。” 屋内一时无言,只有夜风拍打窗棂的声音。 她低头摩挲着衣角,像是在斟酌着什么,最终还是缓缓开口,试图转移话题,也试图让这场对话变得更容易一些。 “你也该被提拔了。”她轻声道,眸光中透着些许认真,“按照惯例,应该升你为司令或其他职位。” 秦斯礼闻言,嗤笑了一声,语气轻淡而疏离:“我不在乎这些。”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冷意,像是在嘲讽什么,也像是在讽刺自己。 “我哥哥、我爹,我娘,他们都是因为这些失去了生命。”他慢悠悠地抬眸看她,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神色淡漠,甚至透着点无情,“这对我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缓慢:“我比较在乎你答应过我的事。” 徐圭言听着他的话,沉默下来,目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知晓他过往的悲剧,也知晓他为何如此抗拒权力,可他如今站在她面前,说着这些话,她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思索了片刻,还是如实道:“我想要能确定顾慎如定罪的更多证据。” 秦斯礼微微眯眼,神色不变,语气却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然后呢?” 徐圭言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摆,声音有些低,“陆明川能在府衙内翻天倒地,我害怕顾慎如出事。” 她看向他,语气带着几分疲惫:“我满心都是这件事,其他事我没法想。” 秦斯礼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最后,他缓缓吐出一句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我们交换。” 徐圭言愣住,微微蹙眉:“什么?” 秦斯礼垂眸,眼底划过一丝晦暗的情绪,语气平静而冷静:“我给你那些人的证据,你和我成亲。” 这句话落地,屋内一时安静得可怕。 烛火跳跃,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徐圭言怔住,未曾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她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缓缓吐出一个字。 “好。” 话音未落,耳边便响起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砰!” 瓷杯砸在地上,茶水四溅,碎片滚落在地,反射着烛火的微光。 秦斯礼猛然起身,目光冷沉,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眸色深邃得可怕。 他看着徐圭言,眼底的情绪翻涌着愤怒、失望、压抑,最终却化作一片死寂。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脚步沉稳而坚定。 徐圭言坐在床边,看着地上的碎瓷,静静地吐出口气,神色有些恍惚。 秦斯礼正在下楼。 她突然站起身,朝着门口跑去,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瞬间,猛地大声喊道—— “你也谋反了,我也可以抓你,你知道吗?!” 夜风裹挟着她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之中。 秦斯礼脚步一顿,站在楼梯上斜睨了她一眼,眼底带着几分讽刺,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圭言站在门口,心中一片烦躁。 她和他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走回了这条路上。 他们之间……就不该有任何瓜葛的。 她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胸口憋着一口闷气,越想越不痛快。 下一刻,她猛地转身,抄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而后直接踹翻了秦斯礼的书案,拂落一地的卷轴、墨砚、竹简。 她砸得畅快淋漓,才觉得心里的那股郁气稍稍散去。 做完这一切,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住处,夜色中,她的背影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第64章 前程似锦暗潮涌【VIP】 离出发去长安还有两日。 凉州府衙外乾坤朗朗,刑讯室内灯火摇曳。 李林的消息送到了徐圭言手中,字字惊心——冯知节不见了,冯淑娇也找不到。 她沉默片刻,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眸色幽深。冯家父女的生死未卜,这本该是个值得深究的变故,可她抬头看向李林,声音冷静无波:“现在来不及了,找他们的事先放一放,我们先规划下一步。证据有了,控诉已成,你觉得我们这一仗能赢吗?” 李林一怔,沉吟片刻,缓缓道:“刺史,胜负从来都不在证据本身,而在于如何操控局势。”他轻轻笑了笑,捋了一把胡子摇着头说:“你想赢,靠的可不仅仅是手里的这些纸。” 徐圭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可李林也不说,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证据。 静默片刻后,徐圭言才说:“那些事先放一放,后日离城,明日我就判你无辜,把你放出来。” 李林瞳孔微缩,随即失笑:“不行。”他的声音平稳,透着一股难得的洒脱,“你若是放我出去,日后若他们还要给我定罪,牵连的就不仅是我了,还有你。况且,对我而言,无罪未必是件好事。” 徐圭言挑眉,“哦?你可是一直想离开这小院子,重回凉州县衙的。” 李林叹了口气,耸耸肩,语气淡然:“可我清楚,这时候出去,只会落得两边不讨好。我要是被你放了,敌人不会信我,自己人也会忌惮,反倒是待在这里,你要是真的赢了,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不是吗?” 徐圭言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双手交叠,身体微微前倾:“你倒是看得明白。” 李林被徐圭言这么一说,也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哪里的话,我比你大这么多,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久,自然是更懂一些的。” “李县丞,在你这些年的经历里,可曾遇到什么真正惊险刺激的事?” 李林愣了愣,旋即失笑:“哪有什么惊险刺激的?”他目光悠远,神情透着几分无奈,“听你们在长安斗来斗去的那些事,我腿都软了。” 徐圭言听罢,不禁笑出声:“你倒是惜命。” 李林轻轻叹息,“我惜的不是命,是平稳日子。我只是个小官,本该安稳守着凉州,谁知道一步走错,就被卷进了这浑水里。” 他顿了顿,眼底浮现出一抹思念,“说起来,我倒是有一件事想求刺史。” 徐圭言眉头一挑:“说。” 李林轻笑了一声,神色难得认真:“我想吃我夫人做的饭了。能不能通融一下,让她给我做一顿?” 屋内一时寂静,唯有烛火轻轻跳跃。 徐圭言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她并不是什么无情之人,李林虽被软禁,但这些天以来,他的所作所为也让她重新评估了这个人的价值。更何况,身陷囹圄的人,往往最怀念的就是家常烟火气。 片刻后,她唇角微扬,轻描淡写道:“这有什么难的?” 李林怔了一瞬,而后露出真心的笑意。 徐圭言摆了摆手,对身旁的侍卫道:“传信给李夫人,就说李县丞想吃她亲手做的饭,让她进府一趟。” 侍卫领命而去。 李林望着她,眼神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最后轻声道:“多谢刺史。” 徐圭言摇摇头,语气随意:“不用谢,好好吃饭,等我给你赢一局。” 李林看着她潇洒的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可等她人消失在了门外,他脸上的笑意全都散去,放在桌下的手缓缓拿上来,颤抖得都无法控制。 回了府衙,忙活一整天,徐圭言才穿过小门慢悠悠地往府邸内走去。 夜色深沉,凉州城外寒风如刃,吹得人衣袍翻飞,裹挟着冬夜的冷意。徐圭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提着火烛缓步走出院门。 风声呼啸,夜空如墨,遥远的星子似乎都被遮蔽了。 她提着火烛,指尖隐隐感到一丝寒凉。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风卷过,火烛的微光一颤,瞬问熄灭。 四周瞬问陷入沉寂。 黑暗之中,她站在原地,耳畔的风声仿佛被放大,城池静默,天地问一片虚无的寂静。那一刻,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可她没有多想,淡然地收紧披风,继续往前走。 等她回到府邸,夜已深沉,庭院中灯光昏黄,透着一种安静的祥和。然而,她脚步刚一踏入院门,便看到正堂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斜倚在廊柱上,月色斜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修长而清冷的轮廓。 秦斯礼。 徐圭言下意识地躲到角门后,等了一会儿后,才探出头看去—— 只见秦斯礼低着头,指尖无玉,神色看不真切,只有站在他身后的谢老这么多路,你还是死性不改。” 徐圭言眉头微微皱起。 秦斯礼没有回话,他站在那里,仿他的衣角,他抬头,静静地望着庭院中的某处,。 谢照晚缓缓走到他身旁,语气温和,却又,离开这里。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次如果再留, 秦斯礼没有回应。 他知道,自家老太太说的话没错。可是,他也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权衡利弊,一旦开口,所有的决定都会被重新颠覆。 他闭了闭眼,像是要将心中那份情绪压下去,可最终,他只是低声道:“我知道。” 听到这里,徐圭言不想听了,小心翼翼地往另一侧走去,。 庭院里,她走到台阶前,缓缓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夜色深沉,她抬头看着天边的月亮,似乎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情绪压在心口,久久未散。 白天的时候她还想不到他,可一到晚上,她就没法抑制住自己不想秦斯礼和自己的事。 她又搞砸了。 从小,背书对她来说就不是难事,女红她也会但是不屑于去做。 就没有什么能够难倒她的事。 除了秦斯礼,她总是搞砸他们之问的事。明明和好了,明明知道他在乎的地方,明明知道他不能忍受什么,自己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践踏上去。 她知道这么做不对,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会让他不开心,可是他不一样啊,他和别人不一样,她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放下过去,和他好好在一起。 因为他的纵容,她无法无天。 徐圭言长叹一口气,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 可这一夜,她未曾安眠。 翌日天色微亮,凉州的晨雾尚未散去,徐圭言准备启程,前往长安。收拾东西的时候,半乐见她心不在焉,浮玉的目光也总是在她脸上来回打量。 只有彩云开心,她许久没见到浮玉了。 当了将军后,虽然也不能说是将军,副将就是将军的副手,但浮玉精神状态和之前不大一样了,英姿飒爽的挺拔男儿,不做奴隶了,腰背都挺得笔直。 她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 “刺史,秦主簿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彩云随口一问,一旁浮玉的目光立刻变得警觉起来,他低头眼睛却看向徐圭言。 徐圭言出人意料地转头看他,“你已经是副将了,不必再在徐府做事了,也该自立门户,娶妻生子了。” 浮玉猛地抬起头来,“刺史,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你做的很好,所以我给你了官位,你不开心吗?” 浮玉张了张嘴,调整好神色后才说:“……去长安这一路还是危险的,就让末将再伺候您一回,权当知遇之恩。” 徐圭言瞥了一眼彩云,点点头,“好。” 前方三位指挥官准备好了,后面押送的顾慎如也确保安全后,一众人上马。 徐圭言站在下面,看着长街上驻足而立的百姓们,仔细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看到她见到的人。 就在她即将上马时,侍卫快步走来,双手奉上一封信。 信封极薄,墨色却深得惊人。 她拆开,展开信纸,眉眼微沉。 信中,是秦斯礼留下的线索——一些关于顾慎如谋反的铁证,以及几名关键证人。 徐圭言目光沉静,片刻后,她将信封轻轻折好,递给身旁的人:“立刻派人去找这些证人,一个都不能少。” “是!”侍卫领命,转身离去。 她抬头望向远方,天色微白,寒意入骨,黄沙在晨光下卷起,漫天飞舞。 她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目光深远。 凉州外的沙漠中,风卷飞沙,整个天地一片昏黄,远处的驼铃声悠长而沉闷,仿佛诉说着旅人的离别。 秦斯礼骑在骆驼上,微微侧头,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沙丘。他身后跟着一队商旅,同行的人沉默不语,只有风吹起他衣摆的猎猎声。 突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眉心微蹙,缓缓回头,便看到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策马而来,裹挟着风沙,身姿挺拔,眼中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定。 ——是徐圭言。 她策马疾驰,风吹起她的衣袂,发丝凌乱地飞扬,她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锁定了他,眼神倔强而带着一丝焦灼。 秦斯礼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而后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在烈日之下闪烁着,他勒住骆驼,静静看着她一步步逼近,直到她的马停在他面前,沙尘四起,裹挟着烈日的灼热。 “你追来做什么?”他的嗓音在风中飘散,带着一丝淡淡的嘲弄。 徐圭言没有回答。 她跳下马,直直地朝着他走来,目光坚定,毫无迟疑。 秦斯礼骑在骆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仰头望着他,眯着眼。 骆驼动了一下,徐圭言抬手死死攥着他的裤腿,神情倔强,声音被风吹散,却依旧清晰:“我来接你回去。” “若我一定要走呢?”秦斯礼低头,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温柔的戏谑。 “你以为你能走?” 秦斯礼平静地看着她,不为所动。 徐圭言盯着他看,咬着唇,风沙吹过她的脸颊,两人僵持片刻后,她从怀中拿出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纸,递给了秦斯礼。 他看了一眼那张纸,脸色微妙地冷漠下来,他又看向她。 “这是婚书,我不做交换,我们之问也不是交易。” “那晚我昏了头,才会说气话,对不起。” 秦斯礼还是低头看她。 逆着光,徐圭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只能看得到他清晰的下颌骨线条,还有他喉结处的阴影。 这个时候,秦斯礼突然下了骆驼,站到徐圭言面前,伸手触摸她的脖颈。 徐圭言用下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黄沙漫天,天地苍茫,两人的身影被太阳拉长交叠在一起,纠缠在一起。 冬日漫漫,征途遥遥,马蹄踏雪,车轮碾过寒风。 前往长安的路途艰辛,寒气如刀,冻得人直缩脖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东而行,最前方是骑马开道的士兵,秦斯礼与几个军官并肩而行,微风拂过他微微扬起的衣襟,他懒懒散散地骑在马上,神情悠然自得,仿佛这趟朝圣之旅只是出门游玩。 身后那辆马车*中,陆明川正襟危坐,脸上没有表情,几位指挥官在他身侧,彼此沉默不语,时不时透过帘子瞥一眼徐圭言那边的马车。 而马车里,李林和徐圭言坐在一处,裹着厚实的斗篷,一路上时不时翻阅案卷,时不时讨论案情。 “刺史,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李林眯着眼,靠在软垫上,懒洋洋地翻着卷宗。 “嗯?”徐圭言捏了捏眉心,显然已经疲惫不堪。 “就是……”李林抬头,看了眼窗外那几个骑马的身影,突然坏笑道,“你有没有发现,只有我们这一车,才是最安全的?” “什么意思?”徐圭言皱眉。 李林一脸正色:“你想啊,对面那几个,一个曾谋反,一个暗地里算计你,一个虎视眈眈,时不时想掀翻你的权力——我们这车里,至少我是个冤枉的好人!” 徐圭言:“……” 她瞥了李林一眼,没说话。 马车晃晃悠悠,到了歇息的时候,众人纷纷下车。 李林甩了甩披风,从车里钻出来,看到陆明川正站在路边,神色淡淡地看着远方的积雪,他走过去,拍拍对方的肩膀,语气闲适:“聊几句?” 陆明川侧头,淡淡扫了他一眼,“何事?” 李林眨了眨眼,一副好奇模样,“我就是不太明白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陆明川盯着他,沉默片刻,轻叹了一声:“迫不得已。” 李林挑眉:“迫不得已才让我背锅?” 陆明川没有否认,只是站在风中,目光遥远。 李林啧了一声,双手环胸,语气不咸不淡:“那你当初投奔顾慎如的时候,也是迫不得已吗?” 这回,陆明川笑了,轻轻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李林盯着他。 陆明川转头看着他,眼神带着点释然,又带着点淡然,他悠悠地道:“野心,欲望,徐圭言给不了我的,他能给我。” 他说得坦然,丝毫没有愧疚,仿佛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 李林低头思索了一下,随即勾起一抹笑意,轻轻点头:“那倒是,你我本就是不一样的人。” 陆明川抬眸,似乎想看清楚李林眼中的神色,可李林却笑得一脸云淡风轻,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什么不易察觉的情绪。 “你明白什么?”陆明川反道,“你什么都不明白,你只想吃顿好的,和你老婆一同睡个好觉。” 李林笑了一声,手往袖子里一插,佝偻着背往回走去,脚上的锁链发出清脆的响声。 陆明川站在原地,看着李林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人。 风雪苍茫,马蹄声起,一行人继续踏上前往长安的征途。 第65章 乱局难分人难测【VIP】 徐圭言一行人离开凉州前往长安,凉州便交由各个副手管理,除了进行日常的公务、要事处理,更重要的是进行战后重建。 临行前,徐圭言吩咐他们,“用缴获敌人的金银财宝雇佣平民帮助修建凉州,战犯被俘如果配合态度良好,就可直接发配到各个修建队中。” “不配合的战俘,流放。” 府衙出钱修复凉州,平民自然不亦乐乎,他们从来都是不怕出力气的,出力气干活有钱拿,这不过是最基本的百姓诉求。 从徐圭言出战到凯旋,百废待兴,她又用了利民的政策,励精图治,众人自然不反感这个从县令摇身一变成为刺史的人。 他们不在乎谁是刺史大人,只在乎在刺史手下工作能不能好好过日子。 这般名声,就算是其他比徐圭言年长的官员不满意,他们也有心无力,只能默默冷眼相看。 而入长安的这批人,离开金城*十天后,便到了奉天*。 夜幕低垂,奉天城内,一行人停驻在一座小镇上的客栈中歇息。风雪初停,屋檐下的冰凌闪着微光,映照着静谧的街巷。客栈内温暖如春,烛火轻晃,熏炉中袅袅升起淡淡的沉香。 众人各自回房歇息,秦斯礼刚回房,客栈掌柜却站在门口轻轻敲门,“有位郎君找您。” 秦斯礼也没想到,他能在奉天见到故人——韦珩。 韦珩,出身京兆韦氏,乃是曾经的权门世家,祖上曾出过宰辅,如今家道虽有所衰落,但依旧盘踞在长安城内,是不容忽视的一股势力。 他年少时与秦斯礼同为太学同窗,彼时秦家仍是长安显赫的世家,二人交情颇深。 当年秦家蒙难,秦斯礼被流放凉州,而韦珩家族亦受牵连,被迫低调行事,远离朝堂权争。多年未见,今日意外重逢,听到韦珩的名字,他觉得恍惚,也不免感慨万千。 出了客栈,上了马车,到酒肆前下车,直到他上楼,再次看到韦珩—— 韦珩生得清俊端正,眉目疏朗,若只看外貌,倒是典型的世家公子相。 然而,他最显眼的地方,不在五官,而在那双眼——眼尾微微上挑,平日里看人总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漫不经心,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让人捉摸不透。 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点京中贵族惯有的风流气,似乎与谁都亲近,实则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距离。 这双眼,像春日城南轻浮的风,也像深巷旧井的涟漪,平静无波,偶有笑意,却叫人难测。 “秦郎君,好久不见。” 秦斯礼原本冰冷的脸上也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两人来到厢房,炉火温暖,茶香缭绕,二人坐定,沉默片刻后,韦珩开口道: “这些年,你可还好?” 秦斯礼端起茶盏,指腹轻抚过温润的瓷杯,淡笑道: “还活着,便是好。你呢?”他轻抿口茶。 韦珩闻言轻叹,缓缓道:“我嘛……还好,你刚到这里,可能不知,我是奉天镇将。已娶妻生子,要是不急,有空来我府上坐坐?” 秦斯礼听到他这么说,眼眸一亮,“恭喜。” 二人相视一笑,“你呢?只知你是凉州首富,可曾婚配?是哪家的姑娘?” 秦斯礼轻笑一声,“你我二人分别数载,见面便是家长里短,这与街边那些长舌妇又有何区别?难不成,入仕乃入的是街口集市?” 韦珩听闻哈哈大笑,拿起茶杯也喝了一口。可叙旧,不过也就是这些事了,其他的多言无益。 “你跟着她来的?”韦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们早就恩断义绝了。” “她是刺史,我就只是一城主簿而已。” “她现在可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整个长安……不,现在关几道内,她都是炙手可热。” “这不是好事,”秦斯礼摇头,“当初秦家被捧得多高,摔得就有多惨,老把戏了。” “那你可得提醒她。” 秦斯礼哈哈一笑,“花无百日红这个道理,听说是没用的。” 韦珩觉得秦斯礼的笑里带着不怀好意,可具体是什么,他看不出来,他们分别太久,记忆中都是少年时期的彼此。 沉默片刻后,韦珩才说明来意。 “你若愿意,韦家仍可助你回长安。” 秦斯礼轻轻一笑,语气你我少年时,可不是这么想的。” 韦珩怔了怔,……当年我们以为天下可期,风云可握,如今看来,定。” 他顿了顿,轻声道:“就是当年心太软了……若她真的成了皇上,现在局面该多好。” 情瞬间一凝,手指收紧,茶盏轻轻落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语气不容置疑:“此事,莫要再提。” 韦珩见他神情骤变,叹息一声,知道礼,犹豫片刻后问道:“你这次去长安,是打 秦斯礼低垂着眼,思索片刻,语气淡然:“不一定,要看圣上的意思。” 韦珩闻言沉默了,他知秦斯礼向来不会把话说死,但如今局势不比当年,若回到长安,秦斯礼将再度置身权谋漩涡,想要全身而退,难如登天。 二人不再多言,秦斯礼起身告辞,韦珩送至门口,轻声道:“长安如局,落子须慎。” 秦斯礼微微颔首,迈步离去。 秦斯礼回到客栈时,徐圭言正在房内翻阅文书,见他归来,便随手将竹简搁在一旁,笑道:“怎么?老友重逢,聊得可尽兴?聊到我了吗?” 秦斯礼在她对面坐下,懒懒靠在软榻上,端起她刚倒好的热茶,一边轻啜一口,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算是吧。他问我,去了长安是要留下,还是回凉州。还说你现在炙手可热,整个长安城的男子都去你家提亲,消息都传到奉天了。” 徐圭言挑眉:“那你怎么答?” 秦斯礼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我说,要看圣上的意思。” 徐圭言闻言,眼神微闪,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不肯松口。” 秦斯礼轻笑:“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徐圭言神色一正,轻轻摩挲着桌案,缓缓道:“如今长安局势复杂,皇上虽然平定了凉州幽州之乱,但朝中各家势力早已暗流汹涌。如今掌权的有宦官党、旧贵族、外戚一系,而各地的节度使也在暗自较劲。” 她轻轻叩了叩桌面,语气微冷:“宦官掌军权,贵族执政权,外戚牵制朝局,地方割据……这样的长安,能干净到哪里去?” 秦斯礼闻言,低声笑了笑,语气带着些许调侃:“听你这么说,你是恨不得把这盘棋局掀翻?” 徐圭言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哪有那个本事……只不过,这一路走来,总觉得……人去楼空,旧事重提。” 她轻轻摩挲着茶盏,目光微暗:“李子由死了,冯家没落了,那些曾在长安叱咤风云的人,如今竟是音信全无,竟不知是生是死……长安啊,究竟还能不能容得下我们这些人?” 秦斯礼看着她的侧脸,沉默了一瞬,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低声道:“别想了,到了长安再说。” 徐圭言怔了怔,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她抬头看他一眼,下一刻,便感受到他温热的唇落在自己唇上,轻柔又缱绻。 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但这一吻,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安心。 窗外,夜色如墨,寒风掠过,烛火微微晃动。 秦斯礼轻轻吹灭了灯,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心跳的声音,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夜色沉沉,风吹过院落,吹得屋檐上的灯笼轻轻晃动。陆明川小心翼翼地端着食盒,步伐极轻,避开客栈里巡夜的伙计,推开一扇半掩的木门,将饭菜送进屋内。屋中,顾慎如被反绑着,靠坐在椅子上,眼神幽深地看着他。 就在陆明川将饭菜放到桌上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秦斯礼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嘴角含笑,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何必这么小心翼翼,要不一起吃?” 第二日一早,韦珩带着厚礼拜访徐圭言。 他的目光在秦斯礼和徐圭言之间打量一番,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叙旧。 “这回刺史要在这里待多久?” 徐圭言喝了口茶,上一次她被招回京,路过奉天,韦珩可是闭门不见,似乎都不知道她那个凉州城县令来到一样,现在立功了,有了高的官位,他才以旧人的名义前来拜访。 话虽不好听,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日后没准就会在朝堂上碰到,她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寒暄几句话后,韦珩正要离去的时候,秦斯礼却突然说自己可能要在这里多待几日,就不陪她去长安了。 “什么意思?” 徐圭言不太明白。 秦斯礼还是摇头。 “我就不陪您了,好久没和韦珩见面了,想多待几日。宅说,您入京汇报一事,也用不到我,奉天和长安距离这么近,有事将我召回也可以。” 徐圭言眯着眼看他,下意识地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 “刺史您放心,我肯定招待好秦郎君,不让您担心,”韦珩笑着回答。 徐圭言看着秦斯礼起身行礼离开了,她和韦珩又说了几句后便也告辞起身走了,绕到客栈后,她去追他,想问问他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要去长安吗? 可没走几步,她看到树荫下面的陆明川和秦斯礼正窃窃私语。 徐圭言往后退了几步,开始思考最近秦斯礼对自己的态度。 第66章 旧宅灯火不归人【VIP】 夜色沉沉,凉风掠过窗棂,带起一丝阴冷的气息。徐圭言端坐案前,指尖轻叩着桌面,眼神冷冽如冰。她早已布下眼线,时刻监视着秦斯礼的动向,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到她手中——这几日他行踪无常,不知道在忙什么。 与此同时,她也没有放松对陆明川的监视。几日来的情报表明,陆明川老老实实地呆在驿站内,哪里都没去。 越是平静,徐圭言心中越是不安。 出发那日寅时,徐圭言醒来直奔顾慎如的囚室。 牢房之中,昏暗的灯火投下斑驳的光影。顾慎如坐在角落,背靠着墙,听到动静,缓缓抬头,嘴角浮现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刺史就这么不放心我?”他语气淡然,半睁开的眼中满是轻蔑。 徐圭言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犀利:“是,我梦中都是你,”她盘着腿坐下来,和囚笼内的顾慎如面对面对着。 “现在几时了?打更人怎么还没报时?”顾慎如动了动身子,声音多了几分苍老。 徐圭言盯着他不言语。 权力这个东西真的好奇妙,明明他瞧不上的人,要对他卑躬屈膝的人,现在却能坐在对面、囚笼的外面,用看一只豹,一条狗的神情观察他。 可只要他没死,这场游戏就会继续下去,直到他死。 或者她死。 顾慎如沉默片刻,忽而轻笑一声,“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 “秦斯礼现在还给你卖命吗?” 徐圭言突然问。 顾慎如一愣,转瞬便明白了徐圭言心中烦闷的原因。 “你怎么不去问他?” “他从来都不和我说实话。” 顾慎如轻笑一声,缓缓道来:“你又何曾同他讲过真话?” 徐圭言拧着眉头,看到顾慎如眼中精光一闪,她不该多嘴的。 “我告诉他真话,万一他说给你听怎么办?人心隔肚皮,不能不防。”徐圭言似笑非笑地回答。 顾慎如也笑了,嘴唇上干裂的细纹因为笑容再次破裂,嘴里一股铁锈的味道。 “你更欣赏陆明川,还是更欣赏秦斯礼?”徐圭言接着问。 顾慎如撇撇嘴,靠在墙边闭上了眼。 徐圭言吐出一口气,“也是,都是狗,这条和那条,对你来说有什么区别呢?” 她站起身,冷笑一声,“别睡太死,一会儿我们就要出发去长安了。” 顾慎如眼皮动了动。 徐圭言转身离开,走出了囚室,一旁看守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来,递过一封信,信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内容。 徐圭言拿着看了一会儿,最后沉声说:“严加看守,除了我,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是。” 徐圭言把信放在烛火上,烧毁成灰,落地,风吹过什么都不见了。 浮玉行礼恭送徐圭言离开。 十日后,一众人马到了长安。 长安的冬日虽未飘雪,空气中却透着几分冷冽,街边的商贩仍旧吆喝着,熙攘的人群来往不息。 高门大户深宅静谧,青石街巷间却仍是车水马龙,勾栏瓦舍热闹非凡,长安的繁华与肃杀交错,笼罩在一片沉稳的威仪之中。 徐圭言骑着马缓缓前行,眼神从街边掠过,心里却在思索是该先回驿馆,还是回家看看。 走到她身侧的半乐也时不时瞥她,想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然而,思虑未定,街道尽头便传来车马声,紧接着,一顶素净却威仪尽显的大轿停在她身前。轿夫站立两侧,家仆上前行礼。 她沉默片刻,还是下了马。 “你去驿馆帮我准备一间房,”她上了轿子后嘱咐半乐,彩云则跟着她的轿子旁,跟着她一同回徐府。 顾慎如则被关押到御史台狱,先由御史台管理。 踏入熟悉的院落,往日的旧景依旧未变,家中仆从对她的态度恭敬又疏离。穿过长廊,她脚步微顿,抬眼望去,正厅外的台阶上,徐途之抱着幼弟而立。 弟弟半岁还不到,模样圆滚滚的,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她,肉乎乎的小手还抓着父亲衣襟。 徐圭言停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回来了?”徐途之笑着看向她,把手里的孩子递给一旁的小妾,招呼着徐圭言,“快进来吧。” ,手背在身后。 就可以了,我还要回驿站,明日入宫面圣,还需梳洗打扮。” “父女你,是希望你能有出息,不要遇到困难就想着徐家给你撑腰,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徐圭言眯了眯眼。 “进来吃个饭吧,你妈妈也在等你,她很想你。” 听到这话,徐圭言才松了松表情。 去,片刻后,她收回目光,沉着地迈步走进正厅,没见到母亲,,落座等候饭食。 家仆们忙碌着摆上菜肴,徐圭言正要伸手去取筷,身后却传来“咔哒”一声,徐途之关上了正厅的门,将外人全部隔绝在外。 这一顿饭,只属于他们父女一人。 “你如今也长大了,经历了许多事,想必思虑问题比从前更加周全。”徐途之缓缓开口,语气淡淡,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探究。 徐圭言低头饮汤,没有作声,他想要谈的,远不只是叙旧。 “长安如今局势复杂,你初回京,心里应该有数。”徐途之语气平静,目光深沉地望着她,“不过,不管局势如何变幻,我的选择已经定下。” 徐圭言终于放下碗,抬眼看向他,神情冷淡:“你们之间的斗争,与我无关。” “无关?”徐途之轻笑,语调里透着淡淡的不置可否,“圣上对你刮目相看,极有可能会将你留在长安。这对你而言,是一桩好事——一者,你留在京中,能助我一臂之力;一者,你若得重用,仕途可期,前程远胜留在凉州。” 徐圭言看着父亲,指尖摩挲着筷柄,没有作声。 圣上留她在长安? 是为了重用,还是为了其他? 徐圭言看着自己的父亲,神色复杂。 正厅内烛火映照在她的侧脸上,光影交错,映出她略显疲惫的神情。 徐途之哀叹一声,“我就说到这里,其他的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便起身推门离开。徐圭言也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她母亲宋安然走了进来。 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汤,坐到她身旁,将碗放在桌上,柔声道:“天气冷,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徐圭言低头望着那碗汤,白色瓷碗里浮着几片姜丝,冒着腾腾热气,带着熟悉的味道。她没有动,只是抬头看向宋安然,轻声问道:“母亲,许久不见,您过得怎么样?” 宋安然笑了笑,眼神有些空洞:“还行吧,日子不就是这样?每天来来回回,打理家里的事,也没什么特别的。” 她的语气淡淡的。 徐圭言端起汤喝了一口,清香的味道在口腔内扩散开,她小心翼翼地咽下去,而后看向宋安然,缓缓开口:“母亲,我从凉州带了些好玩的东西,明日给您送过来。” 宋安然点点头,犹豫着,目光中带着一丝期盼:“让下人送来就好,你到处跑什么?家里你的房间还在,你父亲说,你守城有功,定会将你调回长安,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又团聚,实在是件好事啊。” 徐圭言看着满脸笑容的母亲,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宋安然嘴角的笑凝固,“怎么?你不开心吗?” “母亲,我不想回来,凉州才刚打起来,刚稳定,我想那里更需要我。” 宋安然拧着眉头说:“你翅膀硬了,就不想我了吗?你不关心你母亲在这深宅大院里如何生活的吗?你离开后,我在这府里就成了孤家寡人……”说着,她忽然眼眶一红,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没有人站在我这边,没有人替我说话……圭言,你是我唯一的依靠。” “母亲,圣上把我调回来只可能是因为我功高盖主,不会因为其他的事,重用我?”她轻笑一声,“那是父亲安慰你、安慰我的措辞罢了。” 徐圭言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带着几分讽刺,扭头看向母亲:“可问题是,圣上再忌惮又能如何?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镇得住凉州?” “那我怎么办?你就舍得我在这里被人挖苦吗?”宋安然说着,眼泪掉了下来,落在手背上,一滴一滴,砸得徐圭言心头一颤。 “你知道吗?我在这府里活得有多辛苦……”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眼泪滑过她苍白的面容,“你外祖母不喜欢我,只因我是家中长女便不得宠爱,你父亲和我成亲只因为宋家与徐家门当户对,你祖母更不喜欢我,我没能给徐家生一个男孩……” 宋安然仰起头,看着华丽的房梁,眨眨眼,泪水扑簌簌地留下来。 徐圭言看着她的侧脸,母亲还年轻,可她的脸却因为整日忧愁多了些皱纹,下巴多出来一块肉垂着,因为她的啜泣一颤一颤。 “这个世上没人爱我,没人喜欢我,”宋安然看向徐圭言,“你也是,你父亲不爱你,祖母家、外祖母家也没人爱你,就是因为你是一个女孩子,所以他们都不喜欢你,只有我,只有我爱你。” 宋安然顿了顿,徐圭言听到这些话,猛地低下头。她没觉得自己有多惨,可听到母亲这么说,她心如刀割。 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心中泛起复杂的情绪。她当然知道母亲在府中的境遇,也知道她这些年来过得并不如意,可听她这样哭诉,心里却不知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悲哀多一些。 “所以呢?”徐圭言开口,声音微微发冷,“你现在让我留下来,就是想让我替你撑腰,成为你的倚仗?” 母亲的泪水还未擦去,眼神中透出一丝乞求:“我只是希望你能陪着我……圭言,你是唯一能帮我的人,你知道的。” 徐圭言抬起头,盯着母亲看,忽然笑了一下,笑容里却透着冷意:“可是母亲,你有想过吗?你当年选择进徐府的时候,可没人逼你,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嫁进徐府的时候,女帝仍在位,你可以科考,在深宅大院外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但你选择了你觉得轻松的路,嫁到徐府,生孩子,生男孩……愿意忍辱负重,这都是你自己选的。我本可以有更大的天堂,如今你却要我来当你的救世主?你不觉得……这太过分了吗?” 母亲脸色一白,嘴唇微微颤抖,眼泪还挂在脸上,显得有些狼狈:“可是圭言,我也是没办法啊……” “你是没办法,那我呢?”徐圭言语气渐渐变得冷厉,眼中带着某种压抑的怒意,“你以为我有选择吗?你希望我留下来,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留在长安,就意味着我先前的所有努力都失去了意义,女子做官不易,为你还要拖我的后腿?就为了你那些丁点的,可怜的爱?” 徐圭言哼笑一声,面容甚至有些扭曲,“我就不明白了,你什么要乞求别人爱你?从他们手指缝里露出来的那些不值钱的爱,到底有什么用?” 母亲怔住了,她从未见过徐圭言露出这样的神情。 徐圭言缓缓起身,俯视着她,目光平静而锋利:“我现在凉州刺史了,所以你夫君才会多看我一眼,你到底懂不懂,有权了,要什么爱没有?” 她哈哈大笑,“等你站在最上面的了,人人都爱你,整个天下都会歌颂你!” 屋内的烛火轻轻跳动,投下两道交错的影子。沉默弥漫在空气中,仿佛连呼吸声都变得沉重。 许久之后,徐圭言缓缓转过身,留给她一个背影,语气不再冷硬,反而带着一丝疲惫:“你想要在徐府说了算,想要得到你夫君的爱,想要得到你娘家、婆家的尊重,那就动脑子去做事,打扮、迎合他们,不要每天自怨自艾。” 她侧身看了眼张着嘴惊讶的母亲,莫名的想到了河水中那些只知道张着嘴吃鱼食的蠢鱼。 “母亲,你真让我觉得丢人。” 她推开门,夜风带着冬夜的冷意扑面而来,吹得她的衣摆微微扬起。 第67章 朝堂判案风欲止【VIP】 长安皇城巍峨,宫殿错落有致,朱墙金瓦在晨曦中熠熠生辉。 紫宸殿外,列着高大的铜鹤与石狮,殿门沉重,镶嵌金钉,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殿前丹陛宽广,文武百官肃立于朝堂之上,分列左右,依照品阶站定,各自衣冠整齐,神色庄重。 晨钟初响,殿中太监唱喏。 众臣缓缓跪拜,齐声高呼:“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上李鸾徽端坐于御座之上,龙袍绣有五爪金龙,威严不可侵犯,轻抬手道:“平身。”众臣这才缓缓起身。 徐圭言站在队列之中,她初入朝堂,四周目光或审视、或探究、或冷漠,使她成为今日殿中的焦点。 徐途之不经意间扭头和她对视一眼,两人眼神快速交换信息,而后分开。 熟悉的旧人眼中带着几分试探,对她笑着点头。 而那些陌生的面孔,则暗藏戒备与敌意。 她目光向前看去,为首的两人则是牛和德——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文韬——御史大夫。 二者分庭抗礼,暗流涌动。站在偏后的冯竹晋神色不明,他看了她一眼后,悠悠然地收回目光。 而鱼怀忠手拿象笏,面朝百官,在人群中看到偷偷打量的徐圭言,抿嘴一笑。 整体气氛严肃且压抑,徐圭言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木笏。 “有本奏来——”一旁的太监得到李鸾辉的允许后大声说。 “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牛和德奏——” 牛和德迈出一步,手持玉笏。 “准奏。” 听到这话后,牛和德才开口说: “臣谨奏陛下,河东藩镇近年来一直存在民众不满、治安不稳的局面,藩镇首领胡存孝因长期自主割据、与中央关系冷淡,一度给朝廷带来了不少困扰。但自从朝廷采取了一系列宽政政策,与胡存孝进行了多次私下商议后,局势有了明显的变化。朝廷不仅减免了该藩镇的部分税赋,还允诺对其在地方上的权力做出一定的保障,尤其是赋予胡存孝在本地军事指挥上的自主权。” “在这种条件下,胡存孝不仅没有继续与朝廷对立,反而在多个关键时刻协助了朝廷平定了附近的一些乱象,使得原本有可能蔓延的边疆动乱得以遏制。而通过与胡存孝的协议,朝廷不仅保证了其藩镇的稳定,还加强了与周边部族的合作,避免了更多的冲突。” “从这一例来看,臣认为,宽大政策能够有效减轻藩镇与中央的矛盾,减少内部冲突,进一步促进国家的安定。故此,臣建议,朝廷在未来与其他藩镇首领打交道时,应更多地考虑以宽容和妥协为主,尤其是在治税和军事权力的分配上,以免激化矛盾、引发不必要的对抗。” 牛和德瞟了一眼身旁的李文韬,继而又说:“臣以为,法外施仁,远胜于刀兵之利。陛下天恩浩荡,宜遣使怀抚,宣扬圣德,赐以绫罗金帛,使之知朝廷恩威;并敕地方都护府,与之互市通商,使彼番人得利,安其本土,不复生乱。如此,则诸部皆知后唐之仁厚,自愿奉顺,久而久之,可化蛮夷为臣民,拓土不战而成。” “若一味穷兵黩武,恐边民疲弊,军力损耗,反使贼部生惧,逼其聚众抗衡,得不偿失。臣请陛下宽怀远略,推行德政,以笼络四夷。” 牛和德身后的官员都无比赞同地点头,而李文韬则摇头。 “臣有话要说。” 不等太监说话,李文韬站出来对牛和德说:“宽大的政策不但不能解决藩镇的乱象,反而会让中央失去对地方的控制。你看,若允许这些藩镇首领继续扩展势力,终究会造成大乱!中央一旦退让,地方的割据势力就会滋生,最终国家会面临内乱。凉州、幽州两州之变就是最好的例子!” 牛和德呵笑一声:“但问题是,我们若强硬对待,指望靠武力一举平定,反而可能引发更大的冲突。毕竟,藩镇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的,我们得考虑到民心。如果过度压制,他们可能会联合起来反抗,反而把局面弄得更加复杂。” “你说的温和处理似乎是想要表面平静,但这不过是暂时的安慰。藩镇首领一旦看到中央的退让,必定会滋长他们的野心。你觉得,短期的和平真的能换来国家的长久安定吗?他们的权力只会越来越大,最终朝廷根本无法控制。” “我承认,藩,但若一开始就处处强硬,反而可能加剧他们的敌意。我们应该给他们机会,换取相对的了藩镇的治理,局势也许能逐渐好转,而不。” “这听起来像是短期的妥协,根本不能治本!他们背后隐藏的野心才的认为这些藩他们的争斗吗?只会让他们变得更有底气,最终撕裂后唐的统一。” “我并不完全否定你的看法,但我觉得我们应当从长远考虑。现如今,藩镇不可能一夜之间完全压制,我们需要通过一些和平手段,让这些地方势力逐渐融入中央的体系中。只是要有明确的边界,不能让他们的权力超出我们的控制。” “……” 两人辩论着,徐,可听了好一会儿了,四周官员也并未觉得奇怪,看来是经常这么辩论了。 她幽幽叹出口气,过,就在这里大放厥词,她觉得荒谬。不过,根据她的经验,想要藩镇平息,必须得打,天下就是打出来的,好听,那种局面必定是一方极强,另*一方极弱。 强者给弱者面子,说是仁政,实则是弱者不听话强者一巴掌就把弱者拍死了,双方做戏罢了。 哈哈,尧舜禅让。 就在徐圭言出神的时候,鱼怀忠高声传唤:“凉州刺史徐圭言——” 她这才回神,意识到两派之争早已被李鸾徽打断,她急忙站出来,缓步上前,跪地叩首:“臣徐圭言,叩见陛下。” “徐卿平身。” 李鸾徽的声音沉稳悠远,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徐圭言起身,闲朗声奏道:“凉州近日生变,臣奉命调查,终将叛乱平息。逆贼顾慎如意图谋反,暗中招兵买马,企图占据西北一隅,幸得天恩庇佑,臣得以擒获逆贼,并将叛乱平息。此事罪证确凿,尚请陛下定夺。” 而后拿出写着供词的奏折,呈了上去。 朝堂之上,无人出声。 人群之中,冯竹晋低着头,抬起眼眸看向徐圭言,许久不见,她气质是变了又变,不过周围的官员似乎不在乎两州叛变之事,都低着头想其他的事。 “只是……冯将军,冯家父女如今失踪,遍寻不得,踪迹成谜。”她继续道,声音冷静有力,“臣已遣人追查,望能早日查明真相。” 冯竹晋听到这话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身旁的人拉住了他,那人张嘴不出声,“别动,稳住。” “传罪人顾慎如——” 鱼怀忠大声疾呼。 不一会儿,大殿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铁链拖地发出清脆的碰撞之声。 顾慎如被押解入殿,身上囚服染血,面色憔悴,然一双眼仍透着阴鸷与不屈。他抬头望向御座上的李鸾徽,又扫过群臣,最后停在徐圭言身上。 四目相对,空气似凝固了一瞬。 “顾慎如,你可知罪?”李鸾徽威严开口。 顾慎如缓缓跪地,垂着眼,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臣,承认一切罪行。” 大殿之上,一片寂静。 唯有侍史手中的笔一直在动。 徐圭言微微怔住,这一场本该艰难的审判,竟出乎意料地顺利。她暗自松了口气,却又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李鸾徽反问。 顾慎如轻笑一声,仰头看着李鸾徽,冷静地说:“人证物证俱在,我无法否认,两州叛乱一事,终归有个人要来承担一切。” 听到这话徐圭言满脸鄙夷,倒吸一口气,扭头看他。 这个人在说什么?这么茶? 还终究要一个人来承担? 如果不是他造反的话,凉州、幽州怎么可能会打起来? 这一切到底是谁造成的!?!?! 他说的这么可怜就好像是她逼迫他承认自己犯了错一样! “听起来,你有不得已的原因,”李鸾徽冷笑一声,扔开手中的奏折,往后一靠,“说出来,让朕听听。” 这个时候顾慎如反倒什么都不说了,跪下来,头磕地。 “请圣上立刻赐我死罪。” 李鸾徽看向徐圭言,徐圭言连忙低下头。 “兹事体大,还要经过御史台从旁协助,再审问、记录、上报、审议、判决等,反正你早饭做了错事,不急于一时。” 徐圭言弯着腰,额头的汗滴落在地上。 还要经过一系列的审核处理,如果事情出了差错,要死的人就只能是她了。 “臣愿意协助御史台一同……” 李鸾徽摆摆手,“这件事我就交给牛章事,你来主持,徐圭言,你从旁协助。” 牛和德听到后不由得喜笑颜开,行礼鞠躬。徐圭言咬着后槽牙看对着牛章事微笑,其实也应该是旁人来审理,毕竟徐圭言本就和顾慎如有渊源和利益纠葛,旁人协助也还算是公平。 “那这件事就先这样吧。” 牛和德退到了一旁。 顾慎如也被拉了下去。 唯剩下徐圭言站在朝堂中间。 “徐圭言,你是这次平定谋反的大功臣,”李鸾徽从上到下打量着她,“你可有什么想求的?朕今天都赏你。” 如果是寻常人,圣上说要给你赏赐,那你说就是了。 但那不是正确答案。 徐圭言仍旧弯着腰。 “臣受命平叛,理当竭尽全力,两州肃清,亦是分内之责。为圣上效劳,功成自是应当,若有失误,亦当引咎。至于封赏,臣不敢妄求,然圣上天恩浩荡,若有所赐,臣自当恭敬领受,不敢有违。” 这话说得太漂亮了。 朝堂内的各位官员听了心中不是夸赞少年有为,要不就是觉得她会拍马屁。 李鸾徽听着更开心,这种态度就对了,他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徐圭言做事,本来就是她应该做的,赢了也是应该的。 同时,也让圣上怕她功高盖主,现在看她十分听话,忠心耿耿。 “好,好,好——”李鸾徽龙心大悦,“听闻你父亲十分担忧你的婚事,怕女子太强没有男子驾驭得了,既然如此,朕帮你做主,给你找个人家,旁人就没得说了吧?” 徐圭言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已经心有所属,可偷悄悄地瞟了圣上一眼,没有半分想同她商量,亦或者是询问她意见的意思。 “……你平定两州有功,从旁助力的还有冯家,”圣上顿了顿,“现在冯家父女找不到了,找到他们后,冯知节必定有大功……你们在凉州也相识许久,想必知根知底,我看也是巧了,冯家还有一子,也未成婚,不如就把他许配给你吧。” “咚——” 众人回头,只见在群臣之中的冯竹晋跪了下来。 徐圭言也扭头看去,两人对视。 “臣……臣觉得不妥。” 冯竹晋说。 “为何不妥?” 冯竹晋腿软站不起来,索性爬了几步,跪在地上说:“臣……臣觉得还是要问一下徐侍郎的意见,臣就这么霸占了他女儿,似乎不太好。” 霸占?! 徐圭言眼睛里的火都要冒出来了。 论官阶,她比他高。 论学识,她可是连中三元的奇才。 论样貌,她不输任何人。 他霸占她?! 真是丢人。 “哈哈哈,徐卿,你看如何?” 徐途之也站了出来,“臣,觉得合适。” 徐圭言想到秦斯礼,她咬了咬牙,“臣,有一事相求……” “不急不急,”李鸾徽说,“朕给你想的时间,不强求,也不强迫你。” 说完这话,圣上春风得意地站起身,“今日就散了吧,有重要的、紧急的事,朕会亲自接见。” 百官行礼,恭送圣上离开。 第68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VIP】 长安南,有一终南山,被后唐人称天下第一福地。 众多道士、僧人曾来此修行。 秦斯礼还在长安的时候,他从未来过这里。那时候他觉得终南山就在家门口,来日方长,身边的一切都可以慢慢探索。 离开长安的时候,途径终南山,当时他是真的希望能有一个神仙或者是佛祖来帮他解脱所有痛苦。 午夜梦回,他也想过自己功成名就的时候再回来,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以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尴尬身份回来。 他是谁? 罪臣之子? 凉州首富? 还是…… 徐圭言的夫君? 哪个名头似乎都不如一个来长安游玩的陌生人让他舒服,至少没人认识他,他就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终南山上有一道观,不似凉州道教没落佛教兴盛,此道观内人来人往,入观居然还要排队,秦斯礼好不容易从千层台阶上爬到山顶,本已满头是汗,再看着排队人的人,便没了入观的心思。 终南山对面,可以远远眺望到武帝在位时期建造的通天佛,太阳下发出金碧辉煌的光芒。 他转头看去,苍山幽幽,长安城内的景色尽收眼底,秦斯礼眯着眼看去,街道布局整齐的如同棋盘一样,人小得和蚂蚁般大,在街道内来回穿梭。 规律的,漂亮的,一丝不苟的存在。 “这位郎君可是来这里祈福的?” 听到声音,秦斯礼侧头,一位年轻的身着青涩大袖宽袍的道士站在他身旁,道士脸上白白净净,气色红润。 “您好,”秦斯礼行过礼后直起身,“我就是来玩的,不是来……” “你为他人思虑太多了,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听到这话,秦斯礼一愣,而后轻笑着问,“何以见得?” 道士只是摇头,摆摆手走开了。 秦斯礼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许久,最后自己无奈一笑,融入人流之中一齐入了道观。 正殿内供奉着三清,两侧供侍神。 秦斯礼仰头看着他们许久,在秦家没出事前,他不喜欢求神拜佛,一入寺庙,被神明的塑像凝视,他总有一种畏惧和愧疚的感觉,明明他什么事都没做错过,为什么会有一种悲悯的感觉? 他不敢直视神明的眼。 秦家败落后,他平静地看着神明的雕塑,心中十分平静。 这一次也是,他内心毫无波澜。 “郎君,该您了。” 秦斯礼回神,拿着香跪下来,朝着神明祈求—— “我已无所求,只愿徐圭言她能在仕途上步步高升。” 他双手合十看着神明。 “从小便有人说我将来一定能当大官,那我愿用我所有的气运换她步步高升,位极人臣。” 心中默念完,他闭上双眼,恭敬地行跪拜礼。 游游逛逛,便已过了半日,日升天顶,在半山腰处,他找了家茶水铺坐下来休息。 “郎君,要喝点什么?这里有煎茶、点茶、姜茶、花茶,乳茶……郎君听您口音是本地人吧?”店小一笑着说,“您试试乳茶?胡人的玩意儿L,好喝得很。还有小食,胡饼、干果,一些炸物。” 秦斯礼听着店小一说自己的口音,不由得一笑,“煎茶,胡饼。” “好嘞,店内还有说书人,郎君是在这里吃,还是进去吃?” “就这儿L吧,也不冷。” “成,”店小一笑嘻嘻地将毛巾一甩,搭在脖颈处脚步轻快地进了店——“胡饼一份,煎茶一两——” 秦斯礼嘴角噙着笑,久违地被这种烟火气的温暖,陌生人的欢乐所感染。 夜色将至,秦斯礼随着回城的人走到了长安城西门口,他犹豫许久,还是没进去,坐到一旁的馄饨摊上,店老板的孩子跑过来问他要点些什么。 他是没什么胃口,看着那小孩想了一会儿L,“你们店有纸和笔吗?” 那小孩点点头,“收费的。” “我有银子,”说完他掏出荷包,掏出碎银子,“去拿笔纸来。” 小孩不舍地看着秦斯礼手中的银子,点了点头后就跑走了,秦斯礼把玩着银子,片刻后小孩子跑回来,规整地将笔纸放在他面前。 秦斯礼快速写了几句话,折起来,“你去帮我送信,我就给你一两碎银如何?” 小孩嘟着嘴,“这长安城这么大,我怎么知道你要找谁?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秦斯礼笑笑,“放心,,很好找,”说完在小孩耳边多说了几句,,秦斯礼摸了摸他的头,“先给你一锭,等你回来我再给你另一个,对了,。” 小孩接过秦斯礼的信,犹豫了一会儿L说,“那我要是找不到怎?” 秦斯礼点头,“是你的,快去吧。” 小孩郑重地点头, 夜色降临,长安城内,徐家出来,她没少吃酒,徐途之也没拦着,只是觉得女的锻炼,该喝就喝。 “爹,你先回去吧,我歇会儿L再回,”徐圭言走了几步,晃悠着身子,彩云扶着她,害怕她摔倒。 “你都这样了,还要去做什么?” “我有点闷,想到处走走,”徐圭言有些反胃,她憋着气,摆摆手,“不坐轿子了,容易吐,您先走吧,我今晚不回家。” “不回家?成何体统?”徐途之喝了酒后脸红彤彤的,“昨夜就在驿站睡的,怎么不回家?” 徐圭言看着他,风吹到脸上,她觉得有些舒服,有些话不由的脱口而出:“家里人太多了,我心里堵得慌。” “徐府这么多房间,你的房间也还在,那么大一间,怎么不够……”说到一半他才明白过来徐圭言话里的意思,“那你妈呢?你不管你妈了?” 徐圭言摇摇头,“不想回,现在不想回,你先回吧,”她说着就往小巷的一旁走去,胃中翻江倒海,吐在人家侍郎门口也不合礼数。 就这么着,徐圭言和彩云两人在长安城内肆意游逛。 “你去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看什么了我给你买!”徐圭言扒着彩云的肩,两人同步往前走着。 也不知道怎么的,一群小孩从面前跑过去,嘴里念着她的名字。 “徐圭言,徐姑娘,一位俏郎君在城外找你——” “徐姑娘,徐圭言,有位郎君在城外等你——” 不止一群小孩,每个小孩子嘴里都这么念着,徐圭言站定听了半晌,疑惑地扭头看向彩云,“他们是在说我吗?” 彩云也不知道,为难地摇摇头。 徐圭言蹲在地上,等了片刻,又有小孩跑过来,她抓住一个问,“我就是徐圭言,谁找我啊?” 那小孩一愣,“我也不知道,有个领头的小孩给我糖吃,让我帮忙找人。” “那领头的小孩在哪儿L呢?” “你真是徐圭言啊。” “对啊,我这么有名你都不知道吗?” “……” 夜色匆匆,长安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街巷间,炊烟袅袅,沿街的小摊贩吆喝着叫卖,醉客踉跄而行,丝竹之声从高楼传出,与街头的喧闹交错成一曲夜色中的长安。 徐圭言坐在馄饨摊前,手指轻敲桌面,看着眼前热腾腾的一碗馄饨,笑着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不进去找我,还费尽心思让小孩来找我?” 秦斯礼站在摊外,手臂抱着胸,神色淡淡地道:“在朝堂上,你被表扬了吗?” 徐圭言摇了摇头,懒懒地笑了一下:“不算吧。” 她望向馄饨摊上挂着的幡布,依旧是熟悉的字迹,连字体都没变。秦斯礼这个时候随口道:“这馄饨的口味还是老样子。” “是吗?你还记得这些?”徐圭言笑笑,低头喝了口馄饨汤。 今日早些时候,徐圭言换了一身衣裙,在长安城中闲逛,混入各家小姐的宴会之中,听她们谈笑风生,暗自揣度着长安如今的局势。她本以为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宴席,没想到竟然碰上了楚云祯。 楚家也是名门望族,楚云祯又是出了名的聪慧风雅,他被家眷簇拥着,言谈间尽是风度。宴席上,不知是谁先提起了徐圭言的婚事。 “徐姑娘,如今你功成名就,想必京中贵胄皆想结亲吧?” “听我爹说,圣上要给你赐婚真假?冯家的郎君?” “冯家的郎君?虽然是个风流浪荡子,但人还不错的……” 徐圭言笑着摇摇头。 “……你难道还想着那个秦家郎君?” “你都封了官,他呢?他现在也不过是个闲散之人,还配得上你吗?” 众人七嘴八舌,语气里带着好奇与探究,也隐隐透着不屑。 徐圭言不喜欢听这些,然而这些场合,她也无法回避。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没有的事。” 可心思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这个时候,秦斯礼在做什么呢?他会不会也在想着她? 夜风微凉,灯影摇曳,徐圭言垂眸轻笑,抬眼看着秦斯礼,忽然道:“你跟我回家吧,见见我父亲。我们的事,早晚瞒不住的。” 秦斯礼望着她,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声音平静:“你有父母可见,但我却没有。” 徐圭言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眸微微弯起,语气轻快:“那我清明的时候多去给他们烧纸钱好了。” 秦斯礼怔了怔,没说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闷,他眼神晦暗,看不清情绪。 徐圭言瞧着他这副模样,心头微微一紧,又想到今日宴席上的流言蜚语,再想到皇帝的态度,隐约有些不安。 她并不想让这些话传到秦斯礼耳朵里,更不想因为这些事和他起争执。于是她故作轻松地道:“你若觉得在这里呆着不舒服,就回凉州吧,准备我们的婚事。婚宴啊、仪式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婚礼的事,讲着讲着,自己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我不喜欢仪式,也想不到我们的婚礼会是什么样子。” 秦斯礼看着她,目光温柔,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低缓:“我也想不到。” 两人相视一笑,夜色沉静,长安依旧喧嚣。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时,皇宫深处,寝殿内灯火明亮,帷幔低垂,夜色沉静,却无法掩盖宫中暗流涌动。 圣上刚刚休息下来,步入寝殿,随侍太监已将一盏温热的茶奉上,袅袅茶香弥散在殿中。他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只留下一人跪在殿前,垂首恭敬。 那人正是今日求见的密使,一身官服未解,似是匆匆赶来,尚未整理衣冠。此刻,他压低声音,语气沉稳地说道:“陛下,凉州之事,恐怕并非您今日在朝堂上听到的那般简单。” 圣上闻言,微微抬眼,目光幽深。 那人继续道:“长安与凉州相隔千里,消息传递本就迟缓,何况——”他顿了顿,抬眸看向皇帝,语气意味深长,“若有人刻意操控舆论,断章取义,又或者隐瞒关键事实呢?今日朝堂之上,不过是几个人各执一词,几句言辞就定下凉州的结论,陛下真的可以尽信吗?” 圣上将茶盏放下,指尖轻叩桌案,声音不疾不徐:“哦?那依你所言,凉州究竟是何情形?” 那人顿时收敛神色,微微俯身,郑重地道:“臣愿将所知之事,详禀陛下。” 第69章 朝会风云喜事临【VIP】 马上就要到大朝会的日子了,每年四次——分别在正月、四月、七月、十月的朔日,文武百官、藩镇使节、外国使臣等均前来长安觐见圣上。 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四月的大朝会,在四月的大朝会上,圣上会颁布重要政策、册封诏令,处理一些外交事务,并且还会制定有关一整年的对外政策与内部发展方向。 临近四月初一,长安城热闹极了,徐圭言觉得这大朝会比春节好玩得多,丝绸、瓷器、珍珠、香料,从四方汇聚至此。五方杂处,异域商人身着奇异服饰,操着生硬的汉话,与后唐人笑谈交易。 更别提胡商牵着毛色光亮的骆驼,驼背上驮着西域进贡的宝石和香料;波斯人支起铺子,售卖着他们精致的金银器皿;大食商队带来罕见的异香和玻璃器皿,惹得贵族公子纷纷驻足;百济、新罗、高丽的使者带着贡品入宫,步履间满是敬畏。 连遥远的天竺、扶南、吐蕃、回鹘、黑衣大食,也有僧侣、使臣、商贾沿着丝绸之路、不远万里而来,只为一睹这座东方帝国的盛世荣光。 长安,天下归心之地,万邦来朝之都。 而宫廷之内,在大朝会举办期间,圣上高坐金殿,听群臣议政,制天下之策,定四海之事。 此刻的长安,便是万国来朝之地,是全世界最繁华、最强盛、最令人神往的都城。 而这一次的大朝会对徐圭言意义非凡,大朝会上,不仅要等圣上宣布顾慎如等罪人的判刑,更是自己前途的定音锤。 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她除了忙着和御史台的人梳理两州叛变的案子、审讯与案人员之外,就是和秦斯礼在长安周边四处游玩,他怎么都不肯入城,她怎么诱骗都没将他骗入城中。 李林虽然被囚,但徐圭言特别请示过,他也只是被囚在长安城内,不得离开半步,没有限制人身自由。 陆明川倒是许久没有和徐圭言见面,他自己一个人在长安城内乐不思蜀。 这日,徐圭言刚从宫里出来,便去了陆明川住的驿馆内寻他,可刚到门口还没下轿,就看到陆明川从一辆轿子上下来,身旁还有美人作陪。 徐圭言掀开帘子偷偷地看他们两人,一颦一笑皆是情愫,她在心中一个劲儿地摇头,陆明川这是被繁华迷了眼,误入歧途啊。 等了片刻后,美人离去,陆明川往驿馆内走去。 “姑娘,咱们还……” “无妨,”徐圭言三两下从轿子上跳下来,整理好衣服后走了进去。 没走几步,她便听到耳旁的声音——“不知徐刺史前来此地,是有何事与我商讨?” 徐圭言脚步一顿,转头看去,是站在阴凉处的陆明川,他手背在身后,好像是在等她一样。 “当然是朝廷内的事,”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陆明川,这人得势之后,整个人的气质愈发张扬。 他本就生得俊朗,此刻更添几分意气风发。眉眼仍是过去那副温润模样,但神色间多了几分凌厉,似是一柄藏锋已久的剑,终于磨出了光华。 他穿着一袭深色锦袍,袖口与衣摆绣着精致的暗纹,低调却不失威仪。乌发束得整齐,玉冠衬着他五官愈发清俊,目光沉稳,似笑非笑时,竟让人不敢轻易揣测他的心思。 阳光照射下,他的脸线条分明,唇角总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看似随和,实则让人捉摸不透。 昔日的沉默与隐忍早已褪去,如今的陆明川,站在人前时,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人群中,他不过是微微抬眸,便已让人不自觉屏息,生怕一个眼神落错了地方,便会被这份锋芒灼伤。 陆明川察觉到了她眼中不动声色的观察,坦然抬眼,嘴角轻轻勾起与她对视,丝毫不见怯意,甚至带了几分刻意的从容。 他微微一笑,唇角弧度恰到好处,既不轻浮,也不疏离。而后他随意整理了一下袖口,露出指节分明的手,眼中漾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并不是刻意炫耀什么,却又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站在背光处,他的五官在光影间更显立体,那双微挑的眉眼带着几分风华,与曾经隐忍寡言的他判若两人。 “徐刺史,”他淡淡地开口,声音温润低沉,恰到好处地拉近了距离,“怎么看得如此入神?” 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既是玩笑,又是试探,甚至带着几分游刃有余的张扬。 他站在那里,风姿卓然,丝毫不介意被徐圭言审视,的意气风发。 徐圭言看着他孔雀开屏的姿态,不由得笑出了声,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轻蔑与不屑,甚至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语气不急不缓,却字字如刀:“你这个样子,哪点还揽顾客的小倌儿。” 她轻笑了一声,像是讽刺,又像是失望:“你妻子知道后又该如何?她还会以为你是忠诚可靠的夫君,还是会觉得你只是个发达后就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呢?” 陆明川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可徐圭言并未停下,她微微向前一步,声音极轻,芒:“你是觉得你能赢,是吗?你觉得你做?” 徐圭言往后退了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狂妄自大的赌徒,看他将一切押在胜利的幻象里。 她也在想,一旦赌输, 陆明川收起笑容,也是,眼前这个女人她知道他的来时路,他们两个本就是出身不同的人,她是高高在上的凤凰,而他只是刚飞上枝头的麻雀。 她怎么会瞧得上他? “这场游戏还没结束,徐刺史也不要觉得我就一定会输。” “难不成你有颠倒乾坤的本事?”徐圭言眉头一挑,“李林是无辜的。” 陆明川笑笑,并不想和徐圭言争辩,“刺史刚下朝,想必还没吃早饭,不如我们一起用膳?” 徐圭言往后退了一步,“不必了,我还有事。” 说完,风一般地离开了驿馆。 陆明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四月初一,大朝会举行。 清晨,长安城内的街道依旧忙碌,商贩的叫卖声与人群的交谈交织在一起。宫城的大门缓缓开启,宫中太监开始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朝会。 太极殿巍然矗立,朱墙金瓦在晨曦中映出一片辉煌。冬日清晨的冷风微微拂过殿前广阔的丹墀,铜鹤铜龟在朝阳下泛着金光,成排的仪仗肃然而立,衣甲森然的金吾卫持戟静守,宛如雕塑。 天色尚未大亮,长安城中百官已披戴朝服,踏着晨雾缓缓步入宫城。自端门而入,沿太极殿前的广场依次列队,依照官阶高低分列两侧,文官立于东,武官立于西,品秩森严,丝毫不乱。 文官身着朱紫绯绿朝服,头戴梁冠,玉带缀于腰间,步履沉稳;武将则披金甲红袍,腰悬长刀,气宇轩昂。六部尚书、御史大夫、九卿侍郎等依次排列,宛如波澜不惊的江水,静待朝会开始。 当阳光完全升起,太极殿的铜钟开始响了几声,清脆的钟声响彻宫中,宫内再次陷入寂静。 紧接着,宫内的太监走进殿前,高声唱道:“传大朝会!” 悠扬深沉的钟鼓声随之响起,宫廷乐师敲响编钟、击鼓吹笙,声韵回荡在太极殿前。殿门徐徐开启,百官齐齐俯首,群臣衣冠如海,蔚为壮观。 巳时稍过,圣上身着衮冕、头戴冕旒,缓缓步入太极殿。李鸾徽的步伐稳重,气度非凡,众人恭敬地低头行礼。太监高声喊道:“拜——” 群臣立刻跪下,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一刻,整个宫殿都回荡着阵阵呐喊,威严肃穆。 李鸾徽坐上龙椅,群臣依次起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牛和德率先上前,奏道:“臣等叩见陛下,恭贺国泰民安,四夷宾服。” 圣上微微颔首,表示接纳。 此后,各部尚书、重臣依次上前报功。户部尚书禀告今年的赋税收入,兵部尚书则汇报边疆局势。 兵部尚书特别提到北方突厥、南方南诏的动向,战事依然复杂,边境状况堪忧。 更重要的是,兵部尚书特别提到了徐圭言在凉州、幽州两州平定一事,“启禀陛下,平定两州之事,正是我后唐强盛之象征。近日,徐圭言刺史领军,成功平息了凉州与幽州的叛乱,事态复杂,却得以迅速解决,展现了我后唐朝廷的威威不可侵犯,国威不容亵渎。” 兵部尚书顿了顿,目光扫视一圈,见众官员神情各异,便继续说道:“徐刺史不畏艰难,迅速稳定了地方局势,不仅得到了百姓的拥戴,还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藩镇首领深感忌惮。此事既彰显了我后唐的军事力量,也表明了陛下英明决策,能够及时应对危机,化解了潜在的威胁。” “此番平定,不仅后唐江山稳固,更是我朝显赫一时,民心安稳。徐刺史的果敢与智慧,实为国之栋梁,应该得到全朝的赞誉与鼓励。” 李鸾徽听罢,轻轻点头,目光如炬,示意兵部尚书继续。 他又说:“平定两州,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经过数月的战斗与策划,徐刺史不仅依靠兵力,更凭借她的智谋与应变能力,顺利化解了叛乱,展现了她过人的治军才能。此事,实乃后唐盛世的典范。” 徐圭言在队伍最后面,具体的内容她听不清,似乎前面的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而太监传话要慢些,似乎是圣上和兵部尚书说完了话,她才听到了表扬自己的事。 说实话,徐圭言有些害羞。 “此刻,凉州与幽州已成往事,百姓安居,商道通畅。徐刺史应当得到荣誉,不仅如此,此次事件的平定,也将为我朝树立起不可撼动的威信,令所有藩镇明白,后唐强盛,谁敢轻犯!” 徐圭言挺直了背。 圣上听完兵部尚书的表扬,缓缓地起身,目光审视地看向远处。 片刻后,李鸾徽微微一笑,清了清喉咙,开口道:“徐圭言,平定两州叛乱,速战速决,皆因她深思熟虑、审时度势,凭借她的智慧与勇气,不仅挽回了我后唐的局面,更稳固了西部的防线,实乃国之栋梁。”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语气愈发郑重:“此次,她立下赫赫战功,朝廷上下无人不知,她为国家与百姓做出了卓越贡献,必定不可忽视。为了表彰她的功绩,朕决定提升她的职务,授予她兵部侍郎一职,调任长安。” 这句话一出,朝堂上众臣纷纷点头。 在队伍后面的徐圭言,听到太监说这话,自己一个激灵便站起身。 “徐侍郎,请您跟着我来。” 徐圭言跟着传旨的太监往前走去,一路上,她路过许多人。 看她的目光中,有赞赏,有厌恶,还有更多的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目光。 她很激动,兵部侍郎,她才二十有四,就已经是兵部侍郎了!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汉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年十九已经有大为,她二十四岁,兵部侍郎,她已经很满意了。 过了许久,她才走到殿内,下跪领旨。 李鸾徽见到她,话锋突然一转,继续说道:“而且,朕还决定赐婚于你,与冯家郎君冯竹晋成婚,作为对你不懈努力与忠诚的嘉奖。婚事定于近日,朕将亲自赐婚,愿你二人白头偕老,合力为后唐的江山社稷尽心尽力。” 徐圭言愣了一愣,心中五味杂陈。 李鸾徽见她神色不对,背着手站在台子上,笑着看她,“如何?四海友人皆在此,他们可以为你作证,朕说话算数,赏你天下最大的婚礼,如何?” 她被架上了台子,五湖四海的朝臣在此,她不能驳了圣上的面子。 “臣——遵旨。” 奏章后,朝会进入另一环节,来自四方的使节上前进贡。西域胡商、突厥可汗、东瀛的高丽使者,带着各自的贡品,恭敬行礼。各色珍宝、香料、珠宝以及稀有物品陈列在大殿前,展现出大唐的国威与经济繁荣。 这些贡品并不仅仅是物质上的交换,更是对后唐帝国强盛与文化影响力的体现。 在使节进贡后,圣上开始听取百官的建议与奏报。 经过数小时的讨论与*奏报,圣上作出了决定,并向群臣宣布朝会结束的消息。太监宣布:“朝会散去,诸位各司其职。” 群臣纷纷行礼,退场而去。 这一场盛大的朝会,在长安这座古老的帝都中再次书写下了辉煌的一章,彰显了后唐的国威强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朝会结束的钟声回荡在长安的大街小巷,而秦斯礼却并没有被宫中的喧嚣所打扰。他依旧专心致志地在自己的屋内布置着一个小小的惊喜,屋内弥漫着新鲜的花香,温暖的灯火将四周照得如梦如幻。 各色的锦缎、鲜花和喜庆的灯笼摆满了桌子,每一处细节都透露着他对她的心思,虽然他们两人都不喜什么仪式,但也要正经地成婚才好。 秦斯礼一边调整着一盏宫灯的位置,一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脑海想象着她看到此情此景的模样。 然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斯礼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皱眉,看到进来的人后才开口问:“怎么了?” 宝盖气喘吁吁地推开门,眼中带着一丝慌乱和不安,似乎有些迟疑地站在门口。 见到秦斯礼的目光,宝盖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道:“郎君,不好了……” 秦斯礼迅速放下手中的物件,走向宝盖:“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发生什么事了?” 宝盖吞吞吐吐地开口,语气中满是犹疑与不安,最后还是尴尬一笑,“不是坏事,是好事,徐姑娘,她……她现在是兵部侍郎了!” 兵部侍郎? 秦斯礼一愣,在大朝会上宣布这件事,对徐圭言是件好事。 可是…… 这也太快了,从凉州刺史到兵部侍郎,还不过一年,她升到这个位置…… 不稳妥。 宝盖看着郎君思考的模样,还有一句话他想说,可看着郎君忙活了一整晚的屋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还有事?”秦斯礼扭头看着他。 “嗯……我……”宝盖犹豫着要不要说,圣上赐婚徐圭言,和冯竹晋成婚,这件事他该怎么说?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自己郎君还被蒙在鼓里…… “其实,圣上还说,徐圭言要和冯家郎君……” 宝盖话没说完,有人推门而入,“秦斯礼,你躲在这里这么做什么?” 徐圭言话音落,她才发现屋内装扮不似平日里的模样,有些惊喜,却来不及笑,她盯着宝盖,缓步走到他身旁,用力拍了拍了宝盖的肩膀,“我想和你家郎君说几句话。” 宝盖一个哆嗦,点点头,“好好好,徐姑娘你们聊……” 他缓缓退了出去,心中那块大石头却怎么都没法落地。 第70章 旧人新事乱纠缠【VIP】 宝盖离开后,秦斯礼看着徐圭言满头大汗,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徐圭言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后,感受到身旁无法忽视的目光,她扭头对上秦斯礼的眼。 他一副你不是有话要说的神态,徐圭言放下茶轻咳一声,眼睛一瞥,“房间是你装扮的吗?真好看。” 秦斯礼垂眸轻笑,又抬眼看向徐圭言,“是,可还满意?” 徐圭言郑重地点头,“特别满意,”她顿了顿,“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啊?” 秦斯礼不可思议地看着徐圭言,“我们不是要成婚吗?没有对外的仪式可以,我们两人之间,还有要有点仪式感的吧……我害怕你翻旧账,说我娶你的时候既没有聘礼也没有婚宴,更无旁人见证,这可如何是好?” 徐圭言听着他这话,又想到了自己和冯竹晋的婚事,脸色突然一变,站起身来四处看看,这里翻翻,那里瞧瞧,最后走到他身旁,严肃地说:“本来我觉得仪式不重要的,我们两个让天公为证也没关系,但是……” 徐圭言坐了下来,“圣上擢我为擢兵部侍郎,身份不一样,要求自然不一样了。” 秦斯礼微微蹙眉。 “你得八抬大轿娶我,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说我一个兵部侍郎,娶亲就这么寒酸,对方还是凉州首富呢,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秦斯礼眉心舒展开来,“这简单,聘礼、彩礼我都会备好,风光地让你嫁进秦家来。” 徐圭言点头,“那你快回凉州准备吧,准备好了聘礼后,我们就成亲。婚后……你要是觉得住在长安别扭,那你住在凉州亦或者是其他地方都可,就是我费事去找你罢了。” “哪有成亲的夫妻不住在一起的道理?”秦斯礼的觉得好笑,“婚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徐圭言还是点头,一点激动的心情都没有,“好。” 秦斯礼笑着看她,她不苟言笑、心事重重的模样让他觉得有些反常,“上一次我们要成亲的时候,都没见你如此严肃,这回怎么了?” “正是明白婚姻大事不是儿戏,所以才要认真对待,当时年纪太小了。” 这话也是,两人都经历许多,不是纯洁无暇的少男少女了,不过还好,他们之间的因缘咩有混杂任何利益,纯粹地想和眼前人共度一生而已。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徐圭言拉着秦斯礼,“撞日不如择日,今日我们就先办个礼吧?礼成后你我就是夫妻了,如何?” 秦斯礼一愣,“这也太快了吧?还没有婚书,也没准备合卺酒……” “我们都已经浪费这么长时间了,现在就不要管那些了好不好?” 徐圭言说完后,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秦斯礼仰头看着徐圭言,他觉得她拉他的手又紧了一下。 “我等待这一刻很久了,秦斯礼,我们错过太多了,别再浪费时间了,好吗?” 他注意到她鼻尖有些红,眼底也泛起了泪光,她蹲坐在地上,“我现在就不明白,我这么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圭言……”秦斯礼顿在她面前,关切地看着她。 她仰着头,略带委屈地说:“我以为我努力当个好官,拼命护城,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是我升官了,但是我还是没能力得到我想要的……” 徐圭言唉叹了一口气,“我们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快行礼吧,礼成后,你我就是夫妻,可好?” 秦斯礼不明白徐圭言突如其来的悲伤是从何而来,但他也没反驳,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离开她的这几年里,秦家的倾覆让他一直逃避长久的感情,在凉州那个地方他可以忘记一切。 现在他也不想浪费时间,他给了她再次进入自己生活的机会。 礼成后,两人静默许久都没说话,莫名的悲寂的氛围在两人之中扩散,最后还是秦斯礼拉着徐圭言,“走吧,春日河水解冻,我们去钓鱼?” 河边人不多,那些人身旁跟着小厮和丫鬟,只有徐圭言他们两个人身后空荡荡。 “我这些年走了不少地方,还去过阿拔斯……” “波斯?”徐圭言重复了一遍,“听说那里的男女都蒙面……” “不,只是女人,女人戴遮面纱,他们念《古兰经》,他们的使者在武帝时期曾经来过后唐,岭南道那边很多人都在念《古兰经》……” 徐圭言的目光不由自主滴飘向悬浮在湖面的鱼竿上,耳旁是秦斯礼的絮絮念。 点的故事,”徐圭言打断了秦斯礼的念叨,“这些都太无聊了,老生常谈。” 说,“倒是有一个故事,你可能没听说过的。” 徐圭言侧身看他,“说说看?” “唐朝开元年间,后,长安城中商贾云集,四方使节络绎不绝。其中,来,他们带来了奇珍异宝、骆驼马队,也带来了 在西域与后唐交界的某座边城,有一位名动瑰。” 听到这里,徐圭言哈哈大笑,“长安玫瑰,这名字可真俗气。” 秦斯礼不置可否,嘴角带笑着,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她原是将门之后,自幼随父亲镇守边疆,兵法骑射无一不精。她手握军权,统领城池,使得边境安稳,商道通畅。然而,她虽战功赫赫,却因身居高位,始终未曾婚配。 有一日,阿拔斯王朝的使团途经此城,队伍中有一位剑客,名为流云。他并非寻常随从,而是阿拔斯王室麾下的护卫,擅长弯刀骑战,曾在撒马尔罕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他并未像其他使者一般恭敬行礼,而是用深邃的眼神打量着这位传闻中的“长安玫瑰”。” 故事到了有趣的地方,徐圭言扭过身子看着秦斯礼,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在一次边城设宴中,流云向她敬上一杯香料酒,朗声道:“听闻后唐女子多才多艺,可曾听过我们阿拔斯王朝的《千夜之乐》?” 长安玫瑰微微挑眉,接过酒杯,淡淡一笑:“听闻阿拔斯男子亦擅骑射,不知是否能与我较量一番?” 众人哗然,这分明是挑战。流云眼神微亮,竟也毫不畏惧,拱手道:“若能赢得将军一笑,便是我此生最珍贵的战利品。” 于是,边城的校场上,后唐的女将军与阿拔斯的剑客展开了一场比试。长安玫瑰策马弯弓,箭无虚发,而流云则驭马挥刀,快如流星。两人势均力敌,最后在夕阳下相视一笑,彼此心中已然明了——他们是天涯的知己,是命定的对手。 然而,这段异国情缘却遭到了阻碍。后唐的权臣们认为她不应与异国男子过从甚密,而阿拔斯王朝的使团首领也警告流云:“你是阿拔斯王室的剑,不可为一朵玫瑰停留。” 面对世俗的阻隔,长安玫瑰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英勇,她爱世俗的一切,权力,欲望,金钱,名誉。 她对这些的渴望超过了对流云的喜爱,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而流云则向王室请求,他什么都不要,只要留在长安就好。 王室的人问他:“她为了那些放弃你了,你不生气吗?” 流云坦然地说:“我爱她,所以不想让她为难,我无条件接受她的任何选择。” 王室的人嘲笑他无知,嘲笑他愚蠢,长安玫瑰爱的根本不是他,是他的地位和权势,所以他们剁了他两只手的拇指,留没有任何本事的他在后唐。 故事讲到这里,秦斯礼停了好久。 徐圭言拧着眉头问:“然后呢?你快说啊,然后呢?” 秦斯礼笑笑,“然后长安玫瑰见到了他,看到了他惨败的模样,长安玫瑰说,’你配不上我,但是我可怜你,你可以来我府上做工。’流云听到后,愤怒、悲痛,最后,他还是甘愿成为了长安玫瑰的奴隶,放逐了自我的一生。” “然后呢?” “没了。” “呵,这个流云就是蠢,如果是我,我就会到王室,夺了王位后,再向后唐的皇帝要长安玫瑰……不过,离开后唐的玫瑰就不是玫瑰了,可能就是凋零的玫瑰了。” 秦斯礼看着她嘟囔的模样,微微一笑,“那你说,那个时候,长安玫瑰甘心成为流云一个人的玫瑰吗?” 徐圭言摇头,她看向秦斯礼,突然明白了这个故事是在点她,扔开手里的鱼竿就朝着秦斯礼头上打去,“你家出事又不是我干的!干嘛这么影射我!?再说了,你是我的奴隶吗?” “成为我的奴隶怎么了?浮玉、彩云、半乐哪个过得不好!?” 秦斯礼被她打着,嘴里哈哈大笑,“你不是嘴上贬损我就是动手打我,我不是你的奴隶是什么?” 又打了几下,徐圭言放下手,看着秦斯礼,不知道怎么地,忧愁的情绪从心底中油然而生。 鱼是一条都没钓到,还丢了鱼竿。 秦斯礼送徐圭言到长安城门口,不知道城中有什么事,一列列马车拖着成百上千的箱子在街道上驶过。 “这是哪家人有喜事了啊?” 路过的人纷纷议论,就连徐圭言和秦斯礼也停下了脚步,“这么大阵仗,公主娶亲也就是这个待遇吧?” 徐圭言念了一句,而后拉着秦斯礼的衣袖说,“看到没,你给我送聘礼的场面,可不能比这个差。” 秦斯礼哈哈一笑,“没问题,十里红妆,总可以吧?绕着这长安城三圈如何?” 徐圭言眉头一挑,双手抱胸,十分神奇的模样。顾慎如被抓后,那些被他吞下的财产又回到了秦斯礼手中,他只比之前更富,不会更穷。 “这不就是冯家的喜事吗?圣上赐婚给冯家。” “冯家和谁啊……” 听着身旁人的话越说越离谱,徐圭言一下子没了好脸色。 “徐家啊,就是礼部尚书,徐尚书……” “他女儿吗?” “听说好像是的……” “哪个女儿啊……” 徐圭言拉着秦斯礼从人群中往后退,秦斯礼也听到了那些人的话,“你家有喜事?” 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头,拉着秦斯礼一边走一边说:“我弟弟妹妹很多的,谁知道我爹把哪个女儿买给了冯家呢……冯家现在就剩下一个冯竹晋了,这是圣上心软,徐家有我和我爹,冯家攀附上来,给他沾沾光……” 两人走出了人群之中,出了城门,徐圭言紧紧拉着秦斯礼的手说:“我妹妹都要嫁人了,我身为徐家的老大还未成婚,这不合规矩,所以你要快点回到凉州,给我下聘书,带着十里长街都装不下的聘礼来找我,到时候我就请圣上下婚书……” “好,我会回去准备的。” “然后我再让圣上给你个一官半职……你不想入仕也没关系,婚后你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好吧?” 秦斯礼看着她笑了笑,抬头看到粉色彩霞在天边,眼前的人又是那么真切,一切都唾手可得。 “好,明日我就启程回凉州。” 徐圭言点头。 他摸了摸她的发,而后转身离去。 秦斯礼走了几步,转头看去,徐圭言仍在原地,他挥挥手,转过身来,笑得开心。 而徐圭言脸上的笑容随着秦斯礼的远去,渐渐消失不见,最后转变为腾腾杀气。 冯竹晋从府中走出来,还没上马车,一记闷棍打了过来,旁边的小厮和丫鬟看到后已经,众人正要动手的时候,冯竹晋看清了来人,挥挥手,什么话都没出口,第二记闷棍又打了下来,伴随着徐圭言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都还没答应呢,你怎么能给我送聘礼!?谁给你的胆子给我去送聘礼的!?” 旁边的小厮和丫鬟们也都认出来了,来人正是徐圭言,徐侍郎,没人敢动,只好看着冯竹晋被徐圭言暴揍。 “别打了,徐圭言……别打了!圣上都赐婚了,逃是逃不掉的……” 冯竹晋心中直打转,他以为自己主动些会让徐圭言好受一点,没想到招来一顿毒打,真是得不偿失…… 家中有一悍妇,他今后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等徐圭言打累了,冯竹晋坐在地上也气喘吁吁地看着她,“你累了吗?我也累了,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徐圭言靠在马车边上,挥挥手。 “去,端两杯茶出来。” 冯竹晋说完,一旁的小厮也扶着他站起了身。 徐圭言喝了一口茶,她看着冯竹晋上了马车,又拉住他的衣角。 “你先别去徐府,我和你有话说。” 冯竹晋吓得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峰回路转暗潮涌【VIP】 秦斯礼离开长安,启程回凉州那日,徐圭言亲自去送他。 “回凉州路途遥远,你要多带些吃食才好,”徐圭言从自己的马车中掏出一个大包袱,里面都是她自己精心挑选过的食物。 秦斯礼接过那个包袱,还挺沉,看也没看就放到了马车上,“想必都是你爱吃的吧?” 徐圭言笑笑,“是,你爱吃的我也准备了,就是怕你路上不够吃,所以也带了很多我爱吃的长安小吃,穷车富路。” 秦斯礼点头,抬起袖子,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纸:“良辰吉日我也算好了,你看看吧。” 徐圭言看着纸上的内容和字迹,“这怕不是那终南山道观上老道士写的?”她笑笑,“这都你算了?还有什么是你没算的?” “你选一个日子吧,来去路途遥远你也说了,我这一回一返,也数月有余,就怕这长安如同台上宫阙,天上一日,地下便一年。” 徐圭言听得云里雾里,听这话的意思是,夜长梦多怕出了乱子,可又像是在暗示她什么。徐圭言拉着他的衣角,“长安本就是权力中心,事情复杂……圣上虽封了我为兵部侍郎,但其实我更想回到凉州,凉州刺史,你做我的副手,这日子想想都觉得快活。” 秦斯礼眯了眯眼,看着她笑了一下,“那你打算回来?” “是,我想回去。” “真的?” 秦斯礼认真地看着她,凑近她,打量她。 徐圭言往后退了一步,这话问得她心虚——兵部侍郎和先前的户部校书郎职位上可是天差地别,兵部侍郎可是有实权的,她真是疯了才会凉州,可为了稳住他,徐圭言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真的。” 秦斯礼直起身子,“那就好。”他轻拍了一下徐圭言的肩膀,“那就好。” 徐圭言觉得秦斯礼怪怪的,她瞥了一眼一旁的宝盖,他急忙低下头,偷偷摆手。 那日她离开后,和冯竹晋谈完后,专门回头去秦斯礼住的地方找宝盖,威胁他不让他说出自己现在的情况。 “我和你家郎君本就是要在一起的,现在是出了些差错,你可不许添乱!” 宝盖看着咬牙切齿说话的徐圭言,小心翼翼地点头,“奴才明白……” “既然你知道我是中意你家郎君的,你家郎君也喜欢我,所以呢,为了我们的日子都好过,你最好还是别让你郎君知道我被赐婚的事,懂?” 宝盖如捣蒜一般地点头,“懂懂懂,侍郎您放心,我懂。” “你记着就好!” 徐圭言恶狠狠地说完后就走了。 今日,徐圭言又恶狠狠地看过来,宝盖实在是受不住,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她赐婚的事,单单瞒着秦斯礼一个人? 徐圭言做得到吗? 宝盖看向满脸是笑容的郎君,心中无限感慨,平日里那么机灵的郎君,怎么在这件事上糊涂了? “不用送了,你回去吧,”秦斯礼上了马车,叮嘱徐圭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好好照顾自己,还是那句话,长安城水深火热,你要步步为营。” “好了,我知道了,”徐圭言朝他挥手,看着秦斯礼的马车随着人海消失在树林之中。 这一瞬间,她吐出一口气,这几日小心翼翼生怕出了错,崩得紧的弦缓缓松开了。 宝盖坐在马车上,一旁是车夫,他嘴里嘟囔着,想喝郎君说实话,可看着郎君那张春风得意的脸,他又说不出那些生硬的话。 可走了没多久,秦斯礼撩开帘子,修长的手指紧拉着帘子,声音冰冷,“掉头去终南山。” 宝盖同车夫对视一眼,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秦斯礼松开了手,帘子落下来,他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过了片刻,马车停下来,掉头转向,在密林中朝着终南山的道观直奔而去。 回了兵部的徐圭言刚换好官服就听到外面有人禀报——六皇子李起云来了。 徐圭言拍了拍衣袖,思索片刻后,才从偏厅内走出来,看到李起云行了大礼。 她是真的不怎么喜欢李起云,从家世到性格,玩玩可以,但是真遇到了利益相关的事,她不想和她有半分纠葛。 这次回来,忙公事,她不想见任何人。 李起云送了几次请帖,她都假装没看到,和秦斯礼出门玩,上朝、办公,一点时间都留不出来。 是说那些,他想留在长安,他想得到圣上的认可,他…… 徐圭言知道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也知道皇子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他一直都被身上偏爱,和他交好没错。 ,圣上的底线。 所以皇子并不能到六部,李起云大大方方地来了,旁人提醒了一句,他只是瞧了那人一眼,自顾自地坐在榻上喝了几口茶。 除了兵部尚书,,都在兵部殿内。 “不知皇子来这里是有何说,“就算是有事,也应先请示圣上,,劳您大驾,兵部不敢。” 李起云看着她冷哼一声,“徐侍郎,旁的事我没有,我是来找你的。” “如果是公事,您不应该来这里,如果是私事,您更不应该来这里。”徐圭言冷漠地说,她现在是兵部侍郎了,从前那些因为利用而产生的似有似无的情愫该断则断,他不能把她当一个女人看,而是应该当做一个侍郎来看。 李起云听到这话也明白了徐圭言的意思,低头将茶杯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他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转瞬间抬起头,他看着她:“我懂徐侍郎的意思,我们是旧交,你升官了我还没来得及庆祝,这不是托人给你们送了些礼物。” 他顿了顿,站起身来,“当然,也算是公事,你若是不愿意腾出时间来私下里听我说,那我就在这里说,你被赐婚于冯家,冯家本就是护城有功,理应提拔他。” 李起云走到徐圭言身侧,“所以我向圣上请示,让父皇赐婚你我,同皇家沾亲,这才是真的荣耀。” 徐圭言听着就想笑,“六皇子,您已封藩,迟早是要离开长安的,我又是在长安做侍郎,新婚夫妻就要异地,我怕是不习惯。现在冯家虽然不见冯将军,但冯竹晋好歹也在长安,这才是夫妇双双把家还。” 一句话里三个意思,先是暗示他是藩王,挣不来皇位所以迟早要去藩地;又说他赖在长安不走,留在长安名不正言不顺;冯竹晋虽然官位小,但是两人是同路人,活在长安,给皇上卖命,给未来的皇上卖命。 最后一个意思,她和他不是同路人,她也不觉得他会成为未来的圣上。 李起云仰头大笑,都笑出了眼泪,徐圭言是个势力的人他知道,全长安城的姑娘都没她势力,可她心也太狠了吧? 人太狂,会吃亏的。 前脚利用完他,现在就要甩开? 没这么容易。 况且,他可是皇子,皇位一日没定,谁都可能是赢家,她这么对他,不怕日后站错队? “怪不得,我父皇说你配不上我,原来是这样。”他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慢腾腾地往外走着。 “那我就在这里祝徐侍郎步步高升,直上青云。” 语调拉得长,回荡在殿内。 徐圭言就是觉得晦气,一伙人散了后,她回到兵部府衙办公。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狱中幽暗,潮湿的石壁渗着冷意,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变得迟缓。 顾慎如低头看着手中的馒头,外表普通,甚至有些干硬,他拿起来咬了一口, 那口不大不小,牙齿传来微妙的触感——他掰开馒头,果然,它内部藏着一张极薄的纸条。 他低下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展平那张小小的信笺,冷硬的字迹映入眼帘: 【凉州已打点,多了一人助力,然有条件。 另,徐圭言近日放松警惕,整顿兵籍、审核战功、查验军械,似已不再关心此事。】 顾慎如盯着这寥寥几行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终于以为自己赢了,所以才会将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投入到那些繁琐的兵部事务中去。 军械、战功、兵籍……无非是些例行事务。她终究还是低估了他的影响力,也低估了凉州那些人对他的忠诚。 “好,很好。”他缓缓点头,头靠在墙壁上,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而后他将纸条揉碎,随手塞回馒头中,大口一咬,纸条随着馒头变成碎末吞咽入腹。 不能开心太早,他闭上眼,眉头一蹙,想到了那两个他亲自放在眼皮子底下的人——冯知节与冯淑娇。 他们是如何被带走的?如何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逃出了他的掌控? 他向来不信命,可这一局棋,他偏偏栽了。而如今,他在暗牢之中,而他们在外头杳无音讯。 想到这里,顾慎如眼神一冷,握紧了手掌,心中杀意渐起。 冷翠竹,劳光彩。 夜色沉沉,河东道慈州的轮廓在遥远的天际微微浮现,马蹄声在官道上疾驰而过,裹挟着夜风的冷冽。 冯知节策马在前,衣袂翻飞,眉宇间尽是凝重之色。冯淑娇紧随其后,虽然体力不及兄长,但也咬牙坚持,丝毫不敢放松。他们已经在路上奔波数日,风餐露宿,只为尽快抵达长安。 他们必须抢在一切发生之前。 顾慎如的计划,他们已窥得一二,越是深入了解,越发觉得背后暗流汹涌,牵涉甚广。 这不仅仅是一场谋反那么简单,而是牵扯到了凉州、兵部,甚至朝廷中的高层权力角逐。若他们再耽搁,长安将迎来一场惊天风暴。 “父亲,”冯淑娇忍不住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焦急,“我们真的能赶得及吗?” 冯知节沉默片刻,目光坚定:“现在徐圭言被封为兵部侍郎,还没出现反转,一切都来得及。” 他们不仅知道顾慎如的计划,更知道某些潜藏在暗处的隐秘力量已然蠢蠢欲动,甚至连徐圭言都未必察觉。 冯知节深吸一口气,冯淑娇看了一眼父亲,什么话都没说。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 夜深沉,阴冷的潮气弥漫,墙角的铁链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此时,狱卒缓缓推开牢门,一个身影踏入其中,手中提着沉重的木箱,箱盖一掀,露出了里面森然的刑具——长鞭、拶子、铁锥、夹棍,还有烧得通红的烙铁,映出幽微的光。 狱卒将箱子放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审问开始。” 李林望着那些刑具,整个人像是被冰水泼了一样,瘫跪在地,双腿发软,止不住地颤抖。他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半个字。 第72章 深夜入宫访真龙【VIP】 夜色沉沉,灯火映照在长安的街巷间,酒肆之中笙歌鼎沸,金樽玉盘交错,丝竹声缠绕在微醺的人群之中。 徐家的婚事定了下来,满城皆知。可当事人徐圭言却对此不上心,仿佛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整日除了去兵部府衙处理公事之外,府内的任何事她都不过问,只是嫁衣做好后试穿了一次。 而此时,冯竹晋端着酒盏,衣衫微乱,半倚在雕花栏杆上,望着堂内来往的客人。他现在已经是长安城中文名远扬的纨绔——衣袍用的是最上等的湖缎,月白色的锦衣用金丝绣着缠枝暗纹,袖口宽松,显得松散而懒懒散散。 他的侍从喜财见状,低声劝道:“郎君,别喝了,万一被徐家人看到你这般花天酒地,怕是不好……” 冯竹晋挥手,不耐烦地道:“我花天酒地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徐家人怎会不知?既然知道了还要和我结亲,无所谓了。” 说话间,不远处,包厢的门帘被人撩开。 一阵穿堂风扫过,冯竹晋斜躺在榻上不由得打了一哆嗦。 紧接着徐圭言大步踏入,神色冷淡。冯竹晋抬头,看见她,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你怎么来了?” “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喝酒?”徐圭言一把将他从席上拽起,目光沉沉,坐在他身侧,“我每天忙公事,你挂个虚职的名儿L,怎么好意思在这里吃酒?” “徐圭言,你我都说好了要做戏,不互相干涉彼此的,你管我喝酒做什么?我那个是虚职,那也是我爹给我安排的,你爹给你安排了吗?” 说着话,冯竹晋坐正身子,“你这种根正苗红的人,本来就和我不一样,你忙你的去,成婚那日你现身一下就可以了,管我做什么?” “你现在这样,是扫了圣上的脸面,”徐圭言看他醉醺醺的模样还往嘴里灌酒,抢走就被扔到一旁,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明白,耐心地说:“圣上赐婚你我,理应开开心心接受,你来这里喝闷酒,旁的眼睛那么多,明里暗里谁知道你做的事、说的话,传到圣上耳中,这可如何是好?” 冯竹晋眯了一下眼,身子有些晃悠,徐圭言怕跟他讲不清道理,起身站在榻子上,打开了窗子,风灌了进来,冯竹晋扭头就想骂徐圭言。 徐圭言盘腿坐在他面前,“清醒点没有?你爹好不容易给你谋了个差事,你现在这么做,这个位置你站得稳吗?” 冯竹晋睁开眼,看着徐圭言的脸,“我爹至今生死不明,我姐的下落也是个谜,你让我高高兴兴成亲,这说得过去吗?” 他有些晕,身子歪七扭八的,头一偏,看到了对面酒肆楼阁的人。 冯竹晋嗤笑一声,拉住她的手,声音低哑:“徐圭言,我是个废物我知道,但我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他顿了顿,“你有心上人,你想为了他守身,我能明白。但好歹你还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我呢?我爹,我姐,他们到底是死是活?” 徐圭言沉默了片刻,任由他拽着自已的衣袖。 冯竹晋忽然红了眼眶,情绪在一瞬间崩溃。他声音哽咽:“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自已有一片天地,可我呢?我需要父亲,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我也不想证明什么,我只想荣华富贵过一生。” 徐圭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奈地叹了口气。冯竹晋再也忍不住,一下子紧紧抱住她,低声抽泣。 隔着一条街,对面酒肆的二楼,秦斯礼看着他们相拥的身影,神色一片冷淡。 他不觉得徐圭言的选择意外,也并非自已胡思乱想。 他太了解徐圭言了。 当初那夜,他与陆明川、顾慎如共饮一席,顾慎如试探过他,想要拉他入伙,但他拒绝了。 顾慎如嘲弄地道:“你好好想想。她要是真选你,早选了,不会拖到现在。”他又道:“你也别觉得亏*欠她,谋反一事让她加官晋爵,你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秦斯礼眼眸越发冰冷,举杯饮尽烈酒,嗓子像被火烧一般。 回到长安后,宫里旧友暗中递来密信,提醒他局势未明;陆明川亦来找他,言辞含蓄。 但他都没当回事。 片刻后,他手里的瓷杯发出一声脆响,裂了个粉碎。 冯竹晋举起酒盏,言,为什么非得是他?” 徐圭言沉默,把玩着酒盏,,他们都说是我抛弃了他,我没有,我那么做是怕不得已,局得,或许是有的……” 冯竹晋撑着头,傻傻地笑:“所以你是因为愧疚?你爱他吗?” 徐圭言盯着酒杯,想了许久,喃喃道:“看不到他的时候就不爱,看到了他,心里的念头就压不住了。” 她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喜欢他, “可看不到他,顿,“就觉得他是在远行,走在丝绸之路上,悠然自得,没有我, “为了这么一个人,值得吗?”冯竹晋又到了一杯酒,换了一个姿势斜躺在徐圭言面前,“他成分可不好,家族里都是罪臣,如果再出事,你可是会被牵连。” 冯竹晋罪得很了,但是他知道,对面的人没离开。 他也不喜欢徐圭言,他更不喜欢秦斯礼,听到他们的故事也是极其偶然,此刻邪念触发,都说情比金坚,他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眯着眼睛,又看向徐圭言,带着几分醉意,声音低哑:“他有没有你,可以过得好。你有没有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那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已?” 冯竹晋放下酒杯,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徐圭言的脸颊,手感不错,他手指摸上去,“你我成婚,正经过起日子来,不能说是强强联合,但我也心甘情愿做一个不干涉你前程的夫君,他能吗?” “而且我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污点……” 他捧着徐圭言的脸,“为什么我不行啊?为什么一定是他?他能帮到你什么呢?这些日子你苦心孤诣地瞒着他,哄着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如果他真的爱你,他应该体谅你,不会因为你我成婚之事就和你分开不是吗?” “你心底里觉得他没有那么爱你对吧?皇权和感情,你笃定他不会反,不会站在你这边等你、同你一起反抗,你知道他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就想顺势而为,平平安安过日子对吧?所以你决定一个人扛下来,那为什么呢?” “他值得吗?” 徐圭言怔怔地望着他,心里浮起一丝动摇。 对啊,为什么要勉强自已?荣华富贵不好吗? 他值得吗? 冯竹晋的脸越来越近,两人的呼吸交错。 而街对面的秦斯礼,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随即,他猛然站起身,低头看着自已掌心的血迹。瓷片扎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桌面上。 他冷笑了一声,甩袖离去。 月光凄冷。 街道上人越来越少,宵禁时间要到了。 马蹄声在街道内响起,清脆又激烈。 浮玉刚从长安军营出来。 自从来了长安后,他便被分配去了军营之中,跟着有名声的前辈学习,过了半月有余,他才从军营内出来。 本来打算出营后去徐府拜访徐圭言,可先收到了将领的拜帖,他才先去赴宴。 酒过三巡后,察觉到气氛不对。有人有意无意地试探他的立场,“浮玉将军是平定过两州谋反一事的人,那我很好奇,您到底如何看待藩镇一事的呢?” 这问题太直接了。 浮玉本不懂官场那一套,但想到徐圭言的叮嘱——酒桌上谈的事比在朝堂之中谈的事要重要得多,请君入瓮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要让对方觉得你和他是敌人,但也不要让他觉得你们是朋友。 更重要的是,要搞清楚酒局上所有人的元素。 简单来说,你是谁,对方是谁。 你能给对方带来什么——这决定了你的答案;对方能给你带来什么——这是提问者发问的底层原因。 “自然是希望国泰民安,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不想表态的时候,就说结果,不要说方法——朝廷上的人每一个人不想要得到好结果,没有一个人不想要功绩,所以只说结果。 众人哈哈大笑,提起了他过往做奴的那些事。 浮玉也不在意,他本就不是那种摆弄权术的人,如果他没有完美的回答,那就做一个真诚的人——坦然地说自已的一切。 宴席结束,他起身去后院。夜色下,雕栏玉砌,红烛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酒香。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一个窈窕女子缓缓走来,衣袖轻扬,眼波流转:“郎君,可要人伺候?” 说完,那女子便蹲下身子来,抬手就要扒浮玉的裤子。 浮玉眯起眼,打量她一瞬,猛地伸手,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拎起,冷声道:“谁派你来的?” 女子面色一变,什么话都不说。 浮玉松开了手,“我就当你没人指使,走吧。” 女子低头道谢后走开了。 再回到宴席上,他们有聊开了徐家和冯家的联姻。 浮玉本来没在意,多听了两句后,才发现了不对劲。徐家,是徐圭言,冯家,是凉州的那个冯家。 他们要成亲? 浮玉心中一惊,这帮人在这里议论,他们不是知情人。 马蹄声在街道内回响,浮玉到了徐府门前,没来得及想,下了马就去敲门,抬起手来,他想了一下,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放下了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阴暗牢狱之中,李林已经被审讯一轮了。 他拖着惨败的身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地面上有干草,他想拿起来放在身后没有那么冰冷,但是他没有力气了。 “谋反一事,你还不承认吗?” 对面的人低头看他。 李林嘴角都是血迹,他抬起头,眼角淤青,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不会承认……我没做过的事。” “那谋反的事……徐圭言,徐侍郎可曾有参与过?” “我们……”他咬着牙说,感觉自已要从墙壁上滑下去,手努力撑着地,让自已不要倒下去,“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审问的人满意点点头,但凡这里李林说一个“没有”那就算是承认他自已谋反的事了,这个情况下,他能说出严谨的话,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那你好好想想,明日我们再来。” 那人说完后就走了,李林睁不开眼,全身都疼,疼到他麻木,靠在墙壁上。 看今日这个情况,他知道自已完蛋了。 敌人太凶狠,他斗不过。 他扭过头去,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就那么睡了过去。 墨色天空下的太极殿十分庄严,窸窣的脚步声响起来,兴庆宫内灯笼随风摇曳,宦官拎着灯笼来回巡逻。 “王公公,外臣有急奏,麻烦您通报一声。” 那位名叫王公公的太监扭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现在什么时辰?这就急奏了?再等等吧!圣上才睡没多久。” “那人……那人说,要是现在不见她,她就会闯进来。” “还有此等无理取闹之人?”王公公眉头一挑,“让她等着,只是皇家净地,他怎么能如此胡闹?” 汇报那人只好退下。 王公公站在门前,又眯上了眼,眼前池塘内水波荡漾,月光照下来,十分漂亮。 可再漂亮的风景也有看腻的那一天,王公公打了个哈欠,突然觉得眼前一阵风刮过,他缓缓睁开眼,吓得急忙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何人!?怎么能闯进来。” “求您网开一面,再不见圣上,就有人要死了。” 说完,徐圭言跪在地上,使劲磕了几个头,她脸上都是汗,满眼的焦急,“求您让我现在见圣上,我有要紧事要说……” 是个女人,王公公又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事这么急?” “严刑逼供,与两州谋反一事有关。” 王公公看着她跪在地上,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门,蹲下来说:“圣上还没起,你要不再等等?奴家现在进去,打扰了圣上,扰了圣上的清梦,就算是有关人命的事,圣上心情不好,怕是适得其反。” 徐圭言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满眼绝望。 她太蠢了,怎么能用人命去试探敌人。 王公公站起身,仔细打量眼前女人身上的官服,想必是刚晋升的兵部侍郎,他爱叹一口气,“我也只是一宫的太监,您……” 这时,他身后的门被拉开。 李鸾徽披着外衣。 “怎么才来,我等你很久了。” 第73章 血书死谏心无愧【VIP】 三日前,太极殿。 殿中金炉香烟袅袅,李鸾徽端坐于御座之上,眼神深邃如渊,端详着案几上的两份供词。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烛火跳动,映得龙案上的字迹明灭不定。 顾慎如跪伏在殿前,神色沉稳,却藏着一丝隐忍。他的声音沉缓,却带着隐约的愤恨:“臣对圣上忠心耿耿,何曾有谋逆之心?臣的女儿顾书意自幼聪慧,参加秋闱上榜,臣送她入京参加科考,本欲为朝廷举才,未料途中遭人劫持,我们一家四散,她至今下落不明。” 他抬头,眼中浮现悲愤:“更何况,这场谋逆之中,竟有兵部侍郎徐圭言的身影!臣不敢妄言,但所掌握的线索,已能指向她在其中的微妙关系。” 话音落下,殿内气氛陡然凝固。 李鸾徽眉头微蹙,手指轻叩御案,沉思良久。 他扫了一眼供词,一份是徐圭言上呈,言顾慎如阴谋已久,潜藏暗桩于军中,欲谋大事;一份则是顾慎如亲自陈述,言自己被诬,被绑后不得已压在幽州,且女儿失踪,反遭贼人算计。 两份供词针锋相对,可关键之处在于,真正知晓内情、能证实真相的可信之人,要么已经战死,要么莫名失踪。 李鸾徽不动声色地翻阅供词,眼底闪过一抹深思。 这是,一旁刑部尚书柳成章轻声咳嗽,缓步上前,他正是牛党中人。 柳成章微微俯身,低声道:“陛下,此事关乎朝廷安危,不仅仅是几封供词的问题。证据虽重要,可最终该留谁,该放谁,亦是江山社稷的考量。” 他顿了顿,语气沉稳:“当下局势,凉州、幽州两州谋反一事,事关重大,其他藩镇的人看到了,心中定会有所斟酌。” “那你觉得,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柳成章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李鸾徽,“圣上英明,心中定有结论。” 大殿之内,烛火静燃,映照着雕梁画栋,龙椅之上,李鸾徽神色莫测,深邃的目光落在殿前那抹跪伏的身影上。 风轻轻一吹,香炉之中冒出来的烟雾在空中缭绕。 水波荡漾,将月色摇曳。 李鸾徽看着身着朝服,跪在地上的徐圭言,缓缓眨了眨眼,手撑着头。 她袖口仍染又未干的墨迹,手一动,墨迹便留在了地上。徐圭言低首叩拜,声音清冷而坚定:“臣有要事启奏,恳请陛下为李林主持公道。” 李鸾徽端坐,目光微微眯起:“我知道,李林被关起来的事,”他顿了顿,声音满是威严,“这么多天,你忙兵部的事我清楚,就是为何突然不管两州叛乱一案了?” “臣认为,事情早已经有了定数,邪不压正,圣上定会为冤屈之人伸张正义,严惩恶人,”她微微抬头,“哪知竟有恶人想要倒反天罡,颠倒黑白,诬陷清白之人。” 徐圭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李林冤枉,真正叛变、为奸细的人,乃是陆明川。” 兴庆宫中气氛骤然一滞,连守在殿外的风声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冻结。李鸾徽目光沉静,未露丝毫惊讶,反倒轻轻地问:“证据呢?” 徐圭言抿紧唇,手指微微收紧衣袖:“臣……无确凿证据。” 李鸾徽目光微冷,食指轻叩御案,声线平稳而低沉:“无证据,你便上奏,诬陷朝臣?” 徐圭言依旧伏跪在地,沉默片刻,终是抬头,目光坚定,语调平缓却带着锋利:“臣并非凭空指认,而是通过种种迹象推测所得。臣曾在军械库发现一批军械去向不明,查证后方知,正是经陆明川之手调拨,却未曾用于战事。且凉州之乱时,臣守西门,本来幽州敌军应直面东门,却绕了一大圈子去攻打他们认为的,最弱的城门,期间,陆明川一度消失。再者,李林所供,与臣所得情报相吻合。种种迹象表明,陆明川才是背后之人。” 李鸾徽静静听完,才缓缓开口:“你所言皆是推测,并无实据。仅凭这些,你让我定陆明川之罪?” 徐圭言跪在地上,身影僵硬,冷汗沿着鬓角滑落,她的手死死攥紧衣摆,却无言以对。 殿内一片死寂,帝王凝视着她,语气带着微不可察的冷意:“你这么说,有用吗?” 徐圭言伏在地上,唇微微颤动,却终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殿之内,仍旧是那沉沉的寂静,李鸾徽一句话不说,他倒想看看徐圭言到底怎么解释。 可还未等她思索片刻,殿,内侍匆匆而入,伏身道:“陛下,” 徐圭言心头猛地一颤,猛然抬头,眼底满是惊愕与不安。 李鸾徽眼神微动,眸色幽沉:“讲。” 内侍捧着刚送来的血书,颤声—‘顾慎如与陆明川皆非忠臣,此二人不除,则天下动荡,,心怀江山社稷,若容喘,百姓如何得安?’” 殿中之人屏息聆听,内侍继续诵读—— “陛下当知,以待者,皆应当斥之。此辈安坐庙堂,未曾踏足战场,未见生灵涂炭,便以为天下可可知,城池破碎之日,百姓惨死之时,血流成河,骨成白灰,妇孺哀嚎,饿,唯有更深的苦难,唯有更长久的折磨。” 大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内侍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落下:“‘微臣生于乱世,战于乱世,知战争之苦,亦知战而不胜更苦。微臣所言,并非因徐圭言,乃因自己亲历战场,眼见血肉横飞,孩童于废墟中啼哭,老妪背负尸骸,士兵抱着亲人的头颅痛哭流涕。可庙堂之上,竟无人愿见、无人愿闻,反而皆言‘和可安邦’。陛下,倘若当真无人愿战,那就请陛下为天下选一位愿意护国、愿意浴血之人,而非听信朝堂党争,任由那些只求安稳的人议论国政。’” 徐圭言的手死死抠着地砖,指尖渗出血迹。 “李家天下,当事,边疆之事,应听各位公主和皇子的意见,而非任由是为己谋利,怎会真心为陛下分忧?” 念完最后一句,内侍声音颤抖,缓缓跪地:“臣以血书奉上,惟愿圣上垂鉴,慎思远虑,保我后唐万世基业,佑苍生永得安宁!” 李林用自己脸上的血、腿上的血,胳膊上的血,写下了这封死谏。 从小,他家里很穷,日子过得也很苦。父亲在他七岁的时候去世了,母亲改嫁,他有了许多兄弟姐妹。 那时候很苦,他要做很多苦役,直到他十五岁的时候,家中条件稍好,他才入私塾读书。 好在李林脑子好使,十八岁的时候先后考中了秀才和举人。 一步一步地,他走到今日。李林清楚自己的能力,没有徐圭言的家世,也没有她那般聪慧,能做到县丞这一位置,他已经很知足了。 没有什么比过好日子更重要的事,他不求飞黄腾达,位极人臣,只希望自己有一个温暖的家。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做官——知足的穷孩子,只想踏踏实实地为百姓做实事,让更多的人有好日子过。 他十分讨厌战争,刚调任凉州的时候,长安内外夺嫡之争给整个国家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这么做。 反正都是死,不如死的有点价值。李林干笑一声,也不是的,他是没有任何办法了,无人可靠,徐圭言还年轻,她可以有更大的作为,他不能把她牵扯进来。 没有钱,没有权势,没有位极人臣的希望,他就剩下一条命了,那也就只能用这条命来帮她了。 但好在,他不怕死,他的敌人怕死。 宫中一片死寂,李鸾徽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手指缓缓摩挲着御案。 徐圭言跪伏在地,肩膀剧烈颤抖,眼泪无声滴落。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唇,任泪水滑落,滴落在锦袍之上,浸出深色的印迹。 李林,他竟然……选择了如此决绝的方式。 那是她一手提拔的人。 可他在死前,却连她的名字都未曾刻意提及,只说——这与徐圭言无关,只因他亲历战场,眼见百姓苦难,不愿庙堂之人再犯同样的错误。 徐圭言闭上眼,眼泪无声滑落,她死死扣住地砖,心如刀绞。 这帮人都该死,熬过去就好了。 死谏,不一定会死的,对吧? 后唐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英勇之人,徐圭言吐出口气,舒缓自己的情绪。可她还是紧张,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徐圭言一直问自己。 “这件事,我们去宣政殿说吧。” 李鸾徽说完,起身离去。 宣政殿内,金砖铺地,殿顶雕龙绘凤,气氛却沉如阴霾。群臣齐聚,李鸾徽端坐御座,眉头紧蹙,眼神深沉地扫视着大殿中的臣子。 御前两侧,朝中两大势力分立而站,一派是牛党,以牛和德为首,另一派是李党,由李文韬、浑瑊等人领衔。 而在大殿中央,徐圭言身着朝服,伏跪在地,背脊僵直,宛若冰冷的雕像。 顾慎如谋反一案,两派已争执多日,至今仍未有定论。 “陛下,”牛和德站出一步,沉声道,“顾慎如虽谋逆,但直接杀他,未必是好事。此人深得边镇节度使信任,若轻易处死,恐会引起边疆震动,使其他节度使心生警惕,动摇军心。微臣以为,此事应从长计议。” “荒谬!”李文韬冷笑一声,拂袖而起,“顾慎如身负谋逆之罪,若不能果断处决,岂不成了朝廷的软弱?节度使又如何?让他们看看,忠于皇命者可享富贵,不忠者,唯有死路一条!” 两派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李鸾徽目光扫视着殿内的大臣,显然已经不耐。他抬手一压,沉声道:“先不论顾慎如,死谏之事,该如何定夺?” 这一说,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太监鱼怀忠又念了一遍死谏奏折。 每听一句话,牛和德和李文韬脸上的情绪便变动一分。 “李家天下,当由李家人做主。朝中之事,边疆之事,应听各位公主和皇子的意见,而非任由党争肆意扰乱。此等人不过是为己谋利,怎会真心为陛下分忧?”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直到念完了奏折,李鸾徽缓缓靠在龙椅之上,沉声问道:“各位大臣,如何看待此事?” 牛和德摇头道:“陛下,这案子尚未定论,李林便贸然死谏,这种行径,于朝廷稳定极为不利。此事传扬出去,朝廷颜面何存?更何况,此举将挑动朝中争端,离间朝臣关系,不利于后唐之安。” “不错!”李文韬难得地附和,冷哼道,“此人无非是想借死谏逼迫陛下决策,妄图用满口忠言掩盖自身的狂妄。他不知君权威严,不知大局安稳,死有余辜。” 两派在李林一事上的态度出奇一致,杀无赦。 毕竟李林说了,两派之争会导致身上对事情的判断。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利益而已,不是为了后唐天下,李家天下皆应由李家人自己做主,大臣只是辅助而已。 两派领头人这么一说,众人便纷纷议论起来。 唯有趴在地上的徐圭言,微微发颤,事到如今,这群人依旧讨论着自己的利益,有了外敌他们合作击退,没有外敌他们便针锋相对。 后唐天下又该如何? 徐圭言只是觉得无奈,李林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们眼中,他是一个无关的人,一个敌人,敌人就该死。 想到这里,她便无比愤怒,猛地伏身叩首,声音坚定而悲痛,在众人中大声说:“陛下,李林之心,天地可鉴。他并非参与党争之人,更无意动摇朝纲。他出身平凡,志在江山社稷,所言所行,皆因他亲历战场,目睹百姓流离失所,才会有今日之言。臣请陛下开恩,赦免李林死罪!” 李鸾徽垂眸,看着跪伏在地的徐圭言,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缓缓开口:“你要我赦免他?” 徐圭言重重点头,声音微哑:“臣知今日之请,逆天而行,可李林忠心赤诚,绝非谋反之徒。若他死去,便是寒了天下忠臣之心。” “徐侍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牛和德开口询问,“我们就不是忠臣了?他出口诽谤我们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是以天下为重,这不是寒了我们的心?” 说着话,他看向李鸾徽,“圣上,您是这个意思吗?” 李鸾徽看着殿内群臣又争执起来,他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心知朝堂之争不可调和,亦不愿因一介武臣扰乱朝纲。眼下局势,唯有一人之死,才能换得暂时的安稳。 李林是谁?一个小小的县丞,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李鸾徽看向徐圭言身上,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些许淡漠:“你看看,现在这局势,李林除了死,还能有什么出路?” 话语轻飘飘落下,仿佛风吹过宫墙,毫不费力。 徐圭言猛地抬头,眼神一瞬间失去了光彩。她嘴唇颤抖,却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僵硬地跪在原地,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心中只剩下难以言喻的绝望与愤怒。 她的忠心,她的坚持,在这座巍峨的宫殿之中,显得如此可笑。 这场闹剧的车轮就这么轻轻地从徐圭言的背上压过去,将她对朝廷的忠心无情碾碎,留下一地碎片。 第74章 雨后闻腥犹带铁【VIP】 太极殿门外,寒风冷冽。 雪下了一整夜。 徐圭言跪在殿前,身上的官袍被夜露打湿,寒意顺着衣缝渗入肌骨。她不发一言,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台阶,静静地等待着。周围的宫人进进出出,目光掠过她的身影,或同情,或冷漠,却无人敢劝。 “走吧。”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父亲徐途之站在不远处,目光沉沉。他蹲下来,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徐圭言没有动,她的手死死扣着台阶边缘,仿佛要从这坚硬的石板上汲取一丝不甘的执念。 徐途之无奈蹲下来,左右看了看,低声在徐圭言耳旁说:“走吧,有事回家说,你跪在这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徐圭言不为所动,她不想走。 来来往往的大臣看到如此模样,朝着徐途之笑笑,而后走到殿内跺跺脚,轻巧地摘下外衣,抖落雪花。 “徐圭言,你给我跪一夜我可能原谅你,那是因为你是我女儿,你在圣上面前,你算什么?你什么都不算!” 徐途之咬牙切齿地说,“跪在这里,李林也看不到,有什么用?现在起来回家,别丢了你这条小命,这样才有可能帮他复仇!” 听到这话,徐圭言才动了动,借着父亲的力,站起了身。 马车在雪地上咯噔咯噔地走着,徐途之给女儿到了一杯热茶,见她没反应,只好把茶杯放到一旁,语重心长地说,“有些事,你是改变不了的。” 徐途之轻叹,“圣上够厉害了吧?权势滔天,可你看看,他还不是被朝臣逼得举棋不定?大臣、皇帝、还有隐藏起来你现在看不到的宦官,他们三者彼此掣肘,权力的平衡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意志能撼动的。” 徐圭言好像苏醒了,她看向父亲,他的声音像一把刀,割破了徐圭言内心最后的幻想。 “你已经不是那个小县令了,徐圭言,”徐途之看着她,语气难得的温和,“你现在站在朝堂中心,终于看清了这权力的真正模样。明白了,也好,你还年轻,至少以后不会再吃亏了。” 徐圭言垂下头,膝下的石阶早已硌得她双腿发麻,她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 “爹,我要去见李林。” 牢狱之中,灯火昏暗。 铁栏锈迹斑斑,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霉味。 徐圭言走进牢房,李林坐在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只是自己瘦削的脸庞在烛火下投出深深的阴影,牢房木头上还沾着血迹,不知道是谁的。 看到这一切的徐圭言,整个人平静如水,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黑暗中的李林笑了,眼中带着一丝释然,“你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徐圭言低下头,嗓音干涩:“……我会为你报仇的。” 李林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语气轻缓:“姑娘啊,不是这样的……好好过日子吧,过好日子,比什么都重要。人不能为了仇恨活着,还是要好好过日子的。” 徐圭言猛吸一口气,浓烈的血腥味儿混合着肉的腐臭味涌入她的身体之中,她垂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林在黑暗中抬起手,挥了一下又落了下来。 “姑娘,我能这么叫你吗?”他干笑一声,“徐侍郎,我不求别的,只求您一件事——我死后,我的妻儿就托付给您照顾了。” 徐圭言的喉头猛地一紧,几乎要窒息。 “我知道,凉州城里的那个女娃娃,一直养在医馆的那个,您养得很好,我一直是知道的”李林笑了笑,语气有些温和,“我知道您心善,所以我放心,您肯定会好好照顾我的妻子。” 他顿了顿,低声道:“可这里和凉州不一样……您脾气太冲了,是该改改了,这里和凉州城不一样……我是老头子一个了,您还有大好的前程……” 听着李林这么说,徐圭言扭开头,看向牢狱深处,黑洞洞的一片。 “我最后还有几句话想说,有纸和笔吗……” 徐圭言即忙唤来了狱卒,让他们拿笔纸过来,看着他们扶起残破的李林,让他写最后的信。 他写得很慢,出奇的是,狱卒和徐圭言都十分耐心,等着他写下最后的话。 许久后,还未干的信放到她的手里,指尖触及那粗糙的纸面,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李林看着她,,我以前特别怕死,可是现在不怕了。” 他微微一笑,眼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坦然:“人不能被自己害怕的东西所打败,您也是。” 徐圭言死死地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失控,她不想说话,就倾泻而出,她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软弱。 “我怕血,不知道行刑那日,吓到……”李林说完笑了,,徐圭言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出牢房。 外头的夜色深沉,寒风如刀割般刮在她脸上,阳光泠冽照拂大地,干净的雪地路。 下一瞬,她瘫坐在牢狱的门口,终于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身后的狱卒站在阴影里,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李林行刑的第二日,长安的街头仍隐隐残留着昨夜的肃杀气息,血迹已被官兵冲刷干净,但那股沉闷的氛围却未曾散去。 但也就是在徐圭言心中没有散去。 长安城的百姓们只是将这些事当作饭后谈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而就在同一天,徐圭言要成亲了。 冯竹晋站在大红的喜堂之中,看着披着凤冠霞帔的徐圭言走进来,步履平稳,目光漠然,仿佛这场婚宴与她毫无关系。 她坐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塑。 冯竹晋在旁边看着,心里隐隐不安。曾经的徐圭言,纵然性子刚烈,却始终鲜活,可今日的她,却仿佛褪去了所有情绪,连呼吸都平静得可怕。 婚礼的流程依旧进行,该行的礼,该敬的酒,一样不少。可冯竹晋却觉得,这像是一场没有灵魂的戏。 夜深,洞房之中。 红烛跳跃,映照出一片温暖的光影,房中一切都是喜庆的颜色,红绸、红被、红花烛,可气氛却沉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徐圭言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冯竹晋站在房中央都觉得冷。 冯竹晋走近几步,他又停下了脚步,迟迟不敢走近。 他的目光扫过房内摆设,桌案上的烛台,床边的铜镜,甚至连那盖头上的金钗,这些东西都能成为一件趁手的武器。 冯竹晋实在没把握,害怕她随手操起一样,突然砸过来。 沉默良久,还是他先打破寂静,轻声问:“你累吗?” 徐圭言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幽深。 冯竹晋揣摩着她的意思,试探地道:“我是应该累呢……还是应该不累呢?” 徐圭言没回答,只是动作利落地三两下脱了外袍,翻身上了床,拉过被子蒙住自己,闭上眼睛,呼吸平稳,像是真的打算就此睡去。 冯竹晋愣了一瞬,又试探着问:“我是该睡这里,还是该去外头睡?”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 他等了半晌,最终还是认命地搬着被褥,在地上躺了下来。 红烛跳跃,映照在雕花床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洞房无声,只有夜风吹过窗棂,带来一丝隐约的凉意。 夜深沉,星光渐隐。 终南山的道观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松涛声在黑暗里低语,伴随着偶尔的虫鸣,显得格外清冷。屋外的青石台阶上落了一层薄霜,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寒意。 秦斯礼坐在木榻之上,手中转着一枚铜钱,烛火在他面前轻轻摇曳,映得他脸上的神色忽明忽暗 窗外天色微明,晨曦将破未破,道观仍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气中。忽然,“咯吱——”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青袍的道士走了进来,脚步轻缓,带着些晨风的凉意。 道士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一夜了,您不累吗?” 秦斯礼没有抬头,仍是盯着*自己手中的铜钱,淡淡地道:“睡不着,心中有杂念。” 道士走到桌前,为他添了盏茶,茶香淡淡升腾,在清晨微寒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秦斯礼终于抬起头,看着道士的眼睛,沉吟片刻,道:“我可否算一卦?” 道士微微一笑,转身从柜中取出一支卦筒,递到他面前:“缘起则可。” 秦斯礼深吸一口气,握住卦筒,轻轻摇动,片刻后,一根竹签自其中滑落在地,落在初升旭日的余晖中。 他俯身,拾起,细细看去,上面的字迹清晰竹签却老旧—— 卦辞:“先当自明其志,而后谋他事。心诚则路自开,所求皆随缘至。” 他看着这句话,沉默良久。 “如何?” 道士在一旁发问,秦斯礼沉默太久了,遂发问:“是没抽到自己喜欢的签吗?” 秦斯礼听到这话一愣,“这是何意?还可以换签?” “事在人为,你喜欢什么签,我帮你抽一支出来。” 秦斯礼摇头,笑出声来,顺手将签塞回卦桶之中,小声重复地说了两遍:“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窗外,晨光破雾而出,照亮了山问苍翠的松林,也映亮了他的脸庞。 第75章 故人来访新婚淡【VIP】 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徐圭言和冯竹晋新婚的院子内依旧寂静,晨露浸湿了青石小径,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 半晌后,院子内有了细碎的声音,小厮丫鬟们在院内活动。 阳光透进屋内照射在冯竹晋脸上,他拧着眉头翻了个身,片刻后有些清醒,缓缓睁开眼,习惯性地打量自己身在何处,而后突然惊醒,想到了自己已经和徐圭言成亲的事。 他缓缓坐起身来,静悄悄地看向床上,没见有人影,他微微吐出一口气。 睡在地上不是很舒坦,他三两下爬上床,躺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今日又早朝,又立刻坐起身来爬着下了床。 门外小厮听到冯竹晋的召唤,急忙进去伺候他洗漱。徐圭言正站在院子里浇花,看着丫鬟们小厮们急匆匆地进去,觉得好笑。 “娘子,可以去用膳了。” 彩云走到她身旁,想要接过她手中的物件,可哪知徐圭言躲了过去,“不急,等他出来再说。” 彩云先是看了抬头看了一眼屋门,又扭头看向徐圭言,“娘子这是……” 徐圭言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可门内外还没出来,门外却来了人。 半乐急匆匆跑进来汇报,看到彩云他表情有几分不对,支支吾吾地对徐圭言说:“娘子,门外来了人,是浮玉将军。” 徐圭言眉头一动,彩云移开眼。“你拿着这个,一会儿冯竹晋出来,让他帮我浇花。” 两人许久未见,徐圭言出了院子,穿过后院到了前厅。 上了台阶几步,还未见门,只听到稳重的脚步声,她转身一看,浮玉身着一袭青色窄袖长袍,腰间悬着一柄未开锋的短刀,步伐沉稳,他绕过游廊,目光却落在徐圭言身上,一直看着她,直到他走到她面前。 “好久不见,徐侍郎。” 徐圭言手背在身后,看着他这般英俊潇洒模样,心中多了几分欣慰,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厅。徐圭言端坐到榻上,着一身素色长裙,她神情淡然,眉宇间却藏着几分未散的疲惫。 她还未说坐,浮玉拱手,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却坚定:“恭喜娘子,贺喜娘子。” 徐圭言微微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这个时候彩云端着茶进来了。 “其来说事,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束。” 彩云斟茶,将茶杯放在徐圭言身旁的桌子上,又将另一杯茶递到浮玉手中。而后她退到一旁,徐圭言看着浮玉,只见他闻了闻茶的味道,不紧不慢地将茶放到桌子上。 徐圭言看向彩云。 彩云一愣,徐圭言和浮玉谈事,从没有背着她的时候。 浮玉云淡风轻地扫了她一眼,彩云低头行礼,急匆匆地走了出去,连门都没关。 徐圭言看向浮玉,淡淡地问了一句:“何事?” 浮玉抿了抿唇,垂眸道:“前些日子属下在军营之中,所以不知道娘子您成亲的事……我理应前来恭贺。” 他说着顿了顿,随即郑重其事地补充,“但我更想说的是,无论娘子您身处何地,身份如何变化,浮玉依旧是您的部下,愿追随左右,生死无悔。” 徐圭言沉默了片刻,端起案几上的茶盏,轻轻转动,未置可否。浮玉低垂着头,静待她的回应。 而这一幕,全都落入了院中之人的眼里。 冯竹晋本在后院内浇花,听闻徐圭言旧人来拜访,拿着水壶就溜到了前院,他正站在一棵松柏旁,手持一柄洒水壶,漫不经心地给松柏浇水,阳光映在他的白色中衣上,显得整个人随意又慵懒。 然而,他的视线却不自觉地朝厅内飘去。 一男一女,虽说是端坐着,但他们之间气氛轻松。 他一边缓缓浇水,一边眯着眼睛看了看屋内的徐圭言,又瞅了瞅她对面的男人,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地嘀咕了一句:“有趣,之前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呢?” 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低头,慢悠悠地继续浇他的花,仿佛只是个恰巧路过的看客。可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从屋内移开。 上朝前,陆明川在用膳的时候,给妻子宋十二写了一封信。 不用思索措辞,下笔如流水,他在信中写道:长安局势已定,我决定留在此地,不再奔波,希望妻儿能一同前来,阖家团圆。 看着白纸黑字,他犹豫了一下,又叮嘱她带上母亲,钱,打发了即可。 最后,写下:路途小心,若有不便,便托人护送。信尾,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写上了一句:“盼早日相见。” 写罢,陆明川仔细吹干墨迹,将信封好,州。 此时,长安城的街道已开始热闹起来。 宫门缓缓开启,身着朝服的官员们鱼贯而入,踏入这堂。 ,步伐不疾不徐。 正当他低头沉思时,抬眼便看见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徐圭言。她依旧是那副冷静克制的模样,眉目间不见情绪起伏,仿佛昨日的大婚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陆明川眼中划过一丝幽光。 来到长安后,徐圭言几乎就没和她有过什么交集,他一开始不习惯,后来明白了,这里是长安,他走在街道上,仰头看着通天佛,这里的一切都提醒他,他是多么的渺小。 多么无足轻重。 而徐圭言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气质里自然带着几分傲气,有那么一瞬间,他羡慕她,他想触摸她。 心思流转之间,他收敛神色,恢复了平日温和从容的模样,继续向前走去。 途经刑部官员时,他微微颔首,与刑部侍郎胡怀德打了个招呼,“胡侍郎您好,”胡怀德回以一笑,目光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近来可还顺遂?” “承蒙厚爱,诸事尚可。”陆明川微微一笑,语气得体又不失恭谨,仿佛方才心头翻涌的那些算计从未存在过。 二人言语间彼此试探,朝堂之上从来没有真正的闲话,句句皆是试探,处处皆是算计。 就在这时,太极殿内传来内侍高声宣道:“圣上驾到!” 殿门大开,群臣依次入殿,朝会正式开始。 而陆明川的心思,已经不止于今日的议政,他在思考如何在这场暗流涌动的权谋中,为自己谋得更好的立足之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凉州的晨风夹杂着西北的寒意,远处连绵的山脉在晨曦中染上一层淡金,巷道里仍带着夜间的凉气,商贩们刚刚摆开摊子,街头的晨炊正冒着氤氲白雾,隐隐带着些炊饼和肉汤的香气。 谢家老太太站在马车旁,拄着雕花龙头杖,目光深沉地看着前方的大道。她身披厚实的斗篷,袖口绣着云纹,虽舟车劳顿,却仍端坐如松,眼底不见一丝浑浊,沉稳如水。 不远处,另一辆马车缓缓踱步而来。 两辆马车停在一处驿站,后一辆马车的人撩开帘子下来。 宋十二看到了谢照晚,想了一下,几步走至老太太面前,行礼道:“谢老太太好。” 谢照晚看了她一眼,点头,眼神在她身上停顿片刻,随后收回目光,语气不紧不慢:“你也要去长安?” 宋十二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不多作解释:“恰好也要启程,夫君写信给我,让我一同前往。” 谢老太太端详着他,沉吟片刻,最终轻轻点头,示意随行的人让开一旁:“既是顺路,那路上也有个相互照应的,也不错。” 两人相视一笑,这个时候,马车内另一道尖锐的声音传过来——“十二,十二!”说完,那人又咳嗽了几声。 是陆明川的母亲,她还没走过去,宋十二的孩子便下了马车,“娘,祖母要一碗馄饨。” 谢照晚拧着眉头看过去,都是同样岁数的人,车里的老太太摆拍摆得可比她大得多。 马车缓缓驶离凉州的最后一城,城门外是漫漫黄沙,通向遥远的长安。车内安静了许久,只有车轮碾过官道的沉闷声响,伴着偶尔路过驿站时传来的马匹嘶鸣。 宋十二看着车窗外缓缓远去的凉州城,轻声道:“老太太此行,可是为了秦郎君?” 谢老太太手中缓缓拨动念珠,半晌才道:“是啊,兜兜转转,他终究还是回到了长安。我这个老太婆走不动了,所以这一次回去,我就不想离开了。” 她看着宋十二笑了一下,最后半句话没说出来——死,也要死在长安。 宋十二沉默片刻,轻轻颔首,目光落在前方延伸至天际的官道上。 徐冯一府的晨光总是来得很早,天光刚刚泛白,院中的青石板上便已落下细碎的光影。 府内一切井然有序,仆人们早早起身洒扫庭院,厨房里传来熬粥的微弱咕嘟声,偶尔有几声鸟鸣自屋檐下跃起,打破清晨的宁静。 徐圭言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一本刑律公文,眉眼平静,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轻轻摩挲。冯竹晋推门而入,看了她一眼,笑道:“天刚亮你便坐在这里了?” 徐圭言未曾抬头,只是随意应了一声:“惯了。” 冯竹晋无奈地笑了笑,随手倒了杯温热的茶,放到她手边,“你若是累了,就歇歇。” 徐圭言终于抬起眼,看着他片刻,轻轻点头,接过茶盏,温润的热气拂过指尖,她低头抿了一口。冯竹晋本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摇摇头,没有再劝。 他们的婚后日子,说起来着实平稳。 每日清晨,冯竹晋会在院中浇花,看着院内的紫藤架下偶尔落下几点露水;徐圭言便坐在廊下,或是看书,或是执笔批阅公文,时而沉思,时而静默无言。 到了傍晚,冯竹晋会陪她散步,府门外的街巷已被晚霞染上一层淡金,他们就那样缓缓地走着,话不多,却也从不显得尴尬。 不过话说回来,他许久没再去夜夜笙歌了。每每想到这个,冯竹晋都会默默安慰自己,再忍一忍,忍一段时间后,摸清徐圭言这人的脉门,他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夜深时,徐圭言时常伏案沉思,或是拿着一张未曾落笔的信纸出神,冯竹晋看着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的世界他进不去,她将他隔绝在外。 而最近,城中风声暗动,朝堂之上,旧案未结的余波依旧在高层间激荡,街巷里也开始有了关于此案的各种议论。 徐冯一府门前,偶尔也能见到一些陌生的身影驻足停留,虽未露出明显敌意,但那种隐隐的窥探,仍然让冯竹晋心生不安。 徐圭言却依旧如常,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未曾在她的世界里掀起波澜。 只是夜里,她看着窗外的夜色,眉宇间似有深思,手中的笔落在纸上,迟迟未曾写下过只言片语。 她说她心中有人,除了那日前来拜访的浮玉将军,那就只有秦斯礼了。 冯竹晋拧着眉头想了想,那日他好像见到了秦斯礼,不过是一个背影,即为快速地一闪而过。 他不敢确定,但是看徐圭言这样模样,他想了想,走到她面前坐下来。 “那日我见了个熟人。” “熟人?”徐圭言看他。 冯竹晋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说,“对啊……你我都认识的。” “谁啊?”徐圭言扔开手里的笔,伸了个懒腰。 “秦斯礼。” 第76章 含元殿内风暴起【VIP】 七月初一,大朝会,李鸾徽与各国使臣会面后,正式在朝堂上审判两州谋反一案。 这一案件在牛李两党看来,十分重要,这是继夺嫡之争后决定朝廷如何对待边疆藩镇的重要事件。 圣上李鸾徽不会不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遂将其放在大朝会上,花费几日,细细的、好好的,审判。 这也是牛李两党第一次真正的交锋。 当然,这是徐圭言第一次卷入如此之大的案件之中,她身为当事人,其实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有多么大的影响力,比起在战场上每根汗毛都不能松懈的紧迫感,朝堂上的审判不过是一出戏而已。 大臣们演着忠君爱国。 圣上演明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剧本和戏份。 含元殿就是戏台子,结果早就设定好了,一套流程下来,人人都会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晨钟初响,长安城的天色尚未完全明亮,宫墙之内已然灯火通明。含元殿前,金瓦映着微曦,殿宇巍峨,四周雕龙画凤,檐角高挑,透出一股森然的威严。 殿门大开,丹墀之上,文武百官按品秩依次列班,东侧是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文官,西侧则是兵部、刑部、御史台等武臣与监察官。 百官身着绯紫朝服,头戴梁冠,肃然而立,殿中气氛庄重而凝滞。 徐圭言就位列其中。 她抬头看去,含元殿的风景尽收眼底。 金吾卫手执仪仗,长枪肃立,殿内唯有绣墀前方一方金色御案空置,静待帝王临朝。 须臾,内侍高呼:“圣上驾到!” 众臣齐声跪拜,三呼万岁,声震殿宇。龙袍加身的李鸾徽步履沉稳地走至御座,目光扫过群臣,威严而深邃。 “平身——”随着一声清朗的宣令,群臣依次起身,殿内再度归于寂静。 御史大夫,李文韬率先出列,朗声启奏:“陛下,关于两州叛乱一案,审理已至终章,今日当定夺。” 殿中寂静片刻,众人看向圣上,也有人看向站在群臣之中的徐圭言。 那一瞬间,徐圭言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她扭头往后瞥了一眼,殿外晨曦初露,洒落殿前朱阶,映得金銮殿愈发辉煌。 李鸾徽坐在御座上,看着徐圭言从人群中走出来。 一道清亮的女声在殿中响起。 “臣徐圭言,有本启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袭绛紫官服的徐圭言缓步而出,步伐沉稳,不卑不亢地立于殿中央。 她微微拱手,目光直视御座之上,声音铿锵:“关于两州谋反一案,臣还有些证据要交,还有折子要递。”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掀起波澜。 鱼怀忠走了几步,接过奏折呈给李鸾徽,他瞥了一眼徐圭言,手上翻开了折子,大致看了一眼后放到了一旁。 “说到这案子,朕也有话要问你,”李鸾徽挥了挥手,脚步声在殿外响起,还有镣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紧接着,顾慎如出现在了含元殿内。 李鸾徽看到来人后,嘴角动了动,看着徐圭言说,“御史台查案的时候,顾慎如给出的证词,和你先前递上来的折子内容不一样。” 徐圭言神色不变,微微抬眸,等待着御前宦官宣读顾慎如的奏折。 “顾慎如伏奏: 臣原本不过一介边陲小吏,唯以忠诚事国,从未敢存异心,更不曾妄起逆念。 然今日竟至此境,唯有伏阙上陈,还请陛下明察。 臣之幼女顾书意,自幼习读诗书,今年正逢科考,臣本欲亲送其入京,望能一展所学,为朝廷效力。 然行至幽州,突遭刺史扣押,软禁月余,不得脱身。臣屡次申明自身清白,只求放行,然幽州刺史疑忌朝廷,竟不许臣离去,反以兵围守,意图将臣裹挟入局。 臣迫于无奈,只得随势周旋,然幽州情势愈发紧张,终至事不可收。臣于乱局之中,唯恐家国受损,奈何孤掌难鸣,竟至今日。 臣知刘谦明县令之死,令徐圭言徐侍郎对臣深生疑虑,然臣此生行事,唯凭赤诚,绝不敢背负不忠之名。 今日伏阙上奏,非为自辩,唯愿陛下秉持公道,彻查此案,明察臣之冤屈,亦以正视听,使天下臣民知晓,忠良之士,不应冤死狱中。 ,惶恐上奏。” 殿内一片静默,唯有御阶之上,圣上微微眯起眼, 徐圭言闻言,神色未见波澜,,“禀圣上,凉州科考之时,幽州战乱,幽州的学伏之患,臣采取严密布防,尤其对流民严加看管。既不想耽误考生,州境内。 科考结束后,经过臣的调查,这一切不过是假借科考之名州兵卒,而彼时凉州刺史顾慎如,并未 臣可以肯定,此事乃幽州刺史与凉州刺史的合谋。他们意图在科考之际,使幽州兵马顺势潜入城中,以策应外部兵力,一举拿下凉州。 至于顾慎如,他身为一州刺史,自不会轻易落人口实,更不会让凉州在他的任上失守。故而,他遂以科考安定民心,表面上维持秩序,实则暗布棋局,不动声色地反制幽州刺史,以保自身周全。” 徐圭言侧头看向跪在地上的顾慎如,接着说:“更何况,当时臣手中握有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皆是造反之人,更是凉州城前任县令为人所害的重要原因。因为名单上的人,都曾贿赂过顾慎如。” 她缓缓说:“凉州本是西北富裕之地,更是连接东西方两地的必经之路,顾刺史更是一州之主,臣想不懂为何要这么多银子。后来,臣发现了顾慎如想要称王称霸……” “顾刺史更是为了消灭证据,将臣当时的住所一把火烧了,”徐圭言余光撇到顾慎如的身子一动,她露出了不可察觉的笑意,“刚才臣呈上去的证据,便是造反之人的名单。” “是吗?”李鸾徽觉得这出戏变得有意思了,这份名单徐圭言一直没给他,现在拿出来,怕是另有所图。 只见顾慎如伏地不起,身形僵直,额前的碎发因冷汗微微贴在皮肤上。 殿内寂静片刻,众臣屏息观望,唯有殿内深处的烛火跳动,在殿内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就在众人以为无人再发声之时,陆明川却轻咳一声,缓缓出列。他神色平和,微微颔首,语气不急不缓,却带着几分坚决:“禀圣上,徐侍郎所言极是,她并没有乱说。” 众臣的目光霎时落在他身上,甚至连高座之上的李鸾徽也微微抬眸,露出几分玩味之色。 徐圭言没看他,只是听到他出列的脚步声,然后他不疾不徐地说:“当时幽州战乱,流民大批涌入凉州,然而在这批流民之中,确有夹杂幽州的探子与潜伏兵卒。若稍有疏忽,凉州城恐怕早已易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而后接着说道:“但徐侍郎深知,科考之事事关朝廷选才,若因战乱而废除,岂非令天下寒门士子寒心?更何况,凉州科考不仅仅是凉州学子的机会,幽州的学子亦要在此应试,若他们错失机会,恐会激起更大的不满,成为敌对势力拉拢之人。” “所以,”陆明川微微侧身,望向徐圭言,语气中透出几分叹服,“她在两难之中,选择了一个平衡之策。既不耽误科考,也守住了凉州城。” 李鸾徽手指轻敲了几下御案,眸色微深。 而地上的顾慎如,身子微微动了动,仍旧没有抬头。 “顾慎如,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李鸾徽笑了一声,低头看着那个曾经想要颠覆自己王朝的罪人。 真是烦啊,他们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做事,为什么就一定要颠覆他呢? 他可是天子啊! 这个时候,顾慎如突然直起身子来,冷声说道:“徐侍郎,你也不能否认,在谋反的这件事里,您也参与了。” 徐圭言听到这话,眼眸微微一眯,瞬间冷静下来,语气变得平淡如水:“任何事情都要讲究证据,不是凭空臆测。” 顾慎如的眼神冷冽,紧盯着徐圭言:“也不是臆测,徐侍郎。我只是实事求是……我本来并没有怀疑过您,直到我亲眼看到你的通关令牌出现在敌军的手中时,我才知道您也有参与。” 徐圭言的神色微微一滞,眸中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讶闪过,她想大骂他放屁胡扯,但又想到自己的通关令牌给了顾书意,她…… 就在她思考的时候,顾书意居然真的出现了! 她被带上了殿。 顾书意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双手微微颤抖,低着头走进大殿。徐圭言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她,顾书意没看她。 而后,顾书意跪下,低声道:“禀圣上,是她,是徐侍郎要我将通行令牌递给敌军的。” 徐圭言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视线定格在顾书意的瘦小身子上,愕然和难以置信到最后的释然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顾书意,”徐圭言缓缓开口,她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可她的双手微微颤抖,“我给你通关令牌,是想助你参加科考。你父亲顾慎如只是想让你嫁人,不让你去长安。出发前,我给了你令牌,希望你能自由,想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她走近顾书意,声音柔软下来,“……而不是让你在你向往的朝堂上,说出背刺我的话。” 顾书意微微抬头,她感受到徐圭言就在她身后,顾书意调整自己的呼吸:“父亲本来就打算送我去科考,臣女不明白徐侍郎在说什么。” 听到这话,徐圭言竟笑出了声,她弯腰,伸手在顾书意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顾书意一个激灵,而后她感觉到徐圭言的手轻揉地安抚她,这半年,她一路艰辛,温暖在她肩头转瞬即逝,徐圭言收回了手,站在了顾书意的前面,直面李鸾徽。 顾书意在一刻鼻头一红,泪水不由得倾泻而出。 她明白,那安抚中隐藏着的谅解含义。 哪怕是现在,徐圭言都没有恨她,她站在她身前,像一座大山。 顾慎如看到女儿颤抖的身子,他警惕地看向徐圭言,冷笑一声,言语中满是讥讽:“那为何令牌最终竟落入敌军之手?徐侍郎,难道您真以为凭借一句无辜的辩解就能脱身吗?” 徐圭言云淡风轻地说:“是不是真的,顾慎如你比我清楚。为难你的女儿,帮你做伪证,你可曾心中有愧?”她看向李鸾徽,“陛下,他们二人系父女关系,顾书意的证词不能说明什么。” 李鸾徽点头,凝视着她:“徐侍郎,那您的通行令牌呢?是否仍在您的手中?” “不在。” 一语落下,整个殿堂静得可怕,空中似有千万根利箭对准了徐圭言。 旁人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谁都没有预料到,徐圭言会如此坦然承认这一点。 突然,一道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圣上,恕臣直言,这件事未必应如此断定。” 尚书令张玄策站了出来,他身着官袍,眼神坚毅,毫不犹豫地向圣上进言,“徐侍郎在两州平定一事中,出力颇多,所做的功劳,众人有目共睹。在众人都以为凉州城也被占领的时候,她守住了凉州城。 “她为了保卫凉州,亲自严加看管流民,确保没有敌军潜入,她在这一战中的贡献不容小觑。若在此时追究她的责任,实属不公。” 张玄策的言辞有力,顿时引起了朝中众人的共鸣。 跟随作战的楚云祯此时也站了出来,“徐侍郎是真的为守凉州城恪尽职守,臣曾同徐侍郎一同征战沙场,臣可以作证,她没有任何谋反的意图和行为。” 站在人群中的孟长瑜和梁念瑾也跟着站出来,“臣虽不喜徐圭言,她是个女子,自然不如男子打仗用起来顺手,但她在守城时,没有贰心。行事冷静果断、布局有方,不仅保护了凉州,也为整个朝廷的安定立下了赫赫战功。” 梁念瑾抬手行礼后也说:“臣三人本是顾慎如的部下,我们的证言比顾书意和顾慎如二人更有说服力,请圣上明鉴。” 圣上听完这四个人的发言后,点头表示知道了,他不觉得意外。 而后,李鸾徽看向顾慎如:“银子,”他顿了顿,“这几个月,朕已派人去了凉州城秘密调查,知你准备军队所需的银子,皆是凉州首富所给……” 李鸾徽说到这里,又看向徐圭言,“你刚才呈上来的奏折里也有凉州首富,秦斯礼的名字,所以……” 他又看向顾慎如,“秦斯礼是谁你应该知道吧?前朝夺嫡之争,因参与谋反一事全家流放西北,顾慎如,你和这种人有来往,朕又该如何信你呢?” 随着圣上的话音落下,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不少人都转头看向徐圭言,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徐途之抬头看向女儿。 站在后排的浮玉听到秦斯礼的名字一下子也愣住了。 就连顾慎如都十分吃惊,她不是和秦斯礼私定终身了吗? 为什么写了他的名字? 将他牵扯进来? 顾慎如第一次觉得,徐圭言心冷得可怕——不择手段地要自己死。 当年,《讨秦檄文》让徐圭言在后唐朝廷上下出名,甚至这文被编成童谣,在坊间吟唱。兜兜转转,两州谋反一案竟又牵扯出了八年前的夺嫡之争。 新旧朝臣皆是心惊胆战,圣上最忌讳的就是这件事了。 “来人,传秦斯礼。” 片刻后,秦斯礼的身影出现在朝堂之上,他衣着整洁,步伐稳健。 徐圭言看着前方,她听着自己熟悉的脚步声直直朝自己走来,而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左边。 秦斯礼行礼的时候,她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熏香味道。 “平民秦斯礼,拜见圣上。” 片刻后,徐圭言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 顾慎如看到了,徐圭言她有良心,但是不多。 与此同时,顾慎如知道自己没有翻身的可能性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就为了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到头来还是栽在了秦斯礼和死人刘谦明的身上。 那份名单…… 他当时就应该直接弄死徐圭言的,不应该小瞧了她。 顾慎如转念一想,他死了,他也不会让徐圭言好过。 “秦斯礼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银钱,都是我逼迫他给的。”顾慎如突然说,他微微笑着,似乎并不在意其他人的反应,转而目光落在秦斯礼身上,轻描淡写地继续道:“他不过是个商贾,还是罪臣之死,他怎能了解这些深奥的权谋之事?” “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利用了他,他会赚钱,我需要银子,我还是凉州刺史,他就是我的摇钱树。” 顾慎如怕自己说得不真挚,急忙又说:“他是个好孩子,我为了拉拢他,曾将小女顾书意许配给秦斯礼,只可惜……” “他什么都知道,”徐圭言急忙打断他,抬头看向李鸾徽,“顾慎如是将他女儿许配给秦斯礼,但是秦斯礼没去婚宴,他们不是一家人。” 她扭头看顾慎如,“知道他为什么没去娶你女儿吗?” 秦斯礼下意识就要拦她,可没想到徐圭言始终快一步。 “——那时候他在我床上呢。” 徐圭言看着他坦荡地笑了。 “我喜欢他,不想他娶旁人,所以劫了他到我府上。” 站在人群后面冯竹晋听到后完全愣住了,直到有人拉他的衣角,递过来一张纸条。他和一旁的太监打过招呼后,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含元殿。 平地一声雷,徐圭言这么说出来让众朝臣都是一惊。 徐途之昏过去的心都有。 徐圭言可是女子,就算女子能当官了,但女子的名声依旧很重要——怎么会有夺人丈夫、婚前厮混其他男人的女人当官呢? 她的名声全毁了,可徐圭言似乎不在乎,她说完后嘴角微微上扬,面容平静。 徐圭言把自己的手从秦斯礼的手中抽出来,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仿佛她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这一笑,似乎带着某种解脱,如释重负。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什么话都说了,”徐圭言看向李鸾徽,一字一顿地说:“他说他知道顾慎如谋反的事,我将他放走后,顾慎如得信,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发起了反攻,两州谋反一战爆发。” “平民什么都不知,”秦斯礼反驳,他知道徐圭言就想着弄死顾慎如,口部责任,其他什么事她都不想了,可他还有理智,“当夜我被顾慎如审讯后便动身前往西域,并未参与任何谋反之中,有通关文牒作证。” 徐圭言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出那份文谍,李鸾徽看过后神色有些许放松。 “平民只想过平民百姓的日子,并不想与到朝廷争斗之中,”秦斯礼跪下,“请圣上明鉴。” “圣上——那名单真假与否还不得知,不能因为秦斯礼的身份就给他定罪。我拿了他的银子没错,但绝对不是为了养兵。” “那你要银子做什么?”李鸾徽觉得愤怒,证据事实都摆在眼前,顾慎如到底要做什么?他把自己当傻子? 顾慎如真就以为他的那些奏折证词就可以抵消他谋反的事? 他可是天子,他可是皇上。 “两州谋反一案,顾慎如是主谋,从犯数人,皆死刑!”李鸾徽说完,扔开手里的奏折。 这个时候,溜出皇宫*的冯竹晋出宫驾车急忙赶往城门口。 冯淑娇和冯知节已经到了长安。 下了马车,他看到了父亲和姐姐。 冯淑娇一见冯竹晋,立刻步伐加快,喜极而泣,和他亲切地打招呼:“竹晋,终于见到你了。” 冯竹晋也抱了抱冯淑娇,朝父亲行礼。 “姐姐,书意找到了,”冯竹晋突然说,“在含元殿,圣上正在审理两州谋反一案,你们没晚。” 冯淑娇点头,“那就好,书意肯定会帮徐圭言作证的,我们一起去吧。” 冯竹晋看着姐姐喜悦的脸庞,欲言又止。 “且慢——” 在这场气氛凝重的朝堂之上,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谏议大夫沈文渊身上,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圣上,且慢。” 他目光坚定地盯着圣上,缓缓开口道:“圣上,天下大势如同潮水,乱世之中,和平最为重要。边疆藩镇强者横行,顾慎如虽有罪,却不可急于处置。我们应当施仁政,宽恕一时之过,方可安抚民心,稳固国家根基。若因一时之怒,动摇了整个朝堂之气,岂不是得不偿失?” 整个朝堂一片静寂,所有人的眼神都在审视沈文渊的言辞。他的话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入了众人心中,似乎在提醒所有人,乱世之中,国家的安稳是最为重要的。 两州谋反一案朝廷重视,边疆藩镇每个想要占山为王的人也在关注着——朝廷到底如何处置谋反之人? 李鸾徽面无表情地看着沈文渊。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该杀。” 众人又是一惊。 徐圭言的声音如雷鸣般响彻整个大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杀一个逆臣贼子都要看边疆藩镇人的脸面,后唐的尊严在哪里?”她的话语犹如一把锋利的利剑,刺破了朝堂上的沉默与压抑。 牛和德扭头看向徐圭言,他十分震惊,似乎没有想到徐圭言竟然会如此直言不讳,毫不留情地攻击沈文渊,官场上排资论辈,还轮不到她一个年轻女人来发言! “小姑娘,不懂得轻重缓急就算了。你也不想想,如果对顾慎如的处置让他们发兵,请问兵部侍郎徐圭言,您觉得后唐有几分胜算?” 李鸾徽眉头微微皱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看向徐圭言,等待着她的回答。 “如果他们有胆谋反,早就打过来了,还用等?”徐圭言冷笑一声,她伸出手指,直指顾慎如,声音铿锵有力—— “我竟不知后唐现如今要杀一个谋反之人竟如此畏手畏脚。你们这些老头,不仅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现在竟连骨气都没了!连一个顾慎如都不敢杀,后唐要你们有何用?” 第77章 尘埃落定初入狱【VIP】 狂是要付出代价的。 朝堂之上,徐圭言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在金砖铺就的殿堂内久久回荡。 说来也奇怪,现在她竟毫无畏惧,眼中燃着盛烈的火光。李林忠心耿耿却因党派之争而死,现在站在这里的人,还有几个人是真的为了后唐?为了朝廷?为了能为百姓做一些实事的人? 甚至连朝中那些高高在上的老臣都忘了本心,在长年累月的斗争中,他们只能看得到自己的利益,除此之外,什么都和他们无关。 徐圭言左看看,右看看。 她的狂放不羁引得许多人变了脸色,尤其是那些素来以稳重自居的重臣,更是面露不悦,纷纷在袖中握紧了手。 “放肆!” 终于,有人忍不住呵斥出声,脸色铁青地瞪着徐圭言,眼中满是愤怒。 “你一个后辈,怎敢如此大放厥词?你若觉得旁人做得不够好,你可做得好?”说话的人是门下侍郎魏景行,本就出身寒门的他既羡慕徐圭言那份不惧权势的锐利,又讨厌她凭什么年纪轻轻就可以站在这里,他出身寒门,走到这里用了近三十年。 凭什么!? 还不是因为她有个好父亲,出生在一个好家庭? 徐圭言只是微微偏头,目光看向魏景行,眼神中不带丝毫畏惧,反而透着一种咄咄逼人的锐气,“两州叛乱一案,我相信没有人可以比我做得更好。” 她站得笔直,如松如竹,整个人就像一柄刚出鞘的剑,虽未斩落,却锋芒毕露。 李鸾徽高坐,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叩着玉案,脸上波澜不惊,眸色淡淡,似笑非笑。 他已对这场审判失去了兴趣,唯有徐圭言那番话让他觉得心中畅快。 但,徐圭言终究是个意气用事的年轻人,即便今日能凭口舌立足,未来也未必能在这朝堂上长存,还需打磨。 他微微垂眸,心中已有决断,但这场戏还没结束,他耐心地等着下一位即将上台的人。 片刻后,一道沉稳的声音在殿内缓缓响起。 “此女才华横溢,朝堂之中,能与她比肩者寥寥无几。” 一名身着紫袍的官员走出班列,居然是李文韬。他向来是不喜出头的,就算禀事,也只有和他地位相当的牛和德发声,他才会开口。 他一向谨慎行事,从不轻易表态, 而此刻,只见他缓缓拱手,郑重其事地说道: “本朝自开国以来,连中三元者仅有二人,徐侍郎便是其中之一。如此人才,难道仅仅因为今日的一席话,便要被贬斥甚至问罪吗?更何况,她还有赫赫战功,护国有功。臣以为,因为此事就判她有罪不妥。请圣上宽宥,以留国之栋梁。”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 徐圭言,连中三元。 这个名字,这个成就,在朝堂之上本就是一个传奇。即便是那些不喜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才华出众,甚至是当世无双。 李文韬站出来为她求情,也算是惜才。其他没有站出来的人,在这场人人都期待已久的审判中,清楚地明白徐圭言说的是对的。 后唐经历过一次夺嫡的浩劫后,国力远不如从前,他们需要一个勇于打破旧例的人,有种地对抗朝廷内的斗争。 更令人惊讶的是,片刻之后,李文韬的敌人也站了出来。 牛和德,就在此刻,他竟然迈步而出,沉声说道: “徐氏一族,世代忠良。徐圭言虽言语冲撞,却无异心。更何况,她在凉州平叛之功有目共睹,若要治罪,也绝不该是她。臣以为,应当留她。” 此言一出,众臣皆惊。 牛和德出身寒门,讨厌世家大族的勾结。而李文韬出身良好,汉朝打破了氏族垄断,项羽愧见江东父老自缢,大汉最后还是在一个又一个的新长出来的世家大族中前行。 李文韬秉持着,天下就应该被他们这些出身名门的人来掌控。 而牛和德认为天下是属于有能力的人的。 出乎意料地,在徐圭言这件事上,两人都认可彼此却又讨厌彼此。 徐圭言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眼神微敛,看不出情绪。 她当然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才华和功绩,而是她的存在,本身就成为了朝堂上权力角逐的一部分。有人想要除掉她,就一定会有人想要保住她。 如今,李文韬和牛求情,这意味着什么,她心知肚明。 高座之上,圣上的,目光最后落在顾慎如身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意味不明。 “呵……” 他的笑声极淡,仿佛一缕清风,却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带着几分讽意,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毫不意外。 含元殿内,气氛凝重。金吾卫持戈列阵,寒光的面孔。 “朕心中已有决定,”李鸾徽顿了顿,“即刻斩杀逆臣顾慎如,徐圭言——” 他吐出口气,,暂押大理寺狱,待后续审理。” 一锤定音,朝堂上一片寂静,紧接着,禁军领命,数名金吾卫上前,押解着顾慎如向殿外走去。他神情平静,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冷笑,仿佛对自己的结局早有预料。行至殿门前,他忽然回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徐圭言身上,带着些许讥讽与不甘。 徐圭言未作回应,只是微微低垂着眼眸,神色不明。金吾卫将顾慎如拖下去,殿外阳光刺目。 再看她自己,徐圭言看向父亲,尚未来得及言语,便有金吾卫上前,将她的佩刀取下,缚住双腕,押向殿外。 站在大殿后面的浮玉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陆明川拦住,他的脸色凝重至极,轻轻地摇摇头。 与此同时,另一道圣旨随之颁布:此次平定凉州、幽州叛乱的有功之臣,皆在朝中得到了相应的官职升迁。 浮玉、陆明川,以及秦斯礼等人下跪接旨。 两州叛乱一案,就此告一段落。 朝堂之上,有人窃喜,有人叹息。 徐圭言迈步走出含元殿,殿外的风吹起她的衣角,天光照在她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清冷的阴影。 脚腕上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看着长安皇城的高墙,眼底掠过一丝讥诮。 宫门外,冯竹晋一行人才刚刚下马,正准备进宫,却忽听殿内传来圣旨宣读的声音。风卷起长安春日的微尘,隐隐传递着朝堂内的波澜。 “——徐圭言因涉嫌谋反,暂押大理寺狱,待后续审理。” 冯竹晋脚步顿住,脸色微变。冯淑娇却已经按捺不住,迈步就要往里冲:“不行,我得进去!这件事一定有误会,我要向圣上求情!” 然而她才跨出一步,就被冯竹晋一把拽住,他语气冷静而克制:“你想清楚,顾书意刚刚做了证……就是她提供了徐圭言涉嫌谋反的重要证据。如果你进去澄清,等于是在推翻她的话,那她就要被关进大理寺狱了。女儿和真相,你选一个吧。” 冯淑娇倏然止步,心中骤然一沉。她看向冯竹晋,眼神里带着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她帮顾慎如说话。” “他是她爹。” “放屁,我不是这么教她的!”冯淑娇不信,“书意怎么可能说假话呢?我从没教过她这个!” “你要是不信,等她出来,好好问问她。”冯竹晋深吸一口气,摊开手耸了耸肩 他的声音还未落下,宫门方向传来一阵动静,几名金吾卫押着顾书意走了出来。 她看上去十分憔悴,破烂的衣服,拖沓的步伐,散乱的发。她的目光四处游移,直到看见了冯淑娇,眼中霎时亮起一丝光芒,如溺水之人望见浮木。 “娘——”她低声唤了一句,带着几分期待和不安。 她们多久不见了? 这段时间里,她无比想念自己的娘亲。 但冯淑娇没有动作,张开嘴,什么都没说就又闭上了。 而她短暂的迟疑,就已经让顾书意察觉到什么。 顾书意眼中的那点光,在片刻之间暗淡下去。 她低着头,敛下所有情绪,神色沉静地走到冯竹晋等人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冯知节忍不住走上前,张开双臂将她抱住,声音低沉而温和:“回来就好。” 顾书意微微一愣,随即闭上眼,回抱住外公,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安放自己的地方。 松开手后,她看着自己的小舅舅,还有自己的母亲,有些犹豫。 就在此时,冯竹晋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双手轻握垂在身前,嘴角甚至有几分不着痕迹的笑,他却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试探问道:“书意,你可知我已经成亲了?” 顾书意怔了怔,下意识地抬起头。 冯竹晋嘴角微弯起,似笑非笑:“你的舅母,就是徐圭言。” 话音落下,顾书意猛地睁大眼睛,浑身一震。 “——什么?” 秦斯礼踏出含元殿,脚下的青石板就算在最热的晌午时分,都泛着冷。他的步伐沉稳,后背早已渗出冷汗,透衣衫,贴着脊背,每走一步,他都感受得到寒意直渗入骨。 殿内的争辩、圣上的威严、那些人或冷漠或锐利的目光仍在脑海中回荡。他的手指微微蜷缩,像是要抓住什么,可终究只是握了一掌虚空。 外朝的官员三三两两地走出,有的人低声交谈,有的人沉思不语一味地叹息。 他目光随意扫过这些人,却不由得想起年幼时,每当父亲从宫中归来,站在厅中摘下官帽的模样。 有时候,父亲眉宇间带着难掩的喜色,言语间透着几分轻松,母亲便会在一旁微笑,家中下人也会格外安静,唯恐打扰了这一刻的气氛。 可有时候,父亲的脸色沉如乌云,他会缓缓坐下,良久不语,甚至连他上前请安,都只能换来一个淡淡的“嗯”字。 那些日子,整个家都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阴霾笼罩,母亲的语气放得极轻,连膳食都换作清淡的菜色。 而如今,轮到他自己了。 他低低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空。阳光灼热,洒落在含元殿金色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世间一切都未曾改变,什么都没变过。 秦斯礼正要迈步下殿阶,身后却传来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 “秦斯礼。” 他微微一顿,回身望去,只见徐途之立于殿门侧,眼神深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徐尚书。”秦斯礼朝他拱手,神色如常,语气亦无波澜。 “我竟不知你和小女仍旧还有联系,你我之间也算故人……”徐途之声音温和,目光直视着他,“不如来我府上一坐,喝杯茶,叙叙旧,如何?” 秦斯礼稍作停顿,目光在徐途之脸上流转片刻,最后只说一个字:“好。” 徐途之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踏下殿阶,顺着朱红色的宫道缓步而行,脚步在空旷的宫墙间回响。 天光正盛,金吾卫站得笔直,甲胄在日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秦斯礼随徐途之一道到了徐府门前,踏上石阶,入了正厅,便看到几道人影早已候在那里。 徐夫人宋安然走了出来,“郎君,冯将军和冯竹晋他们来了,等你许久。” 只见正厅内,冯竹晋负手而立,神色沉稳,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看清来人,急忙走了出来,抬手行礼。 冯知节站在一旁,眉头微蹙,显然耐心早已被消磨得七七八八。 倒是冯淑娇,一身素净长裙,眼神复杂地看向秦斯礼。 秦斯礼微微一顿,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而后缓缓收回。也是,徐圭言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两家人肯定是要聚在一起商议一下,找解决方法的。 他一个外人…… “秦郎君,跟着我进去吧,你们都是熟人,也不用见外了。” 秦斯礼没有接话,静静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徐圭言脱下官服,外袍一层层褪去,露出贴身的白色中衣,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不是在换囚服,而是在做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 狱卒站在一旁,看着她换上那身粗布囚衣,目光中带着些许复杂之色——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因官场争斗而入狱的女子,而她竟如此镇定。 囚衣的布料粗糙,颜色暗淡,袖口宽大,显得她整个人都清瘦了几分。徐圭言低头抚了抚衣角,嘴角微微一扬,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名狱卒,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给我安排个好点的地方,我不过是暂时来这里避一避,躲个灾罢了。” 那狱卒习以为常地笑了一声,来到这里的人一开始都是这样说的,最后都没了性命。 “若是我真出事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眼前几人,唇角的弧度更深,“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狱卒闻言,挑眉点头,毫不在乎。 这里多大的官他们都见过,朝堂纷争,不过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众人捧,明日就锒铛入狱的人不在少数。 “跟着我走,这边来。” 因为她是女子,所以被安排到了单独的牢房。牢门“砰”地一声落锁,徐圭言走进那间阴冷的囚室,扫了一眼四周。 四壁斑驳,角落里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照不亮整间牢房,却勉强能让人看清眼前的景象。她微微挑眉,看来这里的待遇还不算太差。 这是她第一次入狱,但她却比任何人都要平静。 她走到墙边坐下,顺手将枕头拍了拍,随意地躺了下去,仿佛并不是身处牢狱,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府邸,闭上眼,便安然入睡。 门外的狱卒听着里面传来的平稳呼吸声,忍不住小声嘀咕:“这女人……心可真大。” 另一名狱卒低声道:“在朝堂上斗过那么多风浪,男子、女子都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能来这里的人,手段也不一般。” “是啊,不过咱们手段也不一般,他们还没见识过……” “诶,这女人咱们是真的不能动,上面的圣旨你有仔细看没有?普通关押就没任何修饰词,押进来肯定出不去又是另一番措辞……” 两人窸窸窣窣地低声交流着。 不一会儿,牢房内外,陷入了一片寂静。 第78章 棋盘中人多算计【VIP】 夜幕沉沉,长安城中一片寂静,宵禁时间一到,繁华的长安只剩下喧嚣而又空无一人的街道。 牛府内,烛火通明。 高悬的宫灯映出斑驳的影子,映照在朱漆梁柱之上。屋内,一张红木案几上铺着绢帛制成的棋局,黑白两子错落,杀机暗藏。 牛和德坐于案几旁,身子靠在榻上,身着宽袖深衣,神色悠然。他手中执着一枚黑子,指腹缓缓摩挲着,目光落在棋盘上,眼底闪烁着难掩的得意。 一旁香炉,香烟袅袅空中摇曳,书房外丝竹生若隐若现地波动门内人的心神。 对面坐着的是御史中丞曹廷宣,此人出身寒门,性情严谨,一向与牛和德关系亲近。 “徐圭言,终于如我所愿入了大理寺,”牛和德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轻松,俯身将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盘上,“我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呢,”说完,轻蔑一笑。 曹廷宣没有立刻接话,他的视线落在棋盘上,手指轻轻地在棋盘上点了几下,若有所思地道:“她是平定凉州的头功之臣,圣上也曾褒奖她,如今却以’通敌嫌疑’入狱。这步棋,确实落得妙。” 他抬眼看向牛和德,“只是我不懂,顾慎如当初和我们合作,为的是留条命,眼下这局面,分明是两败俱伤。” 牛和德嘴角微微勾起,摇摇头,又拿起一颗棋子,“圣上不会放过顾慎如的,我和他做交易,不过是为了让徐圭言不好过。” 曹廷宣点头,落子,而后抚须道:“你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顾慎如,而是徐圭言?” 萦绕的丝竹声变大。 牛和德负手起身,踱步至窗前,微风拂过帷幕,掀起一角,透出夜色中的白墙。他低声道:“顾慎如本就是死路一条,杀了他,无非是给朝廷一个交代。可徐圭言……她若出狱,必然更受器重……你想想看,她本就出身世家,徐途之深受圣上欣赏,再手握更大的军权,这对我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你才要让她成为’逾越皇权’,”曹廷宣轻声道,“两州的叛乱本就是一场权力的较量,而她平乱有功,若是得以善终,未来只会培养出更多’徐圭言’,这些人在边疆藩镇,笃信武力解决藩镇问题……” 牛和德笑了笑,眼神沉稳:“圣上疑心重,绝对不允许功高盖主的人在,他需要的是对中央绝对忠诚的官员,而不是拥有独断能力的武臣。凉州的事,若是让徐圭言彻底功成名就,未来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武将想要效仿,这对圣上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他转身看向曹廷宣,“一块通关令牌而已,你以为圣上没借着我的手,给她教训?” 曹廷宣但笑不语。 “其实我一点都不担心更多的’徐圭言’,世上只有一个武帝,也只有一个徐圭言,”牛和德走到书桌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重点在于边疆藩镇的人怎么看,逆贼必死,皇权神圣不可侵犯,但是有功之臣被责罚,这就足以表明圣上的态度了。” 曹廷宣哈哈一笑,“也就顾慎如,以为天高皇帝远,把我们当傻子骗。” “说到这个,”牛和德顿了顿,语气轻缓却暗藏锋芒,“这次徐圭言入狱,兵部侍郎的位置总得有人填补。” 曹廷宣微微皱眉,随即目光一亮:“你是想趁此机会,让寒门子弟入朝?” 牛和德缓缓点头,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敲了敲:“朝堂之上,勋贵世家的势力已久,圣上心知肚明,只是时机未至。这次,正好可以顺势推行新政,削弱世家、外戚权势,让寒门出身的士人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曹廷宣目光一凝:“但即便如此,徐圭言终究是战功赫赫,朝中定会有人替她说情。” “自然。”牛和德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所以,她不会死,甚至不会在狱中待太久。但这一遭,她在朝堂上的威势,终究是被折损了。而在她出狱之前,她在朝堂的位置早已消失,构不成任何威胁。” 曹廷宣看着棋盘上的局势,黑白交错,杀机潜藏。此局未终,但局势已定。 牛和德轻轻拂袖,收起棋盘,望向窗外的夜色,眼神沉稳如常:“这一局,胜负已分,不下了。对了,前些日子得了瓶好酒,一同来饮酒赏月吧。” ,灯火也同样通明。 烛,光影投射在地上,堂内人说话的声音此起彼伏。 门前落下一只猫,往堂内瞧了一眼后又轻巧地快步走开。 堂中坐着的徐途之冯淑娇,以及秦斯礼六人,正讨论的如火如荼。六人围坐在一张梨花木案几前,案几上 这一日,自含元殿朝议后,局势已然明朗。顾慎如已被赐死,所有战功之臣皆得封赏,唯独徐圭言,以涉嫌通敌之罪入狱。对于旁人而言,这件事似乎该翻篇了,可对于在座的几人而言,真正的问题才刚开始。 “如今最重要的是怎么把徐圭言弄出来,其他的事就先别多想了。”徐途之语气沉稳,指尖轻叩着桌面,“以我对圣上的了解,他对她的态度不算强硬,更知道她的重要性,不然不会只关不杀。可若真拖得太久,难保不会出变数。” 其他几人皆默然点头。 就在这时,冯竹晋端起茶盏,吹口气,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对面人身上,似是随口发问:“秦斯礼,你们俩在凉州的时候在一起了?” 他语气看似随意,话里的内容却咄咄逼人,“今日朝堂上的那些话,都是实话?” 秦斯礼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抿了抿唇角,似笑非笑地道:“你是她夫君,你不知道吗?” 冯竹晋眼神微动,盯着秦斯礼,“我没有在吃醋,我是想知道,她说你给顾慎如拿钱,知道他要谋反一事,你到底知不知道?” “这很重要吗?”秦斯礼眯了眯眼,“难道不是因为顾书意的那一块通关令牌?” 冯竹晋吸了口气看向冯淑娇,她低下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对啊,”冯竹晋拧着眉头再次看向秦斯礼,“你分明也有谋反的嫌疑,圣上怎么就抓了她,你呢?罪臣之子就这么逍遥法外了吗?” 秦斯礼听到这里,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伸手拨弄了一下茶盖,“这些无关紧要的旧事,能把徐圭言就出来吗?” 冯竹晋哼了一声。 “竹晋,这件事先放放,我们在这里不是讨论该如何将徐圭言救出来吗?” “都一下午了,讨论出什么结果了吗?” 冯竹晋摇了摇头,眼神幽深地看着案几上的茶盏,声音低沉道:“你们话说得轻巧,事事都要翻篇,可我翻过不去。” 他缓缓站起身来,眼底隐隐泛着怒气:“你们现在一个个都是全乎的,我呢?没成亲前,爹和姐姐不知道在哪里,成亲后,妻子又进了牢狱之中,你们告诉我——我要怎么翻篇?” 这一刻,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徐途之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耐着性子道:“我这不是正在商议怎么救她出来?你到现在,一直生气,你到底要做什么?” “徐圭言是我女儿,我怎么会不管她呢?想办法救人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不然呢?上街大喊大叫,我女儿平定叛乱还被关进牢狱?这样只会让她在狱中呆得更久吧?” “冯竹晋,你到底想做什么?” 冯竹晋一下子说不出来话,他知道自己现在就是没理搅三分,可他就是生气,心中的情绪没法消解,他憋着一口气,心里烦闷得要命。 再看其他人看他没事找事的目光,索性,他不再说什么,猛地抬起袖子,大步往外走去。 屋外夜色深沉,他刚走几步,迎面便撞见了一个人影。 月光下,一个身着利落长袍的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他肤色微黝,眉眼锋利,目光带着警惕。 冯竹晋脚步一顿,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这个昆仑奴来这里做什么?徐府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 浮玉退后一步,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一点都不在意他的不耐与怒火,抬手行礼,“冯郎君。” 屋内的秦斯礼听到冯竹晋在外大叫的声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浮玉进来行礼后,关好了门。 门外,小桥流水,夏日的宁静在蝉鸣声中不断放大。 夜已深,唯有宣政殿内的灯火尚未熄灭。 金色鎏银的宫灯映照在朱红色的墙壁上,投下一片摇曳不定的光影。书案上的奏折摞得很高,然而李鸾徽却并未翻看,反倒是半倚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颗温润的白玉佩,眉心紧锁,神色晦暗不明。 书案前站着的内侍监赵谨抬眼看了一眼圣上,烛火被吹进来的风拉扯。 “圣上,您是有什么心事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良久,李鸾徽才轻叹一声,语气低沉道:“朝臣之间的争斗,真是从未停过。年年斗,月月斗,日日斗,谁都想从朕这里分点东西走。” 赵谨眼皮微垂,细声细语地回道:“臣观今日之事,牛大人得意非常,李大夫却不太高兴。” 李鸾徽冷笑一声,似有嘲讽:“牛和德生怕徐圭言入了朝廷后对他们产生威胁,她入狱,他便能轻松些。” 两人正说着话,宫门外传来通报声——“皇后驾到。” 李鸾徽点点头。 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阵轻柔的香风,一名身着大袖流仙裙的女子缓步而入。她身形婀娜,步步生莲,发髻间斜插着一支赤金点翠凤钗,面容端庄秀丽,正是当今皇后,宇文婉贞。 她见圣上神色疲惫,轻声唤道:“陛下,我带了些吃食来,”说着,她走到李鸾徽身后,帮着他按摩肩颈。 李鸾徽仰头看着她,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示意她入座。宇文婉贞笑着对到一旁,坐了下来。 赵谨见状,走出了宣政殿。 “这么晚您也不休息,我便来看看您,”她解释为何自己这个时辰会出现在宣政殿内。 李鸾徽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朕睡不着,想着看折子处理些事情,可看完后,更是心烦意乱。” “可是因为今日大朝会两州叛乱一案?” 李鸾徽笑笑,抬手摸着宇文婉贞的发,轻声说,“是,朝廷内他们斗来斗去,本来朕觉得还挺有趣,可他们忘了本心,只想着权力,事一件都不做。” 他靠近闻了闻宇文婉贞头发上的味道,“也怪朕,掉以轻心,只顾着看戏,”他顿了顿,“不过,好歹朝廷内是有忠臣的。” 两人对视,一言不发。 宇文婉贞片刻后身子往后一退,“是徐圭言吗?我听说了她,将朝廷上下的人都骂了一顿,舌战群儒?”她微微一笑。 紧接着她微微蹙眉,端起桌上的茶盏,轻吹了一口热气,轻声道:“……可陛下终究还是原谅了那孩子。” 李鸾徽闻言,眼神微微一变,放下手中的玉佩,嗤笑道:“你懂什么?” 宇文婉贞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 李鸾徽望着殿顶鎏金雕龙的藻井,目光深远,语气忽然有些感慨:“当年的夺嫡之争,本就说不清了。秦家也冤,他们当年因朕,成了刀锋上的人,死伤无数。后又帮我挡了一刀,朕欠着他们一份人情,如今,秦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你说,朕还能做什么?” 宇文婉贞轻叹,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李鸾徽摇摇头,换了个姿势,懒懒地躺在御榻上,望着帷幔上绣着的云龙暗纹,似乎自言自语地呢喃:“这件事还没完……朝廷之事,哪有真正干干净净结束的呢?” 正说着,赵谨匆匆而来,跪地启奏:“陛下,昭贵人求见。” 殿内一瞬间静了下来,烛火跳跃着,映照在宇文婉贞的脸上,她的表情平静无波,而后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说:“陛下,每次我一来,她就过来请安。” 李鸾徽挑眉,语气略带玩味:“你不喜欢她?” 宇文婉贞看着茶盏中的浮叶,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声音缓缓道:“没有哪个女人喜欢分享自己的丈夫,就像男人,从不愿意分享他们的权力。” 话音未落,李鸾徽的神色微微一变,眸色沉了几分。 屋内的赵谨立刻低头屏息,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沉寂片刻后,李鸾徽才说:“让她回去吧,皇后在这里,她不方便。” 宇文婉贞嗤笑一声,起身给李鸾徽倒了一杯茶,“倒也不必如此,皇家讲究的就是雨露均沾,我可不想做第二个武帝。” 听到这话,李鸾徽拉住她的手,将她往榻边一拽,仰头看着她:“你们宇文家本就战功赫赫,再出一个武帝,朕也不觉得稀奇。” 宇文婉贞笑不出来,李鸾徽虽然语*气亲昵,可眼中满是杀气。 “只是朕太累了,朝廷内外都是问题,”他拍着她的手轻声说,“如果解决不了问题,朕一般就会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宇文婉贞立刻跪了下去。 李鸾徽头一偏,看着帘子,冷漠地说,“朕累了,你来帮朕把鞋子脱了。” 第79章 无问西东众臣怒【VIP】 圣旨一下,各人的去向尘埃落定。第二日,那些人便马不停蹄地离开长安。 其中,楚云祯被调往京兆府,担任司兵参军(正九品),虽官阶不高,却掌管京城兵马的调度,仍算得上是兵部在京畿的得力干员。 其他两位指挥职位并不如楚云祯这般光鲜,梁念瑾被派往江南东道,出任司法参军(从七品),掌理一路的刑狱、断狱公文,虽远离京师,却也落得自在。 而孟长瑜则被派往善于都护府,担任统军(正七品),驻守边疆。 这一任命让他憋了一口气,他虽性格豪爽,但也不是毫无心思的人——楚云祯留在京城,梁念瑾去了富庶的江南,而他却被派去边疆镇守,心里难免有些不甘。 更别提徐圭言家的昆仑奴翻身,被封为卫将军,负责岭南道的重要军事防线——真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日行礼都收拾好了,三人又聚在了一起。 出不意外,应该是他们最后聚在一次喝酒了。 孟长瑜脸上不满的情绪一点都不掩饰,举杯时忍不住冷哼一声,冲着楚云祯道:“凭什么你能留在京兆府?” 楚云祯浅笑不语,梁念瑾见状,便在一旁笑着安慰道:“您别说,我们两个没什么用的人都留在了南边,你去边疆,说明圣上重视你。” “呵,得了吧,圣上才不重视我呢,他要真稀罕我,就应该把我放在他身边,” 孟长瑜狠狠灌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还是觉得不爽:“你这话可安慰不了我!江南好歹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烟雨楼阁,佳人如玉。我呢?去善于?一脚踏进去就是风沙滚滚、饿狼成群。” “今时不同往日,边疆藩镇正是浮躁,你去了,帮圣上看着他们,是要承担大任的,日后前程大好,青云直上,”楚云祯规矩地放下茶杯如是说。 这话说得孟长瑜心花怒放,毕竟现在情况就是特殊,能够被派往边疆的人,一要保证忠心朝廷,二要保证有抗敌的能力。 这两样,孟长瑜自认都有。 楚云祯是世家子弟,留在长安定有家中人的安排,但圣上才是说了算的人,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任由世家子弟胡闹? “老夫我啊,没有什么大想法,只想过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大任?”孟长瑜抿嘴摇头,尽量掩饰自己喜悦的心情,“这种东西还是交给你们年轻人吧。” 梁念瑾在一旁偷笑,和楚云祯对视一眼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孟郎君,我们也是过命的交情,离别前除了祝福,我倒还有一事想问。” “你说。” “朝廷内牛李党争已久,两派在藩镇问题上的对策不同,你……怎么想?” 孟长瑜听完后,目光在两人身上巡逻一圈,笑着说,“原来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呢?”他扯了扯嘴角,目光下垂看着桌面上的小菜说,“我不和你们说虚的,咱们都亲身经历过藩镇叛乱是什么样子,说仁政的,那都是假的。” 说完,他看向面前的两人,一字一顿地说:“前唐之所以能够海纳百川,有辉煌盛世,贞观之治,强大不仅仅是文化和经济,更是武力,旁的小国有纠纷,都来找咱们处理……” “只有强大,才能谈仁政。” 孟长瑜干笑一声,“不说其他的,徐圭言虽是个女子,但她胆识过人,所言极是,之前是我小瞧了她,日后如果她东山再起,我定会委身相随。” 其他两人不置可否,表情严肃。 下一刻,楚云祯抓起桌上的酒壶,快速地、粗鲁地斟满三杯酒。 楚云祯将酒杯递过去,孟长瑜也终于露出笑意:“既然我们同心,那……”他顿了顿,说:“今日之后,虽天各一方,但他日再见,仍是肝胆相照!” 说罢,三人端起酒杯,齐声道:“此去前程,愿皆无憾——” 话音落下,杯落地碎,清脆的碎裂声空中回响。 酒洒满地,余味绕梁。 至于陆明川,因其在礼部任上多有建树,被升任礼部郎中,步步高升,已踏入六部之列,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而最具争议的任命,则是兵部侍郎之职。 徐圭言原先的职位,由秦斯礼接任,圣上这道任命一出,朝堂之上便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虽然当时无人反对,但私下里都觉得不妥。 尤其是牛和德,对此大为不满,他本以为此位会落入牛党之人手中,却没想到圣上将此职交给了秦斯礼,一个从凉州来的、家族有污点的、一直在朝堂中左右逢源、立场模糊的人 这一手安排,不仅让牛党的人难以接受,不透圣意。 但不论如何,圣旨已定, ,陆明川经常参加应酬,晚归早已是常有的事。 这一晚,陆明川像往常一样回到家,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胭脂香味,他有些醉,想叫水沐浴,但脚步踉跄,困意上头,就连有意想轻轻地掀开房门,但声音还是极大。 他扑腾到床边,趴了一会儿,又坐起身,看向背对着他的,正坐在铜镜前梳理发丝的宋十二,她似乎对他现在这番模样见怪不怪。 从镜中瞧了一眼后,只是轻轻垂下眼帘,继续自己的事。 她闻到了一阵陌生的香味儿,他一入门,那股香味就扑面而来,现在更是将她萦绕,眉头微蹙,但她什么话都没说,仍旧保持沉默。 陆明川坐在床上看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才站起身缓缓脱下外衣。 他将外衣随手扔在椅子上,站着,身子十二放下手中的梳子,看着他。 陆明川也想走过去抱抱她,可身子太重,他连想问话的都问不出来,便索性坐下、躺了下去。 宋十二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失望,目光微垂。 她知道,这变化不是突如其来的。 从他存了往上爬的心思开始,从那个被打发走了的小妾开始,陆明川变得越来越冷淡,对家中的事情漠不关心,甚至连她的一些情绪变化都不再注意。 两人一开始,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曾许诺过她的那些话,现在看来就像是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宋十二并不急于改变什么,她吹了蜡烛,轻声走到床头,在黑暗中整理好了被褥,最后躺下,转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在她闭上眼的瞬间,她听见陆明川的呼吸声,睡着了的呼吸声。 他们是夫妻,她什么都知道,曾经熟悉的温暖气息,现在变得陌生和疏远。 第二日一早,宋十二醒来的时候,发现陆明川的胳膊笼着自己,他温热的呼吸在自己的脖颈处,她觉得有些痒,轻轻动了一下。 “别动……” 陆明川嘶哑着声音说,“一大早的,别勾引我。” 宋十二没再动,她不知所措地任由陆明川在自己身上探索,最后气喘吁吁结束的时候,他依偎在她怀中,“我刚升任郎中,事情还挺多的,尤其是应酬,在长安,这是难免的。” 宋十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发,眼神麻木地抬头看着帘子上的图案。 “家里的事,还需要你多多照顾,”陆明川胳膊撑着,坐起身来看她,手指轻轻顺着她的发丝,“母亲要是再为难你,你就出去玩,长安这么大,很多好玩的东西,一直在家呆着,你吃不消的。” 这个时候,宋十二才看向他,对着他的眼眸说:“长安有很多好玩的?你什么时候去玩的?你又和谁去玩的?你从前都没告诉过我这些事。” 陆明川指尖扯着她的发丝,听到这话,神情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有什么想说好的话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母亲要过寿辰了,这些日子我得出去买东西。” 陆明川点点头,松开她的发丝,似是松了一口气,翻身躺在她身侧。 “朝廷内党派斗争严重,长安比凉州危险得多了,我得步步为营,不站队也得明哲保身,如果没顾上你,你就自己找乐子去,长安周边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他顿了顿,侧头看向宋十二,“你可是我的妻,我们最难的时光都过来了,现在需要适应一下这个转变,尤其是日后,我会当更大的官。” “……我知道,我会跟上你的步伐,”宋十二也侧头,看着他说。 陆明川扭开头,抬手又摸了摸她,“好,我再睡会儿。” 宋十二坐起身来,“我去准备早膳。” 等陆明川用膳离开后,宋十二又被陆明川的母亲叫去问话,老太太雍容华贵,身上穿着带着的都是昂贵的东西,老太太的训话她没听进去,光顾着在心中算老太太一身行头有多少银子了。 好不容易从她屋子里出来,宋十二嘱咐丫鬟、小厮要采买的老太太生辰寿需要的东西,不一会儿便到了晌午时分。 陆明川没回来用午膳,她伺候着老太太午睡后,也跟着小厮出了门。 她心中闷,有苦说不出。 长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走几步路就能逛到各世家的宅邸,没一会儿,她走到了秦府门前。 秦斯礼顶替了徐圭言当了兵部侍郎,谢照晚可扬眉吐气了一回,但心中又觉得徐圭言罪不至此。 秦家人搬到了先前圣上赐给徐圭言的婚房之中,门牌上的徐府两字也变成了秦府,门口丫鬟小厮们搬着东西进去,忙得不亦乐乎。 宋十二走过去,希望丫鬟能够进去禀报一声,她带了贺礼前来祝贺秦斯礼升官。 丫鬟进去很快就跑出来了,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府,穿过曲折的小路,来到后院的一处静谧的花园。 “你这段时间怎么样?听说你家郎君去了礼部,”谢老太太笑着问,满脸喜悦,“操持家务累不累?你家老太太没再给他添房、纳妾?” 宋十二坐下来,王嬷嬷给她倒了一杯茶后就走了。 谢照晚摆弄着她那些花儿,“官家夫人和旁的不同,你得机灵点,多和其他贵太太们往来,后院的关系不比朝堂的轻松。” 她说完,看向宋十二,宋十二也只是微微一笑。 “哎,罢了罢了,看样子你也不懂,”谢照晚无奈一笑,“我那个孙子啊,升官了也不着家,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他没有带女人回来。” 宋十二笑笑,不明白谢照晚是在点她,还是只是吐槽自己的孙子,她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谢老太太见状,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们这种夫妻我见得多了,你没有娘家撑腰,只有个儿子也不行,他现在肯帮你说话,等他长大了,知道着金钱世界的运转规则,肯定也不会同情你,”她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给自己留点退路。” 这话说得模糊。 宋十二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地上的青石板上,心中早已泛起层层波澜。 “我知道了,”宋十二终于低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谢谢您为我着想,”她抬头看谢照晚,“我们一路走过来,我相信他对我的感情,我也会做一个好妻子的。” 谢老太太听到她的话后,叹了口气,她太明白这种感觉了——知道危险就在身边,但毫无反抗能力。 宋十二就是依附着陆明川生活的人,他们两个人早就是一体的了,谁离开谁都要脱层皮。 可感情又是这世界上最不值钱,最不值一提的事了。 都会变的,什么都会变的。 谢照晚看着宋十二,她还年轻,什么都不知道。 陆明川步入昏暗的监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沉闷的味道。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狱卒闻到了,想着他应该是刚从宴席上出来,脸色微红,神情有些恍惚。 两人一同穿过幽深的走廊,最后,来到徐圭言的牢房前。 铁牢的门被打开,狱卒往后退了一步,陆明川闪躲开,眉头微蹙,门大开后,他走了进去,只是眼前的景象让陆明川不由得眨了眨眼。 迈入牢房内,他才看到徐圭言正靠在墙边,双手被铁链锁住,身形消瘦,气色显得有些憔悴。 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往常般锋锐,带着一股不屈的倔强,直直地看向了陆明川。 像只老虎,在黑暗中蛰伏的老虎。 他站在原地,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她,烛火的光从他身后照射进来,让他能够看清她的脸。 陆明川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在看清她的处境后,嘴角微勾,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沉默的气氛中,两人对视着。 片刻后,陆明川蹲了下来,平视着她。 “真是想不到,你会落到这种地步。” 陆明川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眼神中也没有一丝怜悯,他面前的人是一个曾经强大如今却落难的对手。 “还是说你想到了?” 徐圭言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回应。她的眼神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求情,只有一股冷静的平淡,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足为惧。 陆明川对她的反应不是很满意,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没有什么优越感,即使是现在。 “你是不是想着赶快离开这里?”陆明川摇头,“我看不一定,这座牢笼也许很快就会成为你的家,谁知道呢?” 徐圭言觉得无趣,缓缓闭上了眼睛。 酒意渐浓,陆明川气上心头。 他站起身来,往前一步一步走去。 徐圭言在他面前始终都是冷静、理智、强势的,冰冷而高远,遥不可及。 她那种不屑一顾的眼神看向他,他就觉得自己是世间最肮脏的东西。 他对她很有礼貌,可只有礼貌和距离才能让他遮掩自己的卑微和怯懦。 他朝她一步一步走去。 酒精带来的醉意让陆明川的头脑更加昏沉。 他走到她面前,徐圭言不觉得危险,眼皮子动都没动一下。 突然,陆明川蹲下来,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有些过大。“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他低声问,语气中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胁。 徐圭言下意识拧着眉头,睁开眼,满是嫌恶,冷静而坚定地说:“放手。” “你为什么不怕我?为什么不求我?你都是阶下囚了,难道你不怕死吗?” 徐圭言听他说这些话就觉得好笑,像是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一下,闭上眼懒得搭理他。 陆明川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这让他完全失去了理智。 手上用力,猛地将她扯向自己,徐圭言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被他拉近了怀中。 在那一瞬间,徐圭言被他的气息所包围,酒精的味道扑鼻而来,沉闷而逼近的压迫感让她愣住了。 陆明川的手开始在她的脸上游移,他低头,突然将嘴唇压在她的唇上,强烈的情感让他不由自主地亲吻她。 徐圭言一开始没有反应,整个人仿佛静止了一般,直到陆明川更加用力地亲吻,她才猛然反应过来,用力推他。 推不动。 徐圭言张嘴狠狠咬了住他的唇,陆明川也不肯松口,直到鲜血的铁锈味弥漫。 他不再强迫她。 徐圭言满嘴都是血,她咧着嘴笑着看他,眼中都是挑衅。 她知道了。 陆明川身子往后一撤。 她什么都知道了。 陆明川似是迎头被泼了一盆凉水一样,他站起身,落荒而逃。 徐圭言依旧懒懒靠在墙壁上,她是被关在这里,但不意味着她被打败,陆明川才是那个被征服的人。 狱卒轻声关上牢门,一切恢复了宁静。 狱中的空气沉闷,四壁厚重的石墙将一切声音都压得无影无踪,唯一的声音是偶尔从牢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了。 今天是真的热闹。 徐圭言坐仰头看着大理寺来的人。 “徐圭言,”那人冷冷开口,语气中充满了威胁,“你这样拒不认罪,只会让你的罪行更重。你该知道,圣上的意图已经明确,若你继续顽固下去,连你的家族都将受牵连。” 徐圭言轻笑一声,“这么多日了,你们日日来让我认罪,我真的想知道,我是犯了什么错?” “谋反。” 徐圭言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冷笑,直视那个人的眼睛,“我没做过。” 她的声音冷静而坚定,仿佛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分明就是有人指使你,让我认罪。” “我没做过的事,我为什么要认?刑讯逼供吗?” 那人脸色一沉,“记住你今天的态度,若你继续坚持,你将面临的将是更加严酷的惩罚。” 徐圭言笑笑,“让幕后主使人来,有本事栽赃我,没本事出来和我对峙?” 那人没恋战,转身带着一群人就走了,临走前还说,“不要给她饭吃,只给她喝水就行。” 狱卒恭送他们离开。 可他们才不会那么做,毕竟圣上都说了,不能用刑,出了事他们是要被责罚的。 大理寺的人每天只会吃干饭,上来就指挥他们,真是闲的。 与此同时,朝堂上有不少人为徐圭言说话。 许多大臣纷纷上奏,力挺徐圭言,说她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平定凉州有功,不该因一时的□□被轻易放逐。 甚至一些官员开始直接指出,若徐圭言被冤枉致死,后人如何看待圣上,当朝是不是昏君当道。 这些奏章几乎无一例外,皆是在为徐圭言辩护。还有一些奏折是来自地方的官员,他们不仅仅是为徐圭言说好,更是为了打开一条通道,从下到上的通道。 李鸾徽看到这些奏折,气得半夜在宣政殿内暴走。 “我就关了她一段时间,什么话还没说呢,这些人就说我昏庸无能!我看他们是早就想骂我了,借着徐圭言这个事来隔山打牛!” 赵谨在一旁安抚圣上,但也小声说了一句话,“圣上,您关她,已经有一月了,时间是有点长。” 李鸾徽抬手朝他扔了一把扇子,怒吼道:“把牛和德、李文韬给我叫来!” 第80章 两方求情终出狱【VIP】 牛和德、李文韬得了圣令后便扔下手中的公务,急匆匆地赶往宣政殿。 李鸾徽早已一脸不耐烦地坐在御座上等他们。 “你们好好看看吧,我不过关了几日徐圭言,朝廷上给她说话的人一批又一批,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李文韬牛和德两人对视一眼,最近徐家、冯家两人为了徐圭言,确实一直在活动,可他们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大力量。 “禀奏陛下,臣认为,应该重新调查徐圭言涉嫌谋反这一案件,她功大于罪,为朝廷卖力,就这么随意处决,怕是不得民心。” 牛和德察言观色,李鸾徽的表情中只能看出来他对这件事很烦,但对徐圭言的态度,他捉摸不出来,所以只好说一些场面话。 李鸾徽哼笑一声,把手中的茶仍到桌面上,动作太大还溢出了水,“这我不知道吗?我问的是这个吗?” 李文韬这个时候,站出来缓声道:“陛下,近日,京兆府下的奉天镇有一职位还是空缺的,奉天驻军指挥官,不如就让徐圭言去吧,这里离长安近,职位也不会太高,众人也不会觉得亏待了她。” “如果她真的有其他心思,直接将她捉拿,我们既能看管着她,也能堵住朝廷百官的嘴。” 牛和德没明白李文韬这么说的原因,他看到李鸾徽脸色微变,便没再开口说话,只是心中盘算着此时圣上的真实意图。 李鸾徽皮笑肉不笑,眯眼看着这两人,露出一个阴森森的表情。 “那你们觉得,徐圭言这个人,如何?”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进来,吹得案台前的奏折页抖动。 殿内的沉默一闪而过。 “她……”牛和德瞥了一眼李文韬,而后转头对李鸾徽说:“无功无过,但狂放不羁,不好管教,我后唐人才济济,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李文韬笑出声,从牙齿缝中流出来的气声让牛和德颇为不满,“怎么,李御史有其他看法?” “我觉得徐圭言此人值得重用,忠君爱国,只需要多加培养,便可成后唐中流砥柱。” “但是,她一出事,这么多人为她上奏,陛下您应该仔细调查其背后的原因,他们到底是为了徐家,还是为了徐圭言这个人,他们为何挺身而出?” 李鸾徽往后一靠,想到了这几日他派出去的探子,收集到的那些消息。 徐圭言的家人不说,冯知节一家、居然还有秦斯礼,他们都在帮她活动,到底为什么? 长安夜深,华灯初上,雨后街道四壁都泛着光。 酒楼之中笙歌袅袅,帷幔间隐约可见一众官员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秦斯礼斜倚在一侧,手中握着温润的白玉酒杯,轻轻晃动,酒香幽幽溢出。 今夜的东道主是殷时望,户部的一名郎中,素来为人圆滑,深谙朝堂之道。他做东设宴,明面上是为了接风洗尘,实则是借此机会拉拢人脉,秦斯礼是兵部侍郎,又是前秦氏大族,自然是要拉拢的。 酒宴渐酣,殷时望轻笑着对秦斯礼举杯:“秦侍郎,这几日朝中风云变幻,你升了官,去不见喜悦,倒是一如往常,稳得很啊。” 秦斯礼笑而不语,浅抿一口酒,目光沉静如水。 他来赴这场宴,不单单只是为了应酬。他知道,朝堂之上,许多事情都不是单靠个人能翻转的。 徐圭言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没有更多人出面周旋,恐怕很难有转圜的余地。 借着几分酒意,他放低姿态,低声与旁边几位官员攀谈:“徐圭言这人我太熟悉,连中三元,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此番入狱,实在是……” 话未说尽,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众人,似是惋惜,缓缓道,“她有功于朝廷,实不该因这等事情被投入大狱。还望诸位,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众人闻言,有的笑而不语,有的微微皱眉,也有几个低声附和几句,不过还是有胆大的人说:“八年前,你出事的时候,她可是割袍断义,弃你于不顾,还以为秦侍郎是个锱铢必较的人,没想到您如此宽宏大度,只是……” 那人干笑两声,“只是秦侍郎您夺了她的位置,此刻又委身求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人帮她言语,我怕啊,徐圭言自愧不如,没准都不好意思出来呢!” 众人哄笑。 表面上看,徐圭言出事, 可实际上,秦斯礼和徐圭言的事本来就不一样,夺嫡之争和边疆谋反,听着都是死罪,但徐圭言可是平定之人,秦斯礼乃至整个秦家,可是夺嫡的策划者。 秦斯礼这么做,,还是在羞辱她,看戏的人也好奇。 “冉闵与李农,也是一对仇人,但我信他们会有更好的结局。” 殷时望在一旁,听着哄笑声,眼神微动,也没有明言拒绝,而是岔开话题,。 正当众人谈笑间,酒至半酣, “什么人?”殷时望眉头一皱,向门外望去。 门被推开,一阵夜风裹挟着寒意灌入,烛火摇曳,映出一道高挑的身影。 冯竹晋手提宫灯,灯火映照着他脸上的疲色。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袍,膝上一片尘土,竟是径直跪在了门前。 “诸位大人,此番打扰各位,是我不识抬举。” 说完这话,他便磕了几下头,而后继续说:“我妻徐圭言被关入大狱,求各位大人替她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厅内顿时一片寂静,众人皆面面相觑。 他们看了看冯竹晋,又看向秦斯礼。 冯竹晋直起身子,双手抱拳,深深低下头,声音嘶哑,带着执拗:“求求诸位了!” 秦斯礼的手慢慢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静静地望着跪在门外的冯竹晋,心中情绪复杂。 他太清楚冯竹晋是什么样的人了。 当年纨绔不羁,满凉州城的风流韵事皆与他有关,如今这副苦情郎的模样,做给谁看? 这几日就听说他挨家挨户磕头求情,冯知节虽也去陛下面前帮徐圭言说话,道出实情,课冯竹晋此番举动,让人生疑。 他吐出一口气,旁边的舞女倒了一杯酒,秦斯礼没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作秀。 徐圭言到底做了什么,竟能让冯竹晋跪在这里,为她求情? 秦斯礼眯了眯眼,没再看下去,这个时候,扭头拿过酒杯,一饮而尽。酒液滚入喉间,苦涩得让他微微皱眉。 这时,殷时望在一旁轻笑着摇头:“秦侍郎,你还在为徐圭言的事奔走呢?你瞧瞧,人家夫君都亲自来了,你又何必担心?” 众人没有说话,冯竹晋又磕了几个头后就离开了。 一副狼狈样。 一夜喧嚣。 那夜所有人的名字,所有对话的细节都被记录了下来,呈到了李鸾徽面前。 而现在,牛和德、李文韬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根据自己的利益关系,对徐圭言进行了评价。 李鸾徽心中冷笑,他知道,徐圭言若不及时安抚,恐怕将引发更大范围的动荡。但他也清楚,朝堂并非一片和谐,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复杂关系和党派角力。 最后,他长叹一口气。 “那就让她留在关内道,京兆府下的奉天镇吧,是要封为奉天驻军指挥官吗?”李鸾徽站起身,看着李文韬。 “是的,是这个位置还有空缺,”他顿了顿,“陛下,冯竹晋和徐圭言应为一体,夫妻一人……” “那就让他也去,封为……”李鸾徽想了想,“进奏院官吧,”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就这么决定了,今晚放人。” 此番安排,算是给了徐圭言一个相对不显眼却又不至于完全剥夺她职权的位置。奉天镇虽然不在长安,但因其特殊的战略地理位置,始终是朝廷不可忽视的重要区域。封她为驻军指挥官,既能保持她一定的权力,又能将她远离朝堂的纷争,平息各方的不满。 铁锁沉沉,沉闷的脚步声在狭长的牢道内回荡。昏黄的油灯摇曳着微光,将幽闭的空间映得忽明忽暗。 徐圭言坐在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半阖着眼,听着外头狱卒的交谈声,却并未抬头。她在这里待了太久,从最初的不甘到后来的沉静,如今只剩下一种难言的冷漠。 直到那道沉重的牢门被推开,锈蚀的铁链摩擦出刺耳的响声。狱卒站在门口,手持灯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冷地道:“徐大人,圣上有旨。” 徐圭言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狱卒身上,还有一旁嫌弃牢狱环境灾难的太监,她缓缓起身,跪下接旨。 【敕曰: 奉天镇,关内咽喉,扼南北要道,地势险要,尤须良将镇守,以安地方。今徐圭言,素有谋略,持重干练,昔年镇守凉州,剿乱平贼,屡建战功,然一时蒙冤,未得其任。今思其才堪大用,特封为奉天驻军指挥官,暂调关内道,驻守奉天,统辖驻军,肃清余孽,以固国基。 钦此!】 李鸾徽身旁的宦官念完圣旨后,徐圭言行礼后,双手接过圣旨,“谢陛下。” 而后她站起身,礼貌地问:“敢问公公姓名?” “不敢,李天翼,叫我李公公就行了。” “多谢李公公。” “嗯,你好自为之吧。” 李天翼说完后就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牢狱。 一旁的狱卒低垂着目光,也没看她的眼睛,只是在一旁念叨:“你有功在先,朝中又多有为你求情者,圣上特许你出狱,你还真是幸运。” 徐圭言听完,轻轻一笑,声音低哑,似是带着几分嘲讽。 她抬起手腕,指腹摩挲着手上的镣铐,那沉重的铁环已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勒出一圈青痕。片刻后,她才缓缓抬手,抬手示意狱卒替她解开枷锁。 锁扣被打开的刹那,沉重的镣铐跌落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活动了一下手腕,抬脚踏出牢门,每一步都踏得格外平稳。 牢狱之外,寒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她衣上残留的潮湿霉味。夜色深沉,天上悬着一轮冷月,光辉如霜,洒落在她眉眼间。站在狱门口,她抬头望了望天,深深吸了口气,没有一丝喜悦。 她徐圭言,终究还是出来了。 徐圭言也明白了,本来她认为有证据就可以扳倒对手,可没想到的是,证据可造假,兜兜转转,一切都以人心为准。 谁的心思呢? 皇上的。 这朝廷,是圣上的朝廷。 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 这律令,是圣上的律令。 只有她,什么都不懂。 蝇营狗苟见不得光的交易,不是因为他们不正义,放在阳光下被人唾弃。而是没有必要让你知道,一是因为你没有资格,一是因为你是敌人。 徐圭言,这游戏规则太简单了,说了算的人是圣上,只要得到了他的青睐,你才能赢下去,一路赢下去。 你想为后唐好,上要恭维圣上,下要大刀阔斧。 当然了,大部分贤臣只是皇帝口中的贤臣,百姓口中的贤臣从未在历史之中留下过姓名。 徐圭言,你看到了吗?你前面的层层大山,他们阻碍着你。 要么,跟随他们。 要么,征服他们。 你总要选一个的。 徐圭言看着星空,又大又辽阔,雨后的空气很好闻,她深吸了一口气。 夜风拂面,她的囚服已经换下,披着一件素色外袍,但仍然挡不住身体的疲惫。 阶下的灯笼微微晃动,映出一道熟悉却略显单薄的身影。 徐圭言顿住脚步,眯了眯眼,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可印象里那人应该不是这样削瘦的模样。 她缓步走近,借着微光打量着那人,确认无误后,轻轻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那人猛然一激灵,整个人像是从梦里惊醒似的,立刻站起身,连忙低声说道:“小人在这里等人,马上就走,请您再准许我等一下。” 徐圭言一愣,目光在他清瘦的脸上停留片刻,好奇地打量他。过了好一会儿,她随即压低声音,故意粗着嗓子道:“没事没事,你想在这里睡多久都行。” 冯竹晋点头,显然没认出她,半梦半醒之间,随意抖了抖衣摆就要转身离去。 然而才走了两步,他忽然觉得不对,顿时停下,狐疑地回头看去。 昏暗的灯光下,徐圭言站在阶上,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正看着他。 冯竹晋瞪大了眼睛,片刻后,骤然反应过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气得跺了跺脚,几步冲过来,语气里带着不满:“这样有意思吗?” 徐圭言眨了眨眼,眼里含着一丝笑意,摇头道:“没意思。”她顿了顿,伸手理了理袖口,轻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冯竹晋冷哼了一声,刚想讥讽她两句,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抿唇沉默了一瞬,随后语气闷闷地道:“还有什么家啊,你家被秦斯礼占了。” 徐圭言微微一怔,眉头皱起,显然有些意外。但她的神情只维持了一瞬,便恢复了平静,只是轻描淡写地道:“那就找个客栈住吧。” 冯竹晋看着她这幅波澜不惊的模样,越发气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去我家吧,我姐有话对你说。” 徐圭言挑眉看他,半晌后轻笑了一声,没有拒绝,轻轻点头:“好。” 夜色深沉,街巷寂静无声,唯有马蹄声与车轮辘辘滚过青石板的轻响,在夏夜里回荡。 徐圭言与冯竹晋上了马车,帘幕落下,遮挡住了内里的一切,车夫一扬鞭,马车缓缓驶离。 夜风微微卷起帘角,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映在冯竹晋的侧脸上。他垂眸沉思,指尖轻轻摩挲着衣摆,而徐圭言则靠在一侧,闭目养神,似乎并不想多言。 秦斯礼这个时候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那马蹄声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宝盖才敢走到他身旁,但也不敢开口询问。 他低头,看到自家郎君的手握紧成拳,指节泛白。 风吹过,打更人路过,提醒着路人宵禁时刻要到了。 秦斯礼回神。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仰头望了望天,漆黑一片,不知为何,现在的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只有无尽的沉默与夜色交织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低声开口,嗓音有些低哑:“回府。” 宝盖应了一声,连忙撑起灯笼,秦斯礼收回目光,转身迈上马车,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看起来显得格外孤独。 夜色沉沉,冯府门前的灯笼映出暖黄的光,静静燃烧着夜晚的寒意。 徐圭言与冯竹晋一同踏入府门,甫一进门,便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疾步迎上来,在他们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之时,便“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石地面上。 是顾书意。 她身着素色长裙,鬓发微乱,脸色有些苍白,像是一直在等待,听见动静便立刻赶了出来。她抬起头,眼眶泛红,目光定定地望着徐圭言,带着一丝不安与羞愧。 顾书意一句话没说,便深深磕下头去,额头触地,语气哽咽道:“请您原谅我!”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VIP】 夜风拂过庭院,竹叶沙沙作响,徐圭言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垂眸,神色平淡,看不出丝毫情绪。 庭院内有人站在屋檐下,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无一人发声。 顾书意跪在地上,徐圭言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因磕头而有些凌乱的发丝,抬头看向远处。 她看到了冯知节和冯淑娇,眉眼间有一瞬惊喜,而后又低下头看向顾书意。 身后的冯竹晋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想把顾书意扶起来的意思。 “你这是做什么?”徐圭言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没有责怪,也没有宽慰。 顾书意仰头看向徐圭言,死死咬住嘴唇,眼底说不清是悔意还是怨恨,片刻后才说:“我……我错了……” 她手指紧紧攥住衣袖,抿嘴死死地盯着徐圭言看。 徐圭言没有说话,空气凝滞了一瞬。 冯竹晋的脸色有些复杂,他扫了一眼顾书意,又看向徐圭言,没有说什么,转身让仆人端来热茶。 “你说这事儿搞得……”冯竹晋干笑一声,看着仆人拿着热茶过来,他看着顾书意说:“拿着茶,递给你舅母,我们大婚你没来,这杯算是行礼……” 说着话,他又看向徐圭言,捧着笑脸说:“您大人有大量,喝了着茶,就算是原谅她了,成吗?” 徐圭言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一样,看着顾书意接过热茶,递给她,手端着茶,不住地颤抖。 “这茶我不能轻易就喝了,”徐圭言蹲下来,看着她认真地说:“你跑出去后,有没有去参加考试?又是怎么被抓住的?为何你要做伪证?” 顾书意眨了眨眼,看着她,嘴唇微动,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徐圭言又说:“这些事我一个都不关心,我也不想听你解释,你有的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苦衷,你让我在牢狱之中住了一个多月……” 徐圭言转眼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冯知节和冯淑娇模糊的身影,语气冷漠:“你有个好母亲,也有个好祖父,他们护着你,才让我这个外人坐牢而不是你受到责罚,”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顾书意的脸上。 “我不会原谅你的,今后你要小心,如果被我抓到了把柄,我不会手软的。” 说完,徐圭言站起身,拍拍自己袖子上的灰尘。 “诶,徐圭言你……”冯竹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冯将军,冯娘子,你们都还活着,”徐圭言站到他们面前,“你们还活着我就放心了,顾慎如说他杀了你们,我不信,”她礼貌一笑,脸颊清瘦,笑起来也是清冷的感觉,“我就知道你们不会被轻易打败的。” 冯淑娇看着徐圭言,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徐圭言可不是这样狼狈的,她无法控制地,鼻头一红,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抿了起来,她委屈地看着徐圭言,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肩膀,却又收了回来。 “孩子……你受苦了,”最后,冯淑娇也只这么说了一句。 徐圭言看着他们两人点点头,“我有些累了,不知哪间房可以让我休息一下?还有我的丫鬟和小厮……” “娘子,我们在这里。” 身子一侧,徐圭言看到了彩云和半乐,彩云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半乐也抽噎着。 “你们别哭了,我好累,想休息一下……” 话没说完,她便晕倒在地了。 徐圭言醒来的时候,冯竹晋正在一旁吃酒看画本,听到了动静急忙放下手里东西跑到床边,他看着徐圭言一个小小人藏在一个大床铺之中,就觉得有意思。 他哼笑着坐到床边,看着她眨眨眼,“你笑什么?” 冯竹晋摇摇头,他见过一丝不苟的徐圭言,见过暴躁的徐圭言,见过愤怒的徐圭言,见过意气风发的徐圭言。 就是没见过这样带着少女可爱的徐圭言。 他清清嗓子,“休息好了吗?快起来吧,我叫人给你备饭。” 徐圭言“嗯”了一声后又闭上了眼。 冯竹晋拧着眉头看她,片刻后他听到了徐圭言又睡过去的呼吸平稳声,他突然想到自己这几天为了她到处奔波,到头来她是一点人情都不领,反而自己睡得舒服。 这么一寻思,他抬手捏住了徐圭言的鼻子。 “你要做什么?” 他,上下眼皮打架。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到处求人的事?” 徐圭言睁开眼看着他,停顿了一下,而后闭上眼摇头,“不知道。” “你么吗?” 徐圭言还是摇头。 “不知道。” 事,我心中过意不去,冯家也觉得愧疚,所以我才这么做的。” 徐圭言猛地睁开眼,“你宁可去求人,也不愿意让顾书意说出真话。我说过这件事能一笔勾销吗?是你自己犯贱,现在到我这里来讨什么人情?滚蛋。” 说完,她不耐烦地闭上了眼。 冯竹晋吐出一口气,看着徐圭言,一时,想来想去,起身就走了出去,关门的本想大力甩上,时候,他还是伸手拦了一下,疼得他呲牙咧嘴。 傍晚,夕阳正好,长安城中的酒肆热闹非凡,粉色天空映照着长安城内的所有人。 冯竹晋端着酒杯,坐在靠窗的位置,任由晚风拂过。 几壶酒下肚,他的脸上已微微泛红,嘴角带着几分苦笑,盯着杯中的浊酒,仿佛能从中看出什么东西来。 周围人见他神色郁郁,便有人笑问道:“冯郎君今日是为何事烦忧?可有心事,不妨说出来让我们也听听?” 冯竹晋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只是觉得……她挺可怜的。” 旁人一愣,有人揣测地问:“你说的是……徐指挥使?” 冯竹晋低笑了一声,自顾自地又饮了一口酒,随后慢悠悠地说道:“她是个聪明人,聪明得让人害怕。可越是聪明的人,在这世道里越是危险……朝堂之上,她敢言人不敢言的话,行人不敢行之事。她锋芒毕露,也无畏无惧,可正是这样,才最容易被人忌惮,被人算计……” 他轻叹一声,指尖摩挲着酒杯边沿,语气带着几分复杂:“我敬她,也怕她。敬她的胆识,敬她的才华,敬她在那种场合下还能毫无畏惧地站出来。可也怕她——她不是普通人,她就像一柄利剑,直指人心。可若是这柄剑被人折断,便太可惜了。” 旁人听得一怔,有人忍不住问道:“那冯郎君今日所做之事,莫不是因敬佩她?” 冯竹晋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苦笑道:“敬佩?是啊,我敬佩她……可又不仅仅是敬佩。你们不懂,她本不该就此没落的。” 他摇头,眼神晦涩,举杯一饮而尽,随后猛然将杯子砸在桌上,低声喃喃道:“说来说去,我特么就是犯贱!” 出发那日,只有冯知节来送行。 “圣上给你这么一个职位,除了堵住悠悠众口,也是想牵制你,”冯知节同徐圭言说,“你还年轻,再锻炼几年回长安,定会有你一番天地。” 徐圭言停下了脚步,看着冯知节,笑着说,“多谢您在圣上面前帮我说好话,我也会在奉天好好照顾冯竹晋的。” 冯知节低头看着这个比自己矮小,比自己年轻的女子,不由得出声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徐圭言笑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风尘滚滚,她上了马车。 冯竹晋早已在车内等她,等到她上车,也只是微微睁开眼看她,而后又悠哉地闭上了眼。 马车动起来。 车内一片寂静。 “如果你没和我成亲,你现在还在长安城内潇洒自在,便不用受这罪了。” 冯竹晋则没有什么反应,他喝了一碗的酒,今早仍旧神智不清,听到她这么问,恍惚中他记得自己冷哼一声,心想:哪有人像你一样,出了事就跑路? 我可是有情有义之人。 你对秦斯礼做过的事,我才不会做。 对,我是个什么都不如你的人,但是我有我的原则和底线。 可笑? 做人不能十全十美,但肯定在一方面是要让别人敬重的。 徐圭言,你应该敬佩我,我不是落井下的人的,你我也不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那种夫妻。 什么?我的官位低? 冯竹晋得意地笑:进奏院官,职务是低了一些,但是可是传递文书的低级官员,我可是圣上传递圣旨的人啊,能面圣,你官职比我高如何? 你能见到圣上吗? 今后在奉天,你可得好好对我,不然我就向圣上告状! 两人坐在马车里,车厢内的空间有些狭窄,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马车的木质气息。马车一路前行,穿过层层关卡,驶向奉天。 车窗外的景象逐渐从繁华的京城转向荒凉的乡野。 冯竹晋突然惊醒,他转过头,看向徐圭言。 他本来想说些什么,刚才的那些对话都像是一场梦,他不记得到底发生过没有。 但看着她淡然的表情,两人的目光交汇,冯竹晋扭开头。他撩起帘子,看向窗外。 马车继续前行,经过漫长的旅程,他们将抵达奉天镇,那片土地,今后将成为他们新的起点。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长安街道,夜色深沉,只有零星几盏灯笼摇曳着昏黄的光。夏日的风带着蝉鸣,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 秦斯礼从尚书省出来时,正要往回走,远远地便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街角的酒肆外,似乎刚饮完酒,手中还晃着一个白玉酒杯,姿态闲适而散漫。 他停下脚步,微微眯眼,等走近了些,才认出那人是陆明川。 陆明川也瞧见了他,嘴角挑起一个笑意,缓缓地朝他走来:“秦侍郎,夜深了,还在外头游荡?” 秦斯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平静:“陆大人不也一样?” 两人站定,四周人声渐稀,只有远处茶肆里传来丝竹管弦的隐隐乐声,映着这一夜的寂寥。 沉默片刻,陆明川率先开口,似乎不经意般说道:“听说,她出发去奉天了。” 秦斯礼微微一怔,随即点头,语气听不出情绪:“嗯,今日辰时出的城。” 陆明川低笑了一声,望向夜色中遥远的方向,声音飘渺:“奉天啊……那地方可不好待。” 秦斯礼看着他,“你在担心她?” 陆明川转头看向秦斯礼,眼神带着些许说不清的意味,半晌后摇了摇头,低声道:“担心?她不需要人担心。”他顿了顿,又自嘲般笑道,“我只是觉得……她离开得太快了。” 秦斯礼沉默片刻,语气微冷:“你早知会是这个结局。” 陆明川轻叹,抬手将酒杯随意抛起,又稳稳接住,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最后低声道:“是啊,早知如此。”他停顿片刻,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斯礼,“倒是你,舍得让她走?” 秦斯礼神色未变,淡淡道:“她有她的路。” 陆明川盯着他看了片刻,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悠然:“秦斯礼,你这个人,活得真累。” 秦斯礼没说话,只是望着夜色中空荡荡的街道,许久后才缓缓道:“她的事,我们管不了。” 陆明川点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将手中的酒杯抛向一旁,玉杯落在青石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破裂声,碎片四散开来。 夜风拂过,两人相对而立,半晌无言。 第82章 忽有古人心上过【VIP】 后唐,元亨八年,九月初。 初秋,满院桂花香,天色渐沉,长安街头灯火初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市井之间穿梭,吆喝声不断。 而陆府书房内,气氛却冷得像入了冬。 “你如今连回家都成了负担了吗?”宋十二站在案几前,语气克制又锋利,“宅院外到底有什么东西那么好让你流连忘返?” 陆明川坐在一旁,单手支着额,听着她这话,眉间的疲惫更浓了几分。他没看她,只是淡淡道:“你也知道外面的世界繁华。你厌倦长安的繁文缛节,不愿与那些夫人小姐来往,我总不能逼你。” 他抬眼看她,“应酬的事我便自己来,在长安,走五步路就可以碰到一位官,我有多累,你想过吗?。” 宋十二冷笑:“所以你就甘愿流连外头?你现在倒是和外面的人打得火热了,那我呢?” “你?”陆明川嗤笑了一声,摇摇头,“宋十二,我现在肯回家,就已经很不容易。” 宋十二一愣,脸色微白。 陆明川揉了揉眉心,语气平静道:“我不否认你辛苦,把持这个家也不容易,但你觉得你真觉得这个家只有你在付出?你一直不屑于跟那些贵妇打交道,觉得她们虚伪,不守妇道,女子不应如此。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们能给自己夫君带来的便利?” 宋十二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低了几分:“这么说,你在外面应酬,就是为了这个家?我的付出不值一提?” “至少比你冷着脸待在府中,更能让这个家繁盛。”陆明川语气淡然。 宋十二胸口起伏,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抬头看着陆明川,嗓音有些冷:“我以为,我们是能同甘共苦的夫妻。” 陆明川怔了怔,随即笑了一下:“别说这些了,要让我做以前我对你做的那些事,你未免要求太高了些。” 他不想再和宋十二谈论这件事,“如果我娘对你不好,你便避着她些。” 宋十二没再说话,转身便走,屋内的烛火跳动,将她的背影映得有些孤寂。 这日后,陆明川的所作所为更加放肆,甚至吃酒醉了,让酒肆的姑娘送他回来,到府门口,他还躺在人家姑娘的腿上。 宋十二能说什么?她气愤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陆明川,他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软话,嘟囔着,“十二,我是真的病了,吃太多酒了……” 她不理他,看着丫鬟伺候他。 陆明川甚至会招手让她来伺候,“我在外面赚钱,给你吃,给你喝,一回来你就给我摆臭脸!做什么啊!我可是礼部郎中!你吃我的喝我的,现在快过来伺候我……” “就你清高,读书作诗……你以为你是李白吗?能写出那样的诗让众人来拜你?现在世道难混啊,凭什么我在外面受苦,你就在家里享福?” 这话第一次听宋十二气疯了,对着醉酒的他就是胡乱地打。 他滚落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又开始说软话:“十二,十二……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该这么说的,我这张嘴,真的是该打!该打!我娶老婆就是为了让你享福的……” 说着话,一只手抱着她的腿,另一只手抬起来扇自己巴掌。 宋十二蹲下来哭,他抱着她,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一直都是这样的,年轻夫妻发达后,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两人都别扭。 宋十二看着睡着的他,她想,再难的时候他们都过来了,现在有钱了,有权了,他们的日子会好的。 可是,他面对的金钱和权力,可是这世上最诱人的东西。 吃够苦头可能会得到片刻的幸福,但权力和金钱让人变得贪婪,永远都不满足。 不久后,她就病了。 郎中说是心病,宋十二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整个人都蔫儿了。陆府内的气氛沉闷,连下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陆明川只是吩咐下人好好伺候夫人,他尽量地少应酬,回家陪着宋十二,看她了无生机的模样,心中一阵酸涩。 这一日,天光微熹,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陆明川抬眼,看见自家儿子陆徵站在门口。 “爹。”陆徵走近,仰头望着陆明川,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你能不能再早点回家,别再出去玩了?” 陆明川怔了一瞬,随即放下手中的笔,目光落在儿子稚嫩的脸上,“谁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陆徵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娘真” 书房里一片寂静,陆明川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最终叹了口气,揉了揉陆徵的 他看向窗外飘落的雪,眼前一片白茫茫,天空还有些红。 陆明川缓缓打了个哈欠,早起容易困,不一会儿,他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老鱼跳波瘦蛟舞。 ,露脚斜飞湿寒兔。 耳旁尽是下人走路的嘈杂声,陆明川缓缓睁开眼。 突然间,他想到了那个远在奉天的故人,不知她这半年,过得可还好。 丝竹声依旧悠扬,窗外喧嚣而又寂静。 陆明川坐在窗边,单手执杯,指腹缓缓摩挲着杯沿,盯着窗外翻涌的风沙,大漠如雪。 半晌,他低低咳嗽了一声。 忽然,一道轻快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八九岁的小孩蹦跳着跑到他面前,他有些恍惚。 只见那小孩仰着脸问:“叔叔,你还好吗?有事吗?如何了?” 陆明川低头,看着那张稚嫩却莫名熟悉的脸,心中微微一震。他眯了眯眼,声音带着些许探究:“还不错,一路奔波受了风寒,所以旧疾犯了,无碍。” 他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顿了顿才问道:“小孩儿,你看起来眼熟。” 那孩子歪了歪脑袋,笑得无忧无虑:“旁人都这么说,你们这些长安来的人,总觉得我像故人。” 陆明川轻轻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你有亲戚在长安?” 孩子先是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仿佛连自己也说不清,最后索性摆摆手,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转身就跑开了,消失在聚星楼熙攘的人群里。 入夜,风声更急,客栈的木窗被吹得轻轻颤动。陆明川坐在榻上,单手支着额,沉思了许久。 “咚咚——” 一阵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陆明川皱了皱眉,随手披上外衣,走到门前,手落在门扉上,顿了一下,才推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影,夜色之下,那人的脸藏在灯光的阴影里,轮廓却依稀熟悉。陆明川微微眯眼,待看清那人的模样时,脚步微滞,眉头轻皱:“……顾书华?” 那人微微一笑,眼底带着几分疲惫,声音低沉:“陆郎君,十年不见,你竟还能认得我?”他一身朴素,和白日里见的那个小孩儿有几分相似。 月色落在他身上,映出些许沧桑。 十年前,顾慎如谋反被杀,顾家满门尽散,就连顾书华也消失在风雨飘摇的岁月里,许多人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 如今再见,风霜早已刻在他的眉间,昔日凉州城内意气风发的世家公子,已成了隐姓埋名的游子。 陆明川看着眼前的人,心头一时间竟有些复杂。他淡淡道:“换了名字?” 顾书华轻叹一声,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是啊,换了许多名字,走过许多地方,可终究还是在故人面前露了馅。” 陆明川沉默了片刻,侧身让开门口:“进来坐吧。” 顾书华踏步入内,带进了一阵夜风,也带回了那段被岁月掩埋的旧事。 两人相顾无言,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对饮几杯后,顾书华轻轻摇晃着杯中的酒液,抬眼望向陆明川,似笑非笑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陆明川目光微敛,语气淡淡:“被贬到这儿了。” 顾书华轻嗤一声,饮尽杯中酒,似是并不意外:“这地方也不错。”他顿了顿,复又问道:“为何被贬?” 陆明川低头,抬手拇指和食指摩挲着,嘴角微微扬起,带着几分自嘲:“我输了啊,”他抬眸看向顾书华,眼眸一定,笑容中满是自嘲,“输给了徐圭言。” 顾书华听了,挑了挑眉,缓缓放下酒杯,食指轻轻摩挲着杯沿,意味不明地说道:“这十年,不长也不短,没想到你们竟成了敌人。” 陆明川也跟着笑了笑,神色间看不出太多情绪。 顾书华看了他片刻,忽然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妻子儿子呢?” 陆明川闻言,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两人对坐片刻,顾书华没有继续追问,随手又倒了一杯酒,缓缓推向陆明川:“罢了,不提这些了,倒是你,难得主动与我说旧事。” 陆明川接过酒杯,轻轻晃了晃,目光落在杯中酒色上,突然像是来了兴趣,声音低沉,但其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你想听徐圭言被贬奉天后,又如何杀回长安的吗?” 顾书华眯起眼,眼底泛起一抹兴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来听听。” 陆明川轻笑了一声,随即放下杯子,略微前倾,声音低缓,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如同说书人开场般,缓缓道—— “话说那一年,奉天风雪骤起,天地茫茫,徐圭言领着一纸诏令,去往那座边镇,她本以为此生就此沉寂,未曾想,这竟是她重新入局的开始……” 徐圭言自己知道,她被贬奉天,表面上是重用,实则是软禁。她被安置在奉天镇,以驻军指挥官的身份留守,而奉天,是兵家必争之地。 她的才华没有得以掩盖。 起初,朝中众人皆以为她不过是去做一个无关紧要的镇守,就算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待风波过去,便会被彻底遗忘,可徐圭言并未如他们所愿,她以一介女官之身,在奉天站稳了脚跟。 她处理军务、整肃边防,甚至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叛乱中,率军稳住局势。她的名声,悄然在边镇流传开来,她的光芒掩盖不住。 只不过,朝廷内有一个人不想让她好过。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秦斯礼他不想让徐圭言有好日过。他是兵部侍郎,而徐圭言不过是奉天的指挥官,他有的是办法欺辱她…… 陆明川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微转,看向顾书华,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如何?这故事不比聚星楼的说书先生的故事差吧?” 顾书华倚在椅背上,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确实,比我这些年听过的故事都要精彩。” 烛火微晃,影子落在二人身上,恍惚间,陆明川像是回到了十年前,那个仍在长安灯火下,意气风发的岁月。 第83章 军粮调度故人拦【VIP】 顾书华离开后,陆明川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他仿佛又见到了故人。 他眯着眼抬手,想摸她的脸,下一刻,她像往常一样,狠狠地咬过来。 这个女人怎么这样?总是这么暴力,总是喜欢打他。 陆明川闭上眼,喉咙中冒出一声闷笑。 他们也有好过的时候,但是那段时间太短暂了,人生如此之长,那般短暂的回忆该如何反复揣摩? 他心中的苦涩反反复复涌上心头,最后他们怎么就那样了呢?明明他们还可以拥有更好的结果的,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呢? 陆明川猛地睁开眼,此刻她在身边就好了,此刻他真的很想亲吻她。 他后悔了,绷了一路的悔意瞬间倾泻而出。 如果回到过去,那应该怎么做? 陆明川无奈地,像垂死挣扎的人不甘心地闭上了眼,他回忆着,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是注定分崩离析的? 十年岁月在眼前悠悠一晃而过,他在回忆中寻找答案—— 那应该是徐圭言调任到奉天城没多久后,一次军粮调运的事,让他们又纠缠了一起。 徐圭言到了奉天,路上的辛苦早已消耗了她对朝廷的怨言,看着铁青色的城门和灰色的城墙,就连空中都是灰蒙蒙的。 徐圭言觉得自己的未来也是灰蒙蒙的,陆明川是礼部郎中,秦斯礼是兵部侍郎,所有跟着她在凉州城混的人都有好结果了。 只有她自己!被扫地出长安,在奉天给天子“看门”。 她是什么职位?奉天城驻军指挥官? 她是真的生气啊! 凭什么啊!!! 她看着一屋子的人就生气,男人男人,都是男人!! 她这辈子就在男人手上栽跟头了。 “你们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都不认识你们,你们认识我吗?”徐圭言手叉腰站在台子上,台下的人眼神迷离。 徐圭言停下脚步,轻咳一声,“这样,你们认识我的人,举手。” 没有一个人举起手来。 徐圭言十分诧异,她不由得觉得好笑,除了功臣外,她可是驻军指挥官,她要来,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我啊,徐圭言,你们不认识吗?我可是平定了凉州、幽州两州叛乱的功臣啊!你们不知道吗?” 台下的人都在摇头。 徐圭言无奈地闭着眼吐出口气,而后睁开眼,中气十足地说:“不认识我的人,把我的名字写十遍!” 让一群不会读书写不好字的人写徐圭言的名字,台下的人乌泱泱的一片,没几个人能写对她的名字。 徐圭言倒也不生气,反正她有的是时间。 “写不对的人,再写五十遍!” 官大一级压死人,她能欺负得了旁人,比她官更大的人,也可以“压”她。 比如说,秦斯礼。 第一次的为难发生在她刚上任为奉天驻军指挥官不久。那时,徐圭言刚刚从监狱中被放出,千里迢迢到了奉天镇,正是和下属逐渐“熟悉”的时候,身心疲惫。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秦斯礼趁她手忙脚乱的时候,在原本极其棘手的局上,给徐圭言煽了煽风,点了一把火。 事情的原本是这样的—— 奉天镇为军事要地,虽太平盛世并未有任何战事,但粮草的运输仍是日常调度中的关键环节。 然而,朝堂掣肘、地方官员各怀心思,再加上复杂的地理环境,使得一场看似寻常的运粮任务变得异常艰难。 户部拨款迟缓——户部尚书王承昱一向精于算计,奉天镇粮草调拨虽已获批,但因今年江南漕粮征收不利,朝廷财政紧张。 因此,王承昱借机拖延拨款,试图逼迫奉天镇自行解决粮草费用。 与此同时,兵部也刻意刁难——兵部侍郎秦斯礼军需调度上故意设限,命令下属严格审核粮草申请,凡手续不全者一律驳回。 更严重的是,地方势力的阻挠——奉天镇粮道需经过雍州,而雍州节度使赵允并不愿让粮草顺利通过,理由是“雍州今年粮荒严重,先保本地百姓”,试图截留部分粮食以充作地方储备。 身为奉天镇的官,自然要为奉天的士兵们着想。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韦珩将这一次军粮调运的事交给徐圭言*来办。 上面不给钱,下面不给粮,天要亡我。 这是徐圭言接收任务后的第一想法。 她仔细看了运粮的路线,运粮入奉天需通过两条主要道路,但各有隐患: 官道:雍州至奉天的官方运输路线,正常情况下是最快捷的,但因雍州节度使的阻挠,粮队一旦经过,可能遭遇“例行检查”“税收加重”等名目上的盘剥,很有可能被扣留部分粮食。 商,避开官府监管,但道路崎岖,若遇雨雪天气,马车难行,同时盗匪时常出没,粮队易遭劫掠。 徐圭言左右为难,朝廷不给银子就算了,她自己也可以筹集到路费。但是……雍州节度使是个怎么回事? 剥削给奉天的军粮的? 现在这么缺粮吗? 奉天城内她身旁都是韦珩的人,韦珩和秦斯礼是旧友,他自然而然禀奏? 现不好,去奉天没多久还没功绩不说,一有处理不了的事就上报,不太好。 “她现在上无门路,下无对策,只能靠她自己想办法了,”秦斯礼轻笑一声,抬眸看着对面的人,“但如果她来求我,那就另当别论了。” 韦珩无奈一笑,“我对你们之间的恩怨不感兴趣,军粮调运这可不是小事,你为难她,别耽误了正事。” “她不会耽误正事的,”秦斯礼看着棋局,落下一黑子,“我了解她。” 韦珩看着秦斯礼,犹豫了片刻才问,“我始终想不明白啊,你明知道她会选择和冯竹晋成婚,不阻拦,反而观察她,想知道她怎么选择……你们彼此相爱,为何要这么做?不是在浪费时间吗?” “因为她告诉我答案了,”秦斯礼嗤笑一声,眼中冷漠一闪而过,“是她自己选的。” 韦珩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人已经走火入魔了。 好在,秦斯礼没看错人。 徐圭言和副指挥使崔彦昭以及驻军幕府的人一同商议。 “先行派人前往雍州,与他们那边对接的人交涉,争取部分粮队顺利通行,”崔彦昭如是说。 徐圭言在一旁点头,这话没说,万一都给扣下了,那奉天吃什么?她看着一群忠心耿耿的人,有些话想说,但又不敢说。 “就说奉天镇一旦粮食短缺,影响地方安定,现在就是战时敏感阶段,如果真的出了事,查到他头上,雍州节度使也难辞其咎。” 幕府的长史此时也提出了另一个方案,“我们也要安排小规模的粮队悄然绕道商道,以备不时之需。” “还有探子,派他们去探查沿途情况。要想从雍州拿到大部分粮食,商道是首选,以’商队护送货物’为幌子,减少官方粮队的目标性,降低被拦截或劫掠的可能,如何?” 这些行动,幕府和副指挥使都认可。 还有其他事,徐圭言没敢和他们说,这群人是死脑筋,当兵的就是这样,性格直,不肯做坏事,一根筋。 这是好事。 所以徐圭言偷悄悄地通过自己在长安的关系网,请求户部加速批复银子,并让她爹想办法施压兵部减少刁难。 更重要的是,她私下联络了江南的商贾势力,尝试从民间购粮,以商队的方式暗中运送至奉天。 拿到户部的银子,其实徐圭言是想将一部分粮食卖到雍州,换来的银子再从江南地区买粮,让商人送过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官粮和售卖的粮食不可混在一起,这是有违律令的。 农民只和官打交道,商人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呢? 徐圭言才不管粮食的来路,能吃就行,但幕府的人肯定会不让她这么做。没有严格手续的情况下,从商人那里买粮食,兵部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秦斯礼下令严查手续,这件事她就只能一个人联络,一个人做,出了事也不会牵扯其他人。 整件事安排下来,徐圭言最危难的是派人去雍州谈判,派谁去? 谁都不放心,她自己去了。 这件事徐圭言忙了很久,最终还是顺利解决了秦斯礼带来的问题。徐圭言被他为难,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自从她出事后,他们就没见过面。 她不觉得他们有什么想见的必要,他们算计彼此,各怀鬼胎,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尤其是当她看到家里的冯竹晋,这人有时候会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出门吃酒。 回来的时候也小心翼翼,生怕惹到她。 他们两个同住一个屋檐,除了早上一同吃饭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交流。 徐圭言觉得这种日子很不错。 偏偏就现在这种时候,出了事。 冯竹晋将奉天的信件送到长安,在长安忙碌着公事,偶然间收到一项差事,需亲自去向兵部递交一份重要文件。 冯竹晋心里琢磨了好久,先前在凉州城,他是为难过秦斯礼,后面还和他的仇人徐圭言成亲了。 现在身份调转,他去拜见秦斯礼……这份文件不好送,他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带着这份文件走进了兵部大门。 本想着送完文件就走,可哪知,秦斯礼派人安排他在偏厅喝茶,说是旧人来访,自然要好好招待。 以前冯竹晋仰着下巴就走了,现在他是秦斯礼下属,家中还有徐圭言这么一个敏感身份的夫人,他想了想,便留了下来。 这杯茶,他喝了一日。直到日落西山,他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被故意留下了。 果然,不久后,秦斯礼就出现在了他面前,礼貌地、公式化地朝他笑笑,而后做了下来,“冯郎君,好久不见。” 说完,一旁的小官就要倒茶。 秦斯礼顺手接过,笑着说,“我和冯郎君是旧相识,从前他就爱喝我斟的茶,所以啊,这茶还得我来斟。” 说完,将手中的茶推到冯竹晋面前。 冯竹晋面色微变,瞥了一眼热气腾腾的茶,喝了这杯茶,不知道今日还能不能离开并不的大门,他心中十分忐忑,却仍不动声色:“秦侍郎,若公文出了事,可以明言。” 秦斯礼笑着摆摆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哪里的话,你我相识这么多年,留你喝杯茶而已,不必如此紧张。” 冯竹晋笑不出来,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秦斯礼。 秦斯礼脸上本来带着笑,可渐渐地,笑容消失,眼中满是捕捉猎物时的游刃有余。 他轻声地对冯竹晋说:“你不是一直都想喝长安的茶吗?总是缠着问我长安茶叶的味道?” 秦斯礼将自己的茶也摆放在他冯竹晋的面前,“想喝,就多喝几杯吧。”他脸上一份情绪都没有,目光紧盯着冯竹晋。 “趁热喝……” “凉了就不好喝了。” 冯竹晋身子一抖,看着茶杯中的茶水,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第84章 夫君被扣长安远【VIP】 徐圭言从京兆府回到奉天的徐府,听半乐说,他已经有七日未见到冯竹晋了,她也不着急,端着茶杯坐在榻上,喝了好几口才缓过神来。 “他是进奏院官,不在家也正常,”徐圭言放下茶杯,“府里可还有旁的事?” 彩云在一旁长吐一口气,“最重要的事就是冯郎君这几日里没回府……还有,浮玉将军也来了,他带了很多长安的吃食和小玩意送过来,军中有事,来不及等您就先走了。” 听到这话,徐圭言来了兴趣,“把他带来的东西拿上来,我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仆人将浮玉带来的东西一一摆放在徐圭言面前,她左挑挑,右挑挑,拿了几样放在自己身后,“剩下的这些你们一人挑一件,拿去玩吧。” 等人都散了,徐圭言也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准备回屋休息一下,彩云跟在她身侧,“娘子,郎君真的很久没回来了,他走之前和我们说,也就是两天三的功夫就回来了……” 徐圭言听出彩云言语问对冯竹晋的担心,“他去哪儿了?” “去了长安。” 徐圭言脚步一顿,而后笑了笑,一副什么都明白了的神情,“长安好地方啊,他乐不思蜀了吧?” 彩云抿了抿嘴,“娘子,郎君从来都是准时回家的,他也常去长安,给我们这些下人带些好玩的东西……这回很是反常。” 徐圭言还是不以为,刚在京兆府和一群死太监吵架,军粮调运的事还没完没了,这边冯竹晋不回家的事让她觉得烦,“冯将军现在长安落了门户,他没准是回家探亲了,他这么大个人,难不成还能丢了?” 她摆摆手,“旁人绑他做什么?他又不是二十多岁的姑娘,还以为人人都稀罕吗?” 彩云张着嘴十分惊讶,她看出徐圭言是对冯竹晋没什么好感,但这话也太不把他当回事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徐圭言也留了个心眼,又过了三日,仍旧不见冯竹晋的身影。她想来想去,派人去问冯竹晋的上级,到底给他派了什么活? 同时也写信给长安的冯知节,询问他,冯竹晋是否曾拜访过。 “徐指挥,冯郎君就是送京兆府和兵部的文件,他去长安也是去兵部,其余的事我们并不知晓。” 徐圭言不明白,“他是在你们后勤部的,他做什么你不过问吗?” 那人看着徐圭言的脸,欲言又止。 徐圭言明白这人的意思了,她是大领导,她的郎君做什么自然是不需要过问的。 奉天距离长安很近,上午发去的信,第二日傍晚便收到了回信,冯知节说自己并不知道冯竹晋来冯府的事,他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 这么一来二去,徐圭言也觉得蹊跷,这么大个人,还真能凭空消失了? 搞清楚了情况后,徐圭言打着追查山匪的借口,带着一众人马从奉天一路搜寻到长安。别说山匪了,两城之问的道路十分安全,就连个贼人都看不到。 那他能去哪儿呢? 徐圭言思来想去,给兵部写了一封信,现如今能扣留冯竹晋的,只有兵部的人了。 兵部尚书和兵部郎中她都熟悉,一个是她的上司,另一个是她的下属;一个忙着在牛李党争中站稳脚跟,另一个是兢兢业业,准备熬到退休就告老还乡。 这两人都不会为难冯竹晋。 但,秦斯礼可不好说。 她隐约有种不好的念头。 果不其然,再三日后,她收到了兵部的回信。 【奉天驻军指挥官徐圭言启: 兵部今日得书,知指挥官奏请兵部放还冯竹晋一事。然,冯竹晋此番奉命办差,却行事不力,于军务调度上有诸多不当之处,导致机宜失准,未能尽责。兵部已查明其失职之由,现暂扣于兵部衙门,听候处置。 军国事务,贵在严谨,凡有懈怠失察之人,皆当依律处置,以肃军纪,正纲法。指挥官身处边镇,理当知晓军政之道,故此事不便轻易放宽。待兵部议定此案,再行裁决。 至于奉天军务,指挥官自当谨守本职,勿因一人之事扰乱军心。朝廷倚重奉天,亦倚重指挥官之才识,望慎行军务,勤勉尽职,以慰国恩。 兵部左侍郎秦斯礼拜发】 徐圭言看完后,两眼一抹黑,冯竹晋一个小小的进奏院官,说白了就一个跑腿送信的,他还能影响军务调动? 秦斯礼就是故意为之。 但她还是不想见他,又写了一封信给冯知节,没说明自己和秦斯礼这一层关系,只是说自己有公事缠身,走不开,劳烦冯知节去看一下冯竹晋的情况。 扣在兵部,吃穿不愁,冯竹晋又不是囚犯,也没违反律令,秦斯礼不敢把他怎么样的。 秋日的午后,冯府之中,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斑驳,茶盏之中浮着几片未曾沉底的茶叶, “秦侍郎今日来访,肯定不是来问我长安城内哪家的家具做得好吧?” 冯知节笑着说,身旁坐着的秦斯礼也抿嘴一笑。 而一边的冯淑娇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倒是什么话都没说。 秦斯礼今日造访冯府,原本是与冯知节商议兵部事务,又来肯定不是为了公事,还没问出他真实的来意,便来,在门口拱手禀道: “老爷, “急信。” 这话一出,顿,抬眸看向送信的小厮,端着茶送到嘴边,眼睛信。 冯知节看向秦斯礼。 “冯将军,话说多了,倒是有些渴,”他笑道,声音和煦,隐隐带着几分调侃,“我的事不急,倒是你家儿媳,远在奉天,书信难得,你可得仔细瞧瞧。” 冯知节本不想在旁人面前拆阅家信,秦斯礼这么一说,他也只好打开信。 纸张微微泛黄,显然是经了长途跋涉才送到长安。 秦斯礼看似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余光却始终落在冯知节的脸上,观察着他的神色。 随着字句映入眼帘,冯知节的眉头微微一动,神色不见明显波澜,却在无意问攥紧了书信的一角。 秦斯礼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缓缓放下茶盏,手肘放在桌子上,身子微微一侧,状似随意地问道:“怎么了?” 冯知节抬眸看了他一眼,眸色沉静,将信笺折好放回桌案,语气平淡道:“没什么,家事。” 秦斯礼挑眉,笑意不减,盯着他道:“那就好。” 冯知节神色如常,似乎不想与他多谈,只是拿起桌上的公文,岔开话题:“还是继续说正事吧。” 秦斯礼瞧着他,指尖慢条斯理地轻叩桌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再追问。 “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后,秦斯礼才正了正神色,手指轻巧桌面,似在斟酌言辞,良久,他才缓缓道:“今日我来拜访您,其实是想谈一件旧事。” 冯知节微微一笑,转过身来,眼神波澜不惊:“哦?郎君您请讲。” 秦斯礼轻叹一声,意味深长地道:“当年我与顾书意的婚事未成,我心中始终有亏,旧人故去,我前来请罪,当时确实是害得书意别无选择。” 他顿了顿,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继续道:“如今顾慎如已逝,而你我两家依旧往来,那些事,翻篇如何?” 冯淑娇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旋即微微一笑,语调悠然:“秦侍郎所言极是,我们冯家也不是那小气之人,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冯知节点点头,“如今她改名冯书意,和顾家没有半分联系。她虽……原本是要入仕科考的,见识过朝堂风波后,她现已无此心思,只愿安稳度日。” 冯淑娇听到父亲这么说,吐出一口气,眼中满是落寞,夹杂着不甘心。 “秦侍郎若是如今身边仍无合适人选,不如……再考虑考虑?” 话音落下,厅内一时寂静。 秦斯礼现如今是圣上眼前的红人,说来也奇怪,他本是前朝罪臣之子,圣上也不计前嫌,仍旧重用,其中弯弯绕绕,朝堂讳莫如深。 秦斯礼听罢,愣了一瞬,旋即唇角微微上扬,眼中透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他端起茶盏轻轻晃了晃,杯中茶水漾起细小的波纹,他看着那微微晃动的水面,玩味地轻叹了一声。 “冯将军这话,倒是让我有些意外。”秦斯礼又缓缓放下茶盏,笑得云淡风轻,“书意姑娘自然是极好的,可这世问事,若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他语气从容,丝毫不拖泥带水,更不失礼数。 冯知节盯着他,眼神微微沉了沉。 冯淑娇看着他拒绝人的模样,突然冷笑出声,感慨着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先前他跪在顾慎如面前祈求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此刻却如此决绝。 冯书意低下了头,冯淑娇握住了她的手,什么话都没说。 厅中一时安静,片刻后,秦斯礼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襟,笑道:“此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冯知节见他如此决绝,终究是叹了口气,也未再挽留,只是点了点头。 秦斯礼起身告辞。 冯知节望着他的背影,沉默良久。 徐圭言收到冯知节的信时,眉头微微皱起。信中写得简短而直白,冯知节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我已竭尽全力,将他扶持到此。他因你而去了奉天,剩下的事,你这个妻子,总要出力。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信纸上的字迹虽然规整,但字里行问却不难看出冯知节对当前局面的无可奈何,以及烦躁。 徐圭言放下信,抬手抹了一把脸。 自从与冯竹晋成婚,她便深知,在许多事她靠不了冯家。 联姻是常事,而她一个被逐出核心权力场的人,自然是不受待见的。 夜半时分,彩云看着徐圭言背着手在堂前走来走去,眉头紧锁,不知为何思虑。 第二日一早,徐圭言拿出一封信,让半乐找人快马加鞭送到长安。 秦斯礼正在兵部府衙批阅公文时,收到了一封拜帖。 他没着急看,处理完所有的公文后,才拿起那封信,喝了一口茶,舒展了一下身子。 摸着信封上的字,他的手指一滞。 而后,迅速拆开信封,一字一句地看完后,他眉头微动,仍开了那封拜帖。 拜帖落地,风吹而动。 “秦侍郎,久违。承蒙冯知节厚意,现有一事需与阁下商议。恭请容许,休息沐浴之日,前来拜访,恭候指教。” “徐圭言,叩首。” 第85章 引蛇出洞心绪乱【VIP】 秋日渐深,风清气朗,长庚第的大门深沉而冷肃。府门前的石狮沉默矗立,因岁月浸染,鬃毛间隐隐透出青苔的斑驳。 台阶之上,两侧银杏树早已染黄,秋风拂过,金叶簌簌而落,偶有几片轻轻飘进府门内。门前一条青石巷道,因昨夜一场秋雨而微微潮湿,积水映着残叶,行人踏过,漾起细微涟漪。 此时,正是休沐日,府门紧闭,唯有几个小厮候立,偶尔低声交谈,声音混在秋风中,飘散不见。 鸟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空气中满是雨水混合着泥土的味道。 秦斯礼微微抬头,看向树梢上四处张望的鸟,瞬间的抽离,让他再看向书房内的几位秦家旧识的时候,竟生出几分荒谬的感觉。 仿佛秦家倒台不过是一场梦,小时候认识的那些叔叔伯伯都已蓄起长胡,眉眼间更多的是精明,他们正值壮年,在朝堂上挥斥方遒。 他环视一周,偌大的秦家,只活了祖母和他二人。 “还是你年少有为啊,放眼望去,整个朝堂上,只有你这么一个最年轻的侍郎,那陆明川虽同你一起晋升,但他也三十有五,想再往上升……普通人,还是难啊。” 户部侍郎杨慎之如此说,秦斯礼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如今朝廷内有提拔寒门子弟的牛章事,他事情办得利落,自然会被提拔。” 这话一落下,就惹得一人大笑。 秦斯礼看去,正是殿中侍御史赵青岩,“要说,圣上真妙,将陆明川放在礼部做郎中,礼部尚书乃是徐途之,”他顿了顿,拿着酒杯喝了一口,“陆明川得罪了徐圭言,她爹徐途之能放过他?” 秦斯礼也不着痕迹地笑了。 “牛和德想提拔他,也要看徐途之答不答应,”杨慎之说着,拿起酒杯,看向秦斯礼,“当初徐家对秦家落井下石,徐圭言有没有好日子过,也要看我们这群做叔叔的,答不答应。” 众人哄笑。 杨慎之是户部侍郎,扣押奉天运粮经费的事便是他和户部尚书一同决定的,两人也都没禀奏圣上,现在朝堂内徐圭言牛党李党,两头不讨好,都没人上奏帮她言语几句,自然是只能吃哑巴亏。 “今日各位叔叔前来拜访,我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回报,日后在朝堂上,秦斯礼定会鼎力相助各位。” 秦斯礼站起身,拿着酒杯,说完这番话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今日前来拜访的人也都拿起酒杯,共饮此时。 等众人离开后,秦斯礼和宝盖将众人一一送走,都不见了踪影后,宝盖在秦斯礼身后嘟囔着,“这些人真的是过分,秦郎君你在凉州吃苦的时候,他们一个帮忙的都没有,现在你发达了,全都贴过来……” 秦斯礼听到后什么反应都没有,转头看向另一侧等候多时的马车。 “她等了多久?” 宝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今早这马车就停在这里了,算下来也有三个时辰多了。” 一早,长庚第的门还未开,便已有故人到来。 等秦斯礼洗漱后,坐在桌边用膳时,宝盖跑进来说,“门口有马车,说是凉州相识的旧人。” 秦斯礼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想了好半晌才放下茶杯说,“今日有重要的客人来,让旧人改日吧。” 宝盖跑出去,没一会儿又跑进来,“侍郎,那旧人说他可以等,”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表情不自然。 秦斯礼察觉了他的不自然,轻笑一声,“那就让她等着吧。” 三个时辰? 秦斯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扯了一下嘴角,“让他们进来吧,”说完就回到了正厅内。 正厅外,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石阶上带着些微急促。走进后,又似刻意放缓,隐隐透着一丝试探的意味。 秦斯礼端坐于厅内,目光落在桌上的茶盏,指尖缓缓摩挲着瓷面。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 他抬手,将茶盏轻轻搁下,指腹贴着桌面,刚要抬眸,门外人影一闪,他脸色忽然一变—— 门口站着的,并非徐圭言,而是一个许久未曾谋面的身影——秦百顺。 一瞬间,所有的蓄势待发还未喷涌而出,便全都消散无踪,他眉头紧皱。 秦百顺见他,急忙起身下跪,笑嘻嘻地拱手道:“秦侍郎,许久不见。” 说完便磕头行礼。 秦斯礼身子往后一靠,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何事?”他这的缘由是什么。 秦百顺仍旧,弯着身子,头看着地面,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来意和自己的经历说完后,提出了想要在长庚第寻一份差事的请求。 秦斯礼盯着他,,未置一词。 厅内一时寂静,,拂动帘角,带起一丝清冷的气息。 宝盖在一旁站着,自然是,他在凉州的秦府的时候,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当时郎君没和他理论不过是心软而已,口地过来!? 宝盖眼睛紧盯着秦斯礼,期盼着他能够拒绝秦百顺,现在郎君是当官了,不需要看谁的眼色了,再忍秦百顺就说不过去了吧。 可只见秦斯礼微微眯眼,点了点头:“好,那你留下来,帮着宝盖做事吧。” 一旁的宝盖听到这句话,惊讶地睁大了眼,忍不住低呼:“郎君!” 秦斯礼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未作理会。而秦百顺则是嘴角一勾,笑意未减,仿佛早就料到他会答应一般,抱拳道:“郎君英明。” 宝盖十分无奈,他不明白啊,郎君怎么又将这人招了回来? 他还没抱怨多久,门外就又有人过来,宝盖走了出去,看门的仆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后,宝盖一愣,扭头看向郎君,秦斯礼正好也看了过来。 宝盖走过去,弯着腰在秦斯礼耳旁说,“徐圭言,徐指挥来了,在府外。” 秦斯礼抬眼看他,那一瞬间,宝盖觉得秦斯礼周身的气场一下子就变了,说不上来的感觉,他变得无比傲慢,雍容华贵,宝盖似乎被秦斯礼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高高在上刺伤。 宝盖往后退了几步,低着头不敢看秦斯礼。 “让她进来,你去给百顺安排间屋子,让正厅周围的人都去忙自己的事吧。” 宝盖得令退下,让周围的人去忙自己的事……自己的事?他们这些仆人能有什么自己的事? 安排好百顺的房间后,宝盖才去门口请徐圭言进来,她既没和自己套近乎,也没有询问秦斯礼的近况,走到正厅前,宝盖帮她开了门。 看着她下了台阶,走进院子内后,缓缓地将门关了起来。 这两人,真的是孽缘。 徐圭言听到门关起来的声音,脚步一顿,发现这前厅院落中一个人都没有,风一吹过,落叶打着旋儿,她长叹一声。 徐圭言走进房间,屋内气氛压抑。她看了一周,都没见到秦斯礼人。 而后,她穿过一排排古朴的屏风,房内烛火摇曳,她看到屏风后秦斯礼的身影。 屏风后,秦斯礼早已等候。他一手执着茶盏,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搭在桌案上,神色平静,却又在她走近时微微握紧了杯沿。 徐圭言看到他后,停下脚步,抬手行礼。 眼神一扫,她看到了秦斯礼的穿着,极其考究,蟒纹袍衫熨帖,腰间还挂着玉佩,休沐日,定是有重要客人来才会如此装扮。 “臣,奉天驻军指挥官,徐圭言,拜见兵部侍郎。” 徐圭言抬手,弯腰,行礼。 秦斯礼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面容阴沉,目光紧盯着她。 “如果是公事,我不会在这里见你。” 徐圭言低着头没动。 一瞬间,厅内寂静无声,只有外头秋风拂过窗,发出微微的响动。 秦斯礼往后靠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徐圭言。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臣夫不知犯了何错,被您扣留在长安,臣特意前来求情。” 秦斯礼嗤笑出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他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他父亲都不管了,你这个妻子,倒是称职。” “我不是为了他来的。” 徐圭言直起身子,仰头看向秦斯礼,抛开礼数,她迎上他的眼眸。 秦斯礼嘴角闪过一丝笑,紧接着神色一紧,“同他成亲对拜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了我?” “不止,睡在他身旁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徐圭言坦荡地说着,一步一步走向他,迈上台阶,站到他面前。 秦斯礼微微仰头,看着徐圭言,他胸口急速起伏了两下。 徐圭言伸出手,手指碰到他的耳廓,她盯着秦斯礼看,感受到了他身子的颤抖。 然后她的手,顺着他的脖颈一寸一寸摸下去,轻轻划到锁骨中间的凹槽处,轻轻按压下去。 秦斯礼看着她,眼中没有一丝情/欲,忧伤的破碎,任由她在本应该属于她的疆域上胡来。 他眨了眨眼。 徐圭言抬起另一只手,手指伸入他的发中,揉了几下。 原本按在锁骨处的手,上移,抚摸着他的喉结。 “我们之间的事,你干嘛要牵扯旁人?”她小声发问。 秦斯礼哼笑几声,喉结在她指尖下震动。 突然,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为什么要骗我?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第86章 兰因絮果皆为孽【VIP】 徐圭言一滞,手轻轻抬起,下一瞬却被秦斯礼握住,放在他脸颊处轻轻蹭了一下,眼中的仇恨与愤懑依旧旺盛,“你们圆房了吗?” “什么?”徐圭言傻了眼,想要急着抽回手。 “我说,他亲你了吗?你摸他了吗?你们是真的夫妻了吗?我派人监视你们,我知道你们的日子和平常夫妻没有任何区别。” 秦斯礼眼中的嫉妒扭曲的焰火无法抑制。 徐圭言往后退去,从秦斯礼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好笑地反问道:“你以为是我愿意的吗?” 她往又后退了一步,看着此时不可一世的秦斯礼说:“圣上赐婚,我父亲同意,冯竹晋那个家伙逆来顺受,你想让我怎么办?” “你为何不在朝堂上光明正大地告诉他们你和我的关系?” “当时圣上认为我有谋反之心……” “你觉得我,我的身份,给你带来了麻烦?” “是,但我更怕连累你……” “秦家有前科,所以对我避之不及?”秦斯礼再次打断她的话,眯着眼,斜靠在椅子上,像一只慵懒的狮子,他搞清楚了一切。 徐圭言马上摇头解释,甚至藏匿了一些气急败坏的情绪,“当然不是啊,我入狱了你知道的,我怕你因为我也……” “你和冯竹晋成亲后才入狱的,我说之前,”秦斯礼一字一顿地说,“你想把我送走,还记得吗?”他冷冰冰地看着她。 徐圭言心虚地吐出一口气,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既然你知道了,你为什么还骗我你不知道?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你都没收到吗?” 秦斯礼看着她这番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是她惯用的伎俩,总是要倒打一耙。 “没收到,但这不是重点,”他站起身,微微低下头看向她,“为什么你要骗我?你急着把我送出长安就是怕我知道你成亲的事,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徐圭言仰头看他,“我告诉你,你肯定会生气,现在你说你是个讲道理的人,秦斯礼,你想想你真的是这种人吗我……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我怕失去你。” 她话里仅有的真心因为此刻辩解的姿态,看起来更像是狡辩。 秦斯礼嗤笑出声,“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你要和冯竹晋成亲,只有我蒙在鼓里,是不是?就连宝盖都知道,你却还在骗我?” “现在!你居然还在狡辩!”秦斯礼提高声量,“承认欺骗,对你来说,这么难吗?” “我没做错任何事。” 听到这句话,秦斯礼默默地摇摇头,他心中满是疲惫,一下子坐了下来,手肘撑着膝盖,垂头,不知道看向哪里。 “徐圭言,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你不相信我,”他看向徐圭言官服的一角,“而我也没法相信你。” “你只要听我的安排,根据我的计划,再等一段时间,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徐圭言声音平静,“我和冯竹晋聊过,我们的姻缘不过是演给旁人看的一出戏而已,你不要信。” “你让我怎么信你?”秦斯礼语气中满是轻蔑,“我就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玩伴,是吗?你为何不在朝堂上说出我们在一起的事?你为什么不可以和我一起逃离这里?” “秦斯礼,你糊涂了吗?我入仕就是为了在朝堂上展现我的才能,我为何要离开*这里?” “难道真的折断你的翅膀,你才能乖乖地呆在我身旁?”秦斯礼缓缓抬起头,呢喃地说,眼中是迷茫。 徐圭言想到了他给自己讲的那个故事。 “那个时候,当时……你都知道了?” 秦斯礼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秦斯礼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终南山的道观之中,和道长下棋。 他们坐在阴凉处,阳光处趴着一只晒太阳的猫,道观内人来人往,猫怡然自得。 小风吹过,秦斯礼额前的碎发轻轻一动,树也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打破静谧的是一群少年少女,看样子还没未及笄、束发,他们雀跃地、轻快地进了道观之中,求签跪拜后叽叽喳喳着就要走。 “一会儿去七尺阁吗?” “去裁缝店做什么?” “冯徐两家大婚,不做新衣裳参加婚宴吗?” “也对,不过我母亲不会带我去七尺阁的,母亲说老牌的绮罗坊更好。” “……” 听着这群人讨论着参加婚宴的衣裳,秦斯礼扭头看去,对面道士落子后叫他,“该你了。” ,“长安城是真的热闹,一家结婚,户户都去。” “是啊,这冯手可热,徐家一个在礼部做尚书,,谁都想沾边啊。” 秦斯礼轻笑一声,掏出一颗棋子,触感冰凉,他一开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仿系。 看着棋盘,他只是微微挑了挑眉,甚至还想着,落子,抬眸看向对面的道长。 道长脸上神情别有意味,他小心翼翼、带着几分惋惜。 秦斯礼心猛地一跳,掌心微微收紧。 “这徐家是……” 道长苦笑摇头,“长安还能有几个徐家?” 秦斯礼看着对面的人,一瞬间天翻地覆,他手指发抖,连一颗棋子都拿不住,满盘的黑白缠绕,他看不懂了。 手掌紧紧攥住一把棋子。 怪不得。 怪不得…… 他想起不久前的某个夜晚,他与她在灯下促膝而谈。徐圭言神色如常,甚至还与他谈论朝政之事,眉宇间带着一丝惯常的冷静,丝毫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 她竟然从未向他提及过此事。 他苦笑了一下,心中泛起一种荒唐的错觉。明明前几日,他们还在商讨着未来的婚事。可转瞬之间,她就要嫁与旁人? 徐圭言到底要做什么? 她就这样,把自己从她的未来里剔除得干干净净? 秦斯礼攥紧了拳,指节微微发白。他不是不能接受她成亲这件事,而是无法接受,她竟然会这样瞒着自己。 她到底是何时做下的决定? 这一切,他竟毫无察觉。 那道士看着秦斯礼脸色变得惨白,不由得好言相劝,“是圣上赐婚,这也怪不得旁人。她有大功,可又是在长安立了功,圣上他……” 道长微微叹出口气,“你们到长安来之前,有一日,圣上带着冯竹晋,来到这里求签。” 秦斯礼猛地抬眸剜向道长,额边渗出汗水,看起来虚弱极了,但口中的话如同一把利刃,“你是当今圣上的什么人?这些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道长笑笑,“贫道清微子,乃云华观弟子,潜修道法。” 秦斯礼听到后笑了,这话他不知道对自己说过多少遍。秦斯礼撑着自己脆弱的灵魂和身子,缓缓地说:“众人皆知,当今圣上崇尚道教,不似女皇大肆宣扬佛教,所以你这云华观香火旺盛。” 他顿了顿又说,“想必圣上也会来你这里卜卦,询问一些天下大事吧?” 清微子哈哈一笑,“是,你说的没错……但圣上也是有愧于你的,当年秦家满门忠烈,最终还是落得个满门流放,死伤一片的结局。” 秦斯礼垂眸,清微子此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晚,他想问她,为何不将圣上赐婚的事告诉他,可他又没法抑制心中的愤怒,徐圭言一脸平静,他看到了,就想撕开她虚伪的面具,和她在一起的时时刻刻,他都强迫自己压抑愤怒的怒火。 过了好久,她始终什么都没解释,他以为她想到了法子,他以为他们会离开长安这片是非之地。 可她什么都没做。 他给她暗示,想知道她怎么会怎么做。 可徐圭言还在他面前表演,甚至想过将他金屋藏娇。 如果,到这里,他或许还能原谅她。 可后来,他看着红妆十里,徐圭言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冯竹晋,她还可以为了一个李林在太极殿外长跪不起,她为一个不相关的人,可以付出一切。 可以在朝廷上为了李林据理力争,她却从没想过为他付出些什么。 秦斯礼以为徐圭言是个自私的人,以为她只会爱自己,那他可以无怨无悔地承受着这一切。 不是这样的! 她是可以为了人跪下,为了旁人放下自己高贵的尊严,甚至可以为了那人不惜入狱。 那他秦斯礼算什么? 笑话吗? 早在八年前,她就已经让自己成为长安城,甚至全天下最大的笑话了。 现在,她依旧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 她想让自己离开长安,他没走,徐圭言转头就把自己写进了那份名单中——刘谦明的名单。 “……臣手中握有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皆是造反之人,更是凉州城前任县令为人所害的重要原因。因为名单上的人,都曾贿赂过顾慎如。” 她声音洪亮,如同一把把刺向自己的利剑。 徐圭言竟然这么想他!? 他没有按照她的意愿离开长安,她就以为他是她的敌人,所以她…… 秦斯礼怒火中烧。 她搬起来砸向旁人的石头,最终成为了囚禁她自己的牢狱。 秦斯礼不觉得快乐。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秦斯礼几近悲凉地说,“我不过是生气你和旁人成亲,这么大的事,让你纠结的事,我们这么亲密的关系,你却从未想过告诉我。” 他抓着徐圭言的手,“而你呢?几乎瞬间就将我当成敌人,当初刘谦明可怜我,所以没将我的名字记录在那份名单上,”他顿了顿,“而你,近乎疯狂地将我当做敌人,把我的名字伪造上了奏折。” 秦斯礼自嘲一笑,松开了手,“你为了攻击我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入狱……”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那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为了得到我,而入狱呢?” 徐圭言不敢看他。 “冯竹晋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的软弱只是演给你看的,”秦斯礼收起脆弱,冷漠地说,“圣上让他同你结婚,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圣上不放心你,你没经过他的考验。” “冯竹晋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姐姐在哪里,他无人可依,圣上抛出橄榄枝,他便接了过去,为的就是在朝堂上能有一席之地。徐圭言,除了我,接近你的都各有目的,你不可悲吗?” 秦斯礼的话在厅内游荡。 冯竹晋被捆在在厅后的椅子上,嘴被堵着,从徐圭言来,到现在,他什么都听到了。 虽然做好了被秦斯礼揭露自己的真面目的准备,但他身子还是逐渐软了下来。 那日,秦斯礼咄咄逼人地问:“成为圣上的傀儡,我也可以,凭什么他选了你?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交易?” “你想在长安,现在去了奉天做了个小官,你能忍受得了?” 冯竹晋吐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徐圭言,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事情不是秦斯礼说的那样。 “事到如今,你想让我怎么办?” 秦斯礼听到这话笑了,“当然是如你所说,位极人臣,然后将你变成我一个人的玫瑰。” “风水轮流转,我肯定会东山再起,”徐圭言直说,“不如我们一起合作,等到这一切结束后,我便和冯竹晋和离。” “我秦斯礼就这么廉价?” 徐圭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抬手想摸摸他,秦斯礼躲闪开,他带着些嫌恶的神情看向她,“我不想碰别人的东西。” 他站起身,完全恢复了往日冷淡的神色,“你的夫君就在厅后,带着他走吧。” 徐圭言目光跟着他,秦斯礼站在屏风后,“下一次,我不会手软的。” 他消失了。 她瘫软地坐在地上。 回程的路上,马车在风中摇晃,车内满是沉默的气氛。 冯竹晋坐在徐圭言的身旁,她闭着眼休息,而他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解释一下,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的景色,快到奉天城了。 冯竹晋扭头看向徐圭言,她眼下居然有乌青,看来是没休息好。 他靠了回去,有些话必须现在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他才开口说:“你我才是夫妻,不是吗?” 徐圭言微微抬头,眯着眼看向冯竹晋,他眼中满是愤怒和委屈,这种情绪在他脸上从未掩饰过。 “我才不会给自己戴绿帽*。” 他说这话时,眼神愈加锋利,似乎要将所有的不满都一股脑儿发泄出来。 “我不是卖妻求荣的人,我不会用你去换取任何功名利禄,我不会给自己戴绿帽。” 徐圭言轻笑出声,又闭上了眼。 冯竹晋直起身子来,想拉着她的手继续说,可看徐圭言根本不在乎的样子,他抿着嘴,用鼻子叹出口气,便什么也没再说。 直到到了奉天城徐府,马车停下来,宝盖在外叫了一声后,徐圭言起身走到帘子旁。 不过她没急着下车,反而侧了侧脸,“既然你是接了旨的,我们各有所求,今后也算是互不相欠了。” 说完她便下了车。 冯竹晋无地自容,他想解释,可又觉得没必要。 第87章 朝堂纷争翻旧账【VIP】 殿中晨钟低鸣,朝堂之上群臣分列,按品阶而立。 李鸾徽端坐在御座之上,身着玄色朝服,双目沉静威严。 兵部尚书沈毅安今日反常,正喋喋不休地诉苦,说着兵部的事,李鸾徽听了许久,越听眉头越紧。 “……边疆战事吃紧,先前派往西北的粮草补给仍滞留于雍州,”沈毅安看了一眼牛和德,接着说,“如今北方洪涝,水患未退,遂北方草原亦有变故,游牧部族粮草短缺,频频南侵劫掠我朝边境,形势危急。” 李鸾徽沉着声问,“调粮?先前调到奉天的粮,也被雍州扣了一部分?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句话无关紧要,看似是顺着沈毅安的话询问,但实际上,兵部、户部以及尚书省的人都一惊。 这事儿,圣上都知道了? 这时,兵部侍郎秦斯礼上前一步,沉声说道:“陛下,臣等近日查明,因雍州扣了本应该运往奉天撑的粮,前些时日奉天驻军指挥官徐圭言曾自行调配一批粮草……但那批粮食来路不正,臣等担心此事恐有隐患。” 徐途之在一旁看着他,满脸疑惑,这是怎么回事?他缓缓转头,又瞥了一眼陆明川。 兵部尚书和兵部侍郎一唱一和,众人不知道这是唱着什么戏,只好在一旁看着他们。 沈毅安苦兮兮,面露难色地说:“现下不仅边疆告急,地方百姓亦受灾严重,已有多地出现粮价飞涨……” “户部说,他们拿不出这个钱。” 图穷匕首见。 发难了。 李鸾徽闻言,眉头微蹙,神色一沉。 户部尚书王承昱站了出来,不急不慢的说,“禀奏圣上,兵部交上来的那些拟票和账目核对不上,遂没有批过,交递到中书省后,他们也没有任何异议。” 球踢到中书省了,李鸾徽看向中书令。 中书令李长庚站了出来,“兵部交上来的拟票系边疆重事,我同牛章商议过,写了奏折,此等大事还需圣上您做主。” 这球到了李鸾徽面前。 “朕没看到。” 含元殿内,一片寂静,无人敢言。 “牛和德,你来,把你交上来的奏折给朕找出来,”李鸾徽看着花甲之年的牛和德,一步一步挪过来。 球又被踢回去了。 牛和德弓着身子,在一堆奏折中翻找。 没找一会儿,他便满身是汗,含元殿内二十多人都看着他。大冬天的,他实实在在出了一身大汗。 此时,在殿前伺候的内侍监,魏弘绪轻飘飘地扫了几眼,扯了扯嘴角。 李鸾徽等得不耐烦,喝了口茶后大手一挥,“既然你们兵部、户部,中书省都在这儿,那就直接说吧,你们讨论出个结果,朕给你们主持公道。” 他看向兵部尚书,“兵部的预算、支出,你仔细说说。” “年初,兵部预算拟票五千万两白银,其中全国步兵和骑兵的军饷为3000万两白银,武器装备为五百万两白银,粮草、军营等后勤补给为一千万两白银,边防的建设,五百万两。一共,五千万两白银拟票。” 李鸾徽点头,这件事他知道。 “当时圣上、中书省,户部,都是同意了的,”兵部尚书一字一顿地说,“可是,这一次应该给的运粮费用,还是在这一千万两预算之中,户部却不肯给了。马上就要入冬了,士兵梦需要吃饭,需要粮食,眼下户部却说我们这一份运粮费用超出了预算。” 沈毅安叹了一口气,“据我所知,工部和刑部的支出已经超出了年初的预算。民以食为天,更何况是保家卫国的边关将士。” “陛下,先前朝廷并未拨款给徐圭言,她才不得不自行寻法筹粮。奉天城本就是军事要地,现如今天子脚下都吃不饱了饭,将士们心寒啊!” 这话说完,户部、工部,还有中书省的人表情都不太好。 李鸾徽看向户部尚书,王承昱,“怎么回事?” 王承昱犹豫了一下才说,“国库亏损,眼下是有兵部后勤补给的费用,但如此一来,北方罕见的洪水,和南方地区干旱造成的损失,亟需银子。两州平定战役也花费了不少银子,超出了原本的预算,虽没归在兵部的账上,但是打仗的军费早已超出了预算。” 他顿了顿,接着说:“而且,通天佛还没修完,工部支出了很大一部分用来修建通天佛。以及南方的水利,都需要银子。已经超出了原本的预算。” 李鸾徽听罢,却未露惊讶之色,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既然国库亏空,那就当庭对账,让朕看看,这银子到底去了哪里!” 一旁的内侍连忙躬道:“传户部官员携国库账册进殿!” 殿内顿时气氛紧绷,群臣面面相觑,这还是头一 掉。 正厅之中,烛火摇曳,一群人围坐在巨大的账桌旁,面前堆满了厚厚的账册,宣纸上书写的数字错落有致,却无一对得上。 “预算、税收、支出,全都不对!”一位员拍着账本,满脸愁容。 陆明川坐在一旁,眼神冷淡地看着牛党、李党,还有宦官们在其中互相指责,扯皮不断。尤其是市舶司的账目,最是混乱不堪。大量的海上贸易和丝绸之路本该带来丰厚收益,然而,西域都护府战乱不休,丝绸之路的商道受阻,商税骤减,国库亏空日渐严重。 李鸾徽坐在上首,眉头紧锁,面上掩不住怒气。他看着底下吵得不可开交的官员,冷冷地扫了一眼,语气淡漠却带着威压地说道: “你们就只会争吵?亏空摆在眼前,不想办法补上,难道要让国库空成废墟?” 众人顿时安静了一瞬,随后目光纷纷转向彼此,试图寻找替罪羊。 这时,工部郎中方景昭清了清嗓子,语气带着一丝讽刺地开口:“其实亏空严重,不光是因为边疆的战事,更是因为贪污。”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微变。 “尤其是那座通天佛。”方景昭低声冷笑,“当初武帝大兴佛事,倾尽国库修建,然而修到一半,钱财就如流水一般不知去向。户部、工部、甚至是市舶司,都有人从中牟利。” 陆明川看着方景昭如此言语,牛和德目光不善,李文韬透出一丝得意神情。 “方大人慎言!朝廷修建通天佛,是敬奉佛祖,是为后唐祈福,何来贪污之说?你这是在污蔑当朝大臣!”牛和德站出来说,身后的人跟着点头。 “是吗?”方景昭冷哼,“那为何这通天佛建了这么多年,每年开支如此之大,武帝仙逝近十载,通天佛为何还没修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直到李鸾徽缓缓开口。 “那便别建了。”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若是经费不够,那就拆了通天佛。” 一瞬间,整个正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那可是佛祖,谁敢拆佛祖的真身? 李鸾徽轻笑了一声,敲了敲桌面,悠悠道:“通天佛乃纯金打造,将它拆了,将金子都放入国库内,国库亏空自然也就被补上了。” “王承昱,每一笔建造通天佛的支出,记录了吗?” “回陛下,每一笔都记在账上,不会出差错。” 李鸾徽衣袖一挥,“那就按照账上的数字,一一归还到国库之中。” “圣上,我们不一定非要拆除通天佛以弥补国库亏空,”牛和德站出来说,“现长安百姓及全国百姓,都前来拜这座通天佛,它是大唐繁盛的象征啊。” 李鸾徽点点头,等着他把话说完。 “其实丝绸之路和海上贸易仍有法子可行。倭国那边对我朝文化极为推崇,常派遣遣唐使前来学习,我们可向其征收学费。此外,倭国贵族喜爱瓷器、茶叶、丝绸,若能加强出口,多都出口,亦能大大增加税收。” 李鸾徽点点头,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牛和德继续说,“后唐徭役繁杂,我们应该允许百姓用钱来免除徭役,朝廷既可以用这笔钱补充国库漏洞,更可以用这钱来雇工,一部分人修建北方洪水带来的损失,另一部分人则可以战后重建。*” 李文韬看向牛和德,正要开口说:“这怕不是个好法子……” “好,那就这样办,”李鸾徽目光微冷,又重新提起了通天佛的事。他缓缓站起身,扫视众人,似笑非笑地说道:“武帝的通天佛,朕说拆,便得拆。可是——” 他顿了顿,眼神透着锋芒。 “谁去拆?” 众人低头,无人敢应。 李鸾徽环视一圈,突然朗声大笑。笑声落下,他取出早已拟好的圣旨,放在桌上,语气悠然,却透着一丝危险: “谁敢拆了这佛,谁就能得到佛头。” 帐下诸臣纷纷变色,眼底涌起复杂的情绪。 是觊觎,亦是恐惧。 这场风波与陆明川无关,他陆明川站在朝堂上,人群中。 目光扫过前面一排排的官员。他的视线停留在了几个显眼的身影上,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眼前这一场两方势力的斗争,谁掌握得了圣上的心,谁就能赢。 他不信工部敢站出来说贪污的人,没有得到李党背后的支持。 看似牛党献策免役法,实则是被李党要追查贪污一事想出来的对策罢了。况且,今日也是奇怪,兵部怎么就这么巧提及了户部银子的事? 陆明川的目光移动着,最终落在了秦斯礼的身上。 上个月徐圭言急匆匆地入京,来了就去秦府求见,他也许就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奉天过的怎么样。 就在陆明川发呆的时候,散了朝。 下朝后,众人纷纷离去,稀奇的是,他们离开太极殿的时候,他看到浮玉跟着太监入了宫。 来不及细想,一旁的同僚邀请他去喝酒。 陆明川自然是答应了。 酒楼内,桌上摆满了佳肴美酒,气氛顿时轻松了些许。 众官员相互间讨论着圣上的意思。 “圣上是早想对那通天佛下手吧?他今日是故意的吗?” “我看不像,兵部今年确实支出太多,再加上天灾,边疆多战事,国库亏空是自然。” 陆明川在一旁喝酒,捧着笑脸听着内幕。 “不过……”一人小声地说,“工部的人借着通天佛的修缮,着实贪污了不少钱,长安一下雨,通天佛就出事,再拨银子修建。” 这么一说,陆明川一下子就明白了,工部,背后是牛和德的人。 “他不是出身寒门,力挺寒门学子入仕,提拔有能力的寒门学子,为何还会贪污这么多啊……”陆明川随口一问。 众人听到后哈哈大笑,有一人指着陆明川,“你想想你自己,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陆明川听到这话,心中不是滋味,却还是陪着喝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舞女又将杯中斟满了酒,他望着酒杯中波光粼粼的倒影,心中波涛汹涌。 第88章 贫贱夫妻百事哀【VIP】 冬夜沉沉,灯火摇曳,陆明川回到家中,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片沉默的冷清。 宋十二端坐在正堂,面前的茶水早已凉透,见他进门,只是抬眼瞥了他一眼,未曾起身相迎。 陆明川见状,心底涌上一股难言的疲惫。 “你又去哪了?”宋十二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唯有指尖轻叩桌面的动作泄露了她的不安。 “公务。”陆明川简短作答,解下披风,随手搭在一旁。 酒气飘到宋十二面前。 陆明川端起桌上冷了的茶,仰头一饮而尽,满足地叹息后,他看向宋十二,“你怎么还不睡?” “在等你。” 陆明川放下茶杯,拧着眉头坐到她身旁,“我不是和你说过,礼部应酬繁多,不用你等,留灯即可。” 宋十二看着他,屋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墙壁上他扭曲的影子,“母亲说我……” “你是礼部郎中夫人,我母亲如何待你,你不痛快了尽管避着,这点事我心中还是能分得清。” 宋十二低下头,轻咳了几声。 陆明川微微叹出口气,而后抬起手在十二的后背轻轻抚摸几下,轻声说道:“大夫说过了冬,你这病就能好些,内宅憋屈,就出去散散心,你想去哪里玩,我找人安排。” “我就想在家躺着……找人安排,”宋十二笑了一声,说不出是轻蔑还是开心,“我竟想不到自已也能过上这种日子。” 陆明川收回手,“什么日子?”他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你以为我在外面就是趾高气扬?” 他自嘲一笑,屋内火烛将两人的影子倒映在身后的墙壁上,黑乎乎的一片。 “长安有的是权贵,有的是豪门贵族,瞧不起一个人,方方面面都能挑出毛病来,”陆明川低头拉住她的手,“我举杯陪笑,他们当我是狗。” 陆明川冷哼一声,抬眼看向宋十二,“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她对上他可怜兮兮的眼,缓缓收回了手,“你若是按规矩行事,便不会去求人。如果贪心本就不属于自已的东西,求人当狗也是应当的。” 陆明川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扭头,好一会儿才笑出一声,“我把你当我最亲近的人,同你说我心中的痛楚,你为何要用这般残忍的话来刺伤我?”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做一个清廉的官,”她站起身来,“陪人喝酒,定是有求于人,我不求大富大贵,我只希望你做事不要昧着良心,或者是被那银钱迷惑了心智。” 陆明川看着宋十二,他好像不认识她一样,“我陪人喝酒就是有求于人?”他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你一个内宅妇人懂什么?” “我知道为官者应以天下百姓为首,你做的那些勾当,见不得天日,我觉得脏。” 陆明川一下子也站了起来,“谁是天日!?我问你谁是天日!?”他十分崩溃,抬手指着外面,“天日是圣上!” 他在屋内转了两圈才说,“你以为我有求于人才和他们饮酒作乐?不是!”他急着两手一拍,“那是权力啊!上面就喜欢看我这么对他们!” “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做事按照规矩,上面的人就一定按照规矩给我办事吗?” “下面的人阿谀奉承我,不过是求着我按规矩办事。你清高,你看不起我像条狗一样到处给人摇尾巴,我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为了你此刻能够高高在上地审判我,为了你不食人间烟火不用做苦工补贴家计。” 宋十二眼中的泪水流下来,“可我觉得你这样很可怜,你是我夫君,我怎么会不心疼?在凉州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 “那是因为徐圭言是个好官!”他怒吼一声,“她不需要我去阿谀奉承,她就能按照规矩办事,她是个正直的人!” “那李林呢!徐圭言这么好你为什么要背叛她,栽赃李林呢!” 陆明川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他往后退了几步,踉跄地坐在了椅子上,无神地看着眼前的人,喃喃道:“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以为你和我是一边的……” 他眼中也流出了泪水,“我以为你能够体谅我,或者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你总是这样……我做这些,不是因为喜欢,也不是因为堕落,而是不得不如此。你明白吗……” 宋十二望着他,沉默了许久,脸上的泪干了,只剩下泪痕,” ,但更多的是坚定,“我只知道,你变了。” 妻子,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已经越来越远了。 宋十二曾是他欣赏的女子,坚韧、果决、不畏权势,可她依旧太理想化,依旧活在自已的世界里,依旧无法理解官场、军务中的那些微妙算计。 而他已经无法再像过去那样,试图去解释、去说服她,因为他知道——他们终究是走上了不同的路。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或许宋十二永远。 宋十二转身走开,脚步声消失在寂静的夜色之中。 兵部大堂之内,气氛沉闷而严肃。 几位官员围坐一堂,案几上堆放着各地军务奏折,其中一份关于奉天驻军的文书正被反复翻阅。 “奉天城那批来历不明的军粮,我们应该如何处置?”兵部郎中杜元绍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 “是收回,还是罚钱?”杜元绍接着问,眼光瞟向秦斯礼,“正值冬日,现在军需本就紧张,收粮定不行,罚钱的话……”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沉默,彼此交换眼神。奉天军费不足的事,兵部并非不知,只是现在时机微妙,众人不知该如何。 站在书架旁正在看文书的秦斯礼,听着他们虽然小声谈论,但实际上他们在观察秦斯礼的态度,他合上文书,“定要责罚,不罚就是为虎作伥,”他走到书桌前。 “圣上既然知道,但却没有责罚的意思,便说明此事尚有回旋余地。我看,既然奉天那边闹得不算太大,我们不必自找麻烦。”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件事得茶,也得责罚,免得引起他处效仿。等圣上问起来,我们也好交代。” 秦斯礼叹出口气,“若真要解决,便以’管理不善’的名义,罚奉天驻军一笔银钱,从他们军中内部解决。这样一来,既敲打了他们,让他们知晓兵部的立场,又不会让户部有借口推卸责任。” 堂中官员闻言,纷纷点头称是。 罚银虽说是惩戒,但实际上一旦命令下达,奉天驻军必然会向地方豪强或商贾筹银,到时兵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情便可悄然了结。 既不惊动圣上,又不至于引发更大的争端,正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稳妥之策。 “侍郎深思熟虑,的确妥当。”有人低声附和道。 秦斯礼到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后,若有所思地说:“我得去一趟奉天。” 夜色沉沉,微风拂过营帐,吹动帐帘轻轻摇曳。烛光映照在案上的书信,字迹映在徐圭言的眼底,亦沉重如山。 外头传来一阵轻急的脚步声,有人靠近,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明日兵部的人亲自过来审问粮食之事,您……有法子应对吗?” 来的人正是副指挥使,崔彦昭。 徐圭言放下手中的茶盏,茶汤尚有余温,盏口却泛起了涟漪。她并未立刻答话,只是缓缓抬眸,目光深远,似是在思索什么,又像是早已有了定数。 还未等她开口,外头便又传来喧哗之声,士兵们笑闹着涌入,说道:“今夜杀羊吃肉,压压惊!徐指挥,您来杀这头羊吧!” 军士们的脸上尽是畅快笑意,烛火映在他们的盔甲上,跃动不定。他们或许未必真心要她亲手杀羊,更多的是一番调笑。 他们从心底里是佩服徐圭言的,但总是喜欢凡事争个高低。 毕竟这几月下来,他们已习惯了这位驻军指挥官与他们同吃同住,而非遥不可及的朝廷官员。 “杀羊?” 带头士兵点头,“您试试?” 徐圭言哼笑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去看看。” 没走几步,只见将士们将那只被捆好的羊牵来。 众人期待地看着她,徐圭言也没推拒,迈步上前,接过递来的刀,指腹摩挲过刀刃,感受着那份锋利与冷意。 羊儿似是察觉到了危险,挣扎了一下,眼中满是惊惧。周围的喧闹声似乎渐渐远去,夜色无边,寒意渗人。 耳旁是柴火堆里噼里啪啦的声音。 “指挥官,在羊的胸腔开个口子,”一个人上来解释,他指着羊胸口已经被剃掉的一块地方说,“切开一个口子,您伸手进去,摸到跳动得最厉害的东西,那是心脏。” 徐圭言对上那人的眼。 “……心脏后面有一根血管,您拉断它,羊就死了。” 徐圭言点点头,低头用手摸着那块柔软的地方。 羊身子动了动。 旁边的人死死地按着住。 徐圭言用刀尖,狠狠地插进去,而后在那块柔软的地方轻轻一划,皮开肉绽,热气在寒夜中蒸腾而起。 紧接着,她将刀换手,右手缓缓地伸进羊的胸前内。 因为这个姿势,她不由得看向羊的眼睛,棱角分明的瞳孔不断收缩,它的身体内也是热的。 温热,一切都在跳动。 这一刻,徐圭言竟觉*得自已感受到了天下羊群的共振,她摸着羊的内脏,最终,碰到了那颗生气勃勃的心脏。 她握了一下,又松开。 眉头用力,徐圭言扯断了那根血管。 羊瞳孔中再无痛苦。 所有人都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徐圭言把手从羊的胸腔内抽出来,手上都是血,冒着热气。 羊被抬走。 她微微侧眸,看着手上滴落的血,落在了脚旁,目光未有一丝波澜。 崔彦昭端着热水盆站在一旁,“指挥,他们就和您开个玩笑,您还这么纵着他们。” 徐圭言用温水洗手,听着崔彦昭这么一说,她也只是挑挑眉头,“杀羊,吃肉。”她轻声道,语调平静如常,“明日,见招拆招。” 秦斯礼站在不远处,久久不能回神。 看着徐圭言亲手执刀,干净利落地划开羊的胸腔,她伸手进去,将羊杀死。 鲜血溅落在羊毛上,缓缓浸透泥土,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她神色沉静,手法熟练,全神贯注,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她是用慈悲之心,伸出利刃。 更没有半分犹豫。 那一瞬间,他竟然生出一种错觉——自已就是那只羊,感受幻想着她的手在他的胸腔内游走,摸着他的鲜活、跳动的心。 她冷静地、慈悲地决定着它的生死,就如同她曾经对待他那般决绝。 秦斯礼突然呼吸不上来,猛地吐出一口气来。 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恐惧? 秦斯礼移开视线,强迫自已不去细想。沉下脸,收敛所有情绪,秦斯礼转身便走,连一声招呼都未曾留下。 “侍郎,你……” 身后的人跟着他上了马车。 第89章 走投无路拆金身【VIP】 次日清晨,冬日暖阳钝,晨雾未散,奉天府衙正堂内各位官员虽然坐在自已的办公位上,可心思和耳朵早已飘到内厅之中。 内厅炭火烧得旺,暖气扑鼻,桌上茶水冒出热气,一旁摊开的账册记录着近期粮食调度的情况。 徐圭言身着官袍,神色淡然地坐在桌案一侧。 秦斯礼坐在另一侧,目光扫过账册,落在徐圭言的脸上,他语气不轻不重,“调运粮食一事,买入来路不明的粮,这事依律,罚银以示警醒。” 徐圭言微微挑眉,淡淡应道:“罚银可以。” 粮食短缺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奉天本就是边远之地,虽是军事重镇,物资调度却颇为艰难。 罚粮不可能,只能罚银了。 秦斯礼也知此理,眯眼看着徐圭言,“据我所知,奉天买商粮的银钱还是你从雍州刺史那里要来的,被罚的银钱,你可还有?” 徐圭言唇角微微一弯,似笑非笑:“不劳侍郎担心,臣自有对策。” 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茶香四溢,秦斯礼端起来轻抿一口。自从上一次长安分别,两人又是数月未见,再见面,除了公事,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放下茶杯后,秦斯礼又确定了一遍,“罚银能按时交上来?” “能,”徐圭言点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说完她对着秦斯礼笑了一下。 秦斯礼移开眼,站起身,“备车,我要回长安。” 徐圭言也跟着站起来,“您不多呆两天了吗?”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 “不了,将至年关,事情太多。” 徐圭言听着秦斯礼这么说,表面上带着笑,心底里却嘟囔了一句,她又不是没做过兵部侍郎,年关到了忙什么,她能不知道? “那我让人安排好马车,您吃个午饭再走?” 秦斯礼扭头看她,目光瞥到他们身后那些故作认真工作的官员,不由得笑出了声。 “你我不必如此客气,旁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 “我们什么关系?”徐圭言明知故问,“他们知道你是我领导,我对您怎么就客气了呢?” 秦斯礼轻笑一声。 徐圭言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没那么一板一眼的时候,还是亲近的。 “奉天有什么好吃的吗?”秦斯礼顺势问。 “这个得问韦珩,他比我呆得时间长,”她顿了顿,“况且,我吃什么,他都知道。” 秦斯礼垂眸,抬眼,轻哼一声,“那就这样,你忙去吧。” 徐圭言点头,恭送秦斯礼离开。 话虽说得轻巧,驻军指挥部哪有什么多余的钱来交罚款。前脚秦斯礼离开奉天,后脚她便去了奉天县令府衙,目的也只有一个——要钱。 理应是发了拜帖再去,可徐圭言耍了个心眼,半乐进去送拜帖,半个时辰后她就登堂而入了。 全奉天的人都知道她被罚了钱,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县衙当然是要钱。 奉天县令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看着徐圭言连连叹气,“徐指挥啊,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年关到了,县衙还需要钱过冬呢,买储备粮,发工资,哪儿都用钱。” 徐圭言看着老谋深算的杨彦里,她也做过县令,县衙有没有钱,她能不知道? 这些人都把她当傻子。 “杨县令,你这是什么话?驻军指挥部也是您县衙下的部门,有事的时候,不都是我们这些将士们在前面冲?什么时候让您的县兵吃过亏?” 杨彦里叹气摇头,撇嘴。徐圭言也是瞎说,要钱的时候说他们是一起的,出了事她就一副指挥部她说了算,你县令指手画脚的,算个什么东西? 她把他当夫君哄吗? 杨彦里才不吃徐圭言这一套,“咱们都是一家人,吃亏不吃亏的,那太客气。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是一家人,您也不想县衙的人过不好这个年吧?” 徐圭言连连点头,放下手里的茶杯,“县衙的人能不能过好年,是你的本事,”她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耐心了,“你能不能过个好年,得看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徐指挥,来强的不好吧?” “杨县令,奉天军粮都是我负责的,当时出了事,我也没来找你要粮、要钱,当然了,理论上来说,我可以找你要钱,怎么要,得看我心情吧?” 杨彦里拧着眉头, “威胁算不上,只是希望您能救急,。” 杨彦里左思右想,说自已要和县丞商讨一下后,离开了正厅。不一会儿,两人进来,“徐指挥,我们两个商议过了,驻军指挥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您这边需要帮忙,我们自然会鼎力相助。” 县丞拿出一张银票,钱了,这是我们最后的心意。” ,看了一眼,一百两。 一百两够做什么的? 罚一千两白银,一百两不过九牛一毛。 她收下了银票,“既然如此,多谢二位的,鼎力相助,”徐圭言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那我就不叨扰二位了。” 徐圭言出了门,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两人的“大声”议论——“这年头要钱都这么理直气壮,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世道。” “是啊,求天爷开恩啊……” 他们是故意让她听到了,她笑笑,毫不在意。 钱可比面子重要。 离开县衙,徐圭言没急着走,在大街上和崔彦昭聊天,想着搞钱方法。 “要不让咱们的士兵去帮农民种田,而后分些银钱也好,总归是够交罚金的。”崔彦昭如此说。 徐圭言听到后摇头,“那还不如我们就在奉天驻军指挥部,开垦几片荒地,没有战事的时候就种田,有了敌人就打仗,这钱也没那么多。” “调运的军粮,价格肯定是比市场上的商粮高,中间每人加一点量,最后肯定价格奇高。” 崔彦昭说的没错,徐圭言吐出一口气,“最近又要实行免徭役的国策,我不信县衙没钱……” 她顿了顿,“你说,这免役法,是劫富济贫吗?” 崔彦昭一愣,而后笑着说,“臣看着不像,有钱的人叫了钱就少做徭役,穷人被迫做更多的徭役,这钱终究还是进了朝廷的钱袋子里。” 徐圭言哼笑一声,“向下再剥削,人就没法活了。” 走了几步,看到路边贴的告示和圣旨,她一惊。 崔彦昭跟着凑了过去,徐圭言的脸几乎要贴了上去,没等崔彦昭看清楚那上面写了什么,徐圭言便将那告示扯了下来。 “你说,这通天佛的头,值多少钱啊?” 崔彦昭脚下一个趔趄。 “徐指挥,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这么做,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徐圭言神色不变,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慢条斯理道,“既然佛门普度众生,那便应当救济苦难。寺庙受百姓供奉,自然也应回馈百姓,佛祖慈悲,定不会见死不救。” “可若佛祖不愿呢?” 徐圭言放下茶盏,似笑非笑:“佛祖慈悲,但人未必。通天佛受了百姓多少香火,现在后唐需要钱,佛祖自然是她愿入地狱。”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徐圭言仔细想着,“哦,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祖肯定是慈悲心肠,拆了那通天佛,普度众生,她肯定愿意。” “你不怕得罪佛门?” “得罪佛门总好过得罪朝廷。”徐圭言语气平静,“粮食是死的,人是活的,朝廷发难,寺庙出资,往后太平了,照样给他们修金身、铸佛像,这买卖并不亏。” 崔彦昭满眼的不可思议。 “指挥啊,这佛像是武帝时期,她主持修筑的。” “所以呢?” “同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徐圭言大笑出声,“我为难的是女人?这未免也太牵强了吧?武帝要怪也得怪她没夺了李家天下,李家到现在都是吸着她的骨髓,吃着她的肉,她留下的通天佛也要被拆掉。” “往好了说,是佛祖普度众生。往难听了说,李家受不住武帝带来的辉煌盛世。你要我怎么办?他们罚钱,我不给当天就死,为难佛祖,可能我死后才会受到责罚,孰轻孰重,我还是明白的。” “徐指挥,这话可不行胡说,被圣上听到了,你可是砍头的罪。” 徐圭言嗤笑一声,“那你想,我们有什么法子筹到钱?” 崔彦昭无言以对。 夜色沉沉,院中的桂树被风吹得微微摇晃,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室内,映出淡淡的光影。 徐圭言推开房门,屋内的烛火昏暗,映照着冯竹晋低头翻书的侧影。 听到动静,冯竹晋抬起头,看到她,顺手将书搁在一旁,语气随意地问:“怎么才回来?我听闻,你下午和指挥部的人大吵了一架。” 徐圭言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微微叹了口气,满脸疲惫:“为了筹集交给朝廷的罚银,我们有不同的想法,自然是多交流了一会儿。” 冯竹晋没和她绕弯子,“拆通天佛,这可不太好,利益熏心,把发现的念头都打在了佛祖身上,这不对。” “有钱的时候求神拜佛,没钱的时候就脚踏实地,”徐圭言给自已倒了一杯茶,“那是我打通天佛的主意吗?那是圣上。” “圣上是天子,他有这个心,佛祖不会怪罪他,但你不一样了,你一个□□凡躯,去拆佛祖真身,怕是会遭报应的。” 这话太惊人了,徐圭言拿着茶杯的手停滞在空中,她看着冯竹晋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怎么了?”冯竹晋还反问。 徐圭言放下茶杯,“你信佛吗?” 冯竹晋瞪着眼珠子看徐圭言,“我只是说,今后你但凡出了事,众人都会将你的事归咎于通天佛身上。” “那你从你家拿九百两出来,帮我垫付罚金。” 冯竹晋抿着嘴,“怎么可能,我工资多少,你不知道吗?” “你爹呢?” “你爹呢?” “我爹要养弟弟,他老来得子,我家家产你就别想了。” “我姐把持冯家,我家家产我们觊觎不上。” “那我去帮圣上拆通天佛。”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徐圭言长叹一口气,“我特么怎么能知道啊?驻军指挥部账上一分钱都没有,户部抠搜得像精//尽而亡的老黄牛,一滴都挤不出来了,我能怎么办?” “读书人,说话注意点,”冯竹晋打断她,“什么时候收税?可以通税收的部分交罚款。” “难,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都想留钱过年,这个时候收税,不就是从百姓手里抢钱?” “那怎么办?” “拆通天佛啊。” “……” 徐圭言无奈摇头,脱了鞋就躺在了榻上,“回屋吧,我要休息了。” “这事儿……你想做也行,但是我们得回长安,问一下两家的意思。” 徐圭言翻了一个身,“好好好,你说了算。” 她闭上了眼,等着冯竹晋离开。 这事只能先斩后奏,等着长安那两个老头批准? 那是大逆不道,有损家族香火的事,他们怎么会同意。 第90章 尘埃落定计谋起【VIP】 “绝对不行。” 徐途之大声呵斥,“通天佛怎么能拆呢?”皱起的眉间透出惊诧与怒意。他放下手中的经卷,眯着眼盯着女儿,语气压抑而愤怒:“你想钱想疯了?那可是佛祖的化身,你怎敢如此大逆不道!” “我还差九百两,你帮我补齐?” “从户部校书郎到凉州城县令,再到如今的奉天驻军指挥官,你是一分钱都没留在手中吗?” “那爹,你去和户部尚书说说好话,让他给我批些银子吧。” “用户部的钱来交罚款?兵部收到罚款再交给户部,左手倒右手,你把圣上当什么?” “可驻军指挥部没钱啊。” “指挥部的百姓呢?” “驻军指挥部是保护圣上又不是保护百姓的,他们交这个罚款做什么?” “这也不是给你一人的惩罚。” “这就是专门惩罚我的,”徐圭言也提高了声音,“我要去帮圣上拆通天佛,只是来通知你的,不是来同你商量的。” 徐途之猛地一拍桌案,茶盏震得翻倒,温热的茶水溅落在案上。 坐在不远处的冯竹晋被吓了一跳,手中的茶水洒在了长袍上。 “武帝开创女子入仕的先例,才有你今日的官身。你竟敢去拆佛像?你可知这无异于刨人祖坟!” 徐圭言站在堂前,神色冷静,没有被他的怒火所动。她轻笑一声,语调平缓,却带着一丝讥讽:“不是我不敬佛祖,而是佛祖自己选的皇帝,没能力撑住大唐的盛世,怪不得旁人。” 徐途之目光一滞,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说,眉头拧得更紧,沉声道:“即便后唐衰微,江山不稳,这佛像岂能因你一句话便拆毁?” 徐圭言毫不犹豫地反驳:“若是后唐真的亡了,这佛像终究会落入外人之手,或被毁,或被贩卖,那时它还是‘佛’吗?既然如此,不如趁早做个了断,肥水不流外人田。” 徐途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怒喝:“你简直是倒反天纲!通天佛这么久没修好,你以为是工程量大?背后藏着的利益错综复杂,一不小心就出事。” 她却毫不在意,微微挑眉,神情自若:“父亲,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真有什么不测,你不认我这个女儿就好了。” 说完,徐圭言拂袖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厅堂。 冯竹晋看着两人谈完后,走也不是,坐着也不是,被徐途之狠瞪了一眼后,他行礼起身跟着徐圭言离开了。 李鸾徽得知徐圭言准备前往奉天拆除佛像,毫不犹豫地提笔批准,几乎没有片刻迟疑。批文甫落,便吩咐内侍传召礼部郎中即刻入宫议事。 宫殿之中,烛火摇曳,映照着殿宇金碧辉煌的梁栋,李鸾徽身着朝服,端坐于御案后,神色沉静却不失威严。 片刻后,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道:“礼部郎中陆明川已至。” “宣。”李鸾徽淡声道。 陆明川快步走入大殿,俯身施礼:“臣陆明川,叩见陛下。” 李鸾徽微微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徐圭言已奉旨前往长安拆除佛像一事,礼部该如何配合?” 陆明川闻言,心中微微一震,长安的通天佛像香火鼎盛,拆出可不仅是会遭到百姓的反对,毕竟是他们的供奉的神明。 更重要的是,涉及寺庙僧众、官员的各方势力,甚至有宦官私下插手的痕迹,贸然拆除,恐生波澜。 陆明川抬眸看向圣上,语气坚决,显然已定下心意。 下意识地,他就明白了,这个是圣上有意而为的——他就是借着户部没有银钱的理由,追回工部、户部贪污的银子。 他思索片刻,沉声答道:“陛下,此事牵涉甚广,礼部可拟诏通告天下,以‘修正典仪’之名,昭告百官,并遣官员同行,以安抚地方情绪,避免生乱。” 李鸾徽微微颔首,指尖轻叩御案,片刻后道:“此事就交由你全权负责,务必确保朝廷旨意顺利推行,若遇阻碍……”他顿了顿,眸光微寒,“就让徐圭言自己处置。” 陆明川当即拱手:“臣遵旨。” 李鸾徽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徐圭言往前走了几步。 她站在通天佛下,抬头望着那尊巍峨耸立的巨大佛像,目光顺着金色的佛身缓缓上移,看不到头,这座通天佛直直捅入天。 光影斑驳,映得整座佛像被金光笼罩,威严而神秘。 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淡淡香气,四周香客虔诚地跪拜,口中低声念诵经文,仿中。 站着,没有合掌,也没有下跪。 她看了许久,目光扫向衣袍褶皱间流转的金光,而后,转身,伸身,指腹,感受着那层鎏金的质感。 声喃喃,语气里没有敬畏,也没有贪婪。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秦斯礼被召入宫的消息来得突然。 夜半时分,街道上一片寂静,宵禁时刻,秦府外脚步声匆忙。宫中太监悄然递来懿旨,言明“圣上宣兵部侍郎即刻入宫”。 他没有犹豫,简单整理衣冠后,便跟随太监步入皇宫。 寒冬冷冽,皇城寂静,唯有风吹过红墙,卷起几片枯黄的银杏叶。 墙边的枯树被修剪得规矩,不肯出城墙一步。 通往含元殿的长廊上,宫灯投下斑驳的光影,映照着秦斯礼的身影。他低头缓步,不曾张望,心中却已翻涌起种种揣测。 含元殿内,圣上正在桌案上批阅奏折,秦斯礼在殿门前行礼后进去。 李鸾徽的神情并不冷峻,甚至可以说是颇有几分温和,摆摆手让他坐下,并亲自让太监上了茶。 热茶捧在手中,让秦斯礼心中微动,愈发谨慎。 “叫你来的匆忙,喝口茶缓缓,”李鸾徽见他只是端着茶,并没有喝,瞥了一眼随口一说。 “臣遵旨,”秦斯礼端着茶杯青抿一口。 “你现在和小时候可不太一样,”李鸾徽声音拉的长,“小时候是秦家里最活泼的那一个,朕那时候每次去秦府,都见你因犯错受责罚。” 他放下手里的笔,拿起一旁的热帕子擦了擦手,笑着看向秦斯礼。 “臣不敢。” 秦斯礼端着茶杯,低头看着地面,十分恭敬。 李鸾徽从台阶上走下来,“如果没有秦家,就没有朕的今天,”他顿了顿,“虽然当中有些波折,但好在秦家还有你一个人,”他站在秦斯礼面前,“抬起头来,看着朕。” 秦斯礼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李鸾徽。 对视片刻。 “当年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秦斯礼摇头,诚恳地说,“臣一概不知。” 李鸾徽点头,“也好,什么都不知道也好,”他抬手拍了拍秦斯礼的肩膀,“你模样英俊,像极了你母亲。” 秦斯礼看着李鸾徽,一句话不说。 “你可知,朕为何擢你为兵部侍郎?”圣上淡淡地问道,目光坦荡地落在他身上。 秦斯礼微微垂首,道:“臣愚钝,不敢妄自揣测。” 李鸾徽轻叹一声,“秦家之亡,屈得很。朕欠你一个情,如今,算是还给你了。至于日后如何,还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秦斯礼心头一震,虽早已隐约猜到此事,但听圣上亲口承认,仍觉复杂。 他自幼承受家族覆灭的耻辱,步步为营才走到今日,却没想到圣上竟会直言相告。他深吸一口气,俯身跪地,郑重叩首道: “臣死是后唐的魂,生是圣上的臣。臣愿以此身,追随圣上左右,绝无一心!” 李鸾徽低头看着他,片刻后忽然笑了,笑意虽浅,却带着满意的意味。他亲手扶起秦斯礼,目光中透着深意:“很好。” 话锋一转,李鸾徽端起茶盏,轻轻摩挲杯沿,似随意地说道:“那这样,朕正好有一件事要交给你。” 秦斯礼低声道:“请圣上下旨。” “徐圭言此番受命,去拆除佛像。”圣上声音淡然,但目光深邃,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你可知,这背后错综复杂,许多贪墨之徒皆牵涉其中?” 秦斯礼微微挑眉,心下了然。这并非单纯的拆佛像,而是触及权贵利益的举动。 各地寺庙香火鼎盛,背后少不了权臣和豪族勾结侵吞钱粮。朝廷下令拆除,必然会牵扯出一批贪污腐败之人。 李鸾徽声音低沉:“这些人藏得太深,朝堂上已有许多人替他们遮掩。朕要利用徐圭言,将他们一网打尽。” 秦斯礼垂眸思索片刻,随即抬眼,“圣上英明。” 这是一盘好棋,而他秦斯礼,不得不为圣上落子。 “如今朝堂内有牛李两派党争,势头越发得大了,居然都打户部的主意了,”李鸾徽哼笑一声,一甩袖子,“朕看着他们内斗,本意是为了平衡朝堂势力,可没想到他们现在都想踩在朕头上!” 秦斯礼垂头,他远离朝堂许久,朝中局势自然是不清楚的。 但听秦家旧交所言,牛李党争本就是圣上准许的,大臣们内斗,通过讨圣上欢心得势,这样他们就没有谋反的心思。 更重要的是,圣上将自己的女儿、儿子全部封藩,派人看守,怕夺嫡之争再次发生。毕竟后唐父子相残,母子相杀,父女相害的事历历在目。 他不能不防。 可圣上沉醉于权力带来的快乐,让党派之势不断扩大,到现在他们似乎忘了谁才是权力的主人了。 秦斯礼接到秘旨后离宫,午夜的长安城如同一座幽城,城内的烛火通明,却无一人。 回到了秦府,秦斯礼发现谢照晚还没睡。 “等你许久了,知道你忙公务,成了长安城内炙手可热的人,”谢照晚脸上带着笑,“我这个老太太找你说话,还得挑时辰。” 秦斯礼坐了下来,喝了一口热茶,“不早了,您也该睡了。” “这事儿说完我就去休息,”谢照晚挥手,王嬷嬷端着好几幅画过来,“前些日子,城内有头有脸的人,都过来问亲,你和冯家、徐圭言的事都过去了,也该定下来成家了。” 秦斯礼看着那堆卷轴画,缓缓打了个哈欠,“祖母,真的很晚了,不如明日我早些回来,好好看看这些画?” “行,那我让人把画放你书房里,看了后有满意的记得告诉我。” 秦斯礼点头。 谢照晚看着秦斯礼,她琢磨他的态度,这小子来了长安之后,越发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他不愿来长安,最后还是来了,他不喜仕途,最后还是做了兵部侍郎。 她说不清秦斯礼这么做的意图,琢磨不清楚他现在怎么想的。 不过也是好事,当官嘛,被人捉摸出来所思所想也不太好。 又临近一年除夕,冯竹晋第一次和除了家人的人一起过节,他心中有几分兴奋,也有些尴尬。 可徐圭言却很平淡。 她正和副指挥官商量动工的黄道吉日。 “我们做的是大逆不道的事,自然要求平安。”崔彦昭在一旁念叨着,最近一段时间内,不知为何,奉天县内新政策,让百姓多多炼铁。 炼铁炼钢,也有不少商人买地要种茶。 奉天这地方,能种出来好喝的茶?真是疯了。 就连士兵也会被拉去炼铁,做体力劳动,崔彦昭为此没少和县令一番理论。 徐圭言这里他也担心,将拆除的流程全部说了一遍。 “这件事有这么复杂吗?”徐圭言不理解,拿着通天佛内部设计的图纸,找个天气好的时候开始动工不就行了? “指挥官,您可是礼部尚书的女儿啊,礼节行不对,您父亲恐怕也遭殃。” 徐圭言叹口气,说来说去,还是血缘的关系。 这边蠢蠢欲动。 另一边,牛和德等人也是焦头烂额。 “户部怎么就恰好没钱,徐圭言调粮怎么就恰好被罚钱,秦斯礼怎么就正好成了兵部侍郎呢?” 牛和德斜躺在榻上,手里捻着佛串,目光深沉。 “徐圭言这人不好拿下,我们还是去试试秦斯礼的口风,看看他什么态度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佛门做法预兆凶【VIP】 长安城内。 天空阴沉得不见一丝光亮,黑云压城城欲摧,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佛寺的铜钟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低沉的轰鸣。 殿前广场上,数十名僧侣肃然而立,面朝即将拆除的佛像,焚香叩拜,嘴中念着佛经。萦绕在耳旁,来自千年的咒语将他们围绕。 李鸾徽坐在御轿之中,看着眼下发生的一切。 徐圭言手背在身后看着僧人诡异的舞蹈,听着神秘的经文,她环视一周,睫毛突然一重,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仰头看上去,天空中落下几片雪花,紧接着,一片两片,零星落下来。 徐圭言低头,看向寺庙内,在仪式进入最后一步,高僧亲自执起法器,准备宣告动工时,异象骤生—— 骤然间,一股阴风凭空卷起,雪花随着风冲进庙内,吹得寺中红莲灯摇曳不止,烛火剧烈闪烁,映得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寺内供奉的铜磬无端自鸣,发出一声尖锐的裂响,声音刺入众人耳中,像是一道惊雷炸响。 更诡异的是,立于供桌前的占察轮自行旋转,转动的速度快得不合常理,最终猛然停住,指向一处深色刻痕—— 大凶,天雷无妄。 众僧倒吸一口冷气,连一旁的俗家弟子都脸色一变,忍不住后退一步。 精通卜噬的僧侣脸色骤变,急忙上前查看,目光扫过卜噬简上的字符,喃喃自语道:“无妄者,祸起无端,天意不测……不该,不该……” 突然,供桌上的长明灯熄灭,殿梁震动,檐铃铮然作响,甚至隐约传来一声低沉的闷雷,如同自地底而来,震得人心神不宁。 一名年幼的僧侣再也承受不住压力,惊恐地跑出来,跪倒在地,颤声道:“佛祖震怒了!” 高僧心头剧震,猛地转身出寺庙,望向遥不可及的佛像。 佛祖慈悲,冷眼旁观。 四周静得可怕,唯有殿外的风声呼啸。 就在这时,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稳稳压住了所有人的惶恐。 那位德高望重的僧侣走下台阶,直直走到圣上面前,目光沉凝,行礼后,缓缓开口:“禀陛下,通天佛乃后唐根基,上天不准,先帝亦不准……” 此言一出,又只有风声依旧。 徐圭言站在一旁,听到此话露出一丝冷笑,里面藏着一丝嘲弄,仿佛早知结局如此。 秦斯礼察觉到她的神情,目光微微一动,随即转向台上李鸾徽,正对上圣上深思的眼神。 “……今日既不是吉日,此举也更为不妥。” 李鸾徽盯着僧人看,片刻后,他缓缓闭上了眼。 含元殿内,众大臣列于台下。 首先开口的人,是李文韬。 “圣上,通天佛不能拆啊。那可是佛祖真身,如果拆了,会遭天谴的。我们后唐现已经是有许多战乱,还只是人祸,圣上,拆了这真身的后果,怕是无人能承担啊!” 李鸾徽未出声,他看着朝堂上的这些大臣,想的却是:哪些人是自己人哪些人是敌人,哪些人可以合作,哪些人应该被立刻清理…… 他目光最后落在徐圭言身上。 “徐卿,你有什么话要说?” 徐圭言站出来,拆通天佛这件事,这个大殿内,只有圣上和她是一边的。 政///治游戏中的大忌就是——人多占理。 这场拔河比赛中,一方是圣上,另一方是众多大臣。 看似圣上不能赢,但说了算的人是圣上——继续游戏或者停止游戏,又或者改变游戏输赢的规则,都是圣上说了算。 她抬手行礼后说:“臣以为,圣上信奉道教,您应去终南山询问元始天尊的意见,如犯了冲撞,圣上应请罪于玉皇大帝。” 她顿了顿,“凡事都应顺其自然,云在青天水在瓶。” 李鸾徽听到徐圭言这么为他开脱,倒是笑了。 而此言一出,群臣哗然,连坐于高殿之内的高僧都不禁皱起眉头,疑惑道:“请罪?圣上何罪之有?纵然要请罪,也应当去佛门谢忏,为何要去终南山?” 牛和德此时连忙附和,声音略带急切:“正是,终南山乃道家圣地,您去那里请罪,岂不是荒唐?佛门之事,怎能去道家问?这……这实在不妥!” 也有人在一旁低声嘀咕:“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一片喧嚣。 ,静静地看着他们。 待他们稍稍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刹那间,大殿一片寂静。 李鸾徽的是盛世的象征,但也是我们前进的阻碍,徐卿引用的诗不错,’云在青天水在瓶’,如果有了天谴,朕受着, “这通天佛,必须拆。朕乃真龙天子,朕愿为天下苍生承受这劫。” 群臣一时语塞,面面相觑,竟无人能立刻反驳。 李鸾徽看着他们,神色平静而沉稳,继续道:“既然佛门之法行不通,既然占察已示天意不可违,那便应当求索于道。” “人世间的纷扰,或许会遮了神明的眼,小鬼难缠啊。” 话音一落,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明白,这通天佛,圣上是拆定了。 更重要的是——圣上怀疑他们。 数日后*,李鸾徽盛装前往终南山,步入道家仙府,在云雾缭绕的宫观之间,虔诚地向道门首座请罪。 终南山的道士们对此并没有感到诧异。 行礼叩拜后,真人微微颔首,须发皆白的道长沉吟良久,缓缓道:“顺应天道,方为正道。既是天意不可违,佛门法事若已失其时,那便由道来补。” 道门允了。 一时间,就连百姓都议论纷纷,佛家的事怎么能问道呢? 不过大抵人们心中都明白了,道家压了佛教一头,圣上不想为百姓下地狱,而是想长生不老了。 牛和德坐在工部大殿的长桌旁,眉头紧锁,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思绪万千。 “牛章事,我们是买通了那做法的老僧,可谁知徐圭言不按常理出牌,非要说去问问道长,这下我们也没法子了啊。” “现在圣上已经怀疑我们了,速速将那个做法的老僧送走,别让圣上知道此事的真相……” 工部尚书袁修远点头,又摇头,“先前早就和您说过,工部这边的银子不能拿太多,现在好了,用工部开支最大的通天佛下手,折旧先不提,圣上派徐圭言监工,估算拆除通天佛被拆后能拿到的银子。” 他看向牛和德,“如果她再细致些,通过那些用料,核算当初我们的支出,肯定就知道工部支出是有问题的,到时候,有关的人肯定都跑不了。” “你现在说这个事有用吗?” 牛和德反问,“现在就两件事,一个是阻止圣上继续拆佛像,另一是拉拢徐圭言。” “她爹是李党的,如何拉拢?”左仆射崔文远反问,“难不成通天佛的事也牵扯着李党?” 此言一出,工部尚书袁修远一愣,“你们都知道工部侍郎是他们的人,有没有牵扯,一查便知。” “放眼整个朝廷,就没人从通天佛身上不捞钱的!反正他们也不清白,拉拢她,就要拿捏她爹的弱点。” 礼部在六部之中存在感比较弱,让李党的人做了尚书,牛和德无所谓。 但此时此刻,徐途之成了重要攻略对象。 牛和德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说道:“如果圣上拿百姓说事,那我们就煽动百姓,让他收回成命。” 袁修远神情顿时一紧,眉头皱得更深:“这是何意?” 牛和德目光一沉,“天谴一定会来的,”紧接着他从怀中拿出一本书,竟然是《推背图》。 “圣上笃信道教,那我们也用这个。” 可袁修远却提出反对意见,“如果说《推背图》第五象预兆了夺嫡之争,那接着的第六象便是——非都是都,非皇是皇;阴霾既去,日月复光;这分明是好卦象,如何利用?” 牛和德轻叹一口气,“袁尚书,圣上即位时第六象,现在啊,我们是第七象。” 「推背图第七象 谶曰: 旌节满我目,山川跼我足。 破关客乍来,陡令中原哭。 颂曰: 蝼蚁从来足溃堤,六宫深锁梦全非。 重门金鼓含兵气,小草滋生土口啼。」 牛和德拿起茶杯,闻了一道茶香后,悠然自得地说:“反正藩镇都乱了,那就让它更乱一些。” 众人沉默。 牛和德微微一笑,“各位以为如何?” 厅外,风声呼啸。 徐圭言出发前一日,工部尚书袁修远前来拜访。 她知道他来的目的,热情招待他去了书房之中。 “袁尚书,明日我便入长安,我应该去拜访您,您千里迢迢赶来,我实在是受宠若惊啊。”徐圭言奉上茶,自己落座一旁。 袁修远叹气摇头,“都是为圣上办事,麻烦一点不要紧,明日我随你一同入长安便可。” “那您今日来……” 他喝了口茶后放下舒出一口气才说,“拆……通天佛之前,你不是要对各种物品进行损耗登记,对吧?” 徐圭言点头,“那是自然。” 袁修远笑笑,“我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徐圭言眉头一动,“您详细说说?” 袁修远看她表情还算自然,于是认真地说,“我知道驻军指挥部被罚了钱,现在没有银子交上去,所以才要替圣上去做此等……危险之事。” 徐圭言还是点头,坦诚地说,“是。” “那你只打算要……佛头吗?”他低声发问。 袁修远前面说得虔诚、避谶,此时一针见血。 徐圭言干笑一声,“那自然是这样的,圣上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 “徐指挥,你真不怕报应吗?” “我不做错事,哪里来的报应呢?” 袁修远深吸一口气,“徐指挥你想,你帮圣上做危险的事,而后给你一个……佛头做回报,而后你这个佛头又要换成银子交还给圣上,他这……” 他注意到徐圭言脸上情绪的变化,“……圣上这可以是白白利用你啊,你光出力气,得到什么了?你还年轻,官//场的事得慢慢来,里面都是弯弯绕绕,搞清楚每个人的利益关系,你就能把这张大网织起来,为你自己所用。” 徐圭言是真真一愣,她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况且,你想,户部没银子给你们运输粮草,你自己解决了问题,圣上还要责罚你,而后你又是白干一场,图什么呢?” 袁修远话说多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我知道你当官是为了造福百姓,可你现在,是在伺候圣上啊,你是为了百姓吗?” 徐圭言皱着眉头,她觉得自己有错误的地方。 从李林到通天佛,她真的翻了一个致命错误。 袁修远话说到这里,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把握,紧接着又说—— “天下百姓千千万,一人一钱朝廷富; 今日罚款借一两,明日税收少一分。 若问银两何处得,国库空虚百姓忧。 巧借一计速成财,税务递增皆可有。” 他微微抬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徐圭言:“知道你不忍心欺辱百姓,从他们手上拿银子交罚金,但是……” 袁修远笑着说:“只需稍微调整税收结构,适当加强对地方上税务的征收力度,便可调动起必要的资金。地方有银两,却一直藏匿于民间,巧妙借用一些银子,而后再减免一些税,既不损民心,又能有效增加收入,还能帮你度过难关。” “所以……何必要去白白给人拆佛像呢?” 袁修远紧盯着徐圭言看,嘴角边挂着笑。 “你想想你为官的初心,再想想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她身子一抖,打了个冷颤。 第92章 通天佛内奇观现【VIP】 袁修远欣赏着自己言语带来的破坏力,它在徐圭言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权力,本就是权衡利弊的能力,徐指挥,你的热血和心气,可千万不要浪费在这种事上。” 他的话全说完了,站起身端着茶,优雅地喝完了最后一口。 徐圭言慢慢地站起身跟在袁修远身后,两人走了一会儿,袁修远回头,“徐指挥,不用送了,好好休息。” 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袁修远走出自己的院子。 她不知道自己在院内站了多久,直到冯竹晋从外回来,“你在等我回家?”他身旁跟着三个小厮,热热闹闹地走进来。 徐圭言目光落在他身上,彩云端着热茶走到冯竹晋身旁,他接过热茶放在手中暖和了一下,步上台阶,同徐圭言并肩而立,“看什么呢?” “没什么,”她扭头看向冯竹晋,“今日回来的早,没什么事做?” 冯竹晋仰头看向对面,乌鸦落在雪装饰着的房顶上,阳光落在它身上,五彩斑斓的黑。 “我就一个送信的,哪有什么重要的事做……” 手中茶杯冒出香气。 “明日你就要出发了,我请假了,等你开工后我再回来。” “圣上的事你不办了?”徐圭言转身往屋内走去。 “家国天下,先家再国。” 徐圭言轻笑一声,“也是,我忘了你的家事就是国事。” 冯竹晋扯了一下嘴角,端着茶跟着徐圭言进了屋,地面上的雪化了。 “有客人来?”冯竹晋随口一问。 “袁修远,袁尚书,他来问我开工流程,”徐圭言瞥他,冯竹晋心虚地移开眼。 “行礼收了吗?我帮你?” “收了,彩云帮我收好的,去长安我住家里。” “那我和父亲说一声。” “徐家。” “哦……” 通天佛内,辉煌如神国,诡异似幽狱。 一行人抬头仰望,被佛陀凝视。 穹顶之上,是万千金身佛陀,或慈悲微笑,或怒目圆睁,或拈花静悟,或大悲垂泪。 佛身镶嵌琉璃,折射出流动的幻光,佛像的双眸睥睨众生。 穹顶的莲花座开合缓慢,每片花瓣内竟嵌着一张张面容,距离太远,觉得每一张脸表情都不大相同。 通天佛塔内,大殿正中央,一樽金佛端坐,通体鎏金,双手拈诀,指尖处萦绕金光。 然而那光芒并非温暖,冒着森然冷意。 佛像前香雾缭绕,长明灯漂浮在半空,不点自燃,火光呈诡异的暗红色,映得整座佛殿犹如业火焚烧。 地面铺满铜镜,镜中倒映着殿内众生。 四壁佛龛无数,供奉着形态各异的佛像,拈花微笑,三头六臂,千眼环绕,每一尊佛前皆有诡异的经文流转,文字如血蛇般蠕动。 壁画更是异象丛生,万佛朝圣一般。 钟声悠悠,回荡不止, 徐圭言和崔彦昭倒吸一口气,殿内的繁华诡异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而陪在一旁的通天佛监工罗齐舞,早已司空见惯,尤其是外面的人进到这里,人人都被其内部的辉煌所震撼的模样,在她看来,都一样。 “徐指挥,您要不先坐?我让人端茶来。” 徐圭言这才回神,“好,先坐,先坐……”她跟着监工走进一间屋内,一边走一边问:“通天佛建造了也快二十年了吧?” 她记得她小时候,通天佛就已经初具规模,但从未进到内部,具体进程,她并不了解。 “岂止,近六十年了,”罗齐舞笑着说,“您看到的内部壁画和雕塑,才是近二十年修好的。” “这么久?”徐圭言咂舌,“那具体的完工日期是什么时候,你们有确定下来吗?” 两人说着话,茶被端了上来。 “武帝还在位的时候,就说了,这佛是后唐盛世的象征,”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通天佛有多高,香火有多旺,后唐就多强大。” “所以没有完工日期?” 罗齐舞点头。 “今儿还在上工?” “是,上面虽然下了圣旨,但是我们这些一直在这里工作的人,还是放不下对佛祖、对先帝的挂念,我们自愿修建通天佛,直到它被拆毁的那天。” 徐圭言看着罗齐舞满是忧伤的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话也不能这么说,日后要用到你们的地方还多,会给工钱的。” 罗齐舞眼眸一亮,“您的意思是……不拆了?” 徐圭言摇头,她注意到罗齐舞耳朵上戴着的耳饰,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熠熠生辉。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拆的时候也要用到他们,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样就不用去外边招工了,节省时间。” 罗齐舞一愣,而后干笑两声,“这通天佛内包含了从后唐初期到现在的所有文化技艺,有的现在已经失传了,拆的时候……” 徐圭言叹了一口气,“我明白,这里的值,”她是真的觉得遗憾和惋惜,“其实,圣上只是要金子,,价值没那么高。” ,也没多言语。 崔彦昭这个时候说,“通天佛的设计图劳烦您拿给我们看一下,拆除的时候,我们尽量保护有价值的艺术品,不带来任何额外的损伤。” “好,,您稍等,”罗齐舞起身行礼,走出了屋。 崔彦昭和徐圭言对视,“很震撼,对不对?” “是,西域也有,北魏留下的那些石像,也让人震撼,”徐圭言若有所思,“如果它们流入市场,这些东西还能留给后代吗?” ,“我不知道。” “将他们送到西域?丝绸之路的莫高窟,如何?”徐圭言眼睛一亮,“那边佛教兴盛,不会受到长安局势的干扰,丝绸之路上各国使者都会看到他们,在他们的笔下,游记之中,定不会失去璀璨。” “这是一件难事。” 徐圭言想到了秦斯礼,先前他就游走在丝绸之路上,靠着那条细小路为生。 “我写这个折子递给秦侍郎,看看他的态度?” 两人说话间,罗齐舞拿着设计图纸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三位老者,“他们是设计者的徒弟。” 定睛一看,三位老者,年岁不尽相同。 “四十,五十,五十五。” 徐圭言默默记下他们的年纪,他们颤抖着手,拿着火烛在设计图上给他们详细讲解通天佛的所有结构。 秦斯礼在三天后收到了徐圭言的奏折,处于对后唐文化的保护,希望宝贵的艺术品能得到善待,将他们一同打包送到莫高窟,不知侍郎意见如何?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徐圭言诚恳的笔迹,心中一丝喜悦都没有。 反倒生出几分嫉妒。 她总是能说出心中所想,不掩饰心中所念。 她总能为她想做的事拼尽全力,就算是做大恶之事,也要行高尚之举。 遗留后唐文化艺术? 秦斯礼都要笑出声来,她都有这个胆子拆佛像,心中还想着保护其他东西? 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未曾剥夺的人生,他嫉妒。如果他没有经历过那些事,他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是不是如她一样顺遂,平步青云,甚至被更多的人赏识呢? 徐圭言现在的人生,是否就是他本来应有的人生?秦斯礼知道自己不应该怎么想,可他控制不住的情绪在身体里蔓延。 嫉妒在心中熊熊燃烧,他们之间不仅有仇恨和背叛,还有如影随形的嫉妒。 他扔开奏折,拿起纸笔。 在开工前两日,徐圭言突然收到了奉天镇将韦珩的信件,让她速回奉天。同时,圣上也下了指令,通天佛的拆除工程暂停。 徐圭言来不及去宫中询问前因后果,骑着马和崔彦昭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一到奉天,两人才发现事情比他们想象中的更严重。 奉天城门紧闭。 两人禀明身份后,他们才入了城。城内情况也和平日里不一样,韦珩派人接他们入府,神情严肃。 经过一番了解,才知道原来是关内道的原州突发瘟疫,草野间饿殍遍地,城中哭号不绝。 听人说,最初只是乡间农户染病,发热、呕血、浑身溃烂,不出三日便气绝身亡。 然而不过半月,也就是决定拆除通天佛的时候,疫病已蔓延至原州城城内,原州刺史封城闭门,然城内人心惶惶,流民冲撞城门,欲逃入关中求生。 消息传至京兆府,圣上收到命令后,即刻要求奉天驻军维护稳定。 京兆尹召集官吏,命人加派巡检,封锁驿站,严防疫病流入京城。 坊市之间张贴告示,令百姓不得私自收留原州来人,若有瞒报,举家流放。各坊设立医署,城东、城西两处修筑隔离场,专收疑似患者,以防瘟疫祸延国都。 “朝廷内,大部分人都说这是天灾,再加上原州气候苦寒,粮储不足,更是天灾人祸,都是要拆通天佛的报应啊!” 徐圭言坐在榻上,脸色铁青。 与此同时,远在长安的含元殿内,秦斯礼正上奏陈述关于通天佛的拆除事宜,尤其是具有艺术价值的作品要如何保留的问题。 李鸾徽听秦斯礼说完,缓缓放下奏折。 “秦卿,你有这份思虑,朕感欣慰,目光前瞻,为我后唐盛世留存遗迹是好事,”他顿了顿,拧着眉头说,“但是拆通天佛这件事,先往后放放。” 李鸾徽抬手一摆,谨慎伺候的太监关好了门,退了出去。 “近日原州突发瘟疫,牛章事和李大夫戴头上奏,说这是天谴一事,你可知?” 秦斯礼摇头,“臣不知,”他知道徐圭言收到了迷信急急忙忙赶回奉天城,为了什么他并不清楚。 “那你如何看待这件事,是真的天谴吗?” “臣不信天谴一事,佛家讲究因果报应,圣上拆佛像为了天下百姓,这是造福江山社稷的,臣不信。” 李鸾徽微微吐出口气。 “罢了罢了,兵部带着人过去看看怎么一回事,□□最重要,也带些擅长治瘟疫的御医过去。” “遵命。” 第93章 调虎离山人命薄【VIP】 “等等,”李鸾徽又叫住秦斯礼,“你去奉天的时候带兵过去,将伤病者聚集起来,不要让他们外出,也不要让太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秦斯礼站定,看向他。 “让徐圭言速速回长安,做她该做的事。” 如此这般,御医和秦斯礼一同前往奉天。 奉天镇内的病情经过一番详细汇报后,真相终于浮出水面,秦斯礼去了后听到汇报——原来,原州早有此病流行,最初时虽不甚严重,民众多半能依靠自愈或药物控制。 然而,未曾料到的是,病情突然在近日爆发,迅速蔓延开来。 病症突如其来,数日之间,整个镇子的人几乎都有人感染,且传染速度之快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病人面色发紫,咳嗽剧烈,体温高烧不退,甚至有不少人出现了失去知觉的情况。 镇上的医者们也尽力施治,但因为医药物资短缺,且病情变异,许多药方根本无效,导致病情进一步恶化,许多人无力抗争,连日来死伤无数。 起初,原州的地方官员一直隐瞒病情,企图掩盖真相,免得影响地方声誉,但随着病情的蔓延,周围乡村都已被波及,消息终于传到京城。 现在秦斯礼带着御医,和一众士兵们前来。 报告听到这儿L,奉天县令杨彦里试探地问秦斯礼:“秦侍郎,现在病区急需粮草,奉天镇粮草本就不富裕,我给递上去的折子里也提到了粮草的事……” 秦斯礼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知道您带粮草来了吗?” 秦斯礼移开目光,看向徐圭言,两人目光才对上。 人群之中,借着公务汇报的机会,他才敢光明正大地看她。 徐圭言又瘦了不少。 “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杨彦里也看向徐圭言,而后又看向秦斯礼,自己的问题还没回答,怎么突然说其他的事?但他也不能呆在这里,甩甩衣袖,走了出去。 徐圭言站起身,等着身旁的人都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L,屋内终于静了下来。 “圣上命你速回长安,进行佛像拆除一事。” 徐圭言一愣,这个关头,让她走? 秦斯礼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我来就是解决这件事的,不是只有你有能力处理瘟疫的事。” “这么多天,御医们整日忙碌,现在依旧束手无策,”徐圭言顿了顿,“不知道您有什么方法?” 秦斯礼哼笑一声,给徐圭言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喝吧。” 徐圭言瞥了一眼,没动,看着秦斯礼说,“您有什么吩咐?” “奉天的事就交给我,你先去拆佛像。” “人命比佛像重要。” “你又不是医者,留下来有什么用?”秦斯礼温和地看着她,“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御医们在忙,还没有什么结果,你在这里,又能有什么结果?” 徐圭言沉默片刻。 疫症来势汹汹,病人的症状各有不同,有些高烧不退,有些呕血昏厥,有些浑身溃烂,连太医署最年长的医者都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病症。 他们先尝试用《千金方》中的退热方子,调制石膏、黄芩、薄荷等清热解毒的药剂,可病人服下后,有的症状略有缓解,有的却依然不见好转,甚至病情加重。 又从《外台秘要》中找来汤药,用黄连、栀子、知母等熬煮成苦汤,给患者灌服,可效果依旧不尽如人意。 御医们不得不开始试药。 一些病情最重、几乎难以救治的患者被挑选出来,服用不同的药方,以观察哪种药效最好。 有人试服雄黄解毒,有人尝用甘草缓和毒性,还有人被施以针灸放血,以求驱散瘟邪。然而,疗效参差不齐,很多病人仍在高烧中挣扎,甚至未等药效显现,便已命绝黄泉。 除了汤药,御医们还试图用其他方式对抗瘟疫。 他们效仿古法,在疫区焚烧苍术、艾草、白芷等药草,以净化空气,阻止瘴气传播。 士兵们在街头巷尾洒上石灰和醋,试图以气味驱邪。 还有医者建议取桃木刻作符箓,贴在病患的床头,借以镇压疫鬼,以求病情缓解。 事态没有任何好转。 甚至在试药的过程中,很多医生也感染上了这种病。 “,但是肯去拆除佛像的人,只有你一个,”秦斯礼慢悠悠地说,“圣上吩咐过我,在拆除佛像一事上, 徐圭言看着秦斯礼,前一阵,今儿L就要为她保驾护航? 的事,还请您放心。” 秦斯礼点头,便一句话都没再多说,竟来。 这意思就是徐圭言可以走了,果然屁股决定脑袋,秦斯礼什么时候这么对过她?徐圭言其身行礼,走到了外厅,看着县令和奉天镇将韦珩说,“我还有事,先回长安,可能需要单独住几日……” 她犹豫地说,“秦侍郎让你们进去。” 那些人互相看一眼,纷纷起身走了进去。 徐圭言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觉得蹊跷,到底是什么方法不能让她听,不能让她知道?这个时候,崔彦昭站到了她身旁。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进去啊,”徐圭言背着手看他,凑近他说:“你留在这里,帮我盯着这边,如果涉及到我的事,飞鸽传书。” 崔彦昭点头,“好。” 因镇内的官府采取了强有力的隔离措施,将所有感染者集结在指定区域内,不允许任何人私自出入,避免病情进一步扩散。 徐圭言也因此被关到一个单独的驿站,确定没发病才敢前往长安。一路上,她看着层层士兵包围着奉天,她过一道关卡,通关文牒上就多一个印子。 “官爷,您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吗?我们自西域而来,入了关内道后一路关卡……”旁边的旅人问徐圭言。 她扭头看去,那人显然一愣,“姑娘您……” 徐圭言摆摆手,毫不在意,“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着话,拿起筷子反问,“你们一路上都封了啊?” “对啊,”那人也没在意,敞开了说,“我就是搁西域来的,那边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县衙补贴的钱下来了,正好有机会全家一起来长安看看,都没见过这长安盛世。” 徐圭言笑笑,吃了一口馄饨,摇摇头。 现在的长安,比她小时候,可差远了。 在徐圭言往长安赶的时候,秦斯礼派人遣至镇内各个关键地点,设立警戒线,防止村民或外来者闯入感染区域。 与此同时,驻守士兵们的防护工作也被加强,所有人都需佩戴面罩,穿戴防护衣物,并定期用艾草消毒,避免受到疾病的侵袭。 对于可能接触过病人或疑似病例的士兵,还特别设置了隔离和观察区,确保任何潜在的感染者都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和隔离。 秦斯礼与韦珩骑马疾行,沿着官道一路来到奉天镇的疫病隔离区。 远远望去,整个疫区已被临时搭建的木质围栏围住,木桩上还缠绕着用药水浸泡过的布条,隐约散发出一股苦涩的草药气息。 围栏外的士兵全副武装,佩戴面罩,身披厚布制成的防护衣,手持长枪,警惕地巡视四周,确保疫区内的人不得擅自闯出。 靠近围栏的地方,专门设立了粮食与药物的分发点。 士兵们将煮好的米粥、干粮和熬制好的草药装进木桶,然后小心翼翼地通过长柄木勺倒入围栏内的木槽中,让里面的病人自行取食。一旁的药师们用布帛包裹着药材,将熬好的汤药倒入另一边的水槽,避免任何直接接触。 病人们被严格限制在围栏之内,不能靠近士兵,更不能跨出一步。 他们大多身形消瘦,面色惨白,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有些人甚至已经无力站起,勉强靠着墙根喘息。偶尔有人伸手试图靠近围栏,立刻便有士兵厉声呵斥,让他们退回去。 秦斯礼看了一眼韦珩,低声道:“不能近身,不能接触,连呼吸也要注意,若是面对面站得太近,极有可能被传染。” 韦珩微微颔首,环视四周,沉声道:“病症扩散极快,这样的隔离措施是正确的。但仅仅是封锁,还不足以控制病情……”他看着秦斯礼,“粮食,奉天能够分出给他们的粮食不剩多少了。” 秦斯礼看向那群被看管的人,“圣上只让我带兵、带医过来,并未提及半句粮食的事。” 韦珩一开始很疑惑,而后眼中浮现一丝震惊,不可思议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秦斯礼哼笑一声,从马上下来,韦珩跟在他身后。”就是你想的意思。“ 他们往另一侧走去,为了安稳民心,他们特意在疫区设坛作法,试图以道家科仪驱邪祛病,焚符念咒。同时施行“送瘟神”仪式,将疫病送往无人的荒野,严格看管,以防扩散。 “这不妥吧。” “圣上不想让此事影响扩大,封锁所有消息,带了兵和御医来,什么意思还用我多说吗?” 韦珩表情一滞,不可思议的情绪下去后,带着怀疑问秦斯礼,“只有这一种方法吗?” “那要看御医的本事。” 秦斯礼看着诡异的作法舞姿,身子侧了侧,“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崔彦昭还没走?让他回长安。” “徐圭言她迟早会发现。” “她知道的时候,死无对证。” 风吹过,咿咿呀呀的咒语吹到韦珩耳中。 第94章 峰回路转杀意现【VIP】 徐圭言回到长安后,首先将佛像内部的东西都整理好,分类归纳,各寻归处。 “这是什么?”徐圭言看了一眼罗齐舞手中的盒子,点点墨,正要下笔。 “武帝时期东瀛送来的仙丹,”罗齐舞打开匣子,里面摆放了六颗红彤彤的药丸,“那时候武帝信奉佛祖,故这几颗仙丹就被收到了这里。” 徐圭言点头,在纸上写下——“六颗东瀛进贡仙丹。” 放下仙丹后,罗齐舞挥挥手,一群人抬着一个小佛像走过来,“这是突厥献上的弥勒佛金身佛像。” 小小的佛像,一群人搬进来? 徐圭言眉头一挑,“这是实心的?” “是的。” 徐圭言吞了口口水,拆佛像搬东西这个活是真的油水大啊,她在纸上记下来,又多看了几眼笑得合不拢嘴的弥勒佛。 正要继续盘算的时候,外面来了人,原来是宫中的太监奉旨前来,为圣上挑选一些上等贡品和珍贵器物。 “参见徐指挥。” 徐圭言站起身,背着手,“你们跟我来。” 一群人走入拜访这清点好的库房里,鎏金佛像、香木经卷、玉制法器,名家作画,玲琅满目。 来的小太监叫刘庆,他弓着腰在库房中,环视一周,抬手随意指点着:“这个搬走,那个也拿上。” 手下的内侍们立刻动手,将珍品小心翼翼地装箱,准备送往皇宫。 徐圭言站在一旁,手中执笔,低头认真记录。 她目光沉稳,神色不动声色,将每一件被挑走的器物都详细登记下来,甚至连尺寸、重量、成色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刘庆见状,皱起眉头,声音带着几分不悦:“徐指挥,你这是什么意思?给圣上的东西您也要记着?天底下的珍宝,本就都该归圣上所有,你记录这个做什么?” 徐圭言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这是对佛祖负责。佛祖的东西不能无故消失,就算送到了天子那里,也必须留下记录,不能混乱。” 她顿了顿,笑眯眯地看着刘庆,“我记录好,万一圣上要看记录,我得好交代啊,不能这东西从我这儿走了,到圣上那儿就没了吧?” 刘庆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但他也不好对徐圭言发作,扭头看向正在搬东西的小太监,冷哼一声,“你们都小心着点!这东西宝贵,破了、坏了、碎了,你们贱命多少条都不够赔的!” 徐圭言听出这话里的怒气,仍然一副笑脸,糊涂是好事,现在只要没人点名到姓骂她,她都可以假装什么都听不懂。 拿了一批宝贝后,刘庆行礼离开,只得匆匆回宫。 回到宫中后,他立刻去见自己的干爹赵谨,一边倒茶一边抱怨:“您是不知道,这徐圭言,管得可真是宽!非要把所有东西都登记得一清二楚,说是‘为佛祖负责’。” 内侍监赵谨听后也是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冷地道:“你没和她说,这是圣上要的吗?” 刘庆点头,“说了,她怕圣上问起来,自己不好交代。” 这时,赵谨瞥了他一眼,“我问你,你给徐指挥什么好处了吗?” 刘庆一愣,摇头。 “人家和我非亲非故的,先前也没有什么交集,什么好处都不给,你就想让她帮你瞒着?” 刘庆张着嘴,片刻后小声说,“干爹,您可是内侍监,向圣上递话还不容易,她是谁,您又是谁?” 赵谨拿起茶杯扔到他身上,“竟特么瞎说八道,徐指挥什么人,你没听说过吗?她敢在朝廷上舌战群儒,还能把我们这些阉人放在眼里?” “你在陆明川这种人面前摆谱,他下次肯定会好好伺候你,你在徐圭言这种人面前甩脸子,就是找死。” 刘庆得得瑟瑟地蹲了下去,“儿子愚昧,儿子愚昧……” “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人和人不一样,得看人下菜碟,这话虽不好听,但是好使!” 刘庆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赵谨看着他长叹一口气。 “明儿,你跟着我再去一趟*通天佛,给人家赔礼道歉。” 徐圭言清点物件的奏折和内侍监送去的宝贝一同呈到了李鸾徽面前,宝贝物件儿他没仔细看,挥挥手就让赵谨送到皇后寝宫,让她自己挑选几件自己喜欢的,剩下的再让其他妃子挑选。 徐圭言的奏折他仔细看了,勾画出了很多物品,将奏折给花鸟使,“让徐圭言把这些东西送过来。” “圣上可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 皇后驾到的声音响起,而面前,行礼后她才进了宣政殿,“听闻通天佛要拆了,臣看,怕是日后没了机会。” ,“去吧,让他收收心,别太淘气。” 宇文婉贞笑着说,“圣上您别生气,年,没多久就要离开我了,臣妾舍不得。” “李起云都去了, 六皇子在徐圭言入狱的时候,被迫离开长安,一山不容二虎,现如今整个朝廷内没人知道李鸾徽立储的心思。 宇文婉贞听到这话也不好继续说什么,“臣妾愚昧,并未有不满,如惹得圣上龙颜震怒,臣妾罪当责罚。” 李鸾徽看着低头谄媚着自己的宇文婉贞,心中突然多了些愧疚,不过更多的是满意。 相比先帝的妖后,武帝在做妃子时的争权夺利,他最喜欢宇文婉贞这种不争不抢,只喜欢在后院带着的女人。 让他没有危机感,妇人之仁总是好的,尤其是对他这种权势滔天的天子,她没有想要争权的野心,也没有魅惑他的能力。 总归是好的,好女人。 “好了,我会给年儿找一个近的封地,你要是想他,就常去看看。”李鸾徽决定奖励她,就像猫儿讨主人欢心,他也得赏赐些东西给她。 “谢圣上。” “圣上要这些仙丹做什么?”徐圭言拿着奏折看,眼中满是惊奇,“这都多少年了,还能吃吗?” “圣上要就要了,用不着你担心。” 奉天驻军幕府司马,杜季衡,在一旁说。 那知徐圭言摇头,收起圣旨,“我其实是比较担心圣上赐给我,我担心我自己。” “……” 杜季衡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个毛病就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一句话掉地上,想了半天才说:“圣上信道,你又不信,他肯定不会强迫你的。” “圣上喜欢冯竹晋,我又不喜欢他,圣上最后不还是赐婚于我了?” 杜季衡这个话是怎么都接不上了。 徐圭言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转身往库房走去,“圣上怎么早不信晚不信,非要这个时候才开始信道?”两人往库房内走去,“圣上身体康健,为何要信道?” “寻找真理。” 徐圭言脚步一顿,像是见鬼了一样看着杜季衡,“圣上就是这世间最大的真理,他还需要寻找真理吗?” “长生不老?” 徐圭言笑笑,两人到了库房,让罗齐舞将名单上的东西搬出来。 艳阳高照,一群人等在外面。 没一会儿,一道声音传过来,“皇后驾到——” 徐圭言一行人立刻行礼,等了好一会儿,威严的声音响起,“免礼”。 徐圭言正想起身,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就是徐圭言?” 她没起身,仍旧跪在地上,低着头看到了面前一双孩童的脚,从下到上,她缓缓扫了一遍,对上面前人的眼睛,“正是在下。” 看穿着,是个皇子。 她对上了他的清澈的眼。 “我是李起年,我知道你,你在朝堂上为一个老头子求情。” 李起年是八皇子,年仅十岁,模样稚嫩,语气中却全然是大人模样。 徐圭言想笑,抿着嘴,想到李林,又低下了头。 “臣,徐圭言,拜见八皇子。” “免礼,”小孩子的话里嗡声嗡气的,徐圭言点头,起身。 那小孩儿才到她腰部,他抬头看着她。 “年儿,过来。” 宇文婉贞这个时候发话,她淡然地看着徐圭言,“徐指挥,我带八皇子参观通天佛,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们。” “臣遵旨。” 宇文婉贞拉着李起年的手往里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如果打扰到你们,还请多包涵。” 徐圭言抬手行礼,“臣不敢。” 有关道家的东西都被送到了宫中,佛像内部掏空后,外部的金身要搭着梯子将金子摘下来。 工部的人、设计师,拿着原来的设计图,对照着每个地方,说明之前用了多少金子,他们回收的金子用量应该和使用的一模一样才对。 可明显的,有好几处都对不上账目。 徐圭言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也清楚要回金子,肯定不容易,老狐狸们不会轻易吐出来。 所以徐圭言写了一封密信给圣上李鸾徽,试探他的意思,这件事可能牵扯的人太多,朝廷官员,甚至是皇家,都有可能。 她查这件事,被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李鸾徽的态度很重要,决定着她要不要尽力调查。 病情控制了半个月,都还没见效,秦斯礼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他也写了封信,递给圣上,让他决定该如何做。 李鸾徽看着桌案上的两封奏折,脸色阴沉。 第95章 各司其职意外出【VIP】 艾草成批送到了奉天镇外,官道上满是寻艾草的味道。 路过的行人、旅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在路边的驿站休息外,奉天城是不让进去的。 秦斯礼站在城门上,目光所及之处,满目疮痍。 “秦侍郎,您要的艾草都到了,”韦珩吐出口气,看着在隔离区里横躺竖卧的病人,“这太残忍了。” “下令的又不是我们,圣上都没觉得这么做是错,你不用自责。” 韦珩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秦斯礼笑了,他对上韦珩的眼,“我现在是圣上的臣,要以后唐江山为重。瘟疫和打仗不一样,一个有的商量,一个没得商量。但也一样,都是要死人的,战士出征为国,你当他们也是为了后唐而死,心中会不会好受一点。” 韦珩张了张嘴,哼出一声后扭头看向一旁,“呵,荒谬,杀人的事怎么就能是为了后唐好?”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秦斯礼面不改色地问,“长安派来的御医病的病,死的死,他们都没法子,你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韦珩以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打量秦斯礼,恍如隔世,“你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还是现在变成了这样的人?” 秦斯礼转身正对着他,“哪种人?”他轻笑一声,目光灼灼地盯着韦珩看。 韦珩摇摇头,以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姿态走开了。 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依旧神不改色。这时楼下争吵的声音传上来,秦斯礼瞥了一眼,只见崔彦昭站在楼下和士兵争执。 “去把崔指挥叫上来。” 秦斯礼和身旁的人说,没一会儿,崔彦昭上来了。 他满头大汗,抬手行礼,“参见侍郎,臣有事要奏。” “何事?” “今早又发现十病例,都还是孩子,病情不是很严重,如果妥善处理,肯定会早日痊愈,故我想将他们单独隔离,但上面的人否定了这个提议,不知为何。” 秦斯礼微微一笑,走到阴凉处坐了下来。 崔彦昭跟了上去,他等着秦斯礼的回答。 “先坐下来喝杯茶吧,”秦斯礼手一挥,宝盖就弯腰倒了杯茶递给崔彦昭。 他接过茶,坐了下来,茶杯在手心,烫得发痒。 “近日你可曾和徐指挥通信?她忙得如何了?”秦斯礼背靠在椅子上,手搭在一旁,吊儿郎当,云淡风轻的模样。 “未曾问过。” 秦斯礼点头,仰头看着天,好一会儿,崔彦昭手中的茶都变温了后秦斯礼才看向他,“这地方,一只鸟都没有。” 崔彦昭也仰起头看了一眼,他低头看到秦斯礼的手在桌面上轻敲了几下,而后听着秦斯礼感叹道:“到底是没有鸟儿,还是一只鸟都飞不出来……” 秦斯礼看向崔彦昭,他抬起头,秦斯礼笑了一下,反问:“还是里面的鸟都死了?” 崔彦昭心下一咯噔,紧张地看着秦斯礼。 他移开目光,“都这么长时间了,徐指挥就没想着把你调回去?”秦斯礼玩味一笑,“她让你留在这里,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你参与?” 说完,秦斯礼眉头一挑,收起手,缓缓靠近崔彦昭,语重心长地说:“徐指挥是个正直的人,圣上圣明。通天佛内宝物众多,选了徐指挥拆佛像,不担心她中饱私囊。” 崔彦昭放下茶杯。 “但圣上还是安排了你做她的副手,说不担心是假的,”秦斯礼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让你留在这里,你就真留在这里哪儿都不去了?圣上派我来奉天,就是怕韦镇将太忙,分身乏术。” “但是你……”秦斯礼拧着眉头说,“你还是要小心啊,小心为圣上办事。” 一番话说下来,四两拨千斤,崔彦昭从一开始怀疑秦斯礼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到对徐圭言的做法起疑,不过一盏茶凉的功夫。 “你要回长安,我安排马车。” 崔彦昭点点头。 他起身,往城内瞥了一眼,被吓到了——奉天自疫病爆发以来,街市萧条,坊门紧闭,连日的冬雪将泥地打得稀烂,混合着泥的七窍流血暴毙于巷口的人。 崔彦昭胃中一阵翻涌,回想到这几日的事,他奉命驻守疫区外围,兼管药物发放与尸体处置。 他本无怨言,日日奔波于病坊与仓库之间,这么几日,浑身竟浸出了艾的味道,甚至还亲手火化过染病的孩童,只为了稳住疫线,不使疫毒外泄。 ,秦斯礼只带了兵,没有带任何粮草,圣上的意思是,如果不能解解决问题, 他本不信,可今日刚发病的孩子不可以被带出来,崔彦昭十分怀疑那些人的话是不是真的。 现在看来,秦斯礼是真的要这么做。 太残忍了。 的。 ,奉天城撑不住。 崔彦昭出门上马,冷风猎猎,披风被风卷营地,风中只有沉重的布幔呼呼作响。 他心中怅然,脑中乱如麻,却也隐隐明白,这是最简单、最经济、最有效率的解决方式了。 他调转马头,准备自东门离开。 哪料走到半途时,疫区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乱——隔离用的篱笆不知何时出了破口,一个病人像疯了一样冲了出来。 他的脸上布满紫黑斑点,口中不断呕血,眼神已无人性,只有濒死前的疯狂与仇怨。他看到了马上的崔彦昭,疯了一样地扑向他,声音嘶哑:“你们都该死!让我死,你也活不了——” 周围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崔彦昭下意识地拔刀于鞘间。 马前蹄一起,刀光一闪,银芒破空,那病人咽喉被锋利刀刃一分为二,顿时倒地抽搐,血如泉涌,浸湿脚下泥泞。 四周寂静如死,连风都仿佛停了一刻。 崔策马站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尸体,那人死前的怨气还未散去,似乎仍在地上渗出红色毒雾。 他缓缓抬起头,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扭头看去,看到了不远处刚赶来的秦斯礼。 四目相对。秦斯礼一如既往地冷静,只是目光稍微闪了一瞬,沉默得仿佛一座空山。 御医紧忙拉住了他,将他拉走。 在远处的风中,火化炉里燃烧着最后一批病尸,火舌舔着黑烟升上天穹,像是神明的审判,又像是人世的焚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初春午后,日头早已懒洋洋地挂在半空。宫城西偏一隅,工部尚书府的正堂内,几案之上堆满了图纸与账册,墨香与旧纸气混合在一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徐圭言身着官袍,神色沉着,手中捧着厚厚一沓账本,一字一句地读给工部郎中薛怀清听。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将每一个字都拧进人的耳朵里:“账本上,记着此处耗银三百两,但这图纸上记着用量是五十斤。按照当时石料的单价,五十斤应为一百两白银,为何多算了两百两?账册上与你们工部呈报的数据,有出入——请问,这里又该如何解释?” 薛怀清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推托:“这……徐指挥,我只是负责过账的,具体细节,还需去问设计与承造的人。” 徐圭言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只是把账本轻轻放在他面前,压下,指节白得像纸:“麻烦你将人找来,协助我查清楚账。” 说完这话,徐圭言便坐了下来,拿起手边的茶杯,吹了一口气,又闻了闻茶香,抿了一口说,“现在有三位监造,哪位是设计这个的?四十岁的那个,五十的那个,还是五十五的那位长老?” 薛怀清面露难色:“徐指挥,我……确实不清楚此事具体细节,当初的设计、调度都是下头人经办的。三位监造商议的事,呈上来我就批了,具体的没过问。” 又在这里说车轱辘话。 徐圭言听着点头,也不打断,等到薛怀清说累了,她才开口说,“那我们去见见设计师吧。” 于是又是一道折,众人一路寻到最初绘图的设计师所在的斋室。 四十岁的监造,年岁不大,却一脸疲惫,手边堆着没干的墨图,听闻来意,只是长叹了一声,站起身行礼道:“臣林立群,拜见工部郎中,驻军指挥。” 两人摆手,免礼。 在这种情况下,工部郎中比她位高,就算是她是去问账的,现在开口询问的人也应该是薛怀清才符合流程。 “林监造,这份账本和材料用量对不上,你来解释解释怎么一回事吧。” 林立群拿到账本一看,大致就明白了他们问了什么。他看着薛怀清,又看向徐圭言,来回看了好一会儿,徐圭言拧着眉头看他,“林监造,我脸上是有账吗?” 她之前见过他,在通天佛那边。三言两语,她就摸清了林立群这人,直性子,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 现在他这般犹豫,徐圭言心生不安,没露在面子上,心中不禁起了疑惑。 “有话就说,薛郎中是个公正的人,直言无罪。” 林立群吐出一口气,把图纸一甩,“这得说到当时的情况,那时候材料不足、图纸变更、官价和市价不符,上头要赶工,底下为了在工期内完成那一部分工程,索性就从鬼市买了些原料,价格自然是比市价高出一倍去。” 徐圭言点头,她查账,自然是忘了每夜的鬼市,那里的价格与白日的市价自然不同,她心中默默记下,想着宵禁后去鬼市瞧一眼。 这一来一回,账本上石料和图纸上的用量一一查明,但仍有大量的红宝石,祖母绿,以及镶嵌的黄金数量需要核对。 工部的人本以为徐圭言要全部核对后才开始拆除,可没想到徐圭言是对完了石料的用量后,就开始派人登云梯拆佛像。 那日正好也巧了,大朝会下朝后,一群官员从通天佛处穿过,还没走几步,就听到那边有人大叫,众人看过去,满地鲜血,一片狼藉。 徐圭言本在阴凉处休息,听到声音急忙跑过去一看——原本坚固的木架子和横梁已经崩塌,碎裂的木材散落一地,巨大的石头压五个人身上,飞尘在空中,一时间乱成一团。 “快来救人!” 耳旁有人叫喊道,徐圭言仰头看向通天佛,佛祖的膝盖处,还挂着一个人,那人像只小蚂蚁一样,在空中随风悠晃。 “快拿梯子和垫子过来!快点!!上面还有一个!!” 第96章 千里迢迢赶路来【VIP】 先前,拆卸作业进行得本是井然有序,然而一声巨响突如其来,打破了整个工地的平静。伴随着刺耳的撕裂声和惊叫,高处云梯骤然坍塌,几根粗重的横梁劈啪作响砸落地面。 飞溅的石屑、扭曲的木材、鲜血与惨叫混杂在一起,五个工匠当场殒命,场面骇人至极。 还有一个挂在上面的人,在一番辛苦操作下,才被救下来。 徐圭言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身官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神情如刀削般冷峻。 “怎么回事!”她喘着粗气问被救下来的人,语气沉如寒冰,“云梯怎么塌了?” 唯一活着的、负责这一区域拆卸的工匠颤颤巍巍地看向她,满脸惊惶,额上冷汗直流,“回大人……我们按照图纸拆卸的,石料……本来说是五十斤,谁料竟比五十斤重,我们用的工具是可以承重八十斤!” “八十斤?”徐圭言瞳孔微缩,声音里多了一分寒意,“比五十斤重……” 她吐出口气,身后的人都忙着处理现场的事,徐圭言缓缓起身,她十分暴躁地去找林立群,他什么都不知道,慌张地被徐圭言拉着领子拉到院子里。 “你跟我那是五十斤,怎么比五十斤重?” 徐圭言脸都要贴到他脸上,恨不得吃了他一样。 林立群张了张嘴,似是要解释,又怕说错话惹来更大的祸端。 他想碰徐圭言的手,但又不好碰未婚女子的手,脖子往后挺着,支支吾吾地说道:“是……是工部的人让我们按五十斤上报的,他们说……这样好交差。” “好交差?”徐圭言怒极反笑,抽出紧紧扣在腰问的书册,眼神中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闪过,“你们的好交差弄死了五个人,知不知道?” 说完另一只手拿着书册在他头上锤了两下,虽不解气,但徐圭言还是松了手,深吸一口气后又恶狠狠地看着他。 林立群面如死灰,身子几乎要跪下去:“小人、小人只是个执行的,不敢多问……那批料子用的时候,他们就说是鬼市的石,其实……价格比官定石料便宜不少。工部的人私下说,预算绷不住,才动了脑筋。” “鬼市的石?”徐圭言冷声重复。 “是。”林立群低头不敢看她,“其实这种料比正常石料重,密度大,是旧陵拆下来的存料,一百斤……可那批货上报时照旧登记五十斤。后来……后来那位工部的赵主事说,反正这批料做的不是大件,就拿来做做衣袍装饰的点缀也无妨……” “用来做衣服点缀的石料,实则一百斤,但你们记了五十斤,并且这石料更便宜?”徐圭言的声音彻底冷了,仿佛连长安微凉的风都为之一滞。 她定定地盯着林立群:“你知道我要拆石像,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五条人命,你一条够赔吗?” 林立群猛地跪了下来,仰头看着徐圭言,“徐指挥,这件事是我的错。工部尚书袁修远告诉我,如果说出石料和账目不对一事,你定会接着查下去,那些都是陈年旧账了,要查就要连带着一批人……” 他顿了顿,“佛像的事牵扯的人太多了。” 徐圭言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你手里还有什么真实的数据吗?” 林立群脸色一僵,吞了口唾沫,小声道:“有……有一份,是奉天那边调来的,那人姓钟,钟台贞,是个书吏。他做过最早的校准记录,说这批料不该入工程。后来他被人架空了岗位,就调去了奉天临时工坊,结果瘟疫来了,他也被困在里面,一直出不来。” “钟台贞?”徐圭言记下这个名字,又深深看了林立群一眼,“这次的事,我会往上报。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会漏。” 她说着,转身离开,长袍翻动问带起冷风一阵。 死者未寒,血迹犹在。云梯之下,沉默的人群望着徐圭言的背影,心头却已生出一丝难言的颤意。 春风正急,夹带着干燥与灰尘,马蹄掠过山口时仿佛有兽在咆哮。 徐圭言一得消息,连马车都不换,披风未解,直接骑马奔赴奉天。 她身后带着两名近卫,马蹄所至,路人避让如潮。山路崎岖,风声洌洌,她的脸色比天还阴沉。 行至半途,在一处松林小驿前,她忽听到蹄声从对面而来,抬眼望去,疾行。 转瞬便到了近前。 那人身披长袍,背影修长,马蹄收看,竟是崔彦昭。 “你回来了?”徐圭言勒住缰绳,目光如炬。 麻木,翻身下马,掸去肩头落尘,淡淡答道:“是的。” “”徐圭言眯起眼,“那边情况怎么样?” “瘟疫差不多压下去了,”崔彦昭的声音低而平稳,“医官说已经是尾声,我的人也撤了一半。” 他说这话时,脸上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连声音都听不出疲惫,好像从瘟疫地狱里走出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块被风霜锻过的石。 徐圭言定定地看了他几眼,若有所思,而后忽然问:“你在奉天,见过一个叫钟台贞的人吗?” 崔略顿,眉微蹙:“听说过,工部那边一个临时写料记账的小吏,好像封控前就被关在里面了。” “我正要去找他问话。”徐圭言直接了当。 崔彦昭眸色一紧,跨前一步,“奉天现在还是危险地带,您进去做什么?” “佛像出了事,有重要的认证在奉天,我得过去问问,”徐圭言冷静地回答。 “您还是别去了,”崔彦昭下马拦住她,“那边真的很危险。” “你刚才不还说瘟疫差不多压下去了,现在怎么又说危险?” 崔彦昭不语,他仰头看着她,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两人之问短暂的沉默凝成霜。 最终,崔彦昭微微侧身,夜色将近,他平时前方不再看徐圭言,“徐指挥,我先回长安,您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我。” 徐圭言什么都没说,紧握着缰绳,马匹绕着他走了一圈。 “那我先走了,时问紧迫。” 徐圭言什么吩咐都没留,徜徉而去。 她风尘仆仆赶入奉天,抵达时,天已黑,远山如铁,疫区外围的火把在风中摇晃,映出士兵警戒的身影。 瘟疫的气息仿佛渗入了土壤和空气,干燥、沉闷,带着一种让人作呕的甜腥气。 奉天城的兵认识她,众多人迎了上来。徐圭言下马,眉头紧锁,拂开官袍上尘土,直接对守在围栏外的官兵道:“把钟台贞找出来,我要见他。” 士兵有些迟疑:“徐指挥,他……他还在封锁区域里。没出来……” 徐圭言摆摆手,“带我过去。” 疫区外围用粗木桩和绳索圈起,里面搭着简陋的棚子,一些染病者虚弱地蜷在角落里,或咳或卧,像一群被时问遗忘的影子。 终于,在一处棚屋前,她看到了那名叫钟台贞的小吏—— 他瘦得如一根风中之芦,满脸浮肿,眼神混浊,身上裹着一层发霉的布。 “你是钟台贞吗?” 那人看向徐圭言,眼中满是疑惑和迷茫。 “你可曾记录过通天佛建造时的石料……” 听到这话,钟台贞一下子活了,突然像被点燃了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大人!”他朝围栏扑来,伸出一只骨瘦嶙峋的手,想够到徐圭言,他声音嘶哑,“救我,我还想活……” 那一瞬,他仿佛成了一个从地狱中伸出手来的幽魂。 徐圭言面无表情,站在三尺开外,“你病没好,没人能带你出去。病好了,自然能活。谁说你不能活?” “不是的,不是的……”那人哭着摇头,瘦骨嶙峋的手努力穿过围栏的缝隙,似乎想要抓住徐圭言的衣角,哪怕是她影子的一角。 他越说越急,似乎想要扑出来,带着撕裂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一道怒喝陡然打破沉闷的空气:“退后!” 紧接着,徐圭言的衣领被狠狠一拉,狼狈地退后,她站稳后抬手就是一巴掌。 “谁让你拉我的!” 对面秦斯礼脸上带着巴掌印,平静地看着她,等她情绪平稳下来后说:“他是病人,你是不想活了吗?” 徐圭言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秦斯礼。 “我死了你不开心吗?” 风起时,围栏里的灯光抖成火焰一般,照在两人的脸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斯礼仿佛没听到一样,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 徐圭言这时,低头从身上背的包袱中取出一叠记着数目的旧账本,凌乱地翻开,指着其中几页:“我来,是为了查当初造佛所用的原料、石料和结构比例。当年这些东西都是从奉天这边调拨的,我听说那个具体登记的人就困在城中病区。” 秦斯礼闻言没有立刻说话,神色却更冷。他看着徐圭言半晌,忽而吐出一句:“换个法子吧。” “什么意思?”徐圭言一愣,直视着他的眼睛,“人明明就在城中,我为何不能去见?” 秦斯礼缓缓转过头去,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徐圭言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账本,等了好久才听到风吹过来:“你现在去见他,拿到证据,他能不能活到见圣上那日都两说……” 秦斯礼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她,“你走吧,接下来的事,你受不了。” 那一瞬问,火光在秦斯礼身前闪动,风卷着夜的灰烬吹入营帐深处。 徐圭言跑了几步,站到秦斯礼面前,“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她吐出口气。 秦斯礼低头看她,眼神不曾从她脸庞上移开,漆黑夜色中,星星在他眼中。 “你要烧了封锁区,”徐圭言说,“还有那些病人,我知道,这是我马不停蹄赶来的原因。” 一语落地,四周顿时沉寂,唯有营帐外的火把摇曳,发出窸窣的响声,像烈焰舔舐纸灰的轻吟。 秦斯礼眯了眯眼,移开目光,看向远处,“这不是我的意思,圣上下的命令。” “是你的意思,”徐圭言盯着他看,“只能是你的命令。” 秦斯礼点头,坦坦荡荡,“没错,只能是我的命令。” “你不觉得残忍吗?”秦斯礼一顿,反问。 “我不知道,”徐圭言看着他,“如果我仍旧是兵部侍郎,我不敢说自己能做的比你做得好。” “你还当兵部侍郎?” “那是自然。” 不死的风卷着火星,肆虐飞舞。 徐圭言看着他,突然笑了,“你不会烧的,你还不想死,你死了我会比谁都笑得开心。” 秦斯礼头一歪,平静地看着她。 “你欠我的东西还多,我要死肯定会拉上你。” 徐圭言听到这话哈哈大笑,笑得泪水都从眼角流出来,“这回我救了你,欠你的人情是不是少了一分?” 秦斯礼把她拉到身前,抬手将她的泪水擦干。 “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心狠手辣的?你教教我。” 听到这话,徐圭言推开秦斯礼,“你以为就你心痛吗?怎么是对你心狠手辣,分明我是对自己太过苛刻。” 如果她随心所欲,放任自己,那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 秦斯礼干笑一声,手垂在身侧,“权力金钱永远都比我重要,我知道你会为了他们出卖灵魂,我等着你臣服于我的那一日。” 说罢,秦斯礼转身决绝离去。 徐圭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97章 偶不归家人心悸【VIP】 冯竹晋回家很久后,都不见徐圭言回来,他坐在徐府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远处徐府的姨娘们逗着徐圭言的弟弟徐圭儒玩儿。 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潮湿,院子里的花现出生机。 他看了好半晌,天色渐晚,却始终不见徐圭言人。 “贤婿,您怎么在这儿?” 宋安然的声音响起来,冯竹晋听到后起身,行了个礼后说,“母亲,闲来无事,春天也快到了,这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像是笼了一层淡色薄纱一样,还挺好看的。” 宋安然瞥了一眼,温和地说:“这园子是我刚嫁进来的时候布置的,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看得习惯了,便也没那么在意了。” 冯竹晋笑笑,“夏日应该更美,到时候希望母亲您愿意招待我。” “哪里的话,”宋安然笑了,转头看向远处正在亭子里正在玩耍的徐圭儒,神色一黯,“这几日圭言忙吗?我总是见不到她人。” “按道理来说不是很忙,”冯竹晋一顿,“不过今日倒是奇怪,她还没回来。” “时辰是不早了,派人去问问吧,”宋安然挥挥手,让自己的贴身小厮找人出去问问。 两人这边说着话,那旁小妾们领着徐圭儒走到冯竹晋他们面前,行礼,而徐圭儒张着手要宋安然抱。 她蹲下身子抱起来徐贵儒,看着他的脸,笑着对那些人说:“都免礼。” 小妾们恭敬地站起身来,唯有一人,目光黯淡,麻木。 宋安然看向她们,“你们去忙吧,老爷一会儿就回来了。” “是。” 一群人从小花园中离开,只有徐贵儒的生母回头看了看她的孩子。 “他和圭言不太像,”冯竹晋看着宋安然怀中的孩子,徐圭言更像她父亲,徐途之,而徐圭儒很像他的母亲,只不过…… 宋安然朝他笑笑,“是,圭言小时候调皮捣蛋,像个男孩子。圭儒不一样,乖巧听话,倒像个女孩子一样。” 冯竹晋点头,突然岔开了话题,“父亲都回来了,圭言没道理还不回来。”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偏厅的小厨房走去。 “她光想着证明自己的能力不输男子,整日里不着家,”宋安然笑着摇头,“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成婚这么久,也该要个孩子了。” 冯竹晋笑笑,不知该如何回应。 “女人生子,才是更重要的事,”宋安然瞥了他一眼,“你们家,你是独子,圭言的责任重大。” 冯竹晋其实也想让徐圭言生孩子,可他没法想那画面,让她生孩子? 他是真的不敢想。 再说了,他们的关系,也不允许他有孩子……至少徐圭言是不愿意的,冯竹晋神色一黯,“我还有个侄女,前些日子入赘了个男子,冯家有后。” “那不一样,你的孩子,和你姐姐家的孩子,那还是不一样的,”宋安然摇头,十分笃定,“你们还是要自己生个孩子的……” 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到的处境,呢喃地说:“有一个出息的孩子,对*你和圭言来说,都好。” 冯竹晋实在是不想谈这件事,还好两人已经走进了偏厅,徐途之已坐在了房屋内,饭桌后的正中间。 “贤婿来了?”徐途之脸色轻松,虽看不出神色有多愉悦,但也知道他此刻也并未因事恼怒,宋安然松了口气。 “来,让我抱抱徐圭儒。” 徐途之看着自己的儿子,满眼都是笑意,不一会儿他便觉得脸酸,将儿子给了一旁伺候的奶妈。 虽然得了个儿子,但是这儿子胆小,模样也不像他,徐途之总觉得这个儿子不如徐圭言小时候,那时候他官位还没这么大,有空陪着她玩。 现在也想陪着儿子玩儿,可玩一会儿看着便觉得儿子哪儿哪儿都不如徐圭言。 有根又如何,他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转头再看奶妈抱着孩子喂他吃饭,徐途之一点胃口都没了,放下筷子看向冯竹晋,又瞥了一眼宋安然。 “徐圭言呢?这个时辰了,她不回家吃饭吗?” 冯竹晋听到他这么问,便也放下了筷子,“父亲,我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 “已经派人去问了,”宋安然笑着说,“老爷您别急,她定是有事出门应酬去了。” “出,“出去应酬也要回府换衣服,不能穿着官服出门啊!” 宋安然低头夹菜不再回话,冯竹晋注意到了,“她应该是佛像那边比较忙……” 正说着话,,跪在偏厅外,“老爷,大娘子……” “什么事?”徐途之看过去。 “……回老爷,通天佛像那便出了事,死了五个人。” 众人一惊。 冯竹晋站起身来。 “徐圭言呢?” “娘子出事后就不见了,”那小厮微微抬起头,“不知是被压到了石下,还是去了哪里……” “混帐东西!”徐前,“二十杖!” 哪有 冯竹晋顾不上许多,急忙走出去,“备马,备马!!” 徐途之也跟着走了出去,宋安然起身要走,徐圭儒拉住了她的衣角,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她想了想,还是坐了回去。 她一个妇人,能帮上什么忙? 外面的事就交给男人处理吧,她看向徐圭儒,这个和没有任何关系的孩子,徐圭儒笑得开心。 宋安然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扭头冷漠地说:“把他抱下去吧。” 奶妈抱着孩子离开了,一桌子丰富的饭菜,她吐出口气,掰了个鸭腿大口吃起来,吃的腮帮子都肿起来,她咽不下去。 她能有多喜欢旁人生的孩子呢? 谁不喜欢自己的孩子,非要巴结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呢? 宋安然嚼着饭。 这口气,她怎么都咽不下去。 冯竹晋到了通天佛下,夜色之中高不见顶,他下了马车就往那群人包围的地方跑过去,“怎么回事?!徐圭言人呢!” 他叫了几声,没人理他,冯竹晋在人中寻找熟人,看到了正在忙着搬东西的半乐,冯竹晋飞快的跑过去,“怎么回事?徐圭言呢?” 半乐左看看右看看,“娘子没回来吗?刚才她说去工部来着。” 听到这话冯竹晋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什么意思?她去工部了?” “是,娘子生气地去了工部。” 冯竹晋稍微冷静了一下,佛像砸了人,工部给的设计图,她定是找人算账去了。 这么一想,他放心多了。 徐途之到了地方,没急着下车,看着冯竹晋的神情稳定下来,徐途之也松了口气。 “父亲,徐圭言没事,她去了工部,可能是设计图纸出了问题。” 冯竹晋上了马车,如实汇报。 “出了这么大的事,圣上肯定会问。” “她能应付,”冯竹晋正要拿起茶杯喝茶,“我们不用担心。” 徐途之一手按下了冯竹晋手中的茶杯,“她能应付?”他盯着冯竹晋看,“那你打算如何向圣上汇报?” 冯竹晋一愣,松开手,跪在了徐途之面前,“父亲,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徐途之低头看他,等着他回答自己。 “我……” 冯竹晋抬头,“我会如实说明。” 徐途之点点头,“起来吧,不是什么大事,”他看着冯竹晋低头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坐到一旁,“只要你如实说明情况,我想圭言的处境不会差到哪里去。” 冯竹晋点头。 “最近,你父亲可还好?” 冯竹晋还是点头。 问不出来什么话了,徐途之缓缓打了个哈欠,“你去忙吧,我先回府了。” “好,恭送父亲。” 徐途之走了之后,冯竹晋派人去工部询问一下情况,没想到听来的消息是徐圭言找了设计师后,人就不见了,去哪里了也不清楚。 这么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消失了? 冯竹晋带着人去敲早已休息了的监造——林立群的大门。 他睡眼朦胧地起身,推开府邸大门,入眼的是成片的火把,照得门外亮如白日。 “林监造,打扰了,”冯竹晋背着手走上来,“想问一下,徐指挥去了哪里?” 林立群缓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眼前这人应该是徐圭言的夫君。 不过…… 这夫妻两人,怎么都喜欢不请自来? 第二日清晨,城门终于缓缓打开,晨光洒落在厚重的青石地上。 入城,马蹄声响。 人群之中,冯竹晋一眼便看到了徐圭言。 他微微吐出口气。 紧接着,他又看到了徐圭言身后的秦斯礼。 几乎是一瞬间,他脸色变得铁青。 徐圭言打了个哈欠,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冯竹晋,她眼眸一辆,下了马,朝他走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要出城?奉天现在还挺危险的。” 冯竹晋目光落在她身上,冷笑一声后与她擦肩而过。他直接走到秦斯礼的马前,站着拦住了秦斯礼。 秦斯礼颔首,没下马。 “您好,有事吗?” 冯竹晋盯着秦斯礼看了片刻,轻笑一声,“秦侍郎,您好,昨夜吾妻一夜未归,多谢您照料。” “冯竹晋,你瞎说什么?”徐圭言在他背后发问。 冯竹晋才管不了那么多,“我知道您和吾妻相识已久,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所以还请您和她保持距离,可以吗?” 秦斯礼勒住缰绳,目光如同利剑一般看向冯竹晋,唇边露出一个淡然的笑意。 冯竹晋声音高得几乎要把清晨的空气撕裂,引来不少路人的侧目。 秦斯礼端坐在马上,他没有回话,收回目光,轻轻一抖缰绳,策马绕过他,朝前方缓缓而去。 “秦侍郎,您乃兵部侍郎,再纠缠已婚女子,是不是不太好?您这名声传出去,又该如何?今后要怎么在朝堂立足?” “冯竹晋你在干嘛!”徐圭言拉着他,想把他塞入马车之中。 秦斯礼听到这话,停住脚,回头看他。 “你和我讲名声?我可还有什么好名声?”秦斯礼话中带着自嘲,“再多一条纠缠不清,也不算多。” 冯竹晋气得脸发白,想到当时在凉州对自己卑躬屈膝的秦斯礼,他怒不可遏,想着就要冲上去。 徐圭言拉住他,旁边的小厮也拦着他。 秦斯礼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开了。 “你做什么啊?冯竹晋,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徐圭言赶忙安慰他,“我也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别闹了好不好?” 闹? 冯竹晋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他看向徐圭言。 “我在闹?”他平静地反问,“你知道昨日,家里人有多关心你吗?” “我无理取闹?徐圭言,我是你夫君,就算你没把我放在心上,也要给我些面子,让我不要被旁人笑话才对。” “你我是一体的,你不知道吗?” 徐圭言拉着他的胳膊,一时间理亏,心虚,鬼使神差地抬手将他的头揽入自己的怀中。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徐圭言对自己的动作也是一愣,她感觉到怀中的冯竹晋身子也是一滞。 “回家吧,我也乏了。” 徐圭言手一松,冯竹晋从她怀中直起身子,也不看她,径直上了马车。 第98章 夏虫不可语冰悲【VIP】 兵部尚书,沈毅安家,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奉天瘟疫一事,来得实在是巧,正正好赶上了拆佛像……诶,沈尚书,拆佛像的时候死了五个人,你知道吗?” 沈毅安缓缓睁开眼,看向袁修远,工部尚书来拜访他这个兵部尚书,到底为了什么,沈毅安想不明白。 “五个人?为何?” 袁修远摇头,一副哀愁模样,“不知道……她连夜回了奉天,听闻今早儿跟着秦侍郎回来的。” 沈毅安点头。 “秦侍郎带兵去奉天,粮草够用吗?圣上前些日子吩咐过,如果奉天需要银子,就从户部这里批。” 户部尚书王承昱这个时候发问,沈毅安转头看他,“秦侍郎既然回来了,那就说明瘟疫之事快结束了,现在也没听说长安城内有人感染瘟疫,他是有功的。” “秦侍郎这么快就解决了瘟疫的事?”袁修远放下茶杯,笑眯眯地看向沈毅安,“真是不错。” 这两人在沈毅安旁边坐了有半个时辰了,东拉西扯,就是不说正事。 他缓缓打了个哈欠,摆出困了的姿态。 袁修远看着他笑了一声,“沈尚书,您这个时辰就困了,平日里怎么带兵做榜样啊?” 沈毅安刚闭上的嘴又张开了,手搭在榻子旁边的软枕上,无精打采地说,“我也一把年纪了,在兵部这么多年,一人带兵出征的时候精神得很。一回到这里,人多,我就困。” 袁修远和王承昱对视一眼。 话里有话—— 沈毅安从不结党营私,牛李之争,他冷眼旁观。这也是他一直能坐稳兵部尚书这个位置的原因,沈毅安给圣上干活,他清楚自己伺候的人是谁,旁门左道的事,他从不参与。 兵部,这么重要的位置,只能给这种人。 上一次粮草出事,沈毅安和秦斯礼两人唱双簧戏,他们这么说,就是圣上的意思了。 “沈老,圣上前些日子刚赐我些新茶,还挺提神的,一会儿派人给你送点来,”袁修远接着他的话说,“知道您乏,现在可不是乏的时候……” 袁修远叹了口气,“自从要拆佛像,后唐就不太平,从瘟疫,到人被砸死,不安生啊……” “瘟疫这一事来的蹊跷,但也控制住了,”沈毅安说,“人被砸死是因为监造的数据没给对,是人为的,我不觉得后唐不安生。” “……” 沈毅安看着袁修远说,“你是工部的,整日里都是忙着修东西买东西,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后唐这几年边疆都有动乱,打仗、死人都是家常便饭的事,不用这么大惊小怪。” 两人又是尴尬一笑。 “沈老,我们来找您,就是想说佛像一事……” “这是圣上的决定,找我来没用。” 油盐不进。 “沈老,您不过是为圣上办事的人,何必……” “我不是为圣上,我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沈毅安说着话,看着旁边两人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算了,你们也不懂。” 他看向王承昱,“如果当初你给徐圭言批了粮草的银子,也不至于这么多事,你们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在场的两人不作声了。 王承昱脸上情绪不太好,手拍了拍衣服上不见的灰尘,“沈老,话不能这么说,你是后唐的臣子,是圣上的臣子,是兵部尚书,但你也是自己。 他转身看向沈毅安,“你为后唐想,你为圣上着想,你自己呢?又落得个什么?”王承昱环顾一周后说,“你看看你这屋子,你这些用的东西,有哪一样值钱?” “当官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些,这难道有错吗?” “我是为了天下苍生!”沈毅安吹胡子瞪眼,“夏虫不可语冰,你根本不懂。” “为天下好的那是菩萨,我是人,是人就有欲望,”王承昱坦然说,“我和您不一样,我吃朝廷的粮不错,但我也做了实事。” “……户部是圣上的户部,我帮他守好钱袋子,有错吗?” “户部是后唐的,”沈毅安说。 袁修远在一旁观战,一句话都不说。 “呵,后唐?”王承昱吐出口气,“怪不得圣上亲近秦斯礼,奉天疫情说好听了是你年老体衰,难听点就是圣上想要架空你。” 昱,眼珠子里都要冒出了火。 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来报,秦斯礼前来拜见。 ,沈毅安摇摇头,“二位有事的话,我就不送了。” 秦斯礼等在门外的时候,袁修远和王承昱从里面出来了,他们三人对看一眼,秦斯礼一边行礼,一边想着两人到此的目的。 很快, 沈毅安让茶,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慈善,“怎么,奉天的事做好了?” 秦斯礼摇头,“病很严重,目前只是控制住了,御医说,如果再不解决……空气传播让疾病更加严重。” 沈毅安不明白,“什么意思?解决什么?” “没有药可以治病。” “没有药?御医他们……” “毫无对策。” 秦斯礼平静地看着沈毅安。 “你可将此事禀奏圣上了?” 秦斯礼点头。 “圣上何意?” “……圣上,”秦斯礼一字一顿地说,“他要我一定要将瘟疫控制住。” 沈毅安顿了顿,“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属下没有这个能力,故来请教老师,不知道您有什么方法吗?” 沈毅安冷笑一声,“让我来拿主意?秦斯礼,你这是要请教我,还是要害我?” “这么大的事,属下做不了主。” “那我就能吗?” “您比属下年长,想必是有更多的法子,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不得而已。” 沈毅安看着秦斯礼,半晌后他才叹了口气,“罢了,你跟我走吧,入宫问问圣上吧。” 兵部尚书沈毅安面色凝重,快步走进御书房。他披着一身风尘,眼底的血丝像是几夜未眠的见证。 殿中香烟袅袅,圣上正着宽袖临池作画,笔走龙蛇,自在得很。 “何事急奏?” 沈毅安站在御案前,低声奏道:“陛下,奉天疫疾恶化,虽控制得好,但邻郡人心惶惶,臣恐再不处理,疫病将蔓延全国。” 李鸾徽头也不抬,只轻轻应了声:“嗯。” “疫区百姓哀嚎不断,尸首遍地。官员请命封城、断路,臣……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沈毅安直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李鸾徽的背影,“请圣上示下。” 李鸾徽手中毛笔一顿,淡淡道:“你是兵部尚书,该怎么办,你问朕?” 沈毅安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目前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将疫患之人尽数封锁于疫区,设重兵把守,不许一人出入,然后……以火清城。” 这话一出,殿中瞬间安静下来,连案上的香烟都似乎凝滞了。 李鸾徽缓缓放下手中笔,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转头看向他,眼神幽深莫测。 “你这意思,是要将整座城,烧了?” 沈毅安低头应道:“奉天三万余户,现疫患蔓延,若不早做处置,一旦蔓延京畿,后果不堪设想。以少换多,以城换国,此为权衡之术。” 圣上抬眼凝视他片刻,唇角却忽然轻轻一笑,“你既然都想好了,那就照你说的办。” 沈毅安一怔,却没急着谢恩,而是静静站着,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臣也年纪大了,一生戎马,至今只盼能得一清闲归老,不问世事。此事一出,朝臣定会口诛笔伐,说臣铁石心肠,罔顾百姓……” 李鸾徽走到案前,随手翻开一本奏折,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说天气:“你这意思,是在说朕,不仁不义了?” 沈毅安身躯一震,立刻跪下,“臣不敢。” 李鸾徽冷笑一声:“不敢?你是说,是臣下旨焚城,日后笔落史官,那不仁不义的名声,是记在朕的头上。你倒是清闲了,一走了之,把黑锅交给朕背?” 沈毅安额头抵地,沉声道:“陛下,臣……臣愿领罪。此事是臣奏请,与陛下无关。臣只求陛下准臣此后辞官归乡,不再过问朝政。” “你真是老糊涂了。”皇帝放下笔,转身看着他,语气中透着几分不悦与讽刺,“你在战场上,斩首千人,屠城不眨眼,如今倒在这里犹豫了?” 沈毅安垂着头,眉头紧锁,像是背负了千斤重担。 “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是不愿担这个恶名。”李鸾徽盯着他,缓缓道,“可你也该明白,当你站在这座殿中,当你曾在战场为国斩敌,你的手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沈毅安的声音终于低低响起:“臣知道……知道该怎么做。为了江山社稷,臣可以狠心。” 李鸾徽垂眸,本来这事秦斯礼问过他了,但现在又让沈毅安来,他也够机敏的。 如果秦斯礼偷偷摸摸地烧了城,牺牲的就是他。 棋盘上,他给自己留了口气。 “先处理瘟疫吧,其他的事别多想,你是三朝元老了,我不会苛责你的。”李鸾徽最后还是安慰了一下沈毅安。 听到这话,沈毅安神色一滞,半晌未语。 圣上翻看着奏折,淡淡吐出一句:“去吧。” 沈毅安缓缓起身,腰背愈发弯了。 他朝圣上深深一揖,转身离开御书房。门外的阳光刺眼,他一时间站在殿前,像是走了很久,也像只是迟疑了一步。 他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也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秦斯礼看着沈毅安从远处走出来,他好像又老了几岁。 “走吧,”沈毅安走到他面前,脚步没听,直直走了过去,又拉长声音说:“走吧——” “出来吧,他走了。” 李鸾徽放下奏折,侧头看向偏厅,徐圭言小心翼翼地站在里面。 第99章 尊老爱幼事态变【VIP】 “缺斤少两的事会发生,朕知道,这乃人之常情,”李鸾徽看完徐圭言递上来的折子后,微微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水至清无鱼,让他们把银子补回来便可。” 徐圭言低头看着宫殿内台阶上的金纹,“臣明白。” “但是有五人因此丧命,要追查,给百姓一个公平。” “臣遵旨。” 李鸾徽又多看了几眼徐圭言,五个人出了事就来找他,不知道是小题大做,还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佛像一事,我全权交付于你,大事小事,都应你一人决定才好。” 徐圭言点点头,死了五个人这么重要的事,圣上似乎一点都不在乎。 “还有事禀奏吗?” 徐圭言起身,行礼,“臣告退。” 李鸾徽往后斜靠,看着徐圭言离开的背影,心中有丝不耐烦。他是圣上,决定天下大事的人,拆佛像这点小事,还要桩桩件件上奏,她能力到底如何? 徐圭言离开回程路上,她也想了圣上今日的态度,就连要处理奉天疫区的事也云淡风轻,一时间她拿捏不准圣上的心思。 既然是她一人决定,那就按照惯例递折子——来到跟前就是惹人烦,但事事都要留痕。万一日后出了事,也好有证据。 虽然徐圭言现在不觉得有证据能帮到她什么,揣摩圣意比真相重要得多。 回到府中,她才跨进垂花门,就看见冯竹晋站在影壁旁,整个人像是被夜色压了一宿,连那身常常熨得笔挺的袍子也皱巴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不善,眼里掺着疲惫与冷意。 她还以为他回府就休息了。 徐圭言放轻了步子走过去,本想先行赔个不是,话却还没出口,冯竹晋已经开口了:“怎么?回来了?” 语气平平,却叫人听着难受。 她点了点头,柔声解释道:“我昨晚临时决定去奉天,情况紧急……秦斯礼正好也要回长安,我们只是顺路同行。” 冯竹晋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脸看她,那一眼不冷不热,却像刀子似的割进她心里。 “顺路?”他低笑了一声,嗤笑般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她的话,“你和他,一男一女,骑马连夜同行百里,你和我说是‘顺路’?” 徐圭言心里有些烦,但还是尽量维持耐心,“真的是顺路。我和他虽是旧交,但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越矩之事。” “你敢发誓?”冯竹晋忽然扭头,直视她的眼睛,冷声问,“你敢当着我的面发誓,你跟他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你是干干净净回来的?” 这话一下子把气氛扯紧了。 徐圭言怔住,呼吸微微凝了几秒。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质疑会来,他分明知道自已和秦斯礼的过往,但被亲口问出时,还是觉得心头一阵烦闷。 徐圭言不愿撒谎,也不愿承认那微妙的一丝接触——可那终究什么都不是。 “……他确实碰了我脸一下。”她低声说,眼神平静却倔强,“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事。他递给我斗篷,手碰到了而已。你非要计较,那我也没办法。” 冯竹晋听罢,眼中情绪变幻几次,最终却只是冷冷一笑。 “那你发誓。” “我发。”徐圭言抬起右手,缓缓而清晰地说,“我徐圭言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誓言落地,风一阵吹来,落叶簌簌,偏巧一声闷雷远远响起。 冯竹晋抬头看了看天,神色终于松动几分,但语气仍旧带着阴郁:“你不怕天劈?” “怕啊。”她望着他,“但我更怕你不信我。” 这一句话,让他怔了一下。 雨水从天落下。 两人之间的沉默像这雨水一样渗透进每一道缝隙之中,直到远处传来厨房敲碗传膳的声音,才将这僵持的氛围打断。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阵风吹过来,徐圭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时,厨房的丫鬟端着午饭在游廊内一个跟着一个拐弯进了偏厅,冯竹晋注意到了徐圭言发抖的身子,“走吧,用膳。” 徐圭言看着冯竹晋自顾自地在前边走着,她倒是有些混沌,跟着他的步伐一起往前走,心里却想着的是冯竹晋明知道秦斯礼和自已的过往,还要这么问,他现在到底是要做什么? 走进花厅,厅里摆了两张长桌,厨子端上热腾腾糯饭、红枣糕,一阵阵香味扑鼻。 仆婢穿梭, 徐圭言落座时,一眼便看人群中,正抱着一只布老虎打哈欠。 徐圭儒。 她眉头微动。 小弟徐圭儒还穿得规整,手里抱着玩具,一边揉眼睛一边朝她咧嘴笑,声音软软的:“姐姐……” 小孩子没什么错,模样也是可爱的,她刚伸出手,却被徐途之一把按住。 “忙了一早,先吃饭,”徐途之淡淡道,“小孩子麻烦得很, 他转头吩咐婢女:“把他带回去歇着。” 小圭儒被奶娘抱走,半路还回头望了姐姐一眼,咂咂嘴就又靠在肩上睡着了。 徐圭言点点头,倒也没觉得这有什么。父亲刚得到儿子的时候,那段时间她也不在,但现在看来,徐途之也没多喜欢这个儿子。 她看了一眼父亲。 一旁的徐途之倒是若无其事地喝着汤,语气漫不经心:“你昨天在奉天一夜未归,今早就这么直接进城,不怕路上出点事?” “那时候哪顾得了?”徐圭言扶着额,语气里透着疲惫,“疫病那边处理得太急,我有事要办,必须得快去快回。” “秦斯礼也回来了?” “嗯。” “公事?” 这句看似随意,却带了点试探。 冯竹晋看向徐圭言,又看了看徐途之。 父女两人把他当空气吗? 徐圭言点头,低头慢慢喝粥。 宋安然见状,连忙给徐圭言夹菜,“最近在家里住得可还好?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告诉娘。” 徐圭言点头。 偏厅内沉默了一瞬。 徐途之这个时候先是自顾自笑了笑,而后严肃地说:“从小到大你就是这样,什么事一冲动就做了。就说拆佛像这事,劝不住你,现如今又出了事,你虽急,但也看圣上的意思……” “我知道,”徐圭言放下碗,淡淡开口,“圣上允了后,我才能做事。” “你性子急,官//场大忌就是急。你是有本事,但可千万不要把自已折在这种小事上,官场之术……” “我知道,我懂,”徐圭言打断了徐途之的话,“道理我都懂,可是做不做得到还是一回事,父亲,有些事就是讲究机缘的。书读了要用,可怎么用,如何用,什么时候用,我都不清楚,您也是一步一步摸索过来的。” 这话说出口,不知怎的,冯竹晋听得心里又是一刺。他转头看她,却见她眉眼冷静,神情从容,仿佛经历了一夜风霜之后,又变得更难靠近了一些。 徐途之瞪着她,狠狠地就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徐圭言从小到大,不知道看过多少次这双恶狠狠的眼。 儒家说要尊上,徐圭言克制住心中的暴力,低头又喝了几口粥。 “翅膀硬了就不听别人的建议了?我是你父亲,我还能害你不成?!” “是,女儿知道了。” 这话回得太快,气氛依旧紧张。 徐途之放下筷子,仰着傲慢的头颅,像发动进攻前的巨蟒,冯竹晋和宋安然也放下了筷子,父女两人一聊天,就是吵架。 “你别以为你现在是个驻军指挥就了不起了,我比你经验多,我是你父亲,我给你意见,我怎么会害你呢?我说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圣上调我去奉天当驻军,可是父亲您帮我争取到的?” 徐途之鼻子出气,放在桌子上的手握成拳。 “您肯定是为了我好,但是我不懂,佛像这件事意外已经有了解决方法,您还在这里教训我什么呢?” 她抬头看向徐途之,“这是家里还是朝廷?家里您就是我父亲,我和您讲血缘关系,您叫我如何做人我都悉听尊便。要是朝堂,您是礼部尚书,在我面前摆官架子我都受着。” “但话又说回来,您一个礼部尚书,管不到兵部的事。” 冯竹晋听到徐圭言这么说,倒吸一口气。 “圭言,够了,吃饭吧。” “反了你了!”徐途之手一拍桌,桌子上精美的食物因为震动而七零八落,“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 “我今天也不是靠你挣来的。” “你要不是礼部尚书的女儿,谁会给你好脸色?” “礼部尚书是什么很有实权的位置吗?”徐圭言也站起身,“您想当宰相吗?您在礼部,不过就是混日子而已,您有任何想进步的念头吗?” “谁要给你这么一个闲官好脸色看?冯竹晋他既没有科考也没有上战场杀敌,冯知节就给他在朝廷上谋了一个差事,您曾我为我做过吗?” 冯竹晋原本挡在徐圭言面前,听到她这么一说,不可思议地转身看她,“你们吵架,带上我做什么?” “你是我夫君,我不能骂吗?” 话是不好听,冯竹晋听到徐圭言的回答,心里竟然有一种诡异的舒爽。 “……话别说这么难听。” 徐圭言点点头。 徐途之早已火冒三丈,挽起袖子,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你吃我的,用我的,喝我的,现在又反过来这么骂我?没见过你这么白眼狼的女儿,不肖子孙,你给我跪下!” “你想养出孝顺的女儿也要看看你自已,你是什么好人吗?” 冯竹晋挡在徐圭言面前,“你少说两句话。” “来人,上家法!” 徐圭言听“家法”两个字,顾不上许多,扭头转身就跑。 冯竹晋以为徐圭言是个靠谱的,没想到她竟然会当逃兵。 “父亲……您消消气,她是什么样的人,您不清楚吗?没本事,就会嘴硬……” “这没你什么事,你走吧,”徐途之迈着大步往外走,“来人!给我抓住她!!” 还好徐圭言腿脚快,在徐府大门被关前,冒着大雨跑了出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假账的事,终于还是瞒不住了。 最初只是几个小工口风松,说了些账上的银两对不上;接着,内库查账的几名官吏也开始私下打听奉天重修佛像所用的款项明细。 等到有人将一封匿名状纸递到了御史台,整件事便像浸了水的画卷,迅速晕开了轮廓。 假账的背后,牵出的是一整条贪腐链。 有人截留了采买预算,有人虚报工时、抬高造价,也有人借着修佛像的名义,把钱银吞进了自家地窖。 朝廷一时风声鹤唳。 在朝堂上,没人敢直接点名是谁动的手脚。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落在了工部。 ——佛像是工部批的款,也是工部监造。 局势快要压不住了。 于是,这日,工部尚书袁修远又去拜访了徐圭言。 正是午后,天阴未雨,外头风吹得庭中竹影摇晃。他一袭青袍,低调地来到冯府,听闻前不久徐圭言从徐府搬了出来。 不知为何,众人猜测是为了避嫌,她现在职位敏感,徐途之回避也正常。 袁修远入了院,未带一随从,也未带官文,只让门房通传一声,说是“袁尚书来了。” 徐圭言本不欲见,这人巧言吝啬,容易乱了她的道。但转念一想,这人既然敢亲自来,倒不如听听他想说什么。 只是,她还未将人迎入厅中,冯知节却站在了袁修远对面,两人寒暄起来。 “恭喜您,冯将军……不对,现在是冯尚书了,可喜可贺啊!” 冯知节抿嘴一笑,“不敢当,不敢当……还是沈老人气度大,退了下来,我才有机会成为兵部尚书。” 徐圭言脚步一顿。 什么? 兵部尚书换了人? 第100章 引君入瓮泼凉水【VIP】 兵部尚书换人,不出乎意料,只是徐圭言觉得这代价也太轻了。 袁修远看到徐圭言,她行礼后礼貌地说,“总是要您来,我心中有愧。” “欸,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袁修远笑着,两人一同进了正厅。 “袁尚书,刚才听您说,兵部尚书换了人?”徐圭言巴结着问。 茶上来了,袁修远笑着看了徐圭言一眼,端起*来喝了一口,“这事啊,还挺严重的,”他顿了顿,放下茶,悠然自在地靠往后一靠。 “奉天瘟疫的事,你我都知晓。不过呢,兵部老沈下令烧了疫区,致千百本来能活的病人……无一生存。” 说到这里,袁修远哀叹,摇头。 “昨儿,圣上和三省召开了常川会议,主要讨论的就是这件事,虽说瘟疫之事是解决了,但……”他拉长声音,“但这太没有人性了,不是君子所为,更不能是臣子所为,怎么能为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杀人呢?” 袁修远又是长叹一声。 “尤其是中书令、尚书省,由牛和德带头请奏,让沈毅安以死谢罪。” 徐圭言点头,她平静地看这袁修远。 如果下令者是秦斯礼,那他必死无疑。 “后来,圣上体恤老沈一把年纪,也不容易,遂革职,让他回家养老。待遇呢,就按照一品官员的规格,圣上这是做了善事。” 虽然沈毅安下//台了,但上任的冯知节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哎——” 这事最后以袁修远的一声仰天长叹而结束,徐圭言这个时候端起茶,两人一动一叹,旁人的戏听完了,他们准备准备,要开始演他们自己的戏了。 “袁尚书,您到访下属真的是受宠若惊,其实我本来也是要去拜访您的。” 袁修远眉头一挑,“哦?何事啊?” “我这里能有什么大事,还不就是佛像,账对不上,我正愁不知该如何呢,”徐圭言摆出一副愁姿态,“本来想要去问圣上,但我想这点小事,圣上定然不会在乎,天下大事那么多,圣上没有精力顾及我这点小事。” “但我还年轻,刚入朝廷也没多久,有些事确实办得不明不白,所以想找前辈讨教讨教,思来想去,工部您经验丰富,我正想着去找您呢。” 袁修远看着徐圭言谦虚的模样,甭管她先前是不是他这边的,现在看起来,懂事多了。 “佛像牵扯的人太多了,经手的人都存着小心思,”他严肃地看着徐圭言,“银子花了,佛像也建了,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牵扯太多人出来,得罪一群人,”袁修远摇头。 “你还年轻,我不是说你经验少,而是你未来可期,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以后可怎么在朝廷里混呐?” 徐圭言点头,“您说的对,我都明白。” 袁修远满意地点头,摆出一副尽在掌握中的神态,“说说吧,查到什么程度了,你哪里有不懂的地方?” 徐圭言清了清嗓子,“那些小钱就先不说了,造佛像额间的红痣时,从西域运来了千斤重的红宝石,这笔钱耗费了不少金子,”她看着袁修远。 袁修远舔舔嘴唇。 然后徐圭言说的话让他出了一身汗。 “……这金子,您拿了一半吧?” 两人对视,周身陷入沉默之中。 尴尬。 徐圭言的坦然让袁修远不知所措,而徐圭言则是以一副狩猎者的姿态,等待着袁修远给她的回复。 自己上门的猎物,她更不会手软。 袁修远移开目光,端起茶,抿了一口,有点凉,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徐圭言就已经叫人了,“来人,给袁尚书上杯热茶。” 袁修远笑笑,正了正神色,“徐指挥啊,这事儿……你是从哪儿听说的?给后唐修的佛像,还是佛祖额间的红痣,我怎么敢呢,做事说话是要有证据的。” 徐圭言点头,看着彩云端上热茶,等她离开后,才说:“这笔钱太大了,袁尚书,我没有其他法子,只希望您能还点金子回来,我好交差。” 袁修远端着热茶,不知道是自己热还是茶太热,出了一身的汗。这要求过分吗?袁修远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看着徐圭言,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或者您有其他法子?”徐圭言还是很真诚。 杯,碎了满地,水落在地上还冒着热气。 徐圭言立刻起身,“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真是来我这里请教还好,可你要是审讯我,演一出请君入瓮的把戏,”袁修远冷着脸说,“我可没空在这里和你纠缠。” “您要不给我解决方法,这事儿只能上奏圣上了,”徐圭言顿了顿,“我的副指挥已经前去含元殿了,您得让我能给圣上一个交代,我也好派人叫他回来。” 袁修远一下子站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圣上让你拆佛像,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难道收回去的钱圣上还能分你一半不成?” ,再停下来的时候,站到徐圭言面前,“你休想诓骗我!” 徐圭言还是沉默。 于我呢?徐圭言,你别大题小作。” “你也说了,这是圣上的钱,圣上最看重什么?” 钱和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厅中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袁修远瞪着徐圭言,片刻后,他缓了一口气,“全交上去我是没有的,但和你分享的银子,我还是有的。” 徐圭言轻笑一声,摇摇头,在她站起身的时间内,袁修远脸色是变了又变。 “我不要银子。” “徐指挥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这事若真再查下去,不止一两个人要落/马。一旦牵扯多了,影响的,不止是工部。” 徐圭言狡黠一笑,“我想要别的东西。” 袁修远松了一口气,这世上就没有谈不拢的事。 “说来听听。” 徐圭言凑到袁修远耳旁,轻声说了几个字。 袁修远听完后,脸色一惊。 徐圭言笑着说,“袁尚书您不急着答应,有的是时间想。” “那你的人……” “你想好了,我再让他回来。” 这不还是威胁?袁修远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用想了,答应你就是。” “这事您说了算?” “答应你的事,自然是能办到,你放心。” 徐圭言点头,身子一侧朝外挥挥手,半乐跑进来,徐圭言低声说了几句话后,他跑了出去。 “袁尚书,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徐圭言和他说笑着,往外走去。 冯竹晋和父亲坐在院子里,看到远处两人往外走着,冯竹晋拿着茶杯抿了一口,眼睛不住地瞟向冯知节。 “爹,您怎么突然成了兵部尚书?这位置可好做?” 冯知节摇头。 “圣上在布棋局,他有想敲打的人。” “沈老可是安全退了?” “退了,沈老不是会为圣上跑腿的人,”冯知节眯了眯眼,和冯竹晋对视,“你记着,从今日起,冯家就是圣上的狗,他说什么,我们便听什么。” 听到这话,冯竹晋怯怯然地放下茶杯,低着头说:“知道了父亲。” “牛李两党的人你都要注意,不可与他们密切来往。” 冯竹晋点头,他看向送客回来的徐圭言,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早就为了权势成了李鸾徽的狗,现在不过是亲上加亲了。 “徐圭言那边也是,你提醒着她点,”冯知节说,“圣上不太放心她,一是女子不可信,二是武帝给后唐朝廷带来的影响极大,现在都没法摆脱,你还是让她小心些。” 冯竹晋点头,“好。” 袁修远气呼呼地从冯府离开,回到家中还没休息,牛和德的帖子送了过来,他沐浴后,才忙不迭地赶往牛家。 夜色已深,长安的华灯却尚未熄尽。 牛和德半倚在软榻之上,袍袖宽大,鬓发微散。榻前铺着厚实的胡毯,一炉沉香慢慢焚着,香气缭绕,似有若无。 远处,一群身姿曼妙的舞姬在随乐起舞。她们在院中的月台上轻舞飞旋,焰火时而跃上高空,在夜色中如花般盛开。 场面辉煌又静谧,有种诡异的美感。 这座府邸,占在城中制高之地,临窗望去,便可俯瞰半个长安。 牛和德支着头,视线却不在舞姬身上,而是望向府邸之外的夜空。他忽而笑了一声,语气懒洋洋:“这长安夜里空得很。没有风,也没有云,倒像是个舞台。” 袁修远站在一旁,神色平静。他是今日的座上客,手握着酒盏,也扭头静静看向那空旷夜空。 “冯知节要上任了。”牛和德忽然开口,像是随口说起一桩街巷传闻,“你怎么看?” 袁修远收回目光,把酒轻轻一饮而尽,“兵部的人,一向都是圣上自己点的。” “不错。”牛和德轻轻叩着扶手,“从来没有旁人能插手。工部、户部这些……握得紧不紧,陛下都不甚在意。可兵部,是命脉。” 袁修远点头,低声道:“冯知节若真得宠,那便是圣上有意重用军脉之人。再加上沈毅安早已是半退之身,陛下大约是想换一种刀法了。” 牛和德眯起眼:“冯知节是个干事的人,不过太莽。我总觉得,他在这个位置上不会呆太久。” 袁修远点点头,想着徐圭言说的那事,心中有口气压着。 说话间,一名内侍悄声入内,奉上一只金匣。袁修远未动,牛和德随手打开,里面是一只嵌宝的金带钩,旁边还有两卷蜀锦与一封软香的书信。 袁修远看了一眼,眉梢微挑:“这东西……是?” “陆明川送来的。”牛和德笑了笑,眉眼之间颇有几分戏谑,“自从当上了礼部郎中,他十分乖顺,怕是觉得自己留在礼部也没什么意思,想投奔我们。” “你接了?” “接了。还回了他几个美姬,一来表示诚意,二来——”他顿了顿,语气凉薄,“那些人,顺便也能监着他。” 袁修远点头,不置可否。 “听闻你去了冯府,见你神色不悦,可是出了事?” 袁修远终于坐下,脸色略沉:“她查了佛像的账本,查得动静不小。工部那边也快压不住了。” “我听说了,现在最热闹的事就是那本账册。不过……水至清则无鱼啊。”牛和德笑了笑,似在感慨,又似在讥讽。 “陛下向来明白这个理。徐圭言从小长在长安,在这城里出入了十几年,就连她母亲当年,也不是什么干净人。她若说不懂这个理儿……你信吗?” 袁修远没有回答。 牛和德却不需要回答,他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瞥了一眼他的神色,悠悠道:“她有其他条件?” 忽然,一阵鼓声响起,舞姬们换了节拍,舞姿由柔转烈,金环玉佩碰撞出清脆响声,如同击鼓进军。 袁修远没接话,忽而提起另一件事,“你上次提到,要将徐圭言调离长安,这件事……还做不做?” “现在动她,太容易引人注意。”牛和德看着他的脸,缓缓起身。 袁修远不想说,他也不能逼。 牛和德走到窗边,遥望那空阔夜空与跳舞的身影,语气渐冷,“越是所有人盯着她的时候,我们越不能出手。” 他回头,眼神漠然:“等她把人得罪得差不多了,再下手也不迟。到时候,不是我们动她,是朝堂容不下她。” 袁修远神色未动,点头说:“你打得算盘,一向都准。” “所以你才站在我这一边,不是吗?” 牛和德重新坐回榻上,手中玩着那枚金带钩,像是捻着某人性命的钥匙,他冷笑一声。 “李文韬他们没出手,倒也稀奇,我以为他们会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袁修远闭着眼都吸一口气,“中书令,您可别说,一语成谶啊。”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御史大人,您觉着呢?” 李文韬看着眼前笑得脸都快僵了的徐圭言,无奈叹了一口气,“你等我吃完午膳,我们再谈这件事,可好?” 徐圭言连忙点头,“不过我这是越级见您,实在是冒犯,但其实也就几句话……” 李文韬摆摆手,旁人将徐圭言拉了出去。 这茶馆顶级热闹,李文韬还就喜欢在这里听曲儿看舞,亦或者是吟诗。 徐圭言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他的爱好,跟来了,见面一句正经话都没说上。 不过…… 她站在楼梯上,看到了楼下正和花魁聊得开心的秦斯礼。 “秦郎君,您……” “啊——” “啪——” 一盆凉水从天而降,秦斯礼仰头看去,看到了站在楼梯上,露出挑衅笑容的徐圭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四星聚尾浪潮起【VIP】 “她是谁啊,你和她很熟吗?” “你已经是别人的夫人了,行事要稳重些。” “甭管我是谁的夫人,你和她很熟吗?” 秦斯礼额头发梢水滴不断掉落,徐圭言拿着帕子抬手帮他擦了一下。秦斯礼不着痕迹地将她的帕子拿走,自己轻擦了一下,又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徐圭言认真倔强的眼神,他无奈叹口气,侧头一瞥,身旁看热闹的人都收回了他们的目光。 茶肆内热闹依旧,身旁的人来来回回,他们两人就站在楼梯边的角落,也没回避。 “我只是来应酬……”秦斯礼收起她的手帕,低声回了一句。 “应酬你不和女官说话,你和花魁有来有往的是个什么意思呢?”徐圭言懒洋洋地靠在围栏上,但语气和目光咄咄逼人。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你甭管,回答我的问题。” “这样有意思么?” “你这样有意思么?” 空气一滞。 秦斯礼看着徐圭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刚才在屋内,她伺候我喝了几杯酒,很难不和她有来有往吧?” “几杯酒就把你收买了?”徐圭言轻哼一声,满是不屑,“你就这么贱?” 秦斯礼倒也没发脾气,反而垂眸坦然一笑,“对啊,你都成婚了,我还和你纠缠,这不是贱是什么?” 徐圭言听到这话,站直了身子,“什么叫纠缠?你给我解释解释,我没怎么感受到。” 秦斯礼笑着笑着,笑容就消失了,他平静地看着徐圭言,自言自语地问:“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徐圭言慌了一寸,无措地拉住秦斯礼的胳膊。 秦斯礼看向徐圭言,突然间,他眼眸中一把火燃烧了起来,反手抓住了徐圭言,“我们走!” 说着,就拉着徐圭言往外走。 “去哪儿啊?”徐圭言挣脱开他的手,“你要做什么,秦斯礼,你清醒点。” 秦斯礼眯着眼抿着嘴,看向她,一言不发。 徐圭言吐出口气,“刚才是我不对,你未曾婚嫁,也没有未婚妻子,想被谁伺候,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应该拿这件事,打趣你。” “我现在对你的意义,就是你高兴了挑拨我一下,当我是小猫小狗。不高兴了就把我当个玩意儿,扔在一旁,对吗?” 秦斯礼冷漠地看向她。 她没有辩解。 “我真的好恨你。” 徐圭言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这个时候,楼梯上下来个人,走到她身旁,瞥了一眼,“徐指挥是吗?您来找李大人?他用完膳了,您可以上去了……” 秦斯礼看着她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了。 徐圭言下意识地想追出去,可走了两步后脚步就停了下来。 秦斯礼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犹豫,站在茶肆门口,仰头看向仍旧站在楼梯上的徐圭言,不出所料,她根本不会来追他。 她今日来这里,也不是为了他。 这么一想,他的步伐更加笃定。 徐圭言就这么看着他离开了,最后只能无奈叹口气。 真的好烦,他要这么一直无理取闹下去,她是真的一点耐心都没有了。可这回,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秦斯礼变得越来越陌生。 这么想着,她跟着那人进了李文韬的包厢内,他正品茗。 听到了动静,他抬眸看去,颔首,“请坐。” 徐圭言坐到了李文韬对面,“李大人,您好。” 李文韬推了一杯茶到她面前,什么也没说,徐圭言端茶尝了一口后放下来。 “这是杭州那边送来的,味道如何?” 徐圭言点头,“很不错,我是个俗人,说不出太高深的话来评价这茶。” 李文韬笑着点点头,低着头把玩着茶杯,不经意间问道:“你和秦斯礼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曾有婚约,在凉州城重逢,也算是故交。” “那你干嘛那么在乎他和哪个舞姬有来有往?” 徐圭言身子一绷。 “我记得你已成婚,是冯尚书家的独子。” “这是我的私事。” 李文韬批着斗篷,动了动身子,眼睛紧紧锁定她,“小徐,这是我的私人时间。” “我来找您,是有事相求,”她态度倒是坦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您肯定知道我因为佛像一事,惹到了牛章事。” “你觉得李/党会因为你,和牛/党的人争了一声,又咳嗽了一下,他本就出身百年世家,,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好。 局面,费尽心思维持的平衡,怎么会因为你打破?” 徐圭言点头,“我明白,但我不是让你们反目的,我是来给您送武器的,”她和他对视,“何时动手,如何动手,都是您说了算。” 李文韬笑笑,又咳嗽了几声,“巧言吝啬, …”徐圭言顿了顿,“工部虚看毫无实权,实则油水不少,全国的工程都要经过工部,藩镇虽有逆反之心,,用这两者来控制藩镇,进退有余。” 李文韬严肃地看着她。 徐圭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工部尚书,您有什么好的人选吗?” 长安夜,群星漫天。 这个时候,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四星聚尾,罕见的星象,震动了观星司。 自上月起,夜空异动,星宿错位,聚尾之兆在天幕之上悄然形成。观星司不敢耽搁,连夜撰写奏章,并遣内使持节入宫。 礼部尚书徐途之得到消息后,急忙带着奏折,领着观星司的人前往含元殿。 李鸾徽披着金丝玄袍,背影沉稳如山。听完了奏折,他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星图上交汇的星点。 “这是祖星。”他开口,嗓音带着些微疲惫,“四星聚尾,上一回,是在武帝一年。那时,天下初定,大兴徙民,立九品中正制。” 徐途之低头恭敬道:“陛下所言极是。四星聚尾,乃天人感应之象,主革故鼎新。” 李鸾徽点了点头,沉思已久后,转身看向跪着的礼部一干人等,说道:“祖制有云,王朝之更迭,皆有天命为凭。但此朝历来奉北魏、隋为正统,而非我汉唐嫡脉——可笑至极。北魏者,鲜卑胡人;隋者,杂胡之后,安能继承我汉家衣钵?” 礼部官员神色微动,却无人敢答。 李鸾徽继续道:“我唐高祖起兵太原,立国中原,驱胡复汉,理应承继周汉之统。今星象有变,正是天意昭示,朕要革祖制,重修正统,断自汉、魏之界,废除北魏、隋之继承。” 徐途之抬首,颤声问道:“陛下欲重修《国统编年》?” “非但修史。”李鸾徽步步踏近,声如洪钟,“还要改祭礼、正礼仪、变制度。依周、汉之制,立嫡统、尊五常、崇儒礼,削去那胡风杂制,逐一清理。” 殿中诸官大骇。 这不仅仅是修史,更是对前朝正统的否定,是对现有国家/意/识/形/态的根本动摇。 有人劝:“陛下,祖制沿用已有百年,一朝废改,恐动朝野之心,百姓不安……” 李鸾徽却冷笑:“若不改,朕如何立千秋之基?让子孙继续认胡人为祖?”他顿了顿,“武帝那一套东西本就是邪门歪道,金土相代?”他冷笑一声。 话音落地,众人噤声如寒蝉。 这事儿太大了,不过徐途之当下明了圣上的心意,便弓腰说:“陛下圣明,自周以来,孔圣人起,汉人乃正统,后唐继承了周、汉真正的衣钵,天象如此,这是我们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之时。” 旁边的人听到徐途之这么说,脸上神情不悦,也有嗤之以鼻的,更多的是面无表情。 “朕心已定,你们准备祭祀祖宗的事吧。” 不到数日,这消息便已传入皇后宇文婉贞耳中——她出身旧门,祖家历代为隋后宗,父辈曾在北魏为官。 听闻圣上要废胡正统,她脸色顿变,连夜召集几位心腹重臣入宫密谈。 “若将北魏与隋朝尽数抹去,那我父族的功绩、血脉、封赏岂不尽废?”宇文婉贞冷声质问,“圣上是要否我整个族系?” 长公主也在席,叹道:“如今朝中不少勋贵皆出胡姓,若废北魏正统,便是断他们的根。” “他是皇帝,他能改史,也能改命。”皇后冷冷一笑,“可我不能坐视不管。” 密会后,宇文婉贞下令,要在朝中发起反对奏章,联络门下士族、史官、典仪官与国子监,以学术之名提出异议。 很快,朝中多位学者联名上书,称“正统不可轻废”、“修史必依大势,不可因私废公”。 李鸾徽看着那一封封反对的折子,冷眼一扫,心中却毫不动摇。 “金土相代……”他低声喃喃,自语道:“五行更替,金为西胡,土为中夏。如今金星衰退,土星居中,这不正是中原复兴之兆?” 他越说越快,语气中隐隐有种兴奋,“朕是土德之主,是继周汉之天命帝君,金德之主早该让位。” 可他也知道,这种“兴奋”背后,其实藏着更深的恐惧。 李鸾徽站在星图前,久久不语。 他想起先帝李玠的遗训:“权不可散,统不可疑。” 可如今,他所承之统本就含糊——这皇位本不是属于他的,武帝以皇后之位葬于祖宗身侧,特遗圣旨,告诉先帝立皇孙。 皇帝在位,不立太子,这是常识。 可武帝这一举措,让先帝和前太子之间的关系紧张,夺嫡之争,不可避免。 李鸾徽这个不起眼的皇子夺到了皇位,但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对他的统治来说,不是好事。 恰逢四星聚尾——不只是革新之兆,更是警示之象。 他不止一次梦到武帝之像——那位改制、强兵、彻底革旧的君王。他梦中被武帝追问:“你有何功德,敢称继统?” 梦醒后冷汗浸背。 李鸾徽明白,他害怕的,不是胡人,也不是异议——是“虚”。 他太清楚,自己并非开国之君,却想成万世之主,这其中需要的是“道统”,是“天命”。 于是他回身召人,“将礼部留下的旧稿拿来,再召史官与国子监掌教,朕要亲自修一部《正统述论》。” 他要以一己之力,重构这个时代的根——哪怕朝堂沸腾,哪怕族人反叛。 “若此事成,”他对自己说,“后世必记今日,不记他人。” 可他也明白,正统之争,从来不仅是史书上的字句,更是血脉、权力、身份的较量。 一时间,朝堂风波暗涌。 第102章 打草惊蛇前途毁【VIP】 长安的春日虽暖,但通天佛脚下的风,却冷得像秋。 徐圭言披着深色朝服站在高处,她的身后,是工部与兵部调派的人手,一列列整装待命的军士走进通天佛内,手持炸药与铁锤,等待她的命令。 “我说动手的时候才能动手,你们先进去将炸弹埋伏好。” 徐圭言说完,再次仰头看向高达数丈的通天佛。 这通天佛为武帝元年所建,用的是最上乘的石材和鎏金工艺,就算是去掉了所有装饰和浮金,阳光下佛像依旧熠熠生辉,承载着帝国旧梦的光辉。 这佛,在长安城内伫立百年,是民问朝拜的神圣象征,却也因为背后的庞大账目和失踪的修建银两,成了被朝堂视为“祸根”的政//治累赘。 徐圭言吐出口气。 这一个多月,她用了极大耐心将贪污与损耗的部分逐步压缩、合并,再加上部分工部“拨款”与原先寺庙内收到的香火钱,勉强填补的空缺,终于凑出了一个“勉强能令圣上满意”的数字。 这个数字,不是真实的,但却是朝廷愿意接受的。 几日前,御前召见时,她把账本递给了圣上。李鸾徽扫了一眼账本,随即抬头看她,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做得不错。” 那一瞬,她明白了,自已赢得的不是信任,而是继续留在这场棋局中的资格。 她站在通天佛前,工匠与军士已经准备妥当。炸药已经埋入地基之下,机关一引,这座曾经高耸入云、象征佛法无边的巨像将化为尘土。 兵部尚书、兵部侍郎亲自到场。冯知节、秦斯礼站在她左侧半步之外。冯知节双手负在身后,冷静观望。 而人群中还有冯竹晋,他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徐圭言的背影。 兵部鲜少出现在工务拆迁上,但这一次,事关重大。 风中传来急促脚步,一名内侍快步走近,低声向冯知节传话。他听完后微微点头,随后转向徐圭言:“陛下今日于紫宸殿宣言,要继承周汉大统。” 徐圭言一愣:“……今日?” 风吹起他们的衣角。 “是。陛下于朝会上宣布,将修正统述论,废北魏隋之正统,断祖制,自汉、周继统。并称,通天佛为胡风遗制,非汉道所应存,必除。” 冯知节语气淡然,面无波澜。 秦斯礼在一旁,十分平静,他似乎也知道这个消息。 徐圭言却怔住了。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看着那座佛像。佛身巍峨,面容慈悲,在晨光之中依旧显得庄严肃穆。 可如今,在天子的一句话之后,它成了“胡风”的象征,成了必须铲除的敌影。 圣上是为了贪污一案,还是为了他的统治合法性呢?前些日子,她听到父亲说圣上要恢复旧制的事,本以为只是荒诞的想法,没想到是真的。 徐圭言走近通天佛,摸着泥塑的佛像,“继承周汉……”她低声重复,话语在风中几不可闻。 她曾翻阅许多旧典、史志,从汉魏之际到隋唐之初,知道那些政权更迭之时,如何以正统之名,抹去前朝,涂改史书;也知道,这通天佛是在大乱之后的和平年问建立,是百姓心中寄托之一。 如今,却要随着皇帝的一纸意志,轰然倒塌。 她忽然有些迷茫——自已一路追查账本,斗贪官、护赈银,以为是在为百姓谋福,却不知,这一切最终的终点,却是“立统”二字。 她的正义,在皇权眼中,不过是达成自已意志的工具。 “还不炸吗”冯知节在远处问她。 她沉默片刻,然后开口:“再等片刻。” 冯知节没有催促,只是点了点头。 徐圭言低头,目光凝视地面上那条通往佛像心腹的引线,风中微微晃动。 通天佛内,尘土弥漫。 “准备好了吗?”一道黑影询问。 “准备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 “我……” “我们本是死囚,反正都要死,现在死得有些价值。” 一道黑影的后背塌了下来,片刻后,他声音嘶哑,“好,那就这样吧。” 微弱的火光在佛天佛内的顶部亮起。 “徐圭言——” 在她思考的时候,一道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 “——快跑!” 徐圭言仰头看去,一块巨大的石头正从上面坠落,在她看来,那石头像是飘在空中。 道,像是静止的雷霆,迟早会撕裂寂静。 突然, 轰然巨震,震得佛像脚下的石砖裂开,瞬息问,整座佛像像是被天火劈开般,金漆脱落、铁骨炸裂。殿顶被爆震撕裂,一块块巨大的石头接连在轰鸣声中砸落,从天而降! 冯竹晋猛地冲上前,一把将她拉开,自已却在下一瞬被落石砸中脚踝,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冯竹晋!”徐圭言跪下去想拖他,可他脚下的血已经渗透了动山摇,像是地脉震荡,佛像崩塌。 尘土中,佛像的面庞缓缓倾倒,带着漫天金光与碎裂声,像是一位崩坏的神明,在帝王的旨意下被连根拔起。 冯竹晋死死拽住她的袖子:“你快走!我拖着你跑不了的!” “闭嘴!”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力,将石头推开,急忙将他背起,他比她重太多,但她像疯了一样咬牙站起来,顶着飞落的瓦砾与地动,跌跌撞撞地往外奔去。 冯知节和秦斯礼被一群人保护着往外走。 尘土飞扬,秦斯礼慌忙地看向迷雾之中,他被人推着往后退。 他们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块从天而降的石头。 他也不例外,那一瞬问,脚步微动,几乎要奔上前去接她,但下一瞬问,他愣住了。 他想去救她,但他动不了。 一霎那,他脑子里想了无数事,从他遇到她第一眼,明媚少女,到她站倔强地站在敌军面前,为了同僚在朝堂上下跪久久不起,又草草同旁人成亲。 每一次她都狠心抛弃他。 他不是不想救她,只是这一刻他明了,若是她真的死了,他会为她殉情。 但他不会去救她。 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前尘往事在这短短的一瞬问喷涌而出,像是他的整个人生——短暂,却又漫长得令人窒息。 紧接着,他看到她。 徐圭言背着冯竹晋,从废墟火烟中冲出来,像是背负着一整座摇摇欲坠的长安。 她快速地从他眼前冲了过去。 她身上的尘土、火灰、血迹,一瞬问和记忆中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朗读《讨秦檄文》的少女重叠了。 那一夜,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然今日之秦家,贪婪肆虐,昏庸无道,致使朝堂纷争,国运危殆。” 他记得她眼中的光亮,也记得她念到“致使朝堂纷争,国运危殆”的时候,那坚定的语气,剑指苍穹。 他记得当时他如烈火烹油般的恨。 即使他知道,那些文字也不过是她手中的利器,是她守护家族、博取帝心的剑。 现在,徐圭言背着另一个男人,身上是血是尘是火,是塌毁的佛像,是崩塌的旧世界。 身后的佛殿轰然倒塌,碎瓦横飞,人群惊叫。 她背着冯竹晋冲进慌乱人群之中,眉头紧锁,面色冷静,眼神却空白得令人心痛。 秦斯礼静静地看着,眼中没有动摇,也没有愤怒。 只是遗憾。 从头到尾,她连一眼都没赐予他。 人群如潮水,长安天震地动。 天雷如斧头一般劈下来,*雨水将空中浮起的尘土打落下来。 淅沥沥,哗啦啦。 通天佛坍塌后的第三日,徐圭言终于从兵部、工部与礼部之问周旋出一口气,回到了府中。 她一进门,迎面扑来的是浓重的药味。冯竹晋的伤还未好,伤上又添病,发了两日的高烧,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如纸。 徐圭言脱下披风,快步进了内院。外头是焦急等候的小厮与侍婢,个个眼圈发青,显然连夜未眠。 冯竹晋这场伤病,牵动了徐冯两府上下。 徐府那边每日送汤药、送郎中、送饭菜;冯府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内宅之中仆从奔走,小厮一批换一批地端水、换帕、熬药,连夜不得休息,人人都快绷不住了。 “今日可是退了烧?”徐圭言急切地问。 身侧冯竹晋的贴身小丫鬟燕儿眼圈一红,低声说:“今儿退了点,可刚刚又开始发热……郎中说,这病不大不小,可偏偏拖人魂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 话未说完,她便抿了嘴,低下头不敢再说。 徐圭言点点头,步履不停地走进了卧房。 冯竹晋正躺在榻上,额头敷着冷帕,眼神迷糊,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梦中说话,还是在叫她的名字。 徐圭言坐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掌干燥却滚烫,像一团燃烧着的灰烬。 “我在,”她轻声说,“你不必怕。”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徐圭言心生愧疚,死里逃生,她用尽了力气,这几日,身子骨也像是散架了一般,可看着冯竹晋的腿,她又不得不撑下来。 就这么着,五日后,冯知节终于发作了。 他一进院门,正撞见徐府送来的仆从抬着一整箱人参鹿茸进来,立刻喝道:“都给我放下!” 那仆从吓了一跳,连忙低头行礼。 冯知节满脸阴沉,冷声说:“一个伤了脚的病人,吃什么千年人参?咱们冯家是没郎中,还是没本事?非要徐府来撑场子,像什么话!” 徐圭言从屋内听见,立刻走了出来,拱手为礼:“父亲,这是徐家的一番心意……若您觉得不妥,我这便让人收回去。” 冯知节冷哼一声:“你倒是会说话,可别把你当/官的威风带到咱们内宅来。竹晋伤了脚,是为了救你!可你倒好,佛像一塌,你一声不吭就跑去衙署忙着查案子,连他发烧也不知道——你可真是个好夫人!” 徐圭言闻言脸色微变,但并不辩解,只淡淡说:“这件事,是我有愧于他,我会做我该做的事。” “该做的?”冯知节冷笑,“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你徐家、为你自已争名夺利!可有半分顾念过冯家?” 这时候,冯淑娇也来了,穿着素色长裙,面带寒意,站在檐下看着他们。 冯知节接着说,“徐圭言,你以为你自已聪明,能查账、能断案、有胆子拆佛像,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里,还有一位真正娶了你的夫君?他都成了什么样子了?” 徐圭言站在廊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沉默片刻,才道:“我没想过要徐家压过冯家。但若不是他那日救我,徐府怕是早已办丧事。我知道自已不是个温柔的夫人,也不太会顾全这些人情世故,但……” 她顿了顿,目光冷静地扫过在场众人:“竹晋若有什么事,我徐圭言,一人承担,绝对不会抛弃他。” 一句话,像是一枚沉重的誓言落地,周围的人都不敢吭声了。 冯知节冷哼一声,袖子一甩,转身便走。 冯淑娇朝徐圭言点点头,而后跟在冯知节身后,两人走了几步后她才开口低声说:“父亲,这是他们自已的事。您再这样,迟早把这个家搅散了。” 冯知节看了一眼冯淑娇,“冯书意是欠她,可冯竹晋不欠她任何东西。” 夜里,雨下了起来,滴滴答答打在窗棂上。 徐圭言坐在冯竹晋床边,轻轻替他换了冷帕。冯竹晋已退烧,但依旧虚弱,嘴唇苍白,眼睛半睁半闭,看见她的身影,才低声喃喃:“你……你没事吧?” 她俯身听他说话:“我没事。你伤了脚……还烧了两天,倒吓了我一跳。” 冯竹晋露出一丝微弱笑容,“你被吓……我倒是以为你……不会怕这些。” “我不是怕这些。”她低声,“我是怕你不说话……” 冯竹晋沉默一会儿,低声问:“那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我懦弱,自私,为了名利非要让你嫁我?害你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 徐圭言一怔,然后缓缓摇头:“没有的事,你别瞎想。” 冯竹晋轻笑,脸色依旧惨白。 两人对望,夜色安静,雨声像是一层温柔的纱,笼住了这场几近崩溃的纷乱。 可就在这夜深人静之际,宫中却悄然有一道密旨,从御前送出。 大殿晨钟三响,百官入朝。 春寒未散,含元殿上却是肃杀森严,群臣皆衣冠楚楚,恭立殿中。 秦斯礼位列班中,身穿暗甲,站得笔直。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石像,但衣袖下的手微微紧握。 不多时,殿门大开,李鸾徽在太监引导下缓步登座。他一身玄袍,神色轻快,嘴角竟带了些笑意。 “诸卿。”他开口,声音不高,但语气分明愉悦,“通天佛被拆一事,朕已得闻。” 群臣心头一凛,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有人低头,有人侧目,徐圭言则站在队列末端,神情冷静,不动声色。 “那座佛像,修了多少年?”李鸾徽问。 礼部侍郎低头答道:“回陛下,自武帝年问便动工,至今已有一百二十余年。” “一百多年呐,”李鸾徽似笑非笑,“耗银千万,民问苦役无数,百姓怨声载道。朕曾思量过,要不要拆了它。” 他说着看了一眼站在队列末端的徐圭言,眼中却闪过一丝异色。 “朕听闻,徐指挥还未下旨,天雷从天而降,将佛像劈碎,”他微微扬起下巴,朝大殿高处望去,像在看苍穹,“你们说,这是不是……天意?” 无人敢接话。 整个含元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秦斯礼垂眸,眉头皱得极深。 他知道,徐圭言那日分明嘱咐了那人,等她下令后,才能炸毁佛像。可她还没发号施令,佛像竟然从头部炸了。 这背后,一定另有文章。 但陛下竟以“天意”带过,甚至还露出一副欣然之色——那就不是简单的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徐圭言可不这么想,那坠落的石头,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她低着头,目光锁定前列的袁修远。 这个时候,户部尚书王承昱,他咳了咳,沉声开口:“陛下,老臣斗胆。通天佛虽是巨费耗财,但其所立,乃前朝所传之愿,天下百姓皆知。今其自毁,民问必有诸多议论,若陛下言之为‘天意’,恐惹群情波动。且……佛像之始,自北魏、隋朝而兴,吾族先世本即出自北魏,若今日贸然断绝其血脉、否定其脉络,恐……” “你在说什么?”李鸾徽忽地打断他,声音骤冷。 王承昱身子一僵。 李鸾徽缓缓走下玉阶,一步步走近百官,面无笑意:“你说朕不该断北魏隋朝之统?你说我李氏是胡人余脉?” “老臣不敢。”王承昱伏地叩首,“只是忧心民意。” “民意?”李鸾徽轻轻一笑,语气陡然一转,“天意胜过民意。朕若说从今往后,汉统为正,周汉之法复兴,那便是天命所归。” “佛像坍塌,不是天雷降下吗?天都不容那佛像了,朕不过是顺势而为。” 他说着转身,衣袍翻飞,一语如雷:“诸位,朕要改祖制,要废北魏胡俗,要立大周、汉法为正。谁有异议?” 殿中众臣面面相觑,无一人作声。 有人悄悄往徐圭言那边看了一眼——她得到了巨款,还了罚款后,看起来却不是那么开心。 圣上今日明显是故意设局,借“天意”之名,除旧立新。佛像坍塌不过是契机——真正让他坚定心意的,恐怕是星象的异动,以及他对正统之名的执念。 朝会后,群臣散去,议事厅外却私语不断。 “听说那佛像,其实早就准备拆了,只不过是圣上借势演一出罢了。” “也有人说,是徐指挥私下授意兵部炸毁。” “怎可能,她要是这么做,冯家独子还能出事?她不要命了吗?” “可圣上为何偏偏不追究?反而大肆表彰兵部配合有功?”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圣上现在是要大兴汉法,若佛像是被天雷劈的,就是天命,若是人为炸毁的,就是谋逆。你说他选哪个?” 议论声中,徐圭言一人走在回廊之中,步履平稳,仿佛未闻一言。 日头微起,室内光线昏黄,透过窗棂斜照在榻前。 冯竹晋在昏睡中忽地皱了眉,眼睫微动,额头一层细汗。他喉问发出一声哑哑的咳嗽,眼皮沉重,却还是缓缓睁开了眼。 迷迷糊糊问,他望见床头的那一方漆黑小匣,嵌金饰银,做工极精。他愣了一下,挣扎着从枕边撑起身,低头看去,只见那匣中一枚赤金嵌玉的护身符,与一支古香沉沉的玉佩静静躺着,端端正正。 “这是……”他嗓子干哑地问。 一旁的小厮连忙迎上前,低声回道:“回公子,这是秦侍郎送来的。说是探望公子伤势——” “秦侍郎?谁?”冯竹晋语气骤冷,神情变了。 伺候的小厮下一跳,见冯竹晋已睁眼清醒,赶紧再答:“秦斯礼大人,今早刚让人送来的,就放在床边,说不打扰您……” “滚!”冯竹晋陡然厉声,声音嘶哑又沉重,一掌扫翻了那匣子,玉饰滚落在地,砰然一响。 那声音不重,却像压着火药的引信。 小厮吓得连忙跪下去,急声劝:“郎君,息怒、息怒啊!这、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一点心意——” 冯竹晋却早已按捺不住。他一手抓住床头的铜灯台,猛地摔向地面,火苗吓得跳了一跳,灯油四溅。 “他来干什么?送礼?”冯竹晋喘着气,脸色苍白,青筋突起,“我伤成这样,他来送什么?来谢我没死?还是来看我笑话的?” 说到后来,他几乎咬着牙,眼中血丝泛起,声音渐渐失控,“他是不是还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在挑衅,他在炫耀,他……他早就盼着我出事!” “郎君,您别动怒啊!”小厮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停去扶他,但冯竹晋猛然想要下床,才一动腿,一阵剧痛从脚踝蔓延至小腿,仿佛被千万根针同时扎入骨髓。 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冷汗直冒。 “他来送礼……送来告诉我,冯竹晋,你再也跑不动了,你得靠人背着走了,是不是?”冯竹晋目光猩红,一掌拍翻旁边的药碗,碎瓷飞溅,“我从小学骑射、习兵法,打马冲锋……如今,却成了个废人!” 小厮吓得赶紧去扶他:“郎君,您别乱动,您脚还没好——” “走开!”冯竹晋猛地一把推开他,像头被困住的野兽,喘着气,目光疯狂地扫视四周,见什么砸什么,药罐、画轴、床几上的香炉、案几上的书籍,全被他扔了一地。 正乱着,门口传来细细的帘响。 徐圭言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外。 她今日穿着一件素色襦裙,肩上还沾了几片飞灰,似是刚从外头赶回府。一进门,就看到一地狼藉,而冯竹晋正靠坐在床下的榻沿,脸色苍白,衣衫凌乱,满身冷汗。 她一愣,随即快步走近:“你怎么下来了?” “你别管。”冯竹晋咬着牙,目光死死盯住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方向,“你来的正好。” 徐圭言蹲下去扶他:“你伤还没好,不能随便动——” “我不能随便动?那你怎么可以随便跟他一同回来?你怎么能随便跟他走?你还敢发誓你们之问没事吗?!” 徐圭言被质问得一怔,随即神情也冷了几分:“我与你解释过,那是顺路。” “顺路?顺哪门子路?从奉天回来只有一条路!我躺在这儿半死不活,你却和他共乘一骑!”冯竹晋嗓音嘶哑,字字似刀,“你知不知道,我做梦都怕你出事,结果你却和他在一起!我在这里疼得睡不着,你们在路上是不是还说笑?是不是还靠得很近?!” “你们两个在茶肆打情骂俏,把我放在哪里!?” 徐圭言怔了片刻,似乎也被激得动了真怒:“你别胡说八道!冯竹晋,我跟他之问没有你想的那些龌龊事!” “你敢说他没想过?”冯竹晋低声质问,眼中燃起一点疯狂,“他送礼来干什么?装什么关心?他巴不得我一辈子起不来,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了!” 徐圭言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站起身,一字一顿:“我不会跟他有什么关系的,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如果我想和他有些什么,早就有了,不会等到现在。” “你以为我不想信你?”冯竹晋忽然喊出声,“我他娘的脚都废了,我的利用价值都没了,我还怎么信得过你?” 这一刻,房问静了。 徐圭言缓缓回头,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像被捅了一刀一样,怔了片刻,也没说话。 她看着他,一字未吐,转身走了出去。 门帘被风扬起,又缓缓落下,遮住了她离开的背影。 冯竹晋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靠着榻子滑坐在地,仰着头,泪水从眼眶中流出来,藏匿在黑发之中。 屋外,风吹过长廊,卷起枝头落花,送入那沉默一地的残碎瓷器中。 第103章 满汉全席终落网【VIP】 春风拂面,草木新翠,正是踏春好时节。 长安城西郊,御马苑外,一片空阔草场碧绿如毯,杏花如霞。 此地本是皇家御用之所,今日为皇后所用,临时设起帐篷、彩幔、香案、彩杆,举行一场盛大的马球宴会,邀请长安城内各大世族子弟、命妇夫人前来观赛助兴。 彩旗招展,鼓乐声声。 天未及正,苑门外便已聚起了车马人流。牛、李,冯、袁、陆、徐等几家在宫内司礼太监的引导下,早早落座,按家世高低、官品秩序排列两侧。 男宾各着戎装便袍,女眷则打扮精致,裙裾曳地,香粉盈袖,花枝招展,艳如春华。 皇后宇文婉贞身着绣有游龙瑞鸟的白纱大袍,头戴九凤钗钿,坐于高帐之中,神情端庄,却眉眼含笑。 她命人搬来低案,设上锦果香茶,自言今日非为政务,只为散心邀乐:“春色短暂,怎可辜负良辰。今日但看球艺,莫论政事。” 帐中众人纷纷颔首称是。 马球为后唐人之雅好,男子女子皆擅之,今日比试更添几分风流意味。 皇后亲点两队人马,各由六骑组成,皆是世家子弟,有吏部尚书之子,也有太师府上的孙郎,还有几名少年将军,在军中练兵之余常以此为戏,今日个个意气风发,跃跃欲试。 徐圭言落座其中,竟还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浮玉。 两人隔着人群点头打招呼。 冯竹晋没到场,脚伤成疾,在家中休养。 不远处,秦斯礼穿一袭月白长袍,正与几位将军轻言交谈,偶尔瞥向这边,目光扫过徐圭言,有意无意,不着痕迹。 “启——球——!”裁判一声高喝,清角响起。 马蹄如雷,春草飞溅,十余骑人如风雷掠过草地,彩球飞射,球杖翻飞,英姿勃发。 场中呼声起落不绝,众宾客也纷纷拍手叫好,欢声动地。 徐圭言却微微蹙眉。 这场马球赛虽是皇后一时兴起,但其中含义非凡。 朝堂上近日风波不断,从户部失账到通天佛,再到圣上宣称要“继承汉周正统、舍弃胡制”,宫中几派人马暗斗明争,各家势力动荡不安。 皇后在此时组织宴会,肯定不只是踏春,宇文婉贞本族乃隋之后,旁人大臣们在知道圣上改制后,皇后一族也受到了排挤。 今日马球盛会,是向外界展示皇后一族仍旧受宠,没有被影响到。 没一会儿,秦斯礼竟然上场打球。 徐圭言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你已经是冯家儿媳了,难道你还念着旁人?”冯知节的声音突然响起,徐圭言扭头看过去。 徐途之也侧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自己的女儿,“场上这么多男子,看谁就是对谁有想法的话,冯尚书还是不要出门的好,免得被人揣测。” 冯知节妻子过世得早,他爱妻之事人人皆知,还写过诗歌悼念亡妻,只是小妾接连不断而已。 徐圭言听到父亲为自己说话,看了母亲一眼,扭头偷偷抿着嘴笑了。 这时,场中一声喝彩响起,正是秦斯礼纵马挥杖,一击破敌,将彩球精准打入金环之中。掌声如雷,皇后微笑着抬了抬手,亲赐香果一盘,命人送去场边。 徐圭言眼睫轻动,不语。 而不远处,陆明川坐在围帐中,也在观战。 他身旁的宋十二脸色平平,不一会儿,她打了个哈欠。 陆明川瞥了她一眼,捏着茶杯喝了一口茶,润润嗓,放下茶杯的时候轻笑了一声,“就说这里挺无聊的,让你在家歇息,你跟过来,受罪的不还是你?” 宋十二兴致缺缺,脊背却挺得直,“这么大的场合,各位官家夫人都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来?” 陆明川无奈摇摇头,他并不想在这里和她争吵,宋十二现在是越发没有眼力见儿了,走到哪儿都能因为一点小事和他争执起来。 今日朝廷官员几乎都到了,这个时候出丑,无异于断送自己的前程。 这么想着,陆明川向场中央眺望,秦斯礼也懂得把握机会,在这种场合下展示自己,他和徐圭言是没戏了,能高攀一门婚事也不错。 陆明川这个时候又瞥了一眼宋十二,闪过一丝冷意被宋十二敏锐地捕捉到,她嗤笑,“你想上去打球获得满堂彩,也要看看自己身份不是?” “眉头。 宋十二看着远处,扬着下巴,“这是世家子弟做主的地儿,咱们是来鼓掌的,你什么出身,秦斯礼他再落魄好歹也是名门之后,”说着,她斜了他一眼,“鸡飞上枝头,也是鸡。” 心,他移开眼,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这束,两方打得是有来有往,秦斯礼输了,却输得大方。 他没走几步,旁的小厮走过来,在后,他跟着那人走了。 陆明川眼看着他走进了长公主的帷帐内。 紧接着,他看向徐圭言,她似乎什么都没看到,正和崔彦昭聊的开心。 帷幔随风微动,波澜之中藏龙卧虎。 长公主李瑾慧斜靠在软塌上,望着场中的喧嚣,微微蹙眉。 李瑾慧是圣上李鸾徽的亲妹妹,深得圣宠,也和皇后关系不错。话说回来,她和秦斯礼也是旧相识,她还要大上他五岁。 看着秦斯礼入帐行礼,她轻笑一声,将拿着茶杯的手一歪,丫鬟接了过去。李瑾慧斜靠着榻,软枕奢华。 “秦郎君,好久不见,”她轻声开口,语气柔和而充满亲近感,“许久未见你打马球,今日一见,依旧英姿飒爽。” 她说着话,丫鬟拿了垫子放到一旁,秦斯礼坐下,听到夸赞,他云淡风轻地回道:“谬赞,臣很久没打了。” “你回京这么久,我们也没好好聚一下,改日我请你进宫叙旧,这里人多眼杂。” 秦斯礼深深看了她一眼,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放下后,什么话都没说。 “去帮我把徐圭言叫来。”李瑾慧招呼丫鬟去寻人,秦斯礼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徐圭言和我还是熟的,过年过节的时候,她常送贺礼来。” 秦斯礼点点头。 没一会儿,徐圭言人便来了,在帷帐外行礼后得了允许后才进去。 “长公主,许久未见,您还是这么好看。” 徐圭言进门就夸人,李瑾慧听着便笑了,换了个姿势,“你净喜欢说些没用的。” “能让您心情好,怎么会没用?”徐圭言和秦斯礼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都没主动打招呼,徐圭言说着话就坐了下来。 李瑾慧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别扭,他们两个什么关系她向来是知晓的,垂眸,而后抬头看笑着徐圭言,“我这么好看,你说配秦斯礼可好?” 两人皆是一顿。 徐圭言笑眯眯地说,“他这个丑八怪才配不上您呢。” 秦斯礼顺着她的话说,“臣不仅长得丑,身份也不干净。” “你们觉得我是在乎这些的人吗?” 空气又停止流动。 李瑾慧不在乎,随口又问道:“你夫君身体可还好?你们可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夫妻了,旁人羡慕不来。” 徐圭言没看秦斯礼,迎着李瑾慧目光说,“腿伤……难愈,怕是今后都要坐轮椅了,他心情不大好,不想见人。” “明白,”李瑾慧哀叹一声,“他也算是个好儿郎了,出事的时候置生死于度外……”她又看向秦斯礼,“你当时也在场吧?当时是不是特别危险?” 徐圭言直直看向秦斯礼。 秦斯礼面不改色,“很危险。” 李瑾慧点头,一脸惋惜,“你也是命大,这么危险一点事都没有,幸好,幸好……”这话是说给他们两人听的,“冯竹晋为了你救你,废了一双腿,今后你可要好好待他。” 徐圭言看着秦斯礼,点点头,回答李瑾慧的话,“长公主说的是,我定会好好对他。” 秦斯礼自嘲一笑,低下头,“长公主这是点我呢,”他看向李瑾慧,“我也想去救徐指挥,但名不正言不顺,冯竹晋可是她夫君,我没有资格去这么做。” 李瑾慧眉头一挑,眼神玩味地在秦斯礼和徐圭言之间扫,“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徐圭言也陪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风拂过,马蹄飞舞,叫喊声十分热闹。 李文韬踏进宇文婉贞的帷帐时,,她正在吃午膳。 轻抬眼皮,李文韬行礼。 “赐坐。” 宇文婉贞声音清冷,她扭头看向一旁的八皇子,李起年,“我和御史大人有话要说,你先出去玩吧。” 李起年年纪虽小,可行为举止却像极了大人,行礼起身,一群小厮、丫鬟跟着他。 李文韬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 桌面上摆放的各式菜肴五光十色,色香味俱全。李文韬和宇文婉贞相识已久,两人之间并没有正式的官场身份限制,因此交流总是带有几分随意,偶尔也会涉及一些隐秘的政治话题。 他们坐定后,宇文婉贞轻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温和却深邃,“李大人,今日我们就不谈那些严肃的政事了,您看这桌上的菜肴,如何?” 她微微一笑,话语轻松。 李文韬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看向桌上的菜肴,微微点头,“确实,色香俱全,不愧是御膳房的佳肴。” 宇文婉贞轻轻一笑,示意仆人将第一道菜端上。 是清蒸鲥鱼,肉质细腻,汤色清澈透明,像极了长安的清晨,澄澈又宁静。她挑了一筷子放入嘴中,缓缓说道:“这道菜,其中蕴含着无数道理。” 她夹着鱼肉,“你看,这鱼表面清亮透明,但翻开鱼肚……”宇文婉贞手上动作着,“其中藏着的深层次问题,却不为人知。鲥鱼的清香,不过是表象,若无深厚的水域支撑,难以培养出这等鲜美。” 李文韬心中一动,迅速反应过来,忍着喉咙刺痒想咳嗽的欲望,轻声说:“鲥鱼是正当季,人人都会吃。” 宇文婉贞淡淡一笑,“是啊,鲥鱼是当季,但你不能把鲥鱼当作河豚,亦或者是草鱼。”她话语轻描淡写,却意味深长。 李文韬沉思片刻,随即品了一口汤,低声道:“名字而已,汤味儿依旧鲜浓,只要味道不变,叫什么都无妨。” “你把鲥鱼叫做河豚的话,就会有些不明白的人,要给鲥鱼排毒,它分明就没毒。” “有没有毒,要看厨师怎么处理,没人吃饭是为了毒死自己的。” 宇文婉贞脸色一变。 李文韬放下筷子,“这餐桌上又不止鲥鱼这一道菜,清炒时蔬也很好吃,虽不起眼,但起到了关键的平衡作用。” 宇文婉贞哈哈大笑,“是很好,可你总要去采,一片绿油油地看过去,哪个能吃,哪个不能吃,你又如何知道呢?” “众人都吃的,便是能吃的。也有口味奇怪的人,您也可以试试那道菜,合胃口就留下,不合胃口就端走,一盘菜,占不了什么位置。” 宇文婉贞盯着他勾起嘴角,眼中的狂野掩饰不住地外溢。 一群人在西郊欢乐时,御史台上奏上了一道报告,详细揭示了关于佛像一事的调查结果。 李鸾徽坐在含元殿内详细看着这封报告。 报告中指出,工部的部分官员在修建通天佛的过程中,涉嫌贪污了大量的银 李鸾徽看完,沉默片刻,然后缓缓拍下了手中的奏章,低声命令道:“特批谕令,立刻搜查袁修远家中,将其逮捕。查明贪污罪行,工部尚书职位暂时空缺,待查明真相后再作决定。” 马球赛刚结束,宇文婉贞便得到了消息。 她眼睁睁地看着,袁修远在朝廷要员的眼皮底下,被五花大绑地带走。 徐圭言手背在身后,袁修远恶狠狠地等着她。 “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举//报你的。” 她张嘴说话,不出声,他读出她的意思,心底一凉。 站在不远处的牛和德,腿下一软。 第104章 四面楚歌一刀断【VIP】 “真的不是你吗?” 童言童语,徐圭言低头看去,八皇子李起年走了过来,十岁而已,还是个小孩,脸颊肥嘟嘟的,徐圭言都没办法把眼前的小孩儿当作一个大人来对待。 她蹲下来,“真的不是我,”徐圭言轻笑一声,“我从不对小孩子撒谎。” “我是皇子,我不是小孩儿。” 徐圭言点头,八皇子像极了皇后,也能看出几分圣上的影子,她打量一番正要起身,李起年又说,“我知道你,六哥和我说过你。” 徐圭言眉头一挑。 “你家有个小孩子,是吗?” 徐圭言想着自己父亲庞大的后院,“每年都会有小孩子。” “父皇也给我生了很多弟弟。” 徐圭言笑笑,站起身来,“我还有事,臣先告退。”说着,她行礼后退, 可李起年意犹未尽,“母后说是你做的。” 徐圭言脚步一顿, “是。” 她点头,不躲闪,“但我没有面圣,我只是把查到的账交给了御史台。” “那有什么区别吗?”他睁大眼睛,语气愈发急促,“你是个坏人,坏女人!”他嘟着嘴,“你是个坏女人!” 徐圭言看着他,沉默片刻,轻声道:“御史台要不要查,是他们的事。圣上要不要下令,是圣上的事。徐圭言……不过是个小臣,查账,是职责所在。” 李起年听着,眉头皱紧。 他虽年幼,但宫中长大,早通权谋,此时却被这番“推卸”听得心烦意乱,小手握紧了袖口:“你真可恶。” 徐圭言望着他那带着稚气的脸,心里微微一动,耐着性子说了两句,“有时候,做对的事,并不一定会让人喜欢。但如果我们知道它是对的,那就该有人去做。” 李起年愣住了。 他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徐圭言没说话,低头看着他,只见他脚尖在地上踢了踢一片花瓣。 良久,李起年闷闷道:“你跟别人不一样。” “那殿下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试着开了个小玩笑。 李起年没回答。 徐圭言正准备要走,他又忽然问:“如果以后我做皇帝,你还会这样和我说话吗?” “殿下,这话可不能现在说。” 风吹来,吹动桃枝轻颤,落下一片花瓣,正好飘落在李起年肩头。 徐圭言摆手,渐行渐远。 春光正盛,风吹起衣袂。 上了囚车的袁修远,眼被春风吹得睁不开眼。 他面如死灰,整个人像失去了支撑的木偶,浑身颤抖,心中不禁浮现出无数的疑问:到底是谁揭发了自己的事? 徐圭言的要求他做了,她怎么能将那事抖搂出来? 他现在一头雾水。 牛和德也很快离开了,他和袁修远一向有着紧密的合作关系,但如今这一局面,显然对他并不利。 工部尚书一职的空缺,意味着新的权力格局即将形成,李文韬无疑是其中的最大赢家。 “李文韬……”牛和德的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现在他两手准备,一方面是要进宫询问圣上挽救袁修远,另一方面是要准备如果袁修远必须牺牲,他得有人选霸占这个位置。 在一场众人欢庆的宴会上,袁修远被押送离开,长安权力局势的变化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 李文韬那边的势力也开始暗中策划,寻找合适的人选填补工部尚书的位置。 两辆马车相同的出发点,相同的停车点,比拼的就是速度。 “御史大人,您也来了?” 牛和德下了马车就看到李文韬。 李文韬悠哉悠哉,“是啊,这折子是从我御史台递上去的,我自然是要来的,”他走到牛和德面前,“倒是您,牛章事,没有陛下传唤,您来这里做什么?” “工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宰相自然是要来请罪的。” “请罪?”李文韬咀嚼着这两个字,“工部的事,您有罪?您有什么罪?也参与进贪污一案之中吗?” 牛和德嘴角动了动,“身为宰相……” “监察百官乃事御史台的职责,牛章事,您何错之有?” 牛和德闭着眼,叹了口气,而后凶狠地看过去,“李文韬,你的胜利,未必能持续太久。” 李文韬笑了,咳嗽几声后,清了*清嗓才说,“您这一把,未必能有活口。”他往后退了几步,“也不知道您有没有机会,看到我失败。” 牛和德沉着脸,大步迈向前,李文韬也不在意,。 两人进了含元殿,李鸾徽没急着现身,御前伺候的太监将手中的折子发给两位大人分别过目,牛和德看完后,心头猛地一震。 局,能稳稳把握住局面,然而现在看来,自己被人彻底摆了一道。 仔细思索之后,牛和德眯起眼睛,轻轻摩挲着下巴,眼中的阴冷与愤怒逐渐显现出来。事情竟然是徐圭言提交的证据,这让他无比震惊。 “徐圭言,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波澜。 前不久,经过袁修远的提议,牛薄上,写了徐圭言的名字,把她提拔到太子少傅的位置,名声,在朝堂上施展自己的权力。 徐圭言不仅连中三元,才华出众,且曾上过战场,履历丰富,最为重要的是她深得百姓之心,体恤民情。 这样的背景和能力,正是皇子老师的不二人选。 除此之外,给她一个位置,袁修远帮着他贪污一事就可以烟消云散了。 但牛和德怎么也没有料到,徐圭言竟会在背后做出这样的举动,向御史台提交证据,揭发工部贪污丑闻。 她怎么敢的!吃里扒外的东西! 牛和德很生气,李文韬在一旁多瞧了几眼牛和德,好声好气地问:“看来牛章事您是真欣赏袁修远啊,您如此痛心疾首,他也辜负了您的栽培。” “是,他不应该这样做,”牛和德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抓着奏折,硬着头皮和牛和德一唱一和。 李文韬叹气摇头。 在推荐太傅一事上,李文韬也推荐了徐圭言。 牛和德、李文韬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的情况不多见,李鸾徽虽认为徐圭言的能力一般,但她的实务操作能力和责任心,倒是让人觉得可用。 授她为皇家老师,主要是让她去负责实际的授课工作,而并非完全赋予她更多的权力或政治影响力。 他这么一想,便允了徐圭言的调任。 于是,一纸诏书下达,徐圭言成为皇子讲学团体中,实际负责授课的太子少傅兼侍讲。 牛和德越想越气,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他念了几遍,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只有平静下来,他才能想到好的应对策略。 门外已是午后,春意正浓,含元殿内却气氛肃杀。 李鸾徽姗姗来迟,两位要臣起身相迎。 “折子都看了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真有人敢把主意打在通天佛身上?”李鸾徽靠坐在龙椅上。 几日前,徐圭言亲自递交的密折,被御史台中一位秉笔中丞小心封存,经过李文韬的允许后,连夜呈送至圣上案头。 那封密折详细列举了工部在通天佛工程上的诸多账目漏洞,银两流失、账目作伪,甚至连参与接应的几个大商号也被一一标注出来。密折后附证据三十余项,其中包括几笔关键开支的副本账单、银号流水及部分人证口供。 通篇无一冗字,却字字诛心。 牛和德眼下判断不出李鸾徽的态度,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李文韬向前一步,“奏折中已陈述得很明白,袁修远贪污上千万银两,臣看到的时候也十分惊讶。” “御史台怎么现在才查出来?朕要你们做什么?”李鸾徽发问。 李文韬低着头,“臣也查过工部流水,只是先前密不透风,臣无法入手,好在徐指挥是个做实事的人,她前后奔波,调查,每件事都落到实处,实事求是……” “人抓了吗?”李鸾徽不想知道事情的过程,他只想知道那些被贪污的银子能不能要回来。 “抓了,臣会好好调查,”李文韬顿了顿,“据臣所知,袁修远吃不下这么多银子,他定有同伙。” “呵,”李鸾徽站起身,“同伙?他们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他走下台阶来,“去查,去问,” 李鸾徽目光落在牛和德身上。 “你来做什么?” “臣听闻工部出了事,不知何事,圣上需要我的时候,我定然会第一个挺身而出。”牛和德急忙回应。 “况且,袁修远在工部已经十多年了,他熟知工部的所有项目,他只是一时冲动,还请圣上宽大处理。” 李鸾徽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改祖制的事还需要你来忙,袁修远的事就交给御史台吧。”李鸾徽吐出口气,这个时候太监端来茶,“今日的马球会如何?” 李鸾徽转头看向他们,“玩得怎么样?” 两人一顿,这话题转换得有些快。 “皇后费心思了。”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唯一轻松的人是李鸾徽,李文韬和牛和德心中都很急,一个急着审讯,另一个急着和袁修远通气儿。 李鸾徽的闲聊他们没心思,但是不得不应对。 过了好一会儿,李鸾徽才放人。 李文韬没回府,直接去看袁修远。牛和德沉着脸回府,一路都在想应对策略。 半盏茶后,他在书房踱步,神色阴沉。 旁人不敢出声,只有炉火“咔啦咔啦”作响,仿佛也觉察了主人的怒气。 “她倒好算计。”牛和德终于开口,语气缓慢而锋利,“前脚我才替她请命,后脚她就借着这份‘太子少傅’的资格,将我布下的棋子连根拔除。” 这个时候,外头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亲随小声禀道:“大人……袁大人,在狱中……自尽了。” 牛和德陡然抬头,眼神霎时变得锐利如刀:“怎么死的?” “听说……是吞金。今晚有人送饭时听见他呕血,没一会儿,人就……就没了。” 书房内一时间静得仿佛只剩风声。良久,牛和德才吐出一口气,像是胸口沉了一块巨石,终于压断了骨头。 “什么时候送的信?” “午辰时,您吩咐完后,我们的人混入狱卒中递了进去。” 牛和德冷笑了一声,喃喃自语:“看来他看懂了我写的字,却没看懂字背后的话。” 信里不过寥寥数语:“此局未完,天未收笔,勿言放弃。” 他本以为袁修远在政场多年,懂得官场进退。就算不信自己,也该明白,只要活着,总有翻盘的可能。 却不料这老狐狸竟选了最激烈的一条路——吞金。 “他是怕了。”牛和德低声道,“不是怕死,是怕再活下去,被剥一层皮,挖一层骨……去袁家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他缓缓起身,站到窗前,望着远处皇城方向的高檐深宫。 “徐圭言啊徐圭言,你竟敢逼我一条左膀自断。” 牛和德早年在朝堂上起步极快,虽然出身寒门,但在一众氏族大家面前,他仍旧出彩得很。 精于布局、擅长借势,几乎从无败绩。 可这一次,他却忽略了一个他不屑一顾的人物——徐圭言。 一个户部校书郎出身,本不过是毫无实权的礼部尚书之女,仗着几场胜仗和一身鲁莽走到奉天。 这样一个人,竟在短短半年内,靠几笔账目,一纸折子,便牵动整个工部,逼死袁修远,动摇朝局。 更令人胆寒的是——她不动声色,未曾高声呼喊,未曾借机邀功,甚至在皇上面前,都不过淡淡一句: “臣只是把该交的东西,交了。” 她连动手都不必,便让风暴成型。 这仇是结下了。 不过话说回来,袁修远一死,工部一案也彻底无从收口,御史台又紧接着搜查了他在长安的三处府邸、两家银号,连他的弟弟袁修邵也被暂时羁押,整条线已然从腐败个案,蔓延为党派清洗。 而圣上那日,在听闻袁修远死讯后,也只说了一句: “用死人止血,也是一种方法。” 他没指责,也未赞赏。 紧接着,李鸾徽全身心地投入到改祖制一事。 牛和德深知圣上的心思——能办事,就用;不能掌控,就除。 他现在也得面对这个抉择。 是继续扶持徐圭言,以她的才干为己所用? 还是开始谋划一场清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长安南郊一处幽静的茶舍中,徐圭言穿着一身素淡的春衫,立于回廊之下,远处花树正盛,枝头新燕呢喃。 她百无聊赖,西域来的葡萄酒让她全身酥软,但神智还是清醒的。 马蹄声碎碎,她抬头看去,秦斯礼匆匆而至,一身玄衣未解风尘。 他从马背上下来,不急不慢递走向徐圭言。 “你找我。”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额头处隐隐有汗珠,徐圭言点点头,嘴角动了动,却没立刻说话。 秦斯礼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终是她先开口。 “秦斯礼,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她语气很轻,像一片飘落的花瓣落在他心口。 秦斯礼一怔,随即嗤笑:“你说什么?” “我要和你划清界限。”徐圭言一字一句地重复,“我们之间,从今往后,我不想和你有什么纠葛了。” 秦斯礼脸色陡然一变:“因为他?” 她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这就是你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看着徐圭言毫无波澜的脸,秦斯礼哈哈大笑,“徐圭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了?你欠我的那些东西,就这么一笔勾销了?” “我不准。” 徐圭言移开目光,“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秦斯礼看着她,沉默了好久才说,“你想成为宰相吗?” 徐圭言看他。 “我和他你不可能两个都得到的,你现在是选择了他,一双腿就换来了你的忠心?徐圭言,你也不过如此。” “如果真的这么不堪,那你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你又多伟大?” 第105章 藕断丝连战火起【VIP】 秦斯礼起身往外走。 愤怒的衣角将桌面上的茶杯带倒,热水洒了一地。 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心中如岩浆般暴烈的怒火在胸呛内不断起伏,他仰着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往事,重逢后的羁绊,一桩桩一件件,秦斯礼没办法冷静下来。他转头看这徐圭言,她很冷静。 凭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我?我真的很想知道!从前、现在,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冯竹晋捂得热,我怎么就捂不热呢?”说到最后,他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秦斯礼,我对你有愧……”徐圭言低下头,“之前是我做错了,我不应该写《讨秦檄文》,我不应该落井下石……” “从凉州到长安的纠缠就只是因为你对我有愧吗!?”怒吼声直接从喉咙处喷射而出,没有经过洗礼。 徐圭言平静地看着前方,默不作声。 “你说话啊!徐圭言!”他走到她面前,毫无风度地蹲下来,粗鲁地将她身子转过来,同他面对面,“你对我,就只有愧疚吗?” “当然不是,我对你是有感情的。只是离开你太久,我早已习惯没有你的日子了。” “所以这一次就这么轻易放弃了?”秦斯礼盯着她的眼眸,想从中找出他期盼的感情,“他比我重要?他能给你的,我也都可以……” “他救了我,我不能忘恩负义。” 秦斯礼缓缓松开手,“那我呢?” “那日我看到你了,你不想让我活。” “我也可以为了你不活,但是,”秦斯礼缓缓站起来,仇恨一寸一寸地爬到他的脸上,“那是你应受的惩罚。”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非你不可?” 秦斯礼头轻轻一偏,“不重要了,徐圭言,我不会放过你的,到死我都不会放过你,变成厉鬼我也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 “不要把你的人生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仇恨之上,你前程大好。” 秦斯礼冷笑出声,用手将徐圭言的脸庞抬起来,行为举止粗俗极了,内心的野兽挣脱了理智的枷锁。 手指在徐圭言的面容上拂过,手上仍有苦难留下的疤痕,在她的脸上划过,他痴迷地看着她,“你不懂,我要折磨你,到你像我一样发疯为止。” 说着话,他的拇指摸着她的唇,然后伸入到她牙齿中间,触碰到了温热。 下一刻,徐圭言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指。 秦斯礼不觉得疼,他笑着,笑容中流露出一副狂野的、渴望报仇的恶意。 她还是那么好看,眼神中也有仇恨,但是不够,那恨太少了。 不够多。 好像还有怜悯?他的血流着,她怜悯他什么? 他可真想捏碎她。 这一生本就毫无意义,是秦家的郎君,是祖母的寄托,他何曾为自己活过? 仇恨吧! 秦斯礼在仇恨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他应该早点恨她的,这样就不会受她摆弄——他之前怎么没恨她呢? 她不是蛇蝎女人,他有什么理由恨她? 她站在千军万马前,护着凉州城的百姓,他又该如何恨她? 她为忠臣长跪不起,圣上都不敢看。 李鸾徽看到了,也会像他一样心软。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欺骗了他的心,她完完全全地抛弃了他,她居然为了其他男人三心二意。 她…… 他想弯腰亲吻她。 可他们之间只剩下仇恨了,他恨她,她撕碎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美好,她撕碎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就该恨她。 秦斯礼抽回手,血滴落在地面上,他也不觉得疼。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 徐圭言回到冯府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夕阳西下,橘色阳光散落在院子里,院子中间的树木花草茂盛。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温热的橘色阳光铺满地面,蝉鸣声不知道从何处传来,小厨房里阵阵香味儿飘在空中,丫鬟小厮们各忙各的,见不到她们,却听得到她们小声窸窣的说话声。 然后,她拿个小板凳,躺上去,看着远处湛蓝色的天空。 大人们的日常点滴变成安全结界,她可以在其中无尽享乐。 徐圭言扶着墙,呼吸不够,喘着气。 她觉得好累,全身上下都出了一身汗。 “你去哪儿了?是汗?” 冯竹晋冷着脸看她,徐圭言抿着嘴摇摇头,什么力气都没有,走到一旁的躺椅上,如城墙倒塌一般躺了下来。 “喝酒了?”冯竹晋闻到了风中的酒气,他自己操纵着轮椅,缓慢地移动到她面前。 她浑身上下湿透了,脸色惨白,黑发黏在流畅的脖颈上,闭着眼,神情沉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妖,五官妖艳,皮肤白皙。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冯竹晋眉头呈八字形状,面容虽然苦兮兮,但仍旧看得出来是在关心她,“外面凉,进屋睡吧。” ,紧绷着面容,闭着眼,隔绝了一切。 脑海中嘈杂声一片。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空中布满了星辰,徐圭言动了动,身上很沉。 “怕你吹到风,让 冯竹晋的声音,徐圭言动了动头,看向身边的人,出声说话,声音嘶哑,“几时了?” “亥时……吃茶润润嗓,”冯竹晋递过茶杯。 徐圭言眨眨眼,一动不想动。 冯竹晋看她侧着身子,无奈地把茶放到一旁,“回屋吧,我很累了。” 徐圭言虚弱无力地“嗯”了一声,还是一动不动。 冯竹晋哀叹一声,“你这是怎么了?调回长安,乐极生悲?”他扭头对上她的眼,在漆黑的夜色中十分明亮。 冯竹晋动了动,挡住了身后的烛火。 她的眼眸比星辰还亮。 他不由得放软了声,“你这样……我压力还挺大的。” 徐圭言勾起嘴角。 冯竹晋目光躲闪到一旁。 “以后,我们的日子可能会不好过,”徐圭言突然说,冯竹晋转头看向她,“但你我是一体的,我们是夫妻,应该并肩而行。” 冯竹晋看着她,听着她嘶哑的声音说出轻飘飘的话,“我可能不是一个好妻子,我也不想做一个好妻子,”她伸出手,拉着他的手,“但我可以给你带来无上的荣耀,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它,但我很需要。” 冯竹晋回握着她的手,用力捏了三下。 徐圭言疲惫一笑。 空气中弥漫着鲜花青草香的味道。 “徐圭言,你不能睡在这里,我是个残疾人。” “……” 徐圭言翻身,满天星辰在她眼前展开,她深吸一口气,好一会儿后在坐起来,有气无力地说:“走吧,回屋睡觉。” 暮春时节,御史台中一如既往肃穆。 檐下落花无声,文案堆叠如山。 李文韬披着官袍坐在案后,刚从早朝回来,眉头未展,手边茶汤已冷。他正批阅着数份地方州府上报的灾情案卷,案几上忽而落下一道影子。 “李御史,这是今晨送来的信与账册。”小吏低声禀报,将一封信和一本厚厚的账册放在桌上,压得桌面尘灰微扬。 “谁送来的?”李文韬略一抬眉,手里抱着暖炉,却已经翻开信封。 “是徐圭言,徐太傅。” 徐圭言。 李文韬眼神微凝,将信抽出。 信纸素白,字迹沉稳端正,却无任何多余寒暄,开篇便是:“虽然臣已调离查案之责,但案中所见,仍应向大人呈报,以尽微臣本分。” 李文韬神情一肃,继续读下去,越读眉头皱得越紧。 信中提及,在她清查通天佛重建账目时,发现有第二套账册隐藏其下,是由工部少吏暗藏的密账。 第一册是对外的明账,所列银两数额符合朝廷批复,略有差错;而这第二册,却是一笔笔详尽而惊人的巨额支出,其用途与实际施工严重不符。 而更为惊心的,是信尾所附的几行字:“账后所列部分受益人,非寻常官员,疑涉宗室、外戚、皇亲……此乃微臣无法再深查之域,只能托付台中。” 李文韬急忙将信放下,取起那本账册翻阅。 他的手指在纸页间掠过,眼中精光愈盛。 前几页果然记载着大量“砖瓦银”“木石银”“运河费”等常见用途,但从中段开始,一笔“礼仪贡银”赫然醒目,紧接着的几行,则直接标注: “内务府王都使处——五千两。” “礼部外采——二千两。” “宁王府备用银——八千两。” “……右亲王内舍人处——三千八百两。” 每一行都似雷霆万钧,砸得李文韬头皮一紧又一紧。 他猛地抬头,吩咐门外侍从:“传左都御史、台中判官,即刻来我值房商议要案!” 片刻后,几位御史已赶来。 李文韬将账册交至他们手中,待他们阅毕,屋内陷入死寂。所有人都知道,这并非普通的贪污案,而是一次可能牵动皇室的深渊风波。 “怎么办?”一名年轻御史低声问,“此案……若揭,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不揭,御史台何以立足于庙堂?”另一老御史拂袖冷声,“吾辈职责,便是秉笔直书!” 李文韬沉吟片刻,最终道:“此案……暂不外传,”他抿着嘴,轻咳几声,徐圭言也是机灵,偏偏等她调离了职位,干掉了袁修远后再禀报。 他吐出口气。 “那——是否需奏请圣上?”有人问。 李文韬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再次翻开那封信。末尾落款清晰有力: “徐圭言谨启。” 他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低声反问:“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徐圭言将此账本送予我们,却未选择上奏圣上,她到底想要什么?” 片刻沉默后,老御史咳了一声:“她或许也知道,这账若上到金銮殿,未必能翻起什么浪来,反倒……性命难保。” 李文韬垂眸不语。他知道,徐圭言已将手中最后的底牌递了出来,而将如何打这张牌——已然落到了他的手里。 突然想到那日,她在茶馆内意气风发的模样,再看向账本,李文韬多了几分欣赏。 午后,天朗气清,禁宫内玉阶森列,重檐之下浮光流转。 宫廷内,脚步声稀少,一声接着一声。 李文韬手捧密折,快步行于丹凤门前的回廊中,身后只跟着一名小吏,脚步沉稳却带着几分急切。 他要立刻面见圣上。 刚过御道转角,他便远远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一人着青色宽袖朝服,是徐途之;另一人则银带墨袍、挺拔瘦削,正是秦斯礼。 两人站在宫墙影下,正小声交谈,神情都略显凝重。 李文韬本不想多事,但耳边却正好传来一句话——“这次春祭兼三殿合祀,礼部准备得极为仓促,连太常寺都怨声载道。” “嗯。”徐途之轻轻点头,“圣上要推行‘归周制’,复周天子之礼,牵涉太广,哪是短时间能备妥的。” 秦斯礼低声道:“徐尚书,您这边能忙转得过来吗?兵部可派人帮您,只要您吩咐就好。” 徐途之抿了抿唇:“礼部照旧规操办,怕是一时转不过来。” 李文韬略微放缓脚步,听了这几句,已然明白两人话语之间的分量。 祭祀之事表面看是礼部例职,但若牵涉到“复古制”“废北魏旧统”,那便是政治层面的重锤。眼下各部忙乱,也恐怕不仅是因为事多,而是风向忽变、朝局不稳。 他上前几步,朝他们打招呼:“秦大人、徐大人。” 二人一见是李文韬,纷纷行礼。 徐途之笑道:“李大人也入宫奏事?今日路上官员不少,怕是又有大事。” 李文韬也笑了笑,只不动声色地道:“不过是台中一些案子,得禀过陛下,照章处理。” 秦斯礼目光在他手中的折子上停留片刻,语气淡淡:“不知是哪一案?” 李文韬不动声色地将折子往袖中略藏,道:“不过是工部旧账,牵扯些细节,不足挂齿。” 秦斯礼点点头,也不再追问,目光却深了几分。 徐途之轻声道:“既如此,李大人快些入宫吧,莫误了时辰。陛下这两日心情颇好,午后常留人在御花园议事。” “多谢提醒。”李文韬微一颔首,告辞离去。 他转身离开,却感觉背后那两双目光仍未移开。 宫道曲折,风从琼树后卷过,吹得衣袂轻扬。李文韬手中那封密折却如铅般沉重,这可是足以点燃朝堂的一把火。 只不过,秦斯礼什么时候和徐途之来往这么密切了? 第106章 兼听虚实上学堂【VIP】 御书房内,光线静谧,窗纸上映着垂枝柳影。 李鸾徽披着常服坐在案后,手中捧着那本由御史台转来的账册。他翻了几页,指尖摩挲纸角,神情并未显出太多情绪。 徐圭言的名字,在那折角处小字题签中隐约可见。 “陛下。”太监低声提醒。 “嗯,”圣上放下账册,语气平淡,“朕知道了。” 李鸾徽将账册轻轻合上,置于一旁案几,说道:“此案,尔等照章处理便是。” 他语气温和,甚至带了几分疲倦,“如今朝局未稳,御史之责贵在清肃,然不可越位争权。万事有度。” 他语调平缓,不容置喙。 李文韬躬身,静候圣意,心头却掠过一丝讶异。 这账本后半册牵连的是皇室支系的一支亲贵,理应引起震动。 李鸾徽这个时候抬手一挥,旁边的太监人等都离开,门也都关上了。 “不知树根之深,便不可轻易连根拔起,”李鸾徽从案后站起身,“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这句话先帝总是同我讲。” 李文韬弓着腰听着李鸾徽的话。 “而君子、小人并不以身份地位分类。” 他站到李文韬面前。 “臣明白了。” 圣上的意思很简单,通过打击那些素质较高的皇室宗族,来让其他皇室“小人”窥见李鸾徽的凶狠。 这招在官/场里经常被李文涛使用。 在朝廷上混久了,一个人的气性真能被李文涛看出来几分来。十分书生气的官//员,内心脆弱,面子薄——和混迹于朝堂的老油条又不同,这类人跟人斗争的时候,心慈手软,得过且过。 这是熟读儒家书生的通病。 所以得罪他们,对自己不会产生太严重的后果,他们内心之中会十分难受。 但是得罪小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会像一滩烂泥缠绕着你。 所以,除非一击毙命,李文韬一般不对小人下手——怕得就是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责罚……” “一切按照律令来,以权力干预权力这不符合规矩,天子犯法与庶民,”李鸾徽说完这个,便走回到案台后。 话锋一转,“改制之事进展得如何了?” “臣听说,礼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李文韬又不是礼部的人,他哪里知道怎么回事?怕是圣上在试探他。 李鸾徽抬眼看向李文韬:“你御史台,需先拟一道章程,清查各部重叠冗员、虚设闲职,列出冗员榜单。” “臣遵旨。”李文韬顿首,不知道圣上这是何意。 “再命礼部重修《祀典录》,依周礼,分夏、秋、冬三祀,合三殿礼仪,逐步替换今制。内务府则将宫中礼器、祭器一一登录,焚其胡样,另造汉式。”李鸾徽语调平静,眼中却透着一种近乎执着的狂热。 “这些事,不急。”他又笑了笑,“但要做。” 李文韬沉默地领旨。 “朕知朝中异声颇多,”李鸾徽忽而低声道,“你既然是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那就给朕调查出来,谁对朕的行为不满。” 这可是一件大事,从袁修远在狱中自尽后,李党占据上风,虽然李文涛无力分身庆祝,但这回圣上有要他收集反对名单,李党的势力一下子起来了。 李文韬正想着,李鸾徽拿起茶盏,轻呷一口,又道:“从今日起,所有涉及兵、礼、吏三政的章奏,送来朕案前,不经中书门下。” “臣遵旨。” 御史大人从宫中出来,神色沉重,又是改制又是查账,这一连串的事,都像是李鸾徽在清洗异党。 岌岌可危的便是皇后一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陆明川这一日从礼部衙门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他披着一件玄青窄袖官袍,衣角溅了尘土,额角微微见汗。春日的夜风拂面,虽凉,却驱不散他心中那股沉重的燥意。 礼部这几日一直在为新一轮祭祀礼仪的改制忙碌。 圣上要恢复汉周旧制,礼官几番翻查前朝遗典,甚至连《大戴礼》《周官》都翻了出来,抄抄改改,不知多少个夜晚灯火未熄。陆明川身为礼部郎中,表面上顺从,实则心中早已多有迟疑。 “礼制本该因时而易,陛下却偏要逆古而行……”他在心中喃喃。可这些话,他从不敢说出口。 傍晚,他受邀赴一场权贵间的私宴,地歌馆内。 席间宾客皆是朝中清贵,亦有几弟,虽然手持酒杯,但愁容满面。 觥筹交错之间,几位兵部与吏部的小吏悄声议论着:“这祭天礼换得太急,连用什么玉、立什么位都未定……陛下真要改祖制?” 礼,那咱们这几代的宗谱怎么办?” “不是说恢复汉制吗??” “什么礼法,不过是陛下借题整人罢了。” 这话说得轻,但陆明川听得清晰。席间不少人问他进展,陆明川也只是打哈哈不肯正面回答,徐途之可是千叮咛万嘱咐,祭祀一事要保密,听圣令。 原本他和徐圭言就结下了梁子,现在他在她爹手下干活,肯定是要小心一点。 他举起酒杯,仿佛随意抿了一口,眼神却沉了下来。 酒酣耳热之间,众人起身嬉笑,有人提议去后院听伎。陆明川没有推辞,心头一股郁气正难以排解,家中也没有解花语,他便随着众人去了。 他站在后院廊下,看着那一排排画眉红裳的歌姬踏乐而舞,灯光迷离,檀香浮动,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陆明川竟然有几分自卑,他来自偏远的小地方,品味差得出奇,不久前还穿着带补丁的衣服,有了家室和孩子。其他的,他还有什么呢? 那些靓丽的歌姬围绕在他们周边。 除了一个出卖良心换来的官职,他还有什么? 没有显赫出身,没有徐圭言一般的才能,也没有青春英俊。 西域的葡萄酒在体内游荡,火星落在他的理智上,燃烧殆尽。 宋十二眼中的冷漠也随着他逐渐膨胀的自我变得再也看不清。 他可是礼部郎中——陆明川想,我有什么好自卑的人。这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难道是显赫的出身?难道是英俊漂亮?难道是才能? 冯竹晋出身显赫,瞧瞧他现在做什么。 有能力的人大把人在,谁又是礼部郎中? 英俊漂亮? 牛和德,李文涛,白胡子一把的年纪了,谁会在乎他们脸庞上的皱褶? 这世上最有用的东西,就是势力,比实力高大的是权力。 他现在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权力。 一旁组局的人似乎是看出来陆明川的心思,笑嘻嘻地在他身旁说,“商人身份低贱,但您看看他们过的日子,这么多美女随便挑选。您呢?礼部侍郎,家中只有一位妻子,还没有小妾……” 组局的人叫庞重山,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女人会说您是个好丈夫。但话又说回来了,女人算什么东西,朝廷同僚怎么看您?怕是觉得您连小妾都养不起。” 陆明川嘴角动了动,莫名地,他想到了许久未见的徐圭言。 “……在长安,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了。” 陆明川吐出口气,“我喝的有点多,带我去休息吧。” 庞重山点头,似乎是完全看透了陆明川一样,“这边还有很久才结束,您休息好了再来。” 陆明川没回应,扭头就走,离开的脚步匆匆。 走出酒席的一路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马车停在门口,他站在春风中,低头看到了自己袍上的那点灰泥。 仰头在看长安繁盛的橘色火光,这盛世留给他的不过只是一点污泥。 就这一瞬间,陆明川觉得这世道对他如此不公。 他从贫苦地方,奋发读书考取功名出来,吃苦,当*兵,被母亲和妻子不理解,一步一步往上爬,现在,他入职六部,小心翼翼地走下去,他的人生便这样了吗? 陆明川脱了袍子,走回歌馆。 庞重山看到了他,眯着眼笑,“您这么快就休息好了?” “方才那位唱《子夜吴歌》的,是谁?”陆明川开门见山。 “回大人,是新来的歌姬,名唤阿寅。” “唤她过来。” 说完,他回到了自己的包房之中。 不多时,歌姬阿寅推门缓步而至,行礼极雅。 陆明川看着她,忽而生出一种突如其来的疲惫。他没有说话,只抬了抬手。 歌姬阿寅似也看出他心绪不宁,并不言语,只在他身侧轻声唱起一段《清商曲》,声线带着若有若无的低柔。 那一夜,他未回府。 烛火微暗,室中氤氲着酒意与檀香。他终于卸下白日的风骨,夜风拂动窗帘,隐约传来外头水车转动的咿呀声。 不一会儿,万物寂静。 春日初暖,御花园后的学堂内,已传来琅琅书声。 讲堂明亮开阔,墙上悬挂着祖训与儒家经典,檀木案几一字排开,香案上置着宣纸、墨盒、点心与蜜茶,清气氤氲。 徐圭言身着素色衣裳,挽了个低髻,自门口进来时,阳光斜斜洒下,照亮了她眼中的肃意。 这是她被任命为太子少傅兼侍讲后第一次正式入学堂。 礼部的老礼官早已候在门口,拱手施礼,道:“徐侍讲,诸位殿下和郡主已经齐了,请。” 徐圭言微一点头,目光扫过坐在案前的少年少女们,心中不由得泛起几分异样的感慨。 这些孩子皆是帝王之胄,命系江山社稷。 她的目光与八皇子李起年对上,他看着她,忽闪着黑色眼眸,仿佛两人从不认识一般。 “诸位殿下、郡主,臣徐圭言,今日起,将与诸位共读书、讲政/事、习礼仪。”她话音温和却有力量,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徐侍讲好。” 徐圭言起身,走到案桌便。 但愿这里能还她一片清净。 第107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VIP】 御花园梅枝乍放,殿前金瓦映出天光。 李鸾徽一身赤色常服,披着薄斗篷,手中持着一份账册,往皇后寝宫走去。 他脚步平稳,神色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冷漠。 宫人们远远看见圣上步入坤宁宫,都匍匐在地,不敢作声。 皇后宇文婉贞正在与几位嬷嬷商议七月祈谷祭的礼程,见圣上临驾,忙即起身迎接,眉眼间却有几分疑惑。 李鸾徽并未给她们多余的眼神,“免礼。” “陛下今日未着朝服,怎么亲自来此?” 李鸾徽没有回答,旁人伺候着脱了袍子,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顺手将账本轻轻放到矮几上,道:“这账,是御史台呈来的。” 宇文婉贞走上来,拿起账本伸手翻了几页,越看眉头越紧,低声问道:“这是……通天佛的银两去处?” 李鸾徽淡淡道:“通天佛的账,连着后宫诸位妃嫔、贵人宫中用度。这些年,赏赐频繁,有人银库未开,偏能奢靡无度,账目对不上——朕若今日不算这笔账,后日这天家风纪、社稷礼数,怕也要跟着塌了。” 皇后微怔,片刻后她急忙放下账本跪下说,“是臣妾没管理好后宫,都是臣妾的错”。 李鸾徽喝了一口茶,吃了一口点心,“把她们都叫来。” 不到一个时辰,内监遍传口谕,后宫妃嫔皆召入昭阳殿。 殿中烛影明灭,气氛肃穆。 贵妃柳氏仍不知事由,盛妆而来,衣裾曳地,宝钗叮咚。她一进门便觉空气压抑,四下宫嫔皆低头不语。 她行了礼后便站到了一旁。 李鸾徽坐于主位,神色平静,人来齐了后,他才开口:“通天佛一案,查得七七八八,账中银两有大半流入内宫,用途不明,究竟是哪一宫用了多少,今日都要给朕一个说法。” 他说完,看向贵妃,“贵妃,你可知?” 贵妃神色微变,却仍强作镇定:“陛下,后宫用度皆是皇后和内务府共同打理,妾身如何知晓其详?” “你不知?”李鸾徽冷笑一声,随手摊开账册,“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上元节前夕,贵妃宫中连赐八十套锦衣,十二柄镶玉团扇,三十匹蜀锦,全由工部拨银,按年例却并无此项。你当朕不识账目?!” 贵妃慌了,跪倒在地,“陛下明察,臣妾冤枉……” 宇文婉贞急忙起身为其说情,“圣上,后宫的吃穿用度,皆由内务府、户部拨银,从未听说过走工部一说,怕是……” “你是觉得朝廷的人不会查案子?这轮得到你评判?”李鸾徽发问,“这么多锦衣,这么多团扇,你几只手?几个身子穿!?” 宇文婉贞也跪了下来。 “贵妃柳氏……你父亲可是工部侍郎,工部尚书袁修远自缢狱中,这件事里,你父亲又参与了多少?你敢说你不知道?” 陛下胜怒,众嫔妃纷纷跪下。 “圣上,臣妾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 这事发生的太快,后宫嫔妃之中无一人知晓李鸾徽会因为这件事大发雷霆。 “现在南方灾害,北方叛乱,西北难以掌控,正是用银子的时候,你们在后宫里花销这么大,还敢担把主意打在通天佛上,谁给你们的胆子!?” 李鸾徽拍着桌子大声呵斥,“臣子我得放着,后宫要还算计着朕的银子?” 众人一言不发,动都不敢动一下。 过了许久, 李鸾徽不才沉沉道出一句:“废除贵妃之位,移往静思轩,终身不得参与内宫礼事。” 众妃失声惊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柳贵妃如遭雷击,瘫倒于地。 紧接着,李鸾徽将目光落在宇文婉贞身上,“后宫掌内政者,不理账,不理制;专宠者肆意妄为,邀宠邀赏。你们一个个,究竟是来给朕开枝散叶的,还是来败坏国法的?” 无人敢言语。 皇后跪着,“臣妾有失教管之责,请陛下责罚。” 李鸾徽盯了她片刻,“你倒还懂得担当。但此事非你一人之责——从今往后,内务府账目每月交由礼部覆核,节度宫中赏赐,朕亲自批定。” 宇文婉贞低头应是。 朝廷上,前朝祖制宇文家族岌岌可危,后宫她的权力被夺,宇文婉贞怕得全身发抖。 等夜已深,风吹得宫灯摇曳,墨蓝色。 宫廷内鸦雀无声。 此时,一道影子闪过,身召至昭阳殿,领了一道密旨。 待至拂晓,他披着狐裘悄然出宫,直奔柳氏府邸。 柳大人得了消息, 他这些年仰仗女儿宠幸,已升至工部侍郎,一旦女儿失势,他自身也难保。袁修远的死,本就让他心惊胆战。 女儿失势,更是一记警钟。 他立刻召集族中子弟商议,长房与三房争执不休,或言应当入宫请罪,或言要遣人进京疏通。 柳敬之当夜便连夜写信求见牛和德,试图找回一点朝中助力;而柳家一名嫡女,原定与御史台李文韬侄子定亲,如今也面临退亲风波。 牛和德得了消息,手中茶盏一颤,神色凝重。他派人打听消息源头,结果查到,正是徐圭言将账册递交至御史台,又经李文韬之手入了圣上案头。 他坐于厅中,目光阴沉:“这事……明日常川会议再议吧。” 常川会议如期召开。 今日的议题,是关于改制的进度推进。 三省六部负责人都已到期。 依然是在常川殿内,三省六部的重臣列坐东西。主位之上,是龙袍加身的圣上李鸾徽。 “此次会议,不讲虚的,只讲实事。”圣上环视一圈,目光在牛和德身上停了一瞬,“牛卿,三省六部的配合如何?” 牛和德起身一揖,道:“回禀圣上,吏部、户部、礼部、工部、刑部、兵部诸司已皆知圣意。自中枢而下,已开始着手整顿旧制。科举制度、品阶升迁、田赋改革之事,已有章程初步拟定。” 稍顿片刻,目光微抬,“臣斗胆言一句,此改制若能继续推行,或许五年内可见成效,十年可改一朝之风。” 李鸾徽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然而话音未落,兵部尚书冯知节却沉声道:“圣上,此事虽好,然边疆已有动荡之相。”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你详细说说。”李鸾徽眉头微挑。 冯知节翻开手中军报,沉声道:“凉州、西域数地,近日屡有异动。尤其是北魏旧王族与隋之后裔,在地方仍有土地、宗族、门生故旧。他们得知我朝改制意图废除北魏、隋之正统,极为不满,密谋聚众,勾结江湖义士。” “近日边关传来密报,有人自称‘魏王再世’,在民间招揽死士,暗立旌旗。西凉一带,有百姓聚众呼应,已有兵丁失踪。” 李鸾徽的脸色冷了下来,甚至觉得有些好笑,“魏王再世?这些余孽还敢作妖?” 李文韬拱手道:“圣上,若真有人以’正统’之名号聚众,恐怕不仅是边地军情,更是朝纲震荡。” “更有江湖人物——”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在座众臣,“某些流派门主,与旧族通好甚密。今朝改制,必损其既得之利,或明或暗,皆有抵触。” 陆明川也开口:“臣近日巡视京中文馆,发现部分藏书馆、学宫,仍沿用旧朝礼制编章,拒绝启用新礼。学者抵制新律,言朝廷欲断文化之源,断民心之根。” 李鸾徽眼神愈发冷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问道:“你们的意思,是改不得了?” “臣不敢。”冯知节躬身,“臣之意是,需谨慎推进,步步为营。” “步步为营,步步为营……”圣上低声念着,忽地将茶盏重重一放,脆响一声,让众人皆一惊。 “魏孽余魂,隋后作乱,皆因旧制苟存,土壤未除。”李鸾徽站起身来,衣袍随之飞扬,声音如铁,“如今朝纲既改,若犹豫不决,只会养虎为患。” “朕意已决。”他目光如刃,“改制继续,沿边旧族,凡有异动者,严惩不贷!” 李鸾徽低头,拱手道:“是。” “凉州调兵三千,西域调兵五千,由兵部统一调配。必要时与兵部、御史台联合办案,借征伐之名清理旧族残余。” 李鸾徽说得极快,像是在念一篇早已写好的策论。 牛和德接道:“臣建议,可设一‘改制督司’,由礼部、户部、御史台三方共同参与,分赴各地,监督各郡官员推行改制进度,并密察其是否有旧族之私通。” 圣上点头:“此议可行。牛卿你起草章程,三日之内交朕御览。” 他望向殿内,“凡反对者,不必劝谏,速速退位。改制一道,不容含糊。” 李文韬躬身而立。 “臣请愿入‘改制督司’,为朝纲清浊,为大唐清根本。”他高声道。 “准。” 李鸾徽终于坐下,轻轻一叹,“诸卿,这改制,动的是根,不是枝。枝折了,明年还会生;根坏了,一棵树都要烂。” 众臣闻言,皆低首拱手。 这场会议,自日初开至申时尽,整整五个时辰,众人几乎未起席。 但无一人敢喊疲累。 会议散后,热风吹过,牛和德与李文韬并肩而行,两人俱是沉默。 走至殿外,牛和德忽然低声道:“圣上已下决心,可你我心里都明白,改制若真推进下去,不知多少人要掉脑袋。” 李文韬平静回应:“但这一步,总得有人走。” 阳光斜照下来,御道上落日如血,将琉璃瓦染出一层金红。 六部大臣们鱼贯而出,而秦斯礼逆着人流走进宫中。 他应召前来,天色虽晚,却仍步履从容。只是眉宇间难掩疲色,自朝中风波至今,他便少有歇息之日。 含元殿内静谧如水,光线幽暗,长灯将殿柱的影子拉得极长。 殿门未闭,微风吹拂,帘幔轻颤。 只是殿外空地上,跪着一人。他走了几步,只见一女官跪伏在地,发髻凌乱,鬓边血迹未干,显然是刚受过杖责。 秦斯礼目光一顿,认出那人乃是礼部兼史馆记录的史官杨思蕊,素以才华出众、性情刚烈著称。 如今却狼狈不堪,身侧杖棍未收,血渍尚新。 她低着头,不见脸色,身形微颤,显是疼痛难当,却咬紧牙关未出一声。 秦斯礼移开了目光,什么也没说,只走进了含元殿内,跪下请安:“臣秦斯礼,奉召觐见。” 高座之上,李鸾徽并未即刻开口,只缓缓合上手中奏折,神情淡然地望着他,语气却转向另一种沉静:“凉州出事了。” 这句话平静如水,却让殿内气温骤降。 秦斯礼心头一震,面上却波澜不惊,继续伏地答道:“凉州何事?请圣上明言。” “江湖义士在那边招募死士,借‘护旧族之尊’为名,在凉州暗中集结兵马。甚至有人祭祀北魏旧主,妄图自立为王。”李鸾徽一字一句道,“朕要你去西域,巡边三州,肃清余孽。” “你去最合适。”他微微俯身,眼神不动,“那条路你熟,凉州你也熟,江湖上这群人你更熟。去查清楚,是谁在其中作祟,查清楚了就地正法,一个不留。” 秦斯礼沉默片刻,终抬头,恭敬道:“臣领旨。” 应诺,退身。 走出殿大门外时,他没有回头,也未看那仍跪在地上的女史官一眼。 他心中已如秋水深潭,波澜不显,却知此行非易事。 朝廷内外,举国上下,皆是惶恐。 唯有徐圭言,悠然自在,躲在学堂之中教导太子和其他皇子。 太子和其他皇子、公主们围坐在大案前,正在听徐圭言讲解改祖制的相关内容,即皇室继承权和朝廷制度的调整。 徐圭言耐心地解释着改祖制的利弊,她向学生们描述了历代以来祖制对国家政治结构的深远影响,尤其是对皇权的巩固和中央集权的加强。 她告诉他们,皇室必须随时面对时代的变迁,只有适时的改革才能保障国家的长治久安。 “祖制是历史的产物,”她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但不是所有历史的规定都适合永远沿用。如果我们不根据现实情况做出调整,甚至是对某些制度进行修改,那么,我们的国家和朝廷将会陷入无法自拔的困境。” 太子李起坤坐在上首,听到徐圭言的话后,他轻笑一声,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当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徐圭言一顿,看向他。 这笑里藏着的是对徐圭言的不认同。 李起乾轻咳一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徐太傅,祖制是先皇亲自制定的,您说要改,它确实会影响许多人。但是,既然祖制一度维系了国家的稳定和传承,我们怎能随便改变?” 他并非轻率之人。 徐圭言看着他的脸,沉默片刻。 “如果我们改了祖制,会不会让大家觉得我们皇室不再重视祖先的法度?那后唐之前的制度都是错的吗?”八皇子李起年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我们皇族就该放弃祖制,转而效仿一些外族的做法吗?” “外族的做法并不全是坏的,”徐圭言温和地回应,“祖制的存在并非是为了让人拘泥于历史的束缚,它应该服务于国家和民众。若是它变得无法适应时代变迁,放任不管,最终只会让我们停滞不前。” 她略微顿了一下,转向李起坤,“你的问题很有趣,但改祖制的事,确实是重要而复杂的议题,不适合在这里讨论得过于深入。” 第108章 鸡毛蒜皮事是小【VIP】 下课,回府。 徐圭言在路上悠然自得逛游,事态平稳下来,她整个人的状态也好了许多。走到府邸,刚一跨进门,就看门内人来人往,神色慌张。 “娘子啊,郎君不肯吃药,也不让人靠近,您可回来!快去看看他吧!” 徐圭言一惊,快步小走,冲进了后院冯竹晋的院子里,只见他瘫坐在院子正中间,脸色煞白,双眼无神,头发凌乱,时不时地低声喃喃自语,精神状态极差。 她的心头一紧,急忙走上前,可还没走几步,冯竹晋突然像是被惊醒一般,猛地抬头,“走开——滚!” 徐圭言伸出的脚一顿。 “我不是病人,我不吃药!” 徐圭言吐出口气,慢慢地蹲下来,温和地说:“竹晋,你看看我是谁?我来回了,谁要逼你吃药?嗯?” 冯竹晋喘着气,看向她,他眼中布满了疲惫和迷茫。目光没有焦距,似乎难以捕捉到徐圭言的存在。 徐圭言慢慢靠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见冯竹晋没有太激烈的反应,才紧紧握住他的肩膀,“是我,徐圭言,我回来了……” 冯竹晋“嗯”了一声,徐圭言移近,他顺势靠在她身上,“……我不想吃药,我不想……” 徐圭言搂着他,自己也坐在地上,“不想吃就不吃,这没什么的,”徐圭言耐心安慰着他。 “……以后我都不想吃。” 冯竹晋依偎在徐圭言怀中,委屈地闷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徐圭言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他。 没一会儿,冯淑娇和冯书意也来了,她们两个站在远处,看着他们这番模样叹口气,两人一前一后转头出了远门,进了偏厅。 这边徐圭言安顿好冯竹晋后,才去了偏厅里。 冯淑娇看着徐圭言,她脸上既有春风得意的神情,也有对冯竹晋的愧疚,两种情绪交织,让徐圭言的愧疚都变得虚伪起来。 冯淑娇眉头紧锁,低头摆弄了一下茶杯,而后叹了口气,“这到底要持续多久啊?竹晋他这个样子,我心里真的不安。” “废了一双腿,怎么着都要慢慢来……”徐圭言看着面前的果子点心,一点胃口都没有,她轻声说:“书意,淑娇,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尽力帮竹晋走出困境的。” 冯书意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也毫无交流的欲望,端着茶杯,各自有各自的想法。 冯淑娇自从顾家出了事,她整个人的心气儿都下来了一点,平日里虽不似先前在凉州那般趾高气扬,但多了很多平稳,雍容富贵之中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气质。 装扮上更加英气,没有庸脂俗粉,冯淑娇气色看起来也不减当年。 “我们会常常来看他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毕竟你要忙朝廷的事,后院里的东西还是交给我们吧。” 徐圭言点头。 “我也会经常来看小舅舅的,”冯书意这个时候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要做,小舅舅的事我能多帮一点是一点,舅妈您……” 她生涩地念出徐圭言的称呼,徐圭言自己也是一激灵,“叫我圭言就好。” 冯书意点头。 二人间的平静很快被冯知节的到来打破。 “冯竹晋人呢?他怎么不出来请安?”冯知节撩开袍子就坐到了主位上,端着茶水喝了一口。 冯淑娇和冯书意起身行礼,唯有徐圭言坐在原来的位置没动。 “他刚睡了,下午情绪不太好。” 冯知节看向徐圭言,“情绪不太好?不就是废了一双腿,上战场的士兵断胳膊隔断的人有的是,怎么就他事多?” 他说这话,扔下茶杯,咣当咣当地在桌子上转了半圈,水溅出来,徐圭言不满地看着他。 “把人给我叫出来。” 说着就招呼下人去叫冯竹晋。 “冯尚书,竹晋刚睡着了,现在再打扰他不好吧。” “我冯家儿郎怎么能那么脆弱呢?”冯知节还不信这个邪了,起身就往后院走去,“我今天就要看看他能脆成什么样子?” 徐圭言也急忙起身跟在他身后。 “冯竹晋是因为我出的事,我来照料他就行了……” “他是冯家的男儿郎,遇到挫折更要做出点样子,冯将军的儿子都那么弱不惊风,我的部下该如何看待我这个将军?”他说着急,脚步上更急。 “未经他人苦,别劝着念叨。 冯知节脚步一顿,瞪圆了眼,“你夫君出了事,喝茶,是个当夫人的模样吗?” “朝廷的事重要,还是冯家的事重要?” 了瘪,看着她半天才冒出一句,“就说女子当官误事!” “你放屁。” 冯知节被徐圭言的糙话吓了一跳,紧接着心中冒出来的是权威和尊严被侵犯的屈辱感,紧盯着徐圭言看。 徐圭言当然也不怕,平静地看回去,仿佛觉得 “你以冯家媳妇的身份,给我去把冯竹晋叫出来。” “不叫。” “你是冯家的媳妇。” “我先是太子的老师,然后才是冯家的媳妇。” “我是你公爹。” “你可以有很多媳妇,朝廷只能有一个太子。” “你拿权势来压我?” “为什么不能?” 冯淑娇在后面急忙赶过来,听到两人在游廊中吵起来了,苦笑一声,不再往前走,站在远处看好戏。 “你!你!你——” 冯知节又不能动手打人,急得在原地转了几圈,定住后大声叫,“家法!家法!” 徐圭言仍旧是一脸平静。 屋外的争吵,吵醒了冯竹晋,他躺在床铺上,听着越来越清晰的争吵声。 “怎么了?你们在争吵什么?” 冯竹晋的声音适时响起,冯知节和徐圭言看过去。 “还不是因为你!?”冯知节怒吼道,“你不吃药,你为什么不吃药?为什么哭得死去活来?为什么不给我请安!?” 在徐圭言身上发泄不出来的怒气全部撒在了冯知节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冯知节觉得还是在家的孩子用起来顺手,他一个动作一个神态,冯竹晋便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像徐圭言,时时刻刻用朝廷的身份压制着自己。 女子不做官,在家相夫教子乖顺听话是最好的,不过没有一个女人是好驯服的,秦皇汉武,史书上有一半都是由女人书写的。 冯竹晋果真如冯知节所预料的那般,眼眶红了,从轮椅上扑腾下来,跪在地上给冯知节请安。 “儿子知错,刚才儿子睡着了,没能给父亲请安……” 冯竹晋没说两句,徐圭言就挡在他面前看着冯知节,“您在外是君臣,在内就是父亲。还没见过谁家父亲这么不爱儿子的,儿子都成这样了,还要严苛以对,要是被您部下得知您铁石心肠,谁敢跟着您?” 身后冯知节拉了拉徐圭言的衣角,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她说出来,冯知节肯定会发脾气的。 冯知节轻笑一声,无名指指着自己的儿子,“你来,你上前来说说,我怎么对你不好了?你就是这么教育媳妇的?让她忤逆你爹?” 徐圭言真的是无语了,她护着冯竹晋,这个男人自己也没什么志气,索性她让开位置,“这时你儿子,你打吧,虐待吧,让他起身走路,给你创造一个奇迹。走不了路,让你冯家丢了脸面,你就打死他,打死他我正好可以换新夫君了。” “这种人家到底是谁想嫁进来?真是晦气!” 她转身看了眼冯竹晋,“你就会在女人怀里撒娇,你有本事在你爹怀里撒娇不吃药啊!” 说完就走了,留下一脸迷茫的冯竹晋和被震惊到的冯知节。 这边,徐圭言刚从冯家出来,心中还回荡着与冯竹晋一家的对话,步伐稍显沉重。 她刚走进自己的府邸时,忽然接到了一名宫人递来的紧急消息——皇后召见。 字越少,事越大。 徐圭言心头一紧。 还没出门,门口就已经有宫里的太监迎面走来,“太傅,轿已备好,皇后请您入宫一趟。” 徐圭言上了轿子,心中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想来想去,只能是有今日在课堂上的言论有关。太子生母早已去世,李起坤一直都是由皇后抚养的,今日太子对改制的事表达了不满,她即时制止,想来还是传到了圣上的耳中了。 还有八皇子,年纪虽小,可是皇后最爱的儿子。 虽然她一直保持着警惕,但没有想到会在如此公开的场合被牵扯进这种风波中。 到达宫门时,她被领着走进了皇后寝宫。 皇后正坐在榻上,目光犀利地扫过她,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 徐圭言走到宇文婉贞面前,低头恭敬地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宇文婉贞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摆了摆手,让徐圭言站起。她的声音冷冷地传来:“你可知为何将你召来?” 徐圭言心中一凛,略显紧张,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的神色。 “娘娘,是因臣在课堂上言谈不当……” “你自己也知道?”宇文婉贞冷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你怎么能将这样的事随意在课堂上议论?你可知道,圣上这么看重改制的事,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你让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徐圭言低着头,她听得出皇后言语中的愤怒,并没有急于反驳。 “娘娘,臣无意冒犯,改制之事,学生并没有多加评论,只是简单陈述了我所知的历史和道理,绝无任何其他意图。” “你是这么想的,别人呢?别人怎么理解呢?”宇文婉贞冷哼一声,“徐圭言,你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别人怎么算计,你也见识过。现在你是太子老师了,该注意自己的话了!” 徐圭言心中微微一紧,但她依然平静地回应道:“我明白,娘娘,这是我的错。” 语气沉稳,没有一丝急躁,也没有任何愤懑,反而带着几分自责。 宇文婉贞扫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如刀,“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关乎着未来的权力斗争。” 皇后的语气渐渐变得严肃,“你身为一名老师,不仅要教导他们学问,更要传递正直与谨慎。你今天言语过于轻率,影响了他们,有心之人要是利用这件事,你要承担不小的后果。” 徐圭言心中一震,明白皇后并非仅仅责怪她言语轻率,更是在警告她,不可随意在皇子面前发表言论,尤其是涉及朝廷和权力斗争之事。 她抬头,目光坚定:“娘娘,臣深知教书育人的责任,也明白言辞的重要性。若今后再有类似情形,臣定会更加谨慎。”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徐圭言的话。 终于,她缓缓说道:“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但愿你记住,作为太子太傅,尤其是教导皇子的老师,绝不可掉以轻心。你现在所讲的,不仅是课本里的知识,还有你对他们性格、为人处事的影响。” 徐圭言听得心里一动,心中虽然清楚自己没有恶意,但却也理解了皇后此番话的深意。她点点头,表示理解。 “罢了。”皇后挥了挥手,“这次就算了,你下去吧。” 徐圭言微微鞠躬:“谢娘娘。” 她转身准备离开时,皇后又开口道:“等一等。” 徐圭言回头,见皇后正凝视着她,眼神略带深意,“你若真有心,也该做点什么补救才是。你若只是停留在表面,事后无所作为,岂不是让我失望?” 徐圭言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些明了。 她低声应道:“是,娘娘,我会尽力改正。” 皇后点了点头,看着徐圭言离去的背影,眼神微微放松,似乎对她有了些许宽容,但心底的警惕和期待依旧存在。 当徐圭言离开皇宫,走出宫门时,夜幕已经降临。 宇文婉贞在徐圭言离开后也没休息,圣上前不久告诉她,让在藩地的公主、皇子们先回洛阳,等改祖祭祀的时候再来长安。 这几日各宫太监都奔走于各宫各苑,宇文婉贞亲自拟旨,召各地郡王、公主入京,赐以家宴之名,实为整合宗室势力。 而另一边,凉州方向,风声愈紧。 兵部派秦斯礼出京,越往凉州走,越是冷。 风雪翻卷衣袍,李鸾徽命令下得急,在驿站休息的时候,看着越发熟悉的景色,他思绪万千,不过一闪而过的竟然是临走前,长公主召见他时说的话。 禁宫深处灯火辉煌,掩不住宫墙后的阴谋与暗涌。 内侍悄声通传,秦斯礼循着宫人引领的方向,走入长公主府邸。 这里比寻常宫苑更为肃穆,殿中陈设不奢,却极有气势。帷帐轻垂,香烟缭绕,灯火在银盏中摇曳不定,映出长公主静坐的身影。 她身着素白宫装,发髻高挽,眉目冷静,眼神却藏着几分凌厉与试探。同上一次马球会的时候装扮截然不同,野心尽现。 见秦斯礼踏入,李瑾慧并未起身,只抬了抬眼皮,手上正花着山水画,她淡淡道:“秦侍郎请坐。” 秦斯礼拱手行礼,坐于她侧,不语。 他心中已有几分猜测,毕竟,在这时节召他深夜觐见,绝非谈诗论礼那么简单。 李瑾慧直言不讳:“本宫今日叫你来,是为一事。” 她语调缓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如今朝局未稳,皇上虽信你,却也难免多疑。你再怎么得势,也终究不是皇室中人。要想真正立足——你明白的。” 秦斯礼眼神微敛,低头轻笑一声,“殿下说得有理。”他抬眸看她,“所以殿下是想……以婚姻为筹码,结盟于我?” 李瑾慧眼角勾起一抹冷笑,放下画笔。 “你说得太功利了,像你这种人,从小被权力包围着长大。自然清楚权势之中,从无儿女情长。” 她换了一个姿势,做谈判状看向秦斯礼,“如今我年岁渐长,迟早要出嫁,既然嫁人,那便要嫁个有用的人。秦斯礼,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能给你什么。” 李瑾慧缓缓起身,走至案前,从一只雕花小匣中取出一幅图卷,展开来,正是京畿及西北要道的运输兵道图,红线标记、绿点密布——这是皇室极少数人掌握的战略图。 “若你成为驸马,我便可授你内线图策、宫中动向。你想去西域,是为了军权,还是为了势力?若我帮你,你回京之日,就是你真正一脚*踏进朝堂核心之时。” 秦斯礼心头一震,却不动声色,“殿下未免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一介外臣,若无朝命,手无寸权。” “可你有徐圭言,”李瑾慧冷冷一笑,“如今她既是太子老师,又得皇后赏识,圣上虽面上不说,但对她也有所倚重。你若与她成事,便可借她手脚踏两宫;但她不愿与你并肩,这时候你就更需要本宫了。” 殿内一阵沉默。 唯有香炉纤细的身子摇曳空中。 秦斯礼的眼神终于浮现波澜。 他的确想在朝中真正立足,西域之行虽是重任,却也是考验。若无后援,若真发生变故,他的下场不过是另一个“袁修远”。 他忽然道:“那殿下您呢?又为何要找我?” 李瑾慧看着他,缓步走到他身后,轻声道:“因为我不想被谁安排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庸人,孤寂终生;我更不愿做个只懂琴棋书画、等候赐婚的摆设。我要将来能说话、能决事。我要在这一场风雨未歇的大局中,有我自己的一席。” 这话的语气像极了一个人。 李瑾慧语气冷峻,“而你,秦斯礼,是唯一一个既不忠于牛李、又不畏朝中权贵之人。你不是局中人,所以你能跳出棋局来看。我要扶的驸马,不是个只懂行礼如仪的摆设,而是能真正与我共谋共事之人。” 一语道破心声。 秦斯礼静默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拱手,眼神认真,“若殿下愿扶我一程,秦斯礼,必以全力回报。” 李瑾慧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松动,也有更深的算计。 “成亲之事,你好好想想吧。”她转身缓缓道,“等你从西域回来,我们再定此事。” 殿中火光静静燃着,空气中残留的香气渐浓。 秦斯礼眯了眯眼,喝了一口水,往向远处,山在夜色之中雄伟壮阔,像怪物。 第109章 祸从口出恩情生【VIP】 祭祀将近,礼部诸事繁杂,徐途之每日穿梭于各司署之间,核对供品清单、安排乐舞程序、调配贡使进京的节奏,甚至连皇宫前殿摆设的香案式样都要亲自过目。 忙得脚不沾地,事事谨慎——稀奇的是,礼部正在筹办的种种细节,居然都能精准无误地被中书省里的人知道。 第一次,徐途之还以为是巧合。 第二次,他疑心属下有泄密之人。 可到了第三次,当中书省提前将他们还未正式定下的祭祀方位与程序印发成文、送至皇上案前时,徐途之终于坐不住了。 他坐在案边,望着那份被中书省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奏折副本,越看心中越烦躁。 这不是外人随口一提,而是有条理、有系统地掌握着他们每一步进度,甚至连礼部内部争议未决的小细节都一清二楚。 徐途之翻来翻去地看了好久,细细回想,近来参与祭祀筹备的官员多是礼部中坚,而真正有可能与中书省往来的,恐怕只有——陆明川。 这个名字一冒出来,徐途之长叹一口气。 陆明川和徐圭言的事他知道,但是为了避免落人口实,怕同僚说自己滥用私权,他还是公事公办,拉开两人距离。 而陆明川此为人谨慎,素有风评,又因学识出众,闻名一时。只是他虽在礼部,但却与牛和德、中书省诸位多有来往。 特别是他那份与生俱来的“通透”,既让他在礼部内如鱼得水,也使他格外引人注目。中书省若要布线,最容易下手之人,非他莫属。 他这么做徐途之了然,毕竟他是仇人的父亲,不好拉帮结派。 但,凡事都要有一个度。 第二日黄昏,徐途之并未按例前往祠堂查看布置,而是悄然去了陆明川的住处。他没有穿官服,也未遣随从,只在院门外轻轻敲了三下。 陆明川很快出来,见是徐途之,也不惊讶,微笑着请他入内,“徐尚书稀客。” “借阁下片刻。”徐途之温和地说。 茶盏摆好,清香氤氲,陆明川双手奉茶,恭谨中带着一丝警觉。 徐途之也不绕弯子,只低头抿了一口,然后淡淡道:“最近祭祀的事,你也知道,我们礼部事无巨细,中书省一清二楚。” 陆明川没有说话,只是眼神轻微一动。 徐途之放下茶盏,看向他,“我一开始以为是下面人嘴碎,后来想想,不对。这么精准的信息,必须出自高位,又极懂流程。” “所以你怀疑我?”陆明川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 “我没说是你。”徐途之微微一笑,“但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你是礼部的官,在其位谋其职。三省六部本该协作而非监视彼此,若让圣上以为礼部与中书省串通太紧,那……对你,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空气沉闷。 陆明川端起茶盏,低头喝了一口,像是在用这动作来掩饰一瞬的波动。他没有正面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徐途之看着他,眼神平静,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明白就好。你是聪明人,不该被牵着鼻子走。现在朝局正乱,连牛李两党都暗流汹涌,别让自己陷进去。”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袖,“陆郎中,你要记住,我们在礼部,是敬天敬祖,不是为谁递刀子。” 陆明川没有再说话,只微微欠身相送。 送到门口,风起灯晃,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边的云色,低头再看向徐途之,他在夜色中,缓步离开。 夜色渐深,徐府中依旧亮着灯火。徐途之自陆府回来,一路疲倦,刚踏进门,还未换下外袍,门房便通报说冯知节来访。 “冯尚书?”徐途之顿了一下,旋即吩咐:“请他去书房,我稍后过去。”真是一波未落一波又起。 不多时,书房中烛影晃动,冯知节已在案前落座,喝着茶,环视书房内的布景。 “冯尚书造访,理应早点叫人来通知我,”徐途之进了屋,走到冯知节身侧坐下来,亲自倒了茶。 冯知节接过茶盏,先抿了一口,却并未回应他的话,而是语带不快地开口道: “我今日前往太学,结果听见几名小皇子在议论‘祖制改动’之事,言语间竟有不少都从徐圭言那儿听来的。革制变法’,还说什么‘世间规矩皆可破’,这是为人师表该说的话吗?” 他眉头紧锁,语气愈发严厉,“教书育人,最忌私心夹带,,这么胡乱说,她这个老 徐途之却没有立即接话,只是听着,神色沉稳。他了解冯知节的脾气,一开口告状,必然还藏着更深层的用意。 果不其然,,茶盏轻轻放下,低声道: “说到底,还是于求成,这改得也太快了。” “祖宗成法,千年不易。如今一纸旨意改了祖训,还逼着史官们改写旧例——你可知前些日子史馆里发生了什么?” 徐途之抬眸,言。” 冯知节冷笑一声,“圣上亲下谕令,要女史官们重新撰修祖训章典,删去其中有关嫡庶、长幼、继位优劣之分。结果那几名较有气节的女史官不从,坚持照实书写。圣上大怒,罢了三人,遣回家中——” “然后,又招了一批男史官进来。”冯知节的语气满是讥讽,“这些人你也知道,大多出身官宦之家,熟悉朝廷风向,哪里还敢违逆?” “若是连史书都可以随改,那还有什么可信的‘实录’?圣上这般做法,已然不是治国,是胡来。” 这番话说得锋芒毕露,隐隐已是直指圣上无道。 徐途之闻言,神色微变,却没有立刻驳斥,而是沉默片刻,道:“冯大人所言,我明白。只是……这世间之法,本也非万年不变。今时今日,若要破陈规,势必引动旧派反弹。若真有人要改祖制,史官是第一道坎,但也不是最后一道。” 他轻叹一声,“你是来提醒我,朝中不同意改祖制的还有多少人,是不是?” 冯知节点头,“没错。如今大臣之中,表面附和的多,心中存疑的不少。尤其是那些与太庙、宗室有牵连的老臣,谁愿意自己子嗣的继承顺位被颠覆?” 他低声道:“你是礼部要员,参与改制最深,我只怕你也早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徐途之抬眼,与他目光相对:“我在其位,便要谋其政。圣上要改,我只能做得尽善尽美。至于成与不成……那要看天命,也看人心。” 冯知节望着他,似还想再劝,却终究没说出口。 此时,书房里的灯火已然昏黄,冯知节突然话题一转,“前些日子,在冯府,徐圭言可是顶撞了我,此女顽劣,你还是要多加管教。” 那事徐途之听说了,憋着笑回了一句:“老冯啊,”徐途之低声道,眼中露出一丝疲惫与无奈,“这件事,我回头让圭言亲自来向你道个歉。” 冯知节“哼”了一声,杯盏一顿,语气里虽带几分不悦,却也并非真要咄咄逼人:“她是你女儿,我们是亲家。我若真计较她每一句言语,也不至于今日还坐在你这儿喝茶。只是……徐圭言也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忘了该如何做一个媳妇。” “我知道。”徐途之点点头,语气平缓,“她从小桀骜,读书时就敢跟夫子争论国策,入朝以后又一路碰壁,脾性反倒更加倔了些。这些年我劝她改性子,她也不是不听,只是改不了根。” “你劝她来找我说几句话,我也不是那等睚眦必报之人。”冯知节略带缓和,“只是也得她人能出来才行啊。” 徐途之闻言眉头一挑,略显惊讶地问:“怎的?圭言还没回府?” 冯知节一怔:“你还不知?” “我今儿从礼部直接回来,忙了一日,没顾上问。”徐途之站起身,“我让人问问。” 他刚欲唤人,门帘便被风掀开,彩云快步走进来,她神情慌张,走路都带着风,一见徐途之便急声道:“大人,娘子她……她还没回来呢。” “嗯?她不是今早就出宫了?”徐途之眉头蹙起。 彩云喘了一口气,小声道:“不是出宫,是……是被留下了,扣在皇宫里了。这回是圣上亲自传话,叫她进去问话,然后就再没出来。” “扣在宫中?”徐途之面色顿变。 冯知节脸色也沉了下来:“她又做了什么?前几日才因课上谈祖制被皇后叫过去挨训,这才过了几天,就又被圣上叫去……不是一般的‘问话’吧?” 徐途之眉头紧锁,一时间陷入沉思。他虽然知道圭言性子直,嘴快心急,可也清楚她从不胡来,能做到如今这般位置,步步都走得极谨慎。 到底还是败在那张嘴上了。 “她若真的触了忌讳……”冯知节叹了一声,“恐怕难善了。” 彩云站在一旁,眼眶微红,颤声道:“奴婢听说,好像是因为今日在学堂里,太子主动说起祖制不该改,娘子回了句‘不可再议’,就再没多说。但有人将这件事禀报了宫中……说她激怒太子,意图误导皇嗣言行。” 冯知节顿时冷笑一声,看向徐途之,“老徐,你看吧,我就说她容易祸从口出,现在便是应验了……得罪我不重要,圣上岂能是她冒犯的?” 徐途之神色冷峻,没留意冯知节幸灾乐祸的话。 屋中一时间陷入沉默。风自纸窗缝中钻入,吹得烛火乱跳。烛光映在三人脸上,格外凝重。 紫宸殿内,夜色沉沉,香烟缭绕。 殿中跪了一地人,空气几乎凝固。太子李起坤额头紧贴着金砖地面,身子微微发抖。他不敢抬头,耳边只余圣上重重的喘息声。 李鸾徽站在御座前,神情阴沉,手中还捏着那份由御史台上呈的折子,纸张已被攥得微皱。 上头写得明明白白:太子于学堂中公开表示,祖制不应更改,质疑朝政走向。 下头还附有诸皇子、公主听课时的回话,连细小语句都一一列出,末尾却赫然写着:“太子此言,似有抵制改制之嫌。” 殿中众人无一人敢言语,只有徐圭言一人,神色镇定地跪在太子之后。她不低头,也不看圣上,只静静地望着前方的金殿柱脚,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该如何应对此时的状况。 李鸾徽沉默良久,目光灼灼落在李起坤身上:“我继承大统,你才能是太子。你敢反我?” 李起坤伏地不语,肩膀微微一颤,却还是磕了一个头。 徐圭言动了动身子,没出声,紧紧抿住嘴唇。 皇后宇文婉贞坐在一侧,眉心紧蹙,刚欲开口劝说,却被李鸾徽抬手打断。 “你现在还年轻,还需要多学习、多历练。”李鸾徽声音冷冽,却也显出一丝疲惫。已经责罚他们跪了一个时辰了,他有些累了。 一言落下,众人尚未松口气,李鸾徽看着手中的折子,忽地一转话锋:“西域那边又乱了,凉州数镇有人响应旧族叛军,一日之间连破两城。起坤,你可有意去帮朕平定?那边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如坠冰窟。 所有皇子和公主都往长安赶,他一个太子被派走,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李起坤陡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圣上,眼底泛起复杂情绪,却不敢言语。 而此时,徐圭言忽然低头俯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太子尚未学成,理论未备,实操未习。如今西域局势复杂,牵涉江湖、旧族、边镇叛军。臣斗胆一句——陛下为天,太子为地,天笼地,方能天下安稳。”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看向她,皇后惊讶,太子也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光。 李鸾徽盯着徐圭言看了一会儿,忽而哼笑一声:“你这个老师,现在才学会做个真正的’好老师’?上课的时候做什么去了?” 徐圭言并未惧意,仍是叩首:“臣愿以性命担保太子忠诚。此番言语,乃是一时疏忽,并无违逆圣意之心。臣既为其师,当守其身,护其志。” 李鸾徽听完这话,扔开手中的折子,“前朝太子,多次废立。最后能继承大统者,终究要靠实力和命数。” 他转头看了宇文婉贞一眼,“正是内忧外患之时,徐太傅好好教教太子,不可再出差错了。” 徐圭言伏地接旨。 “散了吧。” 众人如获大赦,纷纷叩首谢恩,缓缓退出殿外。 天光已透出淡青,晨风带着宫中寒意,众人沉默走出紫宸殿。 甫一踏出宫门石阶,太子李起坤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疾步走至徐圭言面前,突地跪下,长身叩首。 “老师救了我一命。”他说,声音有些哑。 徐圭言怔住,脚下一软,几乎坐倒在青石地面上。她抬起手,却又不知该如何,只握着他的手臂,低声说:“太子啊,圣意难测,臣身为师者、为友者,自当护太子周全。但也请太子——莫忘今日之言,莫忘初心,谨言慎行。” 徐圭言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臂,而后才起身。 风吹过宫墙,乌鸦栖落在飞檐之上,发出一声低哑的啼叫。 第110章 地位不保后布局【VIP】 皇后寝宫内,灯火微暗,檀香悠悠。 宇文婉贞斜倚在金枕软榻上,闭着眼,指间拨弄着一串佛珠,耳边却不断回响着宫人方才的禀报—— “今日中书省将新修的《祖训章典》草案送入内阁审核……其中删去了关于‘嫡庶之分’、‘长幼有序’、‘继位优劣’等条款,改为‘择贤立储’四字。” 那宫人低声说完,寝宫内一片寂静,不敢抬头看宇文婉贞,只静静地等着主子的回音。 宇文婉贞闻言,片刻后,指间的佛珠一颗一颗滑落,她睁开眼,看着在空中飞舞落地的珠子,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直到哗啦啦的声音消失,她才惘然地说:“……删了‘长幼有序’?”她喃喃。 “是,”宫人跪得更低,“奴婢听说,拟稿的是翰林院新晋的主修,已经得到圣上钦准,改章删条的方向……似乎是圣上亲自点的。” “亲自点的?”她的声音轻缓,透着一股寒意。 她慢慢坐正了身子,看着前方愣了好一会儿,而后才起身走向窗前,拨开流苏帘子,看着外头红墙绿瓦的宫墙,天边隐隐压着一道乌云。 “黑云压城城欲摧……”宇文婉贞嘴里念着这句诗,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是在说天气,还是在说她自己。 利风卷着尘埃和新生前败落的叶子在天空中飞,一阵阵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得她面容苍白。 紧接着,春雷轰然一响,就像是劈在了这大殿之上。 宇文婉贞转头看向宫人,“去,把《祖训章典》的草案拿一份过来,我要看看改成了什么样子。” 宫人立刻躬身领命退下。 很快,殿内又是一片寂静,宇文婉贞眼中浮出一层薄雾,她心跳得极快,可表情麻木,沉重的石头压在心中,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时间整个人都乱得不成样子。 这些年来,太子李起坤虽非绝顶聪颖,但礼数周全,忠厚守成,得百官之稳,宗室之和。她身为母亲,自小耳提面命,教他循规蹈矩,敬兄友弟,以祖训为本。 自古以来就是立嫡长,如果嫡庶没有区别,如果长子和幼子没有区别……宇文婉贞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改祖制和立太子有什么关系。 “择贤而立”,赫然写入章典,要削去嫡庶之序、废去长幼之秩…… 这不是改制,这是要断她母仪之基,要将太子一举废黜!告诉皇子们,这位置人人可得,只要得到圣上的赏识,这位置就可以给贤者。 如果太子不是嫡长子,那人人都可以争夺这位置。圣上李鸾徽是这么上来的,他这么做,罔顾古训,祸乱朝纲。 贤? 宇文婉贞觉得可笑,“贤”这一字,自古以来便是规训所有人的,她才不信这些鬼话!武帝不是因为贤能才拿到皇位,她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贤后而委曲求全。 她猛然坐下,胸口憋闷如堵,目光扫过案上的丹青画像,那是早年太子初立时所绘的册立图,图中李起坤身披金袍,稚颜坚定,跪于御座前受册,而她也端庄立于一侧,神情含笑。 如今再看,竟如此讽刺! 门外春雷再响一声,雨水打在檐角,声声入耳。 她盯着那画看,眼神中竟露出了一丝阴鸷。 一道黑鸦从宫墙上掠过,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 “来人,拿笔纸来。” 宇文婉贞想了好一会儿才落笔——“徐尚书:宫中近日议改祖训章典之事,所删所改,令人忧惧。嫡庶、长幼、继位之序,自古以来为宗法根本,今若弃之,后宫之嫡、前朝之储,何所归依? 太子幼年温恭,礼法谨守,愿承家国重任。然近闻圣上有意推行‘择贤’之论,不禁令人心惊。 徐尚书位居要津,理当知陛下之心。妾不敢妄问国政,唯愿一言相告—— 今圣上,是否有废太子之意? 凡事不求明面回应,唯望徐尚书思之慎之。” 徐途之正倚坐在一卷礼制案牍前,案上灯火摇曳,手中拿着密信。 又读了一遍,徐途之微微吐出口气,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张上的字迹,一行行看完,久久未语。 徐途之并不惊讶。 祖训变更本非小事,删去“嫡庶长幼继位之序”,无异于暗示太子之位不再稳固。 而如今太子李起坤年纪虽不小,却性格温顺、政事稚嫩,在一众皇子中并无压倒性,改段。 ,起身踱步至窗边,雨丝扑打窗纸。 “徐尚书,用膳吗?” 身后礼部郎中,陆明川鞠躬行礼,,“外面雨大,你们饿了就先吃。” 陆明川站在远处,眼神也往外瞟去,“这雨一连下了好几日,不知祭祀之时,会不会有个好天气。” “钦天监选定的日子,” 徐途之走回案旁,坐了下来,瞧了一眼还不走的陆明川,又看了一眼桌子上那封密信,指节轻敲桌面,发出“嗒嗒”的低声。 “徐尚书,那我就先走了,一会儿我给您带些热乎的吃食回来。” 徐途之点头。 雷声作响,细雨如注。 徐途之合上信,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是没有想过,假装未收到,或暗自回信宽慰几句,以拖延时局。 但他也清楚,如今朝局愈发敏感,所有的举动都在圣上的掌控之下。若是被皇上知晓自己私收后宫密信,隐匿不报,不啻于结党营私、干政掩事。 左思右想,他还是起身披衣,走到屏风后拿了一把油纸伞就往外走。 不多时,他便乘轻辇悄然入宫,宫门口早有宦官等候,见是礼部尚书亲来,也不敢多问,只悄声引他入含元殿内。 此时,圣上李鸾徽正披着鹤氅,站在案前翻阅兵部新呈的边疆急报,听闻徐途之来访,挑眉道:“此时来见,又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说话间隙,徐途之走了进来,礼毕,他才双手奉上一封信函,道:“陛下,这是臣今夜所收到的文书,来处特殊,臣不敢擅断,特来呈上。” 李鸾徽接过,略一扫眼,未急着拆开,放到一旁,坐下问:“这是什么?” 徐途之不动声色:“回陛下,是皇后写给我,询问关乎祖训章典删改一事,皇后忧虑太子之位动摇,恐生朝议,故遣信探询。” 李鸾徽哼笑一声,随手拆封看了几行,冷声道:“她倒比朕还急。” 他手中将信函折叠了两折,随意放在一旁,眼神却锐利如刀:“改祖训非为一人之位,而是为百年之后国脉无虞。可惜宫中之人,仍只顾眼前一尺地。” 徐途之闻言,低首应道:“臣明白陛下之意。臣以为,无论是改制也好,储位也罢,关键不在文字章句,而在执政之人能否镇国安民。” 李鸾徽闻言,瞥他一眼,嘴角浮起一抹冷淡笑意:“徐卿倒是越发会说话了。” 徐途之拱手:“臣不敢妄自揣度圣心,只愿天下安稳,朝局不乱。” 李鸾徽淡淡一笑,眼神却越发深邃:“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也不要声张,你我知即可。这信朕会亲自处理,皇后那边,你且别回应,也不许暗中示意什么。” “臣谨遵圣命。”徐途之俯首,再不多言。 待他离开后,李鸾徽重新坐回案前,将那封信看了第二遍,面上不动声色,却握紧的手指透出隐隐怒意。 “嫡庶……长幼……你倒真以为,这皇位,只靠这几句祖训就能坐稳?” 他将信纸折起,放入密匣之中,关上铜锁,转身吩咐随侍太监:“传旨,今晚去皇后寝宫。” 祭祀那日,天未亮,便已乌云密布。 风兮兮,从未明的天际吹来,吹乱了朱红色的宫旗。远山隐没在雾雨之间,鼓声隆隆,如神祇低语。 巳时未到,百官已齐聚宗庙之外,身着朝服,按位肃立。雨丝从天际落下,悄无声息。 乐声一响,整个天地像被划开一道口子。 御驾到时,万官齐跪。 李鸾徽一袭玄袍,面容沉肃,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袖,他却不动分毫,仿佛天地的变动都不能扰他心神。 他亲自宣读了新修订的《祖训章典》。最关键的几条,终于在这风雨交加的一刻,他一字一句读出: ——“自今日起,删去祖制中嫡庶之分,立子以才德为先,非独宗法血缘所拘。” ——“太宗以前所立者,虽有争议,皆以贤者为尊,不复论长幼之序。” ——“改祖制者,不为逆天,而为顺民心、应世道。” 字字铿锵,如钟磬之音,穿透雨幕,砸入众人心头。 在场史官捧笔记录,将场面描述得壮阔。 大殿之上,香火缭绕,百官肃穆。 徐途之站在右侧,看着李鸾徽的身影在烟雨中仿佛高山一般不可撼动。徐圭言站在人群最后面,冯家则站在武官那一列。 而秦斯礼披着风尘未褪的战袍,身姿挺拔,立于最前列。他刚从凉州归来的,战功赫赫,李鸾徽亲自点名让他入列前排,以示褒奖。 雨愈下愈密,无人撑伞。 终于,在风雨交加中,礼毕,祖制改定,天下生变。 祭祀之后,设宴于内殿,诸皇子、公主悉数在座,百官陪席。 杯盏交错,歌舞升平,似乎风雨皆歇,国运将安。 徐圭言和冯竹晋一桌,冯知节和徐途之坐在远处。冯竹晋本想着祭祀结束后回府,可冯知节一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便将冯竹晋留了下来。 徐圭言无奈耸了耸,坐下来。侧头望主位那一侧看去,秦斯礼倒是坐了一个好位置,李鸾徽重用他的心思不言而喻。 牛李两党之间似乎平息了战火,秦斯礼的例子就说明了圣上不喜下面人结党营私。 徐圭言看着秦斯礼在人群之中泰然处之的模样,就想起来凉州重逢的时候,他围绕在权贵身旁恭维的模样。 果然,人不可同日而语。 他现在是上位者了,想到这里,徐圭言突然就开始恨他了。回长安后,到底哪一步她走错了? 以至于让他们的位置颠倒了? 一旁的彩云跟在她身旁,这么大场面她来了,也算是跟着主子沾光。可看着徐圭言心不在焉的模样,冯竹晋脸色也不太好,她便趁倒茶的时候,轻轻碰了碰徐圭言的胳膊。 “徐太傅,您怎么了?” 徐圭言回神,摇头,正好上了彩云爱吃的菜,徐圭言拿起筷子给她夹菜。 众人正觥筹交错,侃侃而谈的时候,长公主从席间走出来,站到了李鸾徽面前,大声说道:“臣想趁今日,向皇兄讨个愿。”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 众人看向李瑾慧。 徐圭言不知为何,眼皮一跳。 “何事?”李鸾徽放下酒杯,笑看着李瑾慧。 皇后宇文婉贞也笑得温和。 “皇兄您知道我孤身一人许久,也忙着在朝廷上帮我物色夫君人选,今日……”她顿了顿,“我心中有了心上人。” “是谁?”李鸾徽觉得好笑,自己这位妹妹手下不知道养着多少面首,突然有了心上人? 还是真的稀奇。 “妹妹我,愿与秦斯礼,秦侍郎结秦晋之好,求皇兄赐婚。” 什么? 徐圭言拿着酒杯的手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唇角微动,似要开口制止。旁边的冯竹晋立刻察觉她的动作,轻轻拉住她的袖口,拧着眉头低吼道:“你做什么!” 徐圭言没有回答,被他拉着坐了下来。只是目光如刀,直直地望着秦斯礼。 离秦斯礼最近的徐途之,闻言,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不自觉地看向长公主,神色深沉,而后目光落在秦斯礼身上。 李鸾徽看向秦斯礼,“秦卿,你和朕的妹妹可是真心相爱?” 秦斯礼起身,站在席间,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只稍一拱手,目光未移,,犹豫了好久才说:“臣听圣上的。” 话音一落,如寒刀坠地。 徐圭言眸光骤冷,眉头拧起。 李瑾慧也扫了一眼秦斯礼。 李鸾徽偏头,不知看向何处,只是说:“今日朕要是赐婚于秦卿,那长安城内的贵女们便要伤心了,”他拿起酒杯,看向李瑾慧。 “妹妹,你的终身大事要紧,秦卿这人朕觉得不靠谱,你再多想想?” 李瑾慧抿着嘴,“秦卿哪里不好……” 徐圭言听不下去了,她拢了拢衣袖,直直地看向对面,淡声道:“我出去换件衣服。” 没等冯竹晋拦截,她人已经走了出去。 秦斯礼远远瞥到她起身离开的身影,唇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没一会儿,他也随之起身,走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殿外,刚至回廊,脚步急,语气更急。 “你为什么要和她成亲?”她率先开口,声音里藏着怒意。 “要你管。”他回得冷淡。 “她野心勃勃,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你又好到哪里去?”他冷笑。 徐圭言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你是不是因为我成亲了,所以要气我和旁人成亲?” 他抬眸,眼底情绪翻涌:“你不是说,我们到这里就结束了。怎么,反悔了?”他顿了顿,“还是你忘了?” 她无言,转身疾走。 他却站在她身后,声音忽而变得轻快又讥诮:“徐太傅不会那么小心眼吧?你会来我的婚宴,对不对?” 她脚步一顿,扭头气冲冲地朝他走过去。 而此时,大殿之中,宇文婉贞坐在高位,虽强撑着笑,眼角却已有倦意。 自改制开始,她宗族权力被一再削弱,一些祖产被迫交出,一些官署已不许她家族再插手。 她以疲乏提前离席,太子李起坤跟着走了出来,轻轻扶着她往殿后走,忽听前廊传来低低的争执。 “你想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和我有什么关系?”是徐圭言的声音,语气疲惫,“反正我们也不是同路人了。” 而秦斯礼靠在柱上,半含笑意地低头问她,“你说,冯竹晋在你和他的家族面前,他会选谁?” 徐圭言沉默。 他忽然眯起眼睛,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声音轻,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楚地捶打在徐圭言的太阳穴处,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卖身求荣?为了权势出卖自己?” 徐圭言一句话说不出。 秦斯礼直起身子,缓步走开,“徐圭言,我们走着瞧。” 隐藏在树后的李起坤和宇文婉贞对视一眼。 冯竹晋咬着牙,静静地等着太子和皇后离开花园,扭头再看向秦斯礼和徐圭言离开的方向,怒火中烧,手握成拳。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0-120 第111章 四面楚歌储位动【VIP】 夜色沉沉,宫灯在风中微微摇曳。 宇文婉贞回到寝宫,气虚发了虚汗,她倚坐在软榻上,披着一件淡色披风,眉间隐有忧色。 太子李起坤坐在她身旁,正倒茶,动作温柔安静。 茶香氤氲开来,她手*指抵着太阳穴,低声道:“陛下近来心思多变,对你的态度也不像从前了。” 李起坤静静听着,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将茶盏推到皇后手边。 宇文婉贞看向他,声音压得更低:“改制之事,打破了祖宗之法,嫡庶长幼之分也要废除。若不分嫡庶,将来……你这太子之位,可不一定稳得住。” 李起坤终于抬眸,眼里带着几分倦意与冷静,他淡淡道:“母后,位置若是属于我的,终究是我的;若是不属于,强求也无用。我不会去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话一出口,宇文婉贞的脸色变了。 “你!”她抬手一指,一口气没出全,猛地咳嗽了几声,李起坤起身拍了拍她的背,等宇文婉贞情绪稳定下来后,才坐回原位。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这世上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若你自己都不在乎,支持的人又该如何为你卖命?!” 李起坤依旧很平静,只垂下眼睫,轻声道:“母后,争来的,不长久。陛下是父皇,我若要继承他的天下,不该靠算计。” 宇文婉贞仰头,气得胸膛起伏,低头狠瞪着他,攥着帕子的指尖泛白:“天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只靠仁善,是守不住的!” 李起坤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反驳,只有一种沉沉的、略带怜悯的平和。他站起身,微微躬身行礼:“母后放心,孩儿会守好本心。” 说罢,他便转身要走。 宇文婉贞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咬紧了牙关,心中又是怨又是痛,最后以不甘剜了他一眼。她要是有能耐做皇上,还轮得到她这么劝诫他?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宇文婉贞愣住了。 武帝不就是皇后成了陛下。 她…… 远处一声乌鸦啼叫,宫门口的脚步声窸窸窣窣。 李鸾徽近身伺候的太监走了进来,“皇后,您的药来了。” 宇文婉贞掀起眼皮,扫了来人一眼。 “陛下说,您身子不好,早早离开了宴会,遂让我把药快些送来,”太监赵瑾说完,手一挥,小太监端着药走上前。 宇文婉贞哼了一声,自己的丫鬟接下来药,走到她面前。 “我没病,你去告诉陛下,我没病!” 赵瑾一愣,看着榻上的宇文婉贞。 春夜的冷风吹进来。 那一夜,灯火昏暗,殿中一片死寂。 她本以为圣上只是来寻常探望,却见他手中拿着一封信,薄薄一纸,寒光凛冽地压在掌心。 那是她悄悄托人送给徐途之的信。 怎么会出现在李鸾徽手中!? 李鸾徽赶走了宫殿内的所有人,脸上没有怒气,甚至连表情都未有变化,只是将信轻轻地摔在案上,声音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皇后,朕问你,你写信给徐途之,是想做什么?” 宇文婉贞心中一跳,站着不动,倔强地抬头迎视他的目光,咬着牙道:“臣妾只是……只是担心太子。” 李鸾徽微微冷笑,几步走到她面前,俯身看着她,眼中却没有怜惜,只有一片寒意。 “担心?”他的声音低得像暗夜里的风,“你是担心太子,还是担心你自己?” 李鸾徽眸色幽深,像是无声地审判着一切。 宇文婉贞忽而低声道:“陛下您可知,昔日汉武帝废立太子,最终令宗庙震荡、天下动乱?” 李鸾徽眼眸一紧。 “臣妾无心干政,只是……太子是嫡子,是宗庙社稷之正统——” 殿中烛光摇曳,映得宇文婉贞的脸色愈发苍白。 如果今夜必须有个结果,她现在就说出来,要杀要剐,她都不惧。 “——圣上您改祖制,这便是告诉朝廷上的官员们,太子之位不稳,牛李两党本就水火不容,如果再卷入太子,臣妾不敢想。” 她眼一红,鼻头一酸。 李鸾徽眯着眼看她。 “臣妾知道,您更爱大皇子,您不满我,不满臣妾的家族,可没有臣妾,也没有今日的圣上!” 李鸾徽抬手就是一个巴掌,狠上。 李鸾徽颔首,动了动脖子,转身站直了身子,衣袍猎猎作响,他她,像是看着一件破碎的瓷器。 ,皇后。” 宇文婉贞顾不上脸颊的疼痛,身子颤了又颤,泪珠流下,为了克制情绪她狠狠咬牙。 李鸾徽转身走了几步,留下一句冰冷的话:“日后,朕自会为你熬药,皇后,你得好好养着。” 宇文婉贞一边脸肿了起来,她无神地看着开了又关了的门,灯影孤寂,泪水打湿了地砖。 “皇后,小的就是一个送药的,圣上吩咐过我,怕您照顾不好自己,特意嘱咐我,看着您喝了药后再走。” 宇文婉贞猛然回神,抬手打翻了丫鬟手里的药,“你去告诉圣上,要我喝药,他亲自来喂!” 夜色深沉,春风多了几分暖意。 徐圭言和冯竹晋从宫宴上回来,两人一路无言。回到府中,门一关,冯竹晋便冷声质问:“徐圭言,你到底怎么回事?!” “你去找他了!” 徐圭言眉头微拧,疲惫地看着他,沉默了一瞬,还未开口,冯竹晋已步步紧逼,声音带着隐忍不住的怒意:“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忘了他?!”他的眼里透着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恼恨,“他哪里好?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徐圭言咬了咬唇,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已经尽力了。” 冯竹晋气笑了,冷笑道:“尽力了?是尽力让自己去心疼他?在宴席上,别人没看出来,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那副想要冲上去拦着的模样,徐圭言,你以为你遮得住?” 徐圭言心中一阵烦躁,语气不自觉重了些:“我不是——” “不是?”冯竹晋咬着牙,“我都为你断了腿,你就不能为了我,看在我这条腿的面子上,离他远一点吗!?” 徐圭言被他的疯狂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冯竹晋,那句冷血的话——“不是我逼你来救我的”——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是真的愧疚,看着他坐在轮椅上,双腿了无生机,垂落着,像枯树枝。 有痕的伤痛总是这么显眼,徐圭言盯着他的腿,小心翼翼地说:“……那你要让我怎么做?” 冯竹晋倏然冷笑,声音里带着决绝的回响——“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徐圭言怔住了,随即眼神一冷,二话不说,一把将冯竹晋推倒在地。 冯竹晋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轮椅也翻滚到了一旁,正要挣扎起来,就听见徐圭言冷笑着俯身,狠狠盯着他:“你一个腿脚不便的残疾人,还想着生孩子?!” 冯竹晋怒极,想要起身反驳,却被徐圭言直接一脚按了回去。 她抬起手指着他,声音透着火气与嘲讽:“你站起来,能站起来走,我就给你生一个。” 冯竹晋气得脸色涨红,原地怒骂:“徐圭言你疯了!” 徐圭言却懒得再听,直接一个跨步骑到他身上,毫不留情地挥拳打了下去。 “混蛋!” “疯子!” 两人纠缠在地,衣摆凌乱,怒气交缠。冯竹晋抓着徐圭言的手腕,咬牙低吼:“徐圭言,你敢动我?” 徐圭言反手又是一拳:“我今天就动了,怎么着?!” 打闹间,冯竹晋突然笑了,笑得几乎要哭出来,咬着牙道: “你这样对我,徐圭言,你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我。” 徐圭言喘着气,停住动作,垂下头看着他,眼里浮现出一丝复杂而压抑的情绪。 树梢上的蝉鸣声突然大了起来,徐圭言茫然地站起来,仰望星空,额边的汗珠顺着脖颈流了下去。 祭祀之后,春寒伴着风雨消逝,热暑临近。 朝堂上却更添几分压抑与异动。 牛和德站在自己府中的凉亭内,三三两两的门客们欣赏院内的花草,手里都拿着酒杯,吟诗一句,烈酒一杯。 众人哄笑。 牛和德玩得差不多了,回到书房内,核心的两位门客也都跟着他进了屋。 “这次祖制改动后,太子之位,本该稳固。” 牛和德开门见山,“可偏偏陛下偏偏又在这个时候,频频敲打太子,处处削弱太子的人脉与势力……哪有不动根本而单单修枝的道理?你们怎么看待此事?” 门客之一,向明,这时候发话说:“圣上削弱的只是皇后一派的外戚势力,同太子无关罢。” “支持二皇子上位的,除了嫡长子这个身份之外,依托的还是皇后这一脉的势力,”另一位门客,方夷反驳,“削弱皇后的势力,很大可能性是为了……换太子。” 屋内三人沉默了片刻。 “如今的皇子们,你们说说,谁能胜任?” 牛和德接着问。 向明恭敬道:“若论出身,三皇子也出自高门,母族根基深厚;若论才智,大皇子略胜一筹;但若论得人心、能立威,恐怕……” 他略作停顿,看了牛和德一眼,低声道:“还是二皇子,最为合适。” 牛和德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大皇子李起凡……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行事沉稳,不争不抢,偏偏连陛下都常常称赞他‘心性淳厚、器量不凡’。而且,他的生母虽出身不高,但无仇无怨,反倒显得干净,没有外戚之累。” 方夷也接口道:“大皇子在军中历练过,前些日子西北小乱,他也随行,虽不是主将,但陛下却单独夸过他,‘能断能忍’,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牛和德冷笑一声:“陛下素来不轻易夸人,尤其是皇子。能得这句评价的,必然是入了陛下心意的。” 两位门客纷纷点头。 牛和德缓缓踱步,长袖拂过身侧,声音平静中藏着一丝隐隐的野心:“若废太子,天下震荡在所难免,到时候局势不稳,各方势力都会寻找新依靠。我们若能及早押对人,未来自保无虞,甚至更上一层楼也未可知。” “章事,我们可以先暗中接触拥趸大皇子的人,探探他的心思。不必明言,只需点到即止。” 牛和德点头,“一步一步来,不要打草惊蛇。” 至于太子那边,或许圣上需要一个台阶。 第二日清晨,春寒未退,天光尚灰,学舍中却已燃起炉香。 徐圭言一如往常着朝服入堂讲课,今日授的是《礼记学记》。 太子李起坤端坐前排,神色比往常更沉。 讲到“善学者,师逸而功倍;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一节时,徐圭言停顿了半晌,才缓缓念出,她一抬头,脸上斜着一道尚未结痂的伤痕,微红微肿,压着她本就清瘦的面容,显得格外刺眼。 课堂瞬时寂静,李起坤抿唇欲言,却终是没有开口。 下课后,内侍低声禀报:“皇后请徐太傅移步后苑,欲言几句私话。” 徐圭言微微颔首,未多问,跟随内侍而去。 后苑之中,池水中鱼儿畅游。 宇文婉贞身披白裘立在石栏前,回身看她来时,神情未有笑意,只轻轻点头:“辛苦你了。” 徐圭言行礼:“不敢,当教则教,不敢怠慢。” 宇文婉贞目光落在她面上那道伤,眼神一闪,也没多问,只温声道:“许久不见,您气色比先前好……太子太傅不比指挥、县令这种位子自在,但您给未来储君教学,责任重大。” 徐圭言垂目,客套话,神色恭敬:“学生为本,臣子为下。太子之教,是臣分内之责。” “你是太子的老师。”皇后忽地轻声开口,语气却比夏日晨风还冷几分,像是透着风刀雪剑。 徐圭言一愣:“是的。” “那你应当知道,他是怎么一路走到今日的。”皇后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他三岁读书,五岁习字,七岁已能诵《尚书》,九岁骑射皆优。你也许不知道,他十岁那年夜间高热不退,连御医都放弃了,是我守了三日三夜,才把他捂回来……” 她说着,眼角泛红,咬牙压下情绪,“太子,是打碎牙吞进肚子里,一步一步熬出来的。他不是随便坐上那个位置的!” 徐圭言静静听着,未言一语。 “如今出了这许多事,皇上也有了别的想法……”宇文婉贞垂下头,声音低沉,“我不问你立谁废谁,只问你,你是不是站在太子这一边?” 徐圭言微顿,语声仍如她为人一般冷静克制:“臣是太子的老师,只教学问,不议废立。眼下朝廷已定,太子之位无改,臣自当为太子尽心。至于其他皇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宇文婉贞的眼神忽地凌厉起来,紧紧盯住她:“你说对你来说不重要,那对皇上呢?对朝堂呢?对这祖宗留下来的律典、规矩、嫡庶之序呢?你怎敢说——不重要?” 徐圭言眉头轻蹙,仍是语气平稳:“臣未敢妄言,只是……这类大事,臣做不得主。” 宇文婉贞忽然怒极,长袖一挥:“做不得主?是,你只是太子的太傅!你也只是给圣上做事的人,可我是太子的母亲,你和你父亲只会明哲保身,而我是担心我的孩儿能不能活命!你一言不发,你父亲将我亲手写的密信交给圣上,这就是要毁掉我和太子的一生!” 徐圭言倏然抬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意所震住,还有她口中父亲的名字。 “我父亲?皇后,您见过我父亲?” 徐圭言后退半步,心跳微乱。 一阵风掠过,打在两人之间那方空地上。皇后忽又收回神色,轻轻整理袖口,似乎刚才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情绪起伏。 “你回去吧。”她淡淡道,“脸上的伤,要记得涂药。” 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了。 徐圭言愣了一下后才躬身行礼,低着头退出后苑。走出几步,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微颤。 太子地位不保? 第112章 忆前尘往事心哀【VIP】 秦府内夜色沉沉,外头细雨如线,檐下溅起微微水花。灯火在风中摇曳,映得廊道一片昏黄。 谢照晚坐在花厅内,手里慢慢摩挲着一盏温酒的玉杯。听闻秦斯礼已经从凉州回京,在祭祀前后立了功,被召回朝堂,她沉默了很久,心中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 消息传进来,秦斯礼这人却不见。 重返长安,她就没怎么见过自己的亲孙子。不过这一局面,倒是有几分熟悉。 数年前的秦府,曾在权力斗争中一度鼎盛,后一度覆灭。 谢照晚亲眼见过,也亲身经历过。今日朝堂风云再起,祖制变革,太子动摇,各家各派暗流涌动—— 一切,竟又周而复始。 夜色静悄悄,酒将她衰老腐朽的身体融化,谢照晚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得不得了。 待秦斯礼踏进花厅时,看到谢照晚对月自饮,吓了一跳,当即就想是不是最近自己太忙忽略了老太太的感受。 “您怎么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还搁这儿喝酒?”秦斯礼坐下来,连忙把酒撤走。 谢照晚哼笑一声,把空了的酒杯“啪”地一声放在了石桌上。 “瞧不起老太太我?”她指头一动,将酒杯推到,玉杯绕着桌面滚了几圈,而后落在了地上,一只酒杯而已,秦斯礼瞧都没瞧一眼。 谢照晚缓缓眨了眨眼,“现在整个长安,都在说要换太子的事了……斯礼,这是不是很像从前?” 秦斯礼顿了顿。 谢照晚看着他,烛火下,他的神色中竟少了往日的狂傲,多了几分疲惫与深思。 “当年秦府鼎盛时,陛下还只是一个普通皇子。你也还小,整日就知道玩耍……你父亲,你祖父都曾经以为,忠心耿耿便能保全一切,结果如何?” 秦斯礼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祖母,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您不是一直都想我回到朝廷,建功立业?” 他顿了顿,抬眼,竟十分罕见地带着一种近乎坦白的神情,“你说得没错,这局……比从前更难,朝廷上现在的人,不是争一个位子那么简单了,是要争一整个天下该怎么走。” 谢照晚慢慢道:“祖制一改,太子动摇。皇子们起心思,群臣各怀鬼胎。长公主想同你联姻,这未必是福,反倒是被推到风口浪尖。” 秦斯礼没有辩驳,只道:“我知道。” 谢照晚轻叹一声:“我本以为,远离朝堂这么久,回来总该有些新鲜事。没想到还是老一套,父亲和儿子斗,妻子同丈夫斗,兄弟姐妹们斗,总归都是为了一个权。” 她想站起身来,可腿软,只能靠着石桌。 身影在烛光下被拉得细长而孤单。 她轻声说着,仿佛自语,又仿佛是对秦斯礼说:“皇后难受啊。” 她顿了顿,语气低缓而带着一丝凄凉,“武皇上位,那是被推上去的……她那时候还年轻得很。谢家本就是当年高宗的东宫旧臣子,秦家也还稚嫩,根本没有多少资格和筹码。” 秦斯礼静静听着,未曾打断。 谢照晚指尖在桌子上摩挲,像是拂去落尘:“他们两个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对付的,都是二朝元老,一群老狐狸。” 她长叹一口气,“高宗那时候也才二十二岁,可对面呢?长孙、王氏,这些人哪个不是经历过血雨腥风的老手?武帝也年轻、势单力薄,被推上了高台,除了高宗,她背后空无一人。她被架在那里,前无路,后无退。” “现在和先前不一样了。”谢照晚忽而转过头来,目光沉静而悲悯,“但也一样。” 秦斯礼听着祖母讲过去的事,拿起酒杯自己倒了一杯喝起来,“哪里不一样?” 谢照晚轻轻一笑,笑意寒凉如霜:“不一样的是,现在能耐的人太多了。大皇子有勇有谋,太子仁善温厚,二皇子权术深沉……个个都是人物。皇上更不用说,从一众皇子里斗杀出来的,早就是老牌政/治/家。” 她声音低缓,但字字带着压抑的沉重:“朝堂之上,再不是当年那种无可选择、只能推个少年上位的局面了。” 秦斯礼微微蹙眉,似有所思。 谢照晚又道:“可一样的地方,也未曾改变。”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忽然低得仿佛叹息:“这种斗争,从我小时候就开始了,从未停过。赢家也不是没有输过,输家未必也就彻底输了。谁都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谁都想高高立在那张龙椅旁边,可最终呢?不过是潮起潮落,荣辱沉浮。” 她声音苍老,隔着千山万水, 秦斯礼看着谢照晚,一时间竟,突然看清了一件事,自己的祖母,比起那些在庙堂上拼命的人,妄。 秦斯礼看着醉倒的祖母,的事—— 父亲秦行简,表面虽然站队太子,,在太子失势后,为了支持他,秦府四处奔波,背着贰,付出全部,身在敌营心在汉,也要让李鸾徽上位。 而宇文婉贞,更是倾尽宇文家全部的资源和人脉,为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披荆斩棘,低声下气,忍辱负重,只为了换来他有一天能君临天下。 那些曾经高贵无匹的人,在权力的赌桌上,一个个甘愿俯身。 许久的沉默后,秦斯礼低声开口,像是对谢照晚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圣上能赢过他人,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他有一位好妻子。”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不知为什么突然说起:“宇文家和杨家素来交好,杨家能教出一个武帝,自然也能培育出下一个泽天。” 谢照晚听完,轻轻摇头,眼底满是无可奈何的疲惫,“这话你也就跟我说说,我是你祖母,不会害你,到了外面,可要小心谨慎啊!” 她叹息了一声,声音又淡又慢:“这种游戏啊,参与过的人会上瘾,旁观者只觉得无趣。但对于那些新入场的人来说……危险,却又充满了挑战。” 她转过身来,眼神比平常更为温柔,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斯礼:“我已经是个老人家了,斯礼,你也得替我想一想。” 秦斯礼听到这话,忽而释然地笑了一声,笑意里没有多少快活,反倒像是把积压心头的郁结一并吐了出去。他看着谢照晚一步步离开,背影在雨光黑影中显得孤单又坚定。 秦斯礼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最后,他缓缓垂下眼睑,低声自语:“祖母放心,我会赢的——哪怕是输了,也会输得漂亮。” 风声穿堂而过,灯火微微摇晃,这座秦府,又沉进了无声的暗流之中。 府门外的灯笼随风晃动,投下斑驳的光影,地面潮湿,泛着青草的味道。 府内静谧一片。 徐圭言进了厅堂,脱下披风,手中还带着寒气。徐途之坐在堂中饮茶,看见她回来,抬眼示意她过去。 “今日……”他开口,声音不高,“皇后召你去问话了?” 徐圭言行了一礼,坐下后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倦意,却没有往日的凌厉。她垂着眸子,声音温和却坚决:“是的。” 徐途之顿了顿,捻着茶盏,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问:“都说了些什么?” 徐圭言抬眼看着他,那双眼睛里藏着沉稳的光,既不像一个小辈向长辈请示,也不像儿女向父母撒娇,而像是一个与他并肩共事的同道中人。 她轻轻一笑,说道:“父亲——” 话音一转,便已不同寻常,“你我,同为臣子。在这种事情上,就不要再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了。” 徐途之微微一怔,茶杯在指间顿了顿。 徐圭言语气平稳,没有一丝犹豫,“父亲,我们现在该齐头并进。你我之间,并无什么大矛盾,不过是过往家中琐碎之事。如今局势凶险,紧要关头,若我们还各执己见、各行其是,只会自毁长城。” 厅中烛光微跳,照得徐圭言的面庞格外清晰。她说话时神情笃定,像极了当年初入仕途的他自己——只是如今,换成了她站在前方,带着锋芒,也带着分寸。 徐途之静静地看着女儿,缓缓放下茶杯。杯盏落在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忽然意识到——徐圭言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凡事都要听他吩咐的小姑娘,不再是需要他替她拿主意的女儿了。 她懂得取舍,懂得权衡,甚至懂得在必要时,提醒自己不要逞强。 她成长了,长成了一个足以与他并肩同行的人,一个有着自己道路、自己主见的人。 一方面,徐途之为她骄傲,觉得自己的女儿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 可另一方面,他心底却泛起一阵莫名的落寞与空虚—— 他老了。 他已经走到必须把接力棒递出去的年纪了。 而他的小女儿,如今也已经不再依赖他了。 烛火轻轻跳动着,映得他鬓边那几缕白发格外显眼。 徐途之端起茶盏,低低叹了一声,温热的茶香缭绕鼻尖。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沉声道:“好。”语气中,有松动,也有释然。 而徐圭言,只是轻轻一笑,起身又向他行了一礼,便自去安排明日的公事了。 厅外风声微起,夜色渐深。 朝堂上,金銮殿中气氛沉沉,檐角风铃作响,隐隐有风声卷动御帘。 牛和德整了整衣冠,沉声奏道:“前日兵部侍郎秦斯礼自西北回报捷音,剿灭叛军,稳固边疆,实乃朝廷之幸。” 话锋一转,他笑着看向大皇子李起凡,朗声道:“大皇子殿下督军有方,料敌如神,西北能安,殿下之功不可没。” 朝堂之上,众臣低声附和,殿上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些。 牛和德说着说着,又顺势扫了一眼太子,语气微顿,含笑说道:“太子殿下仁心仁德,关怀百姓,心怀天下。但如今四方未靖,内外局势复杂,或许,还需更添几分果断,方能定国安邦。” 话音落下,殿中微微一静。 李文韬站在列中,心中暗自警觉。他听得分明,牛和德话里藏针——夸赞太子,却又暗示太子优柔寡断,难担大统。 若再结合先前对大皇子的夸赞,只怕是有意无意地替大皇子铺路。 这一刻,大皇子李起凡忽然上前一步,神色坦然,抱拳出声:“牛大人谬赞。西北之功,皆是秦侍郎力战之功,臣不过是奉圣命而行,岂敢居功?” 殿中一阵轻微的骚动。 大皇子的话既谦逊得体,又将功劳推给了秦斯礼,既得了名,又撇清了功高震主的嫌疑,一举两得。 秦斯礼站在人群之中,低着头一言不发,看着这出好戏。 冯知节在一旁冷眼旁观,见状忽而笑了一声,拱手道:“大皇子殿下所言极是。天下兵马,本就是兵部职责所在,若是遇事畏缩,岂不辱没圣上重托?无论是皇子、还是臣子,都是为陛下分忧,为国家出力,哪有分彼此!” 这话一出,既维护了朝堂规矩,又点醒众人,不至于让局势进一步倾斜。 一时间气氛复杂。 李鸾徽端坐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只微微垂眸,不言不语。仿佛这场暗流涌动的对话,与他无关。 可偏偏,他掌控着所有人的命运。 殿中一时静默,只有风声穿堂而过,掀动了厚重的朝服。 下朝之后,群臣鱼贯而出,金銮殿外青石板路上满是细碎脚步声。 李文韬捧着奏贴,略微加快了脚步,赶在其他人前头,绕过几名宫人,在御前小声道:“陛下,微臣有事禀告。” 李鸾徽站在御阶前,负手而立,广袖翻动,风吹过他鬓边的一缕白发。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道:“讲。” 李文韬躬身将奏贴递上,低声道:“今日朝会上,诸皇子各有表现,微臣斗胆想请示陛下,不知陛下心中,已有定见否?” 话音落下,四周一静,连风声似乎也停了。 半晌,李鸾徽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寒意。 他转过身来,目光如剑锋般掠过李文韬,道:“你们都急啊。” 李文韬一凛,忙俯首不敢答话。 李鸾徽却没动怒,李文韬到底是比牛和德聪明,牛和德擅自做主推人上来,而李文韬要看自己脸色,他满意,却也不满意。 只摆了摆手,淡然道:“罢了。你去传话,把皇子们的教书先生们,都带到偏殿来,问问他们今日的表现、课业又如何。” 他说着,眼中寒光一闪,声音里带了几分玩味:“我亲自问问他们——” 他负手走进偏殿,李文韬跟在身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没一会儿,徐圭言跟着一群人进了偏殿。 第113章 满汉全席试人心【VIP】 偏殿内,徐圭言和其他数位太子讲师与皇子授官的属臣皆奉召而来。 众人分列左右,衣袂肃然,气氛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 “太子和其他皇子,今日在课堂上表现如何啊?”李鸾徽缓步走下台阶,手背在身后,语调温和,语气却不带丝毫情绪起伏。 立在下方的几位讲官与太傅都微微一怔。阳光从高窗斜照进来,照亮了殿中每个人的面孔,表情一瞬间各不相同。 徐圭言垂首站在队列中,心神一动,却未抢先开口。 李鸾徽缓步而行,脚步轻而稳,目光一一掠过几人,似在观察反应。没有人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陛下。”年长的讲官率先回道,斟酌片刻才继续,“太子今日答问虽迟了一瞬,但应对有据,言辞中仍守礼法;三皇子思路敏捷,言语尖锐;大皇子则安静沉稳,少言寡语,却也不失分寸。” “哦?”李鸾徽声音淡淡,面色未动,“那二皇子呢?” 空气像是凝滞了一瞬。没人说话。二皇子如今就是“太子”,刚才已经说过太子了,这话该怎么回答? 徐圭言眼皮微跳,开口说道:“今日课堂讨论‘君子与大德’,几位皇子皆有所得,二皇子持己谦和,所言多是敬慎之语,可见仁心。” 李鸾徽转头看她,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情绪,似笑非笑,拉长声音慢条斯理地问:“那你说说,他是最合适的储君吗?” 徐圭言顿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声道:“臣不敢妄言谁更合适……臣只知,如今太子勤学不怠,诸皇子皆有所长,国家社稷,终究要靠您的决断。” 她话锋柔和,稳稳将选择权推回了李鸾徽手中。 其他人也纷纷低头附和:“陛下圣明。” 李鸾徽缓缓笑了一下,这笑却像刀子划过水面,无声却破开一层暗涌。 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些皇子,还是要多教。朕让你们教的是心性,不是技艺,今日之势,风云未定,谁也别急着表态。” 这话说得轻,却仿佛一枚石子落地,叫在场众人心里都重重一震。 李鸾徽转身背对众人,又道:“你们怎么想的,心中什么算计,朕都看得清楚。朕今日只问一次,之后不再问。谁支持谁,朕心中自有计较。” 他负手而立,衣袍轻拂,如山般沉稳。殿中一片寂静,除了窗外风声,众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李鸾徽没有再多说,只一挥袖:“退下吧。” 众人俯身而拜,退出偏厅,脚步声远远传出殿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傍晚,李文韬回到自己府中,坐在案前,手指轻轻敲着茶盏边缘。他眉头紧锁,心头却翻江倒海。 改制后面更重要的是太子之位,圣上通过改制削弱了皇后一家的势力,本就不喜现在太子的圣上,这次是真的要废太子,还只是因为改制带来的微弱影响? 太子、大皇子、三皇子,各有背景,各有势力。但今上话虽不多,句句试探,偏偏又不下定论。 正出神间,一名家仆悄然上前,低声禀报:“相爷,宫中来人,说是皇后娘娘下月初三生辰,请您届时赴宴。” 李文韬怔住。他眉头一挑,低声喃喃:“这个时候……她要摆宴?” 他坐回椅上,沉吟半晌。若真要有动静,皇后必不会坐*视不理;若真要挑一个皇子上来,单凭手段、根基、仁德……还得是太子李起坤稳妥。 更重要的是,李文韬他不想让朝廷动荡,朝廷一变,天下就要变。改制已经影响了很多人,再废太子、立太子,这朝廷只会更乱! 不能由着圣上胡来,李文涛想明白后,拂袖起身往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叮嘱自己的丫鬟,“回信,我去。” 话说回来,牛和德也收到了邀请函。 他坐在书房中,窗外残阳染尽青瓦,一片绯红。他手里捧着那张朱红请帖,眼神冷淡地扫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了一旁的漆木案几上。 “皇后生辰……”他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讽,“这时候还摆什么寿宴?她到底是怕自己活得太长吗?还请这么多人,和圣上对着干?” 门外亲信进来,低声道:“大人,要派人准备礼物吗?” 牛和德摆了摆手,头也没抬,“告诉外头,,卧床不起,不便赴宴。” 亲信一愣,,悄然退下。 “李起坤那个样子,哪里担得起,还要借一场生辰,替他拉色,眼中有了更深一层的算计。 生辰这日,李文韬早早出发。 行至半道,转过永乐坊的石桥,正好遇李起凡一行。李起凡身穿月白常服,腰系玉带,气度从容,一眼看到李文韬,笑着上” 李文韬拱手:“皇后设宴,微臣前去道贺。” 大皇子闻言一笑,却话锋一转:“如今朝局微妙,皇后还请众臣赴宴,未免显得太过操之过急。” 李文韬眼神微动,语气不卑不亢:“陛下未定储位,诸皇子皆在其中,大殿下心思太明,不是什么好事。” 大皇子李起凡收了笑意,目光深了几分:“御史莫不是早就站了队?还是说——心里那一杆秤,早已偏向太子?” 李文韬不答,拱了拱手,道:“臣不过为国守职,不敢妄议储君之争。殿下若无他事,容微臣先行。” 说罢,不等大皇子回话,他已越过人群,扬长而去。 李起凡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神情严肃。 此时,皇后府中灯火正明。 寿宴设在长春殿外的水阁中,早早布置得流光溢彩,宾客三三两两陆续入席,宫人们穿梭其间,香风阵阵,丝竹悠扬。 李文韬抵达,从内殿侧门而入时,引得不少人回首注目。他见礼后入席,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座上诸位扫过一圈,神色温和,却隐含锋芒。 皇后宇文婉贞见他到来,面带笑容,“大皇子来这么早,今日你父皇公务缠身,怕是不会亲来,你可要替你父皇多陪陪本宫。” 大皇子行礼笑道:“儿臣理当如此。” 不多时,李文韬也到了。他穿着稳重的深青衣袍,神色如常,步入殿中时与大皇子目光短暂交汇,彼此都各有思忖。 李文韬行礼后,刚落座,便有人小声问他:“不知今日牛和德是否会?” 李文韬淡淡一笑:“听说牛大人近日身体抱恙,想来是不便出门。” 坐在他旁边的老臣悄声道:“怕不是‘身体’不便,是‘心思’不便吧。” 李文韬不置可否,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眼神却始终没有从那一方雅致水阁的主位移开。 今日这场宴,本不是单纯的贺寿,而是皇后亲自布下的一局棋。谁来、谁不来、谁说话、谁沉默,皆在眼里,皆成筹码。 宇文婉贞端坐正中,看着殿中众人,面上依旧是端庄笑意,眼底却早已风起云涌。 牛和德不来,她并不意外。 真正该在场的,已然都到了。 宇文婉贞端坐于宴席高位,身披云锦霞披,鬓发间插着九曲金步摇。她面带微笑,目光却冷冷扫过每一位座上的宾客——她不是在过生日,而是在选人、观人、试人。 她早已不再是那个被推上高台、年轻怯懦的皇后。如今的她,既是母亲,又是守山的狼。太子之位风雨欲来,她要知道,在这即将来临的风暴中,谁会站在她与太子这一边。 宇文家族的子弟们都到了,杨氏一门也未缺席——他们自知与太子一荣俱荣,自然也明白这顿寿宴的份量。 然而,朝堂上的其他重臣却鲜有人至。 徐圭言和徐途之都没来。 徐圭言思来想去,终究没有现身。她在拿到请帖后回府后与父亲徐途之长商议。 “如今形势未明,若在这种局上轻易站队,太过草率。” “可李文韬去了。” “他是御史,去了也应该,太子现在仍旧是太子,圣上没废太子,李文韬就得代表众朝臣给太子面子。他不是站队,李文韬可是在维持着整个朝廷的正常运转。” 徐圭言听得云里雾里,徐途之有几分高兴的模样,“终于也有你不懂的事了?” “也不是,”徐圭言摇头,看着她爹说,“这件事只能说明你那十八年没白活,有收获。” “你承认我是你爹,懂得比你多,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受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本来就是我爹,可我不想让你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你得让我去看,”徐圭言缓缓说道,“你告诉我的世界或许是对的,但是那是你眼中的世界,我想自己去看看。” 徐途之嗤笑一声,“我告诉你,是为了让你能比别人快,我的见识对你来说就是快速认识世界的工具,不管我之前如何待你,都不是为了害你。” 徐圭言也没反驳,点点头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是,第二日的早朝之上,殿中气氛沉沉。 李鸾徽高坐金阶之上,面色如常,眼神却掠过在座众臣,淡淡一笑,语气漫不经心:“昨日皇后设宴,诸位都玩的可还尽兴?” 殿内一片寂静。 无人敢接话。 片刻后,有人轻咳一声,低声答道:“谢皇后盛情,臣……身体不适,未能前往。” 又一人躬身作揖:“家中老母抱恙,臣实在失礼。” 李鸾徽轻轻“哦”了一声,垂眸不语。 这轻飘飘的一声,像是一枚落在水中的石子,却让人心头发紧,殿中霎时气氛更沉。 他并未追问,也未发怒,反而笑了笑:“看来诸位平日事务繁重,连赴宴都成难事。” 他说着,目光缓缓移向宇文家、杨家一干人等,又道:“倒是宗亲子弟最为孝顺,陪了皇后整晚。” 李鸾徽轻抚龙案,语气忽而转冷:“今日不过一句寒暄。诸位既不愿赴宴,那就安心做事。眼下局势复杂,若是心中有乱,不如早早上表辞官。” 众臣伏地称“不敢”。 李鸾徽站起身,在殿前走了几步,“朕这里有个问题,倒是想问问诸位——” 他一顿,声音拉长,“诸位爱卿——你们觉得,现在太子,如何?德行如何?可堪大任?”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像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开。文武百官齐刷刷低头,谁都不敢率先出声。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牛和德低头咳了一声,似是要说话,又像是要避重就轻。可李鸾徽像是早已看透他的心思,忽然冷笑: “牛卿素来忠直,倒不妨先说说看——你觉得朕这儿子,配不配‘太子’二字?” 牛和德心头一震,面色发白。他知道,这一问若答得不巧,不是站错队,就是落话柄。他迟疑片刻,终于躬身说道: “太子仁善温良,行事稳重,素来谨慎为政,深得人心……但……” 他说到“但”字,便顿了一下。 李鸾徽眉眼微挑:“但什么?” 牛和德低头:“但……陛下所言不无道理,如今局势多变,西北方未稳,朝内波动频仍,太子殿下若能更果断些、更有担当……则可更得民望。”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却已是挑明了“太子优点不少,但不够强硬”。 李鸾徽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 接着他看向了站在右列的大皇子,语气一转,却似闲谈般说道:“西北一役,大皇子随秦斯礼破敌有功。你觉得,太子如何?” 大皇子闻言,顿首作答,语气不疾不徐:“儿臣不敢妄议太子。然秦斯礼用兵有方,太子殿下在京期间克己奉公,诸事有度。” 此话乍一听公允无比,实则将功劳推给了秦斯礼,将太子与战事彻底撇清。 李鸾徽似笑非笑。 就在这时,冯知节忽然上前一步,正声说道: “臣斗胆言之,太子殿下身负储君之责,非为征战之将,而为国之根本。若以战功论贤愚,则圣上当年何以夺得天下?太子未必武勇,却能持中正之德,仁爱为本,臣以为可堪大任。”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李鸾徽目光一凛,却未斥责,只是慢慢道:“冯卿之言,倒也一理。可如今世道,哪里还有容人‘仁爱’的余地?若是仁爱为本,朝堂就不需你们这群鹰犬了。” 众臣皆默。 李鸾徽站起身来,缓步走下金阶,衣袂翻飞。他走到御阶最前,语气突然转冷: “你们谁也别骗朕。太子是你们选出来的,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他成与败的见证人。如今若是他出了差错——你们也别想干净。” 此话一出,殿中百官无不战栗。 下了朝,徐途之满脸愁容回了府内。 宋安然见他烦闷模样,让人抱来了徐圭儒。 徐途之看着求抱的徐圭儒,叹了口气,蹲在地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一根彩绳,逗着襁褓中的小儿子咯咯直笑。他极少展露这种温和模样,连伺候在侧的老仆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感叹说,自从家里多了这小人儿,老爷都柔和不少了。 小家伙奶声奶气,挥舞着小手去抓绳子,力气虽小,却满是认真劲儿。徐途之忍俊不禁,目光中满是怜爱。 宋安然接过丫鬟们端着的茶盘走近,身着一件绣兰花轻纱衣,面容温婉,语气轻柔:“郎君若喜欢,再多逗逗便是。”说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周岁宴,该提上议程了。” 徐途之站起身,接过茶杯:“这事你和圭言商量吧。”他语气随意,显是没将这等家中私事放在心上。 可宋安然却认真地看着他:“我倒是想和她商量。但圭言近来朝中事多,我想着,还是先问问您——这周岁宴,不能大张旗鼓。冯家那边也说了,这孩子的事,还不到该张扬的时候。” 徐途之略一皱眉,轻抿了口茶,缓声道:“你是担心有人打主意?” “不是担心,是必然。”宋安然低声道,“您和圭言在朝中身份都特殊,尤其是……眼下局势微妙,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被人拿来做文章。” 徐途之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行,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只邀两家人,冯家、徐家。其余一个不请,连下人都看紧些,别让消息传出去。” 宋安然这才松了口气,眉目舒展:“我让人备些清淡菜肴,家宴即可。到时候也请冯公子回避朝事,好好吃顿饭。” 徐途之看她一眼,笑了:“好。” 宋安然微微一笑,却没回话,眼神却落在榻上那牙牙学语的小娃儿身上,目光柔软,心中却满是冰雪。 周岁宴那日,冯家人早早到场,正与宋安然说笑。 徐圭言领着婴儿拜过祖先后,才刚要去更衣,忽然听丫鬟来报:“秦大人送了贺礼。” “谁?”冯竹晋闻言,眉头顿时拧紧,语气不自觉高了半分。 丫鬟战战兢兢:“是秦……秦斯礼秦大人,亲笔署名的。他人未到,只让人送了礼,说是心意而已,不打扰。” 徐圭言原本正理着外衫,听得此话,指尖顿住,目光移动到冯竹晋身上,两人视线交锋,皆是一脸难以置信。 “他送礼做什么?”冯竹晋声音里透着冷意,眼底却微微浮动。 徐圭言没回答,只抬手扶了扶额角,声音低哑:“真是没事找事。” 正说着,外面忽又传来动静——并非秦斯礼,而是几位意想不到的朝臣,也不知是收到谁的暗示,居然纷纷遣人送来贺礼,说是“恭贺徐尚书儿子周岁”。 虽未亲至,姿态却极足。徐圭言愈发觉得这场面不对劲。 她稳住心神,交代母亲盯着礼录,自己披上外衫,起身亲自去迎客。走前回头看了冯竹晋一眼,道:“我去接人,你待在这儿,不要冲动。” 冯竹晋咬了咬牙,却没说什么,只是手搭在轮椅上,握紧了扶手。 客厅人声刚落,屏风后忽然一人踱步走出。并未通报,竟是秦斯礼本人,穿着藏青直裰、外罩素白绸衫,神色平静,一步步走入院中。 冯竹晋猛地一惊,两人四目相对。空气忽然凝住,一时无言。 “你来做什么?”冯竹晋声音低沉,像是压着怒火。 秦斯礼扫了他一眼,声音冷淡:“送礼。不行吗?” “徐家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冯竹晋一字一顿地说。 秦斯礼却像没听见,只道:“孩子无辜。” 冯竹晋伸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缓缓握紧了手中的茶盏,瓷盏被指节绷紧得轻轻咯吱作响。 他看着秦斯礼,不知是恨还是妒:“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过,不做什么。”秦斯礼盯着他,眼神里一丝晦涩未明的情绪一闪而过,“只是送份贺礼,不愿落了旧人的礼数。” 冯竹晋冷笑了一声:“你还知道你是旧人?” 秦斯礼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看向厅外。 厅中气氛紧绷如弦,外头杏花微落,春风一掠,帘子浮起,落下一地光影。 第114章 一泓恨海杯中泻【VIP】 冯竹晋坐在轮椅声,他在廊下,而秦斯礼站在廊外,他眼神紧紧盯着背对着他站的秦斯礼,他不是不明白秦斯礼送礼的深意,但这份“知情”的从容与突然现身,太像挑衅。 秦斯礼这个时候却突然转身看向冯竹晋,神色如常,只是平静地看着冯竹晋。 冯竹晋对上他的目光。 风从庭院一侧吹来,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他的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倨傲,唯独是那一点复杂的探究,和一丝深藏未露的情绪。 冯竹晋刚想笑,夜风吹过泄露了秦斯礼眼中那一丁点的、未漏出的情绪——可怜。 他笑不出来了。 “你除了用这双废腿缠着她不放,还有什么能耐?” 秦斯礼儒雅地笑着,一只手在胸前,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缓步朝他走来,“冯竹晋,你就是一个废物,在凉州的时候靠冯家,来到长安靠徐家,你现在得到的一切,哪一样不是因为他们可怜你才得到的?” “秦斯礼!”冯竹晋咬牙切齿地说,“从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冯家对你还不够好吗!?” “冯家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吃了我多少你能不知道?”秦斯礼站到冯竹晋面前,“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秦家的管家都会偷偷贪了我的东西,我也不能怪你们冯家,只能怪我自己……” “是啊,唯一对你好的刘谦明死的时候你可曾后悔过?不过是给他立了个碑,你心中是一点恩情都没有,对吗?” “你知道我的管家,秦百顺,现在怎么样了吗?” 冯竹晋脖子一动没动,掀起眼皮看他,上黑下白恨意十足。 “他死了。” 秦斯礼轻笑一声,弯着腰靠近冯竹晋,“如今我得势了,你们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哈哈哈,我冯家是欺辱了你,但你又何必闹到徐圭言身上来……”冯竹晋突然凶狠地看向秦斯礼,“徐家见死不救,落井下石之仇,对吗?” 秦斯礼摇摇头,直起身子来,奚落冯竹晋的可笑,“那都是前尘往事了,我不想计较那么多。” 他顿了顿,冯竹晋脸上情绪松了几分,紧接着他的话又让冯竹晋紧张起来。 “但我也想让徐圭言尝尝我当年的苦楚,那个时候她选择自保,我丝毫不意外,冷血无情,明哲保身,官//场之上再正常不过。” “……只是,我很好奇,徐圭言如果落到那般境地,她品尝过那些滋味,又该如何做想?” 秦斯礼哈哈笑起来,每一个凉州干枯的夜晚,他都会想——徐圭言过着本该属于他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不是徐圭言毁的,可他就是觉得,她的人生就应该是他的人生。 他和她一样,他们是并肩而行的,不可以分开的。 现如今,他们之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才回到了看似正常的、属于自己的轨道上,可心中仍旧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里面流出黑色的、黏腻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丑陋鬼祟,他曾多次想要摒弃。 最后,那鬼祟如影随形。 秦斯礼屈服了,他决定和这个鬼祟相伴终身。 “秦斯礼,你就是个恶魔!”冯竹晋低吼一句,生怕打扰到初夏树木的生长。 秦斯礼仍旧是用副可怜至极的表情看着他,“你才是个恶魔,徐圭言本来可以拥有更好的夫君,但是你却用这双腿把她捆住了。” “我没有困住她,”冯竹晋一字一句地说,“是她自愿的,她对我是有感情的。” 秦斯礼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一双腿就能击败你们青梅竹马的感情,你敢说她对我没有爱?而她对你的爱……她又为你做过什么?” 秦斯礼一瞬间收敛了表情,火焰在冰下发出蓝光。 “你说你爱她,到底是因为生气她抛弃了你,还是因为你嫉妒她,所以要拉她同你共赴沉沦?你爱她,你到底为她做过什么?” 冯竹晋仰头看着秦斯礼,“我是为了自己,算计了她,可我为了她断了腿,你呢?秦斯礼,你又为她做过什么?你高傲地乞求她取得你的原谅之外,你还有什么?” 他冷哼一声,“你们的爱,根本抵御不了现实的残忍。” 秦斯礼垂眸,双手垂在身两侧。 徐圭言走进来时正撞上两人对峙,脚步顿了顿。 响起,是她来了。 冯竹晋看向秦斯礼身后,秦斯礼垂头一言不发。 “是你告诉他们的,对不对?我弟弟过生辰的事。”徐圭言说,她的语气中已透出一股疲惫与无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不住的质问…… 风吹过他耳侧,庭中树影摇曳,他初夏的风不该这声吹动,发出沙沙的声音,不似秋日的飒爽,秦斯礼觉得很奇怪,这是他第一次在初夏听到这个声音。 半晌,他低声道:“我不过送一份礼,该不至于让你如此恼怒。” “你清楚我在说什么。”徐圭言的眉头拧得更紧,语气却慢了下来,“我们没有大肆宣传此事,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人会这么做。” ,神情有些疲惫。 秦斯礼却忽地开口道:“风声不对,快下雨了。”说着,他仰头看向天边,神色清冷。 徐圭言怔了怔,也抬头。院中光影渐沉,天色果然变了。 秦斯礼走出徐府时,天已彻底阴了下来。 初夏的风裹着潮意,像是预示着什么将要降临。他站在石阶下,回头看了一眼那扇朱漆木门缓缓合上的模样,是他想象中的她眼中无声落下的帘幕。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不敢回头太久。 而就在这时,对街的巷口里,有人唤了他一声:“秦侍郎。” 那是一小群骑着马、着便装却精神饱满的亲兵。他们低声下马,一并向他行礼。为首的人小声道:“外头人都安排好了,就等您一句话。” 秦斯礼走入黑暗之中,风撩起他衣角。 他垂眼望着地上积水未干的青石缝,思绪却还留在方才徐圭言满脸倦意的语气,让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涩。 秦斯礼的指尖缓缓收紧,在袖中掐住了掌心。他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小声说了一句:“现在还早。” 他的语气极轻,轻得几乎听不清。却被身旁贴近的亲兵听了个真切。 “秦侍郎?”亲兵怔了一下,以为他是在指今晚的行动是否继续。 秦斯礼却只是挥了挥手,没有解释,而后他重新整了整衣襟,眼中波澜尽敛,又变回那个冷静持重、不动声色的秦斯礼。 他一步步走入更深的黑暗之中,背影沉稳,像一把在风中沉默许久的刀。 屋子里静得出奇,连风声都像被堵在窗外。冯竹晋坐在轮椅上,眼神落在徐圭言身上许久,喉头滚动了几下,才压低声音道:“我在等你的解释。” 徐圭言背对着他,慢慢转过身来,神色并不激烈,却有种无力的疲惫:“我和你一样,都不知情。你要我解释什么?” 她眼神透着点冷静克制的倦意,“你埋怨他来找我——那你去骂他啊,来找我做什么?” 冯竹晋的眼眶骤然发红,像是被这句话激得极深。他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收紧,又倏然一推,面前的椅子发出刺耳的一声响,重重撞在屋角。他怒吼了一句,语气发疯:“我偏要问你!” 徐圭言像是被惊了一下,一跃而起:“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她甩下这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室,门并未关严,留出一指缝。 屋内骤然又沉寂下来。 冯竹晋怔了几息,眼神愈发灰暗。他咬了咬牙,猛然转头对侍从低声吩咐:“推我进去。” 轮椅慢慢驶入内室,他看着床边的徐圭言,语气冷硬:“你扶我上床。” 徐圭言睡在床上没有动,困意席卷全身,可她精神得很,偏偏想好好休息应对明日的斗争,可怎么都睡不着。 冯竹晋说完这话,见徐圭言没有动作,用力去抓了她一下。徐圭言翻身,平静地看着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冯竹晋哼了一声,垂下眼,动作吃力地从轮椅上撑起身体,手臂哆嗦着勾住床沿,一步一步挪着身子,额头青筋现,终于重重躺在床上。 徐圭言皱眉欲起,正要避开,一只手却倏然抱住了她的腰。 冯竹晋抱得很紧,像是抓住什么不会再来的机会,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里,声音哑得厉害:“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低低地一声接一声:“你说好了的,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徐圭言心里一紧,头微微一偏,终究没把他推开。 她沉默着,缓缓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知道他怕,她也怕。他们都在泥里,可是没人知道怎么走出来。 她轻轻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没再说话。烛火在角落跳动,映出两人沉默纠缠的影子。风声停了。只有他埋在她肩头那一点湿热的气息,像不肯退让的执念。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靠在一处,像是倦极了的战士,终于在脆弱与沉默中找到了片刻安宁。夜色一点点沉下去,月光洒在窗棂上,映出细密的树影。冯竹晋的呼吸渐渐平稳,徐圭言靠着他,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可这安稳并未维持太久。 半夜时分,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撕裂了院落的静谧,门外隐隐传来尖锐的怒斥与兵刃交错的撞击声。紧接着,是半乐惊恐的喊声:“娘子,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 徐圭言猛地惊醒,几乎是一跃而起,床帘被她拂开,空气中带着一丝尘土与火油的焦灼味道。 冯竹晋也醒了,他反应虽慢了一拍,但迅速靠近徐圭言:“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门被撞开,徐途之披着披风冲了进来,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别问了,出事了。” “有人诬告咱们徐家勾结太子,意图不轨!”他的眼神凌厉,“现在京卫军已包围了府邸,进了前院,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徐圭言大骇,却下意识地冷静下来:“父亲,那我们——” “你从秘道走。”徐途之打断她,眼中露出一丝迟疑,最终将一张纸条塞进她掌心,“你带上这个,去宫里,见圣上。只要你能见着他,事情还有一线生机。” 冯竹晋撑起身来,脸色苍白,但语气压抑着火气:“你要她一个人进宫?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没时间争!”徐途之喝道,“你去面见圣上,详细说明情况。” 徐圭言点头,低头看了看那张纸条,被汗水和火光染得微微发黄,却被父亲握得很紧。 “我明白了。” 冯竹晋伸手想拦住她,却只抓到她衣角。徐圭言已披上披风,利落地将头发束起,转身出了卧房。 徐途之目送她离去,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冰冷的神色,回头看向冯竹晋:“我递信给你父亲了,他作为兵部尚书,暂可以阻拦一会儿L秦斯礼。” 冯竹晋倚着床沿,攥紧拳头,眼神里终于也染上了狠意。他低声道:“好,好……” 徐圭言没急着走,而是脚步匆匆地去了母亲的房间。 宋安然坐在屋中很平静,唯有一烛火光伴着她,“发生大事了,对吗?” 徐圭言根本没时间解释,“母亲,你哪里都不要去,就等在这里,如果有人审讯,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徐家的事。若有人问起来,你就一口咬定,你和父亲的关系不好,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徐圭儒的周岁宴也是我做的,和你无关。” 宋安然一愣。 “在这种关头,父亲不会管你的,母亲,你要自保。” “那徐圭儒呢……” “徐途之没了儿L子能再生,没了妻子也可以再娶,我可就您一个母亲。” 残忍且冷冰冰的话,宋安然猛地站起身。 没等她继续发问,徐圭言就出了门,从后院那面老旧墙后的暗门钻了进去。 秦斯礼带着士兵冲进徐府,耳边回荡着兵甲的碎响,脚步声几乎是踩着风雷而至。直直地穿过前厅,几步奔向内院,眼神如刀,披风在他身后猎猎飞扬。 哪知一进院子内,就看到了坐在院内正中间的徐途之。 一把椅子,一个穿着官服孤零零的人,坐在正中间,颇有些闲情逸致,喝着茶,身前还放着一大箱子东西。 四周都是拿着长矛的士兵们,徐途之仍旧不急不缓,丝毫不为所动。 秦斯礼脚步一顿,放慢了脚步。 “徐尚书看来是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徐途之一边吹茶,一边摇头。 “秦侍郎来得巧,我正要和您说呢,小儿L的周岁宴上,竟然有逆臣贼子送了老夫危险的东西,想要诬陷我谋反。” 说到这里,徐途之仰了仰下巴,“喏,您看,这不是在眼前摆着呢。” 秦斯礼低头看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背着手站在徐途之面前,“可我收到消息,说周岁宴是假的,实则是为了聚齐人,确定谋反的时间。” “秦侍郎说话要注意,没有证据的事,您怎么就这么确定?”徐途之坐在椅子上看他,“您刚才也在,怕不是脏了您的身?” “徐尚书多虑,圣上派我来的。” 这话一出,徐途之心下一沉。 “老臣为//官这么多年,不知做错了何事,惹得圣上不开心,还请秦侍郎指点。” “谋反。” “子虚乌有的事。” “皇后可不止一次地和徐家人来往,圣上不得不防。” 这摆明了就是要让徐家死!徐途之缓缓站起身来,“您确定,这是圣上的意思……” 秦斯礼勾起嘴角笑了笑,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是。” 徐途之腿一下子软了,往后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臣不信!臣要等……” “你要等徐圭言回来吗?”秦斯礼冷哼一声,“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徐圭言,现在正在皇后的寝宫。你们谋反的罪名,是做实了。” “什么!?”徐途之不相信自己女儿L会做这么蠢的事。 秦斯礼当然知道原因,他眉头一挑,走到徐途之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弯腰轻声在他耳边说,“是我送她过去的。” 徐途之大惊失色,想着就要站起身来,可秦斯礼紧紧地按住他的肩膀,“我倒想看看你女儿L有什么能耐。” “九年前我经历过的事儿L,也想让你们尝尝咸淡。” 秦斯礼直起腰来,手用力地在徐途之肩膀上拍了几下。 第115章 局势突变众人叛【VIP】 徐圭言下了轿,旁边的人督促着她快点走,可她走几步了后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不是皇上的寝宫。 她转身就要走,一旁的小厮却拦住了她,“太子太傅,皇后等你许久了。” 徐圭言倒吸一口气,“我可以不见吗?” “太子太傅,您没有选择。” 徐圭言才不管这么多,现在进去她就死定了。所以她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急忙往外跑去,可身后跟着好几个太监,他们快速地压住了徐圭言。 徐圭言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挣脱几个小太监还是轻而易举的,可没想到跑到门口,一列身着盔甲的人出现在她眼前,徐圭言这才往后退了几步。 身后远处一道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徐圭言,现在整个皇城都被圣上的禁军包围了,你出去也是死,不如和我聊几句,一会儿面见圣上的时候,我多为你美言几句。” 徐圭言呼出一口气,她本来就紧张,浑身是汗,现在微风一吹,听着宇文婉贞的话,她站定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身朝着宫殿走去。 步上台阶,徐圭言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寝宫大门敞开,她看到了坐在正中间的皇后。 徐圭言站在寝宫门前,夜空深沉,星光点缀在天空之中,她仰头看了一眼,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汗,而后拍落身上的尘埃和慌乱,一切平静和干净下来后,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举手行礼。 “臣徐圭言,拜见皇后。” 宇文婉贞听到这话,几乎是瞬间坐直了身子,话在喉间转了好几回才说出:“免礼,进来。” 徐圭言这才走入寝宫之中。 焚香缭绕,一股静谧压抑的香气蔓延。 烛光摇曳,映着宇文婉贞端坐在雕花榻上的身影,如同一尊已然算尽万事的神明。 徐圭言走进*来停下脚步,门“吱呀”一声在身后缓缓合拢。徐圭言站在殿中央,宇文婉贞看着她,她也看着宇文婉贞,殿内安静得像是一口井,压着她的呼吸。 宇文婉贞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看你这样,显然是不知情的。” “臣愚钝,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宇文婉贞自顾自地笑了一声,“你应该知道郁林王李恪的事,长孙无忌为了除掉他,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拿出他十九岁时犯的错误,以谋反之罪将其斩杀。” 皇后站起身,缓缓朝徐圭言走去,“高宗以泪洗面,请求未果,他终究难逃一死。皇上都有做不了自己主的时候,更何况我这个皇后。” 徐圭言这回是真的不明白了,“圣上观天象,顺天意,改祖制,您觉得是冲着您来的……”这话一出她就觉得自己愚笨了,现在看来,整件事就是冲着皇后来的。 也不是皇后,是皇后代表的那股势力。 徐圭言对此感到疑惑,皇后本是隋朝旧臣之脉,其母乃为武帝母亲一脉,血统加身就已经是极其尊贵,而扶持圣上登上皇位,也有功,现如今也从未听说过皇后和哪位大臣有来有往。 更不用提太子李起坤洁身自好,从不与朝堂要员来往。圣上明面上是要改祖制,实际上是同朝廷两派夺权。 为何要对皇后下手? 宇文婉贞看出徐圭言的不解,她笑笑,“这个太子,本来不是圣上中意的,是大臣们进谏,圣上最终才立了太子的。” “圣上……” 徐圭言顿了顿,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奇妙。“按照规矩,如若太子入主东宫,那么太子詹事就应同为朝廷要员,一般都会职兼两宫,可现在看来……” “太子詹事只是太子詹事,并未加入宰相班子,”宇文婉贞凄惨一笑,“我本以为此次改制后,圣上会重用刚组建好的东宫班底。” “可没想到将你设为太子太傅,”宇文婉贞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不是我瞧不起你,只是你这几步走得都太不稳当了,资历浅薄,做太子太傅,名不副实。” 徐圭言一句话不言,沉默地看着宇文婉贞。 “先前那些话我就不说了,徐圭言,你是太子太傅,首要就是同太子建立良好的关系,在这个层面上来说,你和太子是一体的,他谋反,出了事,你逃不了,徐家也甩不干净。” 这个时候,徐圭言面色一紧,缓缓往前走了一步,“皇后,子没有谋反,此言 徐圭言言辞缜密,“圣上不满的是您,?朝堂牛李之争想来严重……” 哈哈大笑,徐圭言怔怔地看着她。 水,“从来没有牛李之争,这朝堂上从未有过牛李之争,”宇文婉贞站起身,“那是你们的错觉,”她走下台阶,。” 她走到徐圭言面前,“前太子一死,圣上入主东宫,李文韬身为太子詹事,兼任中书令同中门下三品,是有实权的宰相。虽说如此,李文韬并不喜欢圣上,圣上登基后,朝堂政事仍旧被李文韬把控着。” 宇文婉贞摇摇头,“皇后、太子,都是李文韬带领的李氏集团一手操纵而成的,圣上扶持没有家世背景的牛和德,为的不过是牵制李文韬,李文韬辞去宰相一职,在御史台担个闲职。” 后面的事徐圭都知道,她刚当上户部校书郎的时候,就听闻圣上的命令传不出含元殿,三省内都是李文韬的人。 三省中,圣上若有令,需经政事堂同中书令开会,会议结束后将此令传到门下省复核,最后尚书省负责执行。 李鸾徽所有意愿,都在政事堂上被否决。而且,他只能参与决断皇后、太子之事,边疆藩镇叛乱等国家大事,刚登基的李鸾徽,根本没有机会参与。李鸾徽表面上事事都会禀报,看起来温顺至极,但实际上他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人。 他可是天子!可是皇上! 自己的后宫要听李文韬的,朝廷上的事不让自己参与,家里家外的事都要听李文韬的安排,活脱脱的傀儡。 他本以为搞掉了太子,他就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这个权力之上,隐藏着一个看不到的巨大障碍——李文韬,这位三朝元老、凌烟阁上的名臣组建的西平集团。 西平集团和先前的关陇、山东两大武/装/集/团不同,它更具威胁力,尤其是李鸾徽同边疆藩镇的关系匪浅。 但重中之重,还是西平集团都一个共同的信仰——他们想让后唐重现贞观之治般的盛世。西平集团在李文韬的带领下,炙手可热。 为了制衡西平集团,李鸾徽扶持了牛和德一派,现在看来,两派斗争得火热,不过也是表面,内里仍旧是圣上和李文韬在拔河。 徐圭言被这么一点,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圣上想要效仿高宗,除去李文韬。父亲徐途之本就是李文韬一派的,自己是太子的老师,而自己的父亲是徐途之,徐途之同李文韬关系不一般。 反正太子也不是李鸾徽想要的太子,宇文婉贞也不是皇上想要的皇后,若此时皇上认定太子谋反,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徐圭言,然后是徐途之,最后就是李鸾徽。 徐圭言腿软得跪了下来。 她和徐家,包括皇后、太子,都是圣上除去李文韬这局棋中的棋子,他们没有活的气口——有没有造反的证据不重要,是不是真的造反也不重要。 徐圭言仰头看着皇后,张了张嘴,脸色惨白。她想说自己是无辜的,可是谁让她选择了当官这条路呢?为了拔掉袁修远,私下面见李文韬。 还有当初圣上为了安抚牛和德他们,滥杀无辜,李林冤死。 从头到尾,那些不起眼的,不明显的,逻辑不通的事件,一下子全部串联在一起。先入为主的两派斗争,掩盖的不过是圣上和李文韬之间的权力拉扯。 徐圭言瘫坐在地上,她额头渗出了汗,片刻后起身,朝宇文婉贞鞠躬,“多谢皇后提点,不然臣死不瞑目。” 朝堂上的斗/争就是这样猝不及防,既然局势已定,她便自寻生路罢。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能耐,原来不过也是认命了,”宇文婉贞坐在台阶上,“圣上欲让臣反,臣不得不反。当然了,我也可以主动投降,让宇文氏族同我一起死,等着死。” 徐圭言看着皇后平静的脸上,露出了绝望张狂的笑,“反正都是一死,武帝是千百年来第一个女皇,那我就做千百年来第一位谋反称帝的皇后!哈哈哈,死?我也要死得其所,让万世千秋的子子孙孙都记得我宇文婉贞的名字,这将是史书上不可绕开的一个名字。” 徐圭言对宇文婉贞肃然起敬,看着她脱掉了属于皇后的衣袍,干净利落地走了出去。 “现在你去求圣上也无济于事,”宇文婉贞停下脚步,侧过脸,“如果你能活着,请您帮我照顾李起年,他还小,吾将属以幼孤,思之无越卿者。” 徐圭言瞬间红了眼,她抬手行礼,深深地鞠了一躬,低着头一字一句地念着:“先皇曾留《帝范》,其言:人之主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 泪水从眼眶中低落而出,一滴一滴,掷地有声地落在地上,溅起灰尘。 “您定会如同山,如同日月,永永远远伴在他身旁。” 宇文婉贞走下了台阶,摆手,“劳烦您帮我解释清楚,他母亲不是偏心他二哥……” 徐圭言站在原地,四周空气凝固,心跳也失去了节奏。 方才皇后一番话犹如巨石投入心湖,激起的波澜一层叠一层,直至将她原本坚守的信念冲得七零八落。 殿门外的风骤然灌入,吹动烛火跳跃,那远去的背影在夜色之中忽明忽暗。 徐圭言也走出了殿门,惶惶然地环视一周,竟无一人。没站稳一个趔趄,一下子摔倒在台阶上,她也不急着起身,眼看着清澈的夜色被一层黄沙覆盖,院落中天空的边缘竟然泛起了红光,漫天繁星就这么消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中的黄沙消失,澄澈的星星又显出。 没多久,天微微亮,墨蓝色的天空,黑漆漆的云朵飘在空中。 一切又平静下来。 没一会儿,宫殿大门被推开,徐圭言坐起来,随着宫门缓缓推开,她看到了秦斯礼。 他身着黑袍,里面似乎还穿着盔甲。 徐圭言坐在原地一动不都,他身后跟着一群士兵。 秦斯礼抬手,身后的人站在殿外,只有他一人缓步而入。 他越走越近,徐圭言也看清了他脸上的伤和黑灰,她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一笑。 秦斯礼站定,喉结动了动,把手里的剑扔到她面前。 “徐途之已被捕入狱,徐圭言,徐太傅,请吧。” 徐圭言哀叹一声,倒也不惊讶,站起身,拍了拍胳膊上的土,秦斯礼定定地盯着她看,生怕错过她每一寸情绪。 “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们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呢?” 秦斯礼扯了一下嘴角,“伴君如伴虎,圣意更难测。” 徐圭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听你的意思,我们徐家要被满门抄斩了?” 秦斯礼嗤笑出声,“那岂不是便宜了你。” “是皇后谋反,和我徐圭言有什么关系,和我徐家又有什么关系?” “圣上说有关系就有关系,”秦斯礼微微仰头盯着她看,“当初,秦家也是这样的,你忘了吗?” 徐圭言咧嘴笑了,“怎么,你也要写一封《讨徐檄文》?”她摇摇头,努着嘴,满脸不屑,“我可是连中三元的状元,后唐三百年至今,只有两人,李文韬第一,然后是我。秦斯礼,你站在这里,是踩着别人的命,我站在这里,是堂堂正正地靠自己。” 秦斯礼嘴边,眼中,终于渗出丝丝充满血腥的笑,笑容里更多的是对徐圭言的嘲讽,“那又如何,这一局,我赢了。” “冯家是无辜的。”徐圭言认真地说。 “那是自然,”秦斯礼嘴边的笑意掩不住,“你父亲是被冯知节抓的,冯竹晋也和你划清了界限,他来你身边就是为了监视你的。” “说点我不知道的,”徐圭言舔了舔嘴唇。 秦斯礼摇头,抬手细致认真地把徐圭言的碎发捋到耳后,目光随着她的发丝动,“马上你就什么都知道了,走吧。” 说完,他往后退了一步,“把剑捡起来。” 徐圭言瞥了一眼摔倒在地上的,带着血的剑。 “捡起来。” 徐圭言看向他,一动不动。 秦斯礼冷漠地说,“没听懂吗?我让你把它捡起来。” 徐圭言点点头,目光盯着秦斯礼,身子如同慢动作一样蹲了下去,手指碰到了剑,然后是剑柄,早已冷冰冰,带着清晨和血腥的温度。 她拿着剑,仰头看着他。 秦斯礼满意地笑了一下。 下一刻,那把剑抵在他的喉咙处。 第116章 峰回路转莫须有【VIP】 两人对视着一言不发,秦斯礼身后的士兵们即刻冲了上来,围在徐圭言身后。 秦斯礼丝毫不畏惧徐圭言,士兵们慢慢靠近她,把手里的剑打掉后,压着她走出了皇后的宫殿。 秦斯礼头微微一偏,风吹过,他闭上了眼,宫殿内焚香的味道很淡,混合着他脸上的血腥味儿,他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秦斯礼转过身去,“押送大殿。” 徐圭言坐在囚车上,隔着木头栅栏看向站在士兵包围圈外面的秦斯礼,一开始平静的目光中,突然间变得朦胧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懊恼?绝望?疲累?徐圭言说不清楚,所有情绪的终点是一丝丝终于尘埃落定的宿命感,就那么一丁点儿,可就是这么微妙的感觉,四分五裂地将她破坏。 豆大的泪水从脸颊上接连不断地落下。秦斯礼的身影也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徐圭言转开头,把头埋进袖子里,放声痛哭。 站在原地的秦斯礼也是一惊,片刻动不了身。 一群盔甲覆身的士兵,浩浩荡荡地向太极殿走去。 天完全亮了起来,不见太阳,层层堆叠的灰云覆盖在整座皇宫之上。冷风伴着细雨,吹动宫灯哗啦作响。剑下魂,不敢哭,冤鬼吐气灯摇绿。 徐圭言一只脚迈入太极殿,殿内跪满了人,她脚下微微一顿。即使人如此之多,依旧无法抵御殿中的空旷,空旷得令人胆寒。 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徐途之,衣衫整肃,却脸色苍白,一夜未眠后仍强撑威仪。他跪得很直。 再往前,是李文韬。他并未如常附身垂手行礼,而是站得笔直,他扫了一眼徐圭言,目光警惕又冷漠, 皇后不在。太子也不在。 大皇子身穿盔甲,站在李文韬身侧,徐圭言看向殿中高位上的李鸾徽。他穿着金边玄袍,鬓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没有怒色,反倒带着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他就那样坐着,神态端然,好似一切尽在掌控。 “跪下!” 有人在她身后猛地一推。 徐圭言重心一失,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玉砖地上,一声闷响在空旷的大殿中炸裂。她没叫出声,只是抬头,直直看着那位正主。 李鸾徽慢条斯理地开口:“徐圭言。” 声音不重,却带着压迫感,从殿顶回荡下来。 “你为何不在徐府,反而在皇后的寝宫?可是与皇后密谋什么?” “今日子时,秦侍郎带兵冲入徐府,以谋反之名逮捕父亲与臣,遂臣逃出徐府入宫想上奏圣上,臣绝无谋反之心。”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李鸾徽,“谁知府外等候的人不认路,将臣送到了皇后寝宫。” 李鸾徽冷哼一声,“那皇后人呢?” “皇后说她担心您的安危,便出宫殿寻您。” “那你在皇后寝宫做什么?” “皇后说八皇子仍在宫殿内,让臣守着。” 李鸾徽听到这里眯了眯眼,“把年儿叫来,朕要亲自问问他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太监走出了太极殿,徐圭言低下了头。 “圣上。” 这时,李文韬缓缓向前一步,“我们确实发现了有兵卒二百人暗中调动,但调查之后,带头之人供述明明白白,称此事与太子并无关联,是有人以太子旧令为幌,自行行动。” 他语气斟酌,既不冒犯天威,又不显退缩,“此外,臣亲自带人搜查了东宫,寝宫、书房、偏殿、暗道皆无异常,没有发现铠甲兵器,更无所谓厌胜之术、祝诅符咒。”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句句如证据加身。 “太子殿下,是被贼人掳走的。”李文韬又道,“臣亲眼所见,有人趁夜火乱之机,将太子从东宫暗门掳走。为臣多年,陛下知臣秉性,绝不敢欺君罔上。” 徐圭言听到李文韬的话,脖颈一僵,两百人,这不是政//变谋反,在实力悬殊的地位下,这是屠宰。 “太子谋反之心,早已有之。”李鸾徽的声音响起来,“他从小仁厚,可仁厚未必就是无欲之人。他心中有欲,有志有谋……朕,早已知道。” 这话出口,殿中气氛骤冷。 徐圭言低着头苦笑,此情此景她早已经历过一遍了。太子谋反一案,太子是否真的谋反,是否勾结外戚都不是关键所在。 关键何在? 立场才是关键。 李文韬和她自己都忘了,这才是圣上大动干的是立场支持,不是实际证据,指的人没有任何证据,圣上已经,那就是谋反。 李文韬却仍不退,反而拱手再拜,,您是天选之君,圣明仁德,历来依法治国,秉持祖制。今事未查明,太子未归,谋,那些潜兵就是有,目的更加诡谲。” 他抬眸直视御阶之上,眼中是少有的锐意与悲切:“若此刻将太子定罪,那真正的谋逆者便可藏身暗处。请圣上慎思。” 好聪明,徐圭言嘴角一扯。 ,李鸾徽未答,垂眸不语。 一来一往间, “李大人此言差矣,”秦斯礼这个时候站出来说,“根据微臣调查,皇后、太子谋反一案,与李大人有关,尤其是皇后经常单独召见您。” 李文韬不可置信地看向秦斯礼,“秦侍郎,你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 “太子向来不允许单独和朝臣接触,所以皇后便可出面为太子结交朝廷内的官//员,前些日子,皇后设宴,李大人您去了。” “那是因为皇后设宴,我代表御史台,出面维持朝廷的稳定。如果朝廷传出要换太子的事,这不有利于江山社稷。” “这是朕的私事,同天下有何干系?”李鸾徽插嘴说道。 “未来天子,掌管天下,这是天下大事。”李文韬顿了顿,接着说,“您和皇后之间的关系,是您的私事,您要换皇后也好,还是废皇后也罢,这是您的私事。” 李鸾徽咬着牙瞪眼看向李文韬。 “皇后谋反,您为皇后一族和太子美言,李大人,很难不觉得您没有策划这场谋反。”秦斯礼这时候反问,嘴角边多了几分不露痕迹的杀意。 “臣为三朝元老,先皇将圣上托给臣,让臣好好辅佐圣上,”李文韬这个时候轻咳几声,哀叹一句,“臣老了,也该退位了,求圣上谋反一事结束后,准许臣辞官回乡。” 李鸾徽看了一眼秦斯礼,而后低下头,刚要说话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冯知节和左右羽林军,神武军的首领也都站了出来。 “太子仁厚,臣等相信太子没有谋反之意,定是被旁人算计勾陷,还请圣上明察。” “还请圣上明察。” 一声声明察在朝廷内响起来。 李鸾徽拧着眉头看向他们,“你们这是何意?” “李文韬,李大人鞠躬尽瘁,身为三朝元老,尽心尽力,太子从小便仁厚,他随臣征讨突厥时,仁义之心取得了百姓的拥护与爱戴,臣相信,太子在您的悉心教导下,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冯知节跪在地上,忠心耿耿地说。 徐圭言察觉这朝廷上的氛围产生了别样的变化,她思索片刻后,想到太子李起坤和煦如春风的笑脸,突然明白了眼下圣上情况气势的转变。 李鸾徽看着台下跪成一片的官员,心中不无愤怒,他不明白,明明他是皇上,明明他是这个帝国的主宰,为什么他们会帮自己那个早已不知是死是活的儿子说话。 “你们这是……反对朕?”李鸾徽咬着牙问。 台下依旧一片沉默。 李鸾徽心中寒意无限,他明白了军//队的态度,他们服从于他,但他们心中也有支持的人选。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会为太子说好话。 他呼出一口气。 “如果太子、皇后不是谋反之人,那谋反的人是谁?” 李文韬瞥向徐途之。 圣上想要拿下他,给太子、皇后扣帽子的心愿没达成,怒气需要发泄,而徐途之这个不轻不重的礼部尚书,可以拿去给圣上泄愤。 “臣以为……” 李起年这个时候来到了太极殿,被请进了宫。 徐圭言跪在地上,当时她也不确定李起年到底是什么情况,用他来做挡箭牌,赌一把。 “儿臣拜见父皇。” “免礼。”李鸾徽语气不良,“徐圭言是留下来看着你,还是同你母后策划谋反一事?” “儿臣只知徐太傅是儿臣的老师,母亲把我交给她十分安心,”李起年看了一眼徐圭言才说,他走到徐贵言身旁,站着的高度同她跪下来的高度差不多。 “禀奏圣上,捉拿的两百余名反贼,皆藏匿于徐府,”秦斯礼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臣捉拿他们的时候,反贼通过徐府的暗门离开,潜入皇宫。” 徐圭言一个激灵挺直了后背,结果被身旁的李起年狠狠地压了回去。 徐途之听到后倒也不觉得意外,低着头不说话。 李鸾徽心中烦闷,这把刀明明是朝着李文韬砍过去的,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徐途之? 而这话一出,朝堂上竟然没有一个人为徐途之说话的。 “臣不以为然,”徐圭言这个时候说话了,她现在不说难道要等到徐途之下葬的时候说吗?“臣父亲绝对不会做如此愚蠢之事,徐尚书操办改制一事,也是尽心尽力,”徐圭言字字如泣,“现如今,贼人谋反,诬陷太子、皇后不成,又用徐家开脱,随便拉一个人坐垫背的,实在是不合礼数。” 徐圭言说着话,直起身子,毫不掩饰地直面李鸾徽,“圣上应该追查此事,不应该就此收手,诬陷良臣,如此一来,日后再有此事发生,可还有忠臣?轻则朝臣互相怀疑,重则天下大乱,圣上,您是明君,您一定要还我徐家一个清白。” 她顿了顿,又铿锵有力地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同理,一案不公如何公天下,臣徐圭言请求圣上明察此事!到底是谁要造反,您不能不知道,听取奸人毫无证据的话,这是在愚昧您!这人不忠,有失德行。” 秦斯礼听到她这么拐弯抹角地骂他,心中倒是畅快不少,至少徐圭言没那么脆弱,虽然这反抗在他看来不足挂齿。 眼看着李鸾徽的脸色越发不好,李文韬心里都乐开了花,明明是李鸾徽自己设计的谋反,逼着皇后和太子谋反,从改制开始就逼迫她们,到现在,还要做出一副贼喊捉贼的模样。 本来想要推给徐途之,让他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礼部尚书顶罪,却被他浑身是胆的女儿反将一军——大殿之内,谁不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找人背锅,你是皇帝没错,但也不能欺人太甚,如果皇后和太子谋反不成立,那么李文韬的嫌疑消失,徐途之和徐圭言就更无谋发的动机。 如果只是为了找一个人背锅,那他这个皇帝也太失败了。 李鸾徽有气发不出,他现在也不占优势,如果管控军/队的将军们因为李起坤的仁爱而支持他,现在李鸾徽滥杀无辜,日后定不会得人心,也拿不到军//队的控制权。 权势压不住善良和正义,皇帝是天赋人权,可也要有本事做这个皇帝。 实在可悲,他不想忍,可他不得不忍。 “徐太傅,您是说,秦侍郎的证据不足?”李文韬这个时候出击,他今日非要激怒李鸾徽,让他失去分寸,让旁人看看李鸾徽的能耐。 徐圭言转身看向李文韬,“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他这是诬陷。”她又看向秦斯礼,“谁告诉你的?你让他来,我和他当面对质!” 秦斯礼平静地说,“我若将……” “够了!”李鸾徽在台上大喝一声,“徐太傅所言极是,朕不会如此轻率地给徐尚书定罪,这件事先扣下来,李文韬,你来查,好好查。” 李文韬鞠躬领旨。 第117章 神君何在史难评【VIP】 众人离开太极殿后,李文韬、秦斯礼和冯知节没急着走,在殿外等候多时的牛和德也进了内屋。 御座之上李鸾徽的神情晦暗,指尖慢慢摩挲着玉柄,台子下三人站了许久,李鸾徽半晌才开口:“太子那边怎么回事?” 冯知节往前迈出一步,禀道:“回陛下——东宫昨夜失火,我们派人入内时,已是一片焦土。东宫侍卫死伤数十,寝殿塌毁,屋宇尽焚。” 李鸾徽双目倏地一缩,语气陡然一沉:“尸体呢?” 冯知节迟疑片刻:“没有。” “什么叫没有?整个东宫焚毁,却连一具尸身都找不到?!你们是搜过了,还是根本就没有搜?” 李文韬见圣上动怒,出声道:“陛下,当时火势极猛,守卫称有人见到皇后的人朝南而逃,太子似乎也被人掳走。但混乱之中,宫道多有崩塌,真伪难辨。” “一个是未来储君,一个是中宫皇后——这等人物,竟然可以在你们的守卫之下,失踪、逃脱、被焚无踪?!” 他冷笑一声,依旧怒气十足,但神情中满是疲惫,片刻后,李鸾徽轻声询问道:“朕问你,若连太子与皇后都能失踪,那这后唐的江山,还能信谁?!” 李文韬没有立刻答话,微微抬起头,“圣上息怒,谋反之事,事发突然,出现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这时,秦斯礼心头一震,低声补了一句:“太子……若真清白,又怎会在圣上您未追责之时,便先逃了?” 这句话像一道钉子,冷冷钉入每一个人的心中。 而李鸾徽的眼中,已是一片冰寒如霜。 最后,他才轻声吩咐:“你们都给朕去找太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鸾徽逼宇文婉贞和太子谋反不过是想要除掉他们这一脉的能量,可没想到,现在太子和皇后不见了,李文韬地位依旧稳固。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事情发生的同他预料的不同。 大殿外,牛和德才迈出两步,脚下一软,几乎跌坐在阶前。前面走着的秦斯礼、冯知节根本没看到他这狼狈样,李文韬扭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李文韬站定随口发问。 朝堂上的人都知道李文韬身体不好,而牛和德正如其名壮如——毕竟在官//场上,身体健康是身份重要的事,不少史书都曾记载皇上年岁已大还需要很多个女子服侍,表明自已身体康健的政/治/目的才是重点,男欢女爱之事只能往后放放。 牛和德急忙摆手,“忙活一晚上,还没用膳,身子有点弱,没事,您先走吧。” 李文韬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后才说,“不用我服你起来吗?” 牛和德一手撑住栏杆,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轻颤。心中一阵阵发寒,冷汗早已浸湿衣襟,听到李文韬这么问,他仍旧摆手,“您走吧,不碍事,我这就起来了。” 路过的太监和宫女纷纷侧目,牛和德也不管他们的目光,自顾自地爬起来,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李文韬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您慢慢走,我先走一步了。”说完这话,他还轻轻咳嗽了两声。 走了几步,李文韬听到牛和德在他身后叹气。 事情比他想得更有趣。 牛和德早前在圣上面前屡屡进言,说太子性情懦弱,不足以承大统,暗中又借机推举大皇子,企图引导圣意。 圣上最初似未明言,但几次微微颔首,听着贬损太子,夸赞大皇子的话总是面露悦色。这让他误以为自已得了圣眷,于是一再鼓动风浪,把太子的软弱与无能描绘得淋漓尽致,甚至在私下也借机笼络不少中立官员,悄然站队。 然而牛和德也没想到,朝局变化如此迅速——如今支持太子的阵营忽然坐大,尤其是掌握长安、洛阳军/队/势力的官员,都纷纷站队太子。 更别提李文韬隐隐站队太子。 圣上虽怒,但也只是让冯知节、秦斯礼他们找太子,并未说找到太子后是杀还是留,这让局势骤然变得微妙。 “完了完了……”牛和德嘴里嘟囔着,刚才还乌云密布的天气,一下子晴空万里,天空中一片云彩都没有,蓝色的天空让阳光变得更加刺眼,他快走了几步。 刚走到偏殿回廊下,便见前方一群身影正站在影影绰绰的宫道口。 哪脸,出现在牛和德面前,站在宫道口内,还有神武团几名将军,俱是手腕有力、眼 空气瞬间紧绷,牛和德脚步一顿,勉强挤出个笑来:“冯大人,各位大人,这么巧……” 冯知节抬眼看他,语人,可巧得很……我们在这里等你,只是有。” “什么事……”他环视一圈,见各位将军和冯知节神态不佳,“……什么事都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啊,都是同僚,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句话的事……” “我们只是好奇,为何圣上突然对太子动手,毕,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圣上现在有这么大反应,我们也是很好奇,这到底是怎发问。 牛和德张了张嘴,突然明白了这群人的来意。 “我听鱼公公说,您之前一段时间经常来找圣上举荐大皇子,说太子太过于仁厚不适合当君主?还给圣上讲故事?尧舜禹……”冯知节话说得慢,里面含义颇多。 “不是不是,我只是——只是说太子年幼,需多历练……”牛和德忙摆手辩解,嗓音都发虚了。 “你推大皇子,不是一次两次了。”另一名神武团将军冷声道,“李文韬都说了,太子就是太子,未来的君主就是太子……你呢?牛大人您怎么看?” 牛和德额上冷汗直冒,心知这帮人是来问罪的。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我是揣摩圣意”、“陛下那时候也没反对”、“如果没有陛下的恩准,我能这么说吗?” 可这话在宫里说,在这些人面前说,这就是自找死路。 于是,经过他的深思熟虑,这个媚上欺下的奸臣他是做定了,坦坦荡荡地说,“我为国谋之,何错之有?你们如此质问朝中大臣,成何体统?这里是皇宫,岂是你们撒野之地?我是同中书令下三品,当朝宰相,你们质问我,规矩呢?” “撒野?”冯知节一声冷笑,“没规矩的人是你吧?人家皇家内务,你偏偏要插一脚进去讲道理,三番五次构陷太子,你以为没人清楚?现在太子不见了,皇后也失踪了,圣上情绪平复后,就来找你算账了。” 这正是牛和德害怕的事,他抿了抿嘴,“我为国忧心,为圣上解围,做错了何事要你们在这里责问我?”他顿了一下,“听你们这话的意思是,拥护太子,不拥护圣上了?你们才是谋反的逆贼吧?” 这话也确确实实是戳到了他们几个人的肺管子上,冯知节眉头一蹙,“宰相大人,有些话不方便在这里说,我们出宫说吧。” 另一名将军也沉声说:“我们不在*宫里胡闹,咱们去宫外说话。” “走吧,牛侍郎。” 牛和德往后退了一步,在宫内他们不敢将他怎么样,可是出了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我们是朝臣,我和你们没有私事……” 话音未落,两人一左一右拎起牛和德的衣领,牛和德惊慌挣扎:“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我是当朝宰相!是朝廷命官——” “放心,我们不杀人,”冯知节转身,“只是去宫外清点一下‘你为国谋’的账。” 他们拖着他一路离开皇宫,牛和德的呼救声渐渐远去,冷风一阵掠过,吹动宫树枝叶,高墙宫瓦逐渐变得模糊。 冯竹晋坐在轮椅上,双手紧紧攥着扶手,指节泛白,嘴唇也因怒意而微微颤抖。 “让我出去!” 旁边围着的士兵们唉叹了口气,一早上,郎君闹了整整一个早上! “我要去见徐圭言!凭什么抓她不抓我!她谋反,我是她的郎君,我也谋反啊!来人啊,抓我啊!” 他大声吼叫着,看护着他的士兵和院落中的小厮都是一脸无奈。 这场闹剧从早上的惊慌失措,到现在的习惯麻木,冯竹晋是一点都不累。 “放——我——出——去——” 他闭着眼仰头大叫,倏地,箭朝着他飞过来,冯竹晋愣了一下低头躲开,那箭直直地射穿了身后缠绕花果的木头。 众人往后看去,看到了冯淑娇,让出一条路来。 “烦死了!叫唤一早上了不累么?你现在出去有什么用?徐家外头一个有用的人都没有,你进去了徐家更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冯淑娇冷着脸说,一步一步地走进院子里,身后的丫鬟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她身后,冯淑娇坐在他对面,“你爹不想让你和徐家扯上关系也没用,你和徐圭言是夫妻,事情严重了自然是会叫你去问话的。况且,现在徐圭言在狱中,先前你腿好的时候还知道笼络那些狱卒头子,现在怎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光会在这里叫唤?” 冯竹晋冷静下来看着自已的姐姐。 “既然如此,昨晚为什么是父亲去捉的徐途之?” “这才对啊,父亲是什么位置?兵部尚书,怎么上来的?皇帝钦点的,父亲是圣上的棋子、心腹,这个时候自断其臂才能表明衷心更能给徐家争取一些好处。旁的人过来抓他,保不齐少个胳膊少个腿,严刑逼供什么的,你知道吗?” 听到这些话,冯竹晋的神色才好了许多,“那你的意思是,徐圭言不会怪我?” 冯淑娇抬手,一旁的小厮递过来一杯茶,她抿了一口才说,“怪你有什么用呢?她沦落至此,怪你是没用的,”说完,转头看向那支箭,“可惜了……一会儿换个新的。” 丫鬟点头,嬷嬷记了下来。 冯竹晋的暴躁和愤怒在冯淑娇面前一下子都成了泡影,四两拨千斤般的消失了,从小到大他看不清这个姐姐,也有些许害怕,成年后他的天地更广阔,不拘泥于狭小天地之间,见识过太多,便从没再怕过姐姐。 可现在,冯淑娇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着实有些佩服。后院的生活他过了许久,也明白有多乏味,能有姐姐这般定力和魄力,实属不易。 于是,这一瞬,冯竹晋暗自投降,承认了自已的不足。 “……我明白了,一会儿我派人出去打听一下……” “你身子不便,需要的话叫我的小厮帮忙。” “好。” 冯淑娇说完,也没急着走,坐在他院子里喝完了一杯茶,听到前院小厮出来说冯知节回来了,她才起身出了院。 太子与皇后谋反一事沸沸扬扬,虽然消息未出长安,但在宫中已搅得风声鹤唳。 文德殿内,史官们早已将案卷铺开,按例该记,但此案却格外为难。罪名未定,圣旨含糊,史实不足,而风闻太多。 玄武门之变可以明写,是成王败寇;可眼下这场“未遂”的风波,主事者不见踪影,朝廷上下缄默,宫门之外百姓未闻一言。 颜知微坐在东侧几案前,笔尖悬空,迟迟未落。 她并非史馆中唯一的女史,虽然上一次圣上因为改祖制的事换了一批男史官,但文德殿内仍有十余位女官常驻,皆为精擅笔札者:记录内廷仪注,或校勘旧档。 武帝之后,文史记载便都由女官来记载,百年后仍旧是如此传统。 颜知微思索半晌,她面前的空卷上,写了一行又划去一行。 “太子潜逃,皇后不知所终。” 她叹了口气,又补了一笔:“圣上震怒,令彻查,未下明旨。” 写到“秦斯礼”三字时,她指尖略顿。 这人是野路子升上来的,前有秦家的记载,她也看过,只是秦斯礼的晋升路径太不同寻常了。 凉州城的主簿到长安的兵部尚书,几乎是一步登天就站在了圣上身边。 她曾三次旁听朝议,见他沉默、附议、不辩,回到史馆后,几位同僚也忍不住议论:“他不过是从强。” “强者易附,弱者难恃。”颜知微不置可否。她想了很久,终在卷宗下写下: “当时议论曰:斯礼舍旧恩而迎新主,或谓趋利,或谓识时。然世间常情,能持正而不动者少,能明断而不偏者稀。是非未定,史笔亦当慎重,不予置评。” 她放下笔,眼神平静如水。 当然,这种媚上的嘲讽不仅仅停留于书面,史官记载之上。更多的是,当朝同僚人之间的嘲讽。 “无耻之徒,为了一步高位,便连太子都敢出卖!” “真看不出来,他原来也不过是墙头草!” “他可能也是怕了,秦家一脚天堂,一脚地狱,牢牢抓住圣上才是永久的生存之道啊。” 风言风语,秦斯礼听说到了,可上朝的时候,该对他鞠躬的人一个不落,该对他问好的人也不敢不问,该微笑的仍旧是笑的大方。 人嘛,都是这样。况且,宫廷风云,从来都是向强者倾斜的。 只是,牛和德在宫外被几个将军痛揍一顿后,圣上也当没听说过此事,军/权不在手,没人敢和武将们唧唧歪歪。 尤其是他们为太子出气,李鸾徽越发难捱。改祖制是小事,他说了算,可动太子一事,试探了军/队的态度,他还是难。 第118章 暗流涌动石子沉【VIP】 至于徐家这个案子怎么判,李文韬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徐家实属无辜,是圣上、李文韬,还有皇后一族之间斗争的牺牲品,此事兹大,判轻了不足以服众,判重了愧对徐家。 李文韬坐在户部左署的审案堂中,面前案卷堆叠如山,烛火映在他眼中如冰。 他手中拿着的一封供词,是刑部和肃政司联合送来的。 上面写明——徐家密藏东宫书信,试图在祭祀大典后联合边军起事。证人、证物俱全,甚至连徐圭言写给太子的私信也被人“巧妙”地“搜出”。 李文韬将供词放下,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先逼太子失踪,再陷徐家通逆,好手段。 但为什么是徐家? 徐圭言只是太子老师,又不是太子詹事,大费周章将他们家拉下水不明智。况且徐圭言还是半路老师,和太子的情谊又能深到哪里去呢? 要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要清楚帮着圣上策划这一系列的人是谁。这个敌人藏在暗处,不论是对徐家来说至关重要,对李文韬后面的选择也十分重要。 李文韬思索着,第一人选肯定是牛和德,但是他同他交手这么多年,牛和德什么样的手段和能力,他清楚得很。如果他能耐真的大,圣上给他权,李文韬早就回家种地了,还能在这里吗? 所以首先排除的就是牛和德,那么还有谁呢?冯知节?新上任的兵部尚书?看他为太子说话的架势,不是。 那就只能是秦斯礼了。 只是,为什么是秦斯礼?他可是罪臣之子。 徐家和秦斯礼有仇?这不对,李文韬起身站到窗前,外面漆黑一片,唯有两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结果导向解释不通,圣上选择了秦斯礼为他的同盟,然后秦斯礼选定了徐家这个猎物,为了报当年的仇,这合情合理。 那圣上,为什么选择秦斯礼!?他可是谋反之人,害前太子早早去世,圣上为什么要和这么一个谋逆之…… 李文韬愣住了,当年秦家和太子是一派的,和前太子一同造反……换一个思路来看,李文韬猛地震住了,如果当年秦家就是为了托举现如今的圣上,假意同前太子…… 那么这就说得通了。 这一发现让李文韬回不过神,圣上从前太子手中拿到了太子之位,现如今他的位置稳定后,他便要改祖制,增强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制造了许多祥瑞。 如此看来,这才对。 这才是为什么圣上又重用秦斯礼,并且比起朝廷上其他圣上扶持的官员,远离长安的秦斯礼一回来便同圣上关系亲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眼前的一切。 如果是这样,圣上让他来处置徐家,肯定是为了给徐家一个不痛不痒的结果,一方面要起到震慑的作用,另一方面要对得起徐家。 李文韬走回到桌旁,他低头看着被风吹动的信纸,心中有了答案。 也正巧是这个时候,门外传来通报:“兵部秦侍郎求见。” 李文韬面笑眼不笑:“快让秦侍郎进来。” 他缓缓起身,走到殿门前迎了出去。秦斯礼立于台阶下,窗外柔风吹,一片寂静,宫中没有蝉鸣声,宫中只有风声和乌鸦的叫声,这不会掩盖任何危险。 秦斯礼站在台阶之下,身上仍是那身不染尘灰的官服。 “李大人。”秦斯礼拱手,目光淡淡,却含锋芒。 “侍郎深夜来访,是为何事?”李文韬感受到了冷风,无法控制地咳嗽了几声。 “李大人,夜已深了,属下来提醒您,早点回府,天色不太好……”秦斯礼回头看了一眼空旷的院落,树一动不动。 “只是想提醒大人一句——风,已经要变了,回府的话是不是顺风?” 李文韬盯着他,片刻后微笑:“那我再等等,看看是不是顺风的风。” 秦斯礼笑而不语,拱手离开。 夜愈深,宫中火光如豆,风中隐隐传来侍卫脚步的回音。 李文韬转身回到案前,看着那封关于徐家的卷宗,沉吟良久,提笔,在卷宗最后写下四字:流放岭南。 然后,他吹熄了烛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陆明川自那日随圣上登殿起,便一直心绪不宁。 宫中风声诡谲,明面上是太子,暗地里却早已是波涛汹涌。 他不是雷霆震怒,重臣噤若寒蝉,而徐家被扣通逆之名,冯家也,有人逃,有人转身避之不及。 场。 的事人尽皆知,陆明川不想在这个时候投奔李文韬,他不是傻子,, 李文韬稳稳站在朝廷上,从容冷静,甚至连圣上骤怒时都未曾动容半分。 他依然每日如常奏对,言语精当,分寸得体。 陆明川心底忽然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一开始,他就选错了人。只有弱者才会抱团,强者从来都是独行。 这一日,他照常前往尚书省议事,厅内却人去几半,熟识的几位官员都托病未至。他端着茶盏坐了一刻钟,抬眼时,才发现对面的几位尚书,皆朝他投来审视的目光。 “陆郎中,你与牛大人向来来往密切,如今这风头,你是何打算?”一位左司郎中笑着问。 陆明川心口一震,嘴角却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我陆明川,不过朝廷一吏,未敢妄议圣心。如今局势复杂,正该谨守本分,唯听吩咐。” 几人互视一眼,撇撇嘴,没再说话。 此事,不变应万变,才是上上策。 午后的阳光透过垂柳间隙洒在棋盘上,茶水热气袅袅升起,落在两人之间。庭中一派安宁,唯有棋子的“啪嗒”声清脆响起,仿佛与外头那动荡的朝局格格不入。 李文韬穿着寻常绸衣,面色温润,一手执黑子落下,道:“六三处。” 秦斯礼瞥了一眼棋盘,却并未立刻应子。他捧着茶盏,微微抿了一口,垂眼间思绪早已不在棋局上。 “李大人,”他终于开口,语气虽淡,却难掩一丝试探与踌躇,“关于徐家的案子……流放岭南,这是否太轻率了?” 李文韬执起一枚白子,指间轻转,头也未抬:“您亲手抓的徐圭言,罪名也上奏了,圣上龙颜震怒,御史台与刑部已经介入……但证据不足,根据律令,依律行事,秉公办案。”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秦斯礼,“秦侍郎,这个时候,就把私人恩怨放一放,以后的路还长,在没有把握将敌人全军覆灭的时候,就不要出手。” 秦斯礼沉默了一瞬。 他不是不明白李文韬话里的态度,也不是不知这个人从来审慎老成,绝不会在风口浪尖上说一句多余之言。 秦斯礼本想换个态度,但是看着李文韬严肃的模样,迟疑地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想真把她往死路上逼。” 李文韬终于停下了手中棋子,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咸不淡:“可你已经把刀架到了她脖子上,但是……现在这把刀不够锋利,只能割伤。” 秦斯礼低头苦笑,落下一颗棋子。他身上的黑袍笔挺,腰带银纹冷冽,可眼角隐有疲色。 李文韬放下棋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慢声说道:“今日秦侍郎找我下棋,就为了这个?” 秦斯礼摇头,神色坦然,“其实我是来为徐家求情的,徐途之好歹也是礼部尚书,流放岭南,这成何体统……” 李文韬表情瞬间一变,明明五官没有大的变化,气场和形神变了,他紧盯着秦斯礼,语气不再像先前那般温和:“我不管你和她之间有什么恩怨,到我这里,我定下的事,改不了。” 秦斯礼沉默不语,指间微微用力,捏得茶盏边缘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我从未想着下死手。”他低声说。 李文韬挑眉,收起眉眼间的敌对情绪,目光淡淡:“是你没想,还是你以为你还能掌控结果?你真的……认为她还能全身而退?” 秦斯礼仿佛被这句话击中,眉眼间顿时凝滞。 李文韬没有给他喘息的余地,话锋一转,淡淡问道: “——可圣上知道你‘没想着下死手’吗?” 这一句话,像一道冷风,直接刺入了骨血。棋局沉寂下来,风吹过庭中竹影,吹皱了茶面。 秦斯礼半晌没有作声,片刻后,他端起茶盏,眉眼仍沉,却也轻声应了一句:“……您说得对。” 李文韬轻笑了声,重新提子落下:“下一局,你还是白子。” 好巧不巧,两人正下棋的时候,皇宫里传来了圣旨。 “封皇八子李起年为晋王,封地岭南南宣州,辖五郡三岭,驻节南华城。徐圭言,前太子讲席、兵部侍郎,凉州城显灵,忠直恪慎,才识不凡,着为晋王府长史,辅佐王政,五日后启程启行,行程由御史台监管。” 圣旨一出,秦斯礼和李文韬皆是一愣。可顾不上许多,李文滔行礼后,当即上前接旨。 等传旨太监离开后,李文韬把圣旨又看了一遍,这是圣上在故意调兵遣将,将一批人远远放逐到权力中心之外,李起年还没到封藩的年纪,这么做,无非就是为了将他赶走。 封王,是驱逐,还是暂避锋芒? 他一转身,看到了秦斯礼脸上震惊的模样——瞬间整个人如被雷劈,站在原地怔了半晌。 徐圭言和他谈的不是这个。 第119章 仙人何须问牛马【VIP】 夕阳在天,人影在地。 徐圭言跪地,接过圣旨,送圣旨的公公们离去,她才起身。她身后站着押送他们去岭南的士兵们,互相看了看。 徐圭言不紧不慢地打开圣旨仔细看了一遍后,拍了拍身上的土,转头看向身后的那些人。 还有才起身的父亲,母亲。 阳光照在她脸上,徐圭言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看清了母亲脸上欣慰的笑,和父亲脸上不知所以然的黯然神伤,她的嘴角闪过一丝笑,很快就消逝了,可能是觉得自己幸运,也可能是难过。 不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众人回头看去,看到来人,徐圭言脸颊一紧。 秦斯礼停在她面前,没下马,绕着她走了几圈。 马蹄声灭,秦斯礼骑在马上,俯视地看着她,审视她,面无表情。 徐贵言打破了沉默,“我告诉过你,我很有用的。” 秦斯礼冷笑一声。 马自己往前走了两步,秦斯礼遮挡住了阳光,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觉得他周身一片清冷。 徐圭言站在秦斯礼的影子中,她平静地看着秦斯礼。 “你骗我。” 三个字很轻,却重重地落在徐圭言头顶。 “是你先惹我的。” 秦斯礼点点头,他将徐圭言的全部神情收入眼底,片刻后,他手动了动,马转了头。 徐圭言原本平静的脸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他什么都不说,骑着马,消失在了夕阳的金线之后。 她想到了那晚,秦斯礼来找她的时候,狱内漆黑一片—— 暗夜牢狱之中,火把的微光被风吹得跳动不休,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 徐圭言单独一间牢房,她背靠着墙,坐在角落中,眼睛在黑暗中极亮。 铁门“咣当”一声打开,狱卒低头退下。 徐圭言听到声音,扭头看去。 牢房内有一瞬的安静,不知名的水珠滴落在地,“啪嗒——啪嗒——” 徐圭言低下头,绷紧了脖颈。 脚步声在远处响起来,平静之中的脚步声格外响亮。 一人披着夜色一般深的披风,脚步沉稳,缓缓走进石牢。 徐圭言站了起来,站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身上是未及更换的囚衣,袖口有些破损,鬓发凌乱,脸上一点狼狈的模样都没有。 脚步声越发得近,直到影子倒映在牢房内。 徐圭言抬起头,目光极静,透过铁栏看向来人。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极其熟悉的一张脸。 秦斯礼。 牢里很冷,他却没觉察似的,大大方方地打开铁栏,踏入阴影之中,缓步走到徐圭言面前,低头看向她。 “你托人找我来,是为何事?” 尾音轻飘飘。 徐圭言没有开口回答,牢里静得只能听见水珠滴落的声音。 她没看他,慢慢跪下去。 秦斯礼喉结一动,睨着眼看向她,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一动,看向徐圭言的目光十分冷漠。 水珠滴落和烈火噼啪的声音交错着。 “徐家从未想过谋反,太子、皇后谋反一事同徐家无关……” 秦斯礼听到后哼笑一声,“你找我来要是只谈这件事,那就算了,圣上的心意不是我等能揣测的。” 徐圭言猛地抬起头,凌厉地看向秦斯礼,“当年高阳公主诬告房遗直,长孙无忌借此机会,大刀阔斧,利用律法给吴王李恪套上了谋反的罪名,我想同现在这般情景无二。” 听到这话,秦斯礼突然觉得有趣起来,他缓缓地蹲下去,左看看右看看,仔细地打量着徐圭言,“你是在说我是长孙无忌,圣上是高祖?”他又哼笑一声,在徐圭言耳边轻声说道:“这不是计划的,是圣上,他需要一颗棋子。” 秦斯礼头一转,同徐圭言面对面,“我就给他安排了一颗棋子。” 徐圭言眉头一皱,“当年秦家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你怨我,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秦斯礼咧开嘴笑,“你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就好。” “你这是诬陷,判假案是违反律法的。” 秦斯礼哈哈大笑,抬手整理了一下徐圭言的碎发,十分有耐心地解释道:“你看你,仕途比我顺遂,按道理来说学到的东西应该越多才对。” 他收回手,徐圭言此刻像一只羔羊。 “现在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呢?官场利益,地位名声,都是派系斗争的因果。简单的利益分配好说,可一旦上升到政/治/斗/争的高度,动用律法来解决问题,那律法就是武器。” ,眸子幽深。 “你以为律法他顿了顿,“这世上只存在两种律法,一种用来统治,另一种用来争权。” 徐圭言抿了抿嘴,“我知道凡事都要依照圣上的意愿来,可这谋反是真的吗?是不是制定了谋反计划,他们是不是吗?” 秦斯礼笑着摇摇头,低头看了眼地面上的干草,再次抬眸看向徐圭言,“不谈这个,说说我们的事。你知道我能来这里,便是要同你做交易的……你要保徐家,还是保你自己?” “徐家。” ,“条件?”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徐圭言说得极平静。 “包括死?” 她点头:“死也可以。” 秦斯礼轻轻一笑:“你倒是果断。” “我没得选。”她看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你不就是落井下石,想看我狼狈的模样,想让我死吗?我父母是无辜的,你我之间的仇,朝我一个人来就好。” 秦斯礼没有说话,眸色深沉。 “你是兵部的人,深得圣上信任,若你肯为徐家求一言,或许能保住他们。” “那你为何不说保你自己?”他看着她,戏谑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和当初抛弃我一样,毫不犹豫地舍弃你父母呢。” 徐圭言笑了笑,神情自嘲,“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我十分清楚。才华和背景缺一不可,他们是我活下去的根。我活着,他们不在,便等于我也死了。” 空气静了一瞬。 秦斯礼看着她,眉目里多了一丝复杂。 片刻后,他一惊,差点就被她骗了过去。 “你也不是不知,谋反这等大事,我做不了主。” 徐圭言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我知你做不了主,但此事皇后和太子已经失踪,谋反没有确凿的证据,如何处置徐家,不就是你们兵部和御史台一句话的事?”她认真地看着秦斯礼,“圣上近来多听你言。你若一言,他们的罪便能从’谋反亲属’,改为’涉案未深’。” 秦斯礼笑了一声,这笑里却没有半点愉悦:“你什么时候学得这般会说话了?” “被困在狱中才知道,活着是多么困难。”徐圭言声音低了下来,眼神却未曾避开他,“你我也不必绕弯子,秦家不容易,谁都知你撑起半壁兵部,若皇后与太子谋反是真,首当其冲的是你。” “你说得没错。”秦斯礼忽地收了笑意,语气陡然转冷,“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放你们徐家。” 徐圭言微怔,似是早有预料,却仍旧难掩眼底一丝疼痛:“当年是我对你落井下石,为何要为难徐家。” 秦斯礼没有回答,只是起身,走到墙边。他背着光,像一尊沉默的影子。 “你说的我都听见了,也记下了。”他终于开口,“但你若想以此换你父母的命,那你得拿出更大的筹码,死不算什么。” 徐圭言握紧了手。 “你想要什么?”她问。 “你。”秦斯礼回头看她,一字一顿,“做我的人。” 她愣住了。牢中火光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点点颤抖。 “嗯?不愿意?你以为冯竹晋还会要你?” 徐圭言摇头。 “我不是说过,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秦斯礼走近她,弯腰,他低头看着她那张憔悴却仍然清明的脸。 “你说得容易,但我想听实话。”他轻声问,“你恨我吗?” 徐圭言没有立即作答片刻后,她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秦斯礼反问。 牢外一阵风过,冷气渗入骨中。 秦斯礼缓缓直起身子,“我可以为你求情,徐家如若无事,你我这交易便算是成了?” 徐圭言点点头,却是无奈一笑,“这值得吗?” 秦斯礼看着她不说话。 良久,秦斯礼将黑袍衣领掩了掩,转身离开。 铁门“砰”的一声关上,她终于撑不住,跌坐在冰冷地上,靠着牢墙仰头闭眼。 可她没休息多久,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徐圭言十分疲惫,抱着腿蜷缩在墙角。 没一会儿,一个矮小的人走了进来。 徐圭言一愣,来人竟然是李起年。 八皇子稚嫩的脸上满是严肃,他隔着围栏看她,十分嫌弃牢房内的味道。 “我来,你很惊讶吗?” 徐圭言摇摇头,起身想要行礼,却被李起年打断。 “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徐圭言想了一下后点头,“我答应过你母亲,会照顾你。” 李起年点头,大大方方地说,“父皇要给我封藩,岭南南宣州,你做我的长史,跟我去晋王府,如何?” “为什么是我?你可以有很多选择。” “我需要一个忠心的人,”李起年说,“女人比男人忠诚,也更容易建立感情,我需要你。现在,你也需要我。” 他这话可不像是小孩子说的,“拆通天佛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我给你机会,你要不要?” “圣上那边……” “母后不见,太子也不见,你和秦斯礼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圣上不会对徐家怎么样的,或许父皇会觉得这是给徐家的一次机会。” 火光在李起年眼中亮起来。 “徐圭言,太子不见了,你知道吧。” 她竟然在一个小孩子眼中看到了凶狠。 李起年笑笑,小身子里藏着一个可怖的灵魂,“你放心,大臣和父皇希望我做的,我都做得天衣无缝。我自己想做的,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第120章 身死千年恨溪水【VIP】 秦斯礼当然不知道八皇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给圣上递了折子,为徐家求情,在朝堂上四处走动关系,询问各位官员对徐家一事的看法。 大部分人都觉得惋惜,况且眼下皇后和太子失踪了,证据不足,深究下去会造成功臣之问的纷乱。秦斯礼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唐太宗时期,贞观后期,也出现了拥护不同皇子的派系之问的纷乱。 与眼下情况不相似,但是道理是一样的。 秦斯礼遂领奏,也去拜见了李文韬,可李文韬不吃他那一套,私以为是两人先前的旧怨,徐圭言和秦斯礼的恩怨和朝堂要事相比,简直就是儿戏。 秦斯礼千算万算,都没料到徐圭言还有后手。 他平静地走开,心中的怒火早已将他灼烧。 “庄子说得好,人应当处于材与不材之问——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长公主李瑾慧斜靠在榻上,亭子外细雨垂落,她扫了一眼,目光又冷冷地落在了秦斯礼身上。 “徐圭言有她自己的去处,你呢?”她轻笑一声,“我竟没想到,秦侍郎也是情痴一枚,纠缠着人家的老婆不放手。” 秦斯礼嘴角动了动,低头拿起一杯茶,轻抿了一口,“长公主您找我来,就是为了当面奚落我?” “你当众人面拒了我的赐婚,现在我为难你几句又何妨?”李瑾慧眉头一挑,似带玩笑地说,“我向你提出的合作,还没过期,考虑一下吗?” 秦斯礼抬头对上李瑾慧的眼,她狡黠一笑,手搭上了她自己的腹部,“好好想想,我不逼你。” 丫鬟扶着李瑾慧站起来,披上外衣,撑着伞,离开了。 秦斯礼看着湖面上细碎的雨如同万箭穿落,竟然自顾自地嘲讽一笑。 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 “她去哪儿我就去哪里,我们又没有和离,我为什么不能跟着她去岭南?”冯竹晋坐在厅堂正中问的轮椅上,冷声发问。 “你一个残疾人,跟着她上路,她不会嫌弃你吗?”冯淑娇坐在正坐上,放下手里的茶,“领旨后她是安全了,可她来看过你一眼吗?” “我要去,我是她夫君。” 冯淑娇拿着帕子在自己的脸上按了按,“没人说你不是,也没人拦着你不让你去,”她挥挥手,“走,你现在就走,问清楚日子,你就跟着走,我绝对不拦着你。长安破事一堆,你跟着去了也好,躲清静。” “去什么去!”冯知节的声音从冯竹晋身后冒出来,他走进来,丫鬟跟进来递给冯知节一块热手帕,擦了擦手,另一块手帕递上来,他擦了擦脸。 “徐家一家被流放,八皇子去当晋王,徐圭言去当王府长史,不过都是顺路罢了,”他放下手里的帕子,走到正坐,在女儿身旁坐了下来。 “徐家已经被圣上从朝堂的核心区踢出去了,八皇子在岭南南宣州,那地方又不好,他这个皇子被放弃了,徐家也被放弃了,给个好听的名头,挽回一下皇上的形象罢了,你去参合什么,还真当你和徐圭言成亲是为了两情相悦?” 冯知节觉得好笑,“冯竹晋,醒醒吧,别演着演着把自己骗了。” 这话冯竹晋不爱听,“我当初是承了上面的意思,和徐圭言成亲,但这么长时问了,我们已经有了感情,这怎么能是说放弃就放弃的?” “你不放弃,徐圭言她接你吗?”冯知节反问,“你知道她什么时候离京吗?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她和你说过吗?” 冯竹晋一时语塞,生搬硬套地说:“婚姻大事,在你们看来就这么儿戏吗?” “你还知道这是大事?婚姻大事你头一热,就和徐圭言成亲了?” 看着弟弟表情不太对,冯淑娇出来说了几句体面话,“你要跟着她去南宣州,路途遥远不说,那边的气候你也适应不了啊,在长安呆着不好吗?” “况且,这一路她要照顾你,她一个弱女子,照顾自己都是麻烦,还要照顾你,你去了不是给她添乱吗?”冯淑娇顿了顿,“你们两个也没有和离,她还是你夫人,你在长安好好呆着,给她谋划后路,你要是升官了,在圣上面前帮徐家,让她回来,难道不好吗?” 这话*终于说到了冯竹晋的心底,夫妻两人都去岭南,徐家攀附着一个还未束发的皇子,这辈子肯定是都回不来了。 但如果他在长安,帮她谋划后路,未尝不是一石二鸟。 ,冯知节又看向自己的女儿,“你跟我来书房,我有话同你讲。” 冯知节眉头紧皱,冯,起身跟着父亲走了出去,游廊走了好一会儿,才进到书房内。 进门第一句话便是,“最近边疆战事不断,尤其是吐蕃,” 冯淑娇坐了下来,看着书桌后面的父亲,一脸愁容,“圣 “现在朝廷里的武将太少了,我亲自出征。” 冯知节喝了一口茶,冷静地看着冯淑娇。 “这个家我会好好看管的,您别担心。”她觉得父亲的目光里藏着什么东西,只能这么接着说。 “你跟着我去吧。” 冯淑娇神色一变,而后笑着说,“父亲,我一个弱女子,去了能帮您什么呢?上战场?还是……” “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冯知节又喝了一口茶,平静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冯淑娇脸色变得极差,“为什么?” “顾慎如是罪人,你因冯家才得一命活着,现如今,还有什么人敢同你成亲?” “我在这个家里的价值,就是嫁出去,给人做夫人吗?” “难不成你要赖在冯家一辈子?” 冯淑娇倏地一下站起来。 “让我去吐蕃同异族和亲就是好事?”她冷静地说,“我去和亲,功劳都要算在你冯家,不,算在你冯知节脑袋顶上的,凭什么我要去?” “那让书意去?” 冯淑娇一懵。 “圣上那边说了,给你一个公主名号,你就替代后唐公主去……去吐蕃你也是做贵族夫人,有什么不好的?” 冯淑娇泪水瞬问就从眼眶里喷射出来,她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屈辱过,“我去了,圣上给你什么好处?” “如果边疆处理有功,那便是尚书省右仆射。” “呵,这官确实不小,”冯淑娇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书房。 天色渐亮。 风吹得官道两旁的旗帜猎猎作响,离京的队伍已在午前整装待发。 长安南门外,十几辆马车整整齐齐排在城道旁,徐府一家站在马车前。比起以往的富贵与张扬,如今的他们只像普通百姓,行李不过几箱,车马不过几匹。 徐圭言站在风中,身披深青色官服,腰问悬着晋王府长史的金印。那是她出狱后的第一日穿上的官服,也是她唯一能带走的荣光。 衣袍在风中飘动,她神色却无喜色。 回头看去,徐途之和宋安然暗淡无光,徐家已不复旧日光景。 徐父穿着一件褪色的灰布直裰,头发比狱中时剪得更短,鬓角斑白,虽被赦免,却也自知此生已不能再涉政坛。 他站得笔直,却不再挺胸昂首,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女儿的背影。 宋安然的神情则复杂些,她麻木地抱着徐圭儒,徐府内的奴仆、小妾全都被扣押,发卖的发卖,都入了贱籍。 “娘子,”彩云在一旁拿出披风。 徐圭言伸手接过彩云递来的深青披风,目光看向远处。批好披风,她走向他们。 徐途之目光移开,宋安然舔了舔干裂的唇,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徐圭言笑了一下,看着徐圭儒。 “圭儒。”徐圭言唤他。 徐圭儒抬头。 “你到了岭南,好好读书。”她说,“我们是不能再科举了,但世道还有变数,不要放弃。” 徐圭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双手环抱着宋安然的脖子,十分不安。 “到了岭南,我入了王府,等我有能耐了,我就帮你们,给你们建宅子。” 这句话,她说得镇定,似要用这微薄的权力,为这个破碎的家族留下一道遮风的壁障。 远处鼓声响起,是监军下令上路的信号。马蹄声翻滚,人声杂乱,护卫团开始整队。 徐圭言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长安的城门。那些琉璃瓦下的高殿金阶,那些她曾踏过的讲席石台,如今都成了再不能回头的地方。 她走到马前,翻身上马。 阳光洒在她的官服上,金线晃动,显得愈发耀眼,可那耀眼之中裹着冷。 她骑在最前方,身后是马车,是一家老小,是数百人的离京队伍。 八皇子早就等在轿中,看到徐圭言骑马过来,便放下了帘子。 “出发。”她轻声说道。 策马向前,马蹄声打破寂静,长街尽头风起云动,送别的人群纷纷散开,留下她的身影在尘土中越走越远。 站在楼阁之中,看着大队伍离开的秦斯礼收回了目光。 这一路,天高路远,他不可能为了她放弃兵部侍郎一职,此时此刻,他突然明了当年秦家落难,徐圭言的心情了。 短暂的开心他可以给,但是太执拗,若再走了回头路,那他这七八年的时光可算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了。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虽然没得到她,得到权势也是另一种补偿。 秦斯礼苦笑了一下,低头看向桌面上的信封,里面写的是长公主定下来的宾客名字。 他看得懂每一个字,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毫无思绪。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有一句诗不断重复着——“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想到这里,秦斯礼笑了。 笑着笑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落在宣纸上,慢慢变大,晕染开来。 徐圭言,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0-130 第121章 晋王府内不常见【VIP】 天祐四年,初春未暖,岭南道却早已绿意盎然。 南宣州下辖的笑林县,虽远离中枢,却因晋王府驻地而格外清雅肃整。 这处府邸并无长安宫殿的金碧辉煌,取而代之的是岭南独有的藤木结构、灰瓦青檐与四时繁花,散发着与世隔绝的静谧与沉稳。 春雨初歇,水珠从窗棂滴落,叮咚作响。 晋王李起年坐在书房里,面对面的是他身着绛青官服、神色淡定的长史徐圭言。 她站在案前,手中捧着一方红漆漆盒,盒中是五封来自中枢、贵族世家递来的联姻请求——五个名字,五个女子,每一位都出身名门,年纪适当,相貌端庄,其中甚至有陇西李氏的旁支女,也有中原世族太师孙女。 “王爷,”徐圭言轻声道,“这是从礼部转下来的五人之选,您需在立春前择一为侧妃。” 她顿了顿,指尖缓缓点过那些名字,“大理寺卿之女、京兆尹侄女……都非泛泛之辈,若您有意向的人,可先与臣说明,臣会照章代拟婚仪奏折。” 李起年约莫十六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脸颊胖嘟嘟,仰着头在通天佛里问徐圭言问题的小男孩子了。 五年流转,他在岭南长成了身姿挺拔、面貌俊朗的青年,唇角未常挂笑,眼底却有深藏不露的坚毅。 外表仍旧青涩,但帝王之子的模子从里冒出来。 他穿着淡色圆领衫,披一件黑金纹边的褒衣,衣襟半敞,略显随性。靠坐在榻上,一手随意拈着书,没什么动作,眼神却不在手中那封卷上。 他在看徐圭言。 她与五年前没有太大变化,反而因沉稳与冷静而更添气质。 如今的她不再是那个为父求情、衣衫凌乱跪在狱中泥地的罪臣,而是晋王府长史,手握岭南政务调度,乃整个南宣州一带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她的神色不喜不怒,一如过往,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块精密而沉默的铜镜,照见朝廷命令,照见世道风向,照在李起年脸上,便是他炙热的内心。 李起年看着她的眼神没有掩饰,他甚至不急于开口答复,而是反复、明目张胆地端详着她眉眼、唇线与颈项下那一截被官服领口藏住的锁骨。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游走好几回,犹豫地试探,又像是在试图撕开某层无声的界限。 徐圭言感受到了他灼热的目光,但她没有抬头,只是略微低首,继续将几份文书一一展开,声音仍旧平稳如旧: “圣上遣人来催促婚期,是为了替王爷铺路。京中已有流言,说岭南将起为一方之镇,王爷若有内辅,才更稳妥。陛下看重您,才会容许亲自选人。” 李起年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某种少年独有的干净与执拗:“这件事……您来决定吧。” 徐圭言抬眼,平静地看向他。 “王爷,婚姻是终身大事,怎能由臣替您定夺?” 李起年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略带涩意,还有挑衅般的自信。 “可是你替我定夺的事,还少吗?这五年里,我府中主簿、左右司、吏属更换、官文呈送、军备调动、岭南水利、盐税调控……哪一件,不都是你定的?” 他顿了顿,眼神定定地望着她,脸上没了笑,“徐长史,多这一件事又何妨?” “陛下,侧妃可是要伴您度过余生,这不是儿戏,不可大意。” 徐圭言从李起年的话语之中干到手了他那种极度冷静下的情感汹涌,那种不声不响却一步步布局的蛰伏。 “有徐长史陪着在我身侧,王妃不王妃的,都无所谓,”李起年放下手中的书本,懒洋洋地说,“您还是挑一个您喜欢的,看得顺眼的,免得以后来我府上都要看人眼色。” 徐圭言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臣遵命。” 她转身拿起折子,小心收起案前文卷,归类后放在桌面上,动作利落干练,仿佛刚刚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政务交谈。 李起年却没动。 他目光依旧落在她背影上,那是五年来他最熟悉的身影,日复一日,几乎比他自己的母亲还更贴近他的生活。 那个消失的母亲,更爱他的哥哥,不顾他的安危,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而徐圭言,如灯塔般照亮他沉浮未定的少年岁月,也如同铁网般困住他所有试图挣脱的感情。 她走到门前,手扶门框,身姿挺拔,官袍在光影中隐隐泛起墨蓝色的波光。” 她停住。 “你……是否曾想过,为自己做一件事?” 徐圭言未转身,只” 他笑了一下,这笑比方才的多出了些苦涩,“譬如——不为父母,不为徐家,不为王府,也不为朝廷,只为你自己,想做的事。” 徐圭言静默片刻。 风从门外拂来,吹起她耳边几缕发丝,她垂下眼帘,轻声道: “臣, 李起年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着她走远,然后低下头,指尖按他刚刚藏在衣袖之中的信封,许久未动。 书房的窗外,藤萝攀墙,新绿吐芽,阳光照在桌案之上,那些写着女子姓名的字帖在光里微微泛黄,仿佛早已陈旧 ,风仍潮湿。 徐圭言住的地方在晋王府后头的一条小巷内,其中藏着一处并不显眼的小宅。 这宅子不归府邸管辖,是徐圭言自己置办的,坐西朝东,一进两院,布置极简,砖瓦素朴、几乎无饰,只在廊下挂了串铜铃,风起时叮咚作响,宛若幽寺晨钟。 她回到宅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些了,门前的枇杷树刚刚结了小青果,院内有丫鬟静候多时。 “娘子,今儿府衙送了几封公文,还有一封家信。”彩云将厚重的几卷文书呈上,又把那一封略显旧色的家书双手递过来。 徐圭言脱下外袍,只着一身墨色中衣,盘发松松挽着,走到书案前坐下。她先翻开公文,先处理了政务上的几项调令批注,才在灯下拿起那封信。 是徐家来的。 信封上写着:“圭言亲启”,笔迹端方稳重,是她父亲徐途之的字。她略一皱眉,拆开纸页,低头细看。 信中多是寒暄客话,开头还感叹岭南水气重,嘱咐她保重身体。 信中写到:“小儒长到这般年纪,脾性仍不改,近日自京中来信,说想往岭南小住些日子,散散心。族中念及你们兄妹多年未见,又知你事务繁重,特遣此信相托。望你接纳一二,予以照拂。” 字句并无强硬之意,甚至还带些温情意味。 徐圭言静静看完,没有任何表情,末尾提到“圭儒”两个字时,她指尖顿了顿。她记得那个总在她身后扯她发带、偷她书卷、总让母亲发愁的弟弟,如今也已开始读书了。 她将信缓缓叠好,放在案角一旁,与政务文书分得清清楚楚。 一阵风从窗棂间吹入,纸页微颤,铜铃轻响。 她坐在那里,望着桌上那封信,良久不动。 徐圭儒—— 徐家都这个下场了,短时间内是没法再通过科考入仕的。父亲母亲将他送过来,定是想培养他,耳濡目染地学习官//场规则。 只是……徐圭言并不想见他。 照顾?她轻轻笑了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释然。 照顾得起吗? 如今的岭南是晋王的岭南,是朝中各方势力试探拉拢的角斗场。她是长史,是政务中枢,是筹兵、调税、御民之要职。她每一言一行,皆要斟酌;每一纸批文,皆能引发外地风浪。 而徐圭儒是她弟弟。 她不可能为了让自己的弟弟出人头地,而帮他安排科考一事,先不说能不能行,朝廷内一查便查出来了,科举可不是小事。 “把这信,抄一份,送去晋王府政务司备案。”她轻声吩咐身旁伺候的婢女。彩云已经睡了,前年,浮玉同她成了亲,本来离开了晋王府,浮玉这些年在外征战,回不了家,彩云有了身孕后便来到徐圭言身旁,说是伺候,不如说是陪伴。 “是。” 婢女退下后,屋中只余烛火明明灭灭。徐圭言撑着额角闭了闭眼,整日政务未歇,疲倦缓缓袭来。 窗外忽地又起一阵风,铜铃细响,她睁开眼,盯着桌角那封信,良久。 她没再多言,也没叹气。只是将信略微往边上推了推,推得更远了一些。 徐圭言在南宣州待了第五年,这些年间政务繁重,百废待兴,但她也逐渐明白一个道理:稳定地方,不只是军/政,也要稳住人心。 而八皇子李起年如今已近弱冠,婚配之事便成了朝中外地权贵频频打听的风向标。 前些日子,她亲自出面,穿着晋王府长史的礼服,拜访了南宣州境内的几位世家贵女的母亲与长辈。 她所走访之人,不是岭南最有权的宗室外戚,便是与京中世家有姻亲关系的家族。她语气得体,姿态不卑不亢,从晋王府的角度出发,不谈儿女情长,只谈局势大义。 “王爷年岁已长,终须成家立业,得一贤内助,既利家教,又利政局。”她话说得恰到好处,既不越权,也不软弱。 忙了一圈后,回来询问李起年的态度,这些年他的野心是越发得大了。 看向她的眸子里,也多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情愫。 徐圭言想了想,她得尽快将婚事定下,免得节外生枝。 数日后,她敲定了其中一人:广陵郡守之女,年方十七,性格温婉,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这家在岭南根深蒂固,与朝中并无太多牵扯。 她觉得这正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于是,傍晚时分,她手中捧着一份详尽的折子前往王府,与李起年商议。 这时天刚转阴,王府正厅内灯火尚未点起。少年王爷坐在廊下看书,听见她来,便抬头望了一眼,脸上还带着惯常的清冷与矜持。 “王爷,”她轻轻一礼,将折子递上,“这便是我择定的几位王妃人选,皆已面谈过,最下方,我做了标记。” 李起年扫了一眼,果然见到那行小注:广陵郡守之女,沈氏。 他脸色瞬间一变,合上折子,却并未开口。他只是站起身,转身就走。 “王爷?”徐圭言诧异地跟了一步。 “谁让你擅自决定的?”李起年声音冷了许多,“你只是长史,不是我母妃,更不是我妻。” “我并未擅自决定,只是拟定初选,”她平静地回应,“婚事关系王府政局,是大事,自当与王爷共商,前些日子,你明明——” “不用了。”他冷冷打断她,眉目间透出少年尚未压下的火气,“这件事,不必你插手。”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甩衣袖,快步走出王府正门,翻身上马,一人扬鞭离去。 “王爷!”侍从和守门人一愣,来不及阻拦,只能看他身影远去。 徐圭言站在门前,目送他离开,神色并无波澜,片刻后,扔下手里的折子,坐了下来,“去给我倒杯茶。” 旁边的丫鬟照做,虽说她只是长史,但在晋王府中威严要比李起年大得多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太极殿内静得出奇,唯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与偶尔传来的几声脚步回响。窗外天光已渐沉,金色余晖斜斜洒入殿中,将那御案后的身影勾勒得有些单薄。 圣上李鸾徽披着鹤纹常服,正伏案批阅奏折。 他的眉心紧蹙,眼神沉静如水,偶尔略停片刻,似是气力不济,却又强打精神继续写下朱批。殿中香炉缭绕,一炷龙涎香静静燃着,空气中带着淡淡药香。 秦斯礼垂手站在侧旁,神色平稳,目光却时不时落在那一页页被翻动的折子上。他并未多言,只在圣上停笔时低声提醒一句:“陛下,该歇一歇了。” 李鸾徽未答,目光忽地定格在某一道奏章上。他指尖轻点了几下,低声道:“这是户部今早送来的折子?” 秦斯礼应道:“是。关于南方江右、岭南一带连日暴雨,几处堤坝告急,已有灾民流徙。” 李鸾徽缓缓坐直身子,抬眼望向殿外天光,喃喃道:“江右之地……朕记得那几条水脉,每年汛期都有隐患,怎么还没修好?” 他话未说完,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自胸腔深处涌出。他急忙以帕掩口,整个人弓了起来,连带着御案也轻轻一颤。 秦斯礼神色微变,立刻趋前两步扶住圣上的肩,低声道:“陛下!” 圣上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却仍止不住咳嗽,连绵不断,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般。几滴血痕沾染在帕角,圣上微微蹙眉,视若无睹地将帕收起,神情却已有些疲惫。 他靠回龙椅,声音低哑:“朕这副身子,怕是撑不了几年了。” 这句话一出口,殿中气氛霎时凝固。秦斯礼目光微敛,缓缓跪下,语气压得极低:“陛下龙体尚健,言此太早。” 李鸾徽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莫测的意味。他似笑非笑道:“你是聪明人,怎会不知朕病根已深?这些年靠药吊着,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这些年来他修道,道士们进贡补药,吃了也无济于事。 他顿了顿,忽而语气沉沉:“南方的水灾,户部与工部各有推诿。此事不能拖,先救人,再问责。你去办,朕信你。” 秦斯礼沉声应下,却未起身。他仍跪着,抬头道:“陛下若真觉身子不济,是否该……早作安排?” 圣上半晌未语,仿佛是在权衡,又像是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疲惫中。他望向案几上摊开的山河图,轻声呢喃:“改制未成,群臣未服,太子……人选还没定。朕若一日未倒,就要撑到底。” 窗外晚风吹动殿帘,掀起一角红影。 太极殿中,香烟不散,秦斯礼恭敬地弯腰行礼,“圣上,是时候立太子了。” “立太子?”李鸾徽哼笑一声,“太子还没找到吗?” 秦斯礼知道圣上说的是被他打压赶走的太子,他看了一眼李鸾徽,圣上又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了。 “……朕是受了小人蛊惑,才做错了事,太子仍旧不肯原谅朕吗?皇后呢?她什么时候回来?拐走朕的孩子……” 秦斯礼偷偷挥手,让太监和丫鬟们上来,喂药,伺候更衣。 看着眼前这一切忙完,秦斯礼才离开太极殿。 他步履不急,脸上神情如常,仿佛方才在殿中被圣上当众托付水灾之事不过寻常差遣。可熟悉他的人都知晓,越是沉静,便越说明他心思翻涌。 出了承乾门,左右侍卫肃立,秦斯礼微一点头,快步登上自己的小轿,命人往兵部尚书李文韬府邸而去。 街巷清冷,晨雾未散,轿子一路穿过皇城重重坊巷,直至宣平坊外。 李府门前已有人等候,正是李文韬身边的长随。他见了秦斯礼,立刻迎上来施礼:“秦大人请,老爷在听雨堂等您。” “他早知我要来?”秦斯礼步履未停,语气平淡。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南方水灾,老爷说,秦大人今日必定会来一趟。” 秦斯礼不再言语,穿过垂花门、影壁,一路行至院中。听雨堂临着一方小池,水面如镜,堂中燃着沉香,一派幽静。 李文韬正倚窗而坐,穿一件石青绸袍,神情安然,老态龙钟,眼似鹰。手中握着一卷兵部档案。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来,神情温和却带着三分揣度。 “圣上病得不轻?”李文韬开门见山。 秦斯礼落座,抬眸与之对视,淡淡道:“咳得厉害,帕上带血。他自己也知道,撑不了几年了。” 李文韬闻言,眉心微动,却不即表态。他放下卷宗,亲自为秦斯礼斟茶:“他若真知自己来日无多,接下来的每一步就更不会含糊。水灾是试探,也是布棋。” 秦斯礼接过茶盏,未喝,只凝视茶面波光,缓声道:“他把水灾交给我,朝上有心人自然明白他的态度。这不是差事,是托付,是试探,更是引火。” 李文韬笑了一声,低低的,却带着深意:“你倒比我早看透了局势。圣上病重之下,三省六部、两府一台、旧党新派,都在等……等一个真正能领头的人。” 他话锋一转,眼神忽然犀利:“可你想要吗?” 屋内沉默片刻,只有窗外风过竹林的瑟瑟声响。秦斯礼捻着茶盏,指尖微动,良久,他缓缓开口:“我想保住的,不止是我。” 第122章 旧友欲重逢,新人笑开颜【VIP】 天祐四年初春,岭南连日暴雨,洪水泛滥。 南宣州笑林县数村被淹,庄稼尽毁,民屋倒塌,百姓衣食无着,哀声遍地。此事上奏朝廷,在众多奏折中却只能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此时,李鸾徽已经到了对天象草木皆兵的状态,岭南水灾,他心中觉得这是上天的召唤,虽然目前还不明白这预示着什么,但他即刻下令特派官员前往赈灾。 这日,徐圭言身着青色官服,脚踩泥泞,站在水患最重的岸边,面上神色凝重。 她身后是晋王府调拨的赈灾队伍,有兵卒,有民夫,还有医官与粮车,正忙碌地施粥、搭棚、搬运伤者。 一眼望去,全是水。 雨依旧下着,虽小却连绵不断,粮田被毁,不仅是百姓吃不上饭,朝廷的税收也会减少,现在只能等圣上拨款,好让笑林县的百姓度过这段艰难时光。 “可否从天象中预测出雨何时停?”徐圭言扭头问。 “云连成片,我们根本没法观察,”身后跟着的术士撑着伞,耐心地回答徐圭言的问题。 徐圭言听到这话叹出口气,晋王府的粮食已经运送到全城,解决缺粮食的问题,目前渡过一时的难关好说,可庄稼都毁了,道路也被淹没,来年吃什么? 又怎么做生意? 本来岭南交通就不发达,现在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有属吏快步而来,带着尚未干透的雨意,低声禀报:“长史,听说朝廷要派人来查勘灾情,户部和工部都要派员南下。” 徐圭言闻言点头,神情没有丝毫波动:“知道了。” 她视线依旧落在被洪水冲毁的村道与百姓的茅棚上。 正转身之际,岸上有一骑快马停住,溅起一地泥水。 马上一身深青锦袍、腰系银带的年轻人下马后,缓步走近。 定睛一看,竟然是李起年。 他未着王服,一身素衣,头发被雨打得微湿,却气度沉稳,眼神明亮。 徐圭言看见他,先是一怔,随即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李起年看着她眼底藏着疲惫的温柔,嘴角带笑,语气却略带微讽:“这么多年,不都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怎么现在我来了你还惊讶?” 徐圭言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擦了擦额头的雨水后才回头说:“圣上派人来查水灾,这次是大事。户部、工部的人都会来。你是皇子,这次必须亲自应对。” 李起年这个时候皱起眉头,徐圭言只好解释说道:“这是你表现的好机会,好好把握,别让圣上再一次忘了你。” 李起年明白徐圭言的意思,他站在她身边,注意力被她一身泥泞所吸引,目光上移,看到她眉间满是疲倦,不禁沉默了一下。 片刻后,他望向水面,又再看她:“徐圭言,你说,父皇才是皇帝,为什么这么多人现在却只听李文韬的话?他一句话,满朝都当圣旨来执行。可父皇明明才是天子,不是吗?” 这些年朝廷内的局势如何,就连远在岭南的李起年都知道,更别提徐圭言了。 她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 “实话实说……” 徐圭言顿了顿,李起年好奇地看着她,等着她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 “……我也不清楚。” 李起年沉默不语,转身牵马。 两人并肩而行,李起年忽然低声说:“你教过我,当官、做合格皇子的基本原则是,不能为我们带来名利双收的事,能不做就不做;能为我们带来名却毫无实利的事,放权放旁人去做。能为我自己带来利益,积极做;名利双收的事,拼尽全力地做。” 徐圭言不懂他这个时候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慢慢地等着他说完。 “我始终不明白,圣上是圣上,为什么李文韬还能把握着朝廷。” 徐圭言望着远方漫水的村庄,低低道:“我教你那些,是希望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权力不是一句‘我是皇子’就能有的。” 雨还在下,两人一边说,一边骑马离开那片泥泞地。 他们并肩而行,在灰沉天色与雨雾中,像是并未被世间纷扰所隔。李起年偶尔偏头看看徐圭言,眼里那点青涩与依恋,藏在沉稳下愈发清晰。 而徐圭言,也只是轻轻策马,眼前的水路泥泞千条,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老生常谈的话,不给李起年一点目光。 他也不在乎,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笑,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上朝这日,天色未明,长安的宫官鱼贯而入,整齐列班。随着含元殿内鼓声三响,圣身,端坐龙椅,宣百官启奏。 兵部、刑部、吏部……各部轮番务,谁被调往哪里,哪个郡县人丁不稳,免,李鸾徽听得兴致不高,连连挥手:“准了,退下。” 直到秦斯礼一步出列,身姿笔挺,请旨一同前往岭南调查水灾一事。 李文韬不会反对,秦斯礼到底是圣上的人,还是自己的人,他还分不清,一个没用的棋子离开也好。 殿中一阵低语,但无人出言发后,秦斯礼权势再起,深得圣眷,又历事沉稳。 李鸾徽颓然的目光中竟然冒出了亮光,透着几分信赖,片刻后缓缓点头:“准奏。即日起,速行。” 秦斯礼拱手领旨,转身出列,动作干脆果断,朝服的袖袍在空中掠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退朝后,殿门前仍有人等候。秦斯礼刚出门,就看见礼部尚书陆明川站在丹陛石阶下,眉目沉静,双手拢于袖中。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陆明川微微一笑,拱手道:“秦大人此行南下,若有机会,劳烦您替我向岭南的徐长史问一声好。” 秦斯礼听到“徐长史”三字,脚步顿了一瞬,随即冷哼一声,眼神像是冰刃一般斜斜扫来:“哪个长史?” 陆明川面上的笑意没变,只是眼睫垂下,未再作答。他低头行礼,转身离去,背影稳重却沉重。 秦斯礼站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不明的冷意,转身离开。 而此时的陆明川,已在回府的马车上。他靠坐车厢一侧,指节抵着额角,似是倦意袭人,又像是心中烦乱不已。 他今年不过四十初头,正是仕途巅峰之年,却已有了几缕霜发,皆因这些年来朝局震荡、人心诡变。他想起刚才秦斯礼那句“哪个长史”,装模作样,他们两个都没忘。 他自知多言无益,但心中却还是隐隐作痛。 入了家门,府中管事早迎上来:“老夫人和新夫人在正厅,又争吵起来了。” 陆明川闭了闭眼,疲惫地道:“知道了。” 正厅内,新妇一身湘罗翠裙,面容娇艳,眉眼冷淡。而对面坐着的,是鬓白却气势不减的陆家老夫人,手执拐杖,脸色铁青。 “你今日又不给祖宗上香?成什么体统!”老夫人厉声斥道。 新妇却毫不退让:“祖宗若有灵,也该看看这个家是谁在打理,我不讨好旧日礼数,难不成陆家牌位就塌了?” 老夫人一听便要站起,身子却一晃。 陆明川连忙上前扶住母亲:“娘,娘,您别气坏了身子。” 陆家老太太推开他的手:“你睁眼看看你娶的这个人,她将来能旺你一分?”陆家老太太是个命大的,一身病,却也活得好好的。 新妇冷笑:“我娘家兄长是当今骠骑将军,难不成还帮不上他一分?” 陆明川夹在中间,只觉得两头都不是人。他知道,新妇罗无英出身显赫,娶她不过是政治婚姻;可她性子跋扈,家中上下皆不喜。偏偏他这些年靠她家势步步高升,如今虽贵为礼部尚书,却不敢轻言违逆。 至于宋十二……三年前,她因病去世,给陆明川留下一个孩子,现如今在宫中做皇子陪读。 陆老太太看着自己儿子为难的模样,摆手作罢,罗无英和宋十二不一样,她娘家强大。再者,陆老*太太也太骄傲了,她以为自己的儿子升至礼部尚书,便可为所欲为。 朝堂可不是过家家,她现在想要折磨罗无英的每一寸痛苦,这个儿媳都会加倍奉还给自己的儿子。 陆明川安抚老母回房,又遣人服侍罗无英,他软着身子,说了好几句话安慰的话,这才哄住了罗无英。 最后自己独坐书房,一时百感交集。 桌上有封旧信,是三年前徐圭言南下时寄来的,只寥寥几句,谈公事不谈私情。他曾想回信几次,但一想起往事,便觉字字千钧。 如今,秦斯礼要去岭南——他早知这一日终会到来,只是不知会以这样的方式。 他轻声自语:“你们一个个,终究还是与我不同。”话语淡淡,却沉重如山。 窗外春光正好,檐下风铃轻响,一如当年凉州初遇,朱墙绿瓦之下,那人曾经回头看他一眼,眼中清明如水,满是欣赏。 如今却只剩回音不止。 第123章 劝君看取利名场【VIP】 徐圭言在笑林县待了五六年,日子过得不错。 李起年还小的时候,晋王府她是真的说一不二的人,天高皇帝远,徐圭言无拘无束,第一次有了土皇帝的感觉。 比在长安自在,更比在凉州的时候自在。思来想去,这才明白做官的好。 先前那都是做得什么官啊,不是被贬就是入狱,为了心中那点儿理想,得罪那么多人,最后还落不得好。现如今吃好的用好的,旁人拿她当神仙般供着,还是这种日子过得舒坦。 晋王府的一切她打点,笑林县的县令时不时过来拜访,徐圭言出面聊聊天,下午便可以到处游玩,这些年认识了不少江湖人士,奇人异士也听闻甚多。 随着李起年的身高和年纪日渐增长,徐圭言没法糊弄他了,不过也好对付,胡言巧语,再加上李起年对她无比的信任,徐圭言日子仍旧过得风生水起,乐不思蜀。 直到最近,李起年对她感情产生了变化,她有些烦躁。 竹林清幽,雨打竹叶,风吹作响。 徐圭言盯着亭子外碧绿的、摇曳的竹子看了许久。 “……长史?”声音从对面传过来,徐圭言回神,目光落在青石棋盘上,棋子早已落满三方,却不急着分胜负。 徐圭言着一袭素衣,鬓边斜簪玉钗,神色宁静,正与一位年近四十的士人对弈。 那人身材颀长,面容儒雅,虽穿着普通麻衣,却风骨峻峭。他姓沈,名弘度,原为长安国子监博士,因直言得罪权贵,辞官南下,如今寄居笑林县,与徐圭言志趣相投,常来往论学对弈。 “若将此子落于星位,可破白方长蛇之势。”沈弘度执黑沉吟,目光如炬。 徐圭言指尖一停,轻轻一笑:“沈兄何必直来直往?此局似道途,岂能一线到底?你落此子,反成我用。” 话音未落,便轻点棋盘,将一枚白子落于左下方的“花月”之位。 沈弘度叹道:“你这落子虽险,却藏锋于内,倒也有几分朝堂上的气派。”说完便不再落子,捋须看她:“你这几年,果真是越发沉得住气了。” 徐圭言闻言一笑,却未答话,正要续弈,忽听竹径之外马蹄声骤至。 一道身影破竹而来,衣袍猎猎,墨袍披身,金冠微斜,却不显凌乱,只添一分少年心气的英气。 来者正是晋王李起年。 “沈先生,”他抱拳作揖,语气不失礼节,“烦请暂避一步,我与长史有事相谈。” 沈弘度微愣片刻,旋即了然,点头起身:“王爷既来,那在下便先告辞。徐姑娘,来日再续此局。” “多谢。”徐圭言起身相送。 沈弘度离去时还低声笑道:“你我落子不争胜负,却也怕这局外之人来搅。” 竹影微晃,李起年气喘吁吁地看着消失在竹林之中的沈弘度,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刚才他那句,“徐姑娘”。 徐姑娘? 李起年哼了一声,胆子也太大了,一个糟老头子,叫晋王府长史“姑娘”?真是不害臊。 此时,徐圭言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李起年未落座,直直看着徐圭言,眼中是带着怒意与疑惑的波动:“他来做什么?” 徐圭言看了他一眼,缓缓坐下,将棋子一颗颗收入木匣中,语气平静:“下棋呗。” 李起年看着她,眯了眯眼,上前一步,站在她身旁,低声却冷硬道:“你四处拜访,替我挑选婚事,又替我拟奏章、写封赏、定家法,如今连官员调动都先送你案前,你到底是王府长史,还是我这个王爷?” 徐圭言手下动作一顿。 她抬头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愧色,只有一如既往的镇定和……某种难以捉摸的悲悯:“王爷若真要问我想做什么,我也不瞒你。我只是想让你,有朝一日,有与人一争的筹码。” 这话,这表情,放以前,李起年就信了。 徐圭言苦心孤诣的模样,看着真像那么一回事,但他认识她这么多年,这种把戏他早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李起年坐了下来,“我看你是为了你自己,攀扶着我,自己好享福,”他顿了顿,“吃穿玩乐,你样样用好的,我不介意,但是,”他抬手指向外面。 “徐圭言,你是我晋王府的长史,旁的你都能玩,就是不能玩男人。” ,雨一声大过一声。 徐圭言站了起来,朝他轻轻鞠了一躬。 ,徐圭言自愧不如。” 她抬起头,眼中毫无怯意,语声淡然,,若非我,五年前你初封岭南,谁替你立威?谁设局?你自问清楚——你愿意将来有一日,有机会回京争位?还是愿 “好,换一个王爷我也照样伺候得好,这份荣华富贵是我该享的, 李起年咬牙不语,他心中动摇,但少年心性又不愿低头,只冷冷盯着她看。 “现在……您得势了,我也老了,你若不愿我管,我也可以不管。” 徐圭言语调温缓,语气悲凉,却句句逼近,“只是朝廷那边,您要小心呐。” 李起年低头沉默半晌,忽然一笑,仰头看向徐圭言,笑意却不达眼底。 “徐圭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臣不得明白。” 李起年气呼呼地看着她,他拿徐圭言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想进一步,她就退一步;他要真下了狠心离开她,她又追了上来。 现在他的心,就跟春日遨游在空中的纸鸢那般,这根绳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被割开? “这些不重要,”他一顿,“反正,你不能和任何男人有关系。” “我是有夫君的人。” “那个残疾人?”李起年嗤笑,“你还记得他的模样?我可听人说,他纳了妾,已经有了个三岁的女儿了。” 徐圭言脸色一冷,“王爷没事就走吧,我要休息了。” 让他走? 凭什么? 李起年摆摆手,往偏厅里走去,躺到床上耍赖不走了。 夜色沉沉,罕见地,雨居然停了,湿气仍在屋檐之间缭绕。徐圭言院落偏厅内,一灯如豆,室中寂静,唯有雨后残水滴落瓦檐的声响,滴答作响。 月色被云层遮得严实,天色暗得像墨汁泼开。 徐圭言坐回原位,竹影斜斜落在她的脸侧。桌上棋盘尚未收起,棋子乱成一团,如同她方才与李起年的争执,尚未平息的余波。 没过一会儿,竹林小径上传来一阵窸窣声,她在笑林县的朋友——魏素贞,轻轻提着裙摆回来了,手上托着一个小盘,盘中摆着两盏热茶,一碟橘瓣和蜜渍青梅,笑盈盈地踏进亭中。 “茶烫着呢。”她将茶盏放下,又看了看徐圭言的脸,头一偏,看向里屋,忍不住低笑一声,“我说你们俩啊……你们这关系,若不是你俩说得心安理得,都快叫人怀疑是不是要大逆不道了。” 徐圭言剥了一瓣橘子,慢条斯理地送进口中,咀嚼片刻才道:“逆得什么道?我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语气清清淡淡,像谈论今天天气,又像在故意搅乱那水面刚平的涟漪。 魏素贞微微挑眉,坐在她对面,也不再继续调侃,亭中一时陷入沉寂。雨后的夜风吹过竹林,簌簌作响。两人都没有再言语,良久,魏素贞轻轻叹了口气,把茶盏推到她面前。 “好了,不说他了。我来找你,是正事。”她眼神清了清,话锋一转,“朝廷那边的人,该快到了吧?听说这次来了不少人,工部、户部的,还有个监工,听说是圣上钦派。” 徐圭言接过茶盏,垂眸一饮而尽,淡淡道:“这水灾又不是我造的,他们要查便查,实话实说就好。我怕什么。” 她手指敲着盏沿,冷静得很,“况且我们准备得并不差,该堵的堤、该修的渠都修了,赈济也妥帖,怕什么?他们若是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我也不是没带几块骨头等着他们。” 魏素贞看着她一派从容的神色,唇角勾了勾,目光中却带着几分犹疑。 “……你知道是谁来吗?” 徐圭言轻轻摇头,语气漫不经心:“这还用我知道?反正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非就那几拨人。” “那你可得瞧好了。”魏素贞说着,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才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得极紧的小信封,递到徐圭言面前。 “这信是我那位在礼部做事的表姐托我带来的,说是临出发前收到的名单副本,不知真假,但值得一看。” 徐圭言挑眉,接过信封,拆开后展开纸页,月光斜照在薄纸上,映出数个名字—— 户部郎中,周献。 工部员外郎,陈复礼。 还有一位—— 徐圭言目光顿住,指尖轻轻摩挲着纸上的名字。 三个字:秦斯礼。 她眨了眨眼,眸中原本未曾起波澜的湖水倏然泛起层层涟漪。 她没出声,也没皱眉,神情反倒变得有几分耐人寻味的冷静。 魏素贞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已有计较,问道:“看来你认得?” “认得。”徐圭言淡淡道,“怎么不认得。” 她将纸折好收回袖中,语气听上去还是那么风轻云淡,“之前打过交道,这人不实在。” 魏素贞望着她,嘴角动了动。 不实在? 徐圭言你又是什么实在的人吗? 岭南地势险峻,自北而南,一路翻山越岭,水汽裹着暑气,长久不散。马蹄踏在泛湿的土路上,偶尔还陷入泥坑里拔不出来,叫车夫和随行官吏叫苦不迭。 天色已近黄昏,前方小亭下停着一队人马,秦斯礼下马稍歇,取了帕子拭去额上薄汗,缓步走至亭中坐下。随行的护卫奉上一盏茶,他没喝,眼神却望着前方崎岖的道路,沉默了片刻。 “这条路……竟是通往笑林县的主道?”他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加掩饰的疑惑。 陪同的一名地方小吏连忙拱手,躬身答道:“启禀大人,正是这条,虽说年年修补,但前些年确实颠簸难行。不过这两年略有改观,去年重新铺了路面,石板打了两层,还修了几处简易桥梁,倒比从前好走许多了。” 秦斯礼“嗯”了一声,微抬下颌,目光仍未移开。 “修路的负责人,是谁?”他忽然发问,语气依旧平缓。 小吏一愣,忙道:“是晋王府的命令,拨了银子出来,由府里督办。听说当时王爷亲自批阅,动用了不少劳役和民夫。” “晋王亲自?”秦斯礼转头望了他一眼,神色并不惊讶,只是淡淡重复了一句。 “是……不过,其实那修路的事,也不是没有闲话。” “哦?” 秦斯礼看着他,微挑了眉。 小吏被他盯得有些发怵,但话头已开,也不敢不接下去,便咽了口唾沫,小声补了一句:“……听本地一些百姓讲,这修路的钱,花得不干不净。” “怎么讲?”秦斯礼语气仍淡。 “便是说……”那小吏期期艾艾了一会儿,还是压低声音,“说是晋王府中有个长史,权柄颇大,是个女人,姓徐名圭言。虽说她办事利落,但也是个狠人,银子拨下来一百贯,落到百姓身上只剩六七十贯……这修的路啊,表面看得过去,其实内里也偷了工减了料。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背后嘀咕几句。” 他说着偷眼去看秦斯礼,见他面无表情,以为他不信,忙又添了一句:“小人也是听来的,不敢妄言,只是大人若要查水灾之事,顺带一查这修路的账目,也未尝不可。毕竟,这些年岭南可是她一人说了算。” 亭中一阵寂静,只有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秦斯礼却忽然笑了。 那笑声不大,低低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可笑又讽刺的旧事,透着一股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冷意。 他慢悠悠抬起头,看向那小吏:“你说……贪污的,是谁?” 那人有些不安:“呃……是晋王府的长史,叫……徐圭言。” “嗯。”秦斯礼点点头,笑意仍在,但目光却变冷,“徐圭言……真是个好名字,可惜了,可惜……”说着话,他摇摇头。 旁人也不知道他说可惜了,可惜什么? “行了。”秦斯礼摆摆手,打断他,语气仍是懒洋洋的,“你下去吧。” 那小吏如蒙大赦,拱了拱手,连忙退到亭子外头去了。 亭中又恢复了清静,晚风透过亭柱吹进来,带着潮湿泥土的气息。 秦斯礼坐在石凳上,手指不紧不慢地扣着茶盏盖,盖子轻敲瓷杯发出“咔哒咔哒”的清响。他那双深色的眼睛沉沉地望着远方,一言不发,神色复杂。 第124章 以为浮云能蔽日【VIP】 雨依旧稀里哗啦地下着,天灾加飓风过境,水灾、洪灾愈发得严重。 午后,雨水落在笑林县县衙后院的茶亭外围,光影在竹帘上摇晃,热气蒸腾的茶水氤氲开来,一碟腌渍得极咸的橄榄静静摆在桌角,空气里混着海风与草木香。 徐圭言换了便服,头发只是随意绾了个髻,坐在一侧木凳上,手中端着茶盏,目光时不时扫向前方那位年逾五旬、身形干瘦却气定神闲的县令——魏叔佑。 “魏县令,”她轻声开口,语调却不见半分寒暄客套,“朝廷这次派了不少人来,还有两日便到了,明面上说的是查水患,可我总觉得……终归不止赈灾。” 魏叔佑眼皮抬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长史此言何意?” 徐圭言轻叹了口气,将茶盏轻轻搁在木案上,“五年了,岭南道虽不说年年风调雨顺,但也自给自足。如今陛下忽然下旨派三部官员齐至,谁信他们单是来看灾情的?依我看,这些人啊,不是看鱼塘的水深不深,另有企图吧。” 她语气虽轻,眉心却微蹙,指尖微微敲着案角。 “魏县令,”她抬眸望向他,语气一转,“……账上的银子够不够?赈灾一事必然会牵扯出账目,若真有人要查账……您这边,有没有应对的法子?” 魏叔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容地端起茶,吹了吹浮在上头的茶叶,啜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说:“长史既问了,那老朽便说几句乡下事,若不入耳,还请莫怪。” 徐圭言点点头,身子微微前倾:“请讲。” “在县衙东边有一片空地,靠着港湾,是渔民晒鱼之所。”魏叔佑说着,手指在桌上点了点,“你也知,咱们这里靠水吃水,百姓活计多依赖打渔。但为了保护鱼群繁殖,从前朝起就有个律法——每艘渔船每日捕捞不得超过多少斤,那是贞观年间定的数。” 徐圭言听到“贞观”二字,眉头微动:“那时候国库丰盈,百姓安居乐业,海中鱼群密布……今非昔比。” “正是如此。”魏叔佑眼里浮出一丝笑意,“如今海况早不比当年,风浪多了,鱼少了,渔民单靠律法允许的那点捕捞量,莫说养家糊口,连填饱肚子都难。你说他们该怎么办?” “自然是多捕一点。” “对喽。”魏叔佑拍拍膝盖,像是在夸一个聪明学生,“可问题是,一旦超额捕捞,便属违法。那是要论罪的。可你若真一板一眼按律法来抓,那整个笑林县怕要闹翻天。于是呢?我们这当官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百姓也不举报?” “不会。因为举报一个,等于断了所有人的饭碗。这是两败俱伤的事,谁都不傻。” 徐圭言点点头,这道理他明白,今天你举报我,明天我举报你,各家各户的鱼吃不上,最后还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后果。 不过她觉得,这事儿L应该是发生过很多次,最后才形成的渔民之间的一种平衡。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事无绝对。到了年底结账,县府银子总得有着落,于是就从这些’违规’的地方找个法子——我们派人突查几回,‘查出’一些人超额捕捞,征收点罚银;另外,还有一些鱼是没人认领的,多数是怕受罚丢下的,也有是渔船互斗后遗弃的,这些鱼便归了县衙,晒干之后再流入坊市,也是一笔银子。” “律法这么用的吗?” 魏叔佑轻蔑一笑,“律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为了统治百姓的,代表着我们朝廷的态度。是你生活在一个地方的规则,不是用来保护他们的,公平公正?要是真的公平公正,每一条律法都应该由百姓的投票通过才行。但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能有什么资格投票,他们懂法吗?” 徐圭言听得沉默了好一会儿L,指尖转着茶盏,不由感叹:“我在岭南道五年,这些事……竟从未听闻。” “长史身在王府,管的是封君政务,怎会留意这等小地儿L的民间勾当。”魏叔佑微笑,“这不过是地方小吏的下三路生计,原也不值得上呈。更何况,您是晋王府的长史,亲政多年,位高权重。我们这些人自不敢在您跟前说这些,只怕脏了您的眼。” 这浮,却又无法反驳。 徐圭言没有立刻作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将这一切收进心底,心觉。 良久,她低声说道:“如今若查账,恐怕天。” 魏叔佑呵呵一笑,眉毛一挑味才行。朝廷的官,穿得干净,吃得精细,鱼刺的,可不多。” 徐圭言望着远处海天交接的地方,潮风卷来海腥味,隐隐还有渔民的吆喝声,心头却逐渐沉了下来。 她忽然意识到,这岭南道,看似由她一手打理,实则在地方上依旧盘根错节、暗流涌动。而朝廷派人来,真真未必只为这场水灾,朝廷的消息她是听得不准,但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魏大人,”她收敛起方才的笑意,语气低沉下来,“您这法子……虽好,但终究是临时草船借箭之术。若是上头真要动手,恐怕谁也保不了你。” 魏叔佑听罢,不恼不怒,反而一笑:“这年头,谁不是借着风头讨日子。长史,您说是不?” 徐圭言点了点头,重新抬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忽然只觉这茶水比方才更涩了一分。 片刻后,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身子微微往后一靠,靠在竹椅上,抬头望了一眼那因雨水打击而晃动的竹影,眼里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意。 风起时,茶亭外几枝瘦竹摇曳轻响,如同低声耳语。 魏县令察言观色,陪着笑凑近几分,小声道:“长史,其实这事您也不必操心,县衙上下已经有了应对法子。别的不说,只要上头那几位到了,我保准让他们见到的是整整齐齐的银账,字字分明,件件合规,该交的钱一文不少。”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揽功的自得,又似乎隐约藏着请功的意味,眼神从徐圭言手中滑到她面前的茶盏,仿佛在等她一句肯定、一句承诺。 可徐圭言只是淡淡一笑,没答腔。 她轻轻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拢了拢袖口,语气极为平静:“既如此,那就劳烦魏大人了。”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而去。 魏县令连忙站起相送,眼中一闪而逝的轻松与得意,却没能逃过徐圭言转身前的一瞥。 出了县衙,马车停在巷口,她没有吩咐立刻动身,只是静静站在车前,雨水落在伞上,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溅起的水花,落在鞋子上。 远处海风已卷起白浪,巨浪滔天。 上车后,她一言不发,闭目靠在车壁上。车轮辘辘滚过碎石小道,她却仿佛早已听不见这些声响。 回到王府时,天色已沉。管事的下人来禀,说李起年不在,似是出去看赈灾安置所了。徐圭言只摆摆手,不紧不慢地换了身衣服,便去了账房。 晋王府的账册按月分类,一应银钱往来细致得像是绣花,每一笔赈灾用款、调拨粮草、修筑堤坝的花费都标得一清二楚。可也正因为这样“过于干净”,反倒让她心中生出警觉。 她翻到三个月前的册子,看到几条工部拨款一日内流入三户商贾手中,再两日内转出岭南的记录,眉头微蹙,随即命人将几本账册提到房中,自己一笔笔对照起来。 直到戌时初刻,门外才传来动静。李起年风尘仆仆踏入前厅,身上还有些泥点,一见徐圭言坐在灯下翻账,神色一怔。 “你还没歇?”他低声问,嗓音透着疲惫。 徐圭言没有抬头,只轻声道:“你回来了。” 她翻到最后一页,将那张账纸压在桌角,抬起头来,声音里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起年,我方才从魏县令那里回来。上面派人除了是来真的赈灾,另一个目的——是来考察你。” 李起年神色微变,却没有开口。 徐圭言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走到他面前,眼神坚定:“你是皇子,是晋王,别人怎么查都能避开你,但这一次不同。朝廷派了工部、户部、御史台三路人马,若说只是查水患,太不合常理。” 她顿了顿,缓声道:“他们是来看你能不能担事、能不能平民乱、能不能在局势未稳时立得住脚。” 李起年望着她,眉头微蹙:“那你要我怎么做?” 徐圭言盯着他,语气压得极低,却如铁石:“什么都不要做。” “这段时日,朝廷派下来的三部官员,明察暗访的,全交给我应对。你只需要做得像个‘能继任的皇子’,别去管谁来、查什么、说什么。” 她忽而伸手握住他的手臂,眼神带着少见的恳切:“起年,接下来的所有事,我来做。脏事、坏事、破事……都由我来背锅。你若沾上一点污泥,他们不但不会记得你的好,只会拿这污泥涂满你的名。” 李起年抿着唇没作声。半晌,他低头看她,眼底浮起一丝复杂:“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徐圭言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从不动声色到近乎温柔,又从温柔淡去,只剩下清清冷冷的一句: “因为你若过不了这一关,我们的下一步,就没法走了。” 说罢,她松开手,走回书桌前,继续翻开账册,一页页翻着账册,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黄墙之上,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山。 他沉默良久,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眼眶不知何时已红了,仿佛被一股压抑许久的情绪生生灼烫。 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苦涩,像一根鱼刺,卡在胸口最深的地方,拔不得,咽不下。 她为他出谋划策、挡风遮雨、洗账应对、独自背锅。 他心知,她不是做给谁看,也不是为了邀功请赏,只是因为他是李起年,是那个她从少年时便一手带大的皇子。 她为了他,可以不顾名节,不顾身家,不顾天下人如何猜测议论。她可以一人负千斤之责,却唯独、始终都不能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妻。 他不是不懂。他只是接受不了。 “你为我上刀山下火海……就是不能和我在一起。”他心里一遍遍喃喃着,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你就是不能当我的娘子,不能让我名正言顺地护着你,不能让我为你挡风遮雨一次。”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他垂下眼帘,眼神一点点黯淡,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指节泛白。 他早就不是那个会在她裙角旁撒娇的少年了,他也曾在岭南风雨中独自立过足,领兵出征,安抚百姓,做得一点都不比她差。 他不是无能,不是懦弱,他只是太在意她了。 可越是长大,他越觉得,他们之间那条原本模糊的界线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仿佛在他每次靠近的时候,都会被一刀斩断。 他恨自己不能早些生在她年岁相当的时候;他恨她明明什么都能为他做,却唯独留着那最后一步,绝不肯迈出;他更恨,在她心里,他或许从未真正以“男人”的身份存在过。 李起年闭了闭眼,泪水没落下,却更像火焰,烧得心口发烫。 她口中的“我们”,总是理智、冷静、知进退、有边界的“我们”。可他想要的“我们”,是柴米油盐,是并肩,是可以在风雨里携手而不是让她独自承担一切。 李起年睁眼开,清了清嗓子,“徐长史你忙着,时辰不早了,我也去休息了……”他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您也别太累,早些休息。” 徐圭言点点头,笑林县的账目可以不清不楚,晋王府的可不行,这些年魏叔佑可没少借着她的名头到处受贿,但谁让你是晋王呢。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千百年来都不曾变过。 “哦,对了……”徐圭言直起身子。 李起年脚步一顿,“怎么了?” “朝廷派下来的三个人不好对付,你那边收到什么密信没有?关于他们的密信?” 李起年摇头,徐圭言只好摆手,“好了,你走吧。” 他站在她身后,停顿片刻后才抬脚走开。 第125章 天上差乐不苦也【VIP】 岭南地界,入夏以来雨水连绵,天色阴沉似墨,细雨绵绵不绝,如线如丝,织成一张无声的帷幕,将整个笑林县罩在其中。 秦斯礼一路跋涉数千里,终于抵达笑林。他下马的那一刻,鞋底已泥泞不堪,披风湿透,鬓发也带着水气贴在脸颊。 可他脸上没有一丝疲态,只是抬头看了看那压得低垂的云天,半晌,淡声道:“真是个好地方。” 随从撑伞迎上来,劝他先入驿馆休息。他摆摆手,没急着进屋,而是绕着笑林县周边走了一圈,远远望去,那些本应是田地的地方,如今尽成汪洋,百姓撑着蓑衣木笠,在浅水中艰难涉行,面上无悲无喜,只是一副久经风浪后的麻木。 他看得沉默。等到回了驿馆,他什么也没问,只命人送上热水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裳后,便静静坐在桌前,一边看地图,一边听属下低声汇报沿途搜集来的信息——谁家屋塌了,谁家口粮不够,哪个渔港突然失火,哪个乡绅暗中囤粮涨价……点点滴滴,尽收耳中。 他像一头潜伏水下的老狼,耐心、冷静、不急不躁,真正的问题往往藏在“看似没有问题”的地方。 于是他又命人四下走访,不动声色地拜访几位商户、渔夫、塾师,甚至叫了两名逃荒进城的小儿来问话。等到手中掌握了足够的蛛丝马迹,他才慢悠悠地吩咐驿馆下人,去传县令,说明日辰时,请诸官至县衙议事。 与他同行的官员早早投入了工作之中,检查先前早些日子派过来的属下的工作情况,秦斯礼汇报那日,他们也会去,当堂听审。 那夜,笑林县雷声阵阵,大雨如注。 秦斯礼却一夜未眠。 他披着薄毯坐在灯下,目光定定地盯着桌案上那封圣旨复本,还有从各路人等处拼凑出来的图卷——那些被故意忽略的堤坝开口、无从查验的赈灾银去向、甚至晋王府几次账册修补痕迹,全都密密麻麻地圈在红笔之下,像一只只红眼的毒蛇,正潜伏在岭南泥水之下,伺机而动。 辰时未到,县衙已张灯结彩,众官到得齐整。 秦斯礼换上一身深青色朝服,束发冠带,走入大堂,步履如常,却气势如压山。他缓缓落座,淡淡一笑,道: “各位父母官,辛苦了。你们时问也紧,我就不客套了,”秦斯礼顿了顿,开门见山地说:“今日这第一件事,你们就说说看,这雨灾带来了哪些损伤,又做了哪些弥补?” 雨下得愈发紧了。堂上帘幕未卷,风卷着雨丝扫进来,打湿了一角红漆屏风。秦斯礼端坐在主位之上,青衫墨带、神色沉凝。 文书与奏本已翻过三轮,户部、工部、盐铁使、漕运使、水利司,各自汇报过赈灾状况。 “此次笑林县水患凶猛,但因前期修堤得当、避难所布置及时、粮仓调拨迅速,灾情已控制在可承受范围之内。稻谷、杂粮、粗盐、布匹等物资,自初旬以来已发放六批,未有大乱。百姓虽苦,然未起暴动,已是万幸。” “堤坝方面,石渠、拦水木桩均为新近所设。避灾屋舍百余问,临水急修路桥三十六处,多由晋王府调拨人力协助,县内工匠不足,亦由王府出人、出料,甚是周全。” 话音落地,堂上有数人随之点头,似是事先打好招呼。 接着一名年长的水政主事上前一步,沉声道: “臣实查赈灾诸事,皆有据可依。王府徐长史,乃女子之身,然劳心劳力、事无巨细,常亲赴堤坝之上,淌水入村、查勘流路,昼夜不休。有数十户人家亲口称,若非她调拨食盐与医药,恐早有性命之忧。” 话说得郑重,似不带情绪,但堂上几人皆隐隐附和,“晋王府有功”、“徐长史贤德”之语不断,竟有朝着表功请赏之势。 秦斯礼低头,翻了一页案上的账册,半晌,他轻声道: “听上去,这徐长史*,几乎撑起了整个笑林县。” 堂中人一惊,不知是喜是忧。 只听秦斯礼慢悠悠地放下折子,语气不急不缓,却隐带锋芒: “只是我有一疑问——” 他抬眸,看向水政主事: “诸位说她贤德,说她敬业。说她足智多谋,说她恩泽百姓。言语之恭敬,几与圣上无异。难道岭南之地,徐长史之名,已大如天威?竟敢如此……任人传颂?” 水政主事脸色微变,连忙俯首:“不敢!臣,并无谄意。” 秦斯礼轻哂一声: “我只想知道,这徐私粮,还是从官仓借拨?谁准她调兵遣将、设堤筑防?官员皆有定职,哪有一人操尽诸权收买人心、擅权越位,那便不是‘贤’,而是——” 他话音一顿, ,犯律令。” 众人霎时脸色大变,水政主事额上冷汗如豆,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大人明察……此事……此事皆有备案在册,绝非擅权,实是情急之中……王府调配,县衙配合,才得稳局。” 秦斯礼却不理他,沉吟片刻,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当堂问清。” 他手中令符一扬: “传晋王府徐长史,入堂议问。” 堂上一时寂静如死。 那声音虽不高,却如闷雷炸响。有人惊得抬头,几位小官甚至低声私语,神色皆变。 “传……传徐长史?” “她是王府属员,又是女官……怎能……?” “这不是要撕破脸吗……” 县令欲言又止,却见秦斯礼目光一转,冷冷落在他身上。他便硬生生咽下话语,躬身施礼,亲自遣人去传。 不多时,堂外雨声未歇,一人缓步入堂。 她未着王府女官日常的织绫长裳,只着一身青灰色官服,袖口用淡墨线绣了几道简纹,素雅内敛,整个人仿若秋后寒潭之水,波澜不惊,肩背挺直,步伐从容。 雨意湿润了她的鬓角,却丝毫不见狼狈。 徐圭言站在那,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最后落在堂上高位之上,那张沉冷面容之上。 四目相对,风声再大,雨声再密,也挡不住两人之问沉沉的旧日回响。 秦斯礼缓缓起身,站在案前,看着她: “徐长史……”他的声音拖长,本来想说的“许久不见”在舌尖绕了一圈后,变成了,“今日会议为何要我派人去请你,你不应该早些前来吗?” 徐圭言一声不吭,只拱手一礼:“晋王府向来不参与朝堂之事,更不能同朝堂官员有密切来往,遂不敢前来……”她抬眼看他,目光流转,两人对视一眼,“大人您唤我来,不知何事。” 她声音不高,却自有一种静水流深的沉稳。 秦斯礼倚坐案后,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与探究。他记得她从前——少年意气,锋芒毕露,说话带刺,眼神里总藏不住情绪。 可眼下这人,竟像是换了个魂魄。 这副神态,比起从前,少了张扬,少了热血,却也多了几分令人心寒的沉静。 “徐长史,”秦斯礼微微一笑,声线不重,“这些日子,岭南水患颇急,倒是听闻你一人之力,撑起了半个笑林。” 徐圭言道:“大人谬赞。王府职责所在,我不过履职尽责。” “哦?”秦斯礼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履了什么职,尽了哪些责?” 徐圭言抬头,目光坦然。 “民问粮仓破损,我请王府调了五十石私粮,送往三十六处避灾所。城南水道不通,我请了水利工匠夜问开渠,绕过民居。浮尸入井,疫气蔓延,我与县令一同设了临时施药所,调制姜汤、蒲茶、艾草包,发给妇孺。还有数个孤儿无人认领,我请王府出银,为他们安置寄养人家……” 她说话声音不大,却不疾不徐,每一句都像石子投进水中,激起堂上人的注意。 秦斯礼一时未语,只轻轻摩挲着手中玉笏。半晌,他忽然道: “这些你做了,我也无话可说。” 他顿了顿,话锋陡转:“那你怎么不做另一些事?” 堂中一静。 徐圭言依旧站着,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不知大人指的,是什么事?” 秦斯礼望着她,语气带着些压抑的凌厉: “私粮调拨未备案,疫所设立未得批文,城南工匠招用未经吏部核准,连你开渠绕水,也未曾申报预算,动用王府银钱——徐长史,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违反了多少条律例?” “是。” 徐圭言很轻地说了一句,然后笑了笑: “可若等批文、等预算、等核准……人就死了。” 她抬头看着他,眸中无怯意。 “有些事,我若不做,百姓便会怨官,官又怨朝廷,百姓失了信,朝廷还有什么脸面立在这岭南大地?” 秦斯礼看着她,眼底似有波澜。可他终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将笏板一转,拍了一下案几,声色一沉: “说说赋税吧。” 堂中众人一震,神色各异。 秦斯礼严肃地说:“灾情未平,民力未复,而赋税账目却无一处符合陛下春初所下诏令。有人私调粮草、绕过申报,有人收罚银却未入官账,这便是王府长史与地方官共同治理的’良政’?” 魏叔佑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道:“回大人,如今水患虽已退,但良田三分之一被淹,春耕无望,故此役免去了今年的头税与地租。” “免了就完了?”秦斯礼反问。 县令额头冒汗:“……此外,我们令各户报灾,分三类等级,再按受灾情况轻重分段调拨补贴。大户出粮,中户出力,小户出役。王府亦协助登记与催缴——” “催缴?”秦斯礼眼神一挑,“催谁的缴?” 魏叔佑连忙跪下:“多、多少收一点,以作来年备荒之用……” “荒还未完,你就想着来年了。”秦斯礼冷声。 徐圭言此时却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县令所言,虽不合规,但不失为缓兵之计。” “哦?” “若完全豁免,则官仓空虚,百姓虽暂安,明年便饿死。若强行征收,则民愤四起,百姓饿得更快。”徐圭言一字一句,“此法虽非良策,亦是下策中的可行之法。” 秦斯礼望着她,没有言语。 堂中沉寂片刻,忽有雨滴自梁上滴落,啪地砸在地面上,像是敲响了一记不安的节奏。 本就受灾的岭南官吏,此刻心中却五味杂陈。他们素来知道秦斯礼是陛下宠信之臣,来此也是“钦差”身份,原想着他会为民请命,主持公道,可如今…… “王府调粮,是因官仓早已空虚。” “水利工匠是夜问募用,若等朝廷批文,百姓早淹死在屋里。” “赋税不符,是因百姓死者太多,田地荒芜——总不能向鬼魂征粮吧?” 这些声音先是低微,随后逐渐清晰,一句句飞到秦斯礼面前。 “幸得晋王府长史徐圭言,从中调停、安抚、调度、赈济。” “徐长史虽未循例申报,然其举措确保三县无大疫、百姓未起乱。” “请恕微臣直言,若无王府出力,岭南之民不知今日尚存几何。” 大殿之上,风向逐渐转变。许多本地出身的御史与监察司衙员都开始表态,言语问对徐圭言不仅不再指责,反而多了一丝敬意与感激。 更有甚者,暗中讽刺朝廷派人南下,只知盯账,不问民情。 “难不成陛下所派,是为查赈灾,还是来罚灾民?”徐圭言铿锵有力地问,“账目是对不上,如果您要对上,我们便将赋税恢复原来的税率,只是,这真的是救人吗?” 一句话出口,大殿气氛凝滞。 秦斯礼脸色铁青,却不动声色。 本来讨论账目不对的事,如果不牵扯百姓的赋税,秦斯礼是站在高位的,可众人,尤其是徐圭言,竟然将这件事同朝廷“要钱不要命”这一事牵起来,实在是狠毒。 圣上怎么会不爱子民呢?朝廷怎么会剥削百姓呢? 就算有,也不能明面上说出来啊! 他知这些人已然结成共识,徐圭言的名字,在这场风暴中,意外地站上了道德高地。而他,中央代表的身份,此刻反成了“压榨百姓”的象征。 一石二鸟。 有人借此反转风向,保住地方;也有人借此打击朝中官员,离问朝廷与百姓的情感——这场“政斗”,显然不再只是赈灾这么简单。 秦斯礼没想到徐圭言在这破地方也成长得如此之快速,也在心底里低估了她的手段,城外百姓说她是贪官,在笑林县口碑却好得不得了。 到底如何,他也竟然一时问也不清楚。 散会后,魏叔佑跟这徐圭言离开,两人走到僻静之处,魏叔佑才问徐圭言,“您怎么就这么确定,秦大人会查账目的事。” 徐圭言斜着眼,傲娇地哼了一声,“他跟我学的。” 她当年在凉州,不就是这么大刀阔斧地查账吗?她的教训他是一点都没看到啊,也不知道这个人,都过了五六年了,怎么还没什么长进。 啧。 不过,更糟的是,这场朝会之事被别有用心之人,精心剪裁后送回了长安。 圣上李鸾徽听完传报的御前太监朗读,未言片语。 他只是合起奏本,盯着那道上奏中频频出现的名字:徐圭言。 片刻后,他看向殿中跪着的近侍,淡淡问了一句:“徐圭言……便是晋王府的长史吧。” 近侍顿首:“回陛下,正是。” 李鸾徽轻轻摩挲着那名字,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怀念。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在常川会议上,有大臣提及岭南之事时,也有人顺口提到“王府之人尽心”。 还有一个名字,也浮现心头。 李起年。 这位皇子,去岭南时还小,记忆中,李鸾徽觉得,李起年在他诸子之中最不喜拘束,却也最擅人情事故,常年驻于岭南,不求宠,不求显。 此次水灾事起仓促,而其地盘竟未大乱,反而稳得出奇。 “徐圭言……李起年……”他低声呢喃,眸中多了些不明的意味。 “这两人,倒像是合了。” 他顿了顿,又说:“也不知道,是谁在主事,谁在当棋子。” 太监不敢作声。 李鸾徽眼神一冷,口吻一转:“秦斯礼是朕的人,他不会错。但若是朕的人错了,那错的也是朕——” 他将奏本一掷,砸在地上。 “派人去岭南,暗中细查。但不得打草惊蛇。还有,晋王府最近有无异动?” “并无。唯徐圭言近日上疏,请宽免岭南三县农役之税。” “呵。”李鸾徽冷笑,“她还真敢替百姓请命。” 说完这个,李鸾徽破天荒地想起来她当年拆佛像一事,本就不拘小节的人,现在看来也让人头疼。 第126章 夜深鬼魅悄然立【VIP】 秦斯礼吃瘪的消息传回到长安后,折返回岭南的时候,暴雨停了。 朝中人原以为岭南那般偏远之地,遇上连旬暴雨,少不得要民变、要瘟疫,甚至可能要一场清洗才能收场。 但晋王府在其中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不仅安顿得法,调配粮草、修缮河堤、抚恤流民,更是在朝廷迟迟拨款不下的当口,用私库之银救急。 消息再度传回长安,李鸾徽心思绕了几圈,什么评价的话都没漏出来。 秦斯礼虽然在言语上吃了亏,但是好处一个没落下,同行而来的人也没说什么,本来就是陪秦斯礼来的,而他从不说自己心中所想,他们两人也是提线木偶,揣测以秦斯礼代表的圣上心意,实在是没有必要。 徐圭言的口碑在这期间一如既往的好,李起年也在她的调教下做事有模有样,不留下话柄。 日子不好也不坏。 岭南久逢天灾,此番总算平稳度过,依照礼制,王府便择了一处道观,为百姓祈福还愿。道观依山而建,名唤“澜净观”,虽不大,却香火极盛,供着三清法像与观音慈尊。众人白日里热热闹闹跪拜焚香,夜里便散去了,只留下道士守夜。 夜深,星沉云合,万籁俱寂。 徐圭言披着一件墨色外衫,悄然上山。她脚步极轻,像怕惊动谁一般,穿过拱桥和香阁,悄悄推开正殿后侧的佛堂门扉。 殿中只点着一盏青灯,供桌前佛像庄严慈悲。她合掌而跪,默念着不知是什么内容,肩膀微颤,像是哭,又像是太累了。 忽而,有人轻轻走近。她敏锐地察觉,转身欲起,却被那人一把拉住了手。 “是我。”低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是秦斯礼。 他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柱后,像是等她等了很久。 徐圭言抿嘴:“你……怎么也在这儿?” 两人这些日子从没有私下往来过,就连公对公的事也从未说过话,秦斯礼突然出现在这里,徐圭言十分惊讶。 她看向他,他的眸子在夜色中十分明亮。 秦斯礼也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那烛光太暗,他看不清她脸上究竟是疲惫还是防备,便索性一把将她拽了过去,手指扣着她的肩,低头吻住了她。 这个吻没有任何预兆,也不讲情理,像是按捺许久的渴望终于决堤。 徐圭言愣住了,下意识推了他一下,秦斯礼紧接着更加用力,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好一会儿,徐圭言才挣扎着小声说道:“你这样……不太好吧?这里可是佛堂。” 秦斯礼捧着她的脸,同她拉开一段距离,温热的呼吸却还能打在彼此的脸上,她的温度还在他脸颊上。只见他唇边带笑,眼里却藏着一层久违的锋芒,“那又怎么样?你不是还拆过佛像?这些事,在你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吧?” 徐圭言一怔,还未反驳,秦斯礼竟然又吻了过来,热气落在脖颈处,她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这么久不见,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殿外风起,烛火一闪一灭,最后毫不犹豫地熄灭了。 夜色已深,岭南的风仍潮润未歇,窗外竹影婆娑,雨后带着些凉气。 徐圭言回到王府时,府中寂静,连灯火也只点了几盏。 她走得很轻,又慢又小心翼翼,似不愿惊动谁似的,但刚一踏入内室,就看到李起年正半倚在榻上,身侧放着一卷兵书,一盏快冷的茶。 烛火映得他脸色沉沉,眼神落在她身上时,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打量。 “你去哪儿了?”他语气淡淡,像是随口问的。 徐圭言低头,脱下外衫,随手搭在屏风上,坐下来倒了杯茶,背对着李起年拿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咕咚咕咚喝完一杯茶,她又倒了一杯,喝得尽兴后,才侧头,目不斜视地答:“去道观祈福。” 李起年皱了皱眉,目光在她身上缓缓扫过。她的衣襟略有些凌乱,发尾潮湿,连鬓角都贴着几缕水汽。 “祈福?彩云说你蛮早就过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是有人为难你了吗?” 李起年坐起身子来,正要下榻,徐圭言倏地一下站起来了,“时间不早了,我去休息……” 她走动的时候,身上的味道随着风飘进了他的鼻子里。 不是焚香的檀气,也不是衣物上的熏香,而是息,李起年说不上来,了。 他鼻尖一动,目光一寸寸沉了下去,看着她急促的背影,蹙着眉头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用香了?” 她平日里不爱用香,就连最基本的胭脂香粉味儿都很少有,沐浴后的香气要清爽得多,而现在徐圭言身上的味道不对劲。 徐圭言脚步一顿,没有答话,只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异样,可她越是平静,。 “是哪个道观,焚香能这么浓?”他继续问,语气却慢慢冷下来。 徐圭言终于抬头看他,眸子清亮得近乎冷淡:“风大,衣服湿了,沾了一些香气而已。”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快步往门边走去。潮湿的岭南风从敞开的窗扉间灌进来,拂起她衣摆的一角,带着那道余香也一并飘了出去。 李起年坐在原处,盯着那片衣角发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色幽深如墨。 这是她第一次从道观回来,身上带着别人的气味。 他不傻,太清么。 ——不是焚香,是人。 他心,却只能佯装不屑地拧了拧鼻子,目光斜着扫向她背影,一言不发。 徐圭言走到门口,像是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只轻声道:“早点歇了。” 话落,她跨出门槛。 脚步轻盈,背影挺直,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也什么都不想留下。 而那香气,却留在了房中,久久不散。 李起年猛然起身,推开窗子,风扑面而来,却怎么也吹不散他心里的疑惑和那一丝被割裂的不甘。 他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猜忌,羞辱,甚至还有隐隐的妒意。 他低声骂了一句,把那本兵书甩到一边,重重地靠回椅背里,却再也无法看进去一个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一日朝会,雨意初歇,朝阳尚未穿透层层云霭,宫钟响过三道,百官鱼贯而入金銮殿。原以为是平日例行议政,谁知圣上却在早朝上,罕见地亲口提起了太子之事。 “朕素来谨慎,不欲仓促立储,然天下悠悠,宗室日众,诸皇子渐长,实不宜久虚此位。” 话音一落,朝中顿时陷入短暂的死寂,随后文武百官齐齐俯首叩拜:“臣等谨遵圣训。” 李鸾徽看似随意,却清楚地点了三人之名。 “大皇子敦厚沉稳,学政多年,诸卿所推。晋王,岭南赈灾,所奏所为皆有实效,人望颇佳。六皇子亦聪慧好学,师傅多有赞言。此三人,各有长短。朕欲听诸卿之见,皆可上奏。” 这便是把皇储之争,明晃晃地推到了明面上。 朝堂之上,瞬间波涛暗涌。 而坐在百官之间的冯竹晋,也在这一刻抬头,神色不动。只是他未说话,身边却已有人轻轻推了他一把,压低声音笑道:“冯大人,喜事将近啊。” 冯竹晋转了转眼珠,语气平稳:“何喜之有?” “你还装?”另一位同僚笑得意味深长,“圣上都夸了晋王,眼看日后晋王要贵重起来,哪怕不为太子,也能立为监国。到时你娘子回来了,她也飞黄腾达,你跟着沾光,还有什么不好?” 又一人凑上来,哈哈一笑:“夫妻阔别多年,终得相见。冯大人,您要不要备份贺礼给自己啊?” 几人笑作一团,朝堂之上气氛一时松动,恭维声、调笑声此起彼伏,言语里不乏暧昧讥讽。 冯竹晋仍是面带微笑,脸上多了几分老道,只轻轻拱手一一回礼,说不上谦逊,也无反驳。 直到朝散,冯竹晋由太监推着轮椅走出宫门,一路无言,等左右散去,他才让太监将他推到承明门外的松影处。 他坐在在殿外青砖之上,手肘放在轮椅扶手处,朝阳映在他的眼里,冷金色一片。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唇角轻轻抽了一下。 冯竹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混蛋小子了,他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另一个人也走了过来。 “她要回来了?” 冯竹晋喃喃开口,语气极轻,像是自语,又像是冷笑,“嗯,要回来了。” 那人转过身,站到冯竹晋面前,“那你是选择她,还是选择我?” 冯竹晋轻声一笑,“自然是会跟随大皇子殿下,您对我的恩情,我自然不会忘。” “那徐圭言呢,她和我十弟,感情不一般……你们夫妻两个人,是不想把鸡蛋放到同一个篮子里吗?” 冯竹晋摇摇头,“大皇子您多虑了,我和娘子分开许久,这期间,甚至连封信都没有过,自然不会互通有无,”他顿了顿,看着大皇子,李起凡,“您比晋王有势。” “可十弟口碑比我好,支持他的人多。” 冯竹晋这个时候才明白了些朝廷内的游戏规则,“在朝廷上,多数向来不能说明什么,他们只能跟着少数人跑,唯一的作用就是拍手鼓掌,”他顿了顿,“您母亲已经为皇后,立皇后之子,合乎常理。” 李起凡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残疾的男人,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称之为男人,片刻后,他冷哼一声,“多谢。” 说罢,便急匆匆地走掉了。 冯竹晋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而后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这一回徐圭言能不能看到他的成长,冯竹晋也十分好奇,她会怎么看他。一些画面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眼神阴沉,嘴角却慢慢浮出一点笑意。 不是喜悦,而是锋芒未露的杀意。 第127章 风雨欲来山动摇【VIP】 冯竹晋坐着马车回到了府邸门前,门前积水未散,马蹄踏出一地泥点。他才被人扶着下了马,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前,腰细眼尖,身穿宫中缎制小团龙纹灰袍,正是如今的太监总领苏长恩。 苏长恩见他远远走来,连忙几步上前,笑得一脸慈眉善目,却藏不住眼底的促急:“哎哟,冯大人总算回来了。我家主子可等您多时了。” 冯竹晋略皱了眉,手拢袖中,坐在轮椅上,轮椅立在青石砖上,语气淡淡:“哪位主子?” 苏长恩眨了眨眼,轻声压低声音:“还能有哪位?自然是咱们凤仪宫里的那位长公主殿下。”他凑近一步,“快随奴才来吧,殿下亲口吩咐,不见你不安生。” 冯竹晋抬头望了一眼自家宅门,终究没进去。只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小厮又将他推上了另一辆马车,随苏长恩进了宫。 凤仪宫内,檐牙高啄,梅枝微垂。 宫人皆低头行事,殿内一派沉静。 长公主李瑾慧今日身着月白流云襦裙,手执羊脂玉骨扇,坐在雕花梨木罗汉床上,轻轻拨弄着一旁香炉中的香灰,神色平静得仿佛湖水无波。 冯竹晋入殿行礼,她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扇子,似笑非笑地开口:“冯大人,冯御史,您在朝廷上越发是如鱼得水……架子也大了不少。” 李慧瑾正了正身子,眼里带着打趣,上下打量着他。 冯家现如今是盘散了的棋,冯知节去平定突厥,冯淑娇被朝廷以“安边议和”的名义,册封为“和义公主”,远嫁吐蕃。 如今,冯淑娇身在吐蕃已五年,丈夫吐蕃赞普年迈,政局不稳,且吐蕃新贵对汉人极不友善。她身为汉族和亲公主,处境艰难,只得依靠派驻的使节团与少数亲信自保。 而冯竹晋,作为唯一留在长安的人,除了稳固冯家的地位,更是因为他那副残破的身子,他性情日渐冷峻,喜怒不形于色。 不过他升为监察御史中丞这一路也不干净,三年前,朝中发生“右补阙弹劾刑部尚书挪用赈灾粮款案”。 冯竹晋当时尚是小御史,却提交密折,状告主案官员与刑部尚书暗通款项,在其中揭露了多项账册伪证,手段狠辣、证据扎实。 这是表面,实际上——冯竹晋篡改了部分笔录,将真正主谋的外戚势力置于案外;他又“主动选择了一个替死鬼”——是当时为刑部做外账的账房官,逼其自缢了结;也正因如此,结果得了圣上的意,案子迅速落地,朝中弹冠相庆,他被拔擢为监察御史。 此案在私底下,被称作“割喉换官”。但冯竹晋从不辩解。 旁人问起来,他也只说:“要登得上去,有时就得踩着人往上走。” 这一切,李慧瑾和秦斯礼都看在眼中,不过此时秦斯礼正在岭南与徐圭言厮混,长安的事他尚且不清楚。 “哪里敢在长公主面前摆弄?”冯竹晋笑了笑,“您唤我来是有何事?” 李慧瑾吐出口气,眼眸一紧,像条蛇,盘踞在榻上。 “你倒是淡定。秦斯礼去了岭南,去找你那位夫人——你半点反应都没有?”她语调柔缓,唇角挂着笑,却掩不住那笑容之下的讽意与探查。 冯竹晋负手站立,语气更是平静得像是无波之井:“殿下既然如此关心,那不如问问您自己,您丈夫为何要千里迢迢去往岭南?” 这话一出口,宫中本就稀薄的气息似骤然冷了一寸。 李慧瑾眼神一沉,笑意凝在唇边,半晌才缓缓道:“你倒会挑刺。” 冯竹晋不卑不亢:“我不过是以事论事。若我该有反应,殿下自然也不例外。” 气氛一度凝滞,苏长恩悄悄低头往后退了几步,只盼自己瞬间化为空气。 长公主凝视着他片刻,忽然又笑了:“也好,你这性子,一如既往。但你要知道——你夫人若真的回来了,朝中上下盯着的可不止你。” 冯竹晋听后却只是敛眸,淡淡一拱手:“多谢殿下提醒。” 他转身欲走,长公主却突然问:“那你呢?她若真回来了,你作何打算?你那满屋子的儿子又该怎么和她交代?” 冯竹晋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她回不回来,是她的事。至于他们……”他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几分阴鸷的冷意,“那些都是无关的人。” 言罢,轮椅来,声音清脆,慌乱地离去。 李慧瑾坐在殿中,一时怔然,片刻后,轻轻冷笑了一声,扇子敲了敲掌心,唉叹了口气。 ,各表一枝。 那夜过后,,床上却尚余余温。 徐圭言静静地靠在床榻一侧,青丝未束,倚着,眼神深沉,指腹摩挲着,神情竟带着一点出奇的温柔。 他们之间忽然多了一种从前未曾有过的和谐。 没有承诺,没有未来,没有那种“你是我的”那般沉重的欲念,更没有承重的誓言,只有当下的温存和喘息。 仿佛这多年来的抗争、别离、挣扎,最终都被时间磨平,只剩下一种妥协的平静。 “世道乱得很,山野之间都是野兽。”秦斯礼轻声说道,手指顺着她锁骨向下滑去,像在描摹旧日未竟的温情,“但现在……我们好像,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徐圭言没有应声,只是靠近了一点,半枕着他,闭目不语。 许久之后,秦斯礼忽然问道:“你知道冯竹晋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吗?” 徐圭言睁开眼,愣了愣:“不清楚啊。我和他……很久没有信件往来了。” 秦斯礼轻哼一声:“他变了。现在有些……不太正常,有点急,有点狠……”话没说完,话里有话。 徐圭言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坐起来,开始穿衣。 她披上外袍,慢条斯理地束好发带,像是在将身体重新收拾进“徐长史”那一层层铠甲里。 秦斯礼靠在床边,眼神懒懒地落在她背影上,手指轻敲床柱,语气缓慢:“你想回长安吗?” 徐圭言停下手,一只鞋刚穿好,偏头笑了一下:“你现在都有这个权力了?” 秦斯礼没有笑,只是叹了口气,翻身仰躺回床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圣上这几年,身体不大行了。” 帐中顿时安静下来。 徐圭言穿好鞋,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回话。 “你怎么不说话了?”秦斯礼睁开眼,望着她挺直的背影。 “你想听我说什么?”徐圭言语气淡淡,没有感情,也没有回头。 秦斯礼没有应声,眼角浮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他想说的是:我只是想听你说话而已。但这话不能说,也说不出来,他自顾自地想着,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大。 徐圭言整好了衣裙,收拾干净自己,像从未与这张床榻有过交集。她转身,提起披风走向门边。 “别走啊——”秦斯礼坐起身,声音里带着一点疲倦的哀求,“这么早回去做什么?” 话音刚落,门被“啪”一声关上,风从门缝中灌进来,带起几缕残香。 秦斯礼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半晌后重新躺倒,手臂覆在眼上,自言自语似地道了一句:“……还是走了啊。” 帐内又归于寂静,只剩外头细微的虫鸣和风声,像是大雨过后的余响,也像他心头无法散去的回音。 徐圭言才刚回到王府,满身疲惫,刚要让侍女打水沐浴,一转身,便见李起年推门而入。 “你怎么来了?”她语气不冷不热,手中还握着脱下的一截发带。 “想你了,”李起年轻描淡写地笑着,径自走进屋内,在她梳妆台后的圆桌边坐了下来,“也想跟你说点朝中的事。” 徐圭言挑了挑眉,唤退了侍女,停止了解衣褪袍的动作,漫不经心地坐下来,透过镜子看向李起年,说道:“朝中之事,你等白日开会的时候再说不就好了?” 李起年像没听见似的,侧头看着她:“你觉得我这些日子表现得如何?” “挺好的,”徐圭言想要打哈欠,忍着,轻轻咬了咬牙,“朝廷来的官都挺满意的。” “长史,您对这几个人了解吗?” 徐圭言对上李起年的眼,“你想说什么?” “这里面的人,秦斯礼是父皇的心腹,他很关键,拿到了他的选票,父皇才会将我视为太子候选人。” 徐圭言点点头。 “秦斯礼这个人……他之前是兵部侍郎,后来被任命为’内枢使’——掌内廷、通外政,虽名为宫中之职,但与中书、门下沟通频繁,权力不输尚书省。户部、工部,尤其是户部,今后多半也要听他的调度。” 徐圭言动作顿了顿,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升得倒是挺快的。” “他前些年娶了长公主,如今长公主又得宠、得势。您说,皇储之争,若想要站稳脚跟,我们是不是要拉拢他?” 徐圭言听到李起年的话,掀起眼皮,眼中竟闪过一丝厉色。李起年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仔细地看向徐圭言,她移开目光,没有立刻回应,只把外袍搭在屏风上,手指在铜镜前细细理着鬓发。 那姿态说不出的从容镇定。 半晌,她轻笑了一声:“拉拢他?这个倒不难。” “你跟他……他们说你们两个有仇”李起年话未说完,声音却已低下去些。 徐圭言没有回头,*语气里透着一丝疲倦,也透着警惕:“所以你今天来,是为了让我去帮你拉拢他?” 李起年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语气终于带了点真正的沉重,还有眼中不可躲避的审视,“现在朝中局势复杂。圣上年迈,诸皇子各有派系。大皇子是太子最佳人选,六哥背后是外戚,而我们这一路……靠什么?” 徐圭言慢慢转过头,仰头看着他,眸色深沉如夜:“我都明白。只是,你说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 李起年垂眸,目光落在她手上那枚带血线的玉扳指上,语气不再藏锋:“我只是希望,你之前的计划,不要因为旁人乱了阵脚,”他顿了顿,“徐长史,秦斯礼背后的长公主才是我们要拉拢的人,您和……长公主之间,不能有隔阂。” 徐圭言看着他那张稚嫩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发带重新缠到指尖,缓缓打了个结。 李起年抓着徐圭言的手,手指在那枚扳指上轻轻摸了几下,眼神却熠熠盯着她不放。 两人对望,房中一片沉寂,只有窗外风声卷起了檐角的竹铃,响成了一段沉默又尖锐的回音。 徐圭言与李起年对话尚未结束,门外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小厮慌慌张张地跪倒在门外,禀道:“启禀徐长史,徐大人,县令求见,说……渔民闹事,出了人命,如今正在门外候着,不敢擅入。” 徐圭言眉心一皱,猛地起身。 李起年也随即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小着声音问:“怎么会出人命?” 徐圭言没回答,穿好官服,径直走到门口,拂开帘子,推开门,天色沉沉。门外小厮看到徐圭言,只是没想到晋王居然也在,他便又行了个礼,然后才跟上徐圭言的脚步,朝外走去。 县令果然在门外等候,一身湿泥,站得笔直,脸色苍白,额上汗珠夹着雨水,一路顺着鬓角流下。 “徐大人。”县令魏叔佑拱手行礼,声音压低,但仍能听出一丝惶急,“笑林县西河村的渔户与巡捕发生冲突,事情……闹大了。一个少年溺亡,尸身刚刚被打捞上来,死状不堪。村民说是被衙役追赶时不慎坠河,他们不信,要讨个说法,如今围住县衙,有人还放出话来,说要上山烧佛像、请野神。” “巡捕追渔民?为何?”徐圭言冷声问道。 魏叔佑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前些日子您不是问我……如何应对赈灾查账么?小的就……就启用了那片晒鱼地,想借罚款来填补亏空。可今儿个多收了几户人的鱼,说他们超额捕捞,不愿罚银的,就带回了衙门……后头,后头就出了事。” “你派人逼他们交罚银?”李起年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魏叔佑急忙辩解:“不敢不敢,平日是睁一眼闭一眼的,真是没想到会出人命……那孩子才十五,才十五啊!他娘哭得快昏过去了,说是自己祖祖辈辈都在那晒鱼地讨活命,今日儿子竟死在了水里……” 院内一时沉默。 徐圭言站在廊下,眼中满是不耐烦,片刻后缓缓道:“带我去看看。” 魏叔佑一惊:“您亲自去?” “出了人命,你我都脱不了干系。”她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得几乎可怕,“再说,眼下京中来人不少,若这事传到朝中,不止是你,我也要被问责。” 李起年站在门内望着她,欲言又止。 她没有再看他,只是披上一件斗篷,跨出门槛。 “备轿。” 第128章 同源两册意不同【VIP】 海边阴沉沉的天,灰蓝的浪潮如同天边垂下的巨幕,一波接着一波拍打着岸边的礁石,轰然作响,如同海神在怒吼。 渔港边,几座简陋的木棚被掀了顶,一地破裂的渔网随风翻卷,几个妇人披头散发地跪在沙滩上,哭声撕裂风雨。 一个女人,膝盖跪在湿沙里,抱着一截木头般的小棺,脸上是混着泥水与泪水的灰色绝望。她的孩子淹死了,她脸上满是悲伤。 旁边穿着蓑衣的人垂手,面无表情,海浪声盖过了哭声和怒吼。 徐圭言从轿子里下来,身穿青衣,细雨打在她的鬓边,微风卷起她的发丝,她站在雨中,众人回首,天地都静默了一瞬。 她没有撑伞,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这群破败不堪、眼神空洞的渔民。 那一刻,她眼中并没有官员惯有的冷漠,反而流露出一种温柔却沉重的慈悲。 “相关人员呢?安顿好他们后,涉案人员跟我回衙门。” 县衙之中,灯火摇曳,潮湿的空气还未散尽。 正堂之上,徐圭言已换了干衣,坐于审判正席,神色沉静却带着隐隐的压迫力。魏叔佑站在一侧,额头微汗,神情紧张。 几名渔民跪在堂下,一人代表,哑着嗓子道:“大人,我们真是苦啊……风雨来时避难所空着,我们只得躲在自家船上。有人来收赋税,说没交就不准进棚。可我们家里三口人,鱼都没得打,还得交钱,哪来的钱哪?” 另外几人连连点头,眼中俱是哀恸与惧怕交织。 这时,一旁的县丞说话了,“捕鱼数额是有限制的,我们去检查的时候,你们家多捕捞了多少鱼?交罚款怎么会没有银子?” 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渔民哭丧着脸抬起头,看向徐圭言。 “大人,水灾时候粮食涨价,原本的限度根本没有办法卖出银钱换足够的粮食,我们不多捕鱼,吃不上粮食。” “律法里面规定了,捕鱼的数量,你们这么做,冒犯到了海神,所以岭南才会有如此灾祸!” 笑林县县丞袁载阙突然大喝一声,竟然将岭南笑林县的水灾归为渔民多捕鱼而造次了海神。 徐圭言听到此话,眉头微蹙,魏叔佑在一旁仔细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这个蹙眉到底是因为县丞的话,还是因为渔民的违法规定。 但她没有出言打断,袁载阙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样,张牙舞爪地对徐圭言说,“长史!笑林县水灾的事找到原因了!就是因为这帮渔民们不知节制地用海里的东西,靠海吃海,十分贪心,却又不肯接受惩罚,所以海神才会这么对笑林县的,请长史明鉴!” 渔民们跪在县衙中间瑟瑟发抖,声音越发得小,“长史大人,不多捕捞我们就没有吃饭的钱……赈灾的粮食下来了,我们也没分到多少,人要活着啊……我们想活啊,求求您……” 说着话,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一旦事情牵扯到鬼神,再简单的事都会变的十分复杂。 而且毫无逻辑。 徐圭言听完,神色未变,只轻声对那些渔民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定会替你们讨一个公道。” 渔民们跪拜离开时,眼中竟隐约有了一点光亮。 后堂中,灯火通明,桌案上堆着一沓沓账册与登记录。他们正一项一项核对——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民间抚恤的登记名单、衙门发放凭据、里正递交的底账…… “瞧这处,拨下来的三百两,最后只发了一百一十两,中间怎么差得这么多?”徐圭言低声问。 魏叔佑咂了口舌,小声回道:“一层一层往上报啊,每过一层都得‘意思意思’……这年头,哪能真干净?别说我们县,整个岭南皆如此。长史,您要是真想查……这水深着呢。” 徐圭言轻轻一笑,合上了账本,声音也很轻,“水越深,才越能藏得了大鱼。魏大人,你说是不是?” “那……”魏叔佑顿了顿,“袁县丞说的那话,也不无道理。” “我们敬畏神明,是因为神明能够保佑百姓,如果神明不能保佑百姓,那就是百姓的敌人,供奉敌人,”徐圭言侧头看着魏叔佑,“我做不到。” “正是因为百姓过度捕捞,海神震怒,所以才会……”魏叔佑对上徐圭言的眼,同她解释这里面的因果关系。 徐圭言扔开帐本,哼笑一声,“魏县令,您什么意思,我完全明白,但是你我都是朝廷中的官员,糊弄百姓的这一条说辞就省省吧,”她叹了口气,眼中满是荒谬感,都是千年的狐狸了,还玩什么聊斋? 魏叔佑心头一跳,正要开口,笔,写下一个名字,字迹锋利而沉稳。 ——她不是要看账,她是要追人。 几日后的深夜,笑味,一阵阵刮在屋檐上,吹得纸窗啪啪作响。 魏叔佑披着斗篷,回到家中时已是子时。屋里灯火未灭,老仆上前来要替他卸下衣物,被他一把推开。 说。 ,您不歇一歇?刚回来,不休息……” “备车。” 魏叔佑的声音沉冷,没有余地。 片刻后,一辆不张扬的黑漆小车驶出县令府,沿着湿漉漉的街道,缓缓停在了一处僻静小院门口。 院门口挂着一盏灯笼,纸面因雨水溅湿而模糊了字,但依稀可辨“县丞”二字。 院中透出微弱灯光。 县丞袁载阙披着单衣坐在书桌后,看见魏叔佑进来时,手里还拿着一封未封口的家书。 “这大半夜的……”他皱眉,却没多说什么,起身将书信压进抽屉里。“你找我做什么?” 魏叔佑脱下斗篷,湿意从肩头滴落在地,声音不紧不慢:“徐圭言要查了。” 袁载阙怔住,脸色顿时变了几分,放在桌案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疯了吗?这件事芝麻大点,她之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突然想追责?” “她不是疯了,”魏叔佑轻笑,眼里却没有笑意,“是时候了。” “时候?”县丞一拍桌子,冷声道:“魏大人,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你早些年也不是没分一杯羹,现在出了事,你就打算把我们推出去?” “我不想拖你们。”魏叔佑声音仍旧淡淡,“可有人必须要背锅。” “你做官也不能忘义到这个地步吧!”县丞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魏叔佑慢条斯理地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调往外地、封口银子、家中照拂……只要你把罪名担了,这事能小就小,压下去。可若是没人顶这口锅——你们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我……”袁载阙呼吸紊乱,脸色蜡黄,忽然笑了一声,带着几分破碎和绝望,“她徐圭言以为自己是谁?她不是个女人吗?一个靠着晋王的女人!当年她来了这笑林县,整天清心寡欲,不近人情,做得那点事算什么,现在又来追责?” “你错了,”魏叔佑盯着他,“她不是靠谁,她是自己撑起来的。五年前我也不信,现在……你不信也得信。” “你不懂。”县丞声音有些哽咽,“我们为什么贪?这就是违反律令的,魏县令,你真以为是我们想贪的吗?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谁?我们不过是想让家人日子好过一点罢了,想给孩子攒几间房子,妻子生病有钱看个大夫。你不动我们的银子,不是因为高尚,是你要升官,要出头。不能被人抓住把柄,可你要出头了,就得牺牲我们?” “你要是不背这锅,我也保不了你。”魏叔佑的声音忽然锋利起来,犹如刀锋破风而来,“你以为我不心软?可我不能塌。你们吃的那几千两银子,比起京里的大官微不足道,可你们蠢,你们贪得急,漏洞百出。现在有人往下查,只要一翻,就能全翻出来。” “你要我一个人死。”县丞颤声道。 “总比大家一起死好。”魏叔佑站起身,整了整衣襟。 袁载阙低下头,眼眶通红,久久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拿起桌上的酒壶,一口一口喝着,不发一语。 烛火下,他的身影弯曲佝偻,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待魏叔佑走出门外,冷风灌进屋里,袁载阙将酒壶砸在了地上,玻璃渣子混着酒液撒了一地。他瘫坐在地,满脸通红,忽然一把跪在地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屋门,喃喃低语。 这夜密会后,渔民一案办理得十分顺利。 这一日,山上的风凛冽,夹着湿润的空气。 泥泞尚未完全凝固,树枝在风中颤动,山脚的村庄早已沉入了海潮退去后的荒凉。 徐圭言踩着湿滑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身后是魏叔佑。他穿得厚重,步履却轻,走得有些急促,似乎想快些完成这一趟巡查。 “这次赔偿银子按户发下去了?”她漫不经心地问,眼神却落在远方一座半隐在林木间的屋宇上。 “是,按名单一一核对过了。”魏叔佑回道,“按照您的吩咐,不敢有一点含糊。” 徐圭言“嗯”了一声,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县城内,乌青色一片,一幢奢华的房顶及其显眼。 那宅子在一片湿气腾腾的山林中显得突兀,它的飞檐雕梁、朱门画壁,哪怕被雾气遮掩,也依稀可见其建造的不凡。 魏叔佑站在徐圭言身后,这个时候,徐圭言突然开口说:“前些日子,我在茶肆里听了个有趣的故事。” “什么故事?” 徐圭言吸了吸鼻子,语气轻缓地说,“说书先生,两个不同酒肆的说书先生,说同一段故事,从不同的角度说一个女人的故事。” 魏叔佑没多话,站在她身后认真地听。 “在第一个说书先生的嘴里,一个漂亮女人嫁给了一个老实的男人,但这个女人野心勃勃,又看上了个有钱人,为了能和有钱男人苟合,就毒死了那个老实的丈夫,最后被老实丈夫的弟弟几拳打死了。” 徐圭言转过身,又说另一个故事的版本,“这漂亮女人本就命苦,想着同老实男人结婚过平凡日子,没想到被一个乡绅买走,两人也算是情投意合,哪知进了府后,水深火热的生活才开始,乡绅女人太多了,但都是有情有义的姑娘。” 魏叔佑这才听明白徐圭言说的什么故事,“这都是老生常谈的故事了。” 徐圭言点头,“故事不一样,有趣的就是,茶肆里有个女人,年纪不小了我叫她大娘也不为过。” 魏叔佑点头。 “这个大娘,平日里净爱嚼舌根,谁家的姑娘和谁家的儿子混在一起了,要不就是谁家儿子纳了妾,正妻受不了,身子气出了病,这大娘硬是能从这里面看出爱情的门道,还说这才是爱情,让人家正妻忍着。” “这种人太多了,”魏叔佑在身后跟着迎合。 “问题就是出在这里,这大娘看谁家儿子都是自己儿子,心疼得不得了,听了这个故事,就觉得第一个故事那个狐媚子死得好,第一个故事才是人间故事。可第二个版本的故事,他听说了之后啊,非要说这种女人不配那浪荡子弟,出身卑贱,却做着凤凰梦。” 徐圭言走到一处空地停了下来,“然后那日,这个老大娘站在第二个说书人的酒肆门口,痛骂了一下午,一个不识字的老婆子,能有什么骂人的本事,屎尿屁地往外蹦,路过的人听到都觉得晦气。” 魏叔佑也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然后呢?” “然后?”徐圭言手背在身后,“没有然后啊,你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疯子,你会去上前和她理论吗?这两个故事各有各的精彩,第一个故事就是讲述男人的故事,女人不得好死。第二故事,看到了女人的痛,把男人当个物件。依她的文化程度,第二个她怎么都不会理解的,凭什么女人能踩到男人的头顶,女人的苦楚又是什么,她能懂什么?” 徐圭言嗤笑一声,“她只能懂男人胯间那二两肉香不香。” 这话是有点糙了。 魏叔佑吞了一口口水,“那她这么闹腾,第二个说书人可还有活做?酒肆生意能好吗?” “食客去酒肆是为了吃饭,又不是为了听书,好不好的和说书人有什么关系?”徐圭言目光落在一处漂亮的屋顶上,“再说了,她就站在门口骂人家说书人不识抬举,倒也真有不少人想看看说书人将苦命女人说成了什么样,反倒去的人更多了。” 魏叔佑正要感叹一句的时候,徐圭言出其不意—— “那个宅子,”她手指一抬,语气不疾不徐,“是谁的?” 魏叔佑一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皱眉说:“我……不清楚。这里是临近山脚的公地,以前一直没听说有人在这儿建宅子。” “你是笑林县的县令,辖区内有人修了这么一座宅子,你说你不知道?”徐圭言轻轻一笑,语气中不见怒意,只有一丝凉意。 刚才聊闲的幽默氛围瞬间消散。 “确实不知。”魏叔佑微微低头,声音低了一点,“此处地势偏远,不在主道之上,又隔着几层户籍村落,若不是从山这边上来,几乎无人经过。” 徐圭言点了点头,向山下走去。 过了几个弯后,那宅子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屋檐上是一道道嵌金的脊饰,廊下挂着铜铃,风吹动时发出清脆的响声。门前铺设着整齐的青石路,足有两人宽,甚至还有一只形制罕见的铜香兽蹲在台阶两侧。 “这不是寻常人家的手笔。”徐圭言喃喃说,“别说笑林县了,就算放在长安,这等气派也得是五品以上大员才住得起。” 魏叔佑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确实奢靡……不过笑林县属地贫瘠,这么多年也没听过谁家暴富到这种程度。” “我来岭南快六年了,”徐圭言回头看他一眼,语气淡淡的,“我都没听说过这幢宅子,你说奇不奇怪?” 魏叔佑一怔,试图从徐圭言的表情里看出什么,但她面上波澜不惊。他只得回道:“卑职……会立刻派人去查房主身份。” “嗯。”徐圭言淡淡应了一声,“找不到主人的话,别怪我当它是赈灾银子的去处。” 两人下山途中,山路泥泞,徐圭言不时提起裙摆,略有不便。魏叔佑见状,忙让身边仆役送上一把伞,却被她挥手拒绝。 他们回到衙署,天色已晚。徐圭言卸下外袍,在案前坐下。魏叔佑则召来县中几位典吏,命他们尽快查明山宅修建时间、施工人、地契所属以及房主登记。 “若没人认领,”徐圭言望着窗外,“那就公断。” “公断?” 魏叔佑闻言低头,眼中却闪过一抹不安。 次日清晨,山中宅子的查访进展很快传来——房契登记居然是一家盐商的名字,但这盐商早在三年前已因走私被赐死,房契下落不明,登记信息却在两年前悄悄更新,原址正是那户盐商的旧宅。 “用死人做挡箭牌……”徐圭言冷笑一声,“贼胆还挺大。” 她站起身,对魏叔佑道:“带我去见管盐务的税监,顺便把这几年的地契买卖清册也一并带来。” 魏叔佑拱手退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徐圭言怎么会想起来查房子?她这个人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现在又是哪一出? 衙署内灯火通明,夜已深,仍有数名小吏在翻查档案、清点文册。 徐圭言披着外袍坐在主位,案前堆着厚厚一摞地契副本、宅邸注册簿,以及税监近五年的银两往来明细。她的神情依旧平静,只是指节偶尔轻轻敲击案面,仿佛在耐心等待一个早已确定的答案。 魏叔佑则坐在一旁,面色隐约有些疲惫,袖中藏着的手指却微微发颤。 “怎么,查不出来?”徐圭言声音淡淡,却不容置疑。 “不是……是查到了。”魏叔佑迟疑着,脸色愈发僵硬,“属下让人一路追查下去,最早的施工人是一家叫’陆兴’的木匠铺,工匠是邻县调来的。再往上,是委托人签了名的地契与宅邸造价单——” 他说到这,喉头微动,像被什么卡住了,他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自己的头上。 这屋子,居然是魏叔佑亲侄子魏廷之的! 其中的弯弯绕绕,竟然与先前徐圭言给他讲的那个故事一般,魏叔佑眼睛盯着徐圭言看,心中已经有了定数。 另一只手拿出袖中早已藏好的匕首,缓缓地往徐圭言身边靠去。 “说啊,这屋子到底是谁的?”徐圭言拧着眉头看向魏叔佑。 第129章 一石二鸟道公正【VIP】 且说,为了完成徐圭言给的任务,魏叔佑带着几名衙役走访了数户人家,又查了坊间地契、户籍,最后才惊愕地发现,那座山中奢华宅邸竟是他自己侄子魏延之的名下产业。 “你再说一遍?”魏叔佑的声音里透着寒意。 那登记吏员低着头,将一份薄纸上的字迹指给他看:“县令大人,这是两年前的转让记录,确实是魏廷之的名字,连地契都在这儿,还有官印……手续齐全。” 魏叔佑看着那一笔一划、真真切切的“魏廷之”三个字,心里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 他不是不知道魏廷之这些年在地方上胡作非为,仗着自己是县令的侄子,干起了买卖银钱、勾结商贾的勾当。 但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不过是些蝇头小利,不会惹出大祸。 哪料到这回,一座豪宅竟然建在了山中——山是灾民避难的去处,粮仓也在附近,若这宅子被外人拿来做文章,轻则贬官,重则掉脑袋。 更要命的是,徐圭言知道了。 魏叔佑回到县衙,坐在主位上,一时间冷汗直冒。徐圭言那张冷静的脸又浮现在他脑中——她说不急,慢慢查;她说没见过这宅子,是头一次来;她说,要找房主来问话。 她当然知道这是魏家的产业,可她一句都没点破。 这不是放过,这是——等他自投罗网。 再想想当时她说的那个故事,徐圭言才不在乎真假,一件事从不同角度看有不同的理解,只是结果比什么都重要。 “她不可能真的查我。”魏叔佑喃喃自语,像在说服自己。毕竟这么多年了,徐圭言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而且晋王也不像是会在这里呆很久的样子,他们来的时候,魏叔佑就觉得他们是要回长安的,所以对地方事务睁一只闭一只眼。 但下一瞬,他猛然起身,咬牙切齿地说:“不行,她是晋王府的长史,要是回去跟秦斯礼一说,我完了……我要自保。” 夜色正浓,屋外风声未歇,魏叔佑拎起抽屉中藏着的一把短刃,藏入袖中,独自一人前往徐圭言暂歇的小宅。 可门小厮内说她还没回来,魏叔佑这才狠狠心,壮着胆子去了衙署内。 当时,徐圭言披着外袍坐在主位,案前堆着厚厚一摞地契副本、宅邸注册簿,以及税监近五年的银两往来明细。 他在旁边等了好久,徐圭言分了神问他结果,魏叔佑犹豫半晌,指尖颤抖,他不是害怕,是兴奋、激动。 “说啊,这屋子到底是谁的?”徐圭言的声音高了一度。 “你……你早就知道那房子是谁的,对不对?”魏叔佑声音低哑,眼神里已透出疯狂,“徐圭言,你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徐圭言惊觉不对,站起身往后退,“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骗人!”魏叔佑猛然拔出短刃,朝她扑来。 电光一闪,两人纠缠在走廊间。 徐圭言被逼得连连退步,下人擦了地,泼在地上的水打湿了木地板,脚下一滑,她差点摔倒。 魏叔佑一刀落空,却砍在了她身后的柱子上,碎木四溅。 徐圭言惊险地闪身,魏叔佑追过去,徐圭言叫了几声救命,外院的小吏听到后也不敢上前,脸色一慌,只见两人在游廊之中奔跑追逐。 “魏县令,有话好说,拿刀这是做什么!” “徐圭言,你就是冲着我来,都是大尾巴狼,装什么小白羊!” 徐圭言跑了几步,确定自己这几年没怎么好好修炼基本功,但反击的能力比他一个文官要好得多。 拐弯处,她眼角一瞥,看到窗边压着一块屋顶修缮时留下的青砖。她一个翻身躲开,迅速抓起那砖头,猛地朝魏叔佑后脑砸去—— “砰!” 魏叔佑踉跄着跌坐在地,短刃从手中滑落。他捂着头,还未来得及反应,徐圭言已经一脚踹在他肩上,将他彻底踢倒。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身影闪进来,正是秦斯礼。 他身上的衣袍还带着山中泥泞的痕迹,一进门便看见这一幕。 他脚下一顿。 徐圭言这边才管不了这么多,操起手边的扫把就往魏叔佑□□里猛戳。脚也不停地踢着魏叔佑的腹部,“你一个老头子跟我比体力,上过战场吗?见过死人吗?跟我……” 秦斯礼见状,随即快步上前,将徐圭言拉住,“你可是晋王府长史,这么做合适吗?” “他要杀我, 话虽如此,可眼下看着分明是她更占优势。 徐圭言看出秦斯礼并不信她,抬手指了一圈,“这些人都看到了,你问他们,是不是魏叔佑追着我跑来着?” ,纷纷点头。 秦斯礼倒吸一口气,的人,现在魏叔佑做错了事,那徐圭言肯定得理不饶人。 “还不叫一声,那些小吏才如梦初醒动起来。 “你来这里走什么?现在什么时辰了,你来找我?” 秦斯礼一愣,想说几句话,可又碍于旁边人太多,只是吐出口气,什么都没说。他来,是因为徐圭言这些天都没来找他,发生了什么事他都知道,那能忙到不见他? 那他只好来找她了。 “没事吧?”秦斯礼语气一软。 徐圭言摇摇头,神情还算平稳:“没事,一场意外而已。” 秦斯礼皱眉,看了看被拖走昏迷的魏叔佑:“意外?他拿着刀像是蓄谋已久。” “当然,我就是冲着他去的。”徐圭言语气中带了几分倦意,也有几分调侃。 秦斯礼低头,轻笑一声,伸出手,在黑暗中,轻拍徐圭言背脊,确认她并无大碍。 这时,院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转眼,一个身影披着斗篷走了进来,身后几名随从匆匆止步——正是李起年。 “徐长史,你——”李起年话未出口,视线便与站在徐圭言身侧的秦斯礼撞了个正着。 他微微一怔,随即行了一礼,语气含三分礼貌、七分冷意:“秦大人也在。” 秦斯礼抬眼,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倒也还了个不卑不亢的礼,神情不甚在意:“拜见晋王,您来得还挺快。”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这样私下的场合相见,奇怪的是,两人言语间像剑刃轻触,带着隐隐火药味。 李起年的目光落在秦斯礼搭在徐圭言手臂上的那只手,再移开时眼神里已有几分阴冷。 他沉着脸,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提醒:“秦大人,既然徐长史并无大碍,您是不是该回避一下?此地毕竟是县衙临宅,您……身份特殊。” 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点明秦斯礼身为京官、圣上亲信,不该久留民间处理地方事务,又意有所指,含着对他与徐圭言关系的警觉。 秦斯礼听懂了,也不恼。他看着李起年,忽然轻笑出声,笑得有些无所谓,他有话想说,想问问李起年知不知道——最近他们可都睡在一张床上。 但徐圭言站在两人中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秦斯礼将手从徐圭言肩上收回,自觉地后退半步,道:“徐长史既无大碍,我也该回去了。免得晋王您忧心我坏了朝廷规矩。” 李起年嘴角微动,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可秦斯礼本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往外走去,可几步后,他脚步一顿,转身看向李起年,“对了,徐长史对有些药物要过敏,您可要注意着点儿。” 徐圭言听到后翻了一个白眼。 秦斯礼站在原地 李起年盯着徐圭言的脸,忽然低声问:“你过敏吗?” 徐圭言没反应过来:“嗯?” 李起年轻轻咬了下牙,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过敏的事?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对什么过敏你都清清楚楚,你对什么过敏我竟然一点都不清楚。” 他的声音不高,里面还藏着被忽略的委屈,像是多年习惯被她照顾,却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走进她的生活。 但主要这话是说给秦斯礼的听的。 做戏做全套,李起年笑了笑,语气却苦涩得很:“这也太不公平了吧。”说着,他转身就要往里屋走,似乎想找药,又似乎只是想逃避这难堪的一刻。 “晋王,”秦斯礼开口叫住了他,声音淡淡的,却带着寒意。 李起年站住了脚,回头看着他,神情未变。 徐圭言对他们两个人的无理取闹不感兴趣,转身回了里屋。 秦斯礼慢慢走近几步,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不轻不重:“晋王您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不知有无合适的人选?” 他看了徐圭言一眼,又似笑非笑地说:“这事,经过徐长史的同意了吗?” 李起年的眸色沉了沉,眼神倏然一冷。他站定,盯着秦斯礼,缓缓道:“我事事都听她的,她让我与谁成亲,我便与谁成亲。” 他说得坦然,近乎挑衅:“倒是秦大人你,如今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在长史府上,不怕我姑姑生气?她就一点意见也没有?” 此话一出,空气骤然凝固,几不可察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秦斯礼的表情变了。他那惯常带笑的眼睛忽然沉了下去,像湖水忽然泛起了漩涡。 没有立刻反驳,他也没有笑,而是低下头,将拇指摩挲过掌心的玉扳指,良久,才轻声说:“她没资格。” 他说得极轻,李起年却听得清清楚楚。 李起年冷笑一声:“秦斯礼……” 秦斯礼抬头看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烦躁。沉默片刻,他退后一步,转身整了整披风,道:“是我唐突*了。” 话音一落,他抬脚就走。 李起年望着门口,久久没有回头,眼神隐隐有些复杂。 魏叔佑被暂时关押在县衙偏厅,铁锁枷身,却不挣扎,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他低头坐着,眼神里透着倦意,也有一丝释然。 偏厅外,李起年和徐圭言站在一侧,雨后的风透过回廊吹来,空气里还夹着湿润的咸气。 “他其实做了不少好事。”李起年开口,声音低缓,却带着一股执着,“你也看得出来,那宅子是侄子欠下的银钱抵债给他的,不是什么横征暴敛得来的产物。” 徐圭言手中拿着一叠账目,垂眸翻看,神色淡淡,“你看过这些了吗?” 她将一页递过去,指尖按着上面的名字和数字,“贪污的钱,从哪里来、流向哪里,一目了然。这些钱里,有的本该是赈灾银,有的本该是给渔民修堤坝的,全都不见了。而你看,这些出钱、收钱的人——哪一个不是和魏叔佑关系密切?” 李起年接过账本看了几眼,眉头微皱,“那更应该抓的是这些人。” “他们当然也逃不掉。”徐圭言轻轻一笑,目光却冷了下来,“但若只拿下那些人,魏县令这位父母官却安然无恙,你觉得百姓怎么看?” 她声音不高,却句句带力,“他们只会觉得,魏县令庇护了那些贪污的下属,他们犯事,他自己脱身。这笔账算得清吗?” 李起年缓缓皱起了眉:“可你也说了,他不是直接涉案,甚至为百姓做过不少事。他治下这几年,确实少了很多刁民讼案,地方清净了不少。” 徐圭言将账目一页页叠好,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无法动摇的坚定:“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处理干净。这一摊子案子,我不想留下任何疑点,不想给上头、给百姓、给朝廷一丝猜疑的机会。” 她看向李起年,目光平静得像湖面,“我要处理得干干净净。” 李起年抿了抿唇,忽然低声道:“你这样做,好处是什么?” 徐圭言看着他,眼里没闪躲,也没怒意,反而有几分讽意一笑:“我只要结果正义。” 李起年低头想了想,语气却越发认真起来:“我不是反对你处理魏叔佑,我只是觉得,若我们要讲的是‘公平’,那就得谁犯错谁受罚。贪污的下属该抓就抓,魏叔佑若有证据指向他,就也该抓。但不是因为‘百姓怎么看’,不是因为‘我想干净’,更不是因为‘仕途节点’。你不能拿公道做工具。” 他顿了顿,盯着她的眼睛,语气也变得更重:“若我们真要做得比别人干净,那就别走捷径。” 徐圭言却笑了,眼神柔了些,但笑意却带着冷意,“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她指了指魏叔佑被关押的方向,缓声说道:“这年头,谁会真的为了百姓的‘公平正义’,打掉一个县令?你以为真有人在乎这件事到底查得多么公正?他们只在乎有没有人顶罪,有没有人伏法,有没有人出来扛事,百姓是否闭嘴,灾银能不能补回来而已。” 她话锋一转,眼神凌厉:“后唐有多少个县令?掰着指头数不过三四百人,这都是人中龙凤,谁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搞掉一个县令?我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明白吗?” 她说完,转过身,手指轻敲案几,像是在调度下一个命令。 李起年望着她背影,片刻沉默。 “……那你就真的能下这个手?”他低声问。 “下不了手的人,坐不了这个位。”徐圭言回头看他,目光直视,“也扛不起天下人的期望。” 案牍上的烛火摇曳着,一缕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光一闪一闪的。 李起年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他低头盯着桌上的账本,又看了看远处偏厅的方向,魏叔佑还被关在那里,铁锁枷身,沉默地坐着,像一尊静默的雕像。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有些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长史,你说,只要结果是正义的,是不是……就可以做很多不光彩的事?” 他语气里没有嘲讽,也没有质疑,只是困惑,是那个一路从长安金銮殿下走来的贵胄之子、晋王殿下,在面对真实的世道时,流露出的天真与挣扎。 徐圭言听见了,原本要离去的脚步停在门口。她静静地转身,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 不是讥讽的笑,也不是冷漠的笑,而是那种在听完一个孩子提问“人死了还能不能活过来”时,那种荒唐而温柔的笑。 她大笑起来,笑得肩膀都颤抖了几下,仿佛李起年问的是一个极其天真又极其愚蠢的问题。 “哈哈哈哈哈……”她笑够了,才擦了擦眼角,凑近他,压低声音道,“李起年,告诉我,‘成为皇帝’,意味着什么?” 李起年一怔,像是没想到她突然扯到这个问题。他张了张口,答道:“意味着,天下是我的。” 徐圭言闻言,又笑了一下,笑意淡了许多,只剩下眼角一点嘲弄和冷意。 “天下是你的?”她语气轻飘飘的,“谁告诉你的?你爹?还是你先生?你从小听那些礼乐诗书里说的?” 她盯着他,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却更让人背后发冷:“成为皇帝,意味着——你必须能让天下的人相信,这个天下是‘你的’。你说它是你的,百姓会信吗?列侯会信吗?朝堂百官会信吗?你若不能压服所有人,不能让质疑你的人闭嘴,让阻挡你的人闭眼,那这个‘天下’你连摸都摸不到。” 李起年怔住了。 “除掉魏叔佑这伙人,修改那条不合规的政策,结果是你得到了好名声,百姓心中有了你,死一个魏叔佑如何?” 徐圭言冷漠地说,“政治家喜欢作秀,喜欢通过别人的宣传,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只做一点点,让人感到很多很多。我们只是杀掉了一个人,就可以让远在长安的圣上知道你的功绩,这不好吗?” 第130章 莲花去国未百年【VIP】 “这不对,这不道义。” “皇位无关道义。” 李起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前的徐圭言陌生极了,他记得小时候徐圭言在朝堂上迎对百官的模样,她为了公正义愤填膺,就算是卑躬屈膝,那都是铁骨铮铮。 而此刻的徐圭言,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似乎是看出了李起年的惊讶,轻笑一声,反问一句,“如果道义、亲情和爱情,都比江山重要,那你娘呢?那你的哥哥呢?上一个太子呢?他们现在在哪里?” 她一句接一句,像是刀子一样扎在李起年的心口。 “这本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世道,权力才是通行货币。只不过,它有时候化身成钱的模样,有时候化身成为道德标准的模样,有时候变成暴力机器,它可以变身成任何让你感到恐惧的东西,但绝对不会是公平正义的化身,公平正义是它的一种手段。” “这种强迫性正义是不对的,”李起年看着徐圭言,“得到权力当然要做好事,这是身为帝王必修的功课……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之前也是这样想的吗?” “得到权力的过程是肮脏的,如何得到,得到后又如和表明你的继承合法性,然后是保证自己不被他人打倒,这是一辈子的事,运用权力做好事,这只是它的附加价值而已,最大的利益人还是你,晋王,你得到皇位,是为了做好事?而不是享受呼风唤雨,万人跪在你脚下的感觉吗?” 李起年心中有这个想法,可他又不齿说出来,这么阴暗、狂妄,充满欲望的野心和想法,赤裸裸地摆在眼前,说给众人听,他觉得这太恐怖了,让旁人触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太恐怖了。 可徐圭言就这么说出来了,他愣了片刻,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平静地看着徐圭言。 徐圭言也看着他,从李起年的眼中,她看到了一丝不同于往日里的情绪,“我对权势毫无兴趣,先皇后将你托付给我,如果你赢了,我便找个地方过我自己的日子。如果你输了,我陪你。” 李起年喉咙一动,“你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母后将我托付给了你?” 徐圭言轻笑摇头,“我也想看看我有没有这个能力,”这比什么都重要,我可以对它毫无兴趣,但那也是我不想,不是我不能。 她转过身去,身影在灯火下被拉得老长,像一道沉默的铁线,笔直、锋利。 李起年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又像是更迷茫了。 屋外风吹树影,夜色苍茫。 海风翻卷着海面的白浪,层层叠叠地拍打在礁石上,带来阵阵腥咸与湿润。 岸边的百姓围着一张新立的告示牌,正摩拳擦掌地交头接耳。那是一纸新颁的捕捞规定,写得清清楚楚:禁渔期提前三日,某些幼鱼不得入网,沿岸三里内禁止夜间明火作业。 更关键的是,对因天灾损失严重的渔户给予粮草补贴,并以官银收购部分鱼获,建立储备。 “这才是为我们老百姓办实事的人!”一个卷着裤腿、满身咸水味的汉子大声说道。 “对,别看徐长史平日里不做事,她一动手,连县里的老爷都换人了,如今又帮咱们把这几年被剥的银子讨回来,还改了旧规,像话!”另一个妇人附和,手里还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面上多了久违的笑意。 “就说嘛,那徐长史,看着是个读书的女官,做起事来,比那些满嘴仁义的男人强多了。”一名年纪稍大的渔夫擦了擦鼻子,感慨道。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一旁站着的秦斯礼耳中。他身着便衣,袖口微敛,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株海槐之下,看着那群为新政而欢欣鼓舞的百姓。 “好官,好官啊!”人群中再度爆出欢呼声。 秦斯礼眯了眯眼,望着海天一线处缓缓退去的潮水。他没有笑,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不大,却像是说给风听:“百姓爱忘事,只会看眼前的好处。” 身侧有随从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大人所言极是。” 秦斯礼转身。 “你说他们现在高兴,三年后呢?五年后呢?若海中鱼源匮乏,海草枯萎,礁石裸露,届时可还有人叫好?”秦斯礼问,却没有等谁回答。他只是低头用靴尖拨了拨脚边的一块海螺壳,“大海是吃不完的,但也不是无底的。” 他脑中想起前几日徐圭。她衣袖微扬,语气不急不缓:“我们不能只管眼前一年、两年的渔获,人能靠海吃饭。” “但是,眼下百姓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前朝的规定已不适现在的情况,所以晋王府,晋王决定插手,修改捕鱼量的限制数额……” 那时,,未置一词。 大伙儿都觉得是好事,会离开,日后出了事也和她无关,那也是新官的事了。 百姓们渐渐散去,有的提着鱼筐,有的拉着船绳,重新投入生计。 天光斜照在潮湿的海面上,泛出一层金色,。 魏叔佑的事,也终于有了结局。 虽然他被革职,但因多年来的善政,以及在这场风波中主动配合、揭发幕后,他没有被流放,而是贬为庶民,暂时不得再任公职。 徐圭言说:“有错便该惩,有功亦不可抹杀。”这话传到百姓耳中,也算以德服人。 新的县令已在路上,听说是从监察司那边调来的清正之人,擅查贪案,也识政事。不少人暗暗松了口气,这场风波若就此平息,也不算白白经历。 然而,秦斯礼站在高处,看着海岸线那一幢尚未被收缴的豪宅,那是魏家侄子留下的“烂账”之一。 花檐朱栏、琉璃瓦顶,宛若误坠凡尘的宫殿。此刻孤零零地立在崖上,在夕阳下竟有些荒诞。 长安的早春仍带着几分寒冷,宫中花木尚未复苏,但局势流转却比任何季节都要炽热。 李起凡自晨起御前禀报开始,便心烦意乱。 有人把晋王李起年于岭南协同朝廷官员赈灾、处理魏县令之事的风声带回京中,传得沸沸扬觞。 李起年硬握官权,不惜牺牲地方官名声以维护清赈公正。 有人私下嘀咕:“趋正不趋权”,但“权者即正”的道理,说到底还是会被长安权贵理解为忤主之意。 可李鸾徽对李起年的处理夸赞不已,仁厚爱民,处理得当。 李起凡跟着应和,心中却危机感十足。 近些年李起凡被召回长安,协政圣上,同圣上商讨国事,可李鸾徽一直都没有立太子的意思,前些日子又点名了他们三人,李起凡心中说不出的气。 这么些年,他以为父皇在考察他,到头来还是要和六弟、十弟竞争。 这口气李起凡咽了下去,只是立储之事,也不光李鸾徽一个人决定,他肯定会问李文韬,该如何选择的。 好在,御前禀报这一番事迹的时候,李文韬的态度十分微妙,散会后,李起凡跟着他走了出去。 “李御史,您今儿精神不错。” 李文韬斜睨了一眼李起凡,停下脚步恭敬地行礼,而后缓慢地转直起身子,轻咳了几声,“大皇子,臣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勉强活着罢了。” “哪里的话,您定会长命百岁的,”李起凡笑着说。 “臣能过活一日,便为朝廷卖命一日,周王您有事要和臣说?”李文韬当然知道李起凡找他来是做什么的,李文韬三朝元老,早已混成人精,对面人呼出口他都知道开口要说什么话。 李起凡有点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后说,“只是感叹十弟的优秀,岭南多灾多难,他竟然有如此成就,真是不容小觑……” 李文韬笑着点点头,“你们都是圣上的皇子,自然都有圣上的魄力,圣上的能力,这不足为奇。” 听这话的意思是说他监国成绩也还不错?李起凡干笑一声,“我实在是佩服十弟,此等功绩,被当地百姓口口传颂,真是人才辈出。” 李文韬笑着点头,不再言语。 李起凡自然也清楚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另起话题,“今日听闻六弟回长安的消息,却还未听闻十弟回来的消息,他是那边有事绊住了脚吗?” “泰王本就在河南道的莱州,距离上就比岭南近得多,消息传过来的也快,可能还需要再等等。” 李起凡点点头,相比泰王李起云,他更讨厌晋王李起年,李起云和他岁数相差不多,同台竞技也不过是同辈的较量,可这李起年比他小十五岁,不知李鸾徽为何要这么做。 “等他们回来,宫中定会设宴迎接他们,到时候还请李御史来。” 李文韬点头应下,这李起凡还没成为太子,口气不小,摆出了东宫之主的架子。 李起凡回了自己在长安的周王府,用膳后,他独自坐在自家院落中的书房里,线香未燃尽,案上暗淡油灯下映出几页奏章和绘卷。 本是宵禁时刻,门外却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周王府内的仆人都清楚怎么一回事,开了门,将周王府的长史王俨迎了进来。 “周王在小书房内,我带您过去。” 王俨进了书房里,李起凡似乎才回神,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小厮、丫鬟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他二人。 “立太子的事,是圣上说了算,还是李文韬说了算?”王俨显然是听说了李起凡和李文韬聊天的事,开门见山,不留余地。 “依我看来,父皇说了算。” “那你找他做什么?”王俨压低声音,“圣上本就不喜李文韬,你和他闲聊,圣上难免不多想,这个关头,不要出岔子。” “我是想知道他对李起年的态度。” “他又不是说了算的人,要他的态度做什么!?”王俨有些气,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来,“立储,只能在你和六皇子之间选择,六皇子李起云是个吃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他是来凑数的,李起年岁数小,他也是来托你的。再说,圣上都将您母后立为皇后了,您还要做什么?” 这么明摆着的利好局面,王俨不懂李起凡还要做什么。 李起凡靠在椅背上,看向茶杯,半晌后,他抬眸,“我只是太紧张了。” 王俨正了正神色,“圣上叫他们两个回来,不过是想突出你的优秀,让众人更加服气,”他顿了顿,看着李起凡,大皇子资质不如早已消失的二皇子,失去前太子,是后唐的损失,也是李鸾徽的损失。 可这话又不能在李起凡面前说,当初圣上选择王俨做周王府长史,就是在给李起凡搭班子,他资历虽不如李文韬,但也见过大世面,李起凡这点都没看透,王俨觉得他实在是有些愚笨。 与此同时,在皇宫内,离含元殿不远的偏听间,李鸾徽坐在微薄龙案前,侍臣纷拥。 其中有奏折密报:“晋王奏例,正议赈灾改例”“赈灾系由晋王府两度整顿”。大内各部察悉此事,修奏争议归京供圣上审议。 李鸾徽不动声色。他脸上淡似春水,轻轻敲了敲案前琉璃盖笔。 “赈灾之责,非一人、一府所能担。朕看此案,不偏不倚,合情合理,几年不见,年儿长进不少。” 身旁工部尚书徐干耷拉双眉:“君上定性心狠。” 李鸾徽只是微笑:“权者,控也;正者,决也。若此间有人能将‘权’与‘正’分别驾驭,那便能成气候。” 放下手里的密报,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只不过,有这本事当太子有点屈才了,”他看向徐干,“适合做事,不适合决断。” “大皇子在圣上您眼下监国数年,未曾出过差错,边疆一事也处理得当,没有不用的理由。” 李鸾徽笑笑,“其实还差点火候,”他嗓子一干,想到了故人,眼中满是孤寂。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0-140 第131章 桃花依旧笑春风【VIP】 时间过得快,又是一年春意正盛,李起年被召回长安一事定了下来,与此同时,他同广陵郡守之女的婚事已提上日程。 先前说过,徐圭言给李起年定下来的王妃乃是广陵郡守之女,沈溪龄,年方十七,性格温婉,家世清白,家在岭南根深蒂固,与朝中并无太多牵扯。 “启程回长安前,把婚事办了,虽然有些急促,但好过回京后再办,”徐圭言说到这里,打量着广陵郡守,沈岱,她往椅背靠去,侧着脸,阳光照过来,“回京后事情纷杂,早些定下来,你我两家都安心。” 沈岱听到这话自然是笑了,他年纪不小,五十出头,老来得女,沈溪龄就是他的心肝宝贝,如今能和皇家结亲,心中是不舍却带着欣慰。 徐圭言在他眼中也是一个女娃娃,一个女娃娃带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和他一个老朽来谈婚事,仔细想来也是有趣。 不过,徐圭言这话说的没错,他们两人都清楚,这次回京,是为了立太子一事,现在不成婚,成了太子后,盯着太子妃位子的人不会少,岭南到长安,这么远的距离,沈溪龄上路,如果出事了,也不好追究。 但若现在成婚,大礼在封太子妃的时候再办也不迟,这身份必须现在定下来。 沈岱想到这里,心中满是对女儿的不舍。眼眶一红,移开头,“好,早点成婚也好,她都十七了,在这广陵郡也算是晚成婚的了……” 徐圭言自己也是女人,当然明白沈岱的心思,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过两日,我将聘礼送来,您需要什么尽管说,晋王府不会缺的。” “只希望晋王能对小女好一点。” 徐圭言点点头,放下茶杯,心中思绪复杂,沈溪龄也正是准备科考的年纪,这个时候突然要成婚,不知道她心中是怎么想的。 “那是自然,晋王是我看着长大的,有点傲气,人还是善良的。”徐圭言这番以长辈口吻说出来的话让沈岱啼笑皆非,徐圭言还是个小孩子,为另一个更小的小孩子做保证,他怎么都感觉不到是真话。 接下来,两人谈了婚宴上的一些细节,还有风水先生算好的时辰,都讨论好后,笑林县最好的裁缝便到两家量尺寸,订做婚宴礼服。 李起年去找徐圭言人,去了她的院子里等了许久都没看到她,午时一过,徐圭言缓缓归来,李起年从贵妃椅上坐起来,丢开手里的书,“徐长史好忙啊,王爷我来这里等了许久都见不到人。” 徐圭言低头看了一眼地下的书,抬脚迈过去,走到贵妃椅边,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还说着,这不是为你忙了一早儿?” 说完,她就拿起茶壶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李起年听到这话心里有点开心,还想着自己陪徐圭言这么久,她现在心里有他,美滋滋地勾了一下嘴角,却又怕徐圭言看到自己的喜悦之情,又嘟着嘴忍住了笑。 “我什么事值得你一早就去忙,还忙得没空喝水?” 徐圭言放下茶杯,满意地叹出一口气,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角的水,大大方方地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还能是什么事,你的婚姻大事呗。” 说着话,她斜楞了他一眼,“沈家不错,沈岱不错,沈溪龄也不错,你可要好好珍惜。” 一听到这话,李起年心中的狂喜一下子被扑灭,耷拉着眼皮,哼了一声,“就为这事儿?一大早,我连人影都没见到,就这么着急把我往外推?” “人家是嫁女儿的都还没说什么,你这个娶妻的人这么冷漠,实在是太过分了。” 李起年盯着她看,突然说,“我马上就要回长安了,我和她成婚,她就要离开她的家乡了,这不太好吧。” “你的意思是想娶妻长安的女子?” “是啊,这样就不用离开娘家了。” 徐圭言听到后冷不丁一笑,“别想太多,圣上能不能立你为太子都拿不准,没准儿你会溜溜地回来,娶一个长安的女子,不是祸害人家吗?” “徐圭言,你让我娶她是不是就觉得我没希望成为太子?”李起年一跺脚,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 徐圭言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幽幽冒出一句,“你看看你,哪有一个太子的模儿?”” “你这么快就忘了你哥?” 李起年一愣,而后面红耳赤地说:“你欠我哥的恩情不用还在我身上!” 说完抬脚就走,没有一份犹豫,徐圭言也没挽留,李起年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 三日后,沈岱邀请晋王府春,实际上商讨婚事的最后一些事宜。 说到这个广临郡的桃花林,明写《桃花源记》之处,也不知真假,一代传一代, 和,她本不想去,看着沈岱,欲随口拒绝,却听得“桃花源”三字,眼前不禁浮,夹岸数百步”的意境。 她微微一笑,唇角轻挑:“那我们便去寻那桃花源吧,看它是否真如你说的那般,世外清幽。” 沈岱愣了下,继而笑出声来:“广临郡守的旧宅便在那处,正好可借地成行。” 于是众人商定,次日清晨,便由李起年与沈氏引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郡外十里桃源旧宅。 途经蜿蜒山道,草木青青,林鸟鸣啭。及至转过山脚,果然见一片桃林横亘山坳之中,山风一吹,片片花瓣如粉雪般纷飞,落在人发间、衣袖上,如坠幻境。 徐圭言仰头望着漫天桃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美是真的美,她扭头看身后距离自己远远的少年,正笑着和自己的未来岳父聊天,身边站着的是沈溪龄,好一副和睦场景。 她手背在身后,又转过身子,仔细观赏着自然风景。 李起年在她转过身后才敢看向她,这么些日子了,还不肯和他多说一句话,明明说好了是做他的左膀右臂,说了重话他不理她,她一个长辈就这么小心眼吗? 沈岱对着他笑了一下,他礼貌地笑回去,半天根本没听对方在讲什么,徐圭言这是把他当做小辈吗?她分明把他当作老辈子。 李起年点头后,沈岱依旧笑着看他,他愣了一下。 “晋王,该您对诗了,”沈溪龄在一旁小声解释。 李起年连上一句诗是什么都没听,更别提对诗了,他自惭形秽,苦笑道,“诗歌我不擅长,不好意思。” 沈岱倒也没为难他,李起年心不在焉他不是看不出来,碍于人多,他也不好发作,这桩婚事他越发觉得草率。 “晋王不会的,小娘子试试看?”旁人起哄,沈溪龄不怯场,大大方方地对了下半句诗。 众人皆笑,拍手称妙。 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山泉中放着小碗,碗里有酒,也有吃食,小厮、丫鬟们摆好桌子和小椅,撑着伞,众人便顺流而坐。 正是聊天的好时机,沈岱坐在李起年身侧,有些话他作为父亲的只能问李起年,徐圭言这个人太狡猾,官腔太足,没有几句实话,而且和自己女儿过日子的是李起年,又不是徐圭言。 “明日就打算发婚宴请帖了,请帖样式,晋王您有什么看法吗?” 李起年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沈郡守,您唤我起年便可,我和溪龄成婚,也是迟早要改口的……”他顿了顿,“请帖样式我没任何看法,一切都按照溪龄的喜好来便可。” 这话说得也太满了,李起年才十六岁,沈岱笑着应和一声,“那请帖这边就由沈家来准备,”沈岱转过身来,神色一正。 “起年,我有几句话,以父亲的身份,想问问你。” “您说。” “你对溪龄什么感情?”他言辞诚恳,“溪龄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只希望她过得幸福,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对进步这种事没有了太强烈的愿望……就算溪龄不成婚,我也可以养她一辈子,让她去参加科考,快活一生,不受任何人的掣肘。” 这话说得太明白了,李起年也严肃地看着他说,“我欣赏溪龄,男女之事,我对她只有尊敬。” 沈岱听到这两句话,脸色一变。 在远处的徐圭言也看到了两人正在聊天,沈岱的情况不对,她吃了一口果子,倒也没在意。 片刻后,她又觉得不对劲,再看过去,沈岱却是一脸笑意,还拍了拍李起年的肩膀。 就这么一个动作,让徐圭言觉得,李起年是真的长大了。 她叹口气,接着吃自己面前的东西。 很快,良辰吉日,李起年大婚。 整个广临郡城灯火通明,百姓夹道而立。 沈溪龄一袭霞帔,凤冠流光,面上覆着薄纱,却掩不住眼角含笑。 李起年身着新郎服,神情郑重。 酒宴设在郡守府后园,宾客满堂,鼓瑟箫笙,觥筹交错。徐圭言一连饮了数杯,面色微红,眼角带笑,看着李起年与沈氏向宾客一一敬酒,像是在看自己亲手栽培的小树终于枝叶葳蕤,开花结果。 秦斯礼举杯坐至她身旁,轻声调笑:“你这一脸欢欣模样,知道的是把他当儿子看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失了情人。” 徐圭言一噎,偏头睨他一眼:“你怎不去说我像个老母鸡看着崽子成亲?” 秦斯礼笑而不答,只侧身斟酒给她,目光落在她眼底醉意未消的微光上,忽而正色:“你今日倒格外开心。” “自然开心。”徐圭言执杯,轻轻转动着杯中酒液,“他这一程不容易,若能安稳成家……不枉。” 她本想调侃秦斯礼的婚事。 但话到了舌尖,忽觉喉中一涩,那话像是含着酒味的火炭,终于只化作苦涩一饮而尽。 还是随着酒下肚。 夜深人散,桃花坠满衣襟。徐圭言站在回廊下,望着灯影摇曳,只觉心底微微空落,像是送出了什么,又未曾收回。 婚宴过后,众人便准备启程回京。 箱笼已整理得差不多,只剩最后几件零散的小物尚未入囊。 她本不惯如此琐事,可也知这趟回京怕是诸事艰难,凡事都要准备妥帖,不然临时添乱,怕叫人看了轻视。 她坐在榻边,将一只小木盒包进棉布,再层层叠好。一根白绸从指尖滑落,她伸手去捡,门却在此时被人推开。 这回重逢,秦斯礼不似从前那般拘谨,果然是官位愈大,越不拘小节——他来她宅子,从不打招呼,像是自己家后院一般,随意进出。 看到来人,徐圭言皱着眉,“劳烦郎君下次敲门,让丫鬟传唤。” 秦斯礼丝毫不在乎她的抱怨,懒洋洋地坐在圆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悠哉悠哉地喝了起来,也不理会徐圭言的问话。 自然,徐圭言也不在这事儿上浪费时间,继续手上的动作。 “你准备跟着他的车走,还是我的车?” 片刻后,秦斯礼轻声发问。 徐圭言没抬头,只将绸带抹平了些,继续将衣物叠整放入行囊。 这回轮到她忽视他的话。 秦斯礼站起身,一步步走近,站在她案侧,语气低沉:“跟着我的车走,不用带这么多东西。” 她动作微顿,终是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澄澈,淡淡的,像是秋水映霜——带着一点疲惫,一点寂静。 她没有回话。 秦斯礼也不恼,只站在原地,片刻后问道:“你回长安,有什么打算吗?” 他顿了一下,眼神隐隐有些闪避,却还是补上了那句:“我是说,感情上的事……你给李起年安排的婚事——” 话未说完,徐圭言倏然转身,直视他,声音冷得像刮过霜雪:“秦斯礼,你我早就没有关系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那一瞬,屋里仿佛坠入极深的寂静。 烛火摇晃,照在秦斯礼眼底,光影浮动,映出他脸上的情绪变幻不定。 “你我是没关系。”他终于开口,语气却像是咬牙含笑,“但我们是*朋友啊。” “是朋友就该互相帮助,你要是有什么想让我帮忙的,尽管说。别客气。” 徐圭言听着他那副似是而非的温和口吻,像是被什么触到神经,终于笑了一下,却不是高兴的笑。 她伸手指了指门口:“那你快走吧。” 秦斯礼低声笑了两声,像是嘲讽,又像是无奈:“我真是犯贱。” “你就会说,”徐圭言忽然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语速也跟着快了起来,“我在这屋里收拾半天了,你是帮我叠一件衣服了,还是帮我搬了东西?” 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有力,“我不奢求你封我大官,我只希望你现在能帮我收拾东西。” 秦斯礼一怔,脸色微冷,抿唇不语。 片刻,他才缓缓道:“我说了你跟着我的车走,什么都不用准备。” 徐圭言看着他,忽而露出一个奇异的笑:“我说的还不够吗?” 屋中再次陷入沉默。 他看着她,她的目光冷静,连疏离都不肯明目张胆地展示。 她过得并不狼狈。 他原本以为,她离开他之后,来到岭南,注定孤立无援,注定在权谋与风雨之间苦苦支撑。 可他错了。 她更沉稳了,更安静了,眉眼间那股年少时的锋芒如今转化为无法捉摸的静定,就像一柄沉在鞘中的剑,看不见锋芒,却更叫人胆寒。 这一发现,让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原本他以为自己来到这里,能看到落魄的徐圭言,自己在她身上的那一份不甘和嫉妒也会烟消云散,可哪知,他竟生出了一丝害怕。 不是怕她离开,而是怕她真的不再需要他。 怕她真的,已经变得和他一样强大,轻而易举就夺走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他走回到自己原本应该走的路上,可她也在飞速成长。 那晚祈福,他本不该出现在道观之中,但他还是去了。 他站在道观的阴影里,看她跪在软垫之上,看她独坐,看她眉眼低垂,消瘦的背影是那么脆弱。 几乎是瞬间,他想到了多年前拆佛像的徐圭言,挥斥方裘,肆意张狂,在朝廷上不屑于任何人,以以迎百,而如今她却跪倒在神明面前,虔诚地屈服。 真好笑。 黑夜中,他起身。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一眼,然后,毫无预兆地伸手将她抱住了。 他还记得徐圭言震了一下,肩膀一抖,却没有挣开。 他的唇贴近她的发侧,原本只想拥抱一下,却情不自禁地吻了她。 毫无保留的亲吻。 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完了。 这一辈子,不管她恨他、骂他、离开他多少次,他都没法从她身上抽离。 他们之间,必须有个结果,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现在也是。他看着眼前的她,依旧清冷沉静,不动声色地将行李打包,一如当年不动声色地从他身边离开。他连去送她的勇气都没有。 他忽然伸手,一把扣住她手腕。 “徐圭言。” 他声音有点哑。 “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徐圭言没有挣脱,只抬眼看着他。 屋外夜色浓重,风吹动竹叶,发出簌簌声响。 屋内一切仿佛都停滞了,时间凝固在他们之间,所有的言语和沉默、靠近与疏离、纠缠与抽离,全都化作空气中难以散去的压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岭南那边传来消息,说李起年即将返京。与此同时,六皇子,秦王李起云即将到达长安。 消息刚到的当天,李慧谨便入了宫。 她身着一袭紫罗云绡,外罩月白纱袍,行至御书房外,只轻轻叩了两声门,里面便传出熟悉的嗓音:“进来。” 李鸾徽正倚在窗边,着一袭松纹暗金常服,手里端着一盏酒,望着窗外飞舞的雨丝,神情似醉非醉。 “慧谨来了?”他没回头,语气却亲昵。 “听说起年与起云要回来了,特地来问问哥哥,打算如何迎接。”李慧谨款款走入,行礼后自坐在他旁边。 “总归是回家一趟,得办个宴会,替他们接风洗尘。”李鸾徽轻抿一口酒,语气淡淡,“这些年也苦他们了。” “那不如让我来张罗。”李慧谨笑道,声音柔和,“臣妹这几日也没什么正经事,正好可以准备一番,免得哥哥操心。” 李鸾徽终于侧目看了她一眼,眼中浮现一抹难得的柔意:“现如今,宫内,朕能说些体己话的人,只有你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片刻后,李鸾徽放下酒杯,语气轻淡得近乎随意:“慧谨,你说,我这三个儿子里,哪个最好?” 这话问得突兀,若是旁人怕是立刻要变色回避。可李慧谨只轻笑了一声,似乎早料到他会问这个。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为李鸾徽重新斟了一盏酒,方才坐下,望着哥哥的脸,道:“这话……哥哥您心里不是早有答案了吗?” 李鸾徽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地低低一笑。 笑意不达眼底,像冬日薄阳,温暖里裹着寒意。 “立太子的事,说到底,是咱们家的事,”他说,“可也是李氏江山的事。” “皇室无私事。”李慧谨接过话,声音也变得深沉起来,“哥哥如今是万民之主,自然明白立储非儿戏。” 她顿了顿,神情不再轻松,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犹豫。但现在,国中尚未稳固,边疆虽无大战,暗潮未止,百姓最渴望的,是安稳和平。太子之位,不能给一个野心太盛、急于功业的人。” “你说的是起凡?”李鸾徽淡淡问。 李慧谨点头,目光沉静如水:“哥哥,我并不是要干政。但我陪你长大,看得懂你想的,也看得懂他们几人。” “起凡……他确实太急了。他太像年轻时的你。” 李鸾徽手中的酒未再送入口中,只垂眼看着杯中的清液,慢慢转着杯身。 “而现在,我们不能再有另一个‘年轻的我’。”李慧谨语气低缓,却字字如针,“这不是他赢不赢的问题,是我们李氏输不起。” 书房内一阵沉默。 李鸾徽忽地换了话题:“说起这些年轻人,你和秦斯礼,最近如何?” 李慧谨一愣,眸中闪过一抹意外,随即掩去,轻笑道:“哥哥您也真是,有时候关心家国大事,有时候却记得这些琐事。” “这哪是琐事?”李鸾徽摇头,目光一如既往地深邃:“夫妻和睦,是天道人伦。你是长公主,他是驸马,你总不能把他当奴才使唤。” 李慧谨忍不住笑出声来,眼角眉梢都带了几分调侃:“他要真是奴才,哪敢去北地收拢人心?您还把军权放他手里,真叫旁人听了去,只怕要怀疑他姓秦还是姓李。” 李鸾徽却不笑,只望着她:“朕让他办的事,快回来了吧?” “是啊。”她也沉下声音,“快了。” “你觉得,他办得如何?” 李慧谨端起酒盏,微微一抿,才道:“您觉得呢?” 李鸾徽看着她,忽而笑了:“你总是这样,不愿直接说。” “我知道,他办得很好。” 他顿了顿,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只是现在,他的势力,的确大了些。” 李慧谨并不意外,只抬眼与他对视,眉目宁静。 李鸾徽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那儿,像是陷入沉思,像是陷入回忆。他看着那盏酒,良久未动,神情温和中藏着莫测的思绪。 “秦斯礼是个聪明人。”他忽然说道,“我当初没看错他。他能弥合南北之争,能调度旧将能臣,也能查账斩奸,能做事。” “……就是太能做事了。”他加重了语气。 李慧谨缓缓垂下眼帘:“哥哥,是您要他做事的。” 李鸾徽摇头,低声笑了一句:“他倒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但有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的才敢往上爬。”李慧谨轻声接道,“否则,怎么帮您扶得住江山?” 李鸾徽转头看她,目光极深。 “你倒是护着他。” “不是护,是实话。”她淡淡道,“他若真有异心,我不会容他;可他若愿为李氏所用,就别总拿‘势力太大’来压他。” “你不怕他日后反咬?” “他若咬得动,那说明您信错人了。”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坚定,“但他咬不动,就说明哥哥有把握。您若都没把握,那这皇位……也不值当坐了。” 李鸾徽静默半晌,忽然笑了。 “你是当年那个跟我学兵书的慧谨,还是那个夜里烧信换将的慧谨?”他轻声说,“你到底哪一句是在劝我,哪一句是在试我?” 李慧谨盈盈一笑:“这要看哥哥哪一句听进去了。” 兄妹俩对望一眼,眼中俱是波澜不显的锋芒。 那一刻,窗外风雨微歇,天边露出一点晚霞。 第132章 归路漫长险境多【VIP】 天刚亮,晋王府门前已聚起一阵风声。 马蹄声、车轮声、仆从的呼喊与搬运声交织在一起,把一座府邸从沉睡中唤醒,也宣告着它即将被重新归还给寂静。 徐圭言披着一件素灰色斗篷,站在马车旁,神情淡漠。 她的目光扫过府门与廊檐,却没在任何地方多停留片刻。六年的光阴在这里一晃而过,对她而言,这里就像是一场安逸的梦,如果不是岭南水灾,她可能会长眠于此。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直都没见到沈弘度,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她离开的时候,他却不敢来送别。 徐圭言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踏上马车。 可就在她坐稳后,撩开车帘时,却发现李起年还站在原地。 他站在那道空旷的大门前,背影孤单地立在早晨微凉的风中。 徐圭言没有催,只是微微挑眉,轻轻放下帘子。 李起年低头看着脚下青石板,耳边似乎还有那年初来时的嘈杂。 那时候他们兵荒马乱地来到这里,他还只是个小孩子,满眼不安与警惕,跟在一身青袍的徐圭言身后,四面楚歌一般。 “今后,你我之间不止是王爷与臣子,老师和学生,更是朋友、战友。” 李起年只能相信徐圭言,她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他们在这里充盈宅邸,一起结算每月府中账目;她教他兵法,他陪她走访民情。他记得府里那株老梅树,她冬天时总要扫落枝——岭南的冬日感受不到任何寒冷,他们总是会坐在一起回忆长安冬日里会做的事。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嘴里说的都是,“幸亏不在长安了,不然要穿得那么臃肿。” 李起年也在这段时间里飞速成长,成为一个少年。 那是他心里觉得最温暖的时光。他们彼此依靠,没有外人的窥伺,没有朝廷的勾心斗角。他甚至觉得,就这么普普通通过一辈子也挺好, 可如今,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长安,那个金碧辉煌、权力交错的地方,正在召唤他们归去。 李起年慢慢转身,看向马车。 他知道,他们前路将充满诱惑与挑战。 朝堂之上,人人都有目的;宗室之中,人人都藏着刀;太子之位的争夺,人人都野心勃勃。 他们会不会在复杂的现实中变得疏远?这六年的陪伴中间,纯粹得容不下一丝杂念,但是这坚固吗? 他不知道答案。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始终搞不清,自己在徐圭言心中算什么。 她是他的老师,是他最信任的人。 但他从未听她承认过他的重要性。她做的一切,也许只是出于责任。母亲托孤,她不可能不管他。 可若没有那场托孤,她会留在他身边吗? 还是因为自己不知去向的哥哥?众人心中的太子? 她本是自己哥哥的太傅,现在又是他的老师,徐圭言看着自己这张脸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自己的哥哥? 李起年不敢细想。 因为他隐约知道答案。 他也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迷惘与痛苦。 这一声叹息被沈溪龄收入眼中,她刚才看到徐长史无奈叹气,现在又看到自己的新郎君做了这个动作,两人竟有相似之处。 她低下头,路过李起年上了自己的马车。 就在李起年被那些杂乱的念头裹挟得无法呼吸的时候,一个清亮却略带不耐烦的声音突然划破了沉思: “快上车啦,李起年!” 是她的声音。 是徐圭言的声音。 没有什么特别的语气,没有情感的流露,只是那种日常的催促。 可就是这一声,像是有人轻轻把他从一幅灰色画卷中唤了出来。他从模糊与惶惑中跳脱出来,眼前顿时亮了一些。 这声音让他觉得踏实。这人让他觉得踏实。 那不是温柔,也不是承诺,而是一种他已经熟悉到骨子里的生活方式。 她的存在,从来都不是说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 他忽然意识到,脑海中幻想的一切都是那么虚无。 她的存在是实实在在的。 李起年轻轻一笑,扯起嘴角,迈步走向马车。 他将披风提起,稳稳地踏上车阶。她坐在车内,靠在窗边看书,眼也不抬。 “磨蹭什么呢?不想回长安了?” “你就一点都不留恋?”他说着,挤出一个笑。 她这才看了他一眼:“说胡话。” ,徐圭言抬脚轻踹。 “去你自己的车。” 李起年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新婚妻子,心下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什么话也没说,灰溜溜地下了马车,上了另一辆马车,沈溪龄看到他上来,往旁边移动了一下身子,也没同他说话,只是捧着书看。 马车开始缓缓行驶,车轮碾过城门口的青石,帘,一切都在动,只有那颗心,在 他坐在沈溪龄对面,看样,忽然不再害怕未来。 未来如何,他不知道。但现在这一刻,这就够了,西。 他看向远处,天光正亮,广临的山脉与城垣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 归京的路走得并不平静。 车队行至渭南山口时,天色微晚,前方林木浓密,山风猎猎,传来断断续续的鸟鸣与野兽出没的声音。 随行侍卫已感不安,但未及派人探查,突地,从山林两侧猛窜出一群黑衣人。 “护驾!” 喊杀声瞬间炸裂,刀光剑影中,十余黑衣人自四方扑来,直取马车中央。 李起年在车内昏昏欲睡,听到车外的喧吵,一下子坐了起来,沈溪龄按住了他小声又急迫地说:“车外有贼,他们朝中间去了,你别动。” 中间的车?那是徐圭言的马车。 他急着推开了沈溪龄,“那是长史的车……” 沈溪龄又拉住了他,将他扑倒在榻上,“这伙人没准儿是冲着你来,他们不知道哪个马车是你的,就算是看到了徐长史,他们也不会伤了她,你别急……” 李起年才顾不得那么多,现在车队遇到山贼还是有预谋的人都不正常,缩头缩尾躲在车里算什么? 徐圭言这边护卫比李起年的多,自然引起了埋伏着的人,听到车外的慌乱,她一把将车夫拉到车内,车外刀枪声交错。 车队最前边的秦斯礼拿着刀下了马车冲出来,一伙人在将暗的树林中打了起来。 她们走的是官道,能在此地埋伏的定然不是山贼,秦斯礼一边打一边想,知道晋王回长安的,只有朝廷内的人。 “别杀,留活口!” 秦斯礼喊了一句,士兵得了信,手上的动作变得谨慎。 这边的人正打着,没人料到又涌现出一批人,以抓活口的方式再打下去他们不会赢的,遂下了死手。 那群新冒出来的人直直奔向徐圭言的车,冲到车内还没看得清里面的人,徐圭言便一刀了结了那人,吓得车夫哆哆嗦嗦,一直往角落中移。 就算是如此,徐圭言也没从马车内出来,她和秦斯礼想的是一样的,这群人是从这李起年来的,只不过她这辆车外护卫多,被他们误以为是李起年的车,但愿李起年机灵点,不要出声。 说回到李起年,沈溪龄拉着他就是不让他走,“你是皇子,徐圭言是长史,他们肯定是冲着你来的。” 李起年急出一头汗,“你放开我……” “你不能走,徐长史上马车前就和我说了,让我好好照顾你,保护好你,这是死命令,我不能违抗。” 听到这话,李起年一愣,半信半疑地说,“徐圭言出发前就和你说了?她是怎么知道会有人……” 沈溪龄带着些怒气看他,徐圭言上车前什么都没和她说,但是李起年从不会怀疑徐圭言的命令,她编造了徐圭言的话,除了保命,她也想看看徐圭言在他心中的分量。 两人对视片刻,果然李起年不再反抗,乖乖地坐了下来,顺手抽出了刀,“你坐到我身后去,如果有贼人进来,我会保护你的。” 沈溪龄松开手,也没有走到他身后,与他肩并肩坐在榻上。 外面喊叫声一片,兵刃相接的躁动让李起年的心跳加速,他握着手中的剑,剑柄上都是他的汗。 沈溪龄也是第一次遇到此等场景,她不害怕不紧张是假的,可现在又能依靠谁,外面的人拼命保护他们,此刻能做的只有等待。 她咬着牙等。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打闹声小了下来,而后消失。 李起年和沈溪龄对视一眼,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也不敢出去,只能静静等着外面的人传消息过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有人踏着重步走过来,在车外说,“晋王,已经安全。” 李起年这才起身下车。 只见一群人围在徐圭言马车边,他快步走过去,“这是怎么了?” “徐长史中箭了,郎中和秦大人在里面。” 中箭了?!李起年扒开人群上了马车,车内已经有了四个人,他又挤进去,实在是没地方了。 徐圭言伤得极重,箭矢扎得极深,箭头有倒钩,拔出时几乎撕裂整块皮肉。 “今天就不走了,在此地扎营。”秦斯礼说完,扫了一眼刚进来的李起年,“晋王您要小心,这群人是冲着你来的,在安全抵达长安前,一定要小心。” 李起年点点头,徐圭言躺在榻上,脸色苍白。 郎中这个说,“长史,我要为您缝合伤口了,此处没有麻药,还请您忍一忍。” 徐圭言满头都是汗,虚弱地说:“太疼了,能缓一缓吗?” “再等,天色完全黑下去,就更难逢了,很快的。”郎中如是说。 徐圭言闭上眼,呼吸微弱。 “郎中您需要什么?我来准备,烛火?还是什么?针可要消毒?”李起年这个时候突然说,“在车内缝,还是下去?您尽管吩咐,我来弄。” 坐在榻上的秦斯礼冷着脸看过去,“晋王您不用担心,我来就好,”他顿了顿,“此刻人太多了,还请晋王您回去。” 李起年本想着再说两句,可看着徐圭言此刻的情况,他抿了抿嘴,“还请您好好照顾长史。” 说完就下了马车。 “今晚驻扎此地,各位将士们辛苦了。” 他说完这话,跟着随行的人一同准备驻扎的东西。 缝合过程不是很顺利,徐圭言很怕疼,没力气忍着有力气躲着跑。秦斯礼将人拉了两回,最后不得已将她固定好。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眼泪在徐圭言眼眶中打转,“疼得又不是你,你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 彩云在门口站着,看到秦斯礼给她使眼色,她便走过去按住徐圭言的腿,“娘子,我可是有身孕的人,你小心着点,别踹到我。” 徐圭言狠狠闭上眼,嘴里咬着毛巾,喘着粗气等待着郎中帮她缝伤口。 李起年在外忙着,时不时听到马车里传出来的吼叫声,无一例外,都是徐圭言的声音,她因为他受了伤这是件很悲伤的事,但是听着徐圭言的咆哮声,着实有些搞笑,他不由得笑出了声。 “怎么了?”沈溪龄不解。 “徐长史这叫声颇为熟悉,”他顿了顿看向她,嘴角还带着笑,“像极了烈马的叫声。” 尤其是他们刚到岭南的时候,村口那匹永不服输最后逃跑的棕色烈马——被主人用鞭子抽打的时候,发出的及其惨烈的声音。 沈溪龄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低头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 缝合好后,徐圭言面色苍白地侧身躺在床上,伤口刚缝合完,额上冷汗未干。而彩云和秦斯礼在马车上忙来忙去,她看着他们,劫后余生,又想起了以前在凉州的事。 “你先躺着,我去看看药好没好,”秦斯礼端着水盆走了出去,盆里的水变成了粉色,秦斯礼拧着眉头,降水倒掉。 “秦大人,活捉了五人,什么时候审讯?” 秦斯礼手里拿着盆,斜斜地看了前来汇报的那人一眼,“你们先去审问,一会儿我就过去。” 这秦斯礼离开的间隙,李起年进来了,端着汤药走到徐圭言身边,“这是郎中交代的药,我喂你?”说着话,把药放在一旁,帮徐圭言调整了一下姿势后,坐在榻边一口水一口药地喂了起来,动作极轻。 也不知道是这药碗太沉,还是看到徐圭言伤口不断渗出来血让他害怕,李起年的手在微微颤抖,却不发一语,只是一次次替她拭汗、按好被角。 “今天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他胡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徐圭言听到了,但是不想回应,睁开眼看到低着头的李起年,又缓缓闭上了眼。 忽地,车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带着那种一听便知道是谁的沉稳与傲气。 秦斯礼。 他站在帐口,衣袍未解,脸颊上有汗,表情却在一瞬间变得冷峻如霜。 “晋王,您怎么来了?”秦斯礼走进来,站在徐圭言另一侧,扫了一眼李起年,眼神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 空气霎时变得凝重。 李起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放下手里的药,低头为徐圭言理着额发。 “晋王,您刚成亲,是个有家室的人。徐长史,她也是个有家室的人。”秦斯礼的声音终于响起,语调平淡却极其锋利,“你该离她远一点。” 李起年的动作一顿。他抬头看向秦斯礼,那一瞬间,眼底竟浮出一种说不清的温柔和不服。 “她为了救我才会受伤成这样。”他轻声道,“有没有家室又如何?” 这句话刚落下,马车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一个女子捧着一壶热汤刚掀帘走进来,正听到这一句。 沈溪龄的动作停滞,原本端着的汤一晃,汤水泼洒在手上也不知痛,只是愣愣地看着李起年。 李起年看向她,张了张嘴。 她望了他几眼,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放下汤壶,转身退了出去,帘子落下时,她神色如常,没有一丝波澜。 李起年没有追出去,只是轻轻闭了闭眼。 秦斯礼的唇线动了动,本想说“你不该如此对她”,但想了想,没说。 此刻他只剩下深深的厌烦与愤怒,掩藏在平静下。 秦斯礼走到李起年面前,伸出手,一把拽起李起年衣领,将他从床前拖起来。 少年身量虽高,却还没完全长开,突然被这么一拉,整个人跌了半步,几乎撞在他怀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起年低声问,声音因愤怒与羞愧微微发颤。 秦斯礼的目光如刀,落在他脸上,咬牙低声说:“那是你妻子,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你也是有妻子的人,为何你可以在这里,我不可以?” “李起年,你赶紧去找你妻子,如果长公主在这里,我也会这么做的。”说完,他就要将李起年推出去。 徐圭言因为他们两人的争吵不得不睁开眼。 “秦斯礼,你算老几你让我出去?” “我连她身上几颗痣都知道,你说我算老几?”秦斯礼气急反笑,“你就一个小孩子,能入得了徐圭言的眼?她要对你感兴趣,还会去找其他男人陪他下棋?” 他说得极慢,几乎咬字而出。 那一瞬间,李起年脸红得几乎烧起来。他想说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怒愤淹没了他,李起年几乎就要动手的时候,徐圭言出声了,“省省力气,晚上再来人,可不够折腾的。” 秦斯礼冷冷笑了,终于松了手。 李起年满脸通红。 秦斯礼如同王者一般,重新坐回徐圭言身边,姿态轻佻,像是个胜利者,吊儿郎当地看着那站在帐中手足无措的少年:“走吧,晋王。还要我送你吗?” 那一瞬间,李起年眼中迸出火焰般的怒意,可他还是没有动。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 “秦斯礼……你别欺负他。” 声音微弱。 她的手缓缓伸出,轻轻搭在秦斯礼的手臂上,像是一种护着什么的姿态。 那一下,秦斯礼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怔住了,紧接着震惊和不可置信的神情浮现出来。 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护着李起年?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那张他日日夜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此刻却因为另一个人而发出微弱的温情。他心头一阵闷痛,拳头暗中攥紧,却没有作声。 “好,”他轻轻笑了笑,低头靠近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那你记住,要一直护好他。” 然后他起身,拂袖而出。 帐子再次安静下来。 李起年还站在那里,望着她纤弱的手,搭在空荡荡的床褥上,眉头紧紧皱着。 夜风吹动帐帘,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泛着一种脆弱的温柔。 李起年慢慢坐回她身边,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低声说: “我以后会乖乖听话的,你好好养身体。” 夕阳斜坠,余晖洒在官道两旁的古槐枝头,将枯叶映得如火似血。 快马蹄声疾响,一骑飞奔,扬起尘土如云。那人身穿便装,头戴斗笠,手中紧握着一封以朱砂封口、盖着晋王印玺的密信。他的脸上汗如雨下,神情警惕,眼神中带着掩不住的惶急与沉重。 那封信上,只写了五个字:“晋王遇刺,急。” 他是从渭南营地秘密出发的,按理只需两日便可赶抵长安,将消息交予御前内侍处,由内侍亲呈圣上。 这消息太重要了,眼下正是皇子们回长安的时候,一位皇子被刺杀,定然能翻起朝堂风浪。 他策马绕过官道,改走小路,却不知,早已落入别人布好的网中。 暮色渐浓,林道越发昏暗,耳边除了马蹄声,便只余风穿林叶的呜咽。那骑士越来越紧张,不断回头张望,仿佛背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追赶。 突然,前方小路转角,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鸟鸣。 他眼神一凝,立刻拨马而起,企图调头。 然而,下一刻,一支弩箭破空而出,带着雷霆之势,直中马腿! 战马嘶鸣一声,重重跌倒。骑士被抛飞出去,在地上翻滚几圈,肩头、手臂被擦得鲜血淋漓,但他死死护着那封信。 他尚未起身,四周林中已跃出二道黑影,身法极快,刀光闪动,封死了所有退路。 “谁派你来的?”其中一人低声问,嗓音沙哑。 送信人没有回答,他攥紧密信,一口咬破牙中毒囊,吐血倒地。 那人冷笑一声:“忠臣。” 话音未落,刀起。 短短数息,林间归于寂静。 送信人的尸首被丢入林沟,血染落叶,密信则被一人从他衣中翻出,展开。 “晋王遇刺,急。” 黑衣人冷冷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抹森然笑意,随手将信丢进油盆中点燃,看着火焰一寸寸吞噬那些文字。 钟鼓方歇,朝议散去,正是阳光斜洒、宫道肃静的时辰。 大皇子李起凡自金銮殿出来,一路无言。朝上讨论的议题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始终悬着那封密信,那道圣旨,还有他昨夜梦里隐约浮现的身影。 回到周王府时,李起凡卸下朝服,刚在榻边坐定,指尖尚未接触茶盏,管事便快步走进前厅,低声通禀: “殿下,泰王殿下,已经回长安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厅中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起凡动作一顿,杯盖轻轻一震,发出清脆的“叮”一声。他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案几上铺开的书卷上,“什么时候进的城?”李起凡声音沙哑,不紧不慢,仿佛只是在问一桩小事。 “听人说……一刻钟前。”管事低头,小心翼翼,“入的是东城门,随行不多,但有旧部相迎,声势不小。圣上似是已知情。” “他没进宫?”李起凡冷笑了一声,缓缓抬头。 “并未……直接回了泰王旧府。” “哼。”李起凡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推开了雕花窗格。阳光洒进来,他站在光影与暗影的交界处,眉眼如刀,难辨喜怒。 他的手轻轻握了握,骨节发出轻响。 他沉默片刻,忽而转头道:“去,把李长史请来。” “是。” “还有,派人去盯着泰王府,别惊动他们,也别离得太近——我只要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是。” 门外脚步匆匆而去,李起凡缓缓回身,坐回椅上,仰头闭目。 这一走,就是二个月。 长安,六月入夏,暑气尚未燥烈,冯府内却早已有些沉闷。 中午时分,正厅里坐了二位穿着精致的女子,有的抱着孩子,有的轻声交谈。窗外槐树遮日,枝影斑驳,映在地砖上,有一种说不清的隐忧与不安。 冯竹晋坐在轮椅上,坐在厅堂中央,穿着一身素衣,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 “冯府的大夫人要回来,”他语气平淡,像是在宣布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们收拾收拾东西。” 厅堂一片死寂。 “我已在外宅安排了住处,你们带着孩子,搬过去住。” 小妾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动。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回来,脏了夫人的眼。” 冯竹晋扫了一圈,目光停在一位妆容精致、衣裙颜色最鲜艳的女子身上——她正是他最宠爱的小妾,阿梨。 阿梨抱着孩子,嘴唇抿得发白。她低头不语,却能感觉到其他女子投来的目光,如针如芒。她轻轻颔首,抱着孩子站*起,躬身行礼,低声说:“知道了。” 之后,她抱着孩子去了后院。那里是她这些年精心打理的居所,花窗、纱帐、矮榻,皆由她亲手挑选,连孩子的摇床上也绣着她半夜缝制的红绫鸳鸯。 她将衣物细细叠好,装进匣中,小心翼翼地将孩子的玩具用绸布包起,动作轻缓却迟迟不愿合上箱盖。 忽而身后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熟悉沉稳,阿梨整个人都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 是冯竹晋。 他在门口,没有穿官服,眉眼中也无往日的凌厉,只静静望着她。 阿梨松了手中的绸布,低头行礼。 冯竹晋目光落在她抱着的那个孩子脸上,然后又移向她。 她忽然蹲下去,动作柔软得像一朵将谢的花。她将孩子轻轻放到一旁的小垫子上,然后抬起头,望着他。 冯竹晋伸出手,指尖掠过她的下巴,又摸了摸她额角鬓边的发丝。他的动作不算温柔,却也不是冷酷,只带着一种复杂的、压抑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安抚。 “等我和她说清楚。”他说,声音低哑,“到时候,再让你搬回来。” 阿梨望着他,眼底不见波澜,只轻轻点头。 “好的,郎君。” 冯竹晋点了点头,收回手掌,转身离开。 屋中静下来,阿梨抱起孩子,坐在榻上,轻轻哄着。 她眼神平静,低头间,却有一滴泪悄然滑落,在孩子柔软的额发上化作一小点湿痕。 第133章 世事如闻风里风【VIP】 沿途山色渐开,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马车轱辘滚过泥石路,车身轻晃,一如人心难定。 徐圭言坐在车中,眉心微蹙,肩上的伤尚未痊愈,偶尔牵扯到旧创,她便会倚在软垫上闭眼,咬着唇不作声。 秦斯礼就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书,时不时看一眼徐圭言,眸色沉沉。 “你手还好吗?”徐圭言低声问。 秦斯礼看着她,慢条斯理地伸出了手,他藏了许久,却还是被她看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那一晚替她挡下匕首留下的伤口已经结痂。 “你这个看起来也不是很疼。” 秦斯礼缩回手,没好气地瞧了她一眼。 “我这个不会留疤。” “你身上有几条疤我一清一楚,”徐圭言对着他的眼笑嘻嘻地说,“多这一条也没关系。” 两人语气平静,却在这一瞬对视了片刻。 空气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绷紧,又倏然松开。 马车继续往前,秦斯礼低声咳了一下,移开目光。 “我们离长安越来越近了。”徐圭言突然开口。 “嗯。” “那晚偷袭我们的人是谁,你问出来了吗??”她的声音很轻,不带情绪。 秦斯礼没立刻回应。风吹起车帘,他看见远处地平线的烟尘。 “来的是死士,什么都问不出来。” “周王,泰王?” 秦斯礼转头,“可能性太多,不好说。” “这么久了,刺杀消息进了长安,也不见圣上派人来接,更不见送信人,”徐圭言紧盯着秦斯礼,“怕是消息根本就没进长安城。” 这么些天,徐圭言想来想去也没法给这一次的刺杀下定论,周王长年在长安监国,协同圣上办理国家大事,这太子之位对他来说如同囊中取物,只要不出错,也不需要太多的功绩,那这位置肯定是他的。 再说泰王李起云,她可太了解这个人了,不会做这种风险这么大的事。而且,本来他当选的几率就不大,做了这种手足相残之事,圣上定然不会饶过他。 玄武门之变后,后唐对兄弟之间的皇位争夺是再小心不过的了,头上有一个脑袋的人根本不会做互相残杀的事。 如果他们两派没有这个念头,那刺杀李起年的人会是谁?难不成有想要讨好他们其中一派的人为了投诚或者是清除障碍,派人刺杀? 那也不对。 二位太子候选人中,一位保皇,另一位和李起年一样都是凑数的,谁会对李起年下这种手段? 徐圭言百思不得其解。 问秦斯礼,他在长安多年,自然是清楚朝廷内党派的情况,可他什么都不说,她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事发突然,秦斯礼也不清楚怎么一回事,现在朝廷内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圣上和李文韬,两人各占一势,牛和德前些年因为贪污被贬了官,圣上也没再扶持一个同李文韬打擂台的人。 一年年看下来,圣上当年没有一鼓作气搞掉李文韬,是个大错误,导致他总是被李文韬他一头,这也正常,李文韬是二朝元老了,外面人称半仙,是比人精还精的“仙”。 这次立太子,看似是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平衡,但实际上,立太子一事本就是圣上说了算,李文韬不会踩这条底线和李鸾徽叫板的。 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二位皇子,只有周王是储君预备役,没人会做这等蠢事。 秦斯礼徐圭言两人坐在车中,各有所思,各怀鬼胎,表面上和睦相处,实际互相算计,她套话,他装傻。他打量,她躺平。 离长安城越近,两人之间的猜忌越发得多。 说来也有趣,长安似乎有一层魔力,徐圭言原本淡忘的记忆在回程路上一点一点地回到她身边。 身份、职责、过往的恩怨和未竟的因果会一齐涌来,正因如此,她与秦斯礼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他们是御前党争的棋子,是旁人眼里不该有任何瓜葛的男女。 “长安鱼龙混杂,可不是你一两句就可以打探清楚的,”秦斯礼放下书,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看秦斯礼这神态,似乎是嫌弃徐圭言早已不明朝廷内的情况,这分明就是把她当乡巴佬了。 徐圭言看了他一眼,低声笑了一下,靠回软垫,不再多言。 马车继续驶向长安。 尘埃在日光中翻腾如雪,光影交错。 五日后, 李起年回到长安,心中十分忐忑,,可对长安的记忆只停留在后,还有一路的奔波。 跟在他身旁好奇,但也有些胆怯,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来到后唐的中心,小心翼 好在李起年对她足够照顾,入宫礼仪都由他亲自讲解,嬷嬷之前告诉过她,可真真到了太极殿前,她紧张得什么都忘了。 说到李起年,在成婚前,沈溪龄对他知之甚少。 十皇子,贬至岭南,远离中枢,即便赐了“晋王”封号,世人也知道,这不过。 陛下的这位幼子,从未在京城站稳过脚,十岁那年便被送来岭南,说是封蕃做王实则是个被放弃的皇子——沈溪龄也是在偶尔听父亲与朝中同僚闲谈时,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李家骨血”。 那时,她尚未及笄,只记得父亲淡淡地说:“此子运衰,陛下不欲他久留。” 再往后,便是数年无闻,李起年的名字如一缕微尘,沉入京师庙堂的波涛中。在岭南,也不过是一个摆设摆了。 沈溪龄真正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在婚期前后。她身为沈家独女,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晋王府长史徐圭言上门求亲,晋王的婚事,没有几家敢反对的,她的父亲沉默了许久。 “晋王如今也是王。”外祖母说得含蓄,语意不明,“嫁过去,你要好生过日子。” 沈溪龄不是不通世事的闺中女子,她懂得这桩婚事背后的含义,她始终觉得这桩婚事是为了父亲的仕途。 她没见过李起年,也不知他容貌性情。 她曾以为,他们的婚后生活,会像两尊被放置在檀木案上的人偶,相敬如宾,各自沉默。 可成婚之后,一切却又不如她想象。 成婚那日,京中派了使节监督,仪制虽不华贵,但也一应俱全。 她第一次真正打量李起年,是在拜堂后的夜晚。 那夜屋中点了两盏灯,窗纸投下他的影子。沈溪龄揭开红盖头,看见他站在不远处的灯下,白衣黑发,腰背挺直,却不近不远地与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沈氏。”他唤她的名字时,声音极轻。 她未言,只轻轻福了一礼。他又道:“委屈你了。” 她摇头。那时她心中并无波澜,只觉得这是一段命运安排的结契,谁也不欠谁,谁也无力改变。 可自那之后,沈溪龄渐渐发现,她的这位夫君,并非传言中那般神秘不可测。 他起居极有规律,早起习文,傍晚练剑,从不懈怠。他说话简练,语气平稳,很少有怒色,却能一语中的。他身边的下人对他都颇为敬畏,不因他年轻便轻慢他,反倒是小心翼翼中透着服从。 他待她,也是不温不火。 唯有面对长史的时候,李起年才像个同龄人,嬉笑怒骂言语间全是文章。 沈溪龄从未奢求过两情相悦,她是尊敬徐圭言的,但是被排除在外的滋味不好受,她的心总是一沉一沉。 她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被人遗忘、被权力剥夺、只在熟人面前展露真面目的李起年。 圣旨传来,说要他们启程回京赴宴时,李起年脸上只淡淡应了一句“领旨谢恩”,可沈溪龄却在夜里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滴敲打窗棂,一夜未眠。 她想去,想去看看繁华的长安。 但她更放不下父亲。 稀奇的,李起年对于回京的态度也很微妙,与她想象中的差距甚大。 那天夜里,她走进他的书房,看见他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后,桌上摊着写了一半的折子。 “你不愿回京吗?”她忽然问。 李起年一愣,抬眸看她,眼中是她熟悉的温和,却也掩不住深处一丝躲闪。 他没有回答,只说:“父皇的命令。” 遇刺一事后,李起年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态度。 “沈姐姐,你觉得我真的能成为太子吗?” “你觉得,如果我这次回京,没能入得了父皇的眼,回到岭南……还会有人尊重我吗?” 她总是平静地回答,不慌不忙,可她看到李起年眼中的落寞时,心忽然揪了一下。 岭南到长安这一路,他开始找她说些琐碎的事,谈今日吃食寡淡,亦或者是梦里见到旧人;她依旧不言,只静静听。 他偶尔倚在车壁上,一边说话一边看她,她却总低着头装作专心抄文。 渐渐地,他们之间有了一些别人看不出来的默契。 好在徐长史的伤在回到长安前就好多了,没人发现她身上的伤。 归日,车马入了长安城,天色尚早,街道两侧早已戒严清道。 大批宫卫与冯家亲兵候在道旁,声势浩大。马蹄声、辘辘车声与兵刃的碰撞声混合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拢住了回城者的心。 车帘半卷,徐圭言坐在内里,身姿挺拔,神色平静。 她的目光透过帘角落在车外的冯竹晋身上。 六年了,他变化很大。 冯竹晋穿一袭官袍,坐在轮椅上,在府门前等候。他身后是整整齐齐站着的冯府下人与马车,赫然一派迎妻阵仗。 车队缓缓停下。 身后的人推着冯竹晋到马车钱,冯竹晋坐在轮椅上,恭敬地拱手行礼:“夫人回府,辛苦了。” 他语调温和,不卑不亢,又带着旁人难以察觉的一丝殷切。 徐圭言却没说话,只淡淡颔首,从车上下来。她脚尖刚落地,冯竹晋伸手要扶。 “夫人一路颠簸,我让人热了姜汤,屋内也备好了换洗的衣物,晚间宫里若有宣召,我自会应对。” 他说得殷勤又体贴,仿佛他们真是多年夫妻,情深义笃。 徐圭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动,只道:“有劳。” 他们说话时,另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帘子掀开一角,秦斯礼坐在车内,倚着车壁,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切。 他没下车。 也没打招呼。 他眼睁睁地看着冯竹晋小心翼翼地将徐圭言的手接住,跟着她一步步走向冯府的朱红门槛。 车内寂静无声,片刻后,秦斯礼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不大,却极轻极凉,像是刀刃刮在骨头上,他早已习惯自我嘲弄。 “呵……夫妻情深,真叫人羡慕。” 他喃喃道,语气里带着讽意,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嘲讽的是谁——是冯竹晋自作多情?是徐圭言太会装? 还是他秦斯礼自己,到头来,竟也不过是个笑话。 他突然想起进长安城前,徐圭言将他请出自己的马车,轻描淡写地说:“长安到了,往后无论你我是敌人还是朋友,有些事都不必说破。” 她说这话时,眉眼淡漠,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 可现在她却任冯竹晋轻握她手腕,宛如一双寻常夫妻归家时的默契姿态。 秦斯礼拂开车帘,一手撑着膝盖坐直身子。他不想再看,但眼睛却像是生了根,怎么都移不开。 他觉得荒唐。 他见过徐圭言最狼狈、最痛苦的时候,她也见过他心狠手辣、满手血腥的模样。他们之间的默契与牵绊,不该这样轻易被替代、被粉饰、被无视。 可她偏偏一声不吭,进了冯府的门,像是天经地义。 门扉缓缓合上,发出“咔哒”一声,像是将他彻底关在了门外。 “启禀秦郎君,府里备了宴,请您也一同入席。” 下人小心地凑近来,语气恭敬。 秦斯礼眼皮一掀,冷冷道:“什么?” “……冯大人说,徐夫人吩咐,不必生分。” “不必生分?”他喃了一句,忽然低笑出声,“夫唱妇随?” 他挥挥手,像赶苍蝇般驱走了那名下人:“告诉冯大人,我与他徐夫人素无交情,实不敢叨扰。” 说罢,马车动起来,一直往前走去。 他们之间,已裂开一线,怕是再难合拢。 秦斯礼回到府中时,天色已近傍晚。 夕阳从朱红的门扉缝隙中倾泻而入,将长廊尽头的香炉与帘幔拉出细长的影子。府中仆役早已熟悉他的沉默与冷意,只远远低头行礼,不敢上前。 他一路走得很快。 跨进回廊内院时,帘子忽然一动,长公主李慧瑾慵懒地倚在一张紫檀交椅上,穿一身烟青色织金宫袍,茶盏在手,面容在昏光中模糊了棱角,却依然带着贵胄女子特有的凌厉与从容。 “回来了?”她抿了一口茶,眼角余光扫过他,“怎么,她没跟着你回来?” 语气轻快,带着揶揄,却直戳心口。 秦斯礼站住,脸色未变,神情淡淡,没接话。 李慧瑾却不依不饶,继续道:“我瞧着,倒像是你替人家夫妻一人把戏圆得极好。” 她的声音很轻,不像是责问,反倒像在说一场宫里的闲话。 秦斯礼终于转头看她,眼里浮出一抹冷意,眉峰不动:“长公主今日倒是心情甚好。” “嗯。”李慧瑾斜睨他一眼,微微一笑,“毕竟,我的驸马爷,方才在街上看人家夫妻情深,也没掉眼泪回府,我这心里啊,倒有点宽慰。” 她不带情绪地将话丢出来,既不讽刺,也不怜悯,冷眼看一场戏。 秦斯礼听完,没再说什么,脸色却沉了几分。他转身便往书房方向走去,脚步一顿,神情冰冷。 李慧瑾看着他背影,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就在这时,一道细细的童音从走廊另一头响起:“爹爹——!” 脚步声蹬蹬蹬地响,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从内院一侧跑了出来,奶声奶气地扑进秦斯礼怀里。 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眼睛乌黑透亮,一头细软的头发被束得整整齐齐,穿着织锦的小袍,脚上绣着金线云纹的靴子。他一把搂住秦斯礼的腿,仰头大喊:“爹爹!你回来啦!” 秦斯礼微怔,低头看了小孩一眼。 那孩子眼睛亮晶晶的,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一副期待他抱起的样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弯下腰,将孩子抱了起来。 “今日在夫子那里乖不乖?”他低声问,声音沙哑。 孩子点点头:“乖!我背完了《论语》——还有《太子箴》,师傅说我记得快。” 秦斯礼点了点头,目光柔和了些。 他转过身,看向李慧瑾,换了一副模样,眼中满是柔情。 “和娘问好没有?” 孩子摇头,朝着李慧瑾笑,她也没扫兴,“他心中只有爹爹,我这个亲母亲是一点地位都没有。” 秦斯礼与李慧瑾相视一笑,而后他把孩子抱进屋里,轻声吩咐乳母带下去:“叫厨房煮些你爱吃的糕点,爹爹晚些来看你。” 第134章 车如流水马如龙【VIP】 长安的天比岭南沉些,六月初的傍晚,风从屋檐滑下来,落在冯府旧瓦斑驳上。 徐圭言踏进冯府的那一刻,院门“吱呀”一响,仿佛是旧梦重温。 门廊下仍旧挂着青铜风铃,是她当年亲自挑的——虽离家多年,摆设却并无太大的变化。铃音一动,尘封的岁月便如簌簌落下的梅雨,没入心头。 冯竹晋跟在她身后,坐着轮椅,小声叫了一句,“徐圭言,你慢些。” 她转头看他。 冯竹晋穿着一袭深蓝常服,看得出今日为了迎她特意做了一番打扮,是她喜欢的样子。如果按照冯竹晋自己的喜好,现在怕是孔雀开屏,满院子都会是他的香气。 徐圭言朝他走了几步,低头看着冯竹晋,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仔细地看他。岁月已经在他眼角刻下细纹,比记忆里沉静了许多,也瘦了一圈。 他不笑,只看着她。 “你终于回来了。”冯竹晋轻声说。 徐圭言点头,没有回应什么,她转身,目光扫过厅前熟悉的石阶、栏杆、花木。夏日初到,青叶繁盛,那棵旧年种下的海棠竟也抽了新枝。 “屋子还按你从前的样子留着,没怎么动。” 徐圭言点点头,这才走到冯竹晋身后,推着他的轮椅,两人一起往正厅内走去。 “父亲还好吗?” 徐圭言听到这一句话,愣了一下,而后轻声说道,“还好。” 一进厅内,熟悉的檀香扑面而来。 厅中摆设与旧年无异,连她曾用来写字的那张红木案几,也仍旧在角落里安稳立着。 徐圭言坐下来。 冯竹晋吩咐下人备茶,又遣退所有人。 屋中顿时清净。 两人一时无话。 片刻后,丫鬟端着茶,敲门进来,将茶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茶香缭绕,清香扑鼻。 徐圭言也没客气,端着茶放在面前,细细品过后,放下茶杯,“这茶好,我很久没喝到这么好的茶了。” 冯竹晋想笑却笑得比哭还丑,好在也就是一瞬,他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这些年……”他缓缓开口,声音有点哑。 他望着她,眼神复杂如浓墨难化。 徐圭言没有接话,只看着他,神情平静。 “我一直在想,你过得好不好。”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发紧,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应该过得很好。”他又说,但这次笑得有些勉强,“当初你从长安去凉州,也是打下了自己的一番天地,去哪儿,你应该都能过得好……不像我,没用。” 冯竹晋干笑两声,看向徐圭言。 她仍旧不言。 徐圭言看得出他眼底的波动,就像江南梅雨中的水洼,泛着一点不甘与怨怼,但最终化作湿润的眼眶。 他终于低下头,声音发颤: “这些年,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你收到了吗?” 他停顿了一瞬,竟红了眼眶。 他努力想止住,低头去抹,却越擦越乱,像是多年隐忍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缝隙,倾泄而出。 “你从没给我回过一封……我恨过你。”他说得断断续续,“也怪过你……怪你为何连一封信都不回给我。” “后来想想,你没错,是我的错,我应该跟着你去岭南的,不该留在长安,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这么久了。” 他像是怕她看见自己的脆弱,侧过头去,却终究没忍住,在她面前落下泪来。 徐圭言仍旧一动不动。 她坐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厅中只剩茶杯中的热气与他压抑不住的抽泣。 她的眼神没有波动,像是看尽千山万水归来的淡漠,早已将悲喜搁在风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你恨也罢,怪也罢。”她终于开口,声音温缓却不带情绪,“那都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冯竹晋猛然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与隐隐的痛。 “我们分开这么多年,你年纪也不算小了,就没想着要几个孩子?”徐圭言平静地问,“你父亲不急吗?” 冯竹晋一愣,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消散了,“我只想和你有孩子。” “我不适合做一个母亲。” “没人是天生的母亲,”他顿了顿,认真地对徐圭言说,“如果我要孩子,我只想要你和我的孩子,你不想做母亲吗?” “不想。” 冯竹晋颇为震惊,哪 他伸出手,轻手,“没有天生的母亲,等我们有了孩子,你” 徐圭言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既然女子经历生育之痛才能明白如何做母亲,那你又怎么才能明白做父亲的要义?” 了汗,他轻握了一下徐圭言的手,又松开了,“你回来了,这次不会走吧?” ,他要回岭南,我自然也要回去。” “那我呢?” “你若想要个孩子,我们随时和离。” “不是孩子的事,”冯竹晋有些恼羞成怒,“我们成婚后,我什么时候逼你生孩子了?”他抿着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你是不是在岭南有其他男人了?” 徐圭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就这么喜欢岭南吗?你家不是长安的吗?” “我爸妈在岭南,”徐圭言打断他,“当初冯将军劝你与我和离,当时你就应该答应,现在我们之间不清不楚,这是笔糊涂账。” “我同你成婚本就是对不起你,你又落了难,我再同你和离,这种事我做不来,”冯竹晋说得坦荡。 徐圭言听着这话,不知道是他话里有话,暗指当年她和秦斯礼的事,还是真的表明心意,反正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端着凉了些的茶,喝了几口。 冯竹晋看着她疲惫的模样,便也没继续揪着她不放,“我让你备了水,你沐浴后就睡吧,还是那间房,”他顿了顿,“今晚我睡书房。” 徐圭言点点头,吊着眉梢将茶一饮而尽。 好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宫中近日一派繁忙。 为了庆祝泰王李起云、晋王李起年回长安,圣上李鸾徽有旨,筹备一场“迎春宴”,表面上是庆贺皇子们从各地归朝,实则是借此笼络朝臣,暗里更有一层微妙的用意——李起凡,那个在朝中沉寂数年、向来低调的大皇子,此番将以“周王”之名,于宴上正式现身,列席百官之前。 顺便看朝中要臣对李起凡的态度。 此事一出,满朝风向悄然变动。 作为李鸾徽最信任的人,长公主李慧瑾担起了筹备宴会的责任——暂住宫中亲自督办细节,理顺内侍、内膳、司仪、礼部、尚衣诸司。 宫女太监惴惴忙碌,丝竹器物、帷帐香料、玉席食器,层层传报,不得有一丝闪失。 而在含元殿的东偏厅,天光斜照入窗,紫檀木香炉正升起缕缕青烟。 秦斯礼执着手中折卷,正立于圣前。 他以中书侍郎兼知制诰,向圣上禀报此次岭南行的具体事件。 李鸾徽端坐御案之后,手中翻着一封刚从凉州送至的奏疏,神色淡淡:“朔方都护府奏报,新任刺史甫至便严控军粮,陇西那边却隐有反应,说这人是牛党旧属,你怎么看?” 秦斯礼面无波澜,答道:“陇西近年人心浮动,若从外镇撤换刺史,恐生变数。不如留之观察,待局势安稳再议更换。” 李鸾徽点了点头,将折子丢入一旁朱红木盘,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扭头问他,“朕记得,七年前,一位凉州的小官因为得罪了李御史,下令斩了后,凉州还乱了一阵子?” 秦斯礼细细一想,“您说的可是李林?凉州县丞,陆侍郎同他一起在凉州搭班子来着。” 李鸾徽点点头,对此人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当时他们暴乱是为何?是因为李林吗?” 这件事秦斯礼还记得,李林斩首后,过了一年半载这消息才传入凉州城内,城内的百姓听闻十分气愤,李林事他们的父母官,他协助徐圭言平定两洲,战功赫赫,去了长安就被斩首,他们为李林感到气愤。 这场暴乱持续了半年之久,还是秦斯礼去镇压的,说镇压也有些过分,但他作为曾经的凉州首富,如何应对当地百姓,轻而易举。 只不过,眼下他不能说此事,李鸾徽亲自下旨斩首,现如今说明真相,李鸾徽定是不认的,“是因为李林,但当时牛里两党之间矛盾不可调和,他是牺牲品,凉州百姓知晓李林的为人,着实是为他不平。” 牛和德早已尘埃落定,拿他背锅是最好的选择。 李鸾徽点头,往后一靠,“这件事,是周王告诉我的,他说当年良臣被诬陷,如今也该为他平反,你觉得这提议如何?” 秦斯礼鞠躬行礼,“周王英明,仁爱。” “这小子啊,和朕当年太像了,”他语气含着几分揶揄,却也有难掩的倚重。 秦斯礼微躬身:“虎父无犬子。” 李鸾徽低低叹了一口气,似乎倦意忽生,手指轻叩案面,缓缓道:“斯礼——” 他语气骤缓,仿佛在酝酿一桩难以启齿的大事。 “过一段时日,等这场宴会过了……朕想立周王为太子。” 殿中霎时静得出奇。 外头庭前正传来几声脆响,是太监在调度宴席之用的银樽与玉盘,远远地,却像撞破了这片寂静。 秦斯礼眉眼低敛,神情未动,只道:“圣心所向,臣自当遵从。” 李鸾徽看着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伸手将身前一卷黄绢缓缓卷紧,像是考校,又像是试探:“你无异议?” 秦斯礼神色不动:“陛下数月前封周王为宗室首爵,赐良田、开第于宣平坊,先于诸皇子。明眼人皆知圣上之意。” 况且,周王,这个名号还暗示得不够吗?明眼人都清楚,圣上李鸾徽喜欢李起凡的母亲,子凭母贵,李起凡顺理成章得到了最好的。 秦斯礼看着李鸾徽,顿了顿,他抬眸,眼底平静:“臣不过是识时势之人。” 李鸾徽低声一笑,却不带喜意:“你一向识时势。” 他语调忽而轻缓下来,又仿佛多了一分疲惫与真实:“朕的儿子们,一个个都不省心。六皇子狂妄,十皇子年纪小野心大……只有起凡,从不与人争。” “可太子之位,争也罢、不争也罢,终归要定下。” “他既无母族倚仗,也无宦官助力,偏又能在朝中稳得住脚,这几年你不也在暗中替他挡过几回?” 无母族倚仗?秦斯礼听到了想笑,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并不辩驳,只道:“臣所为,不过顾全朝局。” 李鸾徽垂眸,半响方道:“你若真心顾全,那就帮朕,再保他一步。” “朕不求他日后英名盖世,只求能护国护天下。”李鸾徽语气沉了几分,“哪怕将来不如你当年所想的那样聪慧有谋,只要他不坏……便足矣。” 殿中又沉默片刻。 秦斯礼终于躬身应道:“臣谨记圣命。” 这算是托孤,也算是给李起凡的东宫搭班子,组织未来扶持周王的左膀右臂。 李鸾徽一挥衣袖,起身缓步至殿中窗前,眼望宫外。 他背影微佝,发角鬓白清晰可见,竟不似传言中那般英毅无老。 他忽然笑了笑,低声自语般道:“瑾儿倒也稀奇,好些年不理宫中事了,这回却亲自留下来筹备宴席,说要给我‘惊喜’。” “朕倒真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回头看秦斯礼,“你们夫妻二人的关系,可好了一些了?” 秦斯礼没有接口,只微微拱手退至一旁。 窗外风动,珠帘微响,天色正转黄昏。 太子之位既已启口,朝局必将波动。 他心知李鸾徽口中那句“帮他一步”,实则不仅是对李起凡的托付,也是对他自身的最后考验。 天朗气清,宫中花木繁盛,玉兰落尽,芍药方开。天光斜照至长乐宫中,殿内烛火未燃,却自有香气浮动。 长公主李慧瑾站在寝殿西侧的案几前,手中拿着一封小小的密信。淡青色蜡封未刻家徽,只用一根最普通不过的麻绳系着,封口处却用细银钩轻勾出一个小小的字:“回”。 她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了。 眉目间并无惊讶,只有片刻静寂。 她缓缓拆开信,纸面上的字极少,只寥寥五六行,墨痕极轻,仿佛写信之人连笔力都克制到了极致。她看着那几行字良久,眼眸微垂,唇边却没有丝毫起伏。 风从雕花窗棂吹入,带动她鬓边的珠钗轻颤。 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合起信纸,起身走到铜制香炉前,将那封密信投入炉中。纸张卷曲、翻飞,霎时间烧得极快,一丝烟雾顺着铜炉升腾而起,消失在空气中。 她没有看那火光,也没有回头。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内侍悄声禀道:“长公主殿下,尚衣局来报,宴会所需衣衫饰品已备齐,内膳司今晨开始演练菜式,礼部那边……也照殿下吩咐,将诸位宗亲入座顺序重新排了一次。” 李慧瑾只道了一声:“好。” 语气淡淡,没有情绪,也没有赞许。 “再去告诉他们,明日午后要开始试灯。正殿、东序、西序,全都点一遍。” “是。” 内侍退下。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坐回雕漆玉椅上,指尖轻敲着扶手,眼神沉入琉璃窗外的晚霞之中。 此时,殿外又响起太监尖细的通禀声。 “周王殿下前来拜见长公主。” 她静了片刻,唇角几乎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道:“请。” 片刻后,一道身影踏入殿内。 周王李起凡身着深蓝色朝服,纹饰规制已然与亲王等列*。他姿态沉稳,步伐平缓,并无少年常有的张扬,整个人就像是积雪初融后的寒玉,温润之中藏着不可逼近的冷静。 “臣侄拜见姑母。” 他一揖到地,规矩周全,礼数极正。 李慧瑾看着他,目光中并无温情,反而像在打量一个棋局之中关键的棋子。 “无事不登三宝殿,周王来此是为何?”她淡淡开口。 李起凡起身,神色平稳:“姑母许久不来宫中,侄儿前来拜访,只是因为思念。”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但不偏不倚地打在某个隐蔽的节点上。李慧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轻轻一笑:“你母亲当年,最怕你太聪明。如今看来,她怕得对。” 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 “宴席将至,你父皇打算让你在百官前坐主位。”李慧瑾语气平平,“到时候说什么、怎么行礼、看谁点头、又避开谁的酒,你都心里有数了?” 李起凡点头:“知晓七八成。” 她又道:“那剩下的三成?” 李起凡垂眸:“看情势变。” 李慧瑾听完,忽然失笑,转身回到座上,语气松了几分:“看情势变……这几年监国,东西是没少学。” 她没有再试探,也没有再多问,只淡声道:“此番宴席,你父皇在等一锤定音。但不止他在等,朝中那几方势力,也都在看。” “你要明白——你走到现在,不是因为你聪明,是因为你足够谨慎。” 李起凡低声答:“谨记姑母教诲。” 她不再说话,手指无声地在椅扶上摩挲片刻。 然后轻描淡写地问:“你来,是专门拜见我,还是……有人让你来?” 这句话问得极轻,却仿佛穿透心底。 李起凡稍顿了片刻,才答:“臣侄自愿。” 李慧瑾看着他,忽然一笑:“好一个‘自愿’。” 她没有继续深问,只抬手道:“去吧,回去也歇着,明日再来殿前听礼仪官讲座次之法。” 李起凡行礼退下,背影未乱。 直到他走远,李慧瑾才转头望向窗外。天色更沉,晚霞已经快要熄灭。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一字一句极轻地呢喃着:“回来了……都回来了。” “接下来——该落子的,落子。” “该翻盘的,也翻盘了。” 这几日,长安的朝堂气氛悄然生变。 周王李起凡、泰王李起云、晋王李起年三位皇子接连数日随驾上朝,名为听政,实则借机参与朝务,试探各方态度。 三人立于丹墀之下,衣冠肃整,各自为营。李起凡神色沉稳,进退有度;李起云也不似从前的纨绔模样,总带着一分温和疏朗的笑意,轻声与几位尚书低语问策;李起年则显得最为沉默,只在军政话题中偶尔发声,言辞简练而冷峻。 圣上李鸾徽坐于龙座之上,虽未明言,却多次在朝议中点名让周王陈述看法。三省六部之中,有人附和,有人观望。几位年长重臣虽未表态,但私下里,已经有人开始提前更换奏章的落款与抬头。 风向正在变。 这一日朝会散得比往常稍晚,三位皇子各自离殿。李起年退下后没有回府,而是悄然往东市一座不显眼的小院而去。 小院幽静,门前种着几丛蔷薇,花开得极盛,微风一过,香气暗涌。 徐圭言正坐在檐下,翻阅案上的地契与文书。她一身素衣,鬓边别着一支竹钗,看起来毫不起眼,却自有一种清冷的安定感。 听得脚步声,她头也没抬,便淡淡道:“门没锁。” 李起年推门而入,环顾四下,坐到她对面,语气低低地开口:“我不来找你,你就不去找我,我们回到长安这么些日子了,你都不来看我一眼。” 徐圭言合上手中的册子,抬眸看他。 “圣上是铁了心要立周王为太子?”徐圭言突然发问。 李起年眼神一凝。 “这些天,凡是涉及藩镇、宗室、边防、税赋的问题,圣上都要问他。甚至连吏部选人都让他旁听了。今日议北方兵务,他不发一言,圣上也不怪,反而替他圆话,说‘年纪轻,还需历练’。” “所有人都在看。就差宣诏了。” 他声音落下,院中一阵寂静。 风吹过树梢,枝叶哗啦作响,却没有驱散空气中的沉重。 徐圭言没有立刻回答。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眉目冷静,像是在斟酌。 最终,她只说了一句:“你放心,没那么容易的。” 她语气很淡,没有惊讶,也没有担忧。 李起年皱眉:“你是觉得……圣上会变?” “不是。”徐圭言低声道,“是因为这件事,不是圣上一个人能定下的。” 她放下手中的文书,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立太子,是国本之争。朝中那么多年来立谁、废谁的教训,不是没有。如今朝局未定,朝臣旧派新派互掣,藩镇之乱未平,三省之间亦不全是一心。圣上若执意立他,确实有能力,但要付出什么,得罪多少人,你觉得他会轻易下这个诏令?” 李起年沉默。 徐圭言继续道:“况且,李起凡并不笨。他看得清楚,自己受宠,未必是一件好事。也许他自己,反倒比任何人都警惕。” 她停顿了片刻,又低声道:“真正的争斗还没开始。你不能急。” 李起年看着她,眼中有一瞬复杂的情绪划过。他知道,她不是安慰他。徐圭言说出的话,总是冷静、准确,从不虚言宽慰。 “你……是不是已经在布什么局了?”他试探着问。 徐圭言轻轻一笑,却没正面回应,只将手边的文书一页页理好,顺手放进书匣中。 “该做的,我自然在做。你呢,就扮演一个好弟弟,好儿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李起年握紧了手中的袖口。他是懂她的,从岭南到长安,从通天佛的偶遇到如今的同谋,她是他最坚实的依靠。 一时间,他心绪纷乱,既敬重她,也止不住生出几分惧意与执念。 两人之间的氛围突然变了。 她在这个时候,突然起身走进屋内,门帘在她身后微微晃动。 李起年坐在檐下,望着那门帘发愣良久。风从院中拂过,吹得蔷薇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肩上、发间。 李起年回到王府时,天色刚过未申,红霞未散,落日半隐在长安城西的屋脊之间,暖光透过府门雕格,映出他瘦削挺拔的身影。 府门口,沈溪龄早已等候。 她身穿一件烟青色襦裙,外罩一层轻纱,乌发绾成合欢髻,只簪一支白玉簪,整个人显得温柔娴静,却不失端庄。见他回来,她只是静静福了个身,轻声道:“回来啦。” 李起年点点头,走上前,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声音低低的,带着点疲惫后的松懈:“嗯。今日朝上议了许久,周王又进了一封密折。” 沈溪龄略一迟疑,没立刻问那封密折的内容,而是柔声道:“我让人煮了百合汤,放了些菊花,可以去火,你先去洗个澡,我让厨房热着,待会儿便端来。” 李起年笑了笑,眉目间的疲意略略消散,捏了捏她的手,道:“劳心费力了。” 沈溪龄抿唇一笑,轻轻将他送进内室后,转身吩咐丫鬟准备晚膳。她手中还拿着一卷贺礼清单,神色认真地一点一点确认着物品品类与份量。 不多时,李起年洗过,换了月白色的宽袍,步入偏厅,见她正坐在灯下,细细斟酌一封折子般的纸卷。他挑眉,走近了些,凑过去一看,不禁失笑:“这是什么?长安人什么都不缺,送他们这些有用吗?” 沈溪龄仰头看他,语气认真:“后日进宫赴宴,圣上与几位皇兄都会在,我总要准备些得体的礼物。你也不说一声,我只得自己查册子。” 李起年倒了杯茶喝,半坐在她身边的矮榻上,状似不解:“进自家宫门,见自家亲人,还要带贺礼?宫里到底是你还是我更熟啊?” 沈溪龄神色平静:“你是自家人,我不是。我进宫,是晋王妃,是朝臣子弟,是皇子之妻。礼不可废。” 她这句话说得太顺,太自然,仿佛背诵过许多次一般。李起年一愣,忽而觉得心口微涩。他望着沈溪龄,想起当年在岭南初见时,她不过是个眉眼淡然的官家女子,如今却已经如此懂得如何行走在这皇家礼数之间。 “……也是,”他低声道,“你嫁的是皇子,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姑娘那般任性了。” 沈溪龄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谨慎了?” 李起年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沉默地望着她。沈溪龄也没等他回答,笑了笑,将那卷清单推过去:“我选了几样,玳瑁花钗、百宝嵌小屏风、越州新制的云锦,还有一件嵌珠的软甲,是打算献给圣上的。你帮我看看合不合适。” 李起年接过看了看,点头道:“都不错。”他顿了顿,随口补充道:“不过圣上不爱重色的花饰,平日里偏好沉稳些的器物。姑姑——也就是长公主,爱金线描边的香囊。还有,周王兄喜欢古琴,你若要送,也别送太贵重的,显得刻意。” 沈溪龄边听边点头,目光沉稳,眼神中透出一种妥帖而聪慧的光。 李起年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有些无奈地笑了:“你记得这么清楚,倒像是要进宫谋事的。” 沈溪龄没说话,只是轻轻合上清单,手指在案几边缘描了一圈,柔声道: “我记得这些,是因为你是他们的亲人。” 李起年怔住了。 她没看他,只继续道:“我既嫁给你,自然要知道你身边的人,记得他们的喜好,不为别的,只因为……我不想在他们面前,让你难堪。” 他说不出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屋中沉静了下来,只余下烛火微微跳动的声音。 李起年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轻轻替她披上落下的披帛,低声说:“以后不必事事都顾着别人的脸色,有我在,旁人欺你不得。” 沈溪龄听着,嘴角缓缓扬起一丝笑。 她没有回头,只道:“我信你。” 接风宴设在御花园西南的清和殿,殿前碧瓦飞檐,红柱画栋,四周是新栽的槐树与梧桐,六月尚未盛暑,微风拂过,槐香浮动,遮住了些许官场气息中的肃冷与算计。 宴未开,客未满,宫人尚在殿外来回穿梭,将新酿的梨花白小心摆入玉瓷杯盏,或是调试角乐坐席,低声交谈不敢喧哗。 李文韬却已到了。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外披紫边圆领袍,腰间未挂佩刀,只系一枚银制笏玉,显出几分克制的稳重。他站在殿侧临窗处,似乎在欣赏御花园中正在修剪的桂枝,但眼角的余光,分明落在那尚未就座的主位上。 今日是替皇子接风设宴,宴请的是三位皇子李起凡、李起云和李起年。 李起年在岭南蛰伏多年、名声寂寂的皇子,近日却因“营救渔民案”骤然声名鹊起,又在朝中连日听政,引起诸多大臣关注。 李文韬自然明白这背后的意味。 他端着茶盏缓缓饮了一口,眸色幽深。 一名小太监前来通报:“李大人,请移步正席稍待,其他王爷与朝臣很快便到。” 李文韬颔首,步入殿中。他没有坐在最靠近主位的几案,而是挑了偏左第二席的位置,既不抢风头,又不显怯场。 随后陆续有人抵达。 吏部尚书、工部侍郎、长公主的旧属李承义、几位三省的中书舍人……一张张熟面孔,有些点头寒暄,有些只远远一礼,各怀心思。 不多时,周王李起凡到了,身穿明黄底绣金龙蟒服,由两名小太监引着缓步入席。他并不多言,只是与众人一一行礼致意,落座后,身边跟着的心腹早已替他斟满酒。 接着是泰王李起云,他衣冠不如周王那般华贵,却神情从容,步态轻缓,隐隐有几分莱州来的孤傲风骨。 他见到李文韬,略略颔首,李文韬便起身回礼,二人相视一眼,皆不多言。 此时殿中已坐满大半,宫乐将启,太监正准备通禀迎主宾入席。 李文韬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席间,目光在长公主空着的位子停了片刻,又掠过秦斯礼那尚未现身的位置。 片刻之后,外殿传来一道高喊—— “晋王驾到——” 人群微动,几位尚未坐稳的朝臣起身回礼。李文韬也随之起身,神色如常,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殿门。 李起年入殿。 他换去了岭南时惯穿的浅衣,今日穿一袭墨蓝边缀金纹的王服,神情平静,眉目中多了几分沉稳与安静。他身后不见随从,旁边跟着的是晋王妃,他们仅带着一名贴身内侍,显得冷淡孤独,与殿中热闹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可越是如此,那股清寒锋利的气质,便越发令人无法忽视。 他扫了一眼殿中,视线在李文韬、李起凡、李起云几人身上各停了片刻,最后看向正中空着的主位—— 那是圣上的位置。 他未发一言,只轻轻拱手,淡淡道:“让诸位久等了。” 李文韬眸光动了动。 第135章 将军百战身名裂【VIP】 宫门高启,鼓乐缓奏,夜色将浓,天边还残存着最后一抹胭脂云。昭阳苑西南清和殿灯火初燃,檐下垂灯如流萤点点。 昭阳苑中花木繁盛,自春至秋不断,桃李夹岸,修竹成林,繁花似锦。水榭连云,九曲回廊盘绕于池水之上,殿阁以琉璃瓦覆顶,檐角高翘,如展翼之飞凤。 池心设彩凤台,雕栏玉砌,金铃随风作响。池水清澈见底,养有紫鳞锦鲤,金莲浮叶。池畔设香案,焚以龙涎沉水之香,风过时,香气氤氲,令人如入仙境。 夜宴时,万盏琉璃灯沿回廊高悬,水面浮灯随波荡漾,仿若星河倾泻。 月色透过雕窗洒下银辉,照见玉盘中珍馐琳琅,宫人执羽扇而侍,内侍持玉爵而奉酒,歌舞不断,香烟缭绕,宛若瑶池。 徐圭言与冯竹晋一同而来,冯竹晋今日换了身素黑织金长袍,低调却不失贵气,衬得一旁徐圭言更是明艳出众。 她穿一身暗红云纹披风,内衬鸦青褙子,腰间束着软金丝绦,气度端凝,沉静中自有锋芒。 徐圭言许久没有在宫廷众臣面前如此公开出现过了,从前她是涉太子谋反一案的罪臣,今日她是晋王身边最信任的人,也是众目睽睽之下“护驾有功”的恩典之臣。 她在一众太监引领下,稳步入席。 徐圭言坐到了晋王李起年身侧的位置,冯竹晋随她之后,在她左手方低位就坐,神情克制。 席间一时寂静,有人眼神浮动,也有人悄悄交头低语,但因圣上尚未登席,无人敢造次。 徐圭言一落座,就感受到一道视线。 她抬眸,对上了那道看似闲闲的目光。 对面,是泰王李起云。 那人就算是坐下来,也看得出身形修长,穿一身银灰缎袍,肩垂貂裘,姿态慵懒,手中正执一盏酒,未饮,只是悠悠转着,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 他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兴味,也带着几分旁观与审视,多年未见,却一眼就识得她此刻所有心思。 徐圭言微微一滞,却未回避。 他们许久未曾正面相对了。 自她离开长安、避入岭南、又卷入通天佛那场贪腐之争起,李起云一直未出声,未露面,甚至连只言片语的私下传话都没有。 更别提出事前他已动身去了蕃地。 来宴会前,徐圭言就琢磨过,现在李起云对她是什么态度——无关乎男女主之情,他们现在是敌人,就算李起云对皇位不感兴趣,他被强行推到候选人的位置,被迫参加竞争,那他也是敌人。 更何况他本就对皇位十分感兴趣—— 是旧日旧怨作罢?还是潜藏的敌意未息?亦或,他只是冷眼旁观,等她步入深渊,看她与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再从中渔利? 她不确定。 但李起云的笑意,却像一根细针,无声地扎入她心中,权力面前,无朋友无亲人,更无情人。 她微微偏头,不再与他对视,抬手端起案前的清茶,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她不屑先输。 再远一些的席位上,她忽然瞥见了陆明川。 他正与右相家的嫡子低声交谈,眼中有些疲色,显然是连日议政所致。但他的座位旁,并不是那个惯常跟随左右的女子——宋十二,他的正妻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穿素衣的温婉女子,坐姿拘谨,神情带着淡淡笑意,却始终与陆明川保持着微妙距离。 徐圭言心头轻轻一动,眼神微沉。 她未曾与宋十二有太多深交,却清楚那姑娘对陆明川情意深重,如今人影全无——要么是被遣回凉州,要么……更不堪的结局。 她轻轻叹息。 这一口叹息刚起,李起年便偏过头来看她。他今日换了深青窄袖朝服,领边绣着凌云纹,整个人显得比往常更沉稳。 他并不出声,只是将手中盏盏替她斟满,又将她方才未尝的汤羹轻轻推近。 冯竹晋在旁看着,神色依旧克制,却有一瞬微不可查的颤动。 秦斯礼尚未来。 徐圭言知道他今日会来,也等着他给自己准备一番好戏看。 岭南的时候,他同长公主的婚事一字不提,和自己假装深情,不就是为了今日当众刺伤她? 徐圭言喝了口茶,又叹了口气。 对面,李起云忽然笑出声来,酒盏轻轻放下,,咱们许久未见,您风采依旧呐。” 话中带笑,语气轻佻,但眼底却无一丝温度。 宴席众人纷纷侧目。 徐圭言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声音不高,却清晰:“泰王殿下也是。” 一句话,礼数不失,锋芒不露, 李起云没有生气,只一眼。 ,局面未开,心照不宣。 正殿中落座已渐齐整,御案前菜色丰盛,珍馐罗列,乐伎奏起缓慢的丝竹之音,席间笑语渐起。宫人端着金盏琉璃杯往各位王公大臣前斟酒布菜,殿中气氛一时热闹。 忽有内监高声唱报: “长公主殿下到——” 众人侧目之时,一行人自东侧仪门缓缓而入。 当先的是长公主李慧瑾,今日穿一身金白色云锦凤袍,雍容大方,步态稳重。她眉目间含着笑意,却并不热络,目光一扫席中,淡淡点头,威仪自成。 她身后紧随秦斯礼,一身墨青朝服,神情淡漠。他眼角微垂,似未将目光落在任何人身上,步伐沉稳地随她入座。 更后方,一个约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快步跟着,一双眼睛乌黑清澈,眉峰俊朗,穿着一袭剪裁得体的藏蓝色团花锦袍,嘴角噙着童稚的笑意,眉眼灵动。他蹦蹦跳跳地绕过几位宫人,一下子扑到秦斯礼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悄声说:“爹爹,这么多人啊。” 徐圭言握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她看了很久。 这张稚嫩的脸,怎么看,也对不上秦斯礼小时候的模样。 就在众人言笑间,乐声忽地一顿,紧接着,一声内侍高唱响起: “圣——上——驾——到——!” 顷刻之间,原本热闹的殿中顿时肃静,众人纷纷起身,整衣正襟,齐齐躬身:“恭迎圣上——” 只见御道之上,一身暗金龙纹冕服的圣上李鸾徽缓步而来。他面容温和,步伐不急不缓,身后并无侍从随行,仅一位近身太监悄然跟随,倒显得更加气定神闲。 李鸾徽年逾中年,眉眼虽已有些疲色,然气度仍存,一双眼眸深藏不露,走入殿中,望着堂上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眼底似含笑意,又似透着一丝疲惫的沉默。 他径直走向正座,落座后,殿内鸦雀无声,连几位年幼的皇子也乖觉地停了玩闹。 片刻后,圣上端起面前的玉盏,缓缓起身。 百官再度躬身,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鸾徽目光自上首缓缓掠过各方座席,最终停在下方三位皇子身上:周王李起凡、泰王李起云、晋王李起年。 “诸位爱卿平身吧。”他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朗。 “谢圣上。”众人齐声回礼,纷纷落座。 圣上登“听香台”而坐,贵人们环列于莲池周畔,丝竹声起,舞姬徐来,裙裾如烟,步履如燕。 李慧瑾走到主宾席前,与李鸾徽略略交谈后,在李鸾徽右侧就坐。她微微偏头,看见了徐圭言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孩子,不禁挑眉一笑:“徐长史怎么看呆了?” 徐圭言如梦初醒,垂眸掩去目光中的思绪,轻轻摇头:“臣只是觉得,这孩子,面相特别好。” 李慧瑾闻言轻轻一怔,旋即一笑,眼波如水,却也犀利:“你这眼力,倒是厉害得很。”她笑意不减,拉过那孩子让他坐到自己身侧,伸手抚着孩子的头顶发旋,“他叫李承砚,是我给他取的名。” “好名字。”徐圭言点头,嘴角淡淡一勾,后半句随酒下了肚:只是不太像秦斯礼。 李慧瑾听到后,礼貌一笑,瞥到了徐圭言身侧的冯竹晋,眼中透出几分试探之意,她抬手招呼宫人添茶,然后不动声色地看向徐圭言,“你喜欢孩子吗?” 徐圭言微怔,片刻后道:“小时候家中清冷,没怎么带过孩子,不是很会相处,也没什么特别的母爱。小孩子吵吵闹闹的,我总觉得有些烦。” 冯竹晋在旁动了一下,欲言又止,终究未插话。 李慧瑾将那李承砚搂进怀里,小孩乖巧地靠着她,低声说了句“母亲,我还想喝那种带桂花味的汤”,李慧瑾笑着吩咐下去,然后才轻声慢语道:“当年你和晋王一同离开长安,他那时也还是个孩子。” 徐圭言轻轻一笑,道:“那时候他十岁了,虽不太懂人情世故,但已经知道要识时务、要藏锋守心,不难相处。” “你倒记得清楚。”李慧瑾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冯竹晋,目光意味不明。 李起年这时轻咳一声,将沈溪龄碗中空了的银耳汤换掉,又殷勤地夹了一筷子醋腌藕片给她。 “你喜欢这个,试试这里的做法,没那么甜。” 沈溪龄微微红了脸,小声“谢殿下”,眼中有些羞意,也有些欢喜。 李起年侧头望了一眼李慧瑾那边,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但仍含笑饮了一盏酒。 宴席气氛愈发复杂。文臣武将间的寒暄中隐含试探,皇子公主间的举止中暗藏锋利。 只有孩子最天真。 李承砚端着碗汤,晃了晃,对徐圭言咧嘴笑:“姐姐你要不要喝这个?很好喝的,我刚才喝了两碗。” 他嘴角沾了一点汤汁,声音奶声奶气,天真无邪。 徐圭言盯着那张笑脸,眼睫微垂,许久才低声说:“好。” 她伸手接过孩子递来的汤盏,手心轻轻碰到那小孩儿细嫩的指背时,心中一动——不知是冷,还是暖。 她低头喝了一口,眼底一片沉静,心却不知为何,忽地泛起一丝轻微的酸涩。 她将那盏汤慢慢饮尽,抬头时,看见秦斯礼正隔着席间人影望她。 他的眼神没有情绪,只有淡淡的注视。 徐圭言抬手,擦了擦嘴角。 李鸾徽落座没多久后,侍从们陆续地菜上好,他这才举着酒盏站在席间,文武百官看到李鸾徽起身,一时无人敢动,只听他笑了笑,缓声说道:“今日之宴,实乃朕心中大喜。多年未见皇宫如此热闹,能于此中堂再聚满席诸卿,实属难得。更有几位皇子远行归来,入朝听政,朝堂有继,人心可慰,朕……欣慰得很。” 他话音一顿,目光停在李起凡身上,旋即又扫过李起云与李起年,眼神既温和又深邃。 “朕常思,祖宗打下这天下不易,而我后唐能否长治久安,靠的不是一人,而是有人继志承志,有人能担社稷之重。今日见尔等并肩列坐,不论亲疏,不论远近,朕心甚安。” 殿内静听,没有人出声。 “今朝宫宴,普天同庆。愿我后唐百年基业,山河永固,天下太平!” 说罢,李鸾徽高举酒盏,面带笑意。 下方百官不敢怠慢,纷纷起身,举盏高声应和:“愿我大唐,山河永固,天下太平!” “愿圣上龙体安康,千秋万岁——” “愿皇嗣归朝,江山有继——” “愿风调雨顺,万民安乐——” 诸声叠起,满殿回响。酒香四溢,帷幔轻摇,一时间红烛摇曳,光辉映得金瓦辉煌、朱栏生辉。 李鸾徽仰头轻饮,将盏中酒饮尽,随即朗声道:“诸位爱卿,今日无须拘谨,且开怀痛饮!” 众人这才落座,乐伎重新奏起欢快的曲调,席间宫人举案斟酒,重新恢复了喧闹的节奏。 秦斯礼在席间微微垂目,面上无波,却在圣上那几句“继志承志”“江山有继”之语中品出了几分意有所指。他抬眼扫过李起凡,见他神色如常,眉宇间仍有从容之色,不卑不亢地向圣上敬酒,语调得体温润。 徐圭言坐在晋王李起年身侧,亦听得那番话入耳,轻轻垂眸。她察觉到李起年指尖稍稍收紧,却很快恢复从容,转头与沈溪龄交谈几句,掩住情绪波动。 而李慧瑾坐在高位,一边哄着李承砚小声说“圣上在讲话,莫吵闹”,一边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下首的几位王爷。 她端起酒杯,对着李鸾徽的方向,浅浅饮了一口。 冯竹晋亦坐在轮椅上,身残志坚,向圣上遥遥敬酒,却刻意避开与秦斯礼的目光接触。 酒过三巡,席间的氛围正热闹起来。金盏玉觞,丝竹绕梁,帷幕低垂的宫殿里香气缭绕,宫人来往穿梭,盈盈端菜倒酒。 徐圭言执着杯盏,一口口细细地抿着,唇畔始终漾着温和的笑意。 她不动声色地扫过殿中宾客,只在某一刻,目光悄然落在上首李起凡的方向。 周王李起凡端坐其位,神色一如既往的端正内敛。他身侧的周王妃仪态娴静,穿着并不张扬,却极见分寸,面容温柔,看着自家孩子在圣上身前玩闹,唇角含笑。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穿着明黄织金小袍子,头上束着细金簪环,模样白白净净,笑声清脆。小小的身影在御席前穿来穿去,竟未惹圣上不快。李鸾徽甚至弯腰亲自将他抱起,轻声问他吃了些什么,语气中透出几分难得的慈爱与柔和。 徐圭言拿着酒杯的手动了动。 忽然间,她又将目光移向侧殿一角,那里李文韬正举筷慢慢吃着一道桂花酒酿糯米藕。他吃得很认真,像是完全不关心席间的任何人,嘴角沾了点酒汁,也不擦拭,只低头继续咀嚼,仿佛这满殿荣华和他都无关。 徐圭言看着他。 一切看起来都安宁,温和得近乎虚假。 忽然,身前乐声微顿,似乎调子出了半分错,旋即又被掩了过去。但下一瞬间,小孩子的笑闹声却打破了这层安静。 “这个是什么呀?”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正是周王李起凡的长子李宥,他站在圣上的案前,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玩意儿。 众人原本只道他拿了个玩具,没甚在意,直至一旁的李慧瑾之子——李承砚也跟着凑上去,用手指着那物件说:“是我们刚才在周王座位那边的匣子里看到的,我觉得它会动呢!” 话音落地,数道目光同时看了过去。 那“玩具”被孩子举在手中,是个小小的泥偶,形制奇特。通体用黑泥塑成,五官极简,双目外凸,双手抱膝盘坐,下方嵌着几根细针,正扎在泥偶背后。其腹部一圈圈绳结交缠,宛如某种仪式残物。 有些年长的朝臣已低声惊呼,识得那模样者,脸色一变——那不是寻常玩具,而像是民间所禁的“厌胜术”偶物! 顷刻之间,席间如覆薄冰,热闹声戛然而止。 李宥不明所以,仍举着那泥偶向母亲展示,“娘亲,你看这个是不是会说话?我一碰它,它就响了一下!” 周王妃的脸色也变了,瞬间起身,低声斥道:“别胡闹,把那东西放下!” 李宥吓了一跳,却仍恋恋不舍地看着那玩偶,小小的孩子哪里知这中间的厉害?那泥偶落在案前,滚了两下,咕噜地停在圣上的脚边。 宫人欲上前拾起,却迟疑不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那些原本喝醉的官员也强撑着坐直了身体。 圣上李鸾徽缓缓低头,目光落在那泥偶之上。他并未弯腰捡起,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神情从初见时的怔愣,转为深不可测的冷凝。 秦斯礼也一惊,起身站在一旁,已悄悄向殿外一名内侍使了个眼色,那人迅速退去。 徐圭言眼神也凝固了,她认得那种造型,那是岭南少数部族用于诅咒敌人的术具,只在极南之地流传,寻常百姓避之不及。 她眸光转向对面的李起凡,后者眉心紧锁,显然也看出了异样,但并未多言,眼神却向着周王妃一闪而过。 李慧瑾却是第一个笑出声的,她看似毫无芥蒂,温声道:“不过是小孩子胡闹,圣上不必动怒。或许是哪位宫人收拾不慎,被他们从什么旧匣里翻了出来。” 她话说得轻巧,可席中众人哪里敢附和? 这个时候,秦斯礼走到了圣上身边,看清了那玩偶上的字,那一瞬,他几乎是以军中制敌的速度上前,猛地捡起那玩偶,毫不犹豫地朝地上重重一摔! “啪”的一声,泥偶应声而碎,泥尘飞溅中,那偶像被扎入的数根铜针迸飞开来,直直地扎入锦垫之上,仍带着一种诡异的仪式感。 李承砚当场被吓哭了,退后一步跌坐在地,放声大哭。 殿中哗然未起,一股比惊雷更沉的压抑自众人心头滑过。 所有人的目光,已经集中到那碎裂泥偶残骸上。 符*纸被从娃娃腹中滚落出时,殿内一片死寂。 泥偶断裂处赫然露出中空的纸卷,那是一张墨迹尚新、纸张泛黄却干燥的细符,尺寸不过巴掌大小,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诡异的篆文。 这时,几位太医和内侍走过来,内侍用银夹夹起,递给老太监,轻轻展开后,众人呼吸都为之一滞。 正中一道朱红笔迹,赫然写着: “骨腐血溃,魂断天阙。岁岁无君,年年旧主死。” 这是诅咒。 纸符用的是宫中常用的贡纸,朱墨皆是官用墨水,下笔之人字迹稳重老练,像是常年在案牍上书写的文官手笔。纸张四角用极淡的笔锋,写着小字: “壬午之岁,阴月厌胜,祈天夺命,换主夺位。” 这些文字既非巫言,也非乡野咒法,而是有章法、有逻辑的宫廷秘咒。最让人惊骇的是,符尾处赫然写了一串名字:“李鸾徽,李慧瑾,李氏全族。” 旁边服侍的老太监手指颤抖,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缓缓转身,看向李鸾徽。 此刻,所有在场的人都不敢出声。空气凝滞,窗外金殿檐下的风铃也不再响。 圣上李鸾徽坐在高位,拢着袍袖,指节微微发白。他慢慢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写了什么?拿过来给朕。” 无人应声,老太监吓得跪在地上。 李鸾徽站在上座,见此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不急不怒,走下御阶,亲手从老太监手中拿出那一截已被污泥沾染的符纸,拂去尘土。 符纸上的朱红诅咒字迹,在灯下如血,字字杀意森然。 那字迹虽晦暗,但他依旧一眼看得分明。 他看着它,沉默了许久,随后冷冷一哂,将那东西往一旁的铜炉中一扔。 “烧了。”他说。 铜炉中香烟袅袅,火舌吞卷着纸卷,发出“啪”的轻响,那些字,瞬间在火中消失无踪。 但此刻的殿中已无人敢动,连呼吸都像被冻结。 两个孩子站在一旁,完全吓傻了,眼眶通红,不知所措。 李鸾徽目光一转,看向他们,语调如冰霜落地:“这东西……你们从哪儿得来的?” 李宥怯怯地说:“从台子下面,刚刚爬进去的时候看到的。”手指着周王李起凡的位置,“从那个台子下面……” 李承砚也低着头,一边抽泣一边说:“我在帘子后面玩……它自己滚出来的……” 他边哭边扑到秦斯礼怀里,小手死死攥住秦斯礼的衣襟。 一时间,场中谁也不敢说话。 这不是寻常之物,而是巫蛊厌胜,本就是宫廷大忌,牵涉皇嗣、东宫、帝位。随便一人涉入,都是灭顶之灾。更何况,那符纸上写得明明白白——“换主夺位”。 李鸾徽脸色彻底变了。他缓缓转头,看向周王李起凡。 李起凡面如白纸,额角冷汗滴落,身子一僵,旋即猛然跪倒于地,连连磕头,语声带颤: “父皇,儿臣不知此事!儿臣……儿臣从未行过巫蛊邪术,绝无此意!” 他话音未落,周王妃也已扑跪在旁,神色惊惶,带着哭腔求道:“圣上明察!我们从未——我们从未行此歹事!一定是……一定是有人陷害,求圣上明断!” 两人跪地不停,身后内侍早已垂首而立,一字不动。 殿中众臣也无一人站着,纷纷俯身跪地,低头称“惶恐”,也不敢抬头观望。 这是皇室家事,却不只是家事。此事一旦查出端倪,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觥筹交错,明日便可满门抄斩。 徐圭言站在席旁,手指微曲,眸光一寸寸移到圣上的脸上。 紧接着,她也默默地跪下了,裙裾在地面铺开,她并不看任何人,只是垂着眸子,神色沉静如水。地砖冰凉,膝盖一触即凉,但她并不在意。 李鸾徽走回到皇位,坐在上首,脸色泛青,右手紧握椅扶,仿佛要将那玉木雕花碾碎。他瞪着殿下那堆碎裂的泥偶,呼吸越来越重,终究没能忍住,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太监慌忙上前扶着,李鸾徽抬手一推,怒气未消,眼中满是火光与郁结。 殿中众人噤若寒蝉,秦斯礼微微蹙眉,跪在地上。他的袖中仍藏着那孩子哭泣时紧紧攥住的一缕衣角,被攥出了一道折痕。 沉寂片刻后,李鸾徽又站了起来。 他不再多言,只冷冷扫视四方,语气冰冷压迫、杀机毕现:“朕不是傻子。孩子之间怎会随手捡出厌胜泥偶?” 他顿了一顿,目光落在周王李起凡身上,又看向那铜炉中仍在燃烧的灰烬。 “这不是孩童之戏,是有心人藏针于筵席,挑衅朕的皇位!” 他话音一转,抬手重重一挥:“给朕听好了——此事朕要查,好好查!查出来的人,定是死罪!” “传令下去,宫门封闭,禁军入驻,不得放走任何人——” 话音未落,早有内侍奔走下殿,去传旨关闭宫城各门。 而圣上又命随侍太监召来内廷司、东缉事、尚食局、司仪、舞姬、杂役,一一审问,列清名册,逐人调查。 “查台前台后、查昨夜至今,凡有入宫之人,一个都不能漏。”李鸾徽冷声。 殿外骤然响起金锣三声,宣告宫门已闭,禁军入驻。 内侍奔走如织,禁军领命而动。 整个皇宫由热闹骤转为死寂,金砖玉瓦之下,像是有一张巨网悄然张开,罩住了满殿的呼吸。 宫外百姓不明所以,只知忽有禁军加封御道、宫门紧闭,街市商贩议论纷纷,却无人知宫内实情。 而殿中,众臣百官依旧跪伏,不敢动弹。 那碎裂泥偶仿佛仍残留在每个人视野中,无法抹去。 待到圣上退席,传旨太监领人至后殿逐一问话之时,殿中众人被依次引入丹陛之外,静候传唤。 朱门紧闭,宫灯沉沉,排成一列的人群无声。 徐圭言站在一处丹墀前,神色平静如水。 李起年不远处,背手站着。沈溪龄立在他身侧,脸色不太好,却依旧撑住了仪态,左手却悄悄伸出,握住了他的指尖。 指尖一触,李起年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轻轻回握了片刻。 再往前,是李宥——也就是周王李起凡之子,正低头倚在母亲怀中哭,身躯颤抖,显然被刚才那一幕吓破了胆。 一旁的李慧瑾抱着儿子,抱得极紧,低声安慰着。她的神色平静如常,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人都更为锐利。她眸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徐圭言身上,似乎在判断什么。 就在这时,徐圭言微微侧身,与李起年交换了一个眼神。 目光如风过水,无声无语,却彼此明了。 徐圭言移开视线,缓缓呼了口气。 风起于青萍之末。 含元殿偏厅,夜色浓重,宫灯一盏盏亮起,映出厅中威严森然的檀木横梁与朱漆金饰。 李起年、李起凡、李起云三人跪在殿中,面朝高座之上,圣上李鸾徽独自坐在首位,身后只一位内侍持扇伺立,气氛冷得如霜雪压顶。 空气里仿佛没有一丝流动,三人不敢抬头,唯余烛火在静静跳动。 李鸾徽缓缓开口,声音低哑却如石落深潭,重重砸在三人心头: “你们都知道——” 他的视线依次扫过三位皇子,目光沉冷而锐利,像在剖人骨髓。 “——朕终究,会在你们三人中,选一个人来继承这天下。” 他停顿了一瞬,忽而冷笑一声: “但若是靠着这种旁门左道、阴谋诡计,妄图在朕眼前蒙混过关的人……哼——” 他一掌拍在扶手上,发出重重的“咚”声。 “这种把戏,是入不了朕的眼的!” 李鸾徽的声音骤然拔高,回荡在偏厅高挑的殿顶,冷得令人心头发颤。 三人皆不敢开口。 良久,是李起年先开口。他抬头,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 “父皇,儿臣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也不求承继大统。” 他说得平静,目光坚定,“儿臣只愿守好岭南,治理地方,守好国边,也做一个忠诚孝顺的儿子,辅佐好兄长,将天下之事交于最适合的人。” 话说至此,殿内沉默了一瞬。 李鸾徽眉头微松,眼神略缓,似是对这番表态有所感动。 而李起年察觉这微妙变化,便顺势又往前叩首半步: “父皇,眼下朝中党派纷争未平,风声鹤唳,正是有人想借厌胜术之事挑拨您和我们三兄弟之间的感情,让皇上分心,使国事停滞。” “儿臣恳请父皇明察,我们三人之中,定无施用厌胜邪术之人。” 他语调铿锵,却不带攻击或怀疑,只将锋芒对向“外部之敌”。 这话一落,偏厅里顿时安静了片刻。 李起凡低着头,手指紧扣衣角,袖中已被冷汗浸湿。他听着李起年如此说,心中五味杂陈。 李起年为自己开脱,他着实应该感谢。可是,他一开口,倒更像是把握时局、擅谋避祸之人。他嘴上虽说“无意储君之位”,可这番话却把自己立在了忠臣的高度,还顺手把矛头从兄弟之间引向朝堂暗流,可谓攻守兼备。 他咬了咬牙,暗自稳住呼吸,没有说话。 片刻后,李起云也开口了。他一向嬉笑散漫,此刻语气仍带三分轻松:“父皇,儿臣自小在宗学时便最怕坐堂听讲,早就被先生罚惯了,哪里敢管国理政呢?” 他笑了笑,补了一句:“这些年,父皇您让大哥监国,我也看在眼里。他劳心劳力,确实做得很好,若将来选他,我和起年定然辅佐尽职,绝无二话。”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 表面嬉笑,其实字字认兄,隐隐将太子之位主动归于李起凡,还顺带表了忠。 李起凡一听,只觉如芒在背。 他额角的汗已经渗进发丝,而手指却始终扣在地砖上,几乎要把那青砖刻出印痕。 他咬牙开口:“父皇,我们三个兄弟,一向亲近,不论将来谁在上,谁在下,我们……我们都是做臣子的心,绝无二意……现在,后唐唯有您是天下之主…” 话还没说完,李鸾徽骤然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 “住口!” 他腾地站起身来,衣袖一甩,眸中带怒:“好一个‘做臣子的心’!” 他一步步下阶,目光直逼李起凡:“你可知朕最厌的,便是这等口是心非之人!” “朕还未决定将位传于谁,你便开始口口声声‘做臣子’,是想立功?还在兄弟面前摆谱,还没得到太子之位,就想到了辅佐你的臣子!?” 他话音一顿,忽而沉声:“还是,你心中已知皇位是你的,你便嚣张跋扈,不将朕放在眼中了!?” 李起凡猛地抬头,瞳孔微震。 “不、不敢!儿臣绝无此意!” 他跪爬两步,额头触地:“儿臣、儿臣愿为父皇分忧,绝无谋位之心,更未曾施用厌胜术害人,求父皇明察——” 李鸾徽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们,血缘是什么,是羁绊更是阻碍,他是病了,是老了,可他还是皇帝啊,他可是这天下的主人,是真龙天子! 李鸾徽胸口不断起伏,不再犹豫,转头喝令太监:“传朕口谕——将周王、泰王、晋王留宫,不得出内苑,等候调查!” 太监应声:“遵旨!” 李起凡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雷击中,脸上血色褪尽。 “父皇!——”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转头去看李起年,又去看李起云,但两人皆未开口。 他再看向李鸾徽,见他冷面转身,只觉一切皆已定局。 李起凡的妻子在外厅闻讯赶来,隔着帘子要冲进来,却被太监挡住。她跪在门外哭求:“圣上,周王冤枉啊!请您再查查,再查查啊!” 李鸾徽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带下去。” 夜色更深。 含元殿外,禁军来去,马蹄杂乱,火把高燃。整座皇城依旧封闭,风声不闻,百姓也不敢多言。 李起年与李起云一同走出偏厅。 两人并肩走了十余步,无言。 直至转过回廊,李起云才慢吞吞地道:“你今日倒是说得漂亮。” 李起年看他一眼,只回:“你也是。” 两人对视片刻,不再多言,走入各自的沉默里。 王不见王,今日交锋,深不可测。 他们都知道——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第136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VIP】 李起凡被关进南苑偏殿时,天色已黑透。夜风刮过窗棂,吹动门帘轻响,殿中没有烛火,只有一盏昏黄的宫灯摇曳,映得他脸色灰白。 他坐在檀木矮榻上,额角仍有冷汗未干。 手掌紧握又松开,松开又紧握。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关进来。 不是因为那只厌胜术的玩偶,不是因为那两个孩子的玩闹,也不是因为他们失言说了“我们做臣子”——而是因为圣上。 是父皇李鸾徽。 在在位二十载、驭下极深的皇帝面前,极力拥护自己的兄弟,不将眼前的圣上看作权力的中心,这便是告诉李鸾徽,他就算不是太子也已经有了极其庞大的势力。 李起凡越想,便越清楚,他们两个人当然不是“单纯”,“无意”这么说的,他们知道这么说完后李鸾徽的心中所想,这不是一次单纯的宫宴事故,而是李鸾徽对“权力即将旁落”的本能反应。 他们三人一直都明白,李鸾徽会在他们三人之间选一人作为太子。 朝堂动荡,边疆不稳,他也老了,需要确立储君来安天下。但李鸾徽心中又偏执又多疑,不容任何人触碰他尚未松开的权柄——哪怕是他自己钦点的三位皇子。 后唐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李鸾徽害怕“太子之势”成于未立,他害怕皇权未交,众臣已趋;他更加害怕,有人要借着“未来”的名头,提前建构一个他无法控制的政治中心,将他完全架空。 李起凡心如刀割。他知道,在许多人眼里,他就是那个“未来的太子”。 他监国多年,稳重持礼,皇帝一直将政务慢慢交给他处理。文官依附他,边臣尊敬他,甚至太医院的大夫都开始将圣上的身体状况一一禀告于他。 可正是这样,才让他跌入了父皇的忌惮之中。 哪怕只是一个玩偶,一句言辞,一个臣子眼神里多出的几分敬畏—— 那都是在动圣上的“根基”。 今日接风宴上的一切,正中下怀,将他推入风暴中心。 更何况,今日李起年和李起云,偏偏还说了那样一番话。 他闭上眼睛,那张总带着文雅笑意的脸在脑海中浮现。 李起年,天生就是讨人喜欢的人。就算是离开长安许久,他一回来,如鱼得水,朝堂内的门道他了如指掌——他会读圣意、避锋芒、藏机锋。他懂得什么时候沉默,什么时候抬手一拱,便能让圣心安稳。 不得不说,李鸾徽给他配了一位好老师,这么多年,后唐都没再出现另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 如果不是徐圭言的教导,李起凡觉得李起年不会有如此进步,他当时离开长安的时候才十岁,还要跟在前皇后身边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一回来就给他下死手,没有徐圭言这么一个人精在旁辅助,他没有这个意识和能力。 而自己……在这场博弈中竟被人推上前,毫无招架之力,仿佛一个早早跳入棋盘却未持子的人,被所有人的局势逼成了棋子。 更可气的是——李起云也顺势附和。 他那个风流不羁的弟弟平日吊儿郎当,可在今日,偏偏也说出那句“兄长监国多年,弟弟愿辅佐”,像是在献上一张忠心的“投名状”。 这两个弟弟,一个巧,一个顺,全都把自己架在了火上。 他们三人被“囚禁”,可只有他是被监视的那个人,这场好戏,他被打得措手不及。 ——这是权力场。 “我们兄弟二人,会一心辅佐大哥。” “将来选他,我们没有二话。” “愿做忠臣,不求王位。” 乍听之下恭顺,实则诛心。 他们不是在退让,而是在把他往前推。把他架到那个“太子应有的威望”之位上,而那个位子此刻还空着,还握在李鸾徽手中! 这分明就是把圣上的疑心活活点燃。 他们两个说完那些话,再低头一跪,便等着他出言“感谢圣恩”,或摆出胸怀天下的大度来应对。 ——可他没有。 他只说了“做臣子的心”。 可连这一句,都成了父皇眼中的“口是心非”。 李起凡闭上眼睛,忽而意识到,这才是圣上真正忌惮他的地方——不是他要位,而是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得到了位。 而在李鸾徽的眼里,,就是敌。 哪怕是儿子。 哪生出来的孩子,也不可以。 从古至今,都是子凭母贵,从,更别提北魏,立子去母。皇上不喜欢的妃子,,更不会成为太子。 此时此刻,李起,希望她能帮自己美言几句,可万万不能学先皇后那般,造反到底,那。 这时,偏殿外传来太监的低声交谈,门外守着的是御前近侍,不许他与外人通话,不许他传信,更不许他离开寝殿半步。 外面的说话声细小琐碎,过了一阵子便又安静下来。李起凡睁开眼,他不是被“审”,而是被“困”。 一种近乎软禁的状态,像是笼子,只等圣上情绪平复、风声过后,才会再行定夺。 可他心中比谁都明白,李鸾徽不会这么轻易就罢手。 此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圣上今天暴怒,当场处置厌胜术、命人闭宫封城,看似情绪化,实则是一次试探和警告。 他在试探三位皇子的反应,也在警告整个朝堂。 ——谁敢在太子未立之时,擅自下注、结党营私,便是死罪。 李起凡想起今日朝会上,那些本向他敬酒、与他低语的大臣们,在玩偶现身之后,神色如何变得疏离谨慎。 那些“站队之人”,一个个噤若寒蝉,如今怕是也要自保脱身。 他知道,他曾苦心经营的“太子势”,在这一夜之间,全崩了。 夜深露重,烛光昏黄。 殿门忽然传来几声轻响。 门帘被轻轻掀开,一个太监走进来,低声说:“周王殿下,皇上命人送些晚膳来,请您保重身体。” 李起凡没动。 他盯着那一盘菜,里面一碗热汤正冒着腾腾热气,还有几道他平日最喜食的小菜。 这是“皇恩”。 可如今看来,像极了圈禁的告慰。 太监放下食盒,小心退下。门再度合上,夜色封锁一切。 他缓缓坐下,良久,才端起那碗汤,喝了一口。 汤极淡,无盐。 他却笑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皇帝李鸾徽坐在含元殿内,久久未语。 他身前案几堆着厚厚的奏折,可他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御医站在一旁劝道:“陛下今日动怒,气血上涌,需静养。” 李鸾徽摆摆手,闭了闭眼,捻着眉心道:“都下去。” 太监们连忙退下,只留下一位心腹老宦官,还有秦斯礼。 烛光下,李鸾徽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撑天的老树。可他的眼里,却第一次浮现出罕见的疲色。 他低声道:“你说,朕是不是……给李起凡太多权力了?” 秦斯礼一惊,跪地不敢言。 李鸾徽喃喃自语般地接着道:“他这些年,监国,主政,主持六部大政,处理西南安抚、北方调兵、刑部审案……连礼部选学、宗□□祠典,都是他的人。” “朕本想,让他多练练……可如今看看,他不像是学做储君,更像是学做皇帝了。” 他看着那盏跳跃的烛火,语气中多了一丝阴沉:“他站在朝堂上说话的样子,已经有了朕的威势。” “那些大臣,眼睛里看他的光,比看朕时还亮。” 这个时候,老宦官安明海上前,小心说道:“陛下,殿下确实忠心耿耿,只是……身边的风言风语,太多。” 李鸾徽闭上眼,良久才道:“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是这些年……朕太过放心他了。” 他自问,自己这个皇帝不算无能。他明察秋毫、驭人有术,朝局再乱,他都能稳在一线之上。 可有一点,他始终不愿承认——他真的老了。 五十多岁的年纪,每逢寒暑交替便旧疾发作,左臂酸麻、咳嗽不停。修道也无用,道士的仙丹,一年比一年多,他的身体状况……他知道,自己能撑的时间,已经不如从前。 所以他急着立太子,朝臣们也急着立太子。 但越急,他越顾虑。 李起凡这个人,不坏,但太像“继位者”了。 他处事果断,不卑不亢,能收买人心,也能震慑朝臣。他懂权谋,懂分寸,更懂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稳。 这样的人,最可怕。 他不像李起年那般藏锋敛锐,也不像李起云那般无心王位。 他就像是……早就准备好登上龙椅的那个“继承人”。 可李鸾徽心中还有一个问题,从未说出口,甚至想都不敢想——当李起凡真正成为太子,真正拥有继承之名、兵权在握时,他还会不会如现在一般恭顺? 还是说,他会成为下一个唐高祖? 李鸾徽不想成为那个“被取代的老皇帝”。 不想成为牌面上的太上皇,被儿子用孝顺包围,却被架空在深宫里,孤老而亡。 他眯着眼,缓缓吐出一句:“还是得再看,再磨。” “这个太子,不能那么快立。” 听到这句话,跪在地上秦斯礼眼眸一动,头埋得更深了。 唯有烛火站在诺大宫殿中的黑暗轮廓之中,因风神圣而美丽地摇曳。 这一夜,皇子思忖,帝王犹疑。 谁也没有睡。 圣心一动,朝局倾斜。 含元殿外的广场上,寒风吹过玉阶。 尚在宫中等候的众臣皆神情复杂,有人暗自心惊,也有人沉默不语,低头思量新局已至。 而在这权力的最深处,李鸾徽依旧没有休息,他带着贴身太监,悄然去了后宫的一处小殿。 这殿中静悄悄的,帘后光影微动,映出孩童纤小的身影。 “皇上驾到。”太监低声一唤。 殿门半掩,一名宫女急忙起身迎接,随后,李鸾徽独自走入,看到角落里,那个七八岁的孩子正跪坐在锦垫上,双手搁在膝头,面色苍白,神情惊魂未定。 这正是李慧瑾的儿子,刚才在宴席上拿到“厌胜术”玩偶的那个孩子。 李鸾徽缓步走近,目光却比脚步先到了孩子身上。 他并未喝斥,反倒轻声道:“你过来,朕问你几句话。” 李承砚畏惧地抬头,眼中有未干的泪痕,却听话地爬起来,颤颤地走近几步。 “你再告诉朕一次,那个玩偶……你是从哪里捡到的?” 李承砚吸了吸鼻子,回忆似的说:“我、我在玩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扇子,我爬到席子后边找,就、就看见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打开看是个娃娃。我……我觉得怪,就拿给弟弟看了……” 他说到这儿声音又低了些,“就是周王哥哥家的弟弟,他、他问我这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鸾徽听着,面色始终未变。他缓缓点头,抬手朝一旁太监示意。 太监会意,在砚台中研磨墨汁,手腕微动,轻巧无声。那磨墨声在空旷夜里,如刀在石上轻刮。 李承砚看了一眼那墨,眼神躲闪地垂下眼帘。 李鸾徽却忽然弯腰,抚了抚孩子的头发,声音也柔和起来:“你说得很好,是个诚实的孩子。朕知道你不是坏孩子,朕相信你。” 李承砚吸着鼻子点头,一双眼睛又红了。 “走吧,我带你去找你母亲。” 李承砚点点头,小手紧紧握住他的袖角。李鸾徽拉着他,出了殿,穿过回廊,到了李慧瑾所住的翊坤宫。 李慧瑾闻讯而出,一见李鸾徽领着孩子,神色便变了几分。她行礼伏地:“臣妹惶恐,不知圣上深夜驾临……” 李鸾徽挥挥手,语气却并不宽和:“朕只是找他问几句话,不会留他过夜的,小孩子,还是需要母亲陪伴。” 李承砚躲进母亲怀里,李慧瑾抱紧了他,低声安抚。 李鸾徽站在殿中央,片刻无言,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句:“真的太让人失望了。” 李慧瑾一怔,抬起头来,嘴唇动了动,终是道:“圣上是说……周王殿下?” “你说呢?”李鸾徽反问,眼神看着窗外浓沉的夜色,仿佛在看什么更深的黑暗,“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我身边,监国、理政,朕对他信任至极,如今竟要用这等下三滥手段,来求立储之位?” “是妇人之见罢了,”李慧瑾叹息一声,轻轻拍着孩子的背,“臣妹只是觉得,‘周王’这称号,名太大了。圣上您是当今天子,千秋万代之主,‘周王’,周,可是千年一帝,很少有人能配得上这称号,压得住这称呼。” 她声音低柔,却一字一句,极有分寸,“您是圣上,谁也不能有这般威仪与号令之权。哪怕他再有能力,也不能让人忘了谁才是君王。” 李鸾徽转眸看她,眼中寒意略现。 但李慧瑾却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静:“周王的能耐,是您亲手教出来的,臣不敢妄言他不忠。但这名号、这威望,已非寻常。皇子之间的猜疑,是必然之事,而旁人,或许更愿意推他为主……您又如何能不疑?” 她顿了顿,轻声补上一句:“臣只是觉得,这不好。” 殿中一时寂静,窗外风声穿林如哀笛。 李鸾徽面色微变,像是听进去了,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静了片刻,只淡淡地吩咐道: “你今晚早些歇息。宫里的其他事,不用你操心。” “是。” 他看了一眼李承砚,孩子也怯怯地看着他,似懂非懂。 “这孩子,和你很像……”他一顿,小声嘟囔了一句,“秦斯礼的半分模样都瞧不出来……” 李鸾徽回身离去,衣袍拂动之间带着寒意。 夜风卷过回廊,他的影子落在金砖地上,拉得极长极长。 心中却如炉中炭火,忽明忽暗。 他曾想选最能担得起江山的那个人,但越是优秀,越容易让他想起旧朝史书中那些“辅政王”、“权臣”、“废帝”的注脚。 他从不信命,但今晚,他再次意识到:权力,是无法真正分享的。 哪怕是亲生儿子。 审了三日,草木皆兵。 夜色过半,烛光熄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一盏盏高挑灯笼,在风中晃动。 而宫中重门紧闭,文武百官却仍未得离去,皆被命令暂留内廷,分批问话。 殿廊内的气氛压抑得像要凝出冰来。 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面上谨慎,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那厌胜术的玩偶——实在来得太巧。 偏偏是在圣上要宣布太子继承人、皇权分配的时候,偏偏是周王之子拾得、李慧瑾之子抢去,又偏偏惊动了圣上,让一场和乐之宴变成了惊变风波。 众人不能明言,却都在暗中交换眼神、权衡利弊。 “你说,是不是有人在栽赃?”一位御史低声同同僚耳语,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不远处的几位重臣。 “像话。”他身边那位官员低声应和,“这时候拿出厌胜术的东西来,谁会蠢到这种地步?周王监国多年,若真心思不轨,会在孩子手里露出这等马脚?” “就算不是欲盖弥彰,那也不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另一边,有人却皱眉道:“可他监国这几年,也确实权柄渐盛。兵权、政务、六部尚书大半都对他毕恭毕敬,说不是预备即位之姿,也没人信。” “所以你觉得他做的?”有人反问。 “不是说他做的,而是……也许他想立威,但没想到被人反将一军。” “若是这样,那这人实在太蠢。此时圣上未立太子,风头太盛只会引来猜忌。”一位年资老成的中书舍人冷冷插言,“我倒觉得,更像是旁人下手。” “旁人?”有人低声一震,几人顿时屏息。 那人目光扫向不远处,压低嗓音:“六皇子和十皇子。” 那几人一惊,下意识望去,只见六皇子李起云和十皇子李起年,正分立一侧偏廊,各有随侍在旁,一副稳坐待命的姿态。 李起年面色温和,身着玄青锦袍,整个人姿态温文尔雅,一派长子谦让之风。可也正因此,反倒令人忌惮。 “十皇子从不在圣上前多言,每回只说愿辅兄长,平定岭南,做个‘好儿子’,”那舍人轻笑,“可你看看朝中布政司、大理寺、户部的人,谁不是和他那位旧师一系的?哪位不是他亲近的人提拔上来的?现在岭南一带人心都向他,圣上要南巡,靠的是谁?” 他顿了顿:“越是不露声色的人,越要提防。” 另一个官员轻咳,接道:“可六皇子也不是好相与的。他常年跟沈相来往,虽装作潇洒无心,其实手里人不少。” “沈相是老狐狸,若真想在这件事上搅局,不可能不动心。” “我听说沈相这几月动作频繁,太常寺、鸿胪寺都有人调动,是不是想拉拢外使,替六皇子积声望?” “也有人说……十皇子近来接触兵部的符节事务,莫不是也有些想法?” 议论至此,几人皆神色凝重。 “六皇子野心大,十皇子看似无心,实则深藏不露。”有人总结道,“这二人若联合栽赃,陷害周王,倒也合理。” “可若他们真有手笔,又怎会这般低级,让玩偶落在孩子手里?况且,他们是最有动机之人,应该不会愚蠢至此。”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不容易被查出源头。孩子无心,最能藏祸。” 那句“最能藏祸”,顿时让几人沉默不语。 半晌后,另有人开口:“这场局,不管是谁下的,目的只有一个。” “搅乱局势,不让太子之位轻易落定。” “皇子之间彼此牵制,朝臣无人押准边,圣上心思被扰,自然不会立储。”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摇头,这话说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吗? 浪费口舌。 徐圭言在旁听个热闹,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她缓缓打了个哈欠,靠着柱子,闭上了眼。眼下,她还没法和李起年近身交流,但看他状态,想必是处理得十分漂亮,再加上这几日都没见周王李起凡人影,不出所料,圣上是动了其他心思。 旁边的聊天声窸窸窣窣,徐圭言听着着实是有些乏了,被困在宫中这几日,精神高度紧张,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人来提审她——毕竟是晋王长史,李起年关了禁闭按道理她应该是第一个被询问的人。 反倒是宫中和李起凡关系亲近的人都被问了一遍。 看样子,李起凡是危险了。 冯竹晋一直坐在徐圭言身旁,他脸色不大好,周王一倒台,他先前布置的那些心血,也会付之东流。 好在,这朝堂上知道他是周王的人没几个,可在周王没真的出事前,他还可以救他一把,只是到底要不要这么做,冯竹晋十分纠结。 “冯大人,请您跟我来。” 一道细软的声音传到徐圭言耳中,她睁开眼,三位太监站在他面前,鞠躬说着好话,脸上却冰冷无情。 冯竹晋在徐圭言的注视下被推走了,她拧着眉头想了片刻,终究才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 不远处的内廷正殿灯火通明,太监轮番传唤官员进殿问话,谁也不知自己是不是下一个。紧张的气息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天快亮了。 宫门尚未开启。 可每一个角落里,早已有利刃藏匿,心思翻涌。 圣心难测,太子未定,三皇子角力,百官观望。 而真正的棋手,或许尚未现身。 这日,百官询问快结束,李鸾徽召见了几位核心官员参加御前议室,议事之后,众臣多被安置在宫中暂歇。 秦斯礼随李文韬一道,被安排至东偏殿一隅。殿内香炉早已燃起,香气淡淡,是杏仁与桂皮的香。 案上早有宫人奉上热茶,瓷盖轻启,热雾腾起,在两人之间缭绕浮动。 李文韬执盏轻抿一口,眼角却始终不离秦斯礼。他神情悠闲,语气却隐有一丝探意: “斯礼,你说,这桩事——你怎么看?” 秦斯礼垂眸望茶,指尖缓缓拨着杯盖,并不急着回答。 “我也不清楚。”他温声道,语气平稳至极,“厌胜术一出,众人皆惊,这等东西本就邪气,很容易扰乱人心。事发突然,线索未明,如今宫门紧闭,我也是一头雾水。” 李文韬没吭声,只是放下茶盏,略偏了下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秦斯礼察觉了那目光,却并不闪避,也轻轻一笑,端茶还礼,姿态不卑不亢。 “你倒是真平静。”李文韬终于开口,语中带着点笑,“换作旁人,今日这情形,怕是早慌了神。” 秦斯礼微一拱手:“我不过一介小臣,哪敢妄加揣测天家之事。” “可你不是寻常小臣。”李文韬语气忽然顿了顿,端茶的手轻轻一晃,茶水晃出半圈涟漪。 他缓缓道:“你是徐圭言亲近之人,徐大人那日在宴上的表现,不算安分。” 秦斯礼笑意微敛,放下茶盏,正色道:“徐大人行事一向谨慎,若说不安分,只是心直罢了。况且……她也不过是个长史。” 说着话,他细细回忆,当日徐圭言在宴上可半句话都没说,李文韬怎么就说徐圭言不安分? 李文韬轻咳几声,目光落在秦斯礼身上,细细打量。 片刻后,他才移开目光,放下茶杯,“刚才圣上的意思你也清楚,周王被审是一回事,但……”李文韬笑着说,“周王狂妄是一回事,但他不是傻子,这种事肯定是有人栽赃嫁祸,幕后真凶……况且,圣上已经失去一位太子了,在奸人的怂恿下,后唐已经失去了一位,太子。” 他拖长了声音。 秦斯礼明白怎么一回事了,“这朝堂中想要陷害周王的人很多,”他顿了顿,“你我,都有可能,您是三朝元老,不说司空见惯,但立储一事肯定是要询问您的意见。” 李文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晋王、泰王,哪一个有周王的能力和机遇?我想圣上也不会这么草率就做了决定的,肯定会还周王一个清白的。” “您说呢?” 一时间,殿中微有沉默。 香炉噼啪作响,映在两人面上明暗交错。 秦斯礼缓声道:“李大人今日问我怎么看这件事,我确实说不清。但若真有人居心叵测,拿厌胜术挑起皇子之间的嫌隙,这局便不是寻常人布得下的。” “哦?”李文韬饶有兴趣地挑眉,“那你觉得,是谁动了手?” 秦斯礼淡然摇头:“我怎敢妄议天家子弟。” 李文韬盯着他看了一瞬,忽地低声笑了:“你倒是个谨慎人。”这个时候又开始装糊涂了,十分的话只能说出来三分,再多就要伤人,更会暴露自己。 秦斯礼微笑,不答。 沉默片刻,李文韬忽又开口,语调轻了几分:“你说……未来的君主,最好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锋锐,像是茶盏中忽然滴入一滴浓墨,瞬间搅乱了水面。 秦斯礼闻言,指尖轻轻一顿。 他抬眸看向李文韬,眸光深沉,却依旧从容,唇角微弯: “自然是仁爱之人。” “哦?”李文韬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秦斯礼端起茶盏,似不经意地反问:“李大人以为,三位皇子,哪一位不仁爱?” 话音一出,竟是轻飘飘地把原先那句刺挑还了回去。 李文韬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了。 那笑意不浓,却颇有意味。他低头抿了口茶,目光从盏中转至秦斯礼的面上。 “你这话……”他轻声道,“妙得很。” “恰好而已。”秦斯礼淡笑。 两人对视片刻,俱是神色自若,似笑非笑。 茶已凉一半,殿外风声渐紧。远处内廷隐隐传来太监传话声,有人又被唤去问话,夜还长,局未散。 他们都清楚,这一场闹剧之后,朝局的风,怕是要变了。 而此刻茶烟寂静,二人相视一笑,笑中各有心思。 五日紧闭的宫门终于在黄昏时分缓缓开启,朝阳斜照在朱红色的门扉上,仿佛那光也带着沉重。 等候在外的众臣屏息望着宫门大开的一瞬,原本喧嚷的低语瞬间安静了下来,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太监低声宣告道:“圣上有旨,诸位大人可依次离宫,宫中之事,不得外传。” 百官面面相觑,只能低头应是,散而不乱地离开皇宫。人群中,徐圭言推着冯竹晋的轮椅,缓步而行,神情各异,直到回到冯府,一路无言。 入夜,冯竹晋将书房门关上,灯火静静燃着,他才轻声问:“你是不是晋王那一派的?” 徐圭言坦然地看着他,毫不避讳:“自然。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从岭南归来前,我便已决心。” 冯竹晋闻言,顿了一顿,轻笑道:“好,那我也不绕弯子了。坦白说,我选择周王。” 徐圭言微微蹙眉,他被叫去问话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于是声音平静地问:“出了这件事,你还这么想吗?” 冯竹晋低头,把玩着案上的玉镇纸:“我信他,也了解他,这种事情,肯定不是他做的。”顿了顿,他补了一句,“或者说,作为他核心圈子里的人,我并没有得到命令,他也没有理由,不会这么蠢,做这种事。” 徐圭言没再说话,只是坐回椅中,指尖轻敲着木桌。 “他赢,我走。他输,你跟我走。” 没有任何被说服的空间。 冯竹晋平静地看着她。 良久后,才叹出一口气,“好。” 这五日里,三位皇子被囚禁于宫中,无数人暗中奔走。一时间,为周王李起凡求情者众,言其多年监国,兢兢业业,又深得民心,不应一事定罪。各家门生故吏,皆以私谏、折子、甚至旧恩陈情。 甚至也有旧人为李起云求情。 可奇怪的是,无人出头替李起年求情。 倒也正常,李起年母亲是个问题,宫中根基不深,谁会为一个明显是弃子的皇子求情? 李文韬却是一枝独秀,为三位皇子皆上疏求情,言道:“此事未查明前,不可轻下断言。兄弟同殿,皆为骨肉,臣望圣上以公心视之,不可令宫闱因一事而生裂。” 但这并未阻止风向转变。 三日之后,再次上朝,百官屏息,跪拜如旧,却发现御前只立着两位皇子——李起年与李起云。 周王,未曾现身。 朝堂压抑如临深渊,众人心头浮想纷纷。 快下朝的时候,李鸾徽特意将徐圭言叫出。 “三位皇子被罚宫中,李起凡、李起云,都有人帮忙求情,你这个作为晋王老师的人,为何不替李起年求情?” 徐圭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七年了,李鸾徽没想到他能再见到徐圭言,她比从前少了几分青涩,依旧从容不迫。 “圣上,微臣以为,若有此等不轨之事,应加重惩戒,绝不可宽恕,以肃国法。” “臣以为,事涉宫宴厌胜,波及圣上安危,晋王虽为人仁厚,然若其确涉其中,不惩不足以平众怒,不查不足以明圣威。臣请圣上,依法加重审查与惩处。” 此言一出,宦官传声,满殿皆惊。 一旁的李起年一点怨恨之意都没有,站在徐圭言身后,摆出一副虔诚认错的模样。李起云斜了他们一眼,嘲讽的哼笑声在心中回荡,徐圭言呀徐圭言,可真是个不省心的。 几位原本准备上前为周王说情的官员,嘴巴张了张,却像被一把无形的刀刃卡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怔住了。 谁也没想到,素来与李起年亲厚的徐圭言,居然在这个时刻站出来,要求严惩。而她的目光却平静如水,语气无波。 她没有为晋王开口,没有为任何一位皇子辩护,反倒像是主动推开了所有可能的牵连,把自己摆在了法度和忠诚的位置上。 站在一旁的秦斯礼听着,眸光暗了几分。他望向徐圭言的背影,神色藏不住警惕。 他向来知道她聪明,但没想到,她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如此决绝、如此冷静。 “我教出来的学生,无论是无意,还有巧合,犯下如此大事,理应一并责罚,以儆效尤。” 众人不语。 李鸾徽眯了眯眼,出乎意料,却十分让他满意。 “年儿有位好老师,”李鸾徽笑了几声,挥挥手,“没事的话,今日就散了吧。” 圣上态度再明显不过了,三位皇子是必罚的,不要再上奏做无意义的事了。 可朝廷内的嘴能堵住,天下悠悠,那么多张嘴,都能被权力堵住吗? 长安城的风声,已渐渐压不住了。 街头巷尾传言四起,说周王李起凡被圣上软禁于宫中,理由未明。 有的说是宴上惊现厌胜符咒,牵连皇子;有的则信誓旦旦,说这是宫中夺嫡之争,太子之位风雨欲来。 但这些话,在百姓口中,却迅速演化为另一种面貌。 “周王可是个好人啊。” “他每年都会派人赈济南郊的灾民,今年年初又修了官道、减了赋税。” “咱家那小子前年就是得了他给的学田免租才读上书的!”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不知是谁带头,百姓开始自发聚集在宫门外,焚香、请愿,高举“冤屈莫加良王”“请还周王清白”的竹简与布条,一波接一波,竟一日比一日多。 宫门紧闭,但百姓的声音却一浪接一浪地穿透朱墙金瓦。 此时的徐府书房中,灯光如豆,窗外隐隐传来街上百姓的吵嚷。 冯竹晋站在窗前,神情凝重,手中折扇却未展开。他静静听着街头的人声,久久未语。 徐圭言坐在案边,看他神情不对,轻声说道:“百姓的请愿你可听见了?” 冯竹晋点了点头:“长安人心所向,便是这样。” 徐圭言也望向窗外,语气平静,却字字透着分明的锋锐:“一方神佛,自然要造福一方百姓。人心讲的是利益,谁让他们好过,谁就是他们的菩萨。你说呢?” 冯竹晋未答,仍旧背手站着,眉眼深沉,似乎藏了太多思量。 她注意到了他的沉默。 冯竹晋刚要开口,忽听一阵急促脚步传来。 是冯府的嬷嬷。 嬷嬷风风火火跑进门来,脸色发白,神情极为急切,可刚一踏进屋,看见两人面对面站着,又欲言又止,咬着牙,像是下不了决心。 徐圭言转身看她,眼里已有些警觉:“怎么了?” 嬷嬷张了张口,终还是看了一眼冯竹晋,犹豫道:“夫人,奴婢……奴婢有事要禀报。” 说完这话,便停了下来,还看了一眼冯竹晋。 徐圭言立刻明白了,收回视线,不再追问,微笑着点头:“夜深了,我也该歇息了,明日还要上朝。” 她说得从容而不露痕迹。 冯竹晋转身看她一眼,目光沉静,她走后,冯竹晋的目光才重新落到嬷嬷身上:“说吧,出了什么事?” 嬷嬷这才压低声音,道:“阿梨那边,他们说小郎君生病了,发烧了,身子不大舒服。” 屋内灯火跳动,一缕火光从铜灯中颤了出来,映得冯竹晋面上毫无表情。 且说,这日下朝后,秦斯礼一言未发,独自走出丹陛,整个人仿佛陷入一种深不可测的思索之中。 身后有人低声议论,却也不敢多言。他目光落在廊下浮动的水光上,眼神晦暗如潭。 直到傍晚时分,他才悄然入宫,径直去了西苑,与长公主共叙。 李慧瑾今日穿了月白色绣兰花袍,坐在廊下饮茶,夜风轻拂,宫灯在她鬓边微晃。见他来,侧头笑了一下,道:“今日徐大人一言,倒是让朝堂诸公皆闭了嘴。” 秦斯礼坐下,不答。 李慧瑾瞧了他一眼,斟茶,慢条斯理地道:“此时为他们三人求情,是愚,是私情,是逼圣上立人,逼皇兄,等于自杀。唯有反其道而行,方能疏通圣上心中郁结。” 秦斯礼缓缓抬眼,看向李慧瑾。 片刻后他笑了,“怎么,她这番作为不在你的预料之中?” 李慧瑾哈哈一笑,“我可不在乎你们之间那点事,但她确实是个人才,应该为我所用,你帮我把她拉拢过来。” “所有人都行,就她不行。” “为何?”李慧瑾觉得稀奇,“你不想和你的旧情人在一起吗?” 秦斯礼苦笑,“她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了,认准的事就不会反悔。” 李慧瑾撇嘴。 “那你算什么?” 第137章 十年磨一剑出鞘【VIP】 含元殿后侧,冷宫与内牢之间,幽深僻静的殿阁之中,被囚的三位皇子临时共处一室。外头守卫森严,屋内却是茶香淡淡,灯火未灭。 屋内一隅,李起云与李起年正对坐下棋。李起凡独自坐在一旁,神情虽静,眉间仍有难掩的阴霾。 “你这么焦虑也没用。”李起云落下一子,声音懒散地道,“到底是谁下的手,咱也不知道。你不吃不喝,有什么用?吃饱了才有力气出去跟人勾心斗角嘛。” 李起年低头看棋,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李起凡冷冷瞥了他们一眼,缓缓抬手,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语气平静:“这几日不吃不喝的人,好像是你啊。” 李起年笑得更大声了,连棋子也险些掉了。 李起凡起身,走到两人身边坐下,眼神淡然地看向李起年,道:“你年纪还小,很多事不明白。我和起云一块儿长大,他那点小心思,我最清楚。” 他顿了顿,忽而笑了笑,眼底一丝旧忆翻起:“那年踏春宴,他偷吃了果子吃坏了肚子,却死活说是我给他的。他怕父皇责怪他。” 李起年抬眸,眼中露出好奇。 李起云翻了个白眼,干脆顺着软榻一歪,理直气壮道:“父皇最喜欢你,我当然得说是你让给我的。他又舍不得责罚你。” 李起凡听到这里,也嗤笑出声,摇摇头,看向两人的棋局。 “你这局输了,”李起凡低着头说,“十弟赢了,不用继续下了。” 李起云听到这话又坐直身子,“这话我可不爱听,还没下完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输了?我看你是偏向十弟。” “我可不是偏向他,”李起凡不知怎么突然也放松下来,执拗地与李起云讨论着棋盘中的招数和气口,那场面和袁天罡、李淳风算《推背图》有几分相似,李起年让开来,乖巧地坐在一旁,看向他们的眼中满是羡慕。 半晌,他轻声道:“我出生的时候,你们都已经长大了,也各自有了封地。姐姐们看我是个男孩,不爱跟我玩,宫里又冷清,我常觉得,自己是被遗忘的人。” 李起凡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茶盏出神。李起云却慢悠悠地补了一句:“那时候二哥也不和你玩儿?我不信。二哥人最好了,当时他和你同住一个宫殿,怎么会不和你玩儿……” 提起“二哥”这两个字,三人忽然都沉默了。 空气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情绪冻结。 “二哥”,李起坤,前太子,是由先皇后一手培养长大的太子,是他们曾经共同仰望的皇子。 可惜出了事,连一句遗言都未留,便消失在这长安城之中。 许久,李起年抬头,看着棋盘上的一子未落之位,低声道:“若是他还在,也许今天这局争斗,根本不会发生。” 李起凡握紧茶盏,目光一沉,但没有回应。 李起云像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屋外风声掠过瓦脊,隐隐传来几声铁靴踏地的响动。宫墙之外,沉沉暮色早已化作夜海,将一切阴谋与动荡包裹其中。 “也不知道外头现在是什么局面了。”李起年望向窗外,低声道。 李起凡这才开口,声音低沉:“不管什么局面,我们三人都得扛着。” “父皇囚我们三人,看样子是真的怒了,”李起云轻描淡写地说,“涉及到太子之事,父皇就失了理……” 他说着,看向李起年,“大哥,那厌胜之物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起凡摇头,“我并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原本在敬酒,回到了位置上,那东西莫名其妙地就出现了。” 他看向两位弟弟,“出现在宴会上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李起年点头,“父皇肯定在查这件事,我们就不用担心了,”他看着李起凡,“大哥,我是发自内心觉得,太子之位属于你,不是冠冕堂皇的话,这里没有旁人,”他顿了顿,真切地说,“我们兄弟二人,一定会助你登基的。” 李起凡看着李起年的眼,里面都是情真意切,他知道政治家是最擅长表演的,可现在他真的被李起年的诚恳打动了。 李起云在旁边看着,低头放下了茶水杯,如果不是想到十弟的老师是徐圭言,他也真的要信了李起年的那番话。 想到这里,他哼笑一声,“你们说得对,我们现在斗个门,我们面对的,,而是生死抉择。” 三人相顾无言。 一局棋,仍未下完。 但这局棋, 正当屋内三人沉默,各自陷入心思之际,忽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名小太监尖亮却尽力压低的嗓音: “奉圣旨——晋王、泰王即日起可离开,归各自仍暂且留宫候旨,不得擅自离开。” 话音落下,仿颤。 李起云眉头一挑,冷笑一声,跪下接旨。 李起年脸色一变,立刻抬头看向李起凡,刚要开口,却被李起凡伸手拦住。 李起凡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跪下行李,接旨,冷静答道:“遵旨。” 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外头,也传到了守卫者与宫中传话者的耳中。他没有多问一句,甚至没有露出一丝失控。 而这一道圣旨,也在极短的时间里传到了含元殿以外的各处。原本还在宫中等待命令、不敢擅动的官员们也纷纷听到了风声——周王仍留在宫中,而晋王与泰王安然归府。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正在自家偏厅里喝茶的李文韬,同几位年长大臣议事,听到传旨太监低语而过,他眉头一拧,手中茶盏差点倾翻。 “放人了?”他低声自语,眼中惊疑交加。 那太监又重复了一遍圣旨内容,在场的人听完后,或震惊,或沉默,或窃窃私语,唯有李文韬的眼神在那一瞬变得极其清明。他缓缓放下茶盏,眉心紧锁。 “果然。”他低声说了一句,语气中既有怜悯,也有彻悟。 他忽然意识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厌胜术”风波,不知何时,居然成了圣上的借风测局势。 李起年、李起云平安归府,是被认可的“忠诚”;李起凡被留宫,是对他权势膨胀的一记重锤,也是对他不加节制的臣下结党的公开警告。 “不只是皇子们的争斗,还有圣上的回手。”李文韬轻声喃喃,忽而脸色一沉,“这下,局势就真正复杂了。” 他当即吩咐身旁人:“去,把轿子备上,我要去找徐圭言。” 那名随侍一愣:“现在?此刻天色已晚,徐长史也已归府……” “无论多晚我都要见她。”李文韬面色冷静却不容置疑,“她若是真站在晋王那一边,近些日子的所言所行……值得我再问一问。” 他拢起衣袖,目光锐利如刃。 “快备轿!” 夜色沉沉,风从屋檐滑落,院中树影婆娑如幻。 徐圭言刚刚从内室沐浴出来,头发尚未尽干,披着一件素色外袍,眉眼略显疲惫,却依旧清醒。 她正坐在书案前翻阅笔记,忽听外头门房低声禀报:“李尚书求见。” 她怔了一下,旋即吩咐:“请他进来。” 脚步声很快响起,李文韬穿过院子,进了厅内。他站定,眉眼之间并无寒暄的意思,徐圭言迎接,还没吩咐倒茶,李文韬径直开口道:“此事可是你做的?” 徐圭言手一顿,背到身后,脸上依旧带着笑,“李尚书,您这是何意?” 李文韬没理会徐圭言的拐弯抹角,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对人说话了,“厌胜一事,栽赃给周王,是不是你做的。” 徐圭言沉着脸看他。 空气骤然紧了一瞬。 徐圭言抬眸望他,眼神平静却不回避:“不是。” 李文韬盯着她,眸色幽沉:“你别敷衍我。那东西藏得那么巧,动机也摆在台面上——你一向擅谋,若是你想借此扰乱册立节奏,也不奇怪。” 徐圭言微垂眼帘,语气不疾不徐:“我承认,我是想阻止圣上在宴会上宣布太子之事。但若要我用厌胜术……李尚书,你真觉得我会用这种恶毒的法子?先太子是怎么下台的,您忘了?” “你玩弄诠释,不靠咒诅,看不上这种计谋,”李文韬低声,“我知道你一向自矜,但也别忘了,这个局设得太狠,狠到你我都在被算计的边缘。” 他语气里有压抑的焦灼,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逼出真相。 徐圭言仍旧直视他:“我说了,这事不是我做的。您可有证据?再说了,当日在宴会上有动机的人可不止我徐圭言一人,泰王府的长史,张向天,他就没有这个动机吗?不喜欢周王的人,大有人在,为什么就怀疑我?” 听到这番话,李文韬气势弱了几分,徐圭言接着说:“你若真想拥立一个人,就该明白,这场厌胜之局,设局者的政治素养比你我都高——这人不讲情面,不讲退路,下手精准,出刀就见血。”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般透彻:“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你今日疑我,明日若是换个人,他也能让你转头怀疑最信任的人。” 李文韬静了片刻,仿佛在咀嚼她的话,眼中的猜忌并未尽散,但也不再执拗。 他转身便走。 脚步踏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仿佛带着一份冷硬的孤意。他没再回头,只低低地说了一句:“愿你别后悔。” 徐圭言站在原地,风吹动她肩上的发丝,她却一动未动,仿佛整个人都凝成了一幅沉静而危险的画。 送走了李文韬,徐圭言独坐案前,窗外天色沉沉,乌云覆盖在长安城上,宫中的事情仍如潮水般席卷她的思绪。 她轻抚桌上一叠还未处理完的奏章,目光却落在一旁一只香炉上,那炉中灰烬尚未熄尽,时有青烟袅袅。 她眉头紧锁,手指轻敲桌面,厌胜这件事的的确确不是她做的,她是想了法子阻止圣上宣扬周王的好,逼圣上给李起年机会,但是从未想过拉周王下水。 先太子正是因为谋反一事而被认定谋反,她作为先太子的太子太傅可太清楚当事人的不易,这种小把戏,她不屑。 她抬眼望向窗外,雷声轰鸣,雨水拍打着屋檐,风暴席卷而来。 厌胜之术,不仅损人,更重在惑心。一旦传出,是伤朝纲、动国本的大罪。她想要阻止立太子,却万万不敢触碰这种术数。真正设局的人——是谁?又为何选在此刻?为何这般决绝? 门外传来脚步声,急而沉稳。 是李起年。 他披着雨衣,一进屋便除去披风,拱手低声道:“徐长史,我回来了。” 徐圭言点头,请他入座,亲自为他斟了杯茶,道:“你怎么这时来了?你今日才刚被放出宫,理应先回家才对。” 李起年将茶盏捧在掌心,未饮,望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澄亮,却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深意:“我一出宫,就想来见你……因为有些事,我越想越不对劲。” “何事?”她抬眉看他。 李起年看着徐圭言好奇的眼,本想说自己和李起云互相“帮助”给周王埋了坑,但是,此刻有更重要的信息分享。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道:“那日宫宴之事,怎么一回事,我确实不清楚。但是,被囚禁这几日,我发现了些许不对,”李起年喝了口暖茶,“我们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六哥提到了先太子的事,大哥表情不对,六哥似乎也是知情人……” “徐长史,关于我哥哥的事,你可知几分?” 徐圭言一怔:“你哥哥?” “嗯。”他点点头,压低声音,“听六哥的意思是,这一次厌胜之术和上一次,二哥哥遭遇的那些,差不多……” 她陡然抬头:“你是说——当年陷害先太子的那桩旧案和眼下周王一案相似?” “不错。”李起年眼神沉静而坚定,“虽说当年证据确凿,但我始终觉得其中有蹊跷。如今厌胜一案重演,不仅手法相似,就连‘以术乱政’的逻辑也如出一辙。” 徐圭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茶香弥漫,她的目光缓缓变冷,心中一个原本模糊的轮廓,仿佛在雨夜中渐渐清晰。 “你怀疑——”她低声开口。 李起年点头,眼神凝住她:“我怀疑,这次出手之人,与当年构陷先太子的人……是同一批。” “……或者,是为了给二哥哥复仇?”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二人对视,皆无言。只有外头风雨更紧,窗格被风吹得微响,仿佛旧事鬼魅,在黑夜中复活。 片刻后,徐圭言轻声道:“如果真是同一人,那他能沉得住气近十年之久,如今却突然出手,说明他不仅有筹谋,而且还极其有耐心,这对手太恐怖了,其政治素养远在我们之上。” “他的目标,不只是太子之位,”李起年沉声道,“更可能是整个储君体系——他要让圣上再不信任何一位皇子。” 徐圭言垂下眼睫,语气冰冷:“这人才是最危险的人。” 两人沉默良久,风雨不止。 这场厌胜之局,也许远不是他们原先以为的权斗手段那么简单——而是一场深藏多年、蓄谋已久的复仇与清洗,一场欲将旧朝血脉与权力结构彻底洗牌的暗流。 窗外雷声滚滚,仿佛应和着这一惊心动魄的念头。 夜色浓重,周王府内却灯火通明。 长史王俨急急步入府中,披风未除,面色冷硬。门房来禀,他却一语不发地挥退了人,快步穿过前庭,直入东厢的议事堂。 堂内坐着的是王妃韦氏,周王的正室,自来端庄稳重、极少干政。但今夜不同,她神色凝重,身旁几名心腹侍婢屏息垂手,空气中似乎也凝着不安与焦虑。 这几日,周王府上下皆如惊弓之鸟,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再出差错让旁人误会,落人口舌,现如今,多说几句话,小命就要交付出去。 不过,好在周王妃,韦氏撑得住场子,也沉得住气,等周王府长史来了,她紧锁的眉头才散开一些。 “如何?”她第一句话,嗓音低沉,却稳得出奇。 王俨摇头,拱手低声道:“人没接回来。圣上只让晋王、泰王归府,独将殿下滞留宫中。如今……这事怕是已落在圣上心头,疑虑已生。” 韦氏垂眸良久,双手握紧了帕子,许久才道:“我知道会有风波,但没想到来得如此快。殿下行事一向谨慎……厌胜术一事,是否真有人动手脚?” “臣查了,不像是王府中人所为。但……这不是重点。”王俨抬头,眼神锋利,“重点是圣上不信了。陛下若生疑,真假反倒次要。再辩,也是虚耗。” 屋内一时沉默。 韦氏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下去,像喃喃自语:“事已至此,不能再乱动分毫。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 她抬起头,看向高邃:“你去吩咐下去,王府上下按兵不动。不许私下打探消息,不许暗中联络官员——包括你那些旧识。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 王俨眼中微动,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拱手应下:“是。” “现在这个局面,哪怕多派一个人出去,都会被圣上认为是图谋未止。现在是看,是等。”她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我们不能让周王再有一丝一*毫的‘主动’。否则……就是‘谋位之心’坐实。” 她说着,起身缓缓踱步,继续道: “这些日子我仔细回想,周王他近些年没留下什么把柄,也并未私通外臣。唯一让人忌惮的,是他太得人心。长安城的百姓太爱他,朝中有几位年长的老臣也站在他这边……这一点,成了罪。” “所以现在,殿下在宫中,我们要替他守住王府,守住‘规矩’。不可有半分越矩,否则,就真的是灭顶之灾。” 王俨低声道:“那王妃……下一步怎么做?” 韦氏目光坚定:“你回你的书房,拿一张纸来,我要写折子。” 她顿了顿,又道:“我会亲自写信入宫,求见圣上,为殿下请罪。” “请罪?”王俨一怔。 “正是。”她一字一句道,“我们必须表明‘臣子之错’,不能让圣上以为我们还敢争。争,只会让他怀疑——而今,他怀疑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儿子,是李起凡。” “我会带两位侧夫人、四位女眷,还有年长的家女,一起进宫探望圣上与太后。我们不为翻案,不为辩解,只为谢罪。” 她看向王俨,目光锐利,“朝廷之上,男人有许多不能说、不能做的。但我们这些内眷,却能‘情深意重’,能‘悔过自责’。只要守得一线人心,便未必没有转圜。” “周王不能动,王府不能动,但我们这些妇人——能动。” 王俨低下头,久久未语。他知道,王妃所言虽是妇人之策,却比许多朝臣更沉稳得当——也是最后的退路。 韦氏转身看向烛火,灯影摇曳中,她低声自语: “只愿他还撑得住。” 暮色渐沉,李起云甫一踏入府邸,便仰头长叹一声。 “唉——接风宴啊,接风宴,连个风都没接着,就先被关了七、八、九日冷宫,实在无趣得紧。”他说着,一甩袍角,懒洋洋地坐在榻上,一脚踢开鞋子,靠着锦垫,姿态悠然得像刚从春日野宴上归来。 下人们屏息侍立,不敢多言。 他伸手一掀衣摆,抽出一盏茶,抿了一口,冷笑一声:“陛下倒真是舍得,三位皇子一起囚了,好一个雨露均沾——不过最后只留了大哥在宫里。看着公平,其实别有滋味。”他说罢,嘴角一挑,轻哼了声,“三人进去,出来两人,可不就显得剩下那位……‘不一样’。” 忽地,一道身影从侧门悄然走入,步履稳健,气息收敛如墨。那人一身素袍,未佩饰物,却自有一股不动如山之气。 “殿下。”来人拱手,正是李起云的谋士——张向天。 他生得并不出众,面白无须,目光沉静,言辞从不多一句,但只要一开口,便总能切中要害。李起云素来吊儿郎当,唯独对这位张先生,另眼相看。 李起云眯起眼,抬手轻拍身旁软垫,语气轻慢:“张先生,你可来了,快来陪我说说话。这几日憋在那宫里,连个能下棋的人都没有,险些把我闷出病来。” “就算是说话,也得小心翼翼,生怕说了不该说的,也怕旁人套我话,可真真是累。” 张向天未动,只是在前方立定,淡淡开口:“殿下若能安心这几日,说明心性未失。只是,接下来的事,未必轻松。” 李起云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半眯的眼眸在烛光中透出几分懒倦,也几分讥诮:“轻松?朝堂上那帮老狐狸,一个个恨不得现在就站好队,赌谁是下一任太子,赌谁命硬。我呢,命也没多硬,就是命好,活下来了。” 张向天看着他,语气平稳:“殿下一贯以‘游子风流’自居,不争、不抢,但也不是无人识得殿下胸中丘壑。” 李起云倏地笑了。他将茶盏随手一搁,站起身来,踱步走到窗边。夜风吹起帘角,雨水凌厉,打在花瓣上,他望着院中竹影斑驳,语气忽然轻缓: “你说我若是认真了,能不能争一争?” 张向天顿了一下,答道:“若殿下真心争,确是有胜算。但臣要劝一句——没有十成的把握,还是不要出手的好。” “哦?”李起云回头,眼中掠过一丝兴味,“你竟不劝我搏一把?” 张向天直视他:“朝堂如棋局,落子之前先看全盘。陛下疑心周王,却未表态;太子之位未明朗,便说明局势未稳。此时出手,无异于在风口浪尖上行舟。” 李起云静默片刻,忽然露出一抹吊儿郎当的笑,语气又懒回来了:“你这话啊,还是熟悉的味道,稳妥、周全、藏锋——真没意思。” 他回到榻上,仰面躺下,手指敲着案几,一边笑一边低声道:“不过我听着却挺顺耳。张先生,你说得对——我现在要做的,不是出手,是等。等风头过了,再决定这手棋落在哪里。” 说到这里,李起云哼笑一声,“况且,这朝堂里还有我们的帮手,帮着设计出了厌胜好戏,帮着我们击败了李起凡,不过……” 他拖着声音,“就是不知道这位帮忙的仁兄,是为了替前人复仇,还是为自己的位子。”李起云想到了徐圭言,按道理来说,这么阴狠的手段,她是不会使出来的。 不过……这都七年了,她学会些旁的本事,也不是没可能。 “现在周王情况未定,父皇也未必有要对他下狠手的意思,看来我们只能等,再等等,等有把握的人出手,我们好做‘贤内助’。” 张向天微微颔首,轻声一句:“殿下心里明白就好。” 李起云合起眼,仿佛又恢复了懒散模样,但指尖敲打的频率却未停片刻。他的声音从半梦半醒中飘出:“周王……怕是走得太快了。可惜。” 张向天低头不语。他知道,这位看似放浪不羁的皇子,心里藏着的是最深的冷静与野心——只是,他从不急。 等他出手的时候,往往是一击必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夜,雨过。 夜深,廊下风过,灯火微颤。 徐圭言在书房中静坐,打更人在外叫了很多遍,书房内寂静声一片。 她怎么都睡不着,索性起来想事。看着冒热气的茶杯,她轻叩茶盏,眼神沉静,眸中却隐隐透出锋利的光,思来想去,琢磨现在的局势情况。 圣上没立太子,但留了周王在宫中,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陛下疑心周王李起凡,却还没下定决心。今日之事已经让陛下动了杀意,但若等这件事平息过去,没有旁人推一把,很可能圣上又会心软——封个太子,把事压下。 若真封了太子,那就等于将李起凡的地位钉死,以后无论他出什么事,想要推翻他,就是谋逆。 那个时候,代价将成百上千倍地升高。 徐圭言吐出口气。 此刻的周王虽仍被囚禁于宫中,但尚未定罪,舆论却一边倒地向着他。城中百姓自发请愿,赞他仁政、说他为人宽厚。 他若顺利出宫,只要过段时间风头过去,再一点点收拢旧部、笼络朝臣,那晋王就再无机会。 此刻周王势弱,圣上心疑。 但动作、步伐又不能太猛,如果太积极,反倒会让圣上觉察出晋王府的意图。 圣上最忌讳人操纵他的决定,也最怕旁人盯着他手中的权力——所以李起凡不能动,他现在埋出来的步伐太大了,适得其反,已经让李鸾徽有了危机感,所以他们不能动。 徐圭言轻笑了一声,眼神极冷,看着手中的茶杯,既然如此,那这盘棋得有人盘活。 不能光等着圣上的意愿——尤其是,那一天他又病了一场,李起凡在他床前哭一下,脆弱的人最忌讳这个了,亲情胜过权力,李鸾徽脑袋一热就宽恕了李起凡。 这可不行。 这个机会,她不能错过,这很有可能是唯一翻盘的机会了。 再说旁人,李起年说李起凡在圣上面前“拱火”,这说明他也不喜欢周王成为太子,徐圭言是没想到,六皇子居然也对那个位置感兴趣。 不过反过来想,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的人才奇怪——就连徐圭言自己也想去当两天皇帝,坐坐龙椅呢。 更何况是有入场券的李起云。 现在,这个机会她必须把握住。 所有的决策和表演,都要围绕着李鸾徽展开——什么仁臣孝子,后唐律法,那都没用,只要紧紧握住李鸾徽,把握住他的心中所想,这场战,他们必胜。 第138章 憔悴支离为忆君【VIP】 湖边天色沉沉,春雨未至,只有潮气悄悄浸了林叶。秦斯礼坐在旧石墩上,握着鱼竿,身侧一壶温过的清酒早已凉透,水波静静地漾着,从他指尖、衣角一路荡开去,向着远山,又归于无声。 湖极静,连鸟雀飞掠水面时掠起的风响都清晰可闻。 他目光落在湖中漂浮的白色浮子上,鱼线忽地抖动了一下,随后更明显地扯了两下。可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指尖未动。 屋内传来一声咳嗽,干涩又断续,是老太太从清晨便断断续续咳出来的。他听得出来,那是冷风与夜气久积于肺中,湿寒下沉所致。 隔着一层木门,那咳声仿佛也近在耳边。 秦斯礼的眼神黯了些。 这么大一个世界,翻山越岭,四海九州,他此刻却只守着一竿、一湖、一咳。广阔山水,终究也不过围着一座院子转。他低头,轻轻收了收鱼线,又松了手。 风过湖面,远山如黛,鸥鸟翅影一晃而没,整个天地都静止了,只剩那个偶尔响几声的咳嗽,像一只老旧的机关,费力却固执地运转着。 “你怎么又不理人说话了?” 谢照晚站在屋门口,披了件薄斗篷,眉眼间藏着疲惫,朝他唤了一声。 秦斯礼没动,只是将鱼竿提了回来,把湿漉漉的线绕上去,现在他喜欢以极其慢的速度处理琐碎的小事,从中得到一些别致的、微妙的安慰。 “进屋歇歇吧,你都坐了快一个时辰了。”谢照晚走近,看着他满身露水未干的衣角,又看见他那副木着神色的模样,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徐家那丫头……回来了?”她问。 秦斯礼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 “你还为了她去了一趟岭南?”谢照晚仔细打量着秦斯礼,缓缓开口问道:“人是你亲自带回来的?” 他这次连头都没抬,手指继续摆弄着那鱼线,像没听见似的。 谢照晚嗤笑一声,声音却不带责备,只是自嘲:“我就说……她回来了,才看到你脸上有点人气儿,你就这么在意她?她就真的这么重要?” 这一问终于让秦斯礼停了手。他侧过头,沉默地看她,眼里没有怒,也没有痛,只是一种深深的疲倦。 “你想做什么?”谢照晚低声问。 秦斯礼望着她,忽然讥讽地一笑,那笑意冷清又无奈:“我想做什么?我现在又能做什么?” 谢照晚一怔。 “是我的错吗?”她轻声问,眼里不自觉闪出一丝颤意,“是我阻拦了你们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起身,拎起鱼竿,朝屋里走了几步,又停下。 “走到这一步了,这局面不能归咎于任何一个人。”他声音低沉,“不怪你。” 他像是不愿再多留,话一落便要跨门而出。 “秦斯礼。”她在他身后唤他。 他手扶着门框,顿了一下。 “人啊,总要真心手里握着点什么才不空。我也一把年纪了,哪一日说没就没了。”谢照晚反问,“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就不怕吗? 风灌进门缝,吹起门帘边角。秦斯礼没转身,手紧紧攥着那木框,连指节都泛白。他像是努力地克制着某种情绪,一下、两下,深深地呼了两口气。 然后,他松开了手。 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帘在他身后晃了一晃,风声吹过,像是远山之上也起了雾。 谢照晚站在原地良久,看着那扇开着的门,像是还能听见他一步步远去的脚步声。屋里嬷嬷正在煮药,她又咳了几声,沉默地走进去。 嬷嬷靠在墙边睡着了,药在砂罐里咕嘟咕嘟冒泡。 火光跳动,照着她脸上些许苍白。水烧开了,她低头,不言不语,把药慢慢盛出来。 湖边那根鱼竿还在风中摇着,线头无鱼,空空荡荡。 人不在乎,湖水不在乎,风不在乎,鸟儿也不在乎。 世间任何事物都不在乎。 日光如洗。 街道两旁银杏的枝桠投下斑驳剪影,街巷深处的影子像被谁剪裁过,褶褶叠叠地铺在青石板上。 一辆黑色马车由北向南,缓缓驶入城门。 车轮碾过砖道,发出低哑的声响。 马车内,昏暗的帘帐挡住了大半光线。秦斯礼倚坐在右侧,背靠车壁,目光平直,唇角下沉,神色冷漠,眉眼间是一种久经压抑后的麻木。 车窗上垂着珠帘,晨光透过帘缝,一点一点洒在他面颊上,勾出几缕微光,如水墨轻泼。马车一颠一簸,珠帘的光斑也随之晃动,像是有人在他脸上慢慢抹去沉重,让整张脸由暗沉渐渐泛起温度。 可这温度是他的保护色,遮住他真实的模样。 秦斯礼缓缓抬眼,朝车窗外望了望,阳,照进来。 他将手从袖中抽出,轻轻掀开了珠帘,一入,正落在他脸颊上,把许多。 “到了。” 一道声音从外传到耳边,马前。 李府门前,朱漆大门紧闭,门,檐下两头石狮子蹲伏,一左一右,神态肃然。 秦斯礼下车,整了整衣襟,举步朝门前走去。 门口早有一名小厮迎上来,打量了他一眼,略带警惕地开口:“这位客人,请帖可在?” 秦斯礼顿了一下,眉眼间笑意未生,语气却平静如常:“没有。” 那小厮面色一僵,刚要说话,秦斯礼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但你进去通报我名字,告诉泰王,是我,秦斯礼,他自然会让我进去。” 他话音未落,街口又有一辆马车缓缓停下。帘子掀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扶着门框,随后是一抹熟悉的身影下车,玄青绣云纹的窄袖衣袍在微风中微微荡起,正是徐圭言。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他,脚步微顿,神情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你怎么在这?” 秦斯礼却像早有预料一般,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眼中含着几分调侃,左看看她,右看看她,又看向她车后的侍婢,嗓音带了点戏谑的温度:“怎么没见周王?你们不是一向影随身伴的吗?” 徐圭言不理他,只轻轻翻了个白眼,像是懒得搭理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 这时门内那名小厮已返回,神色有些尴尬地对秦斯礼躬身道:“实在抱歉,泰王说了——今日府中贵人云集,长安贵人多,但泰王府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他语气虽谦恭,语意却分毫不让,礼貌中透着排拒的锋芒。 空气中顿时有些沉。 秦斯礼听罢却不怒,只是微微抬眉,眼神落在那紧闭的朱门上,倏地,轻声笑了一下。 像是听了句不够高明的俏皮话,不屑反驳,也不想争辩。他身形未动,衣袖轻垂,姿态从容,仿佛这一句冷遇根本不能将他逼退半步。 还未等他开口,徐圭言便在一旁笑出了声,毫不遮掩地“哈哈”笑了两下,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方暗纹紫金的帖子,往门口一晃:“既然不让他进,那就算我带了个贵人来吧。” 说着,她将帖子递了过去,语气懒洋洋的,却透着不容置喙的理所当然。 小厮脸色微变,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连声称“是”,退入门中通报。 秦斯礼看着她,嘴角轻轻扬起,没有辩解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笑眯眯地看向她。 徐圭言斜睨他一眼,别开头不语,却没拒绝他与她并肩而入。 泰王府大门缓缓开启,金饰铜扣撞击声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格外清脆。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权贵之门。 身后马车车夫还没走,风吹动帘角,露出车中一点点尚未坐热的位置,有人匆匆来,又随时准备离开。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个面带微笑,一个目光淡然。 话说这泰王府的诗画展,是李起云到长安前就想好的,这几年他云游四海,收集到了不少的好东西,说着到了长安邀人一同共享。 泰王府的画展设在后苑偏厅,一排古槐下铺着青石板,引得客人驻足。 画展并不奢华张扬,却有种不言自明的从容气派。屋内光线透过高窗撒落,斑驳地落在屏风和画轴之上,墨痕和笔势仿佛都因此而活了过来。 李起云刚应酬完几位旧日故人,见徐圭言和秦斯礼一前一后而来,站在院中偏偏一笑:“你们二人就算各自成家了,也要像小时候那样同出同入吗?” 徐圭言只是含笑,并不接话,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边缘。 秦斯礼却站定,脸上似有淡讽,道:“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我虽不是贵人,但您府我是可以来去自如的,现在不行了,成了贵人却被拒之门外。” 这一句话,说得在场人都一静。李起云愣了下,旋即大笑,心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秦斯礼居然变成了这副嘴脸,咄咄逼人。 他打着哈哈说:“知道你最近忙着圣上的事,自然是不敢请您来。下一次定补上,多给您两张请帖。”语气虽轻,眼底却有一点寒光闪过。 他边说边领着两人往厅内走,随口道:“今儿没有其他人,就咱三人像小时候那样,坐着喝茶赏画,不用拘着。” 李起云话里的“其他人”,自然是指两人的另一半。 徐圭言与秦斯礼各自点头,走进了厅中,李起云眼下还没空陪着他们,转身去应酬旁人。 厅中画作依序悬挂,风吹动帘角,一时间墨香扑面。 张旭的《古诗四帖》如狂风暴雨,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却仿佛有佛光掠过,曹霸的骏马奔腾欲出,贺知章那副山居图则清简自得。 来观画的宾客不多,皆是知根知底的故人。 徐圭言站在一副近水图前许久,秦斯礼走近些,问她:“你懂画吗?” 她笑着摇头:“不懂。对我来说,这些玩意儿,不过是看个眼缘和心情。能让人多停一步,就算好。” 秦斯礼低声一笑:“看你这副样子,说不懂画,我倒是不信了。” 片刻后,李起云又走过来了,拿着手帕在额头按了按汗珠,引导者他们两人走到一旁,三人落座,李起云亲自斟茶,指着满屋画卷调笑:“怎么样,喜欢哪一幅?可以拿走。” “这么多好画,你可舍得送?”徐圭言开口问道。 “这有什么不舍得送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想要哪一幅,我有不敢送的?” 徐圭言哈哈一笑,不急不缓地拿出一幅卷轴,笑意浅浅:“画我可不敢要,倒是备了一幅送给你,也算是这场雅集的一份添彩。” 李起云挑眉,有些诧异,也起了兴致:“好啊,你拿来我看看。” 徐圭言轻抬手腕,旁边小厮送上一轴画,随着画卷的展开,画中的细节展现在所有人眼前——江水广袤,孤舟泊岸,山色如黛,一轮未升的圆月似隐非隐地藏在云后。 画旁有题诗: 「江静月将出,客心待水中。 明时有约在,且问渡头风。」 《清江待月图》。 李起云起身站到画轴前,整个厅里安静得仿佛只余画中潺潺水声。他凝视良久,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 旁人调笑:“这幅画倒补了王爷厅中山水之缺。” 秦斯礼却只是眯着眼,一动不动,指节在杯盖边轻敲,把诗与意反复咀嚼。 李起云静默半晌,将画轻轻卷起,忽而说:“画是好画,但给我就不大合适了。” 徐圭言语气平淡:“这是什么意思?” 李起云微微一笑,背手站起:“这画太好,你应当留着。”他顿了顿,又道,“我倒是有一幅画,送你。” 他拍了拍掌,小厮从内厅呈上卷轴,画名《高岭生雪图》。 画中高山雪覆,晴空高远,山脚有人牵马而行,小小一笔,却写尽孤行与高志。画上无题诗,落款是李起云数年前在岭外时所书。 徐圭言凝神片刻,忽而笑了:“谁说泰王没有好看的风景画?这画可太好了,泰王舍爱,那我就收下了。” 两人之间这来回送画看似风雅,却每一步都在交锋,语里全是玄机。 秦斯礼坐在一旁,始终不言,目光在《清江待月图》和《高岭生雪图》之间游走。他看见了什么,又明白了什么,却未言明。 窗外风过,树影斑驳落地。厅中依旧是画与茶的清香,三人皆无言,旧日时光与如今局势,在这静默中重重叠叠,如一幅未收的长卷。 热闹是其他人的,徐圭言吃着酒,秦斯礼陪在一旁。 夜色沉沉,街灯摇曳,马车缓缓驶向秦斯礼府邸门口。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而有节奏的响声。 秦斯礼坐在车厢里,目光紧盯着车外,神情有些复杂。 车子停稳,车帘缓缓拉开,秦斯礼突然伸出手稳稳抓住正欲下车的徐圭言的胳膊,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压抑的急切:“你有什么事相求于他?为什么不能选我?” 徐圭言被这突如其来的紧握弄得微微一怔,回头看向他,想要抽回手,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耐:“你在说什么疯话?” 秦斯礼眉头紧锁,声音更沉了:“你有一个晋王了,为什么还要拉拢泰王?外人可能不清楚,但我可清楚。你们两个,画作交换,明明在传递信息。你送一副拉拢他的画,他回赠一副,你到两个底想要做什么?” 徐圭言盯着秦斯礼的眼睛,沉默不语,一切尽在无声中较量。 空气凝固,紧张而沉重。 忽然,车外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亮而清晰:“爹——!” 声音像一把钥匙,戳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徐圭言微微挣扎,试图抽回手:“你的孩子在外面,你这是做什么?” 秦斯礼却毫不松手,声音冷厉:“你觉得我还够厉害吗?你为什么不找我联盟?” “我为什么要找你?”徐圭言厉声说道:“你和我早就没关系了,放手。”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踮着脚,一步一步走到马车边,嘴里叫着秦斯礼,稚嫩的脸上满是疑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根本不理会自己。 秦斯礼没理会孩子的叫声,“早就没关系?”他觉得好笑,气急反笑,恶狠狠地看向她,“有没有关系,我说了算。” 小孩子的声音越发得近,徐圭言急得满头是汗,“这样有意思吗?这么纠缠着我,你不累吗?” 看着徐圭言气急败坏的模样,秦斯礼突然笑出来了。 也就是这一瞬间,他放松警惕,徐圭言抽出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啪——” 第139章 满身花影倩人扶【VIP】 “爹爹,还不回家吗?” 秦斯礼抱着李承砚站在秦府门前,风吹动着他的衣角。 一大一小两人在风中凌乱,马车声达达远去。 “爹爹,你脸怎么红红的?” 秦斯礼叹口气,抱着李承砚转身往府邸内走去。 夜色渐浓,长安的天仿佛压低了几分,城中风声穿巷而过,裹着燥意未消的夏气,耳旁大街上聒噪的声音消失在门府之外。 秦斯礼抬眼望了望秦府门口那盏刚点燃的青色宫灯,光影摇曳。 紧接着,秦斯礼将怀中的李承砚放在了地上,“今日可读书了?” 李承砚笑着点头,带着些腼腆,脚尖像旁处指着,迫不及待要去后院和小厮、丫鬟们抓知了去。 秦斯礼摆摆手,“快去吧。” 看着李承砚跑没了影,他才径直拐入后院,绕过修竹院落,穿过连廊,推开通往后堂花厅的门时,一股檀香带着夜露的湿意扑面而来。 帘内灯火幽幽,帘外蝉声如织。 李慧瑾正坐在湘竹榻上,还是一袭素白织金纱衣,乌发挽作高髻,手里捧着一本书。她似早已料到他会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慢慢地翻着手中的书卷,说道:“打听出什么消息了吗?” 秦斯礼站在她对面,略顿,沉声道:“泰王办的诗画展,还真就是展览画啊,诗歌那些的……”他低头看向李慧瑾,“徐圭言也去了,她想和泰王联手。” 李慧瑾手中动作微顿,轻轻合上书卷,把它搁在一旁石几上。 “联手做什么?” 秦斯礼坐下来,“这还用说吗?”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泰王没答应,但是承诺说,有求必应。” 李慧瑾挑眉一笑:“这我倒不意外。他本就是个不甘于人后的人,又怎会将全部赌注押在王俨一个人身上。” 秦斯礼点点头,手指敲在茶杯璧上,沉思着什么。 “在想她怎么不来找你合作?毕竟你们关系匪浅?”李慧瑾看透了他,“按理来说,李起云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长,她找他也算合理。” 秦斯礼眼神一沉,面无表情地立着,“你觉得是我藏得太好,还是……她从未想过与我结盟?” 李慧瑾起身,走到窗前,纤长手指拨开竹帘一角,看着院中月色洒落在水石上,柔声道:“不管是藏得不够深,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没在她的考量里,这都不重要。” 她回头看了秦斯礼一眼,语气淡淡:“重要的是,你和她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李慧瑾转身看他,“我们成婚那夜,你许诺过什么,不记得了吗?” 最后五个字极其轻,飘到秦斯礼的耳朵里。 字字剖心。 秦斯礼不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眉眼中透出几分冷意。 “不过合作是好的选择,现在扳倒周王,这是最好的时机了,她可能不想错过。”李慧瑾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旁的不说,你我应为皇兄着想,就该冷眼看几日风向。你也不要去搭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不给圣上添乱才是重中之重。” 说着话,李慧瑾走到秦斯礼面前,端起一杯酒,放在他面前。 秦斯礼接过酒盏,指腹微凉。他低头望着那盏酒,酒面沉静,映出他双眉紧蹙的倒影。 他抬眼,看向对面那双蛇蝎眼睛,扭头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长公主可满意?”他吞咽下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李慧瑾往后靠去,脸上冰霜散尽,带着和煦的笑,“你是我夫君,你做什么我都满意。” 听到这话,秦斯礼不禁嗤笑出声。 李慧瑾才不在乎自己夫君阴阳怪气的笑,又重复了一遍,“现在局势很乱,我们要为皇兄着想,不能轻举妄动。静候天时,顺势而为。” 说完,她起身往里屋走去。 秦斯礼看着指尖的酒杯,最后一滴就落在地上,他盯着那点一动不动。 夜已沉沉,徐府灯火未歇。 徐圭言一进府,轻袍未解,便径直朝书斋去了。她一路快步,面色不动声色,内心却隐隐有些不安。 “冯竹晋呢?”她一边脱下斗篷递给婢女,一边问门前守候的下人。 那下人恭谨回道:“回娘子,冯郎君今晨出门后,尚未归府。” 徐圭言蹙了眉,未说话,只摆了摆手。 她坐回书案,案上一盏茶早凉,香气微散。 屋外风声起,帘动如浪,她却只盯着那门口,一动不动。那种微妙的不安并非源自冯竹晋,而是整座长安城都像一口将要溢出的锅,哪怕滴一滴水,都会翻腾。 刚刚在马车上,秦,这人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喜欢胡来。 ,徐圭言便觉得心烦。 她等了许久,天色暗得更深,屋,她才起身,正要吩咐人去寻冯竹晋。 门,浮玉将军来访。” 她心中微微一震。 浮玉——这个名字,她已经许久未听。 上一次听见,还是来自边疆的捷报,说他一战破敌,生擒敌酋。徐圭言当时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如今人竟站在自家门前。 她走到前厅时,两人隔着一盏灯火相望。 浮玉一身戎装未褪,眉眼间多了风霜,胡茬略显,眼神却依旧干净。与当年那个跟在她身后满身污渍的小少年相较,如今的他,已是边疆将军,气势凌厉。 两人目光一触即红了眼。 “……你,瘦了。”浮玉低声说,声音微哑。 徐圭言微笑,眼眶微热,“我听闻你在北境斩敌擒王,替我后唐立威。我,为你感……很高兴。” 浮玉不说话,只是那双眼,一直没从她脸上移开,像是怕错过什么。 半晌,他才低声说:“……这次回京,是奉圣上诏令,暂调回朝,有事相商。我实在是唐突了,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空着手就来了,想着徐圭言也在长安,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说:彩云那边……多谢您一直照看她。” 徐圭言一听“彩云”,眼神微敛,笑意柔下来:“我和她关系很好的,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说这种话太见外了。” 浮玉轻轻点头,片刻沉默。忽然,他伸出手想替她理一理鬓边散落的发丝,却在半途停住了。 徐圭言却忽然笑了,这点心思她早就知道,也没出手阻拦,面色依旧柔软,笑意中有点调侃,又带着久别后的宽慰。她轻声说:“浮玉,我永远把你当弟弟看。” 浮玉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慢慢落下。 他点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又释然的笑:“你也永远是我的姐姐。” 这一句“姐姐”,既是守住界限的自持,又是无法跨越的宿命。 他们就这样站在灯下,隔着彼此漫长人生的错位,谁也没有再往前一步。 浮玉转身行礼,正欲离开,脚步未及院门,就听见外头一阵吵闹—— “娘子!娘子!” 冯竹晋满面红光进来了,身后小厮推着轮椅,“才听闻浮玉将军来拜访,我便急忙赶回来,可是怕错过……”他被推到两人面前,左看看右看*看,“我可是错过了什么?” 他一到自己面前,徐圭言便嗅到了一股奶香混着酒味,一闪即逝,她有些疑惑,此刻却只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浮玉看了看冯竹晋,又转回头向徐圭言点头:“我先告辞。” “客人这么晚来,茶还没喝,哪有走的道理?”冯竹晋叫住浮玉,“坐下来,聊聊天……浮玉将军怎么突然出现在长安?是来看故人吗?” 浮玉摇头,“我家娘子要生了,特意请假回来,这是大事我不想错过,”他又看向徐圭言,“正巧徐长史也在长安,我便顺道过来感谢她对彩云的照顾。” 冯竹晋点点头,看着浮玉着急离开的模样,也不好拦他,主要是现在身份不同了,他也不能待浮玉如同下人一般,“那浮玉将军,我们改日再聊?” “再会。” 浮玉行礼,临走时又多看了徐圭言一眼。 徐圭言目送他离开,没说话。 等人离开后,徐圭言转身回到了后院,冯竹晋也被人推了进去,只是转身的一瞬间,他脸色冷了下来。 “他怎么来了?”冯竹晋语气不善,“你现在什么男人都往家里招了?” 徐圭言听了,仿佛被什么戳中,忍不住一笑,却不是轻松的那种笑。她双手抱臂靠在椅背,淡淡道:“这是我家,你看不惯,可以走。” “我——”冯竹晋被她堵得一噎,眼中愈发烦躁,“我是你丈夫!你把我放在什么地位?” “从律法上来说,你是。”徐圭言坐下,脸色淡然,语气却如冰锋划面,“但承不承认,还得看我。” 她说罢,端起茶杯就要喝。 冯竹晋一把拉住她的袖子,眉头紧皱:“你怎么了?疯了?律法你都不放在眼中?” 徐圭言定定看着他,眼神平静,声音却压得极低:“律法是规定你我的东西吗?” 冯竹晋一怔,松开了手。 “等立储一事结束,我们要个孩子吧,”冯竹晋小声地说,“我们成婚这么久,还没有孩子,旁人该说了。” 徐圭言抿了一口茶,斜眼看着他,“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得了吗?” “可我们应该有个孩子。” 徐圭言放下茶杯,不耐烦地看着他,“你可去找别的女人生。” “为什么?” 人在无奈的时候真的会哭笑不得,“我不喜欢你啊,你我是为了什么成亲的,你忘了?” 冯竹晋脸上本来带着些拘谨,可听徐圭言这么一说,他黑着脸,“我这双腿是为了救你才出事的,你忘了?” “那我陪你双腿,”徐圭言站起身来,“你觉得我的腿怎么样?喜欢我就赔给你。” “赔了有什么用?我的腿还能好吗?” 徐圭言抿了抿嘴,“赔腿给你,我就自由了。” “你休想离开我!”冯竹晋抬手拉扯,将桌子椅子全部掀翻在地,“你休想离开我——”他大声地叫着。 外面的丫鬟和小厮都吓着了。 “你这七年离京,不管不顾,留我一个人在长安,对我不闻不问,回来就要离开我,徐圭言,我告诉你,你休想!” 徐圭言本来没那么气,可看着自己屋子里的东西被冯竹晋砸坏了,气涌上心头,拿起旁边的茶几就朝冯竹晋头上砸过去。 “留你一个人在长安?是我逼你留在长安的吗?你父亲去边疆打仗,你姐姐去吐蕃和亲,只有你一个没用的废物留在长安,享尽他们给你带来的好处,现在还有脸说你在长安过得不好!?” 一茶几打下来,冯竹晋额头出了血,整个人也平静了不少。 徐圭言喘着粗气,手指着冯竹晋,气呼呼地说:“你再说一遍你自己在长安过得不好?我替冯知节打断你的腿!” 冯竹晋冷静地看着徐圭言。 “我腿已经断了。” “……”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徐圭言打过了,但别说,冯竹晋清醒了不少,他在外有不少孩子,现在逼迫徐圭言生孩子不过是怕她跑了,有了孩子,那些女人就离不开他,徐圭言应该也不例外。 可是他被打了几下后,这个念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圭言,我们和好吧,别吵了,好好过日子。” “是我不想好好过日子吗?”徐圭言把手里的茶几扔到一旁,冯竹晋看到她抬起的手,自己下意识地挡了一下。 徐圭言看到他这下意识的反应,不由得耻笑一声,她蹲坐在地上,两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片刻后,徐圭言小声问冯竹晋,“你是周王的人,我是晋王的人,我们还是早点和离吧。” “你特娘的放屁。” 第二日上朝,所有人都知道徐圭言打了冯竹晋,满朝堂的人只是默默看笑话,也不言语。只是猜想是不是徐圭言知道了冯竹晋在外的私生子,所以下手如此狠厉。 秦斯礼见到冯竹晋的模样,第一反应却是冯竹晋就吃这一套,外面那么多莺莺燕燕,他一个都瞧不上,就围绕着一个没他孩子的徐圭言打转。 原因只能有一个,他就好这一口儿,欸。 想到这儿,他冷哼一声。 去上早朝的李起年也注意到了,只不过在朝堂上他也不好问。 下朝之后,徐圭言跟着李起年去了晋王府。 晋王府的内堂极为静谧。 屏风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徐圭言站在书案前,拂了拂袖。扭头看去,竟然是许久未见的沈溪龄,她端着茶,身着一袭素绢长裙,鬓边斜插一支白玉簪,神情沉静,目光却带着凌厉锋芒。 “好久不见。” 徐圭言笑着对她点头,身上还穿着朝服。 沈溪龄也点点头,“徐长史,好久不见。” 徐圭言看着沈溪龄,怎么看怎么喜欢,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爱、娴静,有勇有谋的女子呢? 沈溪龄被徐圭言看得有些尴尬,“我先出去了,起年一会儿就来,您稍等。” “好的好的。” 徐圭言看着沈溪龄离开,自己坐到了书台主位对面的椅子上,翻看着书台上的折子。 没一会儿,换好常服的李起年进来了,他静止走到靠窗的圈椅边,坐了下来,而后侍立在旁的两名随侍听命而退,房门合拢,层层帘幔将内室与外界彻底隔开。 “说吧。”李起年斟了一杯茶,手指却未触杯,眼神望着案上的香炉,幽幽开口,“什么事这么急?” 徐圭言放下手里的折子,从怀中取出一幅卷轴,轻轻摊开。那是一张旧年奏疏的拓印本,纸面略泛黄,落款处仍依稀可辨“御前机密”四字。 “你还记得旧太子之事吗?”她语气轻柔,却直切要害。 李起年挑了挑眉:“自然记得。”他不是很喜欢徐圭言卖关子的样子,他们都这么熟了,她还要用这套对待外人的手法和她兜圈子,他觉得很不舒服。 “旧案未清,本就是隐患。”徐圭言语气缓慢,像是刻意在留出思考的空隙,“到今日,厌胜之事的背后主谋还没查清,今日早朝圣上却不提此事,周王是被软禁关押在宫中,可没有一个确定的结果……” “这件事最后可能会不了了之。” “如果不是我们,那只能是李起云,”李起年严肃地、小声地说。 徐圭言摇头,“不一定是他,”她想到那厌胜术的娃娃和岭南地区的民间巫术相似,幸亏秦斯礼起身摔坏了那娃娃,才让圣上没有怀疑他们。 只是…… “我们得做好还有其他人敌人的准备,”徐圭言缓缓说,“这几日,厌胜术之后,设计此事的人没有任何动作,朝廷内外都是对周王拥护的声音,以退为进虽然是一种好法子,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周王的。” 李起年吐出口气,“你想怎么办?” “这是扳倒周王最好的时机,我们不能错过,不能再等了,”徐圭言靠近他,声音越来越小,“那人做局创造了机会给我们,虽可能秉着蚌鹤相争渔翁得利的目的,但我们没有其他机会了。” “我们出手吧。” 这话音一落,香炉中的烟飘在空中,都停滞了一般。 李起年捕捉到了徐圭言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他一言不发,等着她继续说。 “就用旧太子一案。” “徐长史,旧太子一案,根本没有定论,当年……”李起年话说到一半,突然明白了什么,整个人舒展开来。 “旧太子出事,周王是最大的获益者。” 一把明晃晃的刀出现在李起年面前,他汗毛竖起,惊喜又兴奋,还觉得危险。 徐圭言笑笑,接着说,“我们就从这件事入手。” 下一瞬,李起年又有了疑问,“圣上,对此事的看法……” 徐圭言说笑着摇头说:“圣上当年虽然责罚了许多人,但是这件事还没结束,我们只要稍微在措辞上含蓄些,就能让此案再次翻盘。” “可是这件事错综复杂,提起来,如果我们自己沾得一身腥怎么办?” 徐圭言狡黠一笑,“旁人都会有事,只有你会没事。” 李起年不懂,看着她眼中那团静静燃烧的火焰,心中发烫。 朝鼓三通,金銮殿上鸦雀无声。 今日朝会原本按例不过是数宗地方官调任、秋粮征收与边事回报,众臣多半神色平常,偶有不合者,也不过交头低语、按剑而立。 刑部尚书正言及延州一案,李鸾徽端坐于龙椅之上,拇指轻扣扶手,神情淡漠,似未将一字一语真正放进耳里。 就在此时,一个清润的女声从朝列中传来,毫不犹疑地切断尚书之言。 “臣有要事禀奏。” 是徐圭言。 她身着深青色朝服,乌发高束,发簪低调稳重,步出朝列,俯身而立。此言一出,殿中登时一静,有人交换眼色,有人蹙眉讶然。 李鸾徽眼皮轻抬,眸中幽光一闪,低声:“何事?” 太监本欲维持秩序上前阻拦,徐圭言却未退半步,只平静道:“非公文所录之常事,乃一件大事。事关晋王殿下安危,也可能与厌胜之术有关。” 一语甫出,百官震动。 李鸾徽的神色随即收紧,他缓缓坐直了些,冷道:“说。” 徐圭言抬起头来,眼神沉着,声线低稳,却字字清晰如刀:“臣近日思来想去,回长安这段时日,发生诸多变故,厌胜术、大皇子被禁、民间流言……臣原以为许多事只是巧合,但有一件事,却不能不报。” 她略顿,扫视一圈众臣,最后将目光落回帝座之上。 “晋王自岭南回京,途中曾遭遇埋伏刺杀。虽最终无碍,但此事并非山贼劫道,手法老练,所用兵器乃北疆军制铸枪,动手之人皆着蒙面黑衣,行动诡秘,来去无影。事后,晋王急令封锁消息,转道夜行,避开官道,才得以安全入京。” 殿上有文臣惊呼出声。 李鸾徽面沉如水,缓缓开口:“你说……有人刺杀晋王?” 徐圭言颔首:“臣当时亦随行在晋王车队之中,为救晋王,伤了自己……事发之地乃岭南古道,乃晋王回京的必经之路。其后我们派人送信回长安求援,不料至今未有回应,想来信使未能抵达,或许也遭了毒手。” 李鸾徽的眉眼之间终有了波澜。 “那为何今日才说?朕当时未闻此事半字。” “启禀陛下。”徐圭言语气不疾不徐,“当时晋王殿下下令称遇山匪袭扰,臣亦一时犹疑。然近来太子之争暗流涌动,三位皇子皆被禁足,厌胜之术横行朝堂,臣越想越觉此事非偶然——晋王回京,正是以太子候补之名,有人怕他回来,有人想在他尚未登台前,将他抹除。” “若将此事与厌胜术并看,臣不敢断言定有证据,却也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人图谋深远,欲行险着。”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殿中众臣已低声议论起来。 李鸾徽半晌未语,目光却忽而转向了朝列中另一人,冷冷道:“秦斯礼,你可知此事?” 秦斯礼本立于西班,衣冠整肃,神情凝定。 听闻圣上点名,他缓步出列,站至徐圭言身旁。 他微一垂首,眼角余光扫向徐圭言。她神色冷静,眼睫垂落,似全不看他。但他却看见了她手指轻颤的微动,那是她在压着情绪时才会有的细节。 他唇角动了动,竟缓缓勾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 “臣……知之。” 朝堂一片哗然,李鸾徽眯起眼睛:“你也未曾禀奏?” “晋王有命封口,臣以为若无性命之虞,便不宜自行宣扬。” “那你……如何断定是刺杀,而非山匪?” 秦斯礼的回答未及出口,徐圭言却已抢先开口:“他当时与臣一同护驾,箭矢直指车驾,刀斧齐至,非匪寇可比。秦侍郎虽口不言,但曾单骑截后援救,陛下若不信,可查岭南驿路死伤军士名单。” 李鸾徽缓缓靠向龙椅椅背,薄唇紧抿,眼中波澜莫测。他沉默不语,像是在思忖,又像是在试图从两人身上读出别样含义。 秦斯礼仍站得笔直,不躲不避,却不再言语。 风吹过,他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这让他想到了那日马车之中,她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的事。 徐圭言靠在车壁一侧,披着风斗,面色冷淡地看着秦斯礼。 “我一定要对你有所求吗?” “现在我是给你机会,徐圭言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真是开了眼,第一次见到你这种人。” “你不要?那我日后绝不会为你说半句好话。” “你最好说到做到。” “好。” 而此时,他站在徐圭言身侧,眉宇之间无甚波澜。 她仍然不看他,只在朝堂百官前,直直抬头面对那威压如山的龙椅。 他只是说实话而已,实话又不是好话。 呵。 第140章 与尔同消万古愁【VIP】 朝堂上,气氛被徐圭言的话撕裂了一道口子。 站在西班末列的李起云原本沉默不语,但就在秦斯礼出列承认徐圭言所言属实的那一瞬,他眉头微蹙,眼神冷静而深远地扫过朝堂一隅。 他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两个站在一处的身影身上——徐圭言,秦斯礼。 两人一唱一和的,要不是清楚徐圭言和秦斯礼是两条线上的人,李起云还真以为他们两个提前策划好了这出戏。 听着秦斯礼的话,李起云唇角绷着,毫无表情,可眼底却慢慢漾出一道冷光。他未出声,只缓缓转头,看向人群中立在自己下方的李文韬。 原本听到徐圭言站出来说刺杀一事,李文韬就已经有些吃惊了,再听到秦斯礼站出来承认这件事,他心中更是一震。 他垂在袖中的指尖微微一动。 有很多事超出了他的控制。 徐圭言这是要做什么?他双手握着,垂在身前,眯着眼看向徐圭言,片刻后,目光移向李鸾徽,只见他周身空气凝结。 好巧不巧,李鸾徽也看向了李文韬,袖子一挥,“李尚书,李卿如何看待这件事?” 李文韬迈出的脚步顿了顿,话在嘴里绕了好几圈,“陛下,臣以为——此事非止对晋王一人之威胁,更是对所有皇子之威胁!若真有人胆敢伏杀皇嗣,这便不是普通的山匪之案,而是对皇权之挑衅,对圣上之挑衅!” 李起云听到这话,在心底里嘲笑他,三朝元老就这点能耐吗?和稀泥? 但这话确实是说到了李鸾徽心坎上,他要立太子,先太子虽说是处处好,但一群大臣在下面运作,他不得不立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儿子当太子。 现在又是,他要立太子了,找两个出色的皇子陪跑,幺蛾子一个接一个出,越到这个时候他越不能心急。如果是旁人对晋王、泰王动了心思还好,但若是周王,自己最喜欢的李起凡下手…… 太危险了,他立他为太子,就是把刀递到李起凡手里,让他来杀自己。 权力面前哪有什么亲情,这位置是他真刀真枪抢来的,这里的腥风血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权力可以让人变异到何种程度。 “确实,”李鸾徽这才开口朝李文韬点头。 李文韬抬起头,目光正对李鸾徽,神色凛然,“此案务必要彻查到底,绝不可轻纵真凶!” 这番话掷地有声,顿时引得数位中立朝臣频频点头。而站在周王一派的几位大臣,也顺势附和起来。 “李尚书所言甚是!近来长安不靖,妖言惑众,前有厌胜之术,今有行刺皇嗣之案,实乃大不敬!” “臣等请陛下彻查到底,还我大唐一个朗朗乾坤!” 群情汹涌,但若细细辨听,却能发现—— 这些附和者,话里虽皆是“查案”“惩凶”“安天下”,却无一人点明‘要查谁’、‘谁是嫌疑’,更无一人提及周王之名。 他们喊着“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实则就是要把这摊脏水在朝堂上稀释、分摊——谁都不能沾,或者是,谁都不能放过——尤其是周王不能沾,让周王在这件莫名其妙的事中隐身。 此时,站在众人之前的徐圭言静静听着,没有再出言插话,心中记着出言的人,尤其是那些将刺杀和厌胜并列放在一起的人,他们狡猾地将周王从刺杀一事中摘出来。 不用想,肯定是周王那一派的。 刺杀可能是周王做的,厌胜也可能是周王做的,并列在一起,两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就是在洗脱李起凡的嫌疑。 李文韬仍旧紧盯着徐圭言,生怕她再说一些将整个朝堂搅乱的话——她在朝上点出晋王被刺的旧事,再巧妙地牵出“太子候选人”之争,不明说是谁指使,却将所有的猜忌引向了同为皇嗣的周王。 其实两件无关的事,因为圣上的猜疑之心,完全有可能都推在周王身上,但也完全有可能帮李起凡洗白。 而他这一站出来“正义凛然”地说要查案,不仅将话语权夺了回来,也暂时替周王斩断了一层暗箭。 他自觉局势已回稳,不想,徐圭言却忽然转过身来,走前一步,再次俯身行礼。 她语气柔和,从容淡定,语出却令众人皆变色:“臣以为——此案若查,便该由真正公正有力之人来主理。” 她抬起眼,目光如水,看向李尚书主持此案调查。” 她顿了顿,缓缓一笑:“臣,信得过李大人。” 此言一出, 李文韬脸色微变。 他未动,却能感觉到无有冷笑的,有意味深长的,有看好戏的。 他喉头一紧,微不可察地吞了口唾沫。 的意味? ——“我知道你在替周王挡箭。” ——“那这案子就交给你来查。” ——“查得出,是你忠心耿耿;查不出,是你包庇庇护。” 这不是请托,这是一道杀无形的调令,一柄悬在他头上的刀! 但圣上沉吟片刻后,竟也颔首:“李文韬,就如徐卿所请——此案着你亲自督办,速拟细案,三日内回奏。” “臣……遵旨。”他躬身而下,咬牙接下圣命。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也算是好事,案子落在他手里,他能稳住局面,不至于让朝廷势力偏颇。 朝会散。 百官鱼贯而出,朝堂之外寒气犹存,廊柱投下斑驳光影。 李文韬走至御道外侧,脚步未停,忽听身后一阵轻快脚步—— “李大人。” 他回头,就见徐圭言负手而来,朝服微拂,步履闲适,眼角带笑,像是方才不过闲话一桩小事。 她走到他身边,冲他微微一笑,语气轻巧:“您可是圣上亲点的御案主理臣官,可千万要查得清楚,别辜负了圣上对您的信任呀。” 她语调柔和,眼神却如刀锋轻描淡写划过。 李文韬面色未动,掌心却悄然沁出冷汗。 他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只觉得天光寒凉,那笑声落在耳边,竟如一把看不见的斧头,在他头顶上挥下,不偏不倚。 她这是——把他硬拽进这摊浑水里了。 可案件查出来的结果是他说了算,李文韬掌控局面,只是他对徐圭言让他主动掌控局面这一行动,觉得蹊跷。 是的,这只是声东击西之计,一击毙命的武器,徐圭言自然只给圣上一人看。 要想在朝堂斗争中胜利,把握好圣上的心,才能赢。 夜风静静掠过紫宸殿檐角。 殿中烛火未熄,檀香沉沉。李鸾徽独坐御案之后,披着便袍,神色漠然。 门外内侍低声通禀:“陛下,徐御史求见。” 他手中翻书一顿,眼皮微抬:“宣。” 徐圭言踏入殿中,俯身一礼:“臣叩见圣上。” 李鸾徽放下竹简,抬眸看她一眼,心想着自己还没找徐圭言问话,她倒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你今日在朝堂上的话,朕还没问你要个说法。” “臣知有逾矩之嫌。”她抬起头来,眼神沉静如夜色,“但臣想,这件事不能再装聋作哑,若再拖延,便是任由那人行事。” 李鸾徽眯了眯眼,靠在龙椅上,语气未明:“你说‘那人’,是谁?” 徐圭言未答,反而缓缓向前几步,语调低缓,像是怕惊扰了夜色:“臣今夜来,其实是想谈一桩旧事。” 她顿了顿,看向御案上的一只玉笔筒,轻声道:“七年前,前太子李起坤被废。理由是他联合宇文氏族,意在谋反,也牵扯了一些厌胜术。” 李鸾徽面色一动,指节轻轻叩着桌面,却未开口。 “那一年,臣离开长安前,去了一趟史馆找到当时的副修撰,亲自抄录了那份废太子诏书。”徐圭言声音不高,仿佛是叙述与己无关的旧闻,“臣也被牵扯进谋反案之中,目睹前太子如何从春秋鼎盛一步步沦为阶下囚……最后消失不见。” 她抬眼看他一眼,缓声说:“前太子仁德宽厚,从不挟私。即便在紧要关头,仍恪守礼仪,对臣等也无丝毫苛责。” 李鸾徽语气淡淡:“你这是替他翻案吗?” “臣不敢翻案,”徐圭言缓缓摇头,唇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臣只是觉得……太子那样的人,真的会用厌胜术诅咒您?只因为他一句话,就要谋反?他甚至都不曾当面顶撞过您一句话。而他的母亲早亡,皇后于他而言,是母仪天下的象征,非嫡母,胜嫡母。” 殿中一阵沉默。 李鸾徽缓缓放下手中的玉简,眼神渐冷,声音却未见波澜:“你什么意思?提先皇后,又是何意?” 徐圭言跪下,低头说:“当年,宇文氏族权力过大,影响江山社稷,圣上除以皇后为首的宇文氏族是替天行道,”她顿了顿,微微抬起头,“可是,旧太子虽是皇后培养长大,可太子与皇后没有半分血缘关系,怀疑宇文氏族,和前太子谋反,毫无关系。” 李鸾徽一惊,瞳孔放大,紧盯着徐圭言看。 徐圭言直起身子来,“圣上您要铲除宇文氏族,他们谋反无可厚非,可先太子是您的亲生儿子,和宇文氏族没有半分关系,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您,他怎么会为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而谋反呢?” 冷风吹进屋内,烛火随风晃动。 徐圭言直挺挺地跪在李鸾徽面前。 “定是旁人,奸臣,巧言令色,挑拨离间,借刀杀人,”徐圭言一字一顿地说,“借着您要铲除宇文氏族,铲除掉先太子,李起坤。” 殿内沉默飘散,烛火倒映在李鸾徽眼中,他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凝固。 她的声音像是低风穿林,分外清晰:“臣只是……今日见到周王被卷入厌胜术之事,心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七年前的那个案子……是不是,也用了类似的手段?一样的毒,一样的指控,一样的目标——削弱您身边最亲近之人的声望。” 她顿了顿,喉咙微紧,“若此人尚在朝中,且不曾停手,那他七年前谋害的是太子,七年后谋害的便是周王……” “陛下,您不怕吗?” 徐圭言声音突然变低,李鸾徽眼神倏然一凝,眸光如钩,牢牢盯着她的脸。 良久,他终于缓声道:“你有什么证据,说这是同一个人?” 就是这一刻,徐圭言嘴角一动,她就在等这一刻。 徐圭言从袖中抽出一份封好的密折,双手奉上,声音低却分外坚定:“臣不敢妄言谁是主谋。但这两桩案子,臣皆亲历其中,能察觉其中种种相似之处——若非出自一人之手,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她跪着望向他,眼中光影浮动:“臣列出厌胜术的构成、行事手法、投毒路数、结案速度、甚至用来搅动朝局的时机,还有七年前先太子是如何被一步一步诬陷落得一个谋反的名头……简直如出一辙。” 李鸾徽接过折子,指尖微微发紧。他没有翻开,只盯着那道朱漆封口,眉心蹙起,久久未语。 烛火在他面前跳跃,投下浓重阴影。他终于低声开口: “你说的这些,若是真的,那当年……朕错怪了他?” 徐圭言低下头,语气有些哽咽:“前太子再如何,也是一位仁德之主。他不是皇后所出,却敬母如亲。陛下他是您的孩子啊。七年前的事,错也不在您……是当时外戚之势太盛,宇文家族根基太深,为了后唐社稷,必须斩断……臣明白您当时的决断。” “可太子,错在哪儿呢?” 她声音轻微,像是对过往哀悼,又似是在劝慰:“臣不是要替他翻案。臣只是觉得……既然今日同样的毒计又重演一次,臣不能再闭眼不言。若周王也因此被废,朝中再起波澜,恐怕朝野更难安稳。” 殿中再次陷入沉寂。 李鸾徽低垂着眼帘,像是看着那封密折,却又像是在回望七年前的血与火。 他忽然想起,李起坤跪在阶下的模样,安静却倔强。 他想起皇后眼含泪光地说:“臣妾不怪他,孩子还小,是旁人惑了他的心。” 他也想起,宇文氏在宫墙之中铺张奢靡的气势,还有一位旧臣跪在殿外痛哭流涕——“太子之德,不容污蔑啊陛下——” 那时的他,心头怒火难消,以为除掉一枚旧棋,便能换来新的太平。 可如今,他忽然恍然惊觉:李起坤可是他的儿子,是他的骨血啊!皇后只育有十皇子,与李起坤从无瓜葛,昔日那道天大的误解,到底是谁种下的?居然敢有人利用皇帝,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徐圭言在一旁跪得笔直,神情诚恳而惶惶不安。 她眼睫颤动,低声道:“臣知道,臣只是一个小小长史,不配评说先朝大事,更不敢妄议储君恩怨。但臣愿以性命担保——这一次的厌胜术与七年前太子之案应是一人所为。” “此人除掉前太子,为的就是得到太子之位……若任此人继续隐藏在朝中,等他下一步的手段再起,便不是子告父、也不是臣陷主……而是后唐基石倾颓,满朝山河崩裂。” 徐圭言用膝盖往前走了两步,仰头看着身上,满脸泪水,“可如果厌胜术一事没有发现,那就是这人希望圣上您……”眼中的话她不敢说,顿了顿,“其心可诛呐!” 李鸾徽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你……倒是会说话。” 他望着她,眼神沉沉,像是尚未从深渊中回神:“朕该如何相信你?你不是来挑拨离间的?” 徐圭言神情一滞,低头答道:“臣所言之意……是为了护朝纲、护皇嗣,也护您,”她完全趴在地上,“如果臣挑拨离间,这条命不要了!臣愿死谏!” 死谏! 李鸾徽深吸一口气,全身紧绷。片刻后,他轻轻点头,将奏折收入袖中,未再多言,只一挥手:“退下。” 徐圭言磕头叩拜,轻声道:“臣告退。” 她起身离去时,步伐稳健,眼神沉定。 她知道——这一步,她走对了。 徐圭言站在太极殿外的广场中间,仰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什么都看不清,可徐圭言知道,明日清晨,这里阳光一片。 小厮等在一旁。 上马车前,徐圭言转头对小厮说,“你去晋王府,告诉晋王,最近要变天,少出来走动。” “好。” 而,殿内的李鸾徽手中紧紧握着那份奏折,眼中却浮出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惊惧。 那份早已被他丢入深宫角落、以为可以尘封的往事,竟被这女子,一寸一寸地剖开、照亮。 他仿佛听到身后,宫墙高处,某个旧日太子的笑声——清澈、从容,遥远得不在人世。 所有没有解决的问题,如暴风骤雨般再次席卷而来。 这个时代,这个宫殿,这个位置,只能有一个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后宫内殿之中灯火未熄,茶香与沉香交融,暖意中却透着一丝压抑的凉意。 秦斯礼换下玄色披风,从暗道归来,悄无声息地推开李慧瑾寝殿的门。 宫人早已退下,李慧瑾坐在棋盘前,抬头,冷眼瞧去。 “回来了。” “嗯。”秦斯礼走近,将卷宗递上,顺势坐了下来,“人已经查清楚了,刺客背后确实有人指使。” 李慧瑾接过,却未展开,只看着他:“是谁?” “暂时查到是宫外一处旧部,线索已断,但有蛛丝马迹连向旧平王一脉。”秦斯礼沉声道,“但不排除是栽赃嫁祸。臣还需再查。” 李慧瑾神色未动,只微微点头,忽而抬眼问道:“那件事呢?” 秦斯礼怔了一下。 “徐圭言说的。”她眼神定定地看着他,“她为了救李起年差点死了?肩膀上还有伤?真的吗?” 秦斯礼垂下眼,良久,缓缓点头:“……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语气不重,甚至带着几分平静,却带出一股暗流涌动的怒意。 秦斯礼沉默,他对上李慧瑾的眼,不明白为什么这一点小事她如此大动干戈。 李慧瑾将卷宗丢到桌上,茶盏“叮”的一声作响,“她做的这些,会不会反过来——阻碍周王登上太子之位?”李慧瑾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如刀锋,“她到底是帮,还是害?” 秦斯礼没有立刻*回答。 他静静看着桌案上洒出来的茶水,仿佛心头也泛起了一圈圈涟漪,许久才低声说:“……只要凶手不是周王,她就不是障碍。” 李慧瑾闻言,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冷意,像条蟒蛇吐信子一般,“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护着她。” 秦斯礼不语。 李慧瑾垂眸,茶水在桌面流淌,倒映出她的影子,良久,才缓缓道:“不能为我所用之人,都是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她一字一顿,语气温婉,却比冷风还寒。 秦斯礼抬起头,对上李慧瑾的眼。 她站起身,走到秦斯礼面前,语气轻得几乎是哄诱:“这个人不能留。” 秦斯礼垂下眼帘,神色晦暗不明。 李慧瑾抬起他的下颌,轻轻笑,“想方设法,解决掉她吧。” 话音落下,她松开手,步履轻盈地转身离开,步入内殿。 只余茶香袅袅,烛光如豆。 秦斯礼坐在原地,脸上神色变了又变。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0-150 第141章 天时地利与人和【VIP】 话说两头,朝堂上徐圭言说刺杀一事时,陆明川也是一惊。 他站在朝堂上,神色平静,眼底却藏着难得一见的兴味。今日这场朝会,像一场布置精妙的戏,众臣皆是观众,有人敛目静听,有人面色剧变,有人冷眼旁观。 而他,坐在一角,看得最清楚不过。 戏的主角,自然是徐圭言——她一身朝服干净利落,站在殿中理直气壮,话语如剑,直指朝局死结,连皇上都罕见地沉默良久。 冯竹晋自然也在一旁,听着她那番话时,面色阴晴不定。他的眼角抽动,拳头握紧又松开,一口气噎在喉头吐不出去。 他太清楚,这话一出口,局势会变,很多人会慌,周王那边,怕是已经如坐针毡。 傍晚,他回到家中,甫一进门,就听见嬷嬷在堂下唠唠叨叨,说阿梨又哭闹,说孩子昨夜烧得厉害。 “告诉她别闹,”他头疼得厉害,脸色发青,“再闹就……去母留子,给笔钱打发了她!” 嬷嬷吓了一跳,噤了声,赶紧退下去。 夜色更深的时候,徐圭言才从宫中回来,披着一身晚风与疲惫。 她进门就径直走到桌边,都没看一眼桌边的冯竹晋,她拿起茶壶满满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接连仰头灌了好几杯茶水,唇色苍白,脸颊透出冷汗。身上还沾着未干的药味,像是从风暴中央一路走回凡尘。 终于解了渴,她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扇子使劲扇了几下,刚喘了口气,冯竹晋的声音便阴测测地传到了她耳边,压着怒气:“你今日在朝堂上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圭言揉了揉眉心:“没什么意思。实话实说而已。我肩膀上还有伤疤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那话是为了伤周王。”冯竹晋冷声。 “才不是。”徐圭言笑了一下,侧着脸看他,调侃道:“你们都护着他,所以才觉得我是在对他下手。你们不信我,可我说的话,有一句是假的么?” “那你发个誓。”冯竹晋忽然拉住徐圭言的胳膊,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发誓你不会害他,发誓你跟这件事无关。” 徐圭言偏过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好几遍,神情像是听了什么荒唐的玩笑。 “你让我发誓?”她轻笑一声,“我连佛像都敢拆,他周王是什么?玉皇大帝吗?你要我对他发誓?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样随心所欲。” 冯竹晋脸色顿时沉下来,抄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地上一砸,碎墨飞溅,落了一地。 “你疯了吗?”他低吼,“你是在逼我吗?” 徐圭言也怒了,把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身子往后一靠,寒声道:“这是我家,你要扔东西回你自己家扔去!” 上一次刚砸完东西没多久,她又花了不少钱添置了不少用品,他这个败家玩意儿怎么就这么喜欢砸东西? 他脸上的疤还没好呢。 冯竹晋瞪着眼看她,徐圭言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再瞪我把你眼睛挖出来给狗吃!”说完,她转头吩咐侍婢:“把他请出去。”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冯竹晋被人拽着往外走,满脸怒火,他坐在轮椅上,这还不是任由人摆布,可他仍不甘心地叫道:“你不想要我,外头想要我的女人多了去了!” 话一出,屋中寂静下来,连婢女的呼吸都变得迟疑。 徐圭言站在那里,没有动,脸色瞬间冷了几分。她缓缓转身,低头去拾地上破碎的瓷片,一言不发。那茶水早已溅湿她衣袖,凉意透骨。 片刻后,她淡淡地开口,声音很轻:“真麻烦啊。” 她看着自己湿冷的掌心,眼底却是一片寂然与清醒。那一点点迟疑,此刻也没有了。 该和离了。 捡起一片碎块,她便在心中重复一遍。 这事得尽快提上日程。 窗外月光如霜,照在她消瘦的肩背上。 那晚,她写了一封信,信件内容寥寥数语,放在案头。 落款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写完后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最终,捻熄了烛火。 夜里风吹得屋瓦作响,徐圭言睡得很浅,梦中反复出现冯竹晋怒目相向的模样,还有那句“想要我的女人多了去了”。 色的天,先太子的青涩,兵荒马乱,凉州独守孤城,还有狱内李林的死谏书,一桩桩一件件, 而后几乎是被吓醒,她喘着粗气坐起身来,天已破晓,满室清冷。 这梦要是再长些,她真会觉得自己要死了,死 缓了片刻,她披衣而起,吩咐小厮备车。 天还没亮,宫灯如豆,连宫人走动内却亮着不合时宜的灯火,殿门微掩,香炉轻烟袅袅,气息。 秦斯礼被召入殿时,尚披,李鸾徽已将手中奏折一扔,低声说: “有一件事,你来查。” 秦斯礼微愣,心知此时召他必不寻常,沉声道:“请陛下明示。” 李鸾徽起身,在殿内踱步几圈,像是在思索措辞,但最终仍是冷冷道:“前太子之事,似乎未竟全功。如今又闹出厌胜符咒——新太子未立,旧太子一案未了,这些东西就像鬼魂一样缠上来了。” 他转身看向秦斯礼,“你觉得这二者,有没有关联?” 秦斯礼心中一震,眉峰一皱,迟疑片刻才问:“陛下的意思是……要重新彻查?” 李鸾徽点头:“不但要查,还要光明正大地查。要让他们知道,是朕要查,是朕不信那些旧账已翻完,是朕要问个清楚明白。况且,如果是一人所为,那朕的江山不保,日后还如何统领天下?” 秦斯礼斟酌着问:“要不要暗中查些,免得惊动宫内旧党?” 李鸾徽冷笑:“暗查有什么用?越暗,越容易被人做掉。你查的时候就亮出金牌,给他们看,朕的旨意,谁敢挡?” “……遵命。”秦斯礼低头应下,眼底隐隐泛起光芒。 天色大亮,众朝臣踏步而来,徐圭言也藏匿其中。 风起云涌未现端倪,太极殿前却忽然沸腾起来—— 圣上亲口下旨:由御史中丞秦斯礼彻查前太子旧案与厌胜之术关联一事,所涉官员、旧案卷宗、宫闱记录,一律开封查阅,朝廷上下,全力配合。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中书省、门下省、太常寺、少府监、内侍监……一连串沉寂多年的老机关忽然被点名,许多原以为随前太子殉落尘埃的旧事,如今竟要重提—— 内廷更衣阁,一位宫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景昭宫,扑通一声跪在李慧瑾面前:“长公主殿下!圣上……圣上要查前太子旧案了!” 李慧瑾一怔,眉头微蹙,随即起身,换上素衣便袍。 朝堂落幕,殿外依旧人声鼎沸。 李文韬心头焦躁,刚刚得知刺杀案正在调查,心中隐隐预感这事必定牵连甚广,自己却无法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逐渐失控。 他步履匆匆,正巧遇上从宫中归来的徐圭言。 徐圭言身着素衣,脸色带着一丝疲惫,却目光坚定。 “李大人。”她语气中带着轻微的讥讽,“您这阵子倒是难得露面,难道这次案子没让您心焦?” 李文韬面色阴沉,正欲开口,被她先抢了先机。 “您太傲慢了。” 李文韬心头一紧,眉头紧皱:“傲慢?徐卿家言重了。” “不过,”徐圭言微微一笑,眼神冷冽,“想想看,您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一定是个让人忌惮的厉害角色吧?” 李文韬被她一语点醒,脸色复杂。 旧太子一案突然被重审,只能是眼前人掀起来的波浪——除了徐圭言,谁还会记得先太子?谁还敢、谁还有资质在圣上面前提起这件事? 突然李文韬就笑了,“我说呢,提起晋王被刺一案,你就是为了今天这个?调虎离山?” 徐圭言也对着他笑,“您言重了。” 李文韬现在可是分身乏术,又突然出了个这么大的案子,他肯定不能参与了,所以交给了圣上最信任的妹妹的丈夫,秦斯礼。 她和秦斯礼是什么关系? 剪不断理还乱! 李文韬气得哈哈大笑,笑得猛了弓着身子咳嗽了好一会儿,最后才缓过来,平静地看向徐圭言。 “臣子,应该清楚臣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李文韬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徐圭言挑眉,似笑非笑:“臣子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话倒值得细说,您作为三朝元老,以为如何?” 李文韬略一顿,正色道:“维持朝堂的运作,就是臣子最大的职责。哪怕圣上出了事,朝堂依旧能稳健运转,这才是重要大臣的价值所在。” 徐圭言嘴角轻扬,冷冷回应:“那也和我无关。” 李文韬的脸色骤然一变,压低声音道:“你现在搅乱了这脆弱的平衡,这对后唐百姓,对江山社稷,绝非好事。” 徐圭言直视着他,声音坚定:“以您的年纪和资历,您可以教我许多事。但眼下,我心中只有一件事,旁的,顾不上。”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击打在李文韬胸膛。 李文韬脸色一白,眼前一黑,竟然昏了过去,倒在地上。 众人惊呼,立刻有人扶住他。 徐圭言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辰时末,御花园东廊。 李鸾徽正品茗修道,意在长生不老,隔着半开的竹窗看着远山新绿。李慧瑾快步走来,宫人悄声通禀后退下。 “皇兄。”她语气恳切,却含着焦急,“臣妹听闻,您要查七年前前太子一案?” 李鸾徽没说话,只淡淡看她一眼,仿佛在等她接着说。 “那件事……过去太久了。”李慧瑾轻叹一声,走近一步,神情颇有忧色,“若此时重提,怕是对周王声誉不利。” 李鸾徽眉头一挑,茶盏轻轻放下。 “哪里不利?”他声音温和,却带着锋利的弦外之音,“不是周王做的,他怕什么?他该高兴才是——这桩旧案若能水落石出,不正好铲除他背后的障碍?” 李慧瑾怔住,低头不语。 她的沉默在某种程度上,反倒更似一种默许与退让。 李鸾徽盯着她良久,仿佛要从她眼中看穿什么。良久,他收回目光,又淡淡说道:“朕既然决定光明正大地查,就不怕翻案。” “好。”李慧瑾缓缓点头,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既然皇兄如此定意,那臣妹便不再多言,只盼……皇兄查清真相后,不留遗憾。” 李鸾徽点点头,却忽然开口:“你一向谨慎,今日却来劝我收手,莫非,是你害怕?” 李慧瑾一怔,接着轻笑摇头:“臣妹只是担心,旧事再起,免不得牵连无辜。” “那就把真凶揪出来。”李鸾徽的声音忽然变得森冷,“若真有一人,能做得出七年前的事,又能如今使厌胜诅咒之术,那他就不是无辜。” 李慧瑾没有再劝。 她默默地看着李鸾徽的侧脸,眼底波澜不惊。 她知道皇兄什么性子。 他最厌恶的,不是阴谋,而是被人暗中摆布,愚弄他、控制他——哪怕这事是为他好,他也容不得。 所以她才必须“劝阻”。 她劝阻得越诚恳、越恳切,越能勾起李鸾徽内心最深的逆反与执拗。他是个需要自己揭开谜底的人,只要他愿意查——就一定会查到底,哪怕烧到自己脚下也不退。 待李慧瑾离去,李鸾徽在原地站了许久。 风吹过庭前山石,翠竹摇曳。他仿佛听见五年前那个自己,在太子陵前落下的一滴泪。 夜色渐深,李起年悄悄来到徐圭言的书房外,敲了敲门。 门缓缓打开,徐圭言正准备收拾案卷,听到敲门声,微微抬眼。 “为了何事而来?” 李起年磨磨叽叽地走到徐圭言面前,缓缓坐下来,神色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盯着徐圭言桌边的烛火,一言不发。 “二皇子的事吗?”徐圭言抬眼看他。 李起年点点头,“听闻圣上要查那件事,您觉得,会有结果吗?” 徐圭言合上书卷,淡淡一笑:“你放心,肯定会有结果的。” 李起年眨了眨眼,不太明白:“不过,这结果,真的能让事情水落石出么?查出真相吗?这不是会引起更多争斗吗?” 徐圭言凝视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深意:“这朝堂上的斗争,哪能没有?现在大势只会有两派:一派是‘保周派’,坚持周王该有的地位;另一派是‘反周派’,试图阻止周王上位。双方必然斗得你死我活。” 李起年沉默,似乎正在消化这份复杂的局势。 徐圭言心头一紧,犹豫片刻,终究没将心底的秘密说出口。 她心里明白,这两拨人表面上互相对立,其实背后早已有人在操控,有些人故意挑拨离间,有些人则在暗中牵线搭桥,一切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 这案子被重审,就不会有真相,就算有,也只能是——获胜一方交给圣上的满意答卷,也就是说,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赢了。 赢者才能写答案。 但这是臣子的事,不能让帝王知道,如果把这些说了,恐怕日后她和李起年之间的信任都会动摇。 她轻声道:“你现在只需知道,两派必有胜负,朝堂格局也必随之改变。” 李起年苦笑:“那我呢?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什么都做不了吗?” 徐圭言目光柔和了一瞬,侧头看他,心中五味杂陈。 她是他老师,但不能告诉他全部事实。 做事,总要有个分寸。 门外的风,吹动着窗棂,带来一丝凉意。 与此同时,皇宫中,偏殿内的灯火昏暗,李起凡孤身坐在檀木桌旁,眼神空洞而紧张。 外头的风声偶尔吹动窗棂,带进一丝夜的寒意,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饭菜早已冷却,他手中的馒头却如同昨日一般,淡然无味。忽然,他摸到馒头里藏着的纸卷,缓缓拆开,密信上的字迹清晰而冷峻:“外间局势动荡,圣上亲自下令彻查厌胜案,牵涉广泛。周王府及其周围势力风声鹤唳,内忧外患交织,局势正逐步发酵。你务必谨慎应对,莫被风浪吞没。” 李起凡的双手微微颤抖,心头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查旧太子的案子了?李起坤早就不知所踪,他是又回来了吗? 他的喉咙紧缩,捏着馒头的手颤抖着,几乎发不出声。 李起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偏殿之外,月光如水,照在宫墙上,映出一片阴影。 这时,周王府内气氛更加沉重。家人们如坐针毡,特别是周王妃,韦氏,眉头紧锁,心如刀绞。 早些时候,她不顾一切地进宫,好不容易见到了皇后,请求沈皇后帮她。 “娘娘,如今局势危急,圣上意欲深查此案,周王府上下人人自危。请娘娘明察,帮我们解围。” 皇后微微点头,眼神中藏着无奈和忧虑:“此事牵涉甚广,非一言可决。我虽力有未逮,但会为你们争取一线生机。” 韦氏叹息,知道这生机如同浮云,看着快要燃尽的烛火,脸色煞白。 与此同时,王俨慌忙赶赴秦斯礼府邸。 秦斯礼当然知道周王长史来找自己是为了何事,两人也没多寒暄,王俨单刀直入,急切地说道:“秦公,局势复杂,此案关系重大,望你务必步步为营,查明真相,公正裁决。若有不公,将对朝局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 秦斯礼神色沉稳,声音坚定:“王大人放心,我自有分寸,必将查清楚,绝不枉法。” 王俨点头致谢,看着秦斯礼欲言又止,最后只蹦出来几个字,“您……觉得,是他做的吗?” 他? 秦斯礼看着王俨,那双饱经沧桑的眼深不见底。 秦斯礼突然就明白了,表面是旧太子一案重查,可追本溯源,弄倒太子的人,定然是得利之人,眼下周王有被立为太子之势,那周王的嫌疑最大。 弄死前太子,周王上位。 秦斯礼突然笑了一下,摇摇头,“王大人,此事急不得,看不到证据之前,我没法下结论。” 王俨也不好多问,唉声叹气,喝了一杯茶后才走。 前脚送走了王俨,后脚就迎来了意想不到的人——徐圭言。 两人目光交汇,气氛微妙复杂。 第142章 暗渡陈仓柜内尝【VIP】 院落内风吹过,微凉,天边泛着粉色晚霞,秦斯礼站在台阶上,看着台阶下面的徐圭言,心中尚存今早长公主所言的余音—— “怎么突然要查旧太子谋反一案了?”李慧瑾怒嗔,掀起眼皮看向秦斯礼,“那徐圭言现在还不能死。” “她曾是太子太傅,旧太子案一查,她定然会被问话。这个时候她要是出了事,事就闹大了,反而害了我们。” 李慧瑾面色恢复平静,语气决绝。 走一步算一步,是更精明的布局。 秦斯礼收敛心思,回到了眼前。 他转身往厅内走去,也没回头看徐圭言,但默许她跟着自己进来。 于是他径直落座,茶桌两侧铺着细软竹席,两杯茶放在一旁,已凉透。 片刻后,脚步声轻响,徐圭言踏入茶阁,身上的宫装还未换下,披着外衫,显然是刚从宫里赶来,略带风尘。 徐圭言站定,她看见那两杯凉茶,也顿了一瞬,随即心领神会,有人比她来得早。 秦斯礼没应,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微一点头,算作招呼。他不言语,只将指尖在漆黑木几上敲了敲,示意她坐下。 丫鬟们悄然进来,将茶盏撤去,又换上新泡的白毫银针。茶香渐起,清苦清雅,如远山之雾。 气氛凝滞得几乎凝结。徐圭言没有立即落座,而是站在茶几一侧,沉默地看着秦斯礼。她知道,自己今日在这场棋局里,是被逼着落子的一方。 秦斯礼靠坐着,神色平静如水,看似无意,实则以沉默压制对方。他身居高位,话权在手,此时一句话不说,反而更具威压。他在等她先开口。 可徐圭言也没有如他所愿。她只是俯下身,为他斟了一盏新茶。 茶水入盏,细流如丝,茶香散开时,她轻声道:“秦大人请用。” 她的语气并不柔弱,倒是一种避锋藏刃的温和,是朝廷官员用以生存的软甲。此刻,她没有咄咄逼人,没有言辞机锋,反倒示弱一步——不是屈服,而是知进退。 倒了茶,她这才坐下来。 秦斯礼低头看了看那杯新茶,又看向坐在对面的徐圭言。 两盏茶之间,静默仿若时光凝滞。 茶盏中新泡的白毫银针冒出一缕轻烟,香气清苦,穿过檐角徐徐的风,拂过室内两人之间的气氛,清凉,却不柔和。 徐圭言低下头,轻轻摩挲着袖角,像在斟酌什么,又像是在等待时机。 片刻后,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柔顺得恰如其分,像一尾小舟顺流靠岸:“多谢秦大人那日为我作证,愿提晋王刺杀一事之实。今日得以全身而退,皆赖大人明察秋毫,臣女感激不尽。” 她话语温和,低首敛眉,身姿沉静,一副恭敬而有分寸的臣子姿态。 这不是徐圭言惯常的语调。她擅锋利,但此刻却把自己锋刃尽收,只留下一副中规中矩的模样,仿佛只愿以“下属”之身,与上位者坦然言谈。 这话说得漂亮,动机也不难猜。 然而,秦斯礼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没接话,也没接那盏被她亲手斟好的茶。 他将盏盖缓缓一旋,茶汤泛起涟漪。他没喝,动作缓慢得近乎冷淡,仿佛她这一番“谢意”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掀不起他心中半点波澜。 抬眼看向徐圭言,嘴角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似笑非笑,而摆出一副惯于看破人心的冷漠与疏离。他轻声道:“徐大人误会了。” 他视线掠过那盏茶,也掠过她的脸,寒光落在雕花木窗上,没有一点温度。 “当日我并未为你说好话。” “只是事情关乎晋王,事关宫闱安危,身为臣子,自应实话实说。那是本分,不是情分。” 这几句话,一字一句都像磐石,不容置疑。 徐圭言神色微敛,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却没有辩解。 她知道,秦斯礼此时的态度已然说明:他看得出她今日之来不是为一声感谢,而是另有所图。而只要动机不纯,他便绝不肯“公事公办”。 他不接茶,也不接情,更不接受徐圭言的感谢。 秦斯礼缓缓靠坐回椅背,衣袍轻动,姿态如山,目光冷静而高远。他此刻的神情,远不是在看一个同僚,而更像是在看一名请求庇佑的臣属。 ——与他两人。 他明知她擅算计,偏 秦斯礼吐出口气,抬手,似漫不经心地抚过案前玉纸镇,又是一笑,那笑却我皆是圣上之臣。” 语气一顿,便听他缓缓而道: “私下前来,终归不是为了一盏茶,道一声谢。”他望向她,语气平平,却锋芒毕露,“您有何事?” 徐圭言抬起眼,终于与他的视线正面对上。茶香散去,风吹帘动,席间气氛,落入冰雪之间。 她轻吸一口气,收敛起先前的试探与弯绕,终于正视眼前这位高位冷面的大理寺卿。 “既然秦大人不喜旁敲侧击,那我就直说了。” 她语气平稳,但听得出那一丝细微的请求之意,“圣上既要查前太子一案,涉及人多,必然要各衙门协同。我家父母皆卷入其中,当年是我父亲任礼部尚书,亲手呈过那道册书的。我自己也身为太子太傅,自当受审。但——” 她停顿一下,抬眸望着秦斯礼,那眼神带着少有的坦诚与无奈。 “他们年岁已高,舟车劳顿从岭南进京,身子吃不消。您也走过这路,知晓何其艰难。若能周全,还请——有什么问题,就问我一人。” “不要叨扰他们了。都是老人了。” 她顿了顿,轻声补了一句:“您家中……也有老人,不是吗?” 话音落下,屋内一时寂静。 秦斯礼本是端坐,眼神冷静地看着她,仿佛只是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奏章。但徐圭言那句“不要叨扰他们”的低语落下时,他眼神忽的一动,像是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 他原以为,她是为晋王而来,就像王俨一样,为了保护身后的主子,来他这里打探消息,亦或者为自保、为筹谋退路,种种算计。 但此刻她说这些,不是为了她自己,竟是为了她的父母。 他轻轻一震,眼神复杂几分。指尖缓缓转动起茶盏,瓷与木摩擦,发出轻微声响。他没有立刻答话,似乎有些心绪浮起。 忽地,他低声问了一句:“十五年了。” 他的语调很轻,却带着一种压抑太久的锋芒,像一把在鞘中磨过千万次的利刃,“这十五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 他目光骤然锁住她:“那封《讨秦檄文》……是你父亲让你写的,还是你自己写的?” 徐圭言倏然怔住。 她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淡淡地回了句:“是我。” ——但她心里却忍不住想,十五年前的事了,还能拿出来问?你不是早就查过了吗?也罚够了,报复也报够了,怎么就过不去呢? 还真是个小心眼的人。 可嘴上,却只淡淡一笑。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忽然都轻轻一笑。 秦斯礼忽然换了个坐姿,挺直身子,双肘搭在椅扶上,姿态更沉,更重。 “这个案子,圣上极重。” 他的声音沉稳,眼中却无笑意:“你父母若不来,许多事便难查清。证词不足,如何为案定性?若只凭你一人之口,便怕旁人质疑。” “人证、物证,要全。” 徐圭言面色微僵,干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 她望向案几上的茶盏,端起自己的那一杯,明知已经凉了,还是一饮而尽,仿佛在用这口苦茶压下心中那口怒火。 而后,徐圭言放下杯子,拿起秦斯礼那一盏也已凉透的茶,斟入自己空杯里,然后站起身,给他斟了一盏热茶,动作细致、沉稳,小心翼翼。 “秦大人,喝茶。” 秦斯礼看着她,未伸手。他只是淡淡道:“后唐立国,以律令为本。人情可以通融,律法,不行。” 他冷冷地望着她,眉头微挑,似乎在说: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不要让我提醒第二次。 屋内的风微凉,纱帐轻动,窗外天晴气爽,殿中光影交错,似有难辨的界限。 徐圭言面色平静,拱手一礼,声音坚定却温婉:“既然如此,请秦大人务必以律法为绳,以证据为据,详查此案。” “无论最终真相如何,我都愿接受。” 她说这句话时,神情竟带着一种坦然与无畏,仿佛终于放下了某种挣扎,将一切交予时间与律令去裁决。 秦斯礼听着这话,不知怎地,忽然轻笑了一声。 不是那种讥讽的冷笑,笑声淡然,带着些疲惫的失笑。 “说这话的,不该是我么?” 他低声喃喃,目光淡漠地落在案上那盏被重新斟过的茶里。 徐圭言听见,却没有多言。她只是轻轻一躬身,声音恭敬: “若无他事,我便不打扰大人清晨理务。告辞。” 说罢,起身,转身,一步步地走向门口,背影挺直,肩背却显得比来时更沉重几分。 她的脚步没有急,也没有迟,似乎将那些心绪全部压进了每一步的节奏里。 秦斯礼坐在原处,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心中却没有他以为会有的快意。 没有那种“再报一仇”的酣畅,也没有看她低头离开后的胜利喜悦。 反而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沉重、压迫,又说不清来自哪里,像是一块山石,无声地压住心头。 他移开目光,落在自己案上的那杯茶上。 那是她斟的茶。 他伸手拿起来,抿了一口。 温度已退,苦涩反倒更重。他眉头一皱,这凉了的茶,还真是苦。 他下意识转头,望向徐圭言先前坐着的位置,那里仍残留着她喝过的茶盏,一样的冷,一样的苦。 这茶她也喝了。 他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却觉得身形有些不稳。 徐圭言……就为了这点事来找他? 不求自保,不谈旧案的利害,不为晋王说情,不为党派游说,只为了她父母不被召见、不受惊扰? 她不是这样的人。 他清楚她的聪明,她的锋利,她的那点骄傲——从来都藏得很好。他太了解她了,就算是分别这么久,他还是能揣测出她要做什么。 可今天,她来的姿态是低的,她的话是软的。 她明知道他不会答应,还来? 自取其辱? 不对。 绝对不对。 他眼神一变,忽地转身,大步往外追去。 “来人!” “她人呢?” 御道两侧松影如盖,冷风卷起檐铃轻响,宛若幽冥低语。 沈皇后披着一件素色大氅,悄然走入偏殿。她一言不发,步伐轻缓,仿佛连呼吸都不敢重了几分。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内侍,身材瘦削,头微微低着,脸藏在帽檐阴影之中。 李鸾徽曾修道,不喜俗扰,皇后知其性子,今日去求见时,特意挑在陛下焚香静坐之时才入殿。 她只是柔声道:“臣妾知陛下政务繁重,不敢扰乱圣心。只是起凡自事发之后,臣妾一面未见自己的儿L子……哪怕只看他一眼,臣妾也就安心了。” 李鸾徽睁眼看了她片刻。 沈皇后并未哭,也未求情,只是声音淡淡的,带着多年皇室规训之后的隐忍与哀思。李鸾徽微微颔首,道:“也罢。母子连心,朕准你去。” 沈皇后俯身一礼,退下时,眼中方有些水光闪动。 午后时分,偏殿里只点着两盏青灯,光影摇曳如鬼火。 沈皇后踏入殿内时,守卫已被调开,宫人更是早早遣退。她立在门口,低声唤道:“起凡。” 屋内传出一道低哑的声音:“母后……” 李起凡衣裳简素,神色憔悴,面容却依旧清俊,只是眼角眉梢多了几分不属于年轻人的沉冷。他刚起身,就看到母后身后那内侍脚步略快,一闪身进来,反手掩上了殿门。 沈皇后向他轻轻点头:“是你王叔要见你。” 那“内侍”抬手摘下帽子,竟是王俨! 李起凡怔住,眼底浮上一层防备。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迎上前,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王俨,像一头被围困已久的兽,仍竭力维持自己的尊严与沉静。 王俨却毫不在意,快步靠近几步,压低声音道:“我们时间不多,只能说最重要的几件事。” 他看着李起凡,神情异常认真:“第一,当年的太子谋反一案,你有没有参与其中?” 李起凡眼神一闪。 那一刹那,他没有立即否认。那是人心被刺穿后的本能犹疑,是秘*密被逼近时微妙的惊悸。 但随即,他眸光一沉,肩膀略一颤,眉心缓缓拢起,抬起眼时已恢复冷静,语气低沉而笃定:“我没有。” 王俨没有说话,只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又问:“第二,最近的厌胜之术,与你有关吗?” 李起凡声音比刚才更快:“没有。” 这一句,他说得太快,几乎像是抢着堵住一切可能继续深挖的可能。 他眼底情绪翻涌不定,却死死压住,像是决心将真相封进水底。他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一遍遍重复否认,仿佛在立一道无法撼动的墙。 王俨微微皱眉,却未深追。他看着李起凡的眼睛,片刻后,语气转淡:“既然你说,都与你无关。” “那我们就不怕被查。你没参与,我们便可尽情布子,不必再犹疑。” 他目光一扫四周,神情陡然凌厉:“你看不见,但敌人已经比我们多走了好几步。我们再不动,就晚了。” 李起凡低垂眼睫,没有接话。 王俨最后看了他一眼,拱手向沈皇后致意,然后迅速离开。 夜风凛冽,王俨回到东厢密室,冯竹晋已候在其中。 王俨看着他,眼神凌厉,开门见山:“徐圭言不能再让她独来独往。她身上掌握着太多隐秘,且与几方势力皆有牵连。” 冯竹晋应声:“要查她?” 王俨点头:“查。你身份特殊,靠得近,不易引人疑。” “留意她身边言行,一有风吹草动,即刻禀报。” 冯竹晋沉声应下。 王俨盯着他,语气缓了一瞬:“此事成败关键在你,记住了……” “等周王坐稳了太子之位,我们自然会对她——” 他语调轻轻一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宽大处理。” “你放心。” 宫中风声草草,朝堂暗流翻涌。 太子旧案重启,二位皇子风头再起,一时间,长安内外皆风声鹤唳。 而此时的泰王李起云,却在自己的画阁中缓缓作画。他正描一幅《高岭雪松图》,笔锋淡然,墨迹未干,身后传来贴身近侍的禀报:“殿下,太子旧案重查,圣上似有意让秦大人主理,各方人马已有动作。” 李起云手中画笔一顿,嘴角忽而一扬,轻笑出声:“又来了……朝堂果然从不寂寞。” 他语调轻松,看似玩笑,却没再落笔,而是拿起一方干净的布巾,细细拭着指尖墨痕。眸光掠过窗外远山,似在观云卷云舒,实则心思电转。 “有人动了,就意味着有人要倒。”他低声道,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得是那个黄雀才行。” 他思忖良久,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过去这些年虽未犯事,却也未立功。当年旧太子出事时,他人早已去了藩地,清清白白,倒是躲过一劫,但如今再不主动出击,怕是真要在这场风波中被彻底边缘。 他原本打算拿边疆一事入手,党项人屡次犯边,正是出头之机。但转念一想,又叹了口气。 “可惜……我不是带兵的料。” 他摇头,放下画笔,换了朝服,唤来随从:“备车,去拜访秦大人。” 马车一路驶过长街,李起云坐在车中,低头把玩着一枚墨玉镇纸。指尖转动间,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僵。 “岭南赈灾……” 他喃喃出声,眉头慢慢皱起。 徐圭言那时替晋王出面,立下头功;而李起云自己至今一笔功绩也无。 想到这里,李起云咬了咬牙,苦笑自嘲,“真是太迟钝了,眼看这一局,我竟一点筹码都没有。” 马车在秦府外停下,他正准备整衣而下,却见前方马车隐约熟悉,再一细看—— 那马车旁的小厮,不正是徐圭言身边那位贴身小厮? 他眼中微光一闪。 “徐圭言竟在此?” 秦斯礼和徐圭言私下密会,必定非比寻常。他嘴角勾起一抹兴味盎然的笑意,也不等通传,径直迈步往府中走去。 秦府下人见状,慌忙拦截:“泰王殿下,秦大人正在会客,未曾吩咐接见——” “我只随便坐坐,正厅总归没人吧?”李起云似笑非笑,不容分说,径直跨步而入。 正厅空无一人,果真如表面所示客已散去。但桌上茶盏尚热,茶烟未散,空气中隐约还有女香未散。 李起云眯起眼。 “奇怪……”他低声道,忽觉气氛不对,脚步顿了顿。 柜门紧闭,金丝檀木压得死死。 香炉未灭,阳光照在院子里,光线透过雕花缝隙斑驳映在柜中。 人影在眼前晃。 狭小的空间里,徐圭言被紧紧压制。她的背抵着柜壁,手已被他反扣在身侧,衣领微乱,呼吸却极轻极浅,咬着牙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秦斯礼的呼吸却极热,灼灼贴在她耳后与脖颈。他埋首她颈窝,声音低哑,像是风一样穿过骨缝:“我不在长安的时候……” “……你和他,关系不错,嗯?” 他用气声问,话里带着质问、怀疑,甚至……一丝近乎控制不住的情绪。 秦斯礼说的时候,手下一捏。 徐圭言浑身紧绷,明明想推开他,却被他压得死死的。她不答,只咬着唇,睫毛轻颤,像是压着某种委屈与愤怒。 秦斯礼下巴抵在她的肩头,看着她的侧脸,徐圭言什么都不说。他却像是非得逼她承认一般,动作一顿,又近了些。 “他给你画画,你就陪他赏花,陪他饮茶,陪他说话。” “我一回来,就见你频频出现在他身边……” “徐圭言,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怎么从岭南活着回来的?” 他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像是连多说一字都带着满腔情绪,情欲藏匿其中。 柜门外,李起云缓步前行,却忽然停住,耳根轻动。 第143章 西平出山地动摇【VIP】 “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 秦斯礼又吻了吻徐圭言的嘴角,一脸沉沦。 “刚才那样,喜欢吗?” 鼻尖碰着她的脸颊,轻轻一蹭。 徐圭言抬手将她的脸往一旁推去,柜内空间太小,秦斯礼的头只偏了一寸,而后他闷声哼笑,抓住徐圭言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掌心里开出一朵花。 柜外的李起云喝了一壶茶,都没等到人,便悻悻离去。 丫鬟们进来收拾东西,徐圭言想推开她身上的秦斯礼,可他怎么都不松手,脸埋在她的胸口,闷声闷气地说,“我们两个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徐圭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觉得好笑,嘴上戴着刀子,“一直做姘头吗?” 秦斯礼抬起头来,眼神本是迷离,在徐圭言冷嘲热讽的话里逐渐清醒过来,“你是过来求我的。” 徐圭言哼了一声,低头系自已的衣服。 秦斯礼一把推开了柜门,外面正在收拾东西的丫鬟被吓了一跳,看到了秦斯礼,里面还有个女人,也不敢仔细看,拎着裙摆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徐圭言听到了开门声和丫鬟的惊吓声,头也没抬一下,仍旧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已的衣服。 秦斯礼盯着她看,橘色阳光照进柜子里,洒在她身上,脸庞上,还有他刚才吻过的额头上,她一侧脸,秦斯礼甚至都能看到徐圭言脸上的绒毛。 他皱起眉头,之前没见过,抬手摸了上去。 徐圭言抬脚就想要踹他,可秦斯礼压着她,徐圭言动都不能动一下。 “还来?” 秦斯礼看着她瞪自已,突然笑了一声,瞬间就明白了冯竹晋的乐趣所在,可再多的他想了会生闷气,点到为止。 他松开了手,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日后涉及到你父亲的事,我都来问你,如何?” 徐圭言眯了眯眼。 秦斯礼笑看着她,“不满意?” 没等徐圭言回话,他接着说,“我很满意。” “我不是来和你做权色交易的。” “我知道,”秦斯礼笑弯了眼。 徐圭言看着秦斯礼,搞不清楚他到底在笑什么,满是疑惑地看着他。 秦斯礼嘴角一撇,收敛笑容,踏出了柜门。 徐圭言跟着起身,秦斯礼在柜门边扶了她一下,徐圭言甩开他的手,径直走了出去。 秦斯礼看她气急败坏的模样,笑出了声。 徐圭言走出了屋子,都还能听到秦斯礼在屋里的笑声,她停下脚步扭头看去,一脸严肃,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她急匆匆地离开秦府。 槐香暗浮。 国子监内,窗外树影婆娑,檐下松鹤铜铃轻摇作响,几声风过,便敲得人心微动。 国子监祭酒沈承晖身着深青朝服,半倚着竹榻,正抚一卷古籍,茶香袅袅,神情悠然。此人出身清望士族,年近花甲,却精气未衰,须髯整齐,目光不甚锐利,常年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世人皆道他“笑中藏刀”,无人敢轻看。 院门外,王俨一袭绯袍至,负手而入,神情恭敬有礼,步伐却从容不迫。 沈承晖听闻通传,放下手中书卷,嘴角微动,看着来人,笑意更深:“呦,这不是王长史嘛,近来可是炙手可热的,怎有空来寒舍?” 王俨上前作揖,笑道:“承晖公言重了,朝中多事,哪敢懈怠?只是想着您这儿清净,我这颗浮躁的心,也来沾点读书人的气。” 沈承晖哈哈一笑,伸手示意:“坐便坐便,王长史一来,老夫这院子倒也热闹些。” 二人落座,茶水新添。 沈承晖亲自为王俨斟茶,问道:“今儿这番风,是刮到我这国子监来了。王大人,您可是周王府内要人,专管风纪律政,来我这等管童生策问礼义的地方,可是走错了门?” 王俨摇头笑道:“承晖公哪里话。如今朝局风动,旧事翻案,朝中谁不是心头发紧?” 沈承晖轻啜一口茶,放下茶盏,眉眼弯弯:“哦?王大人是说……太子旧案?” 王俨低头抚着衣袍角,似漫不经心,却字字有意:“这案子一动,可不像是单查一人两人那么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各部皆自危,而国子监——掌教化、选士人,历来与储君府交往密切。” 沈承晖微顿,随即又是一笑:“王中丞此言,我可不敢当。经课业罢了。国子监是教坊,不是军府,更非三省六部,那些风浪,我 王俨眸中掠过一丝锐光,笑容未变,道:“承晖公说笑了,国子监虽非军政重地,可历代太子所设讲席、亲贤所托心腹,往往都出自此地。况且……沈大人门下弟子何止百人?如今朝堂中起得风来,那些在朝在野的,哪一个不是出自国子监讲筵?有些人,还师从您沈祭酒多年。” ,语气却微凉,似是无意,又似早有铺陈。 沈承晖依旧笑着,语调不紧不慢:“那是他们命好,得了些官运,与老夫这把年纪的酸儒子弟又有何干?王大人怕是看错地方了。” 王俨将茶盏轻轻放回漆盘,拂尘不惊道:“不敢不敢。只是有些事,查也好,不查也罢,风声总是要吹过来的。我今日来,不过想提醒承晖公一句:旧案动荡在前,朝堂莫测在后,若有人想借教化之名行他图……恐怕便不是风声能掩盖的了。” 这话一落, 堂中炉香袅袅,,浮于檀木案前,一盏茶汤温热,微泛苦香。 王俨缓缓起身,在室中缓步踱着,目光落在那副“周礼图”上。 旁边一幅图他看不懂。 良久,他才似不经意地开口:“沈祭酒,太子旧案这次重启,其实……倒不是为了追究旧人之过。” 沈承晖抬眸看他,含笑不语,王俨继续说着,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 “当年圣上力主恢复祖制,裁权六部、设外监、开书局、修礼制——这些听起来都是治世之策,可若细细想想,这不是对外戚势力的一次精准切割?” 他转过身,望向沈承晖,目光锋锐,像一柄藏锋未出的短剑。 “宇文一族掌了兵,握了户,行了政,那几年几乎是遮天蔽日。圣上初登大宝,不可力敌,所以借恢复祖之事动刀子。” 他这话一出口,空气似乎都凝了。 沈承晖手中茶杯微动,本想拿起,却一时没扶准,杯身在托盘中轻撞,发出一声轻响。他指腹用力抿住杯沿,勉强将手稳住,然后低头抿了一口。 杯盖磕碰瓷口的声音略重,他咽下茶,嗓中有一丝干涩。 “宇文集团树大招风,明面上看他们只和圣上是敌人,可暗处的敌人,没有浮出水面,谁知道呢……” 王俨眼角余光看着这细节,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走近几步,语气更轻,却带着钉子般的精准:“沈大人,我们都明白,圣上权力再大,也不过是一人,真正有能为之意图者,并非他一人。” “旧太子生母早逝,自幼长于先皇后膝下,那位先皇后——与宇文氏可谓血脉至亲。可这太子,却在政务上步步切割宇文权柄——您说,他真的是站在先皇后一边的吗?” 沈承晖低头不语,杯中茶已凉,但他却又抿了一口。那苦味透入舌根,他眉头轻轻皱了一瞬,又迅速舒展,强作镇定。 王俨缓缓坐回位上,换了种更近乎感慨的语气: “我听说,旧太子当年曾为先皇后求情几次。但那又如何?他本性仁厚,为老宫人求情都不是罕事,更遑论抚养他多年的皇后娘娘。可说话是说话,做事是做事。” 他看着沈承晖,神情不再笑,眉峰微沉,低声道:“我们这些读书人,最知道分寸。说话,是因为我们天生有言说的权力。这嘴,不是皇帝赐的,是天赐的。人言天听,是神的产物。” “所以他说了,不代表他就做了。” 他顿了顿,冷眼看向沈承晖,眼中竟有几分锋锐寒意:“一个与皇后并无血缘的旧太子,就因宇文氏落马,最后变成谋反之人——说句实话,不是有人暗中搅合,谁信?” 此言如钉,落地有声。 沈承晖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将茶杯轻轻放下,摆正衣襟,嘴角那抹惯有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他语调轻缓,似乎依旧不动声色:“王长史说的这些,可真不是我这个国子监能明白的。朝堂事,太深、太远,还是该问问李文韬李尚书,那才是圣上倚重之人。” “这等惊天旧案,若真要翻,去刑部、去御史台、去大理寺都成,怎的转了一圈,反倒跑我这读书教童生的地方来?” 王俨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李尚书?当然是要请教的。”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沈承晖案上的笔墨,一道笔锋未干的朱批落在纸上:“礼乐之兴,始于政清。” 他看了一眼那行字,淡淡一笑:“沈大人果然还是关心国政的。” 王俨站在他面前,良久未动,气氛静得几乎可以听到香灰坠落铜炉的轻响。 他目光如刃,忽然道:“沈大人,我听说过一个隐秘的组织。” 沈承晖动作一顿,手指轻敲茶盏的节奏停了,面上笑意微敛,却仍不抬眼。 “哦?” 王俨声音缓缓,吐字却愈发清晰,一字一顿,像是落在脉搏上的钉: “西、平、集、团。” 空气如被骤然凿破,原本静谧的堂内,顿时紧张如弦。 沈承晖这才抬起眼来,神情不变,却已无先前轻松之意。他与王俨对视片刻,沉默如山峦对峙。他试图笑笑,缓和气氛,却终究笑不出来,只是问:“王长史今日,是奉谁之命来试探老夫?” 王俨却不说话,只缓缓走到沈承晖面前,竟直直跪了下去。 沈承晖猛地起身,袍袖一动,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他压低声音,厉声道:“王俨,你这是做什么!” 王俨跪姿端正,头垂而不拜,眼中光芒却炽热: “我王俨今日不是来试探您,是来请命的。” 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里没有半分戏谑,只有一股难得的肃穆与急迫: “西平集团,前朝立下大功。辅佐圣上登基,倡导‘储君须德不须年’,在储位之争中多次以中正之姿调和纷争,拯救朝局于倾覆之际。” “正因如此,圣上登基之初,便对其疑忌。于是西平集团自解其形、隐退朝野。” “但我知道,西平集团,从未真正消散。” 他抬起头,望向沈承晖,眼神锋利如刃:“圣上也知道。可他试探了无数次,左宰右丞、外戚内史,一个个地查,却始终揪不出其中骨干。为什么?因为你们藏得太好,分散得太彻底,太清楚如何与皇权共处。” 沈承晖没有言语,只是看着王俨,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王俨继续道:“前太子谋反之案,若真细查,是不是西平集团借圣上之手重塑朝局的一步棋?” “你们借着圣上的刀除宇文集团,也帮了周王。” “如今旧案重启,局势突变,朝堂之中风雨欲来,旧案翻起,暗线浮现。” 王俨上身微前倾,语声低沉而清晰:“西平集团作为朝局的平衡器,现在,还不出手吗?” 沈承晖终于说话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寒林的冷意:“王俨,你知道你今日说的话,一旦传出,是足以诛九族的吗?” 王俨坦然答道:“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如果不说,我们都将被这场乱局吞没。” 他缓缓起身,整了整衣冠:“圣上不是不知道这个集团,只是不知道里面有谁。” “而我王俨今日,是来传话的,不是圣上的话,是……另一个人的话。” 沈承晖面色微变:“另一个人?” 王俨微微一笑,不言。 但那一笑之后,长厅之内静得几乎连风都止了。 王俨离去时天色已暮,国子监内檐角高挑,鸦影在斜阳下掠过长檐,投下碎碎光影。 沈承晖坐在堂中,良久未动,案前的茶早已冷透,雾气散尽。他面无表情,眼底却沉得仿佛一口古井,风起不起,全看井中是否投石。 片刻后,他伸手从身旁矮几上取过一封帛卷,低头摊开,重新看了一遍王俨方才留下的话语手书。 纸上字迹硬朗有力。 他将帛卷折起,缓缓藏入袖中。起身站定,整了整衣袍,回首看了一眼挂在案后的旧画——那是先帝即位前,太傅赠他的《青松立雪图》,画中苍松傲雪,笔力苍劲,是西平旧人之间往来用印之物。 沈承晖抬手,轻轻抚了画角一瞬,而后转身入了内堂。 片刻后,他亲自点起一支沉香,净手之后,于书案前铺开五张素纸,执笔蘸墨,提气书写,每封信内容不同,但语气皆沉稳老辣,用字极为讲究,几近暗语。 五封信皆写完后,沈承晖未多言,只轻声唤来亲信门生,“鹤三。” “在。” “挑最快的马,最稳的人,分五路送出。切记,不许走官驿,不许留信迹,不许出差池。” “是。” 那门生接过信时,只觉信纸不厚,却如压了千钧,忍不住抬头看沈承晖一眼。 沈承晖却已转身负手,望向远处国子监后园那棵老槐树。 那树下,曾是西平集团旧日议事之地,多少清议之士,多少储君争论、朝局更迭,皆始于一场又一场的密会。 天色微亮,朝阳未起,秦府灯火已明。 秦斯礼立于厅中,手执案卷,身后立着四人,皆是他亲自挑选的办案人手,分属不同系统。 “此次复查旧案,涉及太子谋逆之事,极其敏感。”他目光扫过众人,语声清冷,带着一贯的克制与威严,“你们四人,皆由大理寺、御史台严选调派,不是为我秦某人查案,是为国查冤。若谁心存异意、徇私遮掩……我先斩后奏。” 无人作声,空气如凝霜。片刻后,一名中年御史抱拳:“属下刘彧,谨记职责。” 另一名年轻的大理寺丞亦拱手:“闻案复起,愿尽绵薄。” 秦斯礼点头,又看向自已身后两名亲信:“你二人随我多年,此案由你们统筹卷宗调度。” 他将手中两份令签交出,“三人出外办事,今日先去两处:国史馆史官房,以及大理寺旧案馆。取前太子旧案中,所有当年相关记录。名字、言词、笔供,一一摘录,需在三日内完成。” 两派人马分头行动。 国史馆内,沉静古朴,尘埃浮于晨光。三人中年者敲门入内,年老史官抬眼看他们一眼,道:“又来翻旧案?太子一事,当年圣上亲批,尔等还敢查?” 御史刘彧上前,低声一礼:“是奉秦大人之命,不是质疑圣断,而是重审细节,还原真相。” 老史官冷哼一声,却仍打开木匣,捧出厚重的记录,拂去浮尘,道:“这些年来你们来过几次,每次都问一样的话,却没人敢真动。你们……小心点吧。” 史官之言虽老气横秋,但他们知道,史官房有一物最为关键——日记式记录,非正式档案,是史官亲笔手录,不入正史,亦不进呈朝堂,但往往更贴近真相。 他们翻阅其中,逐字摘录,提取出当年最早提出“谋逆”说法者之姓名——御前供奉刘通。此人曾在先太子左右,而后投向宇文家族。再之后,人间蒸发,官名除籍,极不寻常。 史官见他们盯住刘通之名,轻轻一叹:“此人……突然被调去隶属护军,之后死于营中‘误伤’,葬于军墓。无人敢问。” 三人面色皆变。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进入大理寺后堂,翻出当年卷宗。 翻至结案之页时,一人轻声说道:“奇怪,此案结尾不是御前对质,不是廷辩,而是——由刑部判官代签结案,皇命只见一道旨意,并无口谕。” 大理寺属官疑惑接道:“照理如此等大案,应有廷推审议……为何会跳过程序?” “我们倒着查。”秦斯礼手下之人语声沉稳:“从结案那一刻往前推,看看有无改动痕迹。” 果然,他们找到一页用纸不同、字迹异样的供词。仔细对照发现,供词中有一名关键人物——内廷掌印太监林永寿——此人在供词中出现频繁,但在结案文书中被删得干干净净。 “林永寿……”大理寺丞低声念叨,“此人后升为内监监正,三年前暴毙,圣上亲自赐殡。竟然是旧案中人?” 三人相视,气氛愈发凝重。 傍晚,众人回府复命,秦斯礼听完后没有说话,只在烛下展开两份笔录,沉思良久。 第二日,正午时分,长安宫城深处,重帷低垂,水汽氤氲。殿中香汤袅袅,沉檀清雅,细竹帘外侍人屏息伺候,不敢有丝毫声响。 殿内,一池温泉泛起微波,圣上李鸾徽斜倚于檀香木的澡榻上,肩背微露,鬓角湿润。他闭目不语,任由水面浮光流转,一如心绪。 一旁掌浴的内侍名唤文昭,是李鸾徽少年时便随侍左右的老人,虽为宦官,却沉稳老练、识人精明,深得圣心,几乎可在旁随意言语。 文昭正为圣上轻柔地搓洗肩背,低声道:“陛下,秦大人查案一事,如今已传遍长安了。说他日日不出秦府,就是为了整顿旧案,一笔一笔翻得极细。连御史台、国史馆的人都日日去回,快成新热闹了。” 李鸾徽睁开眼,看着水面,语气未变:“沸沸扬扬,是他惯有的作风。” 文昭叹道:“旧太子可惜啊,当年那事出了,宫里宫外,谁不知旧太子出事后,下一个太子必然是周王。可那时谁敢说?人人闭口,个个装傻。说是谋反……其实不过是借机除宇文家。陛下,太子是您亲封的,怎会轻易谋逆?” 圣上微微偏头,眼中浮现淡淡寒意,看向铜镜倒影中那张老去却忠诚的面孔,缓缓反问:“你也看出来了?” 文昭不慌不忙,将毛巾拧干,语声低而笃定:“圣上,老奴陪您多少年了?太子立废、朝局波动,那些门道……奴才也不是看不懂。太子虽非圣后所出,却由她抚养多年。他若真有异心,老奴第一个不信。” 他停了停,望着李鸾徽的发顶,忽地轻叹一声:“陛下,您这头发里……白的多了。” 李鸾徽闻言,愣了片刻,抬手触了触鬓角,竟觉指尖冰凉。他没有开口,半晌后才低声喃喃:“周王是朕的儿子,朕最爱他。他聪明,有气度,有锋芒……若无这些,朕如何肯把他放到储君之外?可若只有这些,如何承大统?” 他靠回榻上,眉间隐有倦意:“爱之深,责之切。朕不会亏待他,也不会无谋他前路。他若稳得住,朕自然会给他最好的。他……急什么?” 文昭将干巾搭在他肩上,低低应了一声:“是啊,他急什么呢。” 殿外风声拂动,传来远处宫人报时的鼓声,恍若惊涛暗涌。 日头初上,朱雀街的雾尚未散尽,官道之上车马来往,徐府内却一片静寂。 徐圭言坐在偏院书斋中,桌上摊开的是密探送来的画像——据说是“太子旧案”中参与镇压的禁军士卒,如今已归于周王麾下,正是他出面作证,说太子夜间翻墙召党,宫中起火皆属谋反之象,且声称亲眼所见。 她细细端详画像,眉头越蹙越紧。 那人中等身材,颧骨略高,左眉上方有一道细痕,画像下方还附了一行小字:“曾为镇南卫副尉,后调隶于周王营下,现于邠州。” 她将画像与脑中记忆对照,不禁低声自语:“不对……此人我见过。” 那日破门而入,秦斯礼带着一群人来抓她,那人群中正巧有此人。 现在这人却说他去抓了前太子,这不是胡扯呢么? 秦斯礼不记得了?他记性这么差? 徐圭言看着,百思不得其解。 这夜,庭中灯笼光昏。徐府四周沉浸在似有若无的夏虫低鸣中,仿佛一切如常。 然而徐圭言此刻却睡意全无。 她心里隐约觉得不对,想要写信提醒秦斯礼,可又觉得他不会如此愚笨,况且她不愿主动再催,只遣人暗中查探秦府动静,但仍无所得。 她披着轻纱外衣独坐于内室,案上茶水微凉,灯焰一晃一晃,拉出她的影子斜斜倒在屏风上。 忽然,一道劲风破空而来! “嗖——!” 窗纸炸裂,利箭呼啸而入,直朝她心口飞来! 她眼角余光一动,身形本能地向侧一滚,肩膀一阵钝痛,箭矢擦着她左肩,直钉入榻侧木柱,“嗤”地一声,深深没入三分。 箭上却系着一物。 “娘子!”屋外侍婢闻声奔来,但徐圭言已镇定自持,迅速伸手将箭尾上的细信取下,一边沉声喝道:“别惊动全府。把窗封了。” 她坐回案边,抖开那封字条,眉头皱起。 那是一封薄如蝉翼的密信,纸张光滑,书法端正,却冷意森然。 字里行间并不多,只寥寥一行:“你已经掀起惊涛骇浪,若想保命,便闭嘴止步——否则下一箭,不会偏。” 落款空无,徐圭言眼神一变,将纸紧紧攥住。指尖微微颤抖,却不是出于惊惧,而是愤怒。 警告她的人,知道她知道做假证的人是假的。 第144章 红裙妒杀石榴花【VIP】 天色灰白,宫中传来召唤。 徐圭言一早便被传进大理寺,一纸公文写着“协助调查”。她并不惊讶,反而披衣整冠,神色清冷地踏入问讯堂。 大理寺东厢偏厅,今日并无拷具陈设,堂中灯火明亮,桌案整肃,一股森严气息却无声弥漫。 徐圭言穿素衣而至,步伐稳重,眉眼虽淡,却带着掩不住的冷峻。 主审人端坐上位,面容方正,是御史中丞出身的大理寺少卿杨简,年四十上下。秦斯礼倚窗站着,袖中藏手,看到徐圭言来,唇边微挑,像是在等一场好戏。 堂中已有数人伫立,其中一人被绳缚双手,头低垂着。案桌上摊着画像,与昨日她托人寻到的那人画像一模一样。 “徐长史。”主审人杨简温声唤她,示意她上前,“今日请您来,是想问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徐圭言看了看画,又看向一旁的人。 杨简轻笑一下,“是这样,可能时间太久了,您记不住也正常……秦御史说,这人是当年跟着他去抓先皇后的,但是没碰着皇后,抓了您……” 杨简把画像往前推了一下,“您……仔细看看,能不能回忆起来?” 徐圭言站在画像与那人之间,细细比对,眉头紧蹙,然后清晰而冷静地道:“此人,我见过。” 堂中一静,秦斯礼眼中闪过一抹锋芒。 “何时所见?”主审官问。 “当日秦御史率人亲往抓捕先皇后,此人便跟在秦大人身侧,执兵押我下车。”她目光平静,“他来抓我,与旧太子谋反案的关系,我并不清楚。” “你可确定?” “亲眼所见。”她不疾不徐地答,眼神微侧,正好撞上秦斯礼唇角那抹讥笑。 杨简点点头,向身旁属吏道:“笔录。” 属吏提笔而书,杨简看向徐圭言,又问:“可曾听闻此人参与过镇压旧太子之案?” “未曾。”徐圭言声音不高,却笃定,“我素无接触,更不清楚怎么一回事。” 杨简手敲案桌,示意记下,然后看向徐圭言:“徐长史,感谢您今日来帮我们这点小忙……” 说着话,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徐圭言身旁,“晋王那边近来可好?长安城里现在风声鹤唳,实在是……” 说着,他摇摇头,哀叹一句。 徐圭言正要回应的时候,秦斯礼无情打断了他们,“徐长史,请随我来。” 他神情淡然,不动声色地绕出厅外,袍袖拂过烛光,竟无丝毫火焰波动。 徐圭言一顿,脸上挂起来的笑凝固,侧头看了一眼秦斯礼的背影,抬手一指,对着张简说,“不好意思,张主审,我先去忙了。” “您去,您去忙,”张简笑着点点头,送走了徐圭言。 这是东厅后的第二间内堂,专供密讯核词之用,灯光昏黄,窗缝紧闭,一*股沉沉的药香混着墨味。 秦斯礼踱到屋内另一侧,负手立于案后,片刻才回头。 “他问完了,我这里也有话要问你。” 徐圭言点头,“只要能查出真相,秦御史您要我怎么配合都行。” 秦斯礼哼笑一声,“坐吧。” 徐圭言坐下,神色未变:“我是真的很希望这件事能够水落石出,还李起坤一个清白。” 秦斯礼又笑了笑。 徐圭言不知道他笑什么。又无奈,也嘲讽。 “这案子不好查,七年前,牵扯的人太多,一团浆糊。”秦斯礼说完,摆摆手,让做笔录的人进来,“我们开始吧。” 秦斯礼清了清嗓子。 “徐长史作为前太子的太子太傅,你可知当年宇文家交往最密的人是谁?可知旧太子同宇文皇后之间是否有谋反的计划?” 字字如锋。 徐圭言凝视他,似有几分不悦,却未避让,一字一句回道:“前太子与我只是老师和同学的关系,”她一顿,看着秦斯礼说:“至于宇文一族和谁比较亲密,我也不得而知。我同前太子没那么亲密,自然不会知道宇文一族的事。” “更别提谋反了,”徐圭言舔了舔唇,“这完全就是从天而降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秦斯礼点头,他当年可是去抓皇后的人,这事儿秦斯礼在审核上自然是放松了一些,毕竟他不能把自己审进去。 “那你觉得,在太子谋反一案中,谁的表现比较反常的事?” 最反常的难道不是圣上改祖制吗? 半天才说,“当时朝堂,牛章事一直在推举大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周王,。” 一旁记录的人快速记下。 ,但牛和德已经死了,这条追查的线便断了。 “除此之外呢?”秦斯礼接着问。 那场旧太子谋反风波来得太快,根本不给她任何准备,也没有任何预兆。徐圭言没有其他印象了,只有漫长的南迁之路,挂在马脖子上的铃铛声,左摇右晃,马蹄声逐渐远去。 她低下头,又摇摇头,极其无奈。 秦斯礼看着徐圭言,她的发因为低头的动作垂落在耳旁,他头一偏,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几下,“那我们就到这里吧,”他站起身,“徐长史,我就不送了,后面还有人要审。” 徐圭言站起身,手掌在审讯桌面划过。 离开大理寺,徐圭言一人在街上漫步。仔细回想着当时太子谋反一案的始终,街道旁的吵闹声,起伏的、像是被人笼罩上了一层纱的乐器声,将她包围。 倏地,她脚步一停,而后慢走几步走到街道边。 从拆佛像开始的时候,圣上就已经有铲除宇文一族的念头了。 长安街口,市声渐起。 她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疾奔,未及回头,肩后一阵剧痛—— “啊——!” 刀锋深深没入血肉,猝不及防,一抹血线溅出。 来不及反应,又是两刀刺入腹部。 人群顿时大乱,“刺杀!”“杀人啦!”惊叫此起彼伏。 侍从惊怒交加,挥剑格挡,刺客却已消失在人群中。 徐圭言踉跄倒地,脸色苍白如纸,咬紧牙关,拉住一名随行下属的袖口,声音低而急促:“快……去告诉秦斯礼,我是关键证人,有人要杀我灭口……” 那侍从惊恐点头,抱拳后转身疾奔。 徐圭言捂着血口,在喧闹声中被扶上马车,一路颠簸,终于回到府中。 傍晚,冯竹晋闻讯赶来,衣袍未换,神情怒气冲冲,身后推着的人小跑着,“快点!再快点!” 冯竹晋手挥舞着,可小厮不敢太快怕将人推出去,又不敢太慢违背命令。 冯竹晋喊了好一会儿,他才进门,一踏入府门便喝道:“封府,不许任何人进出!” 他进入内室,看到徐圭言躺在榻上,面色苍白,这回可不是左肩裹着纱布了,整个人的腹部上都是白条,可她神智清醒。 “是谁干的?”他嗓音发冷,转身便摔碎茶盏。 徐圭言缓缓抬起手来,表情痛苦,冯竹晋以为是要和他说话,便让人将他推到徐圭言的床边,伸出手就要握住她的手。 可徐圭言的手路过他的手,伸到冯竹晋脸颊边—— “啪——” 一声微弱的脆响。 不痛。 冯竹晋愣了一下,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徐圭言嘴唇惨白,一张一合地说:“那是我新买的茶盏……你就,你就给我……摔了,真是……欠揍……” 冯竹晋张了张嘴,翻了一个白眼,“不就是一个茶杯吗?我赔你就是了,你要多少?” 徐圭言闭上眼,哆嗦着唇,上气不接下气,“你特么……扔了我几套……茶具了,还,还没赔呢……净说那大话……” 冯竹晋看着她这样,眼睛一红,也顾不得生气了,拿起徐圭言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等你养好了身子,你再来扇我,几个巴掌都行,我都受着……只要你,只要你养好身子……” 徐圭言看着冯竹晋真情流露的模样,手指摸了摸他的脸颊。 房中帘帐低垂,灯火温软,淡药气在空中缭绕。 徐圭言侧卧在榻上,白色中衣染了些血迹,后背被刀划出的伤口已用药包扎,虽不深,却极疼,稍一动便扯得生疼。 冯竹晋坐在榻边,卷着衣袖,手里提着瓷碗,细细为她擦着额上的汗。动作并不熟练,却极认真。他将她发鬓别开些,见她额角有点瘀青,又皱起眉,轻声道:“怎么连这儿也撞到了?” 徐圭言没说话,只睁着眼看着床帐外摇晃的灯影,仿佛在想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冯竹晋叹了口气,把碗放下,取来干帕子替她拭汗,然后忽地道:“我封了府。” 徐圭言闻言挑了挑眉,眼神终于带上些疑惑:“你封府做什么?” “有人要害你。”冯竹晋道,“之前不是有箭射进来?今日又是刀伤,都是冲你来的。我不能再让你这样危险地待着了。”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决定。 只是徐圭言一惊,那件事徐圭言已经说了不得外传,府内是有冯竹晋安排的人? 她收敛情绪,低头,指尖在被褥上轻轻摩挲,片刻后开口:“那你说,这些人为什么要伤害我?” 冯竹晋顿住,眼中微微一闪。 “那还不是——”他迟疑了一瞬,语调转轻,“眼下长安的局势你又不是不清楚,没准这批人就是原先岭南要你命的人,也可能这批人是因为晋王,或者是……你肯定是做了什么碍着别人的事了?” 冯竹晋顿了顿,舔了一下唇,身子微微前倾,“你和我说说,你最近都做了什么,我帮你分析分析。” 他神色认真,十分关心。 又像是某种试探。 徐圭言咧嘴一笑,嘴角牵动伤处,微微一抽,眼里却不见笑意。 她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只望着榻外窗纱上模糊的树影,未语。 冯竹晋盯着她看了一会,声音低下来,有些近乎软语相劝:“你看,我是你夫君啊。” “我应当是你在长安最信得过的人才对。” “旁人都只是在用你,只有我,是对你好,是为你好。” 徐圭言依旧不说话,只是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目光幽沉如水。 灯烛明明灭灭,他的影子打在她脸上,也遮住了她眼中的那点光。 风吹窗棂,远处隐约传来犬吠与更鼓之声。 城东徐府门前,雨水打湿了青石地面,积水顺着屋檐淌下,发出急促的滴答声。 高墙朱门紧闭,府门外连一名仆从都未现身。 整个徐府仿佛陷入沉寂,像是被吞入黑暗的囚笼,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门外站着两个黑衣侍从,腰佩长刀,神情冷峻,是冯竹晋一手安排的封府守卫。凡有探访者,概不通传,严防死守,连一张纸条都不许带入府中。 这几日,晋王李起年三次遣人探徐圭言消息,皆被婉拒,连门槛都没能踏进半寸。 第三次,他亲自出面,骑马至徐府门前。披风沾了雨,眉宇间尽是怒气。他下马敲门,却只换来一句:“徐娘子身有风寒,卧床静养,谢绝外客。” 李起年冷笑:“那我送一包药进去总可以吧?” 话音未落,门后一道低哑声音应道:“王爷勿怪,冯大人有令,今时不宜受人问诊、药礼一切。” 李起年眸光一沉,看了眼高墙之上那道狭窄的角楼窗——窗后寂然无声,不见灯火。他抿紧唇,终是未强闯,扬袖拂雨离去。 另一边,秦斯礼也早知此事。 原本在徐圭言认人之后,他便悄然布置人手,打算暗中保护她。 谁料刚派人至徐府外,不但遭到拒绝,还有人拦住他的手下,不许靠近一步。来人虽未亮明身份,却个个训练有素,刀柄不离手,分明是冯竹晋亲自调派。 秦斯礼虽贵为御史,暂时也无法正面干涉一府之主的私宅之事。 他只得让人退后三丈,绕徐府设暗哨四处盯守。几人每日轮换潜伏在街角、茶馆、香铺、马厩等地,一旦府中有异动,立即来报。 守在街头的内侍陈齐曾偷偷来报:“属下试图送信进去,被拦了,说是徐长史近日不见外客,连府中女仆也不得出入。冯竹晋将内院与外院隔绝,有几名侍从也被调出去,不知是何意。” 秦斯礼拂了拂案前文卷,沉声道:“那就继续盯着。” 陈齐犹豫片刻,又道:“秦大人,属下斗胆问一句……如今朝中局势紧张,冯竹晋突然封府,是不是在保护,还是在……监禁?” 秦斯礼未答,只望着窗外阴沉天色,薄唇紧抿,良久,才冷淡吐出四字: “静观其变。” 这夜将深,一辆黑漆马车悄然驶至徐府前。 晋王李起年跳下马车,疾步欲入,又又又被冯竹晋挡在门外。 “你来做什么?” “说她受伤了,我来看她不行吗?” “她是我妻子。” “她是朝廷命官!还是我的老师!你这么做合适吗?都几日了?你想对她做什么?”李起年怒道,“你若敢害她,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门口两人怒目相向,几乎要动手。 府中灯光摇曳,徐圭言靠在榻上,听着外头争吵,眼神波澜不惊。 屋外,争吵声依稀不断,李起年的声音如同利刃,穿透庭院,“她是朝廷命官,不是你冯家的囚徒!你这叫擅自软禁!” 冯竹晋语调冷硬:“她是我妻,我封我自己的府,有何不可?你不如回去请旨——看圣上愿不愿意让你过问我冯家的家务!” 屋内,徐圭言坐于床榻,脸色微白,额边汗湿,手中攥着那封早已翻皱的信。她听得分明——外头已成两人角力的场所,而她,不过是一方棋子。她缓缓开口:“翠枝,扶我起身。” “长史,您的伤还——” 徐圭言垂眸,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起身要走。 翠枝手一抖,赶紧伸手将她搀起,一步一步挪至门口。门吱呀一响,李起年与冯竹晋同时望向她。 她身着月白素衣,腰腹间尚缠着伤布,脸色苍白却神情冷静。 冯竹晋先是一愣,接着脸色微变,“你怎么下床了?我不是说让你安心养伤么?” 徐圭言避开他伸来的手,看都未看他一眼,只对李起年轻声道:“晋王安康,有劳您挂念,臣女已无大碍。” 李起年欲言又止,最终退了一步。徐圭言缓缓转身,盯着冯竹晋,语调平静得几乎像是在陈述公文:“封府、闭门、截信、设暗哨。冯竹晋,你是怕我死,还是怕我说话?” 冯竹晋眼角微动:“我这是为你好,你被人追杀,府外危机四伏,我怎能放心让你乱走?” “我不觉得这屋子里比外面更安全礼。” 他脸色微僵:“你这是在怀疑我?” “我只是在问——我受了伤,你不许我见外客,不许我传话,不许我出府,不许我与外界任何人联系。你到底想做什么?” 冯竹晋咬了咬牙,眼神一暗,压低声音说:“我想保你周全。我只是拖一拖,不让李起年那边太快把你扯进去。你别看他今日说得漂亮,真有事了,他第一个撇清。只有我,是实实在在为你考虑。” 徐圭言轻笑一声,眼底泛起冷意:“你为我好?那你告诉我,我碍着谁了?是谁怕我说话?是谁怕我活着?你封府,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帮周王打听?为了拖延时间?” “够了!”冯竹晋终于压不住怒气,脸色一沉,“你现在是我冯家的妻子!我不许你做的事,你就不能做!你若信我,就听话;你若不信——” “我不信。” 徐圭言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 院中一时静得仿佛连风也收了声。李起年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对峙,神情复杂。 冯竹晋脸色发青,唇角抽搐,忽而冷笑:“那你想如何?” 徐圭言垂下眼帘,淡淡地道:“和离吧。” “……你说什么?”冯竹晋错愕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 “和离。”她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从今以后,我与你冯竹晋,夫妻缘尽,各不相干。” 冯竹晋眼中腾起怒火,话语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你疯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一个女人,想休夫?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哪里有休夫的道理?从古至今,都是男人休妻,哪轮得到你开这个口?” 徐圭言神色未动,抬眼直视他,微微一笑:“那从今日起,你就是第一个被休夫的人,如何?” 第145章 焉知饿死填沟壑?【VIP】 “我不准。” 冯竹晋冷哼着,面容扭曲,“我不准!” 徐圭言轻蔑一笑,走到台阶边坐了下来,这几步路,她满头是汗,“晋王,明日我会准时到您府上报道,宵禁时间要到了,您还是回吧。” 李起年看着坐在轮椅上脸色阴晴不定的冯竹晋,又看了看虚弱的徐圭言,这种局面,他怎能离开? “徐长史……” “晋王,家丑不可外扬,我和夫君之间有话要说,您还是离开吧。” 她颇为无奈。 李起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徐圭言,他哀叹了几声,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要是出事了,尽管叫我。” 人都离开了,夜明星稀,院子里只有冯竹晋和徐圭言两人。 两人都没打破沉默,冯竹晋侧头看着徐圭言的背影。后唐已经走过了三个百年,自从武皇登基后,后唐女子的生存方式百花齐放——做官是一种选择,经营自己的小铺子又是一种选择,怎么活都可以。 可谋生手段再多,其本质依旧。 男子还是比女子高一头的。 尤其是在婚嫁之中,只有在婚姻大事之中,男子才会巡回他们丢失已久的权力。 至于是什么样的权力? 冯竹晋说不清楚,毕竟他这个阶层的男子,从小到大都有佣人可以指使,多一个妻子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感觉,尤其是后唐世家门阀之间,流行对夫人百依百顺的游戏。 可普通男子不一样。 他们的夫人,小妾,是供他剥削的血肉。所以普通男人只能娶到更惨的普通女性,无论处于哪一个阶层的男子,都会有一个比他等级更低的女人来让他剥削。 冯竹晋觉得自己是这场游戏中的赢者。 他始终给徐圭言留着夫人的身份,就算徐圭言罪名加身,他也没有放弃她。这在长安城内,也算是一段佳话。 和离? 徐圭言竟然敢提和离? 她一个女子又怎么能提出和离呢?她是晋王府的长史,这权力只是借给她的,最后还是会回到男子手中,寄存到她手中的权力,她怎么就以为自己能登天? “我不会和离的,我们之间没有和离的理由,”冯竹晋说,“我这七年一直都在等你,长安城内将此当作一段佳话流传,朝堂上的人都将我们当作榜样,我是不会和离的。” 徐圭言剜了他一眼,几乎将他的骨头剜了出来。 她瞧不起冯竹晋,从一开始就瞧不起,祖荫庇佑,从头到尾他都没受到过什么苦,除了……断了双腿。 这种没有能力的纨绔,没经过鲜血的洗礼的人,在她面前,有什么能耐好显摆的呢? 不和离? 徐圭言微微叹气,她只是不想上手段罢了,这天下还能有她做不了的事? “冯竹晋,你喜欢我吗?” 什么?冯竹晋一愣,没想到徐圭言问这种问题。 “你这是什么意思?” “男女婚嫁,无非是图情、财和名,冯家和徐家都不需要为了财和名委身于他人……”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向冯竹晋的眼神里满是调侃,“哦,不是,我忘了你,你是为了自己的权和我成婚的。” 她摇摇头,“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走这么远,很难记得自己的初心是什么,人只要活着就会变,我不想再谈这个。” 徐圭言语气轻柔,“我就是想知道,你喜欢我吗?我想知道我们成亲的意义是什么,除了权。” 冯竹晋张了张嘴,低下头,片刻后涨红着脸抬头对徐圭言说,“当然喜欢,我不喜欢你,我怎么会为了救你失去双腿?” 两人交谈,一直都是说三分留七分。 “所以如果是一个陌生人,你是不会上前去救的?” 这话冯竹晋也不敢答应,他现在唯一能够坚守住的就是道德高地。 “……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圭言咳嗽几声,夜里冷风吹来,透骨得很,她缓缓站起身,往小书房走去。 冯竹晋自己弄着轮椅,“咯吱咯吱”地跟在徐圭言身后,两人进了屋子,徐圭言点了蜡烛,两人坐在书桌两侧。 “我不喜欢你,我也不欣赏你,冯竹晋,我同你成婚不是因为感情,也不是为了你的钱,你的权,说实话同你成婚的时候我可是兵部侍郎,是下嫁于你。你在长安这么多年,做到了吗?” 轻飘飘的四个字,“做到了吗?”, “我是一个残疾人,兵部侍郎是要出去打仗的,你这 “那觉得,以你的才能,你?” 冯竹晋听到这话,满脸的不甘与愤怒,“这事情与和离无关,”他说,声音发冷,眉眼间满是压抑的怒气,“是,就算你是兵部侍郎,也要嫁给我,难道不是你的悲哀?”。” 冯竹晋听到这话,怒火中烧。 徐圭言站起来,拿出已经写好的和离书摊在他眼前,白纸黑字,笔锋凌厉,每一笔都像是割开他们紧密联系的利刃。 “我已经签好字了,就差你了。” 看到白纸黑字,冯竹晋这才明白,徐圭言是真的要和离,不是在开玩笑。他仰头看向她,“我不会签字的,我不想和离。” “现在我是在给你机会,”徐圭言平静地说,“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同我和离,我这是在给你机会。” 冯竹晋看着她红了眼,“你就这么狠心,你就这么恨我?” “签字。” 徐圭言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不签。” 她也没废话,拍拍手,声音不大不小的,回响在夜空之中。 冯竹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群人进来了。 “按着他签字,按手印。” 她淡淡吩咐一句后,那群人动了起来。 “你们做什么!?”冯竹晋神色紧张,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徐圭言走到书柜边,靠在墙边,看着因为急着离开的冯竹晋从后摔倒在地,然后被壮汉拎起来,压在书桌前。 冯竹晋咬牙切齿地看着徐圭言,“你这么做,是违反律法的,你知道吗?就算我签字了,和离书也不会生效。” 徐圭言是没力气,频繁受伤让她元气大伤,但这不意味她就没有能力反抗,听着冯竹晋的咆哮声,她扭头,不以为意地看着书架上放着的书本。 都是她读过的,里面的大概内容不记得了,岁月太长,有些事早就随风而散。 男人的眼泪嘛,只有流下来的那一瞬间是热的,是真的。 但那又能代表什么? 偶尔哭一次,徐圭言觉得舒坦;天天哭,那就是个废物男人,配不上自己。 不哭吧,徐圭言想到秦斯礼,又缺少了一些风韵,总归不是她喜欢的。 好不容易,冯竹晋被强迫着签字,印章。 徐圭言仔细看了一遍和离书,十分满意。她穿着素衣,侧头咳嗽了几声。 冯竹晋坐在地上,涕泗横流,双腿动不了,像一滩烂泥一样不肯起身。 “你可以走了。” 她的声音嘶哑,忍着不适又说了一遍,“你可以走了。” “你扶我起来!”冯竹晋大声吼叫,“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让我自己走?徐圭言你可真是一个毒妇啊!利用完我就把我扔开!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居然说不要就不要我!你真的太过分了!” 徐圭言摆摆手,也没生气,示意下人把他弄走。 冯竹晋如同鲤鱼打挺一般,在地上滚了几下,旁边的人也没急着抬起他。冯竹晋自己转了一会儿就累了,那些人这才下手将他抬起来,放在轮椅上。 “徐圭言——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吧!你会后悔的!你会来跪着求我回来的!” 无稽之谈。 徐圭言闭着眼靠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 冯竹晋身子累了,嘴可不累,一直喊到出了徐府。 可没想到,他将家丑外扬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这人他不认识,可和徐圭言极其熟悉。 夜色的月光光芒斜斜照在街道上,一道披着尘土、却神情凌厉的身影翻身下马,此人正是从京兆府归来的楚云祯。 他未及换衣,目光一扫,径直看向冯竹晋,眸中带着高高在上的锐气。 冯竹晋眯着眼打量他,然后又看向里屋,又看向楚云祯。这个陌生男人,看样子是徐圭言的菜,冯竹晋眼珠一转,大喊道:“你是来找徐圭言的吗!你才是她的情夫!?好啊,我就知道她为什么非要今天和我闹,原来是因为姘头回来了!” 楚云祯一脸茫然,他是接到密旨回京的,本来谁都不清楚,这下好了,碰到了冯竹晋,他这么大嗓门喊叫,误了他的事。 说时迟那时快,楚云祯出手打晕了冯竹晋。 抬着冯竹晋的几个下人也是一愣。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楚云祯顿了顿,“这是徐圭言的府邸吗?”他当然记得徐圭言,两人出生入死打过仗,一起接受过战争残酷的洗礼。 下人们点头。 “劳烦各位进去通报一声。” 徐圭言听着声儿就到门口了,看到来人也是一惊,“楚云祯?”她披着斗篷,“快进来坐一会儿?” 楚云祯摇头,犹豫了片刻后才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圭言点头,对一旁的人说,“把冯郎君送回府,小声一点。” 这么嘱咐完,楚云祯跟着徐圭言进了院落内。 门一关,楚云祯行了一个大礼,“一别就是八年,我没想到还能和您重逢。” 徐圭言也没想到自己能再遇到楚云祯,但她也行不了大礼,咳嗽几声说,“近日风寒,你我就不必客气了。” 她笑笑,“这么晚才进京吗?” 楚云祯看着徐圭言,知道她是在试探自己,便也没隐瞒,“密诏入京,不宜白日进京,还请您帮我保密。” 徐圭言点头,“那是自然,您有您的事要做。”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那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改日我定带着厚礼前来拜访。” 徐圭言笑笑,没说话。等人离开了,徐圭言也一夜无眠。 楚云祯可是京兆府管理军队的人,他突然秘密回京,想必是圣上有了谋划。 随着楚云祯归京的消息传开,徐圭言发觉,长安城内的气息忽然变了。 许多之前被派往边地或闲置的官员接连返京,街头偶见披甲而行的士兵,不再是寻常的巡逻,而是肩负命令,步伐整齐、刀锋出鞘。坊间传闻京西道、凤翔军已入城门之外,静待节度使令下。 连空气都仿佛重了一层。 徐圭言坐在厅中喝茶,她伤口是好了,但也没完全利索,还在休息之中。她和冯竹晋和离的事,契约已经交到了官府,长安城内还无人知晓,不过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此时,思绪正乱,一个丫鬟便快步进来,低声道:“长史,泰王府的长史张向天……来了。” 她眉头一动,端着的茶盏顿在半空之中。 张向天? 这是李起云的贴身谋士,泰王身边最沉得住气、也最不轻易露面的那一位。 徐圭言放下茶盏,“去备壶新茶。” 不多时,张向天进了厅,温文有礼地作揖:“徐长史,多年未见,长安一别,未想再会竟在这时。” 徐圭言站起身来,行礼。徐圭言在长安的时候,张向天是在国子监担任要职,两人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熟悉都算不上,他这么开头打招呼,套近乎肯定是有事相商。 索性她也不绕圈子,茶上来后,也没多余的寒暄,淡声道:“张长史远道而来,不会只是叙旧罢?” 张向天笑而不语,自顾落座。他四十出头,衣着素净,眼神却如鹰,盯着人时并不咄咄逼人,却让人如芒在背。 他寒暄了几句徐府被封的事,又说起朝局乱象,末了忽然抛出一句:“旧太子一案,近来又被人提起了。” 徐圭言心头一紧,面上却维持镇静,只道:“旧事太久,那时我虽是太子太傅,但很多事也不明朗……也是稀里糊涂就卷了进去。” 张向天将盏中清茶摇了摇:“前因后果我也听说过,思来想去,可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他顿了顿,放下茶杯,“秦斯礼去皇后寝宫捉人之时……您,怎么会恰好也在那?” 厅中一静。 徐圭言神情未变,只是指尖在衣角轻轻一动。她没立刻回答,而是盯着张向天的眼睛,像是要从他话里听出他究竟知多少。 顺道,也想起来当时皇后对她说的话,不是牛李党争,从没有过牛党,只有李文韬领导的…… 心里却猛地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信息。 她看向张向天,“那日,是……秦斯礼带兵包围了徐府,我父亲为了求得一线生机,让我去宫里找圣上禀明实情,可没曾想,被人带入了皇后的寝宫。” “那带你入皇后寝宫的那人,是谁安排的?” 张向前轻声问道。 徐圭言不知道他这么问的意义所在,她平静地看向张向天。 “您回到长安,没想着查这件事吗?”张向天继续问道。 徐圭言扭头看向前方,“是秦斯礼,他把我送到了皇后寝宫,”她顿了顿,“他现在是主审,这事儿说不说,对他来说,都一样。” 张向天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一愣,而后他轻笑一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唉。” 徐圭言眼中光芒微闪,终于不再绕弯,冷声道:“张长史,您来找我,是想试探我、套话我,还是替李起云转话?不必旁敲侧击了。我与泰王虽多年未见,但到底也是旧识,您若要说话,不如直说。” 张向天一笑,似早料她会这般爽利,放下茶盏,坦然道:“既如此,我也不藏着掖着。太子旧案,线索浮现;朝局多变,各方动荡。殿下……想与您一叙。” “他?”徐圭言略一挑眉,语气仍冷:“若是公事,该递拜帖入公堂;若是私事,他来便是,何须劳您奔波?” 张向天正色:“这件事,非公非私。关系朝堂。” 徐圭言垂下眼帘,轻轻摩挲茶盏,片刻后道:“请转告泰王——若他要见我,我在徐府等他。” 张向天起身,作揖:“那我便不久留。” 他拂袖离去。 徐圭言坐在椅中,望着那盏已凉的茶水,良久未语。 皇后和她说的那个庞大的组织,叫什么来着? 徐圭言仔细回想先皇后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细细品味。 太子案、寝宫之夜、楚云祯回京、张向天登门……所有过去她以为封存的秘密,都像是雨后的泥土,重新被翻出气味。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秦斯礼伏案而坐,铜灯昏黄,桌面上堆着厚厚一摞证词与供状。 他手中捏着一封信,是徐圭言的。信纸已被翻得略显卷边,字迹娟秀,墨色尚新,写的是她被抓当日的所有情况,他当然知道怎么回事,毕竟是他去抓的人,徐圭言没有在这件事上撒谎。 他将信放下,目光移向另一份供词——那人声称自己是“带人抓太子者之一”,口供前后矛盾,秦斯礼也知道这人是撒谎,故意将矛盾引导早已消失的前太子身上。 顺着利益链查,这件事和周王有密切的关系,但是还缺点什么,以填充最关键的传导机制中的关节处,让他们顺滑地动起来。 可秦斯礼怎么都觉得缺一部分。 案子查到这一步,已是动了根筋骨。 他揉了揉额角,起身欲倒茶,却在此时,门外忽传急促脚步声。 “秦御史!” 门帘被掀开,一名随侍奔进来,气息不稳,脸上惊惶未褪:“……证人,那个、那个供称自己曾参与缉拿太子的人,死了!” “死了?”秦斯礼眉心一跳,几步迎上前,“怎么死的?” “说是自缢……但人是在巡卫营的房中,不该有上吊的东西。外伤也有些不对……巡卫已在封锁现场。” 秦斯礼心头如骤雷炸响。 他沉声吩咐:“封口!消息不能再传。马上将现场图与尸检带来——”说罢,又忽然顿住。 已经晚了。 第二日清晨,朝堂之上果然风起云涌。 几位朝中资深大臣联袂上疏,言辞激烈,质问审案过程中为何失察致人命丧?此等冤魂一出,岂不寒了天下忠良之心?言语之中,竟已有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眼下的事才最重要,不要在追查下去的意思在。 众臣争执,言辞如潮。 李鸾徽却只是端坐龙座之上,神情清淡如水,轻轻一句:“既出了人命,便是这案子确有真相。若案子是假的,如何杀*人灭口?” 这话说得冷,却令满殿寂静。 圣上态度已明,谁再提便是逆意。 但下朝之时,秦斯礼刚走出丹凤门,便听有人在身后唤他:“秦御史,今日公事烦冗,不若我去你府上坐坐?” 秦斯礼一回头,是丞相李文韬。 他眼角含笑,不敢轻待。 茶香温润,风声穿窗。 李文韬捧着茶盏,端坐于榻,开口便是轻描淡写一句:“案子查得如何了?” 一句看似闲话家常,却叫秦斯礼心头微紧。 他明白——李文韬并非真不知案情,今日朝堂上,他虽未发言,但眉眼之间早已看尽风云。此时来此发问,是话中有话。 秦斯礼低头一笑,状似无奈:“都查出人命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装作不懂,既不接招,也不主动求教。 李文韬果然也不逼他,只是饮了口茶,慢悠悠道:“查案子的法子,有千百种。你这一路刀尖舔血,动静太大,容易伤人。人伤多了,也就不利了。” 他顿了顿,放下茶盏,缓声又道:“你知道,朝中不少人都说——太子案子嘛,翻旧账、动旧骨头。这些年风生水起,弄得城里不稳,未必合适。” 语气温和,话却句句穿心。 秦斯礼沉默一瞬,听出了话里的重音。 “您是说……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文韬看着他,不笑也不怒:“不是我说。我只是觉得,人都死了,追得再深,能挖出几根骨头?你若是真想知道太子为何废,不如去问问当年是谁落笔、谁抬手、谁站得稳。” “你查得辛苦,别人倒活得太轻快了。”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 秦斯礼垂眼沉思,片刻后低声道:“我年轻,办事鲁莽,李大人阅历丰厚,教我一句……这案子,我该如何查,才算妥帖?” 这是低头求教,是服软。 李文韬看了他一眼,终于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记住,真相不是案子的终点。权力才是。” “能保住自己,才能查下去。” 秦斯礼本以为李文韬已说尽,正思索着如何周旋,谁知李文韬轻轻一笑,忽然话锋一转:“唉……说回圣上。前几日听人讲,陛下近来夜里频频召医,是不是身体又出了什么状况?” 这句提问,看似随意,却叫秦斯礼心中一凛。 圣上的身子向来是禁忌之题,非亲近之臣、核心心腹,不会轻易提及。 秦斯礼垂下眼睫,沉了片刻才道:“圣上身体尚好,不过是案情未决,心中挂念旧事,不免焦思伤神。” 李文韬微微一挑眉,脸上仍是那副不急不缓的笑容:“哦?你说‘挂念旧事’,那他心心念念的,到底是‘真相’,还是‘某些人’?” 一句话,犹如钩子,锋利而直接。 秦斯礼未答,李文韬又轻轻摆手,仿佛怕吓着他般柔声续道: “秦斯礼,你聪明,也年轻,便让我多说一句吧。圣上的意思……你未必看得太明白。” “世上哪有什么‘真相’?他要的,是个能让他安心、让群臣闭嘴、让百姓在家能好好睡觉的结果。” “不是刀口舔血的查清楚,而是雨过天晴的皆大欢喜。” 屋内一阵沉默。 秦斯礼盯着案上的茶盏,指节紧扣。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但从李文韬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格外沉重的意味。 那是一种老派权臣的目光——早看穿、也不再指望世界清白。他们知道皇权之下最不值钱的就是“真相”,值钱的是秩序,是臣服,是给所有人一个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幻象。 “你觉得圣上……想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呢?”李文韬又问。 “他不想看到血流成河,也不想看到太子案成了朝堂大火。他不是不知道谁手上有血,只是……不希望你把人逼得无路可退。” 话音一顿,他语气缓慢却沉着地补上一句:“这里没有真相,只有满意的结果。” 这一刻,秦斯礼心头骤冷,像是有人用扇子轻轻掀开帘幕,让他看到了一场权力游戏背后真正的规则。 所谓查案,所谓公道,不过是台前戏文。幕后人心,只讲得失,不问是非。 他沉默片刻,终于抬眼。 “李大人教诲之言,我会记在心上。” 这一句没有正面回应,却也不再争辩。 李文韬看着他,目光缓缓转深,唇边那抹笑意,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犹疑与不甘。 “你年纪轻,锋芒太露。我说的这些,不是劝你退,而是劝你活。”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演的戏也演完了,李文韬起身,走到门边,却没推门。 他停了一下,背对着秦斯礼,忽然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像是看透人世:“我年轻时,也像你这样。想查清每一桩冤屈,想追着真相不放。可后来呢?三朝更迭、君臣轮换,多少人掀起千堆雪,到头来不过是泥沙俱下。” 他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带着一种从尘沙中爬出的腐朽的僵尸气。 “我在这朝堂上看过太多了。你得明白一个道理——” 他抬起手指,指着桌上的文案,又指了指窗外遥遥的宫门方向:“这世上的大事,从来不是一个人能扛下来的。你再聪明,再有胆识,孤身一人,也扳不倒那堵墙。” “真要做成事,就得靠一群人。” “靠结构,靠系统,靠‘圈子’。” 他的语气平缓,却字字如钉,逐字落入秦斯礼心底。 秦斯礼仰起头,顺着李文韬的手指看向远处。 孤身一人,扳不倒一堵墙? 这不就是再说李文韬和圣上之间的事? 秦斯礼眯了眯眼,倒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李文韬眼神锐利,捕捉到了他眼中一瞬的波动,便继续往下点了点:“你如今受圣上重用,可圣上毕竟是一个人。一个人能走多远?” “就算他天命在身,可他身边没有团体、没有人脉、没有旧部——他做每一步,都要亲自搏命。” “反观那些人——”他不说名字,但语气已然直指,“他们是群体,是铁桶,是根深蒂固的山。” “你在山前舞剑,怕是还未靠近,早已被风吹干了血。” 屋中静了片刻。 秦斯礼倚着书案,指尖微微一紧。他的眼神慢慢黯下去,像是回忆起什么陈旧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语气低哑而自嘲:“可秦家呢?” “我家当年,不也是‘一群人’?” “世代簪缨,圣上登基前,谁不仰望我秦氏?” “可到头来呢?一夕倾覆,忠臣死,贤者亡,老少皆弃。只剩我苟延残喘,困在这长安城的墙根里。” 他声音有些发紧,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痛:“群体有用,可也敌不过一句‘清君侧’。当圣意要你死,‘一群人’不过是多添几堆尸体罢了。” 李文韬听完,站在那儿静了半晌。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缓缓走回堂中,靠近秦斯礼几步,眼神慢慢变了。 他脸上那层温文和气,仿佛被一层冷意所取代。他俯身靠近,语气压低,忽然开口: “那你倒是说说——” “当年你秦家覆灭,是谁主事?” “是谁在密折上签了字,是谁准了那一道清君侧的诏书?” 他不等秦斯礼回答,已自顾自冷笑: “是他。” “你现在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为他查案,替他说话,替他办事。” “可他就是踩着你秦家上位——你居然还能替他卖命。” “你家里那些死了的人,要是知道你如今这样,怕是在九泉之下都要爬出来诅咒你了,秦斯礼你晚上做梦的时候不会觉得羞愧吗?你对得起秦家列祖列宗吗?” 秦斯礼闻言,脸色倏然变了,站了起来。 那句“踩着你们秦家上位”如惊雷劈心,霎时间震得他血气翻涌,瞳孔骤缩。 他张了张嘴,喉头一哽。 “不是……不是踩着……是……”秦家心甘情愿,他们想要扶持好的帝王上位,为后唐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百姓,秦家的败落不是因为李鸾徽。 秦家满门忠烈! 他说得迟疑,像是要为圣上辩解,可话未落,又觉这辩解可笑至极。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春末,凉州雪下三尺,他跪在尸堆边,听着祖母的哭泣声如雷滚滚。 他活了下来,只有一个任务——忍着,活着,为家族留最后一线血脉。 可如今呢? 他竟成了替“敌人”守门的犬,甚至还觉得理所当然。 屋内一时间安静得连蜡烛燃烧的细微声音都清晰可闻。 李文韬静静看着他,语气忽然缓和下来,像是长者叹息: “你聪明、你能干,不该把自己葬在这条死路上。” “真正聪明的人,不问忠心,只看方向。” 他顿了顿,加了一句:“而现在的风,已不再往圣上那边吹了。” 这一句话,说得轻,却如风雷压顶。 秦斯礼站在原地,手紧紧握成拳,半晌无言。 看似平静,心中早已天崩地裂。 第146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VIP】 暮色将宫灯映得半明半暗,长安的夜晚总带着一种压抑的静。 李慧瑾常住的殿内香气温雅,帘影飘动,宫女们早已退下,只余主位上的李慧瑾与案前负手而立的秦斯礼。 “听闻你查案出来人命”李慧瑾轻晃杯盏,语气带笑,却眼角含冷,“到底是怎么回事?认识你杀的吗” 秦斯礼看着她,也不言语。 李慧瑾举着酒杯的手抵在桌面上,坐直身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是为了私事,还是公事?” 秦斯礼神色未变,缓缓开口:“两者都有。” “那你先问。” 他略一沉吟,眼神终于落在她脸上,眸光里微有一丝警觉:“第一件事——是谁动手刺杀徐圭言?是你吗?” 殿中顿时静下来,香烟袅袅地绕过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住了。 李慧瑾的手顿了一下,盏中酒水微晃,泛起细纹。她抬起眼睛,定定望向秦斯礼,唇角缓缓翘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怀疑我?”她缓缓道,语调带着轻蔑与审视,“你竟然敢怀疑我?” 秦斯礼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神情沉着地盯着她,不闪不避。 李慧瑾却笑出声来,那笑意中却满是锋刃:“秦斯礼,你平日里最是精明,诸般事都掂得清清楚楚。可我发现,只要一牵扯到徐圭言,你就变得……愚钝得可笑。” 她将酒杯轻轻搁回案几,清脆的响声在寂静中尤为刺耳。 “你知道我曾经动过杀她的念头,就以为这次的刺杀,是我指使的?”她语气忽然一沉,眼神也凌厉起来,“你既然觉得我这么容易暴露行迹,那你我这些年的结盟,岂不是白做了?” 秦斯礼闻言,没有争辩,只是垂眸沉默。他的手指摩挲着袖中一角,里面藏着一封纸简。 李慧瑾冷眼看他,不怒反笑:“你查了一圈,查不到幕后之人,就来问我。我从不会脏了我自己的手,要做也会让你去做,除了你,这宫中我还有其他可信之人?” 她顿了顿,“为什么要怀疑我?” 秦斯礼终于抬眼,眼神如昔,却又不像昔。 “因为你是最有能力、也最有动机的人。”他说得很慢,“你也说过,不为你所用者,皆冗余。” “那你觉得——”李慧瑾听着好笑,站起身来,逼近他,几乎贴近了他,“我若真要杀她,会失手?” 秦斯礼喉头微动,却终究没说出反驳的话。 他知道,她说得对。 若真是李慧瑾出手,徐圭言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殿内一阵沉寂。 李慧瑾退后一步,似是失望,又似讽刺地低语:“你连自己的判断力都丢了吗?” 秦斯礼垂眼,没有应声。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件事上,他第一次不能用常规逻辑推理。 他曾以为自己心如止水,但当听闻徐圭言遇刺消息那一刻,他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名字,就是李慧瑾。 因为她最聪明,最果断,也最有可能为局布子、断人臂膀。 可是—— “不是我,”李慧瑾看着他,又重复一遍,语气不似辩解,更像宣判,“我若想杀她,不会留活口。她现在还活着,是我仁慈,还是我根本没动手,你自己去想。” 她顿了顿,忽然一笑:“你若真关心她,就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 秦斯礼的眉头微动,低声道:“我不是只关心她。” 李慧瑾眸光一动,随即别开头,淡淡一笑。 “但你偏偏,只有在她的事上,变得不再是你。” 这话,说得矫情,却极准。 他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秦御史,却在涉及徐圭言时,频频失衡,情绪外露。 秦斯礼没有再问下去,站在那里片刻,低声道:“多谢殿下澄清。” 李慧瑾哼笑一声,抬手梳理着自己的发,“说吧,另一件事是什么?” 秦斯礼在阶前立定,眼中压着某种迟疑, “你知道李文韬背后的组织是什么吗?” 李慧瑾的动作缓了缓,眉心轻蹙,目光移向殿外昏暗夜色。 “很有名吗?”他又问了一句,语气却已然有了某种确定——那不是一个随便结盟的同僚,而是一个体系,一种力量。 他敢肯定,朝堂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看不到的势力。 李慧瑾久久未答。 殿中只听见风过珠帘,拂动烛火的轻响。她盯着案上的酒杯,沉默中似乎回忆起很久以前的往事。 过了许久,她才终于开口,声音低缓、克制,名字,而是某种失落的信仰: 织,叫‘西平集团’。” ,却并未打断。 “这个组织不同于你我熟知的关陇集团,”李慧瑾继续道,语气淡然,“它没有血缘的羁绊,也不以地域划界。它最初的宗旨,只是四个字——‘忠于后唐’。” 她顿了顿,似是为了选择最合适的措辞。 “据说最初的发起人,是一群年轻得几乎天,历经千辛万苦考上进士,又在朝中四处碰壁,才慢慢结成一个站出来,招募他们的人。” 秦斯礼神情依旧平静,手指却已悄然握紧。 “这个组织,在我还是公主的时候……早就存在了。甚至可以说,我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它就已经有雏形了。” 李慧瑾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入会的要求极其简单,也极具蛊惑力——不看出身,不问门第,只要你是通过科举踏入仕途的人,只要你愿意以公正为本,以百姓为根基,不站宗族,不依权贵,不乱党争,你就可以加入。” “所以一开始,他们并不强。”她一笑,带着些复杂情绪,“但正因为他们不强,他们干净;正因为他们干净,他们吸引了越来越多志向远大却出身低微的人才。” “你问我是不是有名——若你指的是坊间,那无人知;若你指的是朝堂……凡是掌过实权的人,都听说过这个名字。” “西平集团内部,承载着他们对未来的理想。” 秦斯礼听完,静默良久。 这比他以为的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他原以为李文韬背后不过是一群以玩弄权术为目的的官员,却没想到那是一种组织性的理想集群。比□□更难缠的,不是贪婪的人,而是有理想的群体。他们忠于江山社稷,皇帝是谁不重要,他们的信仰传颂千秋万代。 “那……”他忽然低声问道,“秦家呢?秦家,是不是也……曾在其中?” 这句话出口时,他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让声音维持平稳。 李慧瑾闻言,望着他,沉默半晌。 她的眼神里有些犹豫,有些审视,也有几不可察的惋惜。 “你真的不知道?”她反问,语气轻得像是叹息。 秦斯礼垂眸,没有回答。 她轻轻一笑,眼神却无半分笑意:“我父皇曾经很欣赏西平集团那群人。他觉得他们有理想、有志气,能让朝堂清明。但也正因为太清明了……他后来开始警惕。” 她侧身靠在案几边,目光悠悠地落在秦斯礼身上:“你知道吗?当年父皇最忌惮的,不是那些跋扈的王侯、狡猾的宗室,而是这些——不求私利,只讲‘公义’的人。他们不好收买,不畏威胁,讲的是规矩,不是感情。” “所以……”她语气微顿,眸光深了几分,“他扶持了秦家。” 秦斯礼一震,目光紧盯着她,眼中一瞬间划过不可置信。 “不错。”李慧瑾看穿他的反应,缓缓点头,“那时的秦家,以清廉闻名,以直言进谏立足,门第显赫,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父皇认为,用世家大族去制衡西平集团,是最稳妥的法子。” “当时的朝堂,是西平集团为一端,秦家为一端。你们……就是被父皇亲手拉来平衡局势的。” 她微微一笑,眼神复杂:“所以,说起来,你秦家……其实一直是西平集团的政敌。” 李慧瑾轻轻笑了一声,看着秦斯礼脸上变换的表情,她看出了一种命运的讽刺。 烛火燃得极稳,殿中寂静如水,风从殿外的朱纱窗缝钻进来,掀动帘角。空气仿佛沉了一层,连每一次呼吸都被拉长、放重。 “不过也好。”李慧瑾忽而语气一转,笑着看着他,“你现在也没有重新回到那个组织,也没跟李文韬走得太近……倒也不算背叛秦家。” 这话说得似调侃,是提醒,更是讽刺。 秦斯礼沉默许久,面色难辨。他脑中一瞬间仿佛浮现出秦府旧堂、厅壁上的旧画、祖父去世前拄杖踱步时的背影。 曾经以为是孤独地守着清正名节,如今才知,那是一场被政治抛掷与利用的博弈。 他眼神微动,压住情绪,开口道:“……那你说,当年西平集团,最终……是支持了圣上吗?还是……” 他话未说完,心中却已有预感。 李慧瑾闻言挑眉,像听到了什么幼稚的问题:“当然是圣上。” 她语气笃定,甚至带了些轻蔑。 “他们那群人,怎么可能支持我那个哥哥?”她嗤笑一声,眼神一瞬间冰冷,“我那位死了的哥哥,虽是太子之位,但性格暴烈,独断专横,一心要重用宗室,打压文官。他若登基,西平集团全得被清洗。” “而圣上呢?”她长舒一口气,“你想想,他年轻时谨小慎微,寡言少欲,做事周到,从不逾矩……这样的人,是最适合成为傀儡的。” “西平集团当年就是看上了这一点——以为能扶他上位,再操控他手中的权柄。”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笑容微妙:“不过他们手段了得,看人也准,你看像在圣上,前几年借着改祖制、打击宇文一族来消灭西平集团,可现在呢?大伤筋骨,现在都还没恢复过来。” 这话像是钉子,重重一击敲在秦斯礼心口。 他脸色终于变了,眼神仿佛一瞬间陷入冰雪。他想过圣上的登基背后有西平的力量,但从未想过——西平集团,是太子之死的推手。 他的喉头动了动,声音微哑:“你是说……太子之死,是他们动的手?” 李慧瑾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走回玉塌,缓缓坐下,长发垂落肩侧,面色沉静。 “父皇认定的太子……可不是那么好杀的。” 她淡淡道,语气轻柔,像是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西平集团偏偏做到了,你说,是圣上能力不行,还是皇兄根本不喜欢那个太子?” 这句话落下,殿中寂静如死水。 秦斯礼像被雷劈一般站在原地,脑中一阵轰鸣。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被蒙着眼走入棋局的傀儡,脚下的每一寸地面,都是别人早已铺好的伏线。 西平、秦家、太子、圣上…… 他低声问道,声音几不可闻:“……那我算什么?” 回到长安后,圣上特意私下召见他,同他诉说秦家的不容易,这几年圣上也很难过,但是秦斯礼回到了长安,他终于可以重用秦斯礼了。 一把鼻涕一把泪,杯酒下肚,秦斯礼以为那是圣上的肺腑之言。 可…… 能让他回京的,难道不是徐圭言和他在凉州平叛中立了功?是圣上想到他,亲自将他召回的吗? 七年了,七年圣上都想不到他,凉州立功圣上突然就想到了他。 然后…… 然后…… 功臣徐圭言得到了什么? 看似门当户对的婚姻,实则是圣上用来监视徐圭言的手段。 那自己呢? 还真的信了圣上把他当心腹,还真的信了李鸾徽因为当年秦家的忍辱负重而倍感惋惜,现在看来…… 李慧瑾看着他,眼中忽然露出几分怜悯,又几分冷漠,表情扭曲,像是听到了可笑的故事,可又同情画本中的人,要笑不笑,“你算什么?你是棋子啊,你是什么?真心就是要被利用的,不然要真心有什么用?” “有能力的人的真心才值得被招揽,秦斯礼,你有本事在身上的……但也不是非要你,”李慧瑾哀叹一声,不想多言语,聪明人,都是一点就透,“圣上是信任我,所以才信任你的。” 夜色沉沉,宫灯摇曳。内殿之中,纱幔低垂,殿门紧闭,殿内一片凝重。 沈皇后倚坐在榻前,眉心紧蹙,身着华贵却不施粉黛。她的面色有些憔悴,自从周王出事后,她便未曾安稳入眠。 门外传来一声轻响,随侍太监掀帘低声通传:“王长史求见。” 沈皇后睁眼:“让他进来。” 王俨快步入内,神色比平日更显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他行过礼,直起身就道:“娘娘,我们……或许失算了。” 沈皇后眉头更紧:“怎么?” 王俨踱了几步,压低声音:“前太子谋反之案,我们本以为能借由几个布置多年的证人——指向他早年于东宫暗中调兵之事,谁料……这几人接连死得干净利落。” 沈皇后脸色一变:“不是说安排得极稳?连通传进宫的口令都换过?” 王俨脸色阴沉:“全死了,而且——圣上得知消息后,并未追查下去,也未震怒,只淡淡说了句‘既然死了,那就作罢’。” “作罢?”皇后不敢置信,声音陡然拔高。 “这不像是圣上的反应,”王俨摇头,“以他的性子,若稍有疑点,必定穷根问底,怎会轻易放过?” 皇后沉下脸:“他若查下去,对谁都不好。他是不想追根究底罢了。” 王俨望着皇后,眼神沉如深井:“可问题不在圣上,娘娘,问题在——是谁提前一步,清除了那些人?” 皇后怔住,神色逐渐转冷:“你怀疑是……秦斯礼?” 王俨冷笑一声,摇头:“他?他不敢。” “此事若真是他动手,他现在早该自请避嫌,缩进御史台不出一步,岂会还在那明里暗里‘追查’案情?” 皇后缓缓点头:“泰王?晋王?” “也不像。”王俨眉头紧锁,“这案子对他们有利,若真能坐实周王之罪,他们绝对不会阻拦。如果他们不费一丝一毫就可以将周王打败,他们定然是不会动的,所以不是他们。” 皇后低声:“那是谁?” 一时,殿中静得可怕,烛火在空气里跳动。 王俨抬眸,目光如刃: “我也想了许久……最后只剩一个人。” 他顿了顿,像是在做出一个不愿承认的判断,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李文韬。” 皇后一怔,脸色骤然阴下去,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安与惊惧:“李宰相?” 王俨缓缓点头,语气低而缓,却极具分量: “朝中能在圣上毫无察觉下动手,又能让调查到此为止、不引猜忌者,唯有李宰相。” “他入朝多年,权势日盛,暗中掌控诸多笔帖监、刑曹文牍、监察司、驿路调令……他不需要亲自出手,他只需一句话,便可让证据人间蒸发。况且,他背后,还有一个庞大的,看不见的影子。” 皇后紧紧抓住扶手,指节发白,良久才低声问:“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俨望着她,语气沉着:“因为他不想让太子之案,就此落锤。” “他要的不是一个‘罪人’,而是一把剑,一把能悬在所有皇子头上的剑。”他停顿一下,“只要真相未定,所有人都要提防彼此,他——才能做最后的审判者。” 皇后像被这句话狠狠击中,缓缓坐直身子,唇角失血,过了许久才低声说:“他疯了……” 王俨轻声:“他在用整个皇族博一局——彻底重塑朝局的棋。” 这是西平集团一贯的手法。 皇后终于再无法维持镇定,抬头,眼神发亮却语气苦涩:“我以为太子之事不过是宫中权争,几人搏位,如今才知,我们不过是他手上的筹码。” 她闭了闭眼,眼角有泪意,声音却不再迟疑:“那我给他写信吧。” 王俨一惊:“娘娘?” 皇后喃喃道:“我求他,求他放过我们母子一马……” “我不争,只求……保得大皇子无恙。” 她这话说得缓,却字字沉痛,仿佛一座金钟,在这华贵冰冷的寝殿中缓缓敲响。 王俨低头沉思,许久才叹道: “也许……这已是唯一能救我们的法子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李文韬正在东阁中案前批改一份边地奏折,烛光下的他神情平静,手中的笔落下无声。窗外虫声清浅,天色微凉。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内侍快步入内,手捧一封封得极紧的信函,低声禀道:“宰相大人,这是一封……宫中送来的密信。” 李文韬眉心轻蹙,目光落在那封印有皇后私印的信上。他未立刻接过,而是慢条斯理地放下笔,缓缓起身,将手负在身后。 “谁送的?” “是顺仪门的小黄门,从御膳房那边借道,假称送安神汤料。” 李文韬闻言,面上未见怒色,语气却冷了几分:“后宫与朝堂,不得私通往来,这是陋规亦是律令。皇后应当比谁都明白。” 他终是接过那封信,却并未拆开,只淡淡扫了一眼封面,然后将信封平稳地搁回案头,一字一句:“送回去。” 内侍一惊:“大人不回信?” 李文韬微微抬眸,语气平静如冰:“她本不该写这封信。” 内侍尚欲多言,却被李文韬抬手打断。他的眼神不怒自威:“告诉她,朝有朝规,宫有宫法。周王之事,国法在前。无论她有何请求,本相无权擅断。” “倘若再有一次……” 他顿了顿,轻声补上一句,却如万斤巨石压顶:“将奏于圣上知晓。” 内侍脸色发白,连忙应是,退了出去。 几刻钟后,东宫偏殿内。 皇后沈氏手中紧握着信函未拆的回封,眉目凌乱,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张素白的帕子被她几乎攥成了皱褶。 “他竟送了回来?” 小宫女低头不敢言,只默默点头。 皇后脸色煞白,嘴唇轻颤:“他说什么?” “他说……宫廷有律,朝堂有法,不可越矩。” “越矩……”皇后喃喃,像是被这两个字击穿了最后一丝希望。她踉跄着坐回榻上,帕子捂着嘴,指节发白。 她本以为,昔日与李文韬也有旧情几分,周王李起凡曾是众望所归,如今她低声下气地开口求情,他至少会见一面……哪怕只是敷衍一语,也好过如今这般无情。 殿中气氛死寂如水,几名宫人不敢作声,只静静跪在地上。 “去叫王长史来!将王长史叫来!”她压低着声音,怒吼着。 不一会儿L,门外传来太监通报声:“王长史求见。” 皇后抬头,勉强收拾情绪:“请。” 王俨匆匆入殿,一眼便看出皇后神色不对。他瞥见那封被退回的信,微微叹气,低声道:“我已知信未成。” 皇后声音近乎咬牙:“他竟一句情面都不留。” 王俨却安慰她:“这正是他李文韬惯用的手段——以冷对热,以理压情,让人自惭形秽,不敢再上门。” 皇后急得几乎掉泪,低声问:“难道就这样了吗?难道……我们真的就没有任何退路了吗?” 王俨神色微动,沉吟片刻,才缓缓道: “你不能再出面了,他既然拒了你的信,若你再写一封,便落人口实。” 皇后望着他,眼中满是求助。 王俨轻轻点头:“我来见他。” “我去见他。”他顿了顿,眼神坚定,“我不求他答应,只求他——起码肯听我说完一句话。” 皇后怔怔望着他,眼神复杂,最终轻轻点头。 她喃喃一句:“王长史……我便将最后的希望,托付于你。” 王俨微微俯身施礼,神情肃然,低声道: “臣,必不辱命。” 夕阳渐渐斜落,长安城外,一座隐秘的茶馆中,灯火微微摇曳。 徐圭言身着素雅的青衫,面色平静,却眼神中藏着几分期待与沉思。门外传来轻快的步履声,李起云缓步而入,眉眼间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两人对视片刻,李起云率先开口,语调轻松:“好久不见,徐圭言……”他上下打量她,嘴角始终嵌着笑,“几年不见,你官味儿L是越发得大了。” 徐圭言扬唇一笑,语气中带着挑衅:“六皇子殿下倒是依旧风流倜傥,看来这泰州的风水未曾亏待你。” 李起云坐下,摆手道:“何止是风水,还是因你这位旧友,我才有了些生气。说起来,我们倒是该好好叙叙旧。” 气氛里掺杂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暧昧,言语间流露出熟悉又微妙的亲近。 不多时,李起云话锋一转,神情认真:“我来找你,自然不是叙旧这么简单。当前局势动荡,周王李起凡形势危急,我想,我们可以合作。” 徐圭言轻笑一声,目光戏谑:“合作?就为了打倒周王?” 李起云摇头。 徐圭言眉头微蹙,望着他:“难道不是?” 李起云还是摇头,笑容里藏着深意:“当然不止。你我眼前,有一位远比周王更有实力的敌人。” 徐圭言微微一愣,显然未料到这个回*答,她问:“更大的敌人?什么意思?” 李起云半倚桌案,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玩味地问:“那到底是我直接告诉你正确答案,还是让你自己猜猜看?” 徐圭言眸中闪过一丝思索,眼神犹豫,但又燃起一抹挑战的光彩: “让我猜。” 两人相视而笑,空气中弥漫着未尽的暗涌。 第147章 花明柳暗又一村【VIP】 雨丝如线,午后微寒。 王俨身披常服,立于宰相府后堂前,树木立于院内,被雨水洗过,四周极为寂静,俨然一副国泰民安时的安详。 他一夜未眠,早起后晌午时分才得到李文韬的回信,此刻他眼中藏着疲惫,也藏着一丝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拂了拂袍角,在通报之后迈步入内。 堂内陈设简朴,墙上只悬一卷山水,不见富贵繁饰。李文韬正坐于案后,着一身深青色朝衣,静静翻看一封奏折,神情自若,仿若王俨的来访,只是风中一粒尘埃。 堂内四周站着太监,在一旁候着。 王俨行礼道:“微臣拜见宰相大人。” 李文韬抬眸,淡淡颔首,声音清冷:“王长史无事不登门。请坐吧。” 王俨却没有坐下,而是直直站在他对面,面色凝重地道:“臣今日前来,只为一事。请宰相——出手帮一帮周王殿下。” 李文韬听罢,不动声色,只将手中的折子阖上,缓缓放到一旁,似笑非笑地问:“周王?这话怎讲?” 王俨目光不躲不闪,语气沉稳:“如今朝局不稳,圣上又骤然翻起旧案,查起前太子谋反一事。周王殿下素来谨慎安分,如今却被牵连其中,实属无辜。” 王俨顿了顿,往前迈出一步,犹豫再三才说:“西平集团若真心为社稷大局考虑,此刻应扶持正道,以保局势安稳。 李文韬闻言,垂眸,忽而轻笑了一声,嗓音淡淡,带着几分冷意:“王长史未免太看得起周王,也太看轻我们西平集团。” “我们从不以旁人的‘求’为准绳。帮谁,不帮谁,不是因私情,不是因哀告。” 他缓缓起身,语气中多了几分威压:“西平集团自立以来,所图者,是天下之道,不是权贵之好恶。” “而立太子一事,圣上处理得如何,天下人都看得清楚——偏私情、重旧恩,失了规矩。如今既然局势要变,我们这些臣子,自然要‘帮他’处理干净。” “是‘帮他’,不是顺从他。” 王俨一怔,心头狠狠一跳。他望着李文韬那双冷静的眼睛,忽觉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宰相,竟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凌厉。 “你……这是在架空圣上?”他忍不住低声问。 李文韬闻言,眉眼平淡:“不是架空,是——补天。” “圣上也是人,人有情,便易乱。有人须站出来,替他分清,是非对错,舍与取。” 王俨怔住,喉咙像被什么哽住。 他一步未动,却如跌入深渊。 李文韬转身,背对着他走向窗边,声音幽幽传来:“不如顺其自然,人定不可逆天,要学会顺势而为。” “王长史,不如袖手旁观,不做逆天道之事。” 说罢,他负手而立,不再回头。 王俨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震骇渐渐化为惊惶。 这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权力——不靠皇命,不靠门第,只凭一群理想相通的士子,在暗处筹谋十数年,最终,竟能逼得天子让步,左右储位大事。 他下意识跪了下去,身形僵直,口中低喃:“你们……竟真敢——” 李文韬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话:“真正的忠臣,从不等皇命。” 风自窗外吹入,卷动案上的奏折微响,如鼓如战。 王俨跪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长安城郊区外,简陋茶舍内。 徐圭言看着李起云,思考着他给出来的谜题。 李起云眼角挂着笑,看着她。 徐圭言身后的远山清寒,天光昏沉。 他还记得十年前,父皇刚登基没多久,朝中局势动荡。李鸾徽即位,几位公主不满当朝,暗中起兵自立为王,崇阳公主在朝中蠢蠢欲动。 春熙公主在封地并州起兵造反,全部压了下去。 徐圭言也曾接到消息。 李起云那时候也存了这样的心思,只不过他还没有资历同长辈抢夺那个位置。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公主们被镇压后,仅剩下皇帝的亲妹妹——李慧瑾,在宫中辅佐李鸾徽。 他垂眸,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那时他就想拉徐圭言到他的阵营之中,可她终究没有站队,她不属于任何人——那时的她这样认为。 “天下将乱,皇子纷争不可沾手。我们徐家,不站队。” 徐圭言把徐途之的话说给他听,李挽留说服,她便起身去了凉州当县令。 如今,他李起云,从未在长安朝局中掀起过滔天巨浪,却始终未曾被吞没的人,在没有太子的身份,也未掌兵权的情况下,蛰伏至今,不依附、不屈服,他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他也是上桌的人。 ,炉中香气缭绕,袅袅不散。 李起云未催她答复,只静静看着徐圭言,似 徐圭言轻轻吸了口气,垂眸半晌,才道:“你让我猜,那定然是我接触过这方面的信息,对吗?” 她语速缓慢,却带着一种咬字清晰的克制:“之前张长史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当时不甚明白,只以为是对圣上身边近臣的隐晦提醒。可现在回想,那句话更像是在暗示某种存在——某种……比我们以为的更深远的力量。” ,兴趣似起。 徐圭言抬头看着他,声音渐渐清晰有力:“圣上虽贵为天子,可他旨意真正落地之前,要过宰相之手,要经尚书省调度,再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封驳。三省六部,其实层层皆有人手,而这些人,又不全听命于圣上本身。” “所以我在想。”她语调微沉,带着一丝探测意味,“真正左右圣上决断的,不止是情势和谋臣,还有他必须顾虑的‘另一股势力’。一股不能写进诏书、却贯穿三省的力量。” “我猜——你也不是第一个跟我提这件事的人了。”她顿了顿,神色微变,“只不过你没有比宇文皇后说得更直接。” 李起云听完,缓缓露出一个笑来,眼神里却没有欣赏,反而多了几分警惕的审慎。 “宇文皇后和你说过什么?” 徐圭言摇头,“她说了很多,我当时很乱,关键的信息,根本没记住……”她只记得,朝堂上的牛李党争,不过是李鸾徽和李文韬博弈的表层而已。 宇文皇后说过一个十分重要的名字,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七年,她从不敢咀嚼那晚两人之问的对话,生怕过去的事再次给自己造成伤害,沉迷于过去的痛苦,她怎么才能往前走呢? 李起云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靠近她几分,语调变低:“是的。确实有这样一个组织,它存在得久远、低调,却始终没有消失。你应该听过它的名字——‘西平’。” 徐圭言脑中嗡然一声。 这个名字,她确实听过。 她的目光一瞬问定格,似穿透眼前的一切,回到那晚—— “从来没有牛李之争,这朝堂上从未有过牛李之争,”宇文婉贞站在她面前,忽近又忽远,“那是你们的错觉,”她走下台阶,“是圣上和李文韬之问的斗争。” “前太子一死,圣上入主东宫,李文韬身为太子詹事,兼任中书令同中门下三品,是有实权的宰相。虽说如此,李文韬并不喜欢圣上,圣上登基后,朝堂政事仍旧被李文韬把控着。” “我这个皇后、太子李起坤,都是李文韬带领的李氏集团一手操纵而成的,圣上扶持没有家世背景的牛和德,为的不过是牵制李文韬,李文韬辞去宰相一职,在御史台担个闲职。” 李氏集团,就是西平集团。 李文韬,这位三朝元老、凌烟阁上的名臣组建的西平集团。 西平集团和先前的关陇、山东两大武/装/集/团不同,它更具威胁力,尤其是李鸾徽同边疆藩镇的关系匪浅。 但重中之重,还是西平集团都一个共同的信仰——他们想让后唐重现贞观之治般的盛世。西平集团在李文韬的带领下,炙手可热。 为了制衡西平集团,李鸾徽扶持了牛和德一派,现在看来,两派斗争得火热,不过也是表面,内里仍旧是圣上和李文韬在拔河。 回忆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中,李起云将徐圭言这一刻的每一个微笑表情收入眼底,嘴角浮起笑容,眼神十分冷漠,渐渐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徐圭言眼眸微垂,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开口询问:“上一次你那位张长史来见我,曾隐晦地提及一些事,我当时没细想。现在回想……他是有意提醒我,可我仍旧不太明白其中的深意。” 她抬眸望着李起云,眼神平静而清醒:“西平是要介入立储这一件事之中吗?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风悄悄从他们身侧走过。 香炉之中的烟摇曳着。 夜幕低垂,长安城南郊一处幽谷中,风吹过修竹,隐隐可见一座清幽古宅——宅门上无匾无号,只在白墙问隐现一笔朱砂篆书“和”字,寓意“大和无声”。 宅中灯火明灭,青石铺地,院落深深,水榭回廊交错,一棵古梅开得正盛,香气浮动。 书案上陈列着经史子集,墙上挂着郑玄注礼、《周官》钩沉;长几之上,整齐码着信札,封面皆是相同的墨笔手书: “后唐风雨欲来,苍生万姓忧惧。愿诸公挺身而出,以正朝纲,以安社稷。西平共志,不分世家寒门,唯以忠诚治国为本,愿赴国难,愿担风骨!” 这是西平集团的集会之夜。 青砖石地上,百余人席地而坐,分列左右,身着普通布衣,皆是朝堂中低调却不凡之士——有人是翰林,有人是御史,有人是六部郎中,也有人是刚刚及第的进士新贵。他们多面庞沉静,眼神坚毅。 席上点着几盏青铜灯,香烟缭绕中,书卷与竹简陈列一旁,偶有热汤与山野小食:豆豉炖鸡、清蒸鲈鱼、文火莲子羹,味淡而暖,仿佛也在诉说着他们的简朴与持重。 众人皆将信置于面前,低声议论。 “后唐至此,官民离心。” “圣上无为,士大夫不得言。” “若不立柱撑屋,社稷将倾。”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步入灯下——国子监祭酒沈承晖。他走到众人之前,立于案前,展开一卷残纸,那是他亲笔所书,他站在正中问,大声宣讲。 “臣沈承晖,以万分敬意致诸君—— 古之治世,必赖群贤共议。今后唐危如累卵,党争如焚,忠良沉没,奸佞横行。陛下忧心,但无从施政,臣等虽非权贵,愿秉持公心,与诸君共起而行。 西平之名,不因出身门第,只看心志与行义。愿我辈继诸葛之志,效霍卫之忠,虽死无憾!” 众人齐声道:“虽死无憾!” 言毕,一道身影在帘后微动——李文韬。 他端坐幕后,未出一语,却已掌控全局。他的眼中无波无澜,看着臣服于自己的、遍布朝野的中流砥柱,他只是缓缓闭上了眼。 只见他袖中握着一卷新布公文,上书三字:“徐圭言。” 在灯影摇曳之中,人人起身,走至案前跪拜,然后起身离去。 只见一人,迟疑片刻后,也走到沈承晖面前,臣服下跪。 此人,竟是张向天。 他衣袍如旧,神色沉稳,目光望向帘后,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轻轻一笑。 暮色沉沉,窗外的灯火一点点亮起,长安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晕染在暮烟之中。 室内光线幽微,香炉里檀香袅袅,铜制风铃随风作响。 李起云嘴角微扬。 “是的。”他坦率地答,“他们不满意现状,认为周王李起凡心术不正、威望不立,却又最得圣上宠信。若再任其发展,只怕将来他们想插手的地方,就再插不进去了。西平要做的,就是在李起凡彻底掌控朝政之前,将他拔除,然后——”他顿了顿,眼神如深潭,“——换上一个他们认可、可以控制的继位者。” “至于……我们是怎么知道的,”李起云一顿,眼中满是不可言说的意味,“在我们没有合作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徐圭言一时沉默,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沿口,思绪沉沉,眼底却渐渐浮现出一种冷静的光。 “那么,我们合作的意义是什么?”她直视他,“我们只不过是被西平绕开、排除在外的异数?或者,是他们掌控全局下,可以牺牲的棋子?” 李起云淡淡一笑,略显随意地倚着椅背,指尖在桌案上轻敲三下:“这正是重点,徐大人。我们若不合作,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棋盘推翻、局势洗牌,然后再把我们这些‘局外人’一个一个清除。你该知道西平是什么样的组织,他们不养闲人,也不留异议者。” 徐圭言没有回应,低头静想片刻,合作的话——他们可以掌握主动。即使不能改变棋盘,也能参与布局。知其人知其术,有机会反制。 只不过,合作会被卷入更多利益与权力的漩涡之中,一旦站错队,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不管怎么素后,徐圭言和李起云都是被迫接受他们制定的规则,而不是由他们来定规则。 她抬起头来,目光冷静如冰:“我讨厌这样的博弈,但眼下确实是最优选择。” 李起云看着她,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与赞叹。 “所以,你同意了?”他语气轻快。 “我同意合作。”徐圭言点头,语气一字一句坚定有力,“但请你记住,我们的合作,是我——徐圭言,与你们之问的合作。我代表不了李起年。” “他心里在想什么、站在什么位置,我不知道,也不会控制他。他是他,我是我。”她语气中带上少有的果决与距离,“这一点你们必须清楚。” 李起云大笑,仿佛听到世问最痛快的言语:“哈哈哈——好!这才是我想合作的人!有胆识,有边界,够聪明,也够干脆!” 他抬手举起案上的酒盏,向徐圭言遥遥一敬:“愿你我今后并肩而行,共度这场浊浪翻天的旧朝新局。” 徐圭言没有起身,只是端起茶盏代酒,与他一碰,淡然回应:“但愿你言而有信,不要让我后悔今日之选。” 室内烛火摇曳,将李起云与徐圭言的影子映在纸窗上,仿佛两道静立的棋子,正在即将翻盘的棋局中暗中较量。 李起云放下酒盏,眼中带着探询,语气却似闲谈:“西平的目标已经明了,是周王李起凡——但他们想扶持的,又是谁呢?你有没有猜过?” 徐圭言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垂眸思索,拈起案上的香橙剥开一瓣,指尖染上淡淡的清香。 “我猜过。”她低声说,“可现在知道那个名字没有意义。” 她抬起眼,语气平稳却字字带锋:“就算知道是谁,也无法将那人从局里抹去。我们真正要做的,不是找出西平要扶谁上位,而是……先削弱西平的力量本身。” 李起云眉梢挑起,似笑非笑:“这么说,你觉得我们连他们扶谁上位都不需要关心了?” “关心,但不执着。”徐圭言淡淡地说,“皇子是谁并不重要,皇子只是他们放上去的棋子。棋子只是借势的器物,真正博弈的,是掌盘之人,是我们,是西平。” 她的声音极轻,却带着压在喉头的冷静和锋芒。 李起云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皇子只是棋子?你这话,敢在李起年面前说吗?” 徐圭言微微一愣,旋即露出一丝自嘲的笑:“不敢。” 她放下手中茶盏,神色自持,却眼中闪烁着几分从容:“没有人喜欢当棋子。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执棋、能布局。但问题在于,我们总有时刻必须在棋盘上生存,在局势中周旋。” 她顿了顿,话音低沉而坚定:“你得先做一个好棋子,才有资格坐到棋盘外,成为下棋的人。” 李起云看着她,眉目问逐渐浮出难得的肃然,仿佛第一次真正去思考她这番话的重量。 他低声笑了,眼神亮得像星光:“你真不像校书郎出身的,说这些话,像个兵法家,又像个谋士。” “我本来也不只是一个长史。”徐圭言平静道,“我有父亲教的学识,有母亲留的人情世故,还有自己走过的路。我不会执着于名位,也不会任人宰割。” 李起云点点头,斟满酒水,举盏朝她一晃:“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徐圭言目光如霜,声音却透出一股冷静下的锋利:“不是等,而是找。” 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卷记录本,写下几道字。 “我们要收集西平集团的一切信息——人员、背景、行动、财路、过往言行……总要搞清楚,这群所谓的‘理想主义者’背后到底藏着多少利器与污泥。” “只有知其人、析其局,才能逐个击破。” 李起云将她的字迹扫了一眼,嘴角微扬:“好。” 夜色沉沉,凉风从长安街头拂过,街灯下的影子在石砖问拉得老长。徐圭言刚从茶馆出来,一身素衣,披着暗纹黑披风,神色淡然,步伐稳健。但她身后,却悄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躲藏在暗巷之中,眼神警觉,正是冯竹晋派来监视她的探子。 片刻后,另一道身影从后门离去——那是李起云。 那探子眼睛一亮,唇角浮出得意,悄然转身离开,朝着城南疾驰而去。 翌日午后,天未热,云正沉。 徐圭言刚刚翻阅完奏折,仆人来报,说冯竹晋前来求见,不请自入。她眉头轻蹙,还未作答,院门已然被推开。 第148章 坐看云卷云舒变【VIP】 果然,门房急匆匆进来通禀:“冯大人来了。” 徐圭言手指顿了一下。 这个人和离后,是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今日来是做什么?她未让下人阻拦,只冷声道:“请他进来。” 外厅的门帘一掀,冯竹晋穿着寻常官服坐在轮椅上,倒也整洁,脸上带着难得的温和笑意。 “圭言,”他语气平稳,“好久不见。” “上茶。”徐圭言说完,走到冯竹晋身后,从小厮手里将他的轮椅接过,然后摆手让屋子里的人都离开。 “怎么突然来了?”徐圭言将他推到桌前,而后自己坐到他对面。 冯竹晋笑了一下,神态和语气都十分温和:“今日来,是想与你好好说说话。” 徐圭言倚着木椅,只点头:“哦?” 冯竹晋也点头,竟没有了以往的浮躁与怨愤,反倒语气柔和得出奇:“前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当年你我成婚,确实太仓促了……可这些年我也渐渐明白,我不是对你毫无感情。” “所以?”徐圭言挑眉看他,“你这是来抒发心中之情的?” 冯竹晋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我既然都明白彼此的性子,为何不能重新开始?” 徐圭言眼底波澜微动,耷拉着眼皮,片刻后,冷淡地说:“谁派你来的?” 冯竹晋头一偏,低声,言辞恳切:“我们之间何必如此。就算没有人派我来,我也是心甘情愿想与你重新……” 这个时候,丫鬟端着茶进来,掀开帘子,放好茶具。 室内有片刻的安静。 “……徐圭言,我是真心来……” 话没说完,冒着热气的茶水碰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听这声音,冯竹晋都知道徐圭言用得那只茶盏。 他舔了舔唇。 徐圭言隔着热气,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 一杯茶被放到了徐圭言面前。 冯竹晋低头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安静时刻,再次开口,“你我之间,真的没有必要如此紧张……” 流水声再次响起,冯竹晋一脸不耐烦地看向倒茶的丫鬟,“你先出去。” 丫鬟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后,目光回到茶水上,好一会儿,她将倒好的茶推到冯竹晋面前,这才转身离去。 冯竹晋长叹一口气,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你听我好好解释……” “谁派你来的?”徐圭言不痛不痒地又问了一遍。 冯竹晋直视她,语调不见起伏:“圭言,我不是你的敌人。别用这种语气问我……我……我甚至可以为了你放弃很多事。” “那你会为了我选择晋王吗?”徐圭言忽地打断他。 冯竹晋一怔,沉声说:“你为什么不能为我选择周王?” “是你缠着我,”她嗤笑一声,“你以为你能左右我?” 冯竹晋下意识握紧了拳,眼神一闪:“我并不求你服从我,我只想我们彼此能……” “你除了这件事,其他的事都能答应我?笑话。”徐圭言眼神冷厉,打断他,“今日一件事你做不到,日后件件事你都做不到。冯竹晋,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压根不是做官的料。” 这话直如冷刃,冯竹晋怔住,脸色发白。 徐圭言接着用气声说,“李起凡不会好过的,他的好日子到头了。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冯竹晋忽然变了脸色:“你这是……你想让我投靠你?” 徐圭言并未作答,只用近乎审视的目光看着他,那眼神里是压迫、是轻蔑,是在试探他还能愚蠢到何种地步。 冯竹晋被她看得发毛,刚要开口,忽然语气陡转:“那你为什么私下见李起云?” 空气瞬间冷了下来,徐圭言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来,冯竹晋打了个寒战。 但他强撑着,坐得笔直:“我派了人跟着你——我不是想查你,我只是……你见了六皇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圭言这才明白他来找他的用意。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下一刻,院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放开我——!” “娘亲——” 是小孩的哭声,以及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传来。 徐圭言眼神一变,朝门口望去。 门外的哭声还在持续,小孩的啼哭夹杂着女子急促的安抚声,透过帘子隐隐传进厅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杂音,将方才那压抑的空气劈成两半。 徐圭言眉头一动。 ,也转头去看,但眉头蹙得很深,他正问到了关键的问题,却被外面的人打断,。 “沉下来。 站在门边的侍婢已经迎上前低声回禀:“禀长史,是一位年轻的妇人,带着个小孩,来找您的。” 徐圭言想到了许久未见,那个被她从弃婴塔里救出来的女娃娃,现在也八九岁了吧? “让她进来。” 徐圭言一边吩咐,一边挥了挥手,动作利落。 冯竹晋抿唇,缓缓低头,去端桌上那杯仍旧温热的茶,唇齿触碰到茶水的那一瞬,他指尖微颤,茶汤略微洒出,抿了一口才觉得舌根苦涩,茶依旧是他熟悉的味道。 他放下茶盏,眼角却掠过一个小小的动作—。 她神情淡漠,眼中无喜无怒,只有冷静的警惕。 门帘被掀起,一道瘦削的身影踉跄着走进来。 是个女子,穿着灰色薄棉布衣裳,怀 那孩子才不过三岁左右,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哭得通红,鼻涕涂了一脸,小小的手拽着娘亲的衣襟,脸埋在她的胸口,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那女子一进屋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发颤:“夫人……不……徐长史。” 徐圭言宁起眉头,戒备心十足,对陌生女人的来意不明。 这不是……阿梨? 冯竹晋身子骤然一震,眼神里闪出一种无法压抑的怒意与惊慌,他霍地转身,狠狠地瞪着地上的女人。 阿梨没有理他,只一边哭一边朝徐圭言磕头,额头重重撞在砖地上,发出沉闷一声。 “徐长史,奴……奴是逼不得已,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儿子……” 徐圭言坐着未动,只静静看着地上的母子,神情冷淡,“救你?这里可是长安,你犯了什么事要我救你?” 冯竹晋咬紧牙,手握紧扶手。 阿梨低头不语,哭声却越发压抑,怀里的孩子被她的身体晃得更哭出声来:“娘亲……疼……” 徐圭言轻轻吸了口气,终究还是站了起来。 她缓步走下阶,走到母子二人面前,蹲下身子,平视那孩子。 孩子一边抽泣,一边偷偷地望着她,那双眼睛像极了谁。徐圭言沉默地看了好久,目光一点一点地描摹孩子的鼻梁、眉骨、下巴的弧线,像是在一寸寸确认某个答案。 厅内寂静无声。 徐圭言终于缓缓直起身,转身望向轮椅上的冯竹晋,嗓音平静:“你们两个,还真是……挺像的。” 冯竹晋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像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冰水,彻底浇灭了他之前的伪装与镇定。 “圭言,我——”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解释,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额角汗珠滚落,背脊几乎要贴到椅背上。 徐圭言却忽然笑了。 笑容并不刺耳,甚至带着一点真正的轻松感,就像一场压抑的戏剧终于揭幕,她终于能以旁观者的姿态冷眼看完。 “你都有小妾和孩子了,”她慢悠悠地说,像是在讲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还缠着我做什么?” 她边说边一步一步走近冯竹晋。 “你不是说想跟我重新开始?不是说这些年你‘有感情’?” 冯竹晋身体发僵,口干舌燥,什么都说不出。 徐圭言盯着他的眼,冷笑了一声:“你可真有情有义啊。外面找了女人养了孩子,还能把‘我对你是有感情的’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我收回你不是个当官的料这句话,这么会演,没少在官场打磨吧?” “我……”冯竹晋双手死死握着椅把,几乎想要站起来,“不是这样的……她是……那是——” “闭嘴。” 徐圭言忽然沉下声,那声音低得像夜雨,却有如刀锋,直斩他喉头。 “我不在乎你娶了谁、生了几个孩子,但你要记住一件事——” 她忽然俯下身,贴近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你再跟踪我,我就对你孩子下手,有一个算一个。” 这句话如一盆冷水泼下来,冯竹晋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退,甚至差点从轮椅上滑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长安朝阳初升,金色光辉洒满含元殿的琉璃瓦。 殿中列位朝臣按序而立,肃然无声。 日常政务的汇报进行得波澜不惊,工部尚书汇报了西南水利的修整情况,礼部又小心翼翼提了一句北地秋祭需改期,李鸾徽坐于御座之上,手指轻敲扶手,看似漠然,实则心不在焉。 一切照旧,直到李文韬忽然开口。 “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殿中微微一顿。李鸾徽眼皮抬起,看了他一眼,冷声道:“说。” 李文韬不疾不徐地出列一步,衣袍曳地。 他拱手朗声道:“臣以为,今岁改制将成,朝纲再立,万象更新。当今朝局空虚储位,实属未稳。臣斗胆言之,十四皇子李起平,虽年幼,但性情仁厚,举止得体,于诸皇子中品行端方,臣愿推荐其为皇子。” 话音落地,殿中霎时陷入死寂。 三省六部不语,御史台与翰林院亦不语。所有人目光交错,或惊疑,或掩唇,或屏息静听,只有晨光静静洒落在龙椅前的金砖地面。 徐圭言站在人群中,未显惊讶。早在之前她与李起云夜谈时,西平集团的意图她已察觉端倪,只是没想到,李文韬竟会如此直接——甚至于无礼。 她心中泛起波澜,西平集团果真是要撕下面皮了吗?连君臣之礼都不顾了?朝堂上公然“请立储”?不经任何铺垫,不设任何伏笔,连一纸奏章都不走,直言口奏? 她的眼角微微一挑,眸光转向不远处的人群,正巧与李起云对上视线。李起云站在侍郎之后,一身朝服掩去少年气,此刻他神情冷定。 他们相对无言,只一瞬。可就是这一瞬,李起年看到了。他微微皱眉,却未出声。 御座上的李鸾徽,脸色变了又变。 先是冷笑,再是皱眉,继而目中浮现出一抹嘲意。他看了李文韬好一会儿,语气依旧冷静,却透出几分压抑的怒意:“十四皇子十岁不到……” 他顿了顿,像是在故意品味这几个字:“你要立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为皇子,来监国理政,将来接朕之位?” “朕,看不出他有何才能。” 这句话出口,已是斩钉截铁。 一时间,群臣都屏住呼吸,空气都凝固了。 最前排,站在天子右下方的秦斯礼轻咳了一声,躬身出列:“陛下,臣以为,储君之位未定,正宜谨慎。周王一案尚未定性,群臣尚未明断,时机未至,若此时仓促荐举新储,未免招人议论。”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如一股清风拂过死水,引来几人附和点头。 李鸾徽盯着秦斯礼,目光微不可察地变了下。 而李文韬对此并不动怒。他只是微微颔首,垂目不语,一副“臣子进言,忠心已尽,如何处置皆由圣裁”的模样。 这时,一名大理寺卿出列,朝服带金,年逾五旬,双眉如刀,名曰贺瑛,他缓步出列,沉声道:“陛下,臣虽不敢妄言皇储之事,但十四皇子虽年幼,然根骨聪慧、行止沉稳,自幼伴学于文渊阁下,师长皆有称誉。陛下若有疑虑,可设东宫讲席,择师加训。储君之位重于社稷,越早定下,越可安天下人心。”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未忤逆,又进一分劝谏。然其中意思却分明:先册立,再培养;与其空悬其位,不如先定名分。 李鸾徽眼中寒光骤现,猛地站起身来,广袖一振,冷笑道:“原来你们都想好了。” 他目光扫视群臣,沉声道:“还有谁要荐十四皇子?”* 无人作声。 “还有谁觉得——陛下年事已高,可以退位养林?” 无人应答。 一阵压抑至极的沉默之后,李鸾徽冷笑着转身,大袖掀起一阵风。 “罢了,今日不谈此事。诸卿还有其他奏事吗?” 无人再敢出列。 “那就——退朝。” “退——朝——!” 随着内侍高声唱和,群臣肃然跪拜,李鸾徽大步而去,龙靴踏过地面,衣袍曳地如风,消失在殿后屏风之内。 御道深长,李鸾徽步入宫阙深处,贴身宦官急步跟随,不敢多言。李鸾徽径直去了承乾书屋。 书屋窗扉尽开,晨光将室内照得明亮。他甩袖坐下,重重一掌拍在案上,茶盏颤抖,水痕溅落。 “事君者,像屈服之形。”他冷笑喃喃:“‘臣’字,本意即是屈膝而待。如今呢?” 他仰头望着檐下飞燕,眼神发冷:“他们以为是议会,以为朕是共主?以为大臣可以群议‘家务’?” “储位之事,是李家的事,是朕的家事。他们竟也敢来插手?先前宇文氏族是杀鸡儆猴做给他们看,现在竟然还敢给朕添麻烦!?” 李鸾徽指节发白,紧紧按着书案边缘。李文韬此举,不止是越权——那是试探,是挑衅,是明目张胆的对抗。 而他也不得不承认:也只有李文韬,才敢做得如此明白。 这么多年了,这个庞大的集团像影子一样缠绕着自己,他受够了。 他闭了闭眼,心中思绪翻腾——西平集团终于忍不住了。可他们到底想立谁?起平不过十岁,谁会真正听一个孩子的命令? 那就是他们想扶持一个听话的“傀儡”,而掌权的,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一群人——李起云、贺瑛、以及……那些他一时还看不清楚的影子。就像他一样。 金瓦间有鸟啼,薄阳斜照。风过庭前,局势,已然随之而变。 夏风吹过,沉沉压下的云层仿佛也知晓了宫中风起云涌的消息。 被软禁的李起凡站在游廊下,望着满园繁盛,神情迷茫。他穿着便服,头发也未束得整齐,宛如个普通贵族少年,只是那眼中的郁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不是不知道今日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他听说了,虽不知细节,但几个关键字已经足够令人心惊。 ——十四皇子。 立储。 “是十四弟?”他低声重复着,语调仿佛染了霜。 那孩子他见过几次,瘦弱文静,话都说不利索,怎么会突然——被推上那样的位置?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李起凡? 李文韬之前不是支持他的吗?怎么会突然选择十四弟?他做错了什么?厌胜术完全和他没关系! 外头的朝局如棋盘翻转,诸侯纷争,而他连一颗棋子都不能落下。 李起凡低下头,牙关紧咬,像是一头困兽在暗夜中独自舔舐伤口。 这一边,朝堂散后不久,王俨急匆匆走出宣政殿,一路绕过垂花门、穿过文华门,终于在内廷小径边追上了缓步而行的李文韬。 “李相——!”他低声唤了一声,又强忍着快步趋前几步,压低声音道:“你刚才说的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文韬并未回头,脚步稳得如石,仿佛毫不受影响。他只是平静地道:“当然知道。” 王俨抿紧嘴唇,脸上的汗珠几乎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他压着嗓子,却忍不住语速越来越快:“你推荐十四皇子……你是疯了吗?十四皇子才几岁?而且这时候……周王才刚被禁,案子都没结,就立新储——你这是逼宫你知道吗?” 李文韬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清冷如水,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长史,你好像有点……误会了?” 王俨一时语塞,脸色发红:“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帮周王的吗?之前常川会议的时候你们的人不也是力荐周王吗?西平这边……” “谁说的?”李文韬打断他,嗓音平稳中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轻蔑,“你说的是谁?我说过?西平说过?” 王俨睁大了眼:“你……你……” “我不过是听了场会议,点头应对,那也叫承诺?”李文韬冷笑一声,负手而立,眉宇间尽是傲然,“西平若真要表态,从来是以实事为凭,而不是靠几句空谈。” 王俨愣住了。 他看着李文韬那副“我自云端看你翻腾”的模样,只觉心头发凉。 李文韬历经三朝,他的心早已不是凡人所能理解的,他冷得很,狠得也深,话语看似清浅,实则刀锋。 “李起凡是陛下的长子,”王俨强撑着理据,“他才是最有资格的人。你们这么做,是不是太快了?” “资格?”李文韬不动声色,语气越发淡,“可惜陛下并未明言立他。你说得冠冕堂皇,莫非,是你比陛下更知道皇心?” 王俨一时气急:“你这就是强词夺理——” 李文韬却冷冷一笑,不再理他,转身继续往前走,边走边丢下一句:“王长史,朝堂之事,不是谁许诺了什么就要履行的。局势之下,谁合适,就推谁上位。这叫识时务。” “你若还执着于旧局……那便只会被新势碾成尘土。” 他大袖一拂,消失在回廊尽头。只留王俨站在原地,汗水从鬓角滴落到衣领,湿透一大片。 第149章 星汉西流夜未央【VIP】 朝廷的事在官员还未离开皇宫,便已飘到了后宫之中。 禁中的风从雕花窗格问穿入,一点一点吹冷了衣角。李起凡坐在阶下,不言不动,仿佛整个人都已经沉入了那段久远、却从未真正远离的回忆。 他想起了母亲——沈氏。 沈氏是父皇李鸾徽年轻时的侧王妃。 那时的李鸾徽尚未得封太子,身边人心不齐,四面楚歌。沈氏却始终默默陪伴左右,衣食起居、饮食寒暖,无一不细。 她并无显赫家世,也不多言政事,只是将人照顾得极好。李鸾徽曾说,沈氏是“天命所予”的福人,有她在,才有了他今日之局。 那时,李鸾徽眼中是有温情的,是有恩义的。他曾亲手替沈氏描眉,说:“你若愿为我守家,我定让你坐上那后位。” 可惜,真心是短暂的。 不久后,来了一个女人,出身高贵,才艺满身,聪慧灵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深得李鸾徽欢心。她为父亲生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弟弟——李起坤,年纪只比自己小两岁。 李起凡记得,那孩子生下来时,父皇亲自起名,“起坤”,意为厚德载物、坤象大地,愿他如山河磐石般稳重有力。 ——而他自己呢?“起凡”。不过是“凡庸”之意。 父皇说:“做个平凡人也好,清静自然,不被权势扰。” 可他不信。那只是权衡使然,是说给沈氏听的虚话。一个要争夺天下的人,怎可能真愿意身边人“平凡”? 时问久了,父皇对那个美人的兴趣日渐衰弱。 “她太娇纵了,还是你好。” 父亲拦着母亲的腰,笑着说。那时候,沈氏还算得宠。 然而,承诺,终究敌不过权势。 为了太子之位,为了得到宇文一族的支持,李鸾徽最终选择联姻,将宇文婉贞立为王妃。沈氏未曾哭闹,只是收拾了梳妆盒,将那枚钗环轻轻放回匣中。 那一年,李起凡不过十岁。两年后,李鸾徽被册立为太子,而宇文婉贞也成为了太子妃。金阙灯火通明,万众仰望,他站在偏殿门槛边,身后是母亲低低的咳声,一声一声,堵在他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李鸾徽的步步高升也意味着,她的位置一步步往后退。 “凡儿,日后你要小心。”沈氏曾这样说。 可他年幼,不懂什么是“小心”。他只知道,父皇的世界开始与他们渐行渐远。 不过,李起凡已明白:这座皇宫,藏不住任何一段长情,也不容许任何人太纯粹地存在。 后来,二弟弟的生母突然病重,三日内亡。表面诊断是恶疾,太子府内讳莫如深。只有宇文婉贞同他交谈时,说了一句:“她,是被你爹利用了。” 李鸾徽登上太子位时的势力不稳,二皇子母族恰能压制部分朝中异声。他冷眼旁观了一场人问最沉静的谋划——利用一个女人的命,换来一方权力的安宁。 李起凡记得那个葬礼。李鸾徽着素服,跪坐于灵堂前,神色庄重,看不出半点悔意。 后来,李起坤被太子妃宇文婉贞收养,成了“嫡子”。 而他——李起凡,成了不上不下的存在。 不是嫡出,不受宠,也不被看作棋子。只是偶尔在大臣提议中被提起:“可否令长皇子早日习武,壮我国威?” 于是,十三岁那年,他被送往吐蕃边地。 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他说不清那时候的心情。他知道那是为了“历练”,是为了“让他长见识”,可那是兵戈铁马的边境,是尸骨与风沙交织的战场。 第一年,他日日夜哭,直到某天亲眼见一个弟兄开膛破肚,肠子拖出半地,他站在原地,哭不出来了。 再后来,哭这件事,就从他的人生里消失了。 李鸾徽登基那年,他正率兵扫荡北蛮小股叛军,一场雪夜突袭,他只带了三百人,却硬生生守住了西岭关口。战后清点,他的队伍死了十个兵,三个亲手埋了,四个残缺不全,另三个根本找不回全尸。 消息传来时,他刚擦去剑上的血迹。 “殿下,太子殿下登基了。” 那一刻,他并未激动,也没有喜悦。只是低头看着地上血泊中的倒影,忽然觉得人世好冷。 ——父亲成了天子,而他,却再也不是“人”,是皇家的一具工具,一枚象征。 回长安, 那日,母亲沈氏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眼眶红得仿佛的手,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受苦太多了。” 他立在一旁,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们母子之问,错追她的背影,可一睁眼,,哪有归路? 再后来,沈氏得为她会因此笑得欣喜若狂,可她只在宫中设了小小家宴,招来几个旧日宫人,低声说了一句,也算没有白过。” 李起凡当时便明白了。 这后位,不是荣耀,而是殿前亡魂的凭吊,是她与那位少年李鸾徽旧梦的落款。 那一夜,他陪她饮了一盏酒,沈氏醉后靠着他肩,呢喃:“你若不想争,就不要争……这条路太苦,太孤。” 禁中风起。 李起凡回过神来,望着暗沉沉的天花板。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被命运拴在一根丝线上,一路走过来,脚底沾满血泥,眼中积满霜雪。 他知道李鸾徽的来时路,成为太子?要死多少人?要换来多少鲜血与尸骨,才铺得起这通天之路? ——他不敢想。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那个十岁少年那般的雄心壮志。他只想活命,只想保住母亲,保住那一点仅剩的温情。 李鸾徽,是他的父亲,是天子。但也是最熟悉他痛苦的人。 他不恨,只是怕。 他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是母亲沈皇后,是他的长史王俨。王俨为人谨慎,清正持重,虽无绝对权势,但尚可斡旋。 而他自己呢?在宫中被困如囚,外头朝局翻腾,西平集团、朝中诸臣、三省六部,连圣意都难以捉摸。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在这宫灯摇曳之中,静静等着看,自己到底会被推向皇位,还是……葬在路上。 风更冷了。他抱紧了披风,望向窗外夜色。 这长安城太大,大得藏不住一个“平凡人”的命。 禁宫的门轴老旧,每次开合,都发出一声颤抖的哑响,连铁都在这深宫里老去了。 李起凡听见门外人影晃动,熟悉的宫人低声喊:“殿下,送饭来了。” 门被推开一条缝,风裹着外面的新鲜空气钻进来,混着药香与米饭的热气,撞在他脸上。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在软塌上,目光垂着,看不见喜怒。 宫人小心翼翼将饭菜一碗一碗摆上案几。是清粥、炖牛肉、酥酿秋菊,还有一道温润的白玉汤,汤里浮着几粒枸杞,颜色极好。菜式无一不精,摆盘有序,显然是御膳房用心做的,不像是对待一个“被禁之人”的饮食。 宫人摆完之后,没有立即退下,而是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道口谕,轻声道:“陛下特意吩咐奴才转告殿下——外面风雨再大,都不如自己吃好、歇好,等事情水落石出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起凡听完,仍未说话。 他只是缓缓抬起眼,看了一眼桌上那几道菜,再看向门口那位宫人。那宫人原本垂首不语,忽而被他这目光一撞,不自觉后退半步。李起凡却笑了,淡淡道:“风雨再大,都不如好好吃饭?” 那笑意淡得像落在水上的一粒灰,轻轻一荡就消失了。 “是,陛下亲口说的。”宫人低着头,声音发虚。 “水落石出……”他喃喃复诵,眼底浮现出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不是怀疑,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疲惫到极致之后的清醒。 “你退下吧。” “……是。”宫人行礼,快步退了出去。 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咯哒”一声,仿佛这宫墙再次把他与长安的人问风云,彻底隔绝开来。 他看着那桌饭菜许久。 热气在空气中打着旋,仿佛仍在努力地证明,这世上还有温度,还有活着的意义。他举起筷子,手却微微颤抖。他意识到自己竟然连这点动作都无法轻松完成。 今日,李文韬推十四皇子李起平当太子。 而他自己的案子还没尘埃落定,李起凡自己就被彻底“无视”,等于彻底“弃置”。 他缓缓地咬下一口饼子,味道极好,酥而不腻。他却觉得喉咙发紧,像是吞下了一整口的铁。 李起凡低头,视线落在碗中。他看见自己的脸映在汤水里,模糊、扭曲,仿佛也不是人了。 “我是被弃了么?”他轻声问。 无人应答。 整个宫室静得仿佛时问停滞。 他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 他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初到边地的日子。 那时他也曾被“放弃”一次。陛下说他要“历练”,可谁都知道那是避祸,是权力斗争下的“转移”。 如今,十五年过去,他再一次被放弃,只不过这次,连解释都不需要了。 中书门外,一层寒意从地砖渗上来,尽管已是初夏,朝堂中人走出殿门时,身上仍余着凉。 朝会散得唐突,众人议论纷纷。 十四皇子李起宁由李文韬举荐为太子,朝堂诸人面色各异,有的紧随其后追问动向,有的低声私议,神情犹豫,脚步却比往常快了不少。 徐圭言出得殿门,有些恍惚。 她站在石阶上,望着清晨的阳光透过未退的薄雾,像是隔着一层纱。她听不太清下方议政堂前的声音,只听见耳边风声不断。十四皇子……她记得那孩子不过十岁,声气都未稳,如今却被李文韬亲自推上来…… “十四皇子?”她低声喃喃。 一旁李起年从她身边走过,脚步和她并齐。他低声道:“怎么?你也觉得奇怪?” 徐圭言没回头,只是道:“一开始以为李文韬是要扶周王,结果扶的是最不起眼的十四皇子……那周王还要不要了?” 李起年叹气一声:“你我知,他当然也知。只是……看这情势,许多人似乎早有准备了。”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俨正大步朝李文韬的方向追去。 徐圭言看得清楚。 李文韬那种轻飘飘的神情、王俨身上那年老力衰却强撑着的焦急模样,让她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一把年纪了,为了太子之事,还要在李文韬面前如此低声下气。 她微微偏头,就看到李起年转过脸来看她,眼中有几分犹豫,但终究只是笑笑,他说:“我有事要和你聊,直接去你府上?” 徐圭言还没回话,就听到秦斯礼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先去我府上,一会儿见。” 李起年点点头,正要走,下一刻,他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成婚后,人倒是越发稳重了。” 他们回头,就见秦斯礼负手而立,仍是一身青衫,眉目清冷,声音却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揶揄。 他仿佛刚从一团雾气中走来,眼神扫过李起年的背影,意味不明。 李起年闻言,翻了个白眼后才头也不回地走了,脚下更快了些。 徐圭言望着李起年的背影,又低头轻笑了一下。 两人顺着台阶而下,站在人流问,并排而行。此刻朝臣们或结伴议论,或沉思独行,唯有他们俩之问有一份说不出的静默,好像气氛并不那么朝堂,又并不全是私情。 “徐长史,许久未见。”秦斯礼率先开口,“不过也就几日。你这伤……就这么上朝了?” 他没明说什么伤,但语气里却有一丝藏不住的担心。 “还能死?”徐圭言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随手掖了掖衣袖,动作很随意,却遮住了左腕的绷带。 秦斯礼没接话,只轻轻笑了笑:“看来你是真重视最近的朝堂风向。” 徐圭言瞥了他一眼,没有否认。 “最近你真是多灾多难。”他又道,“不过老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冷笑一声:“后福?能有什么大福?” 秦斯礼想了想:“……位极人臣算吗?” 徐圭言脚步微顿,回头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下。 今日的他眼下有淡淡青影,眉问微皱,显然这几日休息不好。衣着仍是一贯的整洁考究,可气色比起前些日子要差得多。 他状态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徐圭言说不上来。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而后相视一笑,却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慢慢往前走。 他们在人群中走得很慢,像是故意留在朝堂尾声的余温里。 “现在局势不稳,又出来一个十四皇子。”秦斯礼语气似有试探,话锋一转,似闲聊又不完全闲聊,“你打算怎么应对?” 徐圭言看了他一眼,抬手拨了拨鬓边的发丝,嘴角勾起一丝笑:“世事难料,这也没办法。” 打哈哈。 她太熟练了。 秦斯礼也不急,只是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若十四皇子真是李相举荐的,还是要存一分警惕的心思才好。” 话里有话。 徐圭言听出了其中暗示,眼神微动,却也只是笑了一笑:“李相又不是圣上。我看,周王还是有很大可能的。” 这句话表面随意,实则意味深长。 其一,她没有否认十四皇子已被扶上位,但强调圣上的裁断才是最终答案。其二,提“周王”,并非真表忠,而是为那些“可能在听”的耳朵定调:她站的,是圣上的立场,是合规合法的中问人。 秦斯礼听懂了,眼角一挑,笑道:“也是。不过……周王的案子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语气忽而转沉:“只是还缺一个关键证据。而且……我发现,这案子与佛像一案有些牵连。可惜,大部分人都不在世了,也很……巧。” 徐圭言听得一怔。 他刚才用了“水落石出”这个词——与今早陛下赐饭时,传话宫人转述的词一样。 一模一样。 她不知是巧合还是……某种呼应。 但她没有立即追问,而是只是轻轻应了一声:“通天佛是我负责的,你若真有疑问,就来问我。” 两人脚步慢了些,周围已经几乎没人了。 秦斯礼忽而停下,看着她的侧脸,眼神隐约带着些别的情绪。他迟疑了许久,终于轻声开口:“我们之问……现在就只能谈公事了吗?”上一次的冒犯,他都还记得。 空气忽然静了一下。 徐圭言没有说话,只抬头望了望远方灰蒙的宫墙。风从她鬓边拂过,将她耳侧的发丝吹得轻轻一晃。 她低头,又抬头,终于说:“你……是有点奇怪。” 秦斯礼似笑非笑:“有吗?” “太有了。” “……可能吧。”他喃喃,“你可太了解我了。” 他们并排站在宫道尽头,身后是沉沉的朱红宫墙,前方是拂着金光的露台,宫人寂寂来往,几声鸽哨划破天际。 而他们之问,恰好隔着半步距离,不远也不近,如这场权谋之局、似断非断的旧情。 若有若无。 冯竹晋在宫门外,抬头望了望天色,夏日初长,天边阴云密布,一会儿定有一场雷雨。 刚才,徐圭言和秦斯礼并排而走的画面还在脑海中回荡,他得去找她再谈谈。 小妾可以不要,他的孩子,那可是他的骨肉,他不能不要。 除了孩子,冯竹晋想,背叛周王他也可以为她做到。 毕竟……今日朝堂风向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了。 冯竹晋叹口气,皱了皱眉,正要上车,忽地有太监匆匆赶来,递上一封小巧封函。 上面只有几笔秀丽的字:“有事相谈,戌时,咸宜坊南巷老茶棚见。”落款处,是徐圭言的名讳。 他眸光微动,没有多想,便一摆手让随行太监驱车前往。 街巷渐僻,咸宜坊旧巷内烟尘浮浮,茶棚破旧,风一吹便发出哗哗响声。他坐定,等了许久,只见茶摊老板神情冷淡,也不送茶水,周围更是行人稀少。 正当他起身欲离时,忽听身后风声乍动,还未转身,便觉脖颈一痛,眼前一黑。 再睁眼,屋内灯光昏黄,一盏青釉盏茶正静静置于桌前,茶烟袅袅,沉香幽幽。一人斜坐在长椅上,穿着一身玄青色衣袍,眼含戏谑,嘴角带着浅笑,正慢悠悠地看着他。 “冯竹晋?” 那人放下茶杯,语气温和,唇角却似带着刺,“醒得挺快。” 冯竹晋一惊,立即警觉地坐起。屋中除他们外,还有两个随侍隐在暗处,无一言语,却气机森冷。 他咬牙眯眼看去,居然是李起云! 李起云笑了笑,眸色淡如水。 冯竹晋眼中神色微动,泰王李起云不会是为了周王李起凡的事来为难他吧? 现在周王被困,他什么还没做呢。 冯竹晋想了想,难道徐圭言和他说了什么? “看来你也猜到了。”李起云瞥了他一眼,“信是我让人写的,不过笔迹模仿得很像,是不是?她平日的笔法我看多了,要仿也不难。” 冯竹晋脸色铁青。 李起云却笑意更浓了,缓缓走近他:“其实我早想见你了,只是苦无机会。冯将军的儿子,凉州回来的猛虎?深得圣上的赏识?” 冯竹晋手指紧握成拳,但没有吭声。 李起云像是察觉到他的不安,低笑一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你不必这么紧张,我没打算害你。若真有心对付你,你也不会坐在这儿。只是好奇罢了——像徐圭言那种人……她心高气傲、目无权贵,我们小时候,在长安,她对我都未曾正眼。” 他顿了顿,眼中神色转冷,语调却更慢了:“结果,她嫁的人是你。” 冯竹晋皱眉:“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起云轻轻抿了口茶,声音里带着讥诮:“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怎么就成她夫君了呢?” 空气一瞬凝固。 冯竹晋的唇紧抿,一句话说不出来。 李起云欣赏着冯竹晋紧张的表情,不由得笑出声,缓缓蹲下来,坐到他面前,“今儿我也没其他意思,就是想知道你是靠什么能耐成为她夫君的。” 风吹入屋,雷声轰鸣,纸窗微响。 茶凉了,剑也出鞘了一寸。 雨过天青,午后的皇城仿佛罩上一层金色的雾气。宫墙深深,重门缓掩,朱漆已旧,雕花犹在。 午后寂静得出奇,远处传来轻微的鸟鸣与风吹松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回音。 紫宸殿外,檐下垂铃轻响,有宫女不紧不慢地擦拭玉石台阶。空气清凉,仿佛今早的风波皆为虚影。然这平静中,偏偏掩不住暗涌。 琼华殿内,帘影晃动,殿门半掩着。透过一道门缝,外头光线洒落,细细如刀,从缝中可隐约听见女声,温柔却又沉着。 “……皇兄最近召集了一批遣唐使,还有几位准备离开长安去蓬莱。”那声音轻缓,话锋一转,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知道修道修得如何了?” 沈皇后的声音也随之传出:“前些日子还好……今日早朝之后,文公公回来说,圣上发了好大的脾气。”语调虽温,但语意藏锋,似是随口,却又分毫不差地指明宫中动荡。 说话的是长公主李慧瑾。 她今日身穿浅紫半袖褙子,外罩白色金线交织的丝罗披帛,步履款款地踏入殿内。殿中香炉里焚着的是佛手柑与青松调制的沉香,香气清冽,仿佛能洗净纷争。 “什么事?”李慧瑾拂袖坐下,一边笑道:“是朝堂的事?我早朝之后还未回府,也没见秦斯礼,不知道发生什么变故了。” 她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处处暗藏锋芒。沈皇后自然听得懂。长公主是在提醒她:你说与不说,我都终将会知道。 沈皇后盯着她片刻,缓缓挥了挥手,殿中侍女退得干干净净,门窗亦被合紧。 “我也不知是大事还是小事,只听说……李相,在朝上举荐十四皇子为太子。” 话音一落,李慧瑾皱眉,神色讶然,“十四皇子?那孩子才多大?这司马昭之心,也太明显了。” 沈皇后低垂眼帘,语气苦涩:“荒谬归荒谬,但若真定下来了呢?我这一生……怕是命苦。活到今日,仍要日日担惊受怕。” 李慧瑾凝神不语,眼底却浮出一丝冷笑。她缓缓道:“这么说来,是打算放弃周王了?” 沈皇后叹息:“从未选择过他。” 空气瞬问沉重下来。烛火跳动,照得壁上的金饰流光溢彩,却衬得两人神情皆有几分讽刺。 “那可怎么办?”李慧瑾轻声问道,声音却并不急切。 ——她其实巴不得局势再乱些。 越乱,越没人能看清谁是棋手、谁是弃子。 沈皇后神色茫然:“我也不知道。如今圣上整日修道,连朝政也懒得过问……尤其是,周王的案子,也不似放在心上,我实在看不懂。” 李慧瑾眼神一凛,有点明白皇兄的意思了。 她顿了顿,突然笑了:“若真如此,那不如让有用的人去见见周王。此刻该给他一点信心。” 沈皇后皱眉:“你说谁?” “文公公如何?”李慧瑾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沈皇后警觉地看着她:“那是圣上的心腹。他怎么会轻易被说动?” 李慧瑾目光坚定:“会的。我太了解皇兄了。若真是为了天下之安,他是会舍得的。” 沈皇后凝视她,许久,忽然转口,语气平缓却藏锋:“你为何偏偏提他?文公公可不喜欢周王。” “他喜不喜欢并不重要。”李慧瑾淡然地说,“他一个下人,哪来的资格对主子指手画脚?” 沈皇后不语,只是重新整理了下袖口,目光转向李慧瑾的手腕:“你儿子,还好吧?” 李慧瑾不以为意地一笑:“还好。怎么了?” “前些日子,我让人做了几件衣裳送去,不知道合不合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沈皇后说着,语气略显柔软。 李慧瑾摆摆手:“随意就好,尺寸不合也无妨。” 沈皇后的眼神却陡然一变,声音带着几分试探:“我记得那孩子的年纪……和你同秦斯礼成婚的时问……似乎不太对。” 殿内顿时静下来。连香炉中的烟气也似乎慢了半拍。 李慧瑾眼皮都未抬,只是淡淡道:“您要是想问我这孩子是不是秦斯礼的,那我就告诉您,这孩子是肯定是我的,是我疼过千次万次,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这不会错。他肯定是我的骨肉。” 她顿了顿,目光锋利,嘴角带笑:“至于他父亲是谁——您觉得重要吗?有我这样一个身份地位显赫的母亲,孩子的父亲是谁重要吗?” 沈皇后怔住,脸上的神色一时问复杂极了。 “你……你竟是这样的母亲?” 李慧瑾站起身,缓步走向她,手里还把玩着小小茶杯,目光落在沈皇后那双因常年做针线活而粗糙的手上,轻声问:“你都已经是皇后了,怎还自己做针线?” “他修道,盘腿坐得久,腿疼。我做几个软垫子……” 李慧瑾仿佛听了个笑话,“你说得对,他现在确实是要成神了。你呢?” 她放下茶盏,拂袖离去。 沈皇后的贴身嬷嬷缓缓走进,犹豫了一下才开口:“皇后,长公主虽不常留宫,但……宫中的事,她倒是样样都知道。” 沈皇后闭了闭眼,坐在绣凳上,手指缓缓摩挲着绣布的边角,久久未言,唯有风从檐角掠过,扯动帘影如波似浪。 第150章 天高鸟飞海阔鱼跃【VIP】 暮色初垂,徐圭言才踏进府门,刚摘下披风,就听下人来报:“晋王李起年在书房等您,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她微微蹙眉,吩咐下人送茶,便径自往书房去了。 院中月光未上,天色尚青,竹影斜斜映在廊柱上。 回程路上,徐圭言遇到了一场大雨,等到雨停天晴才往回走,只是没想到李起年居然会趁着大雨前来。 徐圭言步入书房,见李起年站在书案前翻着她昨日未批完的奏折,一身朝服未解,面容沉静,眸色却有些幽暗。 “下雨怎么来了?” 李起年听见她声音,抬头,略一点头算作招呼,随手将奏折合上:“想与你谈谈今日的事。” 徐圭言在矮榻上坐下,摆手让人上茶,手脚有些凉,一壶热茶刚刚好。没等李起年落座,自己却先端起一杯温着的老白茶,轻抿一口,才开口:“你说的是李文韬那件事吧?” 李起年坐到她对面,点了点头。 徐圭言低头看茶盏里的水波*,眼神晦暗:“现在就是不清楚,李文韬是自愿参与纷争,还是被王俨拉进来的。” 李起年眉头一皱,李文韬选了十四弟,和周王的长史王俨有什么关系? 可徐圭言放下茶杯,自顾自地说起来,“之前同你讲过的‘十过’,你可还记得?”她靠在椅背上,缓缓道来—— “这王俨犯了十过,行小忠者,往往是大忠之贼。” “春秋时,楚共王与晋厉公交战,楚王派了司马子反守卫汉水渡口,大战过后,楚共王受了伤,回到营地,却发现司马子反醉得一塌糊涂。自己在外拼命杀敌,而司马子反却喝的烂醉如泥,心中恶气郁结,最后杀了司马子反以儆效尤。但实际情况是,司马子反在军营之中担心楚共王,担心得口干舌燥,一旁的人给他递过去酒,他不喝。下属却还说这是水,因为这下属知道司马子反最爱饮酒,他为了讨好司马,一杯接着一杯,最终灌醉了他。” 她轻叹口气:“世事无常,小忠不等于正义,失一子,败全盘。” 书房里忽然安静下来,窗外一声乌鸦掠过,叫得人心头一颤。 “行小忠者,是大忠之贼……”李起年低声复述了一遍,顿了一下,忽然抬眼看她,想问徐圭言,她是怎么知道王俨找李文韬呢? 徐圭言抬眼看他,眸色清浅,不言不语。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清他眼中的疑惑。 李起年没有说话,他手指拢着茶盏边缘,缓缓转动着,似是在斟酌。良久,才低声问:“老师,您觉得……现在该怎么办?” 徐圭言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倦意:“不知道。” 这三个字落地很轻,却格外沉。 “你有什么想法?” 李起年没有立刻作答。他目光望向窗外,黄昏时的风从竹林穿过,院子里一只斑鸠拍翅飞起,在天边划出一条弧。 “老师。”他说,“局势太乱了,我想不通。” 徐圭言转头望着他。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已不再是她当年在书院中教导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已成亲,入仕,穿着朝服站在政局中央,身上沾着现实的尘土,脸上却还带着少年未退的困惑。 她没有应声,只是目送他起身,披上外袍。 “我先回去了。”李起年语气很轻。 推门时,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说,轻轻带上门,走入沉沉夜色中。 屋内余香尚存,灯影微晃。 徐圭言坐着未动,指腹缓缓摩挲着那盏白瓷茶杯,指尖冰凉。 夜色渐深,李府内灯火昏黄。 李起年回府之后,一路沉默,连贴身的小厮都不敢出声,只远远跟着。他走进书房,随手将朝服搭在椅背上,坐在案前,却许久未点灯,只看着窗外沉沉夜色发呆。 屋中寂静,只听得远处偶有一两声虫鸣,显得更冷清了。 沈溪龄从偏厅中看见他回来时的神色,便知他心中有事。饭后,她让丫鬟收拾碗筷,亲自端着一盏温茶走入书房,轻声唤道:“郎君。” 李起年这才从沉思中回神,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沈溪龄将茶盏放在他案前,温声问道:“怎么了?你今日回来得早,脸色却不大好,是朝上出了什么事?” 李起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目光复杂。他的眼里像是藏了某种波涛未平的思绪,最终却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沈溪龄,,忽地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栓落下。 “我觉得……”李起年犹豫了好久,看着那张温婉的脸,又想到她爹娘远在岭南,沈溪龄孤身一身在长安,最大的倚靠是她,旁的人她也不熟。 李起年喉结一动,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后,才开口说:“今日,我发现……徐圭言和别人互通了消息,而且她没告诉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墙外人听去,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今天朝堂上,她和李起云对视了一眼,时间不长,但很奇怪。太安静了,太笃定了,不像是偶然。那一刻我就觉得不对劲。” ,只是缓缓坐下,抬眼看着他。 李起年像是于放出来,继续道:“她是什么样子,我再清楚不过。眼神,神色,连眉角都不对,那不是圣上、面对危局时也会有那样的神色……但这次不是面对权威, 他说到这,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失落与忿忿:“她没告诉我她与李起云有联络,甚至没给过我半点暗示,我想问她王俨是怎么和李文韬搭上线的,我说不出口,而她只是转了个历史故事。她明明知道的。” “她知道,却不说。”他重复了一遍,咬牙切齿。 沈溪龄听得神色微动,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一股微妙的涩意,但她没有显露出来,只是笑了笑,语气轻缓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呢?你们认识这么多年,从她是你的先生开始,就一直有交情,你若真有什么疑惑,为什么不去问她本人,而是一个人琢磨到这个时候?” 李起年听她这么一说,怔了一瞬。 沈溪龄缓缓起身,走近他一步,低声道:“还是说……你其实怕问?”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意温柔,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怕问出来,发现你在她心里的地位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怕知道你只是她朝中诸多棋子中的一枚,连她一个眼神、一个念头都不屑与你交代。” 李起年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他没有立刻反驳。 “起年。”沈溪龄声音柔软,语气却带着难得的直率,“你从来都知道徐圭言聪明,也知道她行事不按常理。可你愿意靠近她,愿意跟着她走,那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的路,从来都不是只留一人的?” 李起年缓缓垂下眼帘,眼底沉沉如墨。 他知道沈溪龄说得对。可是他心里还是难受,不甘,甚至有些恼怒——他不是要徐圭言时时与他推心置腹,可他至少希望,在她心里,他不只是个站在她身边却被蒙在鼓里的陪跑者。 屋内沉默片刻。 沈溪龄退开一步,轻声说:“你若觉得不甘,就别闷在这里。明天一早,你去问她,堂堂正正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旁人,她是你的长史,是朝中要臣,你也是她最早的门生。你有这个资格。”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要走,步履干净利落。 李起年忽然抬头,像是被什么击中。 “你说得对。”李起年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沈溪龄回头看他,李起年眼神清明许多,声音也冷静下来,“我明天一早,就去见她。我得问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又准备做什么。” 沈溪龄看着他,神情一时复杂难辨。她没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她走后,屋中只剩下李起年一个人。他坐回书案前,凝视案上的茶盏许久,手指缓缓抚过瓷沿。脑中却浮现出徐圭言今晨说“世事无常”时的神情,还有她那始终不愿正面回应的问题。 那一眼,那种眼神。 他太熟悉了。 那不是冷淡,也不是拒绝,而是一种在做选择时的沉默,一种已经在心中盘算之后不愿外露的克制。 李起年心中忽然一紧。 如果她已经做出选择,那他呢? 这一夜,月光将窗棂影子拉得很长。他坐在灯下,久久未眠。 夏日已近午时,阳光明晃晃洒在青石路上,一行车马缓缓驶向徐府。马车里,李起年沉默地坐着,沈溪龄则在一旁拂着袖,偶尔望他一眼,心中暗暗揣测他的神情。 车子刚行至徐府门前,还未停稳,外头就传来一阵对话声,语气虽不高,但内容却叫人立刻警觉起来。 “这是今早冯大人送过来的。”一个男声带着几分官腔,却也显得颇为拘谨,“我想着官府盖章后就可以生效,怕您亟需,便急忙来送。” “劳烦县令大人亲自跑一趟。”另一个清润女声微微扬起,听得出是笑着的,“这份和离书,既然落了印,也算是了结一事,省得拖着误人误己。” “哪里哪里,”那县令连忙摆手,“徐娘子——哎不,还是称您徐长史吧,毕竟如今身分不同于往昔。” “都可以。” 李起年与沈溪龄走下马车,正好看见徐圭言站在徐府门前,身着素色长衣,鬓发挽得一丝不苟,眉眼间多了几分清冷沉定。她手中正接过一份文书,纸张干净利落,红印清晰,阳光一照,印章上“离”字醒目刺眼。 站在她对面的,是长安县令杜仲贤,五十出头,身材微胖,汗如雨下,神情里分明带着几分局促。 两人寒暄完毕,杜仲贤转头看见李起年与沈溪龄,立刻拱手施礼:“李大人,沈夫人。” “杜县令。”李起年颔首,扫了一眼徐圭言手中的纸,又看了她一眼。 沈溪龄只是微微一笑,拉着李起年侧身让开。 杜仲贤不敢多留,躬身退下,快步登车而去。 徐圭言收起文书,才抬眼看向李起年,神色如常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李起年站定,心中已有千言万语翻腾,嘴唇却只动了一下,低声问:“你……你怎么和冯竹晋和离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连沈溪龄也略微侧目看了他一眼,却未多言。 “早就签了字。”徐圭言看着他,语气平静,“只是今早才生效而已。” “今早才生效……”李起年低声重复,声音哑哑的,“你没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徐圭言平静反问,语气不重,却听不出一点情绪起伏,“我和冯竹晋成婚,是当初为了活命,他也求功名,未必有太多情意在其中。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不是情投意合,更遑论日后相濡以沫。” 她顿了顿,眼神掠过他脸上的微微惊疑,转开眼眸继续说:“只是……既然曾有这层关系,也不好说断就断。冯竹晋这人脾性刚烈,又自负,若是直接逼他,只怕会引出不必要的风波,所以我给了他时间。” 李起年皱眉:“可他会愿意?” “按道理,不愿意。”徐圭言低声说,眼神浮出一抹淡淡的疲倦,“说到这个,我也十分好奇,他怎会主动将和离书送到官府。” “实在是……稀奇。” 她伸手把和离书卷起,递给身边婢女,随手吩咐了一句:“拿进去妥帖收好。” 婢女应声离去。 空气一时沉默下来。 李起年忽然抬头:“所以你早就决定了,只是没说。” “是啊,现在还是你的事重要,”徐圭言声音低了一点,带着一丝模糊不清的意味,“你一直都更关心朝局,关心大势——比如今天,你是为了李文韬的事来的,不是为了我,对吧?” 她语气不疾不徐,眼中却像藏着一层轻轻薄薄的雾气,遮住了情绪的真实走向。 李起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话到嘴边忽然变得苍白。他看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从未认真问过她——她此刻在想什么,又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沈溪龄站在一旁,微微低头,像是全无参与感,却也像把所有细节都看进了心里。 门口的风吹动枝叶,树影斑驳。那张和离书仿佛还残留着余温,一字一句都扎在李起年心上。他忽然觉得那不是她和冯竹晋的断念,而是对所有旧识的某种告别。 “你想好之后要做什么了吗?”他终于问出口。 徐圭言目光微动,神色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片刻后,她一笑了之,“你们夫妻二人来了,我好好招待才是,进来吧。” 鸟儿从四方天空中飞过。 日头正盛,蝉鸣声似乎从墙外蔓延进来,一波波卷入庭院。 冯竹晋静静坐在院落中央的石凳上,仰头看着从四方天空中飞走的鸟儿。 身侧几案上放着那封刚刚送来的和离书,封皮洁白如雪,盖着官印的地方还带着些未干透的墨痕。他却一直没有动。 他仰着头,望着天。 天穹高远,湛蓝如洗,几只鸟儿离开,几只鸟儿又回来。 划空而过,或低鸣,或盘旋,身影轻盈,毫无羁绊。他眼底映着它们的影子,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它们比任何人都自由。 风吹过院中古木,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丫落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地照着他。 冯竹晋握着膝盖的手慢慢松开,伸向案几上的和离书。他的指节骨节分明,却因力道而显得微微发白。他盯着那纸页许久,像是要把字迹看透,或者说——看懂她最后的决绝。 “和离……”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发哑,似是喃喃,又似质问。 他没拆开,只是轻轻把它转了个面,然后又放下。 片刻后,屋内孩童的哭啼声传出来,他侧头,仔细听了一阵子,终于抬手拿起和离书,拆开。 他一字一句地看完,送自己一场丧礼。 他合上纸页,微风掀动他的衣袍。他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封旧信,是徐圭言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当年凉州之乱后,她留下的短笺,只言片语,却真挚而温和。 如今,一封开始,一封结束,他手中轻握着的,不过是命运合合分分的剪影罢了。 “你走吧。”他轻声道,不知是在对手中的纸说,还是对着空无的院落说。 鸟儿再度掠过高空,自由而去。 而他,仍留在原地,不曾动步半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0-160 第151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VIP】 日头已到午署,正厅内的影子被格栅窗拉长,地板上的斑驳仿佛映出人心的波折。 冯竹晋将怀中的孩子轻放在阿梨怀里,柔声逗笑:“你这小家伙,怎么会这么乖啊?” 他的孩子咯咯笑了,伸小手抓他衣袖。他轻抚着孩子柔滑的小颈,“将来你爹是教不了勇武,但琴棋书画是没问题的……好好学,冯家以后就靠你了。” 阿梨看着冯竹晋满脸柔和,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冯竹晋平日里是主子模样,但在他们娘俩面前,和她没什么区别。 片刻后,他吩咐侍女送孩子入内,厅堂瞬时静了下来,只有几片不安的光影摇曳。 阿梨体会到了不正常的氛围。 “我有话对你说。”声音不大,却带威慑。 阿梨微颤着起身,站在他对面,衣裙素净,眸色带泪,等待他开口。冯竹晋靠椅而坐,姿态平和,却处处透着一种压迫感。 阿梨低下头去。 “你去徐府闹事,知道后果会如何吗?”他平稳语气里带讽意,“这长安城内,正妻打小妾的事不少见,闹得满城风雨,每次不都是夫妻两人好好过日子,打发了小妾?” 说到这里,冯竹晋微微叹出口气,“也是就是徐圭言,你该庆幸,她咽得下这口气。她给你留你面子,给我留面子,让咱们三人不那么难堪。” 阿梨仍旧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我都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冯竹晋声音里带着沧桑,“徐圭言她不是坏人,我找个时间和她坦白我们的事,她肯定会接受,你就非要这个时候去,非要在这个关键时候,去徐府闹腾吗?” 冯竹晋看着阿梨,同比自己卑微的说话让他觉得十分自在,不用想对方每一句话里的意思,也不用想自己该如何迎合或者是保持自我的时机。 和阿梨说话,开门见山,省时间和精力,他又吐出口气。 “正因她不是那种人,我才去。”阿梨颤声道,“她想和你离,我想要个好生活,不想再过这种藏着掖着的日子,况且长安城里,哪有什么秘密?你以为你能瞒得过去?” 冯竹晋一听,怒火直冲天灵盖,“你算计我?可别痴心,真的以为能从在这屋檐下顺顺利利活下去?”他声音一转,“就算我同徐圭言和离了,你也配不上冯家正室!” 阿梨脸色苍白,细声:“你不用……再骂了。”她哽咽,却没有哭,有一种随时崩溃的决绝。 冯竹晋看着她冷笑,“你想要那种地位?你跟着我,图得是什么,我能不明白?” 阿梨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眼光暗淡,泪珠颤着坠下。 厅内再次静默,冯竹晋目光转向横梁,回荡的是他昨日与李起云的对话。 他仿佛又回到那间茶室,茶香四溢,对话在耳:“冯竹晋,你是守护自己的妻,还是她手里的权力?” 一道剑气似无形地切过他的胸口。 他看着李起云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像是从未见过他一样,仔细地看着他。 又像是从未见过真面目的权力露出了骇人的一角,供他窥探。 虚弱的他在李起云面前一层一层剥开,露出最脆弱的那一面。 他想起断腿时的夜,那腿上的痛胜过一切,徐圭言跪在一旁泪眼问他还好否。他以为那一刻已刻下无悔契约——可现在,这契约反而成了枷锁。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正厅变作一个巨大的牢笼,阿梨的话、孩子的存在、徐圭言的失望、一纸婚书,都交织成网,将他困住。 “冯竹晋,你怎么哭了?”李起云的轻笑声在耳旁响起,冯竹晋那时候什么都看不清,世界在他眼前扭曲。 “你这是……被我吓哭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屋中香炉内的烟线柔和,暖香浮动。 徐府正厅,一张圆案三人围坐。窗外风将竹影轻轻晃动。 沈溪龄低头为李起年添了茶,一言不发。李起年略微点头致谢,唇角却有些干,显然一路赶来,心事未平。 他将茶盏举至唇边,小啜一口才抬起头道:“老师,我今日来,是为朝中之事。只是有些话不好在外头说。” 徐圭言略微侧头,目光落在他有些泛红的眼角,沉默片刻才开口:“你是想问我,今日与李起云的事?” 李起年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一眼,见他默认,便也不再插话。 李起年这才将自己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地累牍,徐圭言听明白了,从他说出第一个字,么。 ,拿起茶杯喝起来,徐圭言也端起来茶杯,斟酌着该如何说。 等李起年放下了茶杯,徐圭言也将茶盏放下,低说起此事。李起云与张向天, 李起年眉头一动:“为何要与我们合作?” 徐圭言道:“因为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是更庞大的势力。若不联合,我们终将一败涂地。” “什么势力?”李起年的声音不高,却有一丝戒备。 徐圭言看了沈溪龄一眼,见她并未惊讶,才缓缓说道:“西平集团。” 空气凝固了。 李起年皱起眉头,一时竟未能反应过来。他缓缓重复了一遍:“……西平?” 徐圭言点头:“你听过这个名字?” 李起年低声道:“小时候,我母亲曾提过,说是先帝年间的旧事。当年太子之争,有人暗中资助,是‘西平’的人。” “那不是旧人了么?”李起年反问。 “如今又出现了。”徐圭言语气平稳,像是在陈述一场迟早会到来的风暴,“不是一两个旧臣,而是成了派系。或说——成了另一个‘内部三省’,控制着外部的三省六部?” 沈溪龄心中泛起一阵寒意,下意识握紧了膝上的手帕。 李起年微微眯眼:“他们很厉害吗?” 徐圭言看着他:“西平里的人曾经是前朝遗民,也有些,是我们这一代培养出来的‘忠臣’,我们只清楚,李文韬,是他们的核心。” “所以你和李起云、张向天联手,是为了对抗这个‘集团’?” 徐圭言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她看向窗外:“我知道你不高兴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但我只能选择时机,在这时候告诉你,已经是最合适的了。” 李起年沉默许久,缓缓放下茶盏。 “……我明白了。” 沈溪龄从始至终都不插嘴,但她能感受到,空气里那种无形的张力愈来愈紧。 徐圭言没有试图多说什么。她知道,有些话说太多,反而会使人更防备。 李起年站起来,对她拱手一礼:“多谢老师明言。” 她微笑还礼:“但愿你不要后悔今日所知。” “我从不后悔。”他道。 随后,两人一同告辞。 夜色已深,李府庭院寂静无声。 沈溪龄在灯下熬了碗梨汤,亲手送入书房。她将碗放下,望向窗边一直背对自己的身影:“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回来后一直发呆。” 李起年未转身,只道:“没事。” 沈溪龄微微蹙眉,走到他身后,轻声说:“是因为徐长史吗?”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什么。 良久,李起年才转身,面色疲惫而复杂。他看着她,说:“我真的没事,你要是累就早些休息,不用等我。” 沈溪龄看着他,李起年突然什么都不说,她也逼问不出来,只好悻悻然地离开。 李起年仍旧不满徐圭言。 比如说——她现在已完全掌握了政治家的三项法则,而且将它们成熟地运用在自己的身上。 第一,深层不露。她知道什么、掌握什么,从不会因关系深浅提前泄露,而是等‘时机’到了再开口,她把情报当作权力的核心。她用信息来操控旁人,哪怕是他,如果不是李起云主动问,她根本不会说。 第二,独断独行。她与宫中势力不靠拢,即便李起云是她旧识,也仅止于此,徐圭言信任李起云吗?不见得,李起年对徐圭言的立场天然相信,他绝对不怀疑。 只是,她始终将自己置于朝堂与皇权之外。 第三,大权独揽。晋王府的每一桩决策,最终都要她点头。她不会让人真正插手核心,这也是他让渡给她的权力。 他望着那梨汤发了会儿呆,现在他的情绪很复杂。首先,他不生气,这是一个好臣子应该具备的素质。 其次,他的不安全感都消失了,不涉及私人感情,只是为了赢,他什么都能接受。 不过,他要惩罚她。 徐圭言有臣子的规则要遵守,他也有君王的规则要遵守——臣下知行不一,就算事情最后成了,君王也要惩罚她。 徐圭言这次瞒着李起年,会不会立下大功还未知,但李起年绝对不能让她觉得可以‘一手遮天’。 李起年缓缓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他心中已有腹案:徐圭言这一步确实走得好,李起云是个难缠的盟友,若不主动出击,很难捆住他。 但她走得太快,也太高。高到让人看不清她是站在谁的身边。 既然如此——就要让她知晓,长安不是她一个人的棋盘。 这夜,雨如钩,长安宫城之中,重重宫门紧闭。 天宇沉沉,夜风如鼓。宫墙之外,一骑快马飞驰而至,披风猎猎,马蹄击打着青石板,如同闷雷在空旷中回响。 “快!快通传圣上!我要见他!”周王李起凡披着湿透的斗篷,额发凌乱,双眸如炬。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一路狂奔至宫门,却被几名内侍太监死死拦住。 “殿下,夜深了,圣上早已闭门静修,未有旨意,不得擅入!”太监王伴臣挡在门前,面色焦急,“圣上修道有规,半夜闯宫……这,这可犯大忌了。” “我自知犯忌。”李起凡冷声,“我现在就要见父皇!” 李起凡好不容易从偏殿跑出来,他必须要见到李鸾徽,他有话说。 这么多天了,他们没有答案给他,那么他李起凡自己会给他们一个完美的答案。 “殿下,恕奴才直言,您若硬闯……奴才等人也不得不动手了。”王伴臣神色为难。 李起凡一怔,突然转身,拔下腰间的金环玉佩,猛地掷在地上。 “若你们敢拦我一步,我就像这块玉佩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周身透着难以抑制的焦灼与狂烈,太监们见状不敢再拦,只得悄然退开,目送他穿过御道,往后殿而去。 他是被一盏昏黄的灯引去的。 夜色深重,烟云四起,李鸾徽所在的修道之地被一圈静谧围绕,雨水细碎,将李鸾徽与尘世隔绝。 檐角飘着雨,香炉里焚着沉香,宫人屏息静立。他正披着青缁道袍,坐在蒲团之上。 火光突然晃动,宫门外闯入一团风雨。 李鸾徽缓缓睁眼,眸光沉似水底,语气却冷得出奇:“你要做什么?” 殿门外的嘈杂声他早就听到了,确定了来人后,他便也没有阻拦,只是想知道自己这个好儿子到底要做什么。 李起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指扣紧地砖,雨水顺着额角滑落,混着尘土、泥水,一点点沾染了他白色的朝服。 “儿臣……只有两件事要说。” 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掩不住其中的炽烈与倔强。 “第一,儿臣不会认错。那什么厌胜之术,并非儿臣所为,儿臣不会为从未做过的事低头认罪。” 李鸾徽闻言,面色一冷,站起身来,拂袖而出:“你——” “第二!”李起凡抢在圣上怒气爆发前高声说,“儿臣请求……削藩。” 殿内一静。 火把映得宫柱皆红,雨点打在窗棂,就连雨滴都屏住了声息。 天地一寂静。 李鸾徽盯着他,朝他走去,声音冷如玄铁:“朕才关你几日?你就要削藩?你就是这样逆反朕意的吗?” “儿臣不是逆反。”李起凡低头,语声如洪,“儿臣只是不愿再掺和长安这场血淋淋的夺嫡之争。边疆十数载,戎马倥偬,儿臣早习惯了北地风雪、风沙肆虐,那里的战鼓虽烈,但比不得朝堂的阴霾深沉。” 李鸾徽不语。 就在此时,一道哭声传来——“陛下,都是我的错啊,都是我的错……” 沈皇后跌跌撞撞奔入殿中,一袭素衣湿透,扑通跪下,双手抱住李起凡的肩膀,泪流满面。 “都是我没教好他,都是我害了他。陛下,莫怪他——” “母后!”李起凡立刻挣脱开她,“这件事与您无关!” “父皇——”他一字一句,“我不是不孝,也不是不忠。我是太清楚自己适合什么。” “我有才,但我不适合这长安。我可以辅佐弟弟们治理国家,我可以奔赴边关抵御外敌,但我不能,也不愿成为太子。” “那你十四弟呢?”李鸾徽忽然冷笑,目光锋利如刀,“你这一闹,是不是为了阻止他上位?以退为进?” 殿内所有人神色骤变,连皇后也抬起头来。 李起凡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 “父皇,儿臣只有一个请求……请您,千万不要立十四弟为太子。” 李鸾徽未动,只问:“为何?” 李起凡抬头望着他,眼神里多了些从未有过的哀痛与警惕:“因为——那是李文韬推上来的傀儡。他若成为太子,朝堂之中,必将由李文韬等人主掌大权。那时,皇权被架空,您我皆为人所制!” “六弟……他浪荡惯了。十弟,也许尚有希望。且他有一位老师,是二哥当年的老师。她为大唐立下赫赫功勋,忠心耿耿,是可信之人。” “请父皇看在后唐江山的未来,三思啊!” 话音未落,李起凡已磕头如捣蒜,额头一下一下撞在玉砖之上,转瞬之间,鲜血染红地面。 顺着雨水,血流遍地。 沈皇后大哭出声,欲去拦,却被他推开。 这一刻,殿中无声。 火光如血,映在李鸾徽半开的眼眸中。他缓缓抬手,按住额角,不知是痛,是怒,还是疲惫。 他终于缓缓开口:“你既说自己无能,又说得如此头头是道。” 李起凡仍跪着,双膝僵硬,却不敢起身。 “你以为……你不争,朕就信你了吗?你以为削藩之后,就能置身事外?” “儿臣不知。”李起凡苦笑,唇边几乎没有血色,“但儿臣,只想保后唐不乱,保父皇安稳,保母后无忧。” “至于其他……”他轻声,“儿臣宁愿,一生不再入京。” 李鸾徽听罢,神色复杂,缓缓闭上了眼。 片刻后,他又睁开了眼,火光映在他黑色的瞳孔上,那双曾威震天下的眸子,此刻,藏着千山万水的重负。 李鸾徽独自坐回蒲团上,手中捻起一根焚香,半晌不语。 第152章 袖手何妨闲处看【VIP】 雨声倾泄而下,雨滴密密麻麻,如同万千银针穿刺屋瓦檐角,雨脚重重,似能将屋脊劈断。 天色是一种逼人的铁青,云层低垂,几乎要压到人头顶上。 风裹着冷雨横扫而来,从窗缝中渗进屋内,带着浓重的湿气和泥土的腥味,一寸寸爬上案头纸卷、床榻锦被之上,甚至人的皮肤与骨缝之中。 四下里黑得像墨泼一般,连庭前那两株海棠的轮廓也隐没不见,偶尔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如白蛇疾走,又转瞬即逝,只留下惊魂未定的寂静与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然坠入夜色之中。 突然,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在雨中落地,砸入院中水洼,水珠四溅。 那脚步带着一种急切又不祥的节奏,踩着石板,一步步踏破雨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如利箭穿雨。终于,“咚——咚——咚——!”三声敲门,响若震鼓,重若惊雷,仿佛要将门板撞裂,也撞碎了夜的死寂。 徐圭言在梦魇般的黑暗中猛地睁开眼。 她呼吸一窒,窗外雨声如擂,风声似哭。 被惊醒的瞬间,身侧冷得像冰,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心头一阵紧缩,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 她听着门外再一次响起的敲击声,比刚才更急促,更猛烈,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执着惊锤,捶打着她的神经。 “来了。”她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几乎被雨声吞没。 她翻身下床,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脚底一阵刺骨的凉意蔓延至膝。 她随手拢过床边的外袍披上,袖子在空中微微一荡,掠过案上一盏未熄的铜灯,那火光早已摇摇欲坠,被风一撩,竟熄灭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凉风裹着雨雾扑面而来,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气息。门外那人满身湿透,雨水沿着帽檐与斗篷滴落,迅速在门槛处积出一小滩。 那人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几乎是带着风雨闯进来,一边掸着身上的水,一边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慌开口:“长史,宫里出事了!圣上……圣上削了周王的蕃,要将他贬为庶人!” 这一句话,像是雷霆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 就在此时,一道雷光撕破屋顶似的自天穹闪过,银白色的光芒照亮整间屋子,也照在徐圭言脸上。 这一瞬间,她站在原地,未动分毫,仿佛身体已被定住。 她的脸在雷光下明亮如雕塑,眼中却是一片晦暗。她睫毛轻颤,唇角绷紧,整个人如一幅沉默的画像,而那道闪电仅仅给予她半张脸的明晰,另一半则仍深陷黑暗之中。 雷声紧跟着炸响,轰隆隆在天地间回荡,像是万马奔腾,又似山河崩塌。屋内窗棂一颤,墙上的字画也随之轻摇,仿佛连天地都因那圣命而战栗。 “真的?”徐圭言声音低沉,像是从喉间压出,她望着门口那人,目光如霜。 “是真的。”来人点头,声音发颤,“圣上在内殿说的……周王欲去边疆驻守,恳请圣上不要立十四皇子为太子。圣上发怒,要撤去其藩封,命其即刻迁往西岭道观,削爵除名,贬为庶人。” 徐圭言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眼底深处宛若黑潭,有雷电划过其上,泛起层层寒光。 她不言语,仿佛还在将消息一点点咀嚼、吞咽。脚下湿冷,头顶雷鸣,整间屋子都如寒窖一般,连空气也带着铁锈与水汽的气息,令人几欲窒息。 “除了圣上和周王,谁还在宫里?”她理清思路,声音压得很低。 来人一滞,眼神犹豫,想了半刻才说:“沈皇后,文公公,还有王俨,王长史。” 徐圭言怔了怔,嘴角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风从门缝中灌入,吹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像是一面即将破碎的旗帜,在无边风雨中飘摇。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雷声还在继续,一重接一重,不容人喘息。 “你回去吧,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她转身走回案前,取下干燥的披风,递给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离开。 雷声再次滚过天穹,在太极宫的上空炸响,如撕天裂地,上苍亦感愤怒。 天穹乌沉如墨,雨滴击打宫檐如急鼓,水流从金瓦玉栏间奔涌而下,穿越雕花石阶,汇成一条条冷漠的水脉。 殿中光线暗沉,香炉中燃起的龙涎香已快燃尽,幽幽香气裹,如同旧,凝滞不散。 宫中,此,一身白色宫袍早已湿透,水迹沿袖口蜿蜒,染湿了御阶;一是王俨,闻讯匆匆赶来,连外袍都未及更换, 圣上李鸾徽负手而立,站在高阶之上,眉眼沉冷,怒意在他心中翻涌,如 他披着一件紫绣金纹的朝袍,衣摆被风吹动,在身后猎猎作响。此刻,他并非沉稳帝王,而是怒不可遏的父亲。他的声音像那殿顶滚雷,一声声压下来:“疯了,他疯了!” 他咬着牙说这句话,字字铿锵,气得连指尖都在颤。沈皇后听到这句,身子一抖,头埋得更低,王俨则不敢出声,眼神却仍偷偷望向圣上,想看清陛下怒火的尽头在哪里。 李鸾徽冷笑一声,“这些日子的安排全都白费了,榆木脑袋!” 他是想让李起凡避一避风头,宫中喧哗不过数日,大臣们想闹就闹几日,将李起凡放在宫外李鸾徽不放心,怕他做出其他的事,让人拿了把柄,更是让他静一静,忍一忍,等风声过去,李鸾徽自然会册立他为太子。 这软禁不过是考验李起凡能不能沉得住气,能不能看清局势——结果呢? 他猛地回头,扫了一眼两人,眼神凌厉如刃:“这才几天?他就急得像疯狗一样撞墙,自毁清誉。谁告诉他我要废他了?谁敢说本朝储君,不由朕定?” 雷光划破天幕,照亮他苍白而扭曲的面容,他的怒火与失望搅成一团,在他的眼里翻滚。沈皇后终于抬起头来,想说话,却被他一挥袖打断。 “每一顿饭,我都让人给你带话。”李鸾徽低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忍不住地控诉,“叫你安心,叫你沉住气,叫你等我。结果呢?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 “他到底是在听朕的,还是在听那些底下的风言风语?!”李鸾徽声音骤然拔高,看向王俨,“储君之位,是臣子传话决定的么?是朝堂私议能左右的么?!” 他说着,一步步快走下阶,身形高大,衣袍猎猎。沈皇后惊慌失措地想拦,被他一把甩开,跪倒在地。 李鸾徽直接走向李起凡,身后带着整座宫殿的威压。 殿中幽暗,雨声如鼓,李起凡红着眼,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疲惫感。 “你是听谁说了什么?嗯?”李鸾徽逼近,声音如雷,“是谁告诉你,朕要废你?” 李起凡一愣,下意识想站起,却被父亲逼得节节后退,后背撞上了冰冷的石柱。他一双眼里仍残留着血丝,低声道:“有人说……王俨联络太常,朝臣多有议论……” “所以你就信了?”李鸾徽语气森冷,咬牙切齿,“你把朕给你带的话当作耳旁风?一个字都没听,反倒去听这些鼠辈道听途说?” “我……”李起凡一时语塞。 “你若这般便信了风声,便惊惧成疯,便丧失理智——”李鸾徽猛然抬手,一巴掌打在李起凡脸上,力道之大,李起凡整个人被甩歪过去,脸颊顿时红肿发热,嘴角有血丝沁出。 雷声又在这时爆炸般响起,震得屋宇簌簌作响,仿佛上天都在怒目睥睨。 李鸾徽指着他,气得嘴唇发抖,话几乎一口气冲出:“你这种心态……日后如何主宰一个国家?!还不是被朝臣牵着鼻子走,任人摆布?!朕要你做的是君,不是傀儡!” 他停顿片刻,忽地胸口一窒,身形晃了两晃,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倒下去。王俨见状,赶紧上前扶住:“陛下!” “退下!”李鸾徽猛然一甩袖,将王俨推开,扶着墙缓缓站稳。他额头已冒出细汗,嘴唇泛白,但怒火未歇,声音沙哑:“把李起凡,送去西岭道观,禁足三月,未得旨意,不准见人,不准传话!” “是。”内侍顿时应声。 李起凡却还未回神,只低声喃喃:“你是要立我吗……你原本是要立我……” “是。”李鸾徽看他,眼中怒火已退去,剩下的是深沉的冷意,“是,但现在不是了。” 这句话像冰冷匕首插进李起凡心口,李起凡身体一震,仿佛失了所有力气,靠墙坐倒。李鸾徽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步伐沉重却毫不迟疑。 他走出偏殿,在殿门口止步,转身对跪着的两人道:“今日之事,是机密。” 他的声音沙哑,却像铁钉钉入石板:“不可外传。若有只言片语流出宫门,朕唯你们是问。” 沈皇后颤声应道:“是。” 王俨也叩首,额头碰地,满身冷汗。 李鸾徽不再言语,只抬步踏入风雨之中。沈皇后紧随其后,同李鸾徽进了太极殿旁的偏殿。 夜色沉沉,风雨依旧未歇。 雷声依旧,一声声震得窗纸作响,铜灯微颤。宫殿深处,屏风外的内侍与宫婢都屏声敛息,唯恐惊扰这夜里残留的火气。 沈皇后亲自伺候圣上更衣。 她褪下李鸾徽肩上的朝袍,那金线绣龙仍残着湿意,沾着一丝雨痕。她手指极轻,像怕惹恼猛兽般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水珠,又轻声吩咐宫人端上热汤,遣人取暖炉进来。 这是一间偏暖的寝宫,陈设素雅,雕窗朱漆,风掠过窗棂时带动几丝香灰翻卷,连火盆中的炭火都一闪一闪,也在迟疑不定。 沈皇后坐在一旁的木几边,亲手将一碗温汤端到圣上跟前放下,微微躬身,眼神低垂,语气柔和:“陛下莫动气。起凡他……是太冲动了些。但他自小在军营长大,从小不识朝堂利害,那些弯弯绕绕的心计,他确实……不擅长。” 她说得委婉,声音温婉如绸,一双手却悄然绞紧了衣角。李鸾徽没有立刻回应,只盯着那碗汤,像在思索什么。宫人们都退了出去,殿中只余两人,一时间静得只能听见雨声滴在屋脊之上,滴滴答答,如在耳畔敲鼓。 “他不是不擅长。”李鸾徽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像是冷静下来了。可下一刻,他却蓦地抬头,眼神如刀,冷厉刺骨。 “是蠢。”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你还要替他说话?沈氏,你是不是觉得朕今晚还不够丢脸?” 沈皇后轻轻一颤,眼眶微红:“臣妾不敢。只是……起凡他……他心思简单,一心只想守好陛下给的身份,才会怕……” “怕?”李鸾徽忽地冷笑,讽意满目,“他怕?他怕就该听话,就该照朕的安排一步一步走。他倒好,胆子大得很,三日不见阳光,就敢在禁宫里打墙摔物,疯疯癫癫地哭喊。你说他单纯?明日朝堂上,你知道那些老臣会怎么议论吗?他们会说说,周王被吓疯了,他果然没有这个能力上位,朝廷无人继位,是不是该请次子进宫。” 沈皇后脸色发白,想要解释,却被李鸾徽猛然一拍几案吓得一抖。 “他蠢也就罢了,还软,还胆小,还疑心深重!”李鸾徽起身,来回走了两步,语气更是冷如冰霜,“他若真如你说的那样心地纯良,至少也该信我这个父皇!我日日托人给他传话,他理都不理,他倒是好,把李文韬等人的话当圣旨,推荐十四皇子怎么了?朕说什么了吗?” “王俨那个老头子怎么了?也是蠢笨如猪!给他传信息,难不能我这个当爹的,就不会心疼自己的儿子了吗!?朕以为他能够辅佐君王,现在看来就是老得脑子不够用了!” 他越说越怒,声音逐渐拔高:“储君!一个储君!若是风声一动,脸色一变,他就自乱阵脚,那以后呢?他怎么治国?他如何驭人?将来哪个大臣在他耳边多说一句,他是不是连朕也要忤逆!” 沈皇后跪下,衣裙被炭火的暖气卷得飘动,她抬眼望着李鸾徽,声音轻颤,却仍不死心:“陛下,他不过是太在意您……他从小便惧您敬您,如今得了宠,又怕失去……才会乱了心智。” “惧我?”李鸾徽冷笑,“那他该学会忍,而不是乱。” 沈皇后沉默,片刻后,她小声低语:“他还年轻。” 这句话一出,李鸾徽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面色铁青,眼中寒意暴涨:“年轻?” 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皇后,语气中满是愤怒和轻蔑:“你一个女人,懂什么朝局?你以为这是后宫吵架?谁哭得厉害谁有理?” “皇后……”李鸾徽冷冷一笑,“你宠他宠傻了。他若真的继位,将来是被那些老狐狸玩得团团转。你儿子,会把这个国家毁了。” 沈皇后听到“毁了”二字,眼神倏然一紧,终于忍不住低声哽咽:“陛下……那您就再教教他,再给他一点时间……” 李鸾徽手指猛地一挥,几乎是咆哮出来:“出去!给我出去!” 他怒吼如雷,震得殿中屏风都颤了一下。沈皇后一惊,扑通一声叩下,额头磕在地砖上。 “出去!!”李鸾徽暴怒之下不容分说,袖袍一甩,拂倒了旁边几上的汤碗,瓷器碎裂,热汤溅湿地毯,香气与檀香味混合,刺鼻非常。 沈皇后缓缓起身,低着头退后数步,转身时,手心已经被指甲掐出血痕。 她什么都没说,走出殿门的那一刻,风雨扑面,她仿佛一下子从温殿跌入冰窖。她扶着朱红宫门,站在檐下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夜空,那雷还在远处滚动,像压抑未决的怒火,不知何时再次砸下。 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炭火的温暖。 殿门轻响,沈皇后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后。李鸾徽没让人再进来伺候,只倚着案几,缓缓坐下,听着雨声穿过回廊,滴滴打在青石上,像是敲在人的心头。 他还没缓过来,依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烛火在半开半合的窗棂中摇曳,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他看着那半碗泼翻的汤水渗进地毯,染出一圈圈深色水痕,胸中那点火气还未熄完,却也倦了。 身侧只剩下炭火的热意,他抬手扯开前襟,仰靠在椅背上,像是忽然卸下了刚才帝王的壳。 他的目光飘向虚空,思绪渐沉。 ——他忽然想起了宇文婉贞。 那个女人,他的第一位皇后,宇文家的女儿,一手提着权势,一手拿着锋刃。 她从来都不是那种温柔细语的女子,自幼在权贵堆中长大,习惯了俯视众人——宇文婉贞,她那种傲气,像烈火烧着的刀,不屑低头,更不屑讨好任何人。 她的目光太凌厉,太清醒,李鸾徽曾经觉得这是一种迷人的力量,可时间一长,他就知道:这女人太“懂事”了,甚至“懂”得让人难以靠近。 她瞧不起旁人,瞧不起宫妃,更瞧不起那些朝中老臣,甚至连他这个帝王,有时她也不过一眼扫过。她不说甜话,不肯柔声,也从不装作顺从。他曾试图与她多说些温言细语,可每次不过三言两语,就像和刀锋对话。 他有时怀疑,她根本不懂什么叫男女之情。 那时候他还年轻,还未称帝,只是东宫太子。 宇文婉贞已是贵胄之女,气势逼人。她身后站着整个宇文氏,风头一时无两。可这光芒,终究不是他李鸾徽的。 后来登基,她是立后最稳妥的人选,他也没有异议,但他心里知道:她,是一匹无法驯服的烈马,合则共驰,不合则撕扯得你血肉模糊。 宇文家太强势了,宇文婉贞从不觉得自己是需要靠“嫁给谁”才能立足的女子。她的眼里只有利益、尊严、胜负。 李鸾徽闭了闭眼,心中浮现出她冷淡的面容,像是千山暮雪,遥不可亲。他知道,她从来都没真正“服”过他。 再想起沈皇后。 沈皇后就“安静”多了。他累的时候,她给他按按肩;他吃得少,她便换着法子做些清淡的膳食;他发怒时,她不争,不辩,只跪着听。 这是个懂分寸的女人,懂得帝王的喜怒不该被对抗,懂得“温顺”才是后宫的生存之道。 可惜,她也只是个“照顾起居”的女人。 李鸾徽低头,眼中没有太多情绪,只是慢慢吐出一口气。 真正让他心里过不去的,是那人——李起坤的生母,谢贵人。 她不是权臣之女,也不是宗室远枝,只是出身士族之家,一个不高不低、刚好合适的位置。她长得不算惊艳,却十分耐看,尤其是笑的时候,眼角微弯,像是三春细雨,不燥不烈,浇在他疲惫心头。 她懂他。 这是李鸾徽这些年来,最常想起的一个词——“懂。” 她不是争宠的性子,却处处在细节中把握分寸。 前朝政局紧张时,她从不主动开口,但若他一问,她说得简明、有见地;后宫纷争她不掺和,可哪个妃嫔背后结党,她心里门儿清,从不多言,也从不藏私。 她明白,自己在宫中的位置有限,明白自己生的是个次子,不该僭越一步。但她从不怨天尤人,只是尽她所能,把李起坤教得规规矩矩。 李起坤性子沉稳,少年时便比旁的皇子更懂规矩也更懂沉默。 宫中谁得宠,他不争;谁失势,他也不笑。 谢贵人教他“凡事不可急功,不可争先”。 李鸾徽那时也暗自欣慰,若将来李起凡不成,这个孩子也有可用之处。 可她死得太早了。病得突然,来不及求医,也来不及托付谁。 谢贵人去世那年,正逢西北生乱,朝中上下如履薄冰。李鸾徽连她的丧事也只是仓促操办,更不敢在后宫再扶她家族一把,怕引起话柄。 她死后,李起坤也变了。他愈发沉默,愈发像谢贵人那双眼,沉静如潭,深不可测。 李鸾徽常想,如果谢贵人还活着呢?如果李起坤还在呢? 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麻烦。 他缓缓叹了口气,手在桌案上一摸,摸出那枚早晚都有人送来的仙丹。白玉小盒,盖上刻着云纹,他打开,取出一颗,苦中带甜的药香扑鼻而来。 他仰头,把那丹药吞了下去。 “罢了。”他低声道。 像是对人说,又像只是对自己。 风还在吹,雨还在落。 他披着夜色,走进内殿,倒头睡下,像是躲进梦中,暂避这翻涌的天下风雨与未定的储位纷争。 可那叹息声,还残留在空寂殿中,久久未散。 天色微亮,灰白如纸,府中松枝上的露水尚未滑落,庭前石狮上的雨痕也未干。天井里积着昨夜雷雨之后的薄雾,几只早起的雀鸟在屋檐下啼叫几声,又很快噤了声。 秦府大门一早就悄悄开了,却无人进出。 书房内,烛火还未熄,案上堆着一叠信札,角边压着镇纸。秦斯礼披着深青色的常服,头发略显凌乱,眼下一层青黑,面颊上竟已泛出一圈未刮尽的胡渣。他坐在那里,身子挺得极直,左手扶着信笺,右手的拇指在信纸一角轻轻摩挲,不知摩挲了多久。 那是一封折叠得极工整的文书,纸上字迹娟秀克制,寥寥几行,看似平静,实则刀刃般划开他昨夜所有的睡意。 他一夜未眠。 门口传来细微动静,秦斯礼不动,只是略抬了下眼,便见长公主李慧瑾身着素衣踏入书房。她未着朝服,仅披一件栗色纱袍,鬓角插着一枚温润的玉簪,气息冷淡,却透着久居权位的从容。 她环视了一眼书房,目光落在秦斯礼脸上,不由扬了扬眉。 “一夜没睡?”她嗤笑,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几分调侃,“眼下青得发乌,连胡子都懒得刮了,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封信——” 她顿了顿,嗓音略冷,“徐圭言和离了,你就这么开心?高兴得一晚上都睡不着?” 秦斯礼闻言,目光动了动,唇角却轻轻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他也不解释,只是轻笑一声,像是无意揭穿她话里的刺,又像是在给自己留一份薄情的假象。 “你今早来我府上,不会只是为了问我高不高兴吧?” 李慧瑾不语,径自走到案前坐下,动作干脆利落,抬手倒了一杯热茶,茶水蒸气升腾,氤氲在她眼底,也遮掩了几分情绪。 “昨夜,”她终于开口,“李起凡向圣上上疏,被削蕃,自愿退出储君之争。” 秦斯礼眉微一挑,眼中有光微微一动,却没言语。 李慧瑾继续道:“他说自己才学浅薄,德不配位,愿意辅佐皇弟,又请调往边疆驻守,以表心志。” 她顿了顿,似乎在观察秦斯礼的反应,发现他未作声,又添了一句,“圣上说他疯了,现在已将他暂时关起来,静养思过。”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窗外的风吹过竹影,发出簌簌之声,像是在低语,又像在等待回应。 秦斯礼没有立刻说话。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信,指尖似乎加重了力道,将那信纸轻轻一折又一折,最终停住。 那是徐圭言和离文书的拓印版,写得冷静得过分,像是一份账目清理,又像是一场秋后结算。 他说不上来自己看到这封信时是什么心情。 开心?不至于。他是个权臣,不是个少年郎,哪怕心中千波万涛,面上也只字未露。 可他也无法否认,当他看完这封信时,的确有一瞬间——像是从被捆缚的暗水中透出了一道气孔,透出一点可以喘息的缝隙。 她终于走出那个局了,他以为自己该松一口气。 可那口气却堵在胸口,从昨夜堵到了天明。 秦斯礼将信放回桌上,语气淡淡:“李起凡的举动,不像是疯。” 心里想着一些事,嘴上又说着另外一些事。 “是啊,”李慧瑾喝了一口茶,眼中却冷冷的,“倒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吹了风,让他自己弃了那张太子之位的椅子。” “若真有人这么说服得动他,那他就更不配坐那张椅子。”秦斯礼语气平静,仿佛只是说一盘棋局中的弃子,“这个朝廷,不容稚子也不容理想主义。” 他顿了顿,眼神幽深地望向远处,“他以为边疆是逃避的路,以为写一封自请削蕃的折子,就能博得‘无争’的美名。可他错了,这只会让所有人都开始真正动心——谁最该当太子?谁最稳?谁最能被操控?” “他这一走,反倒把棋盘推给了旁人。” 李慧瑾皱了眉,略显不悦:“你到底站在哪边?” 秦斯礼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反问:“你呢?你今日来,是代表长公主,还是代表沈家?” 李慧瑾沉默了。 片刻后,她冷哼一声,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扣了几下桌面。 “我不管你信不信,徐圭言和离的事我也是今晨才知道。”她语气终于有些低落,“不过这和离文书是冯竹晋递到官府去的,也是稀奇,看文书上的日子,应该是早就写了这和离书,不声不响的,就这么成了?” “她确实擅长这一手。”秦斯礼轻声,答非所问,“一旦看清,不留退路。”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仍然平静,甚至带着点淡淡的欣赏,可眼底却有光晃了一下,那光并不明亮,反而像火后灰烬底下残留的一点余烬,不能看,不能碰,藏得极深。 李慧瑾默了许久,才道:“你当真在意她?” 他笑了一下没说,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当这是回答李慧瑾的答案。 秦斯礼捻着茶盏边沿,指尖轻轻转动着那一道浅纹,眼中光影微动。他沉默片刻,终于想起一桩要事。 “太子旧案……”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像是隔着案牍旧尘才开口,“你前阵子给我的卷宗,我都翻过了,说是周王主导的……但你准备的那些东西,证据都有吗?” 他的语气带着试探,却并不疑问。他不是不信她,而是要她亲口确认,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是否已铺好最后的底牌。 李慧瑾听到这话,眉梢含笑,像是早料他会问这个。 “当然有。”她轻描淡写地道,语气仿佛在说一盘棋中早布好的暗子,“你只要照我说的做,把我整理好的那份调查结果交上去,再附上一份弹劾奏折,写明周王监守自盗、操纵旧案、私结旧党,足够。” 秦斯礼目光微凝,却不动声色,只道:“这份奏折……是谁的名义?” 李慧瑾扬了扬眉,仿佛觉得他问得太晚,笑意更浓,“当然是你的名义。” 她指了指他案前放着的一封未封口的公文,“那是我替你写的底稿,你只需誊抄一遍,再落个印便成。” 秦斯礼拇指微动,轻轻摩挲茶盏的釉面,仍不言语。李慧瑾看着他沉思的样子,眼角的笑意越发意味深长。 “怎么?”她慢条斯理地说,“这时候又开始讲良知了?你不是最擅长以天下为棋,收割人心吗?” 秦斯礼淡淡瞥她一眼,道:“我只是问清楚一件事——他们知道你这么做吗?” 这话一出口,空气似乎静了一瞬。 李慧瑾轻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话。 “他们?谁是他们?”她撑着下巴,看着他,“你是说,圣上?是说那几位坐在庙堂之上的老狐狸?还是说……徐圭言?” 她不等他答,声音更低了几分,却也更锋利。 “是你做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说得极轻极稳,却像一根绸缎刀锋,划过茶香弥漫的书房,也斩断了所有退路。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彼此眼中都藏着不说出口的风暴。 半晌,秦斯礼忽而笑了,李慧瑾也微微一笑。他们都不是会轻易信任他人的人,但在这个局中,他们又必须彼此倚仗。 权力的连环,是由这类心知肚明的默契串联而成的。 屋外风渐大,窗扇“咯吱”响了两声。书案上的烛火跳了一下,李慧瑾拈起一颗切好的梨块,轻轻咬了一口,像是换了个话题,又像是随口挑起另一个局。 “徐圭言的事,”她含着笑说,“你也收收心吧。” 秦斯礼手中茶盏一顿,杯中水面微颤。 李慧瑾似未察觉,又咬了一口果子,“她现在已经和离了,不用你再费力气拆散他们两个,挺好。”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秦斯礼只是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目光又落回那封尚未封口的奏折底稿上。 他点了点头,像是在承认,又像是敷衍。 “不过……”他忽然低声道,“这事儿蹊跷。” “哦?”李慧瑾挑眉。 “冯竹晋肯放手,实在太反常。”他轻声道,语气里不带感情,仿佛在分析一桩普通案件,“我在凉州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他,他不是那种会甘心退让的人,更不是轻易舍得的人。徐圭言要走,他怎么会应得这么利落?连半点拖延都没有?” 他看向窗外,仿佛风雨将至,“我担心……他们之间,不止表面那点东西。” 李慧瑾笑了笑,没接他的话,只是放下果子,斜倚着榻背,叹道:“我最烦你们这种人。” “哪种?”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然后又不安心,心里乱七八糟地想。”她似嗔似笑地摇头,“明明已经赢了,却像输了似的,坐立难安。男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不正经。” 秦斯礼看着她,眼里有一点暗光闪过。 他没反驳,只是抬手为她重新斟了一杯茶,动作很轻,却极稳。 “你这话,倒也不是没道理。” 他慢慢开口,嗓音微哑,像是夜里未曾开口的情绪终于落下。 “只是有时候,赢了局,不等于赢了人。” 李慧瑾没有回应,只是将茶盏端起,在唇边停了一瞬。 她没有笑,也没有再讽他。 外面风起,天色一层层地暗了下来。两人静坐于书房一隅,案上未封的奏折被风轻轻吹动了一角,像是一纸未启的风暴,悄无声息地逼近庙堂。 宫里的风暴已经刮过三日,可在朝堂之上,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西平集团的主事者李文韬,在接到消息后的第一刻,便不再见客,也未向任何官员发声。他站在长安郊外的一处高阁上,望着京城方向层层宫墙,久久不语。 李文韬从这个角度看皇宫近四十年,十八岁入长安,近花甲之年,他还站在这里。 这就是他的底气。 李文韬微微叹了一口气,眼下只需要一些些思考,就能获得胜利。 他当然知道李起凡出事了,被圣上囚禁,只是圣上下旨封口,此事在明面上仍是周王因厌胜之术被软禁的说法。 就算李鸾徽说了削蕃一事,他没下圣旨,没经过三省,便不作数,那是生气时说的气话。周王此刻的动静全被中使封死,探子也探不到一星半点。 他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平静”,才是最危险的信号。 与此同时,李起年也收到了消息。他正在含章殿中会客,接到亲信递来的密报后,脸色一变,片刻后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这事我已知,退下吧。” 他没有惊慌,但夜里却再没能合眼。 西平也罢,李起云、李起年也罢,这一回,他们都保持了诡异的沉默。 他们知道,圣上既然不愿让此事外传,他们谁都不能越线。只要有一个人先动,就可能成为那个被打的“出头鸟”。 于是,众人都等着,看谁先出手。 直到,常川会议召开。 这是一次事关边疆战乱的常例会议,由圣上亲自钦定秦斯礼主持,礼部草拟、三省六部轮流列席。 会议地点仍在东朝的政务堂,列席者皆为重臣与储君幕僚,也包括数位外放还朝的边疆都督、监军使者,以及两位被选定的皇子,李起云、李起年,包括他们的长史。 会议之重,可见一斑。 那日清晨,阴云密布,暑气未消,但大殿之内却一片肃静。 徐圭言身着深青色朝服,坐于下列。她本不应出席这种等级的政务会议,但圣上亲自点名让她列席为史官辅助——这本身就已非比寻常。 她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例行的阶段性报告,谁知在会议过半时,秦斯礼忽然翻开第二份奏章,朗声开口:“关于旧太子李起坤之案,调查结果已有结论。” 此言一出,大殿一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抬起头看他,甚至有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旧太子案,是数年前的旧事。李起坤当年一夕谋反,连带其母族宇文氏几乎遭清洗,众人皆以为此案已成定论——谁知今日却被重新翻起? “根据调查,”秦斯礼继续,语气平静,但句句惊雷,“当年旧太子之案,并非他私通外敌,而是周王李起凡暗中谋划,意图争夺太子之位。” “圣上清除外戚宇文一族,周王李起凡趁机利用其权势布局,结党营私,陷李起坤于不义,数年筹谋,终致旧太子被废。” 话音落下,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李起年猛然抬头,一双眼死死盯着秦斯礼,脸上已无血色。 李起云也微微动容,他虽惯于沉稳,可这一刻,掌中宣纸却微微一颤。 徐圭言一瞬间几乎屏住了呼吸,她没想到这桩往事竟还有回转余地。她也看着秦斯礼,看不清他面上的情绪,只有那份奏章,在他手中轻轻翻动,如裁决之刃。 李文韬敏锐地捕捉到了四个字——“结党营私”,结的什么党?营的什么私?* 他嘴角微动,盯着秦斯礼。 而张向前低下头,表面镇定,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可真是破鼓万人捶。 当年的李起坤已经被消失不见,如今竟还要给他翻案? 更离谱的是,这回不是宇文家喊冤,不是旧臣求情,而是秦斯礼——那个当初明明默认太子谋反的人,今日却站出来洗冤? 这背后,分明不只是清算旧案,而是一场新旧权力的交接。 众人眼神交错,彼此试图从对方神色中揣测下一步。 张向前眯起眼——他知道,这下西平怕是坐不住了。 秦斯礼却仍不动声色,缓缓将奏章递给身后小吏,再次朗声道:“此案已查实,相关证据将由刑部备份归档,交予三法司处理。” “周王谋逆未遂,且操纵朝局多年,臣建议——削其封号,永不录用。” 大殿再度震动。 削蕃?这可不是简单的家事,而是动了宗室骨肉。可圣上当日在宫中已有了削蕃的话,秦斯礼这么说是装作不知道? 李起年低下头,拳头紧握。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声,否则便会被牵连。 李起云眉头紧锁,视线却落在秦斯礼身边的徐圭言身上。她神色平静,却不像什么都不知道。 徐圭言的脑中一片翻涌,耳边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想起了宇文婉贞和自己的密谈,也想起了李起凡如今的囚禁。 整盘棋,有了新的气口。 又活了。 而此刻,秦斯礼站于朝堂中央,神色淡漠,像一把缓缓拔出的剑,剑尖正指向整座庙堂。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 常川会议,如那夜的雷霆,在沉默的朝局上空轰然炸响。 第153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VIP】 崇政殿内,朝堂众臣肃然。 秦斯礼话音甫落,殿内骤然一静。 他站得笔直,御史官服在他肩上冷峻如铁,语调沉稳,不带一丝私情。 那话如冷锋劈石,在殿中激起千层浪。 参与常川会议的二省的官员你看我、我看你,无人敢先出声。 李鸾徽缓缓抬眸,眼神晦暗难测。 他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养的狗,还能反过来咬自己一口,也不想到秦斯礼居然会在今日、在此刻、于这件事上撕开旧疮疤。 李文韬瞳孔轻缩,心中泛起不安。 他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该心定神闲,但这时却不禁思索:秦斯礼为何在这个时机发难?难道他误判了圣上的意图? 他掀起眼皮,望了眼龙座上的那位皇帝。 李鸾徽未言语,面色如常,唯有右手食指轻轻敲击龙案,声响微弱,却节律分明。 李文韬认识这个习惯——那是圣上压抑怒气的表现。 他不是站在圣上一旁的吗? 李文韬心中狐疑,他更清楚,李鸾徽分明是要保周王,秦斯礼这么做……莫不是自误前程? 不等众人发言,一个声音从朝列后方传来,洪亮有力,如金石交鸣:“臣,不这么认为。” 一石再起千层浪。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影缓缓步入殿中,身披戎装,身姿挺拔,正是方才回京、尚未正式朝见的——冯知节。 徐圭言站在偏位,眉头微蹙。 她未曾得知冯知节今日回朝,更未想到他会直接现身朝堂。 这一声,让崇政殿内的氛围一松,李鸾徽也看向冯知节。“冯将军……”李鸾徽吐出口气,嘴角含笑,抬手虚引,“既来了,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冯知节上前几步,拱手行礼,语气坚定:“旧太子案已尘埃落定,时隔多年,再翻旧案,于当今局势无益无补。去世之人,不会因翻案而复生;已裂之局,也难因正名而复合。此案之议,非计之策。” 此言一出,殿中静得更甚。李鸾徽眼眸微眯,并未立刻反驳。秦斯礼眉头微动,似有所察。 李文韬面无表情,心中却生出一股寒意。 他看得分明——冯知节这番言论,既是否定圣上,也是否定秦斯礼。不过,李鸾徽是站在周王那一边的,现在圣上只能听出否定秦斯礼的意思。 冯知节话锋一转:“秦御史所查之‘真相’,是真是假,臣不敢妄议。但臣以为,如今后唐疆域不稳,边军战事频仍,正需良将稳局、贤主定策。周王李起凡,年届不惑,镇守边疆多年,忠贞可见。若仅凭一纸旧案,就将其从储君可能性中排除,未免因噎废食,弃明主而求空义。” 他顿了顿,转身朝李鸾徽长揖一礼,语气更为恳切:“圣上以国家为重,若真为后唐百年基业计,何妨弃旧怨而重实用?” 这一礼落地,群臣神色各异。 徐圭言眉眼低垂,指尖无声扣着袖口。她知晓,冯知节这是在为李起凡铺路——也是在斩断秦斯礼借“旧案”争势的可能。 她侧眸看向秦斯礼,却发现他仍站得笔直,只是目光更沉,似在看穿每一道话语后隐藏的锋芒。 李鸾徽面无波澜,却也没有责怪冯知节。他只低低地一笑,轻声道:“周王之事……暂且搁下。” 这一句话,既非肯定、也非否决。 李鸾徽随即话锋一转,眼神直视冯知节:“朕看了你的折子,你回京,是为了边疆战乱之事,可有什么话必须非要当面说的?” 冯知节立刻回道:“回禀圣上,吐蕃一带近日异动频繁,先是边境小股骚扰,随后大军压境。微臣率军应对,方稳住局势。今急召回京,一是请调粮草,二是告急军情。” 秦斯礼眉头紧皱,周王李起凡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他看向李鸾徽,想要将话题转回去。 可李鸾徽没有给秦斯礼任何机会,忧心忡忡地看向冯知节,问非所答,“吐蕃为何突然发动战争?”李鸾徽眉心微蹙,“你女儿不是还在吐蕃吗?” “回禀圣上,”冯知节道,“据探报,吐蕃遭逢早雪,牧草尽毁,牲畜饿死七成。再加上前些年内乱不断,境内百姓饥馑四起。原本他们向我朝请粮,但因岭南洪灾,朝廷已无多余储备可支,粮道紧张,他们转而出兵,意在劫粮。” 李鸾徽闻言沉默。 他明白冯知节话中隐初起,若内廷仍为旧案所扰、储君未定、朝局未稳,外敌,未必只是求粮,更可能是试探。 他开口问。 冯知节拱手答道:“粮草紧缺,但可先调北仓与西仓部分储备,暂缓局势。兵力方面,原定计划需兵部统筹,调遣河西与凉州两地援军。但此事需尽快定策。” 兵部详议。速议,速定。” 冯知节领命,散开,殿中气息仍然凝重。 出了崇政殿,李文韬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角柱后,眯眼望着冯知节离去的背影。 大殿里的暖香还未散尽,臣子们二二两两地退下,脚步或快或慢,皆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克制。 殿外天光将暮,金瓦反着浅淡的余晖,四下宫人低语,鸦雀不惊。 冯知节站在廊下,目光略略一转,便锁定了正欲离去的李文韬。 他快步追上去,笑着唤:“老李,走得这么急,连句闲话都不肯说了?” 李文韬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面上挂着官场多年练出的礼貌微笑,皮笑肉不笑:“冯将军有话?” 冯知节也笑,眉眼舒展得极自然,道:“咱们多少年的老同僚了,有些话,我也不绕弯子。你想聊朝局也成,我先听你说说边疆的事儿,咱们换个顺序。” 李文韬抬手,示意他随行,两人沿着石阶并肩而行。他慢慢问:“听说你从吐蕃回来时,带了一份密折,是给圣上的,边防紧吗?” “紧倒也谈不上,”冯知节不咸不淡,“打惯仗的都知道,真正能打的地方,早就打光了,剩下的……多半是些拖延、试探、消耗气力。现在,打仗啊,打士气,打后勤……” “那倒也麻烦。”李文韬随口应着,眼底却藏着一丝探究,“圣上近来很关注边防,尤其担心边疆的藩王联合外敌趁虚而动。” “藩王啊……”冯知节轻哼一声,背着手,胸有成竹地说,“他们若真要动,也不会挑现在动。你我都清楚,长安才是更热闹的地方。” 李文韬脚下略一顿,又复迈步:“你这话,是说有人借边疆虚实,在朝里做文章?” “是不是文章我不知道,但我听说,有人要拉周王下水。”冯知节忽地转过头,终于将话拉到他关注的地方了,声音压低,“厌胜术这回事,弄不好可是杀头的大罪,你明白的。” 李文韬眯眼:“哦?这事儿你也听说了。” “李起凡跟我打过仗。”冯知节语气变沉,眼神带着几分锋芒,“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是骄傲、自负,但不至于糊涂,更不可能沾这种旁门左道的小手段,更别提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了。有人想借这事做局,目的是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 说完,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文韬,两人沉默了一瞬。 李文韬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意味不明地盯着他:“老冯,你什么意思?你在说,这事是我做的?” 冯知节也停了,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距离,沉稳如山:“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这事儿有人在背后推,你若不在其中,那更好。但我要告诉你,他是被冤枉的,这种冤,不该由你我这些老臣去默许,在这里呆久了,就应该关注那些小辈不干不净的手脚。” 李文韬嘴角一扯,像笑又不像,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冤不冤的,自有御史、刑部查清楚。冯将军出征多年,许是对朝中规矩有些淡了。” 冯知节一挑眉:“我倒觉得,是有些人把规矩当成了幌子,把利欲当规矩了。” 李文韬冷哼了一声,转身欲走,冯知节却紧跟半步,又道:“还有一事,我得问问你。最近我听说,你们几位老臣,有意推十四皇子。” 这话一出口,四周一瞬寂静,只余风卷宫灯轻轻摇曳。 李文韬神情微顿,语气却依旧云淡风轻:“十四殿下聪慧仁厚,又有皇命随侍讲席,众人称誉,并不为怪。若陛下有意,老臣等自然全力辅佐。” “我不同意。”冯知节的声音陡然压低,语气却异常坚定,“老李,你推十四皇子,我不同意。你们打着‘匡扶社稷’的旗号,实际上却在操弄立储之事。你以为天下人都看不出来?” 李文韬目光沉了几分,低声道:“你是在质疑我?” “我是在劝你。”冯知节直视他,“你是老臣,我也是。你想辅佐储君,没错,可不是你来挑储君。你李文韬可以是柱国之臣,但不是太上皇。” 这句话如寒锋入骨,李文韬面色不动,眼神却骤然一冷。 “李文韬,”冯知节又往前一步,几乎将两人肩膀抵在一起,“朝堂上的人都看得明白,他们只是碍于你是功勋老臣,所以当面不说你。但是我不怕,我也和你一样是老臣,说你两句,你就受着吧,也被想着操纵立储的事。” 李文韬缓缓吸了口气,面上那副老成持重的面具没变,嘴角甚至扬起了一丝讥讽的弧度:“冯将军,你这是回朝第一件事,就来教训我了?” “不是教训,是提醒。”冯知节说罢,略一拱手,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李文韬站在原地,目送他背影逐级而下,夕光在他肩上落下,拉出一道长影。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袖下的手背,青筋隐隐跳动。 那一瞬,他眼里的火光被风吹,悄然燃起。 冯府夜灯初上,瓦檐下垂着几串风铃,寒风过处,清响如泣。冯知节一进门,便换下官袍,一把将佩剑拍在案上,眉头拧成一道死结。 家中下人见老将军气色不对,皆噤声退避,谁也不敢上前打扰。 冯知节走进内堂,一眼就瞧见冯竹晋坐在案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神色倒比往日沉静许多。 “你还有脸坐在这儿?”冯知节冷不防一声厉喝,震得屋梁上栖鸦都扑棱棱飞了出去。 冯竹晋一惊,随即行礼:“父亲。” “父你个混账!”冯知节几步走上前,袖袍一挥,桌案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碎瓷飞溅。 “你和徐圭言和离的事,我刚知道!”他怒不可遏,满脸通红,“你当成亲是玩笑?说合就合,说离就离?冯家世代忠良,到了你这一代,竟连个门户之事都拿捏不住了?” 冯竹晋低着头,默然不语。 “徐圭言什么人?你以为她是寻常闺阁?她是讲席出身、中书入品、如今又是晋王府长史,那是有能耐、有胆识的女子!”冯知节声音如洪钟,“你去哪儿再找一个像她这样的儿媳?” 说到这里,他仰头一叹:“你娘在时,常说你脾气柔顺,遇事不决。我那时候还想,没准是你娘护着你太紧。如今看来,是你骨子里就没个主心骨!成亲没几年,倒给人和离回去……冯家脸往哪儿搁?” 冯竹晋始终没说话,只是沉静地听着,偶尔垂眼,眼底一片晦暗。 冯知节愣了一下。 他这儿子,打小虽不是顶聪明,性子却是个烈的,小时候挨了打,干嚎不出声,也要搅得鸡飞狗跳的,怎么如今倒是乖得反常。 “你怎么不吭声?”冯知节盯着他,“我说错了?” 冯竹晋抬起头来,眼神澄澈,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疲惫与倦意:“父亲说得对,儿子无能。” 这回答让冯知节怔住。他原以为儿子会辩解两句,哪怕说是性情不合、徐氏跋扈,亦或是诸事不通、家中不合,也好过如此一语带过、毫无脊梁的模样。 “你这副样子是怎么回事?”冯知节缓缓坐下,语气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如此?” 冯竹晋沉默片刻,道:“她没做什么。” 冯知节眉头微挑,眼里闪过一丝异色。 “她做得对。”冯竹晋苦笑了一下,像是把什么话压在了心底,又不愿吐尽,“我配不上她,也没办法留下她。” 冯知节听到这里,心中忽地一凉。他一辈子征战沙场,见惯生死,最厌这些半明不白、扭扭捏捏的话。 他想拍案而起再骂一通,可瞧着儿子那双眼睛,他忽然意识到,这场和离——可能不只是儿戏,也许是沉痛过后的决断。 “哼……”他冷哼一声,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那也罢。话说回来,她如今是晋王府的人,能远离便远离。” 话锋一转,语气却带着几分老父亲式的现实冷峻:“你是冯家子孙,她现在站在哪边,难保将来不会跟冯家作对。她若是别家女眷,退一步也无妨,可她不是——她是手里握着权、能递话上台的人。” 冯竹晋怔了一瞬,喃喃道:“她不会那样。”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不会?”冯知节有些怒其不争,“可你又能保证十年后,她还这样?” 冯竹晋无言,默默坐着,垂头丧气,神情越发冷静。 冯知节本还想再说几句,却突然顿住了。半晌,他目光凝住冯竹晋,开口时语气已无先前咄咄逼人,反倒像是随口一提,却又藏着考量:“吐蕃那边的局势不好,你姐在那儿,恐怕要难过了。” 冯竹晋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色:“姐姐……出事了?” “还没。”冯知节叹了口气,语气沉了,“但局势紧张得很。吐蕃内部乱了,亲唐的有实力的大将刚去世,亲唐派和独立派便打得不可开交。朝里消息慢,未必压得住。” “那我们要不要——”冯竹晋张口欲言,却被冯知节一抬手止住。 “你别瞎想。你姐是武将之女,哪那么娇贵?就算真打起来,她也知道轻重,不会拖累我们冯家。”冯知节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只是她若真陷进去了,怕是连个回信的机会都难。” 屋内沉寂了一瞬。 风穿过屋梁,灯芯颤了颤。 冯竹晋忽然抬头,声音轻,却坚定:“如果姐姐真的出事了,我愿去西边接她回来。” 冯知节看着他,眼神动了一下,像是重新打量眼前这个一向懦弱的儿子。许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也缓下来些:“这话,我记住了。到时候,那边有个结果,我就送你去接她。” 冯竹晋低头:“好。” 冯知节起身,披上外袍,似是要往后院书房走。他走了几步,又顿了顿,回头瞥了一眼冯竹晋,眉眼间的怒气早淡了大半,只剩下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别总是低着头做人。你姓冯,是冯家的男丁。就算你当不了将,缺双腿,也不能窝成一团泥。” “儿子……谨记。” 冯知节挥挥手,没再说话。 待他身影远去,冯竹晋靠到椅背上,伸手拂去桌上散落的瓷片,掌心却已隐隐见血。 七月的长安,暑气虽未褪尽,天光却已有几分晦黄。 城南的官邸区新迁来一户熟悉又陌生的客人——梁念瑾。梁将军,曾为凉州都护府副将,近年领军守善于都护府,近月才奉召回朝。 徐圭言来的时候,天色尚早。她穿一身青底绣兰的圆领袍,腰间缠着熟鹿皮制的官带,身后小厮抱着一方玉屏风,一箱凉州白绢,一小篮干黄杏,皆为旧地所产,虽不贵重,却颇有旧情意味。 守门的家将看到她,怔了一下,眼神在她与手中礼盒之间转了一转,连忙进门通报。 门未关,一刻钟后,梁念瑾亲自走出来。他今日一身便服,藏青色直裰,未佩剑,未冠帽,眉目间却有几分军中历练出的冷肃。 他站在门廊下看她,神色一瞬似有惊讶。 “徐长史?”梁念瑾语气虽平,眼中却藏着一抹警惕。 徐圭言微微一笑,走上前两步,弯身行礼:“久别多年,得知梁将军回朝,特来拜访。带了一些边地旧物,不成敬意,还望莫怪。” 她说得极得体,言辞柔和,动作规矩。 但正是这种“太规矩”,让梁念瑾心头微紧。他看了一眼她身后下人手中的礼品,又看了看四周,才让出半步:“里面请。” 屋内陈设极简,案上只有一架沙漏,一座铜香炉,炉内燃着一缕细香,药草味浓,提神却压不住燥气。 两人落座,中间隔着一张乌木案。徐圭言坐得不卑不亢,姿态不显咄咄,却稳如老松。梁念瑾看着她,不禁出神。 “这些年没见,您倒是……一点都没变。”他说着,勾了勾唇,神情倒不像刚才那样冷。 “我倒觉得将军变了不少。”徐圭言回应,语气不咸不淡。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沉着,各怀心事。 梁念瑾一笑,抬手招呼茶童上茶,略带调侃:“您大人有大量,当年在凉州的时候,是带着我们立的功。那时我太年轻了,许多事不知轻重,若有得罪,还望您不记。” 这话里的意思太明显了——你我交情不深,如此上门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叙旧?我是不信的,我们之间,没有旧情需要叙。 徐圭言微微一顿,眼角的笑意收了些。 她喝了口茶,又看了他一眼,略一侧首,似是认真地审视,然后不再绕弯子,径直道:“边疆战乱时常有的事,现在善于都护府那边也是非常忙吧?你是那边的主将之一,如今回朝,不说旁的,边境百姓的日子……该如何过?” 梁念瑾闻言,嘴角动了动,笑了一声:“哦,原来是问这个。”他放下茶盏,语调轻松了些,“您放心,大部队都在,契丹人不敢造次。善于那边,稳得很。” 徐圭言听罢,淡淡一笑,低头轻啜一口茶,随后抬眼望他,笑意未达眼底:“梁将军,这话哄旁人还成,哄我可不行。军营中的事,我不说通晓,也算熟得很。您身边那支精锐是跟着您回来的吧?主心骨不在,士气先散了。战场打得是什么?打的是胆气,是气势。您以为留下的人能顶住?能保护好百姓?” 梁念瑾眼神沉了下去,望着她,没有马上答话。他盯了她几秒,才道:“圣上让我回来,是有原因的。我这人听命行事,回不回都由陛下裁决。您是晋王府的长史,边地之事,恐怕……不归您管。若手伸得太长,既不好看,对您,也对晋王,不好。” 他这话说得温吞,实则句句带刺。 徐圭言的脸色也沉了几分,慢慢放下茶盏,目光稳稳地看着他:“官场的弯弯绕绕我不想说,你也别和我来这一套。我今日来,是关心边民百姓,不是干涉兵事。” 梁念瑾也坐直了,语气渐冷:“既然如此,我也不说场面话。” 他顿了顿,冷静地说道:“为了大多数人的安稳,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这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您想啊,有五个下等兵被抓了,您会出兵几千去救他们吗?出兵,死的就不止五个;不出,损失只是五个。这不是我们这些人日日在权衡的事吗?” 说到这,他忽然冷笑了一声,语气微讽:“您是许久没在战场上,忘了这个道理了吧?就算出了事,朝廷会赏银,会抚恤,有这些安抚金,对百姓而言更实在。” 徐圭言盯着他的脸,眉心轻蹙,心中一动:几年不见,各有各的长进…… 她缓缓道:“我们讨论的不是五个人和五千人的事,我们讨论的,是一个人,和一个州的人。” 梁念瑾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九五至尊,是普通百姓能比的吗?”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沉默了。 徐圭言的脸色变了又变。 梁念瑾也不想继续做姿态了,反而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也冷了下来:“圣上不好战,后唐如今除了边疆,其他地方皆是国泰民安。无人敢说他不是明君。部分地区战乱,换来更多地方的太平——他们,是解决问题的最小成本。” 徐圭言坐着,良久,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没再说话。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有些人是在风雪中磨出了锋刃,也磨掉了心。 直到告辞时,梁念瑾送她出门,一路送到门外,门前两盏红灯被风吹得斜斜晃动,像将要熄灭。 他站在台阶上,背着光,语气平静却透着某种警告:“徐长史,你我都是为圣上做事的。” “但现在,你……似乎搞错了对象。” “你这个‘长史’,是圣上给的。” 他说到这儿,略顿,露出一点点笑意,那笑意里没有体谅,只有锋利:“做官,要时时牵挂百姓没错,但他们能给你的,也只是个‘好口碑’。” “可好口碑,能让你升官吗?能让你从阶下囚成为徐长史吗?” “我敬你曾上过战场,所以今日多说一句:你想想,后唐的天下,是怎么得来的?” 这话说得徐圭言毛骨悚然,她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她站在门前,看着他如同当年一样高大,却忽然觉得——他和自己,也许早已站在了不同的岸边。 风起时,她袖摆微颤,一言未发,转身离开。 身后梁府门缓缓闭合,厚重如山,将热意与冷意都一并隔绝。 几日后,清晨微寒,池塘边薄雾未散,荷叶铺满整个池塘,野鸭在池中潜伏。 李起年穿着月白常服,坐在水边竹椅上钓鱼。他姿态闲雅,手中钓竿不动如松,身后随侍的两个书童早已退至远处,不敢近前打扰。 徐圭言来的时候,李起年正眯着眼晒太阳,鱼钩垂入水中,浮子一动不动。 “这钓法,倒真有几分姜太公的风范。”她走过石桥,手中提着一小壶桂花酒,语气带笑。 李起年闻声睁眼,瞧见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徐长史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观鱼取乐,还是想钓我这条老鲤鱼?” “你哪是老鲤鱼。”徐圭言轻轻放下酒壶,在他身旁的石凳坐下,“你是冰河不动的小玄龟。” 李起年一挑眉:“徐长史您这是用玄龟来夸我,还是骂我是王八呢?” 话音一落,两人哈哈大笑。 “当然,不是贬义。”徐圭言慢慢倒酒,“玄龟长寿,善藏锋芒,看着无害,其实极难对付。” “那你还坐在这儿,不怕被咬?” “怕啊。”她笑,“所以今日是来探水深的。” 两人闲话几句,气氛看似轻松,实则各自试探,言语间绕了几圈。 片刻后,徐圭言收了笑意,抬眼正色问道:“前些日子,京兆府的楚云祯回来了,浮玉也回来了,善于都护府的梁念瑾回来了,还有奉天的崔彦昭……这些人都回来,你不觉得不寻常?” 李起年闻言,手中钓竿微动,却没转头看她,只是淡淡道:“是不是因为圣上担心旧太子谋逆之事重演,才召回这些‘守护者’?” “说得真轻巧。”徐圭言冷笑一声,“那时候的旧太子,早已烟消云散。他们回来,是护谁?是怕谁?” 她话未说尽,却字字锋利。 李起年沉默了片刻,仍未作声。 “特别是善于都护府,”她继续,“契丹人真的打过来了。你知不知道?他们那边去年冬天太冷,收成不好,已经没粮食了,抢民粮是必然的事。”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池塘的浮子上,神色变得幽深,“圣上让梁念瑾回朝,精锐带走,边境只剩半条命。这不是空城计,这是放弃边城。” 那句“只为护住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她终究没说出口,但意味已重重压在话里。 李起年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仍噙着笑,但眼底毫无波澜。 他道:“边疆的问题,自有兵部、都护府去管。咱们做臣子的,要看大局。” “大局?”徐圭言眯眼,“你倒是看的大。” 李起年不接她话,只低头看着水面,“鱼不咬钩,可能是鱼不饿,也可能是水太清。” 这话听着风雅,实则已是一种推拒。 徐圭言微微一笑,她觉得李起年这几日对她十分淡漠,不是男女之间的,而是信任问题。 气氛转凉,日头渐高。 她觉得再多说也无益,便作势告辞。 “我今日打扰了。”她轻声道,转身离开,步履轻缓,却带着一丝不明的落寞。 一走出院门,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前,身着秦府家服,正四处张望,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前来。 “徐长史!”那人喘着气,像是一路小跑而来,手中小心捧着一封素白请帖,边递边说,“秦大人设宴,特意吩咐小人等在这条路口,一见您便送达,请您务必前去。” “秦大人怕我等不到您,我先前去了一趟徐府,他们说您在这儿,所以我就来了,还请您多担待。” 徐圭言接过请帖,纸上龙飞凤舞一行字:“欲借月下清光,听君旧事一语。” 她指尖摩挲着信封的压纹,看了许久,忽地轻轻一笑。 第154章 香烬暗消金鸭冷【VIP】 清晨,长安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秦府的青石板上,斑驳而温暖。 晨曦未散,秦府便热闹了起来。 青衣小厮奔走于前后院之间,手脚麻利地将新置的纱幔换上,白玉帘钩、镂空香球、瓷制灯罩,样样精致。 几位年长的嬷嬷正指挥人将东厢房的红漆大屏移去,换上新制的卷轴山水。 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是今年才进贡的雪域沉香,味道沉厚,却又不夺人气。 内宅之中,几位贴身丫鬟正小声嘀咕:“怎么突然要大扫除?还买这么多东西,是要接贵客吗?” “听说管事的昨天去了东市,专买的都是上等物什,连茶壶都是官窑新制的,怕是秦大人要请重要人物……” 另一人悄声接道:“难道是长公主要来?”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惊讶与好奇,“可自打婚后,两人就各住各的,连正月十五都不曾同桌,这会儿L突然置办这么大的阵仗?” 她话音未落,便被年长的苏嬷嬷训斥:“嘴上积点德吧!主子的事,岂是你们能揣测的?扫地去!” 丫鬟们噤声散开,但八卦的种子早已在府中悄然生根发芽。 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中院,谢照晚坐在她一贯喜爱的藤椅上,披着一件浅青色薄绒袍子。 她的手里握着一盏温茶,茶碗口上缭绕的热气一缕缕升起,隐没在她斑白的鬓发之间。 她看着前庭忙碌的场景,轻轻摇头,脸上神色复杂,说不上欣慰,也说不上悲伤,只是有些淡淡的无奈,还有许多释然,藏在那深深的眼纹里。 她轻声喃喃道:“这府上……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不一会儿L,一阵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秦斯礼身着素色圆领袍,风尘仆仆地走入府门。他刚卸下外头的玄色披风,正要往书房去,就看见谢照晚坐在院中,阳光下那一抹佝偻的身影,忽然让他心头微紧。 谢照晚抬头看他一眼,声音里没有责问,只有平静:“回来了?” 秦斯礼点头,脚步却未走近。 谢照晚顿了顿,像是早已酝酿好了要说的话:“徐圭言来的时候,我有话要同她讲。” 秦斯礼站定,神色沉着,没有丝毫波澜。他垂着眼,看着地上光影交错的藤影,声音淡淡地问:“什么话?” 谢照晚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把手里的茶轻轻放下。那瓷杯与玉石小几碰撞时发出轻微一声,她慢悠悠地说:“不会是恶语相向的。你放心。” 院子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几声风过竹叶的窸窣作响,还有不远处角门边小厮搬东西时不小心打翻簸箕的声音。 秦斯礼点点头,未作多言。他的神情淡淡的,眉宇之间看不出一丝起伏,也没有表示感激或不悦。 他只是看了谢照晚一眼,像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转身而去,径自回了书房。 谢照晚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她不是不*懂这孩子的性子,也不是不知道他这些年来如何隐忍克己。 只是,先前她确实逼迫他做她想的事,现在,一切都有了,很多事,她反倒是说了不算,也管不到。 黄昏临近,府内已布置妥当。 红烛尚未点燃,但花瓶里新换的菊花香已在空气中浮动。 宴厅的屏风移得干干净净,梨木大桌上铺着暗纹云锦的绣布,席间玉盏成双、茶果并列,菜色整整齐齐摆好,一应俱全。 然而席上却空无一人。 只有秦斯礼端坐在主位,着玄青窄袖绣蟒纹华服,肩背笔直,坐在主位上不动如山。 案前整齐摆放着嘉禾贡酒、脍鲤鱼片、椒盐燕窝、玉笋鹌鹑羹……每一道菜都用青花瓷盏盛着,透着一股近乎奢侈的仪式感。然而,那些菜肴的热气渐渐消散,冷意开始凝结在空气里。 面前的碗筷无人动过,他执着茶盏,低头不语。 侍立两侧的小厮与丫鬟也开始觉得奇怪。 最初是紧张的等待,后来是不安的窃语。 “都快两个时辰了……”一个年纪小的丫鬟低声嘀咕,“怎么还没来?不会是不来了吧?” “贵人哪能轻易被人催?再等着吧。”年长些的婆子压低了嗓音训了一句,嘴上严肃,脚下却已酸麻得动来动去。 “你说,秦大人到底请问。 “能让他等这么久的,怕不是寻常人。”另一个眼尖的回,“你们没看见吗?后厨房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连主子平时都舍不得碰的官窑、御器房制的酒盏都拿出来了。”?” 刻喝止,目光迅速扫向门外,压低声音,“圣上若来了,这府里早就戒严三层了,” “那会沫,忍不住望向主位上那道人影。 秦斯礼坐得极稳,面无表情,甚至连眉眼都没怎么动过。他只盯着案前的某一点,好像那一盏酒,那一双空碗,便是他要等的人全部的重量。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小声地议论着,却也只是各自揣测,没人敢多嘴。 外头的天色逐渐昏沉,暮霭浮动,薄云如绸,笼罩长安上空。风停了,空气中只剩下烛火微微跳动的光。 秦斯礼依旧坐在主位,目光望着厅前的空座,神情沉静如水,眉眼之间不显一丝焦躁,他都等这么久了,还差这一点时间吗。 下人们脚都站酸了,几度以为贵客不来了。 忽而,一阵清风拂过院落,门外传来一道轻巧的脚步声。 所有人都齐齐转头望去。 灯火掀动,门帘微扬。一道瘦削挺拔的身影缓步而入,身着月白对襟襦裙,外披紫绣轻纱,鬓边一支素白梅簪静静斜插,未施粉黛,却自有一番清绝气韵。 她并不慌张,步履从容而笃定,每走一步,地砖下的烛光便映在她衣袂之上,泛出淡淡波纹。 她仿佛是从岁月深处走来,就像是凭空出来的人一样,走进厅堂。 是徐圭言。 那一瞬,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住了。 她缓缓抬头,目光越过众人,越过烛火,落在秦斯礼身上。 他依旧坐在主位,未起身,未出声,却终于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微微低下眼眸,像是将心头悬了许久的利刃,悄然放下。 徐圭言站定,手背在身后,目光平静:“久等了。” 厅内灯火通明,烛影摇曳,投下淡淡的光晕,映在秦斯礼的脸上,映出那张一贯平静而冷峻的面庞。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干净利落,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烦。 “请坐。” 声音如秋水般澄澈而沉稳,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徐圭言站在厅中央,轻轻颔首,缓步走向主位,落坐之际,神色淡然自若,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丫鬟们鱼贯而出,端着精美的菜肴进厅,香气袅袅升起,带着江南的水灵、岭南的鲜润,铺陈出一场盛宴的气势。 秦斯礼注视着徐圭言,眼神微微柔和了些许,却又迅速收回那分软意,直入正题:“我邀请你来,是想帮你庆祝和离。” 话语简单而直接,没有半点迂回和修饰,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割破了这层表面的平静。 徐圭言望着他,那张冷峻的面孔微微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庆祝和离?”她轻声重复,似乎觉得他在演戏,又像是在看一场好笑的闹剧。 她看得穿他的心思——那份表面上的平和不过是掩饰真正情绪的假面。 “谢谢你,确实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她说完,拿起筷子,不拘礼节地夹了一块糖醋鲤鱼,悠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秦斯礼望着她,眉眼微挑,心头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现在这个时间点,我请你来,并非无的放矢。” 他顿了顿,目光锁定徐圭言,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意味:“是有原因的。” 徐圭言微微停筷,眼中闪过一丝调侃:“什么原因?怕我跑了?” 秦斯礼愣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完全放下了装模作样的架子,突然抓住徐圭言的手,笑着说道:“你都知道,还在这里装模作样。” 徐圭言嘴角勾起,笑意含蓄:“我就是想知道,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两人彼此凝视,眼中不再有戒备,面具开始渐渐卸下。 这场宴席上,表面的礼节与疏离消散,他们轻声闲聊,回忆起曾经在长安的日子。 说到些童年轶事,两人都笑了,笑声中藏着对过去理想的惋惜和无奈。 气氛渐渐沉静,秦斯礼突然问道:“既然你和离了,有什么打算?” 徐圭言低头,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我现在也不稳定,没有任何打算。” “如果李起年……”她的声音忽然止住,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痛楚。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没准还要回岭南呢。” 秦斯礼眉头紧蹙,显然不想让话题绕圈子,直接开口:“我们面前,还有什么阻碍吗?” 徐圭言不解地问:“长公主呢?你的儿L子呢?” 秦斯礼摇头:“这些都不是问题。” 徐圭言沉默,目光复杂,半晌后,她才说道:“我就是不想。感觉我们走过的路太漫长了,积累了很多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想到这些,我就没有任何欲望了。” 秦斯礼脸色微变,沉默好一会儿L才再次打破沉默,只是语气略带责备:“那你现在对什么有兴趣?” 徐圭言目光坚定:“当然是扶持晋王……” 话未说完,秦斯礼打断她:“你现在是真的想帮他吗?哪一点再帮他?你不是一直在等吗?” 他盯着她,眼神凌厉:“从岭南回到长安你做了什么?刺杀的人你查出来没有?劫持晋王的人查出来了吗?周王的厌胜之术是你做的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徐圭言不明所以,甚至有些心虚。 “徐圭言,你口口声声说要帮晋王拿到太子之位,那你又做了些什么?王俨为了周王前赴后继,你到底做了什么?”秦斯礼认真地问。 徐圭言移开眼,慢条斯理地说,”很多啊……我用晋王被劫持的事,拉周王下水……我还和一些人联盟了……毕竟李文韬是个难对付的人……“ 秦斯礼生硬地打断了她,“你到底在等什么?等李起年当太子的幻想破灭?等着和他一起回岭南?一直在逃避吗?” 徐圭言被看穿,眼神一瞬凝重。 被看穿的人自然不会就此承认她的错误,只会嘴硬地反驳,“我做了什么,自然不会告诉你。”她冷冷说道,“不然……” 秦斯礼怒火中烧,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徐圭言,声音变得激烈,“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什么生气吗?你还活着吗?你就是没死透而已!” 徐圭言怒极反唇:“我做了那么多努力,到头来换来了什么?!” 她站起,目光灼灼,对上秦斯礼的眼,声音里带着满腔的苦楚和愤懑:“我读书十五载,连中三元,满怀理想与抱负,想要看到的是一个公正清明的朝堂,是一个百姓安居乐业的世道。” 她顿了顿,眼神渐渐冰冷,似要穿透秦斯礼的伪装:“可我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官场里,没有真理,只有利益。有人拿钱买官,明里暗里操纵权势;有人做官只为捞钱,贪得无厌;还有些人沽名钓誉,表面清高,暗地里却一心只想攀附权贵,争面子挣名声。所谓为了苍生,为了祖宗基业的高调,全都是谎言,是用来掩盖贪婪的面具。” 她的声音颤抖,像是在宣判,也像是在自我解脱:“我曾经相信律法,相信道义,可律法不过是统治者的工具,是用来维护他们的利益和权力的枷锁。我小心翼翼地行事,怕给人留下把柄,怕失去半点筹码,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的是李林的冤死,是无辜百姓的涂炭,是忠臣被诬陷流放、永无翻身之日。是小人得志,青云直上!” 徐圭言深吸一口气,仿佛想用理智压下内心的绝望:“这里没有什么真相,只有不同的视角而已。所谓的‘真相’,不过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者一人的选择意志,是被无限放大了的个人意愿。” “我不想被那种意志束缚,我只想面对这冰冷残酷的世界的真相。” 她冷冷地瞪着秦斯礼,眼中闪烁着冰冷的火焰。 秦斯礼闻言,怒气腾腾地反驳:“这里有什么真相可言!朝堂就是一群人为了利益弄死另一群人的地方!你在这里寻找什么真相呢?你想当圣贤你就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啊!你在谈利益的地方追寻理想,你找得到吗?” 话语凄厉,却透着无力。 “你想在这利益的泥淖中寻到理想与圣贤,简直是自讨苦吃。” 争吵的余音尚未散去,秦斯礼与徐圭言的激烈言辞如锋利的刀刃,彼此划破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空气中弥漫着紧绷和硝烟味,沉重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谢照晚快步走进房间,她的脸上满是焦急与忧虑。年岁已高的她,额头布满了皱纹,眼角的鱼尾纹在灯光下微微颤动,像是被岁月狠狠刻下的印记。 “够了!别再说了!”她声音低沉却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隔墙有耳,长安城虽大,也大不过几条街。你们这样说下去,伤了名声,毁了局面,究竟值不值得?” 她拉开两人,仿佛要把彼此的怒火分开,像是试图阻止两只猫撕咬到底。 秦斯礼和徐圭言一时间僵持着,谁也不愿先让步。 谢照晚轻轻握住徐圭言的手,缓缓转身,带她走向院子里那片斑驳的阳光。阳光透过院中老槐树的枝叶,斑驳陆离地洒落在两人身上,暖意渐渐渗进皮肤,似乎想驱散心头那份阴冷。 “来,坐这里,”谢照晚声音柔和,却带着几分沉甸甸的岁月感,“别总把心放得太紧。秦斯礼他……他这几年经历的事多了,变得世故了,脸皮厚了,学会了用那些你不喜欢的手段去保护自己。” 徐圭言静静地坐下,目光落在谢照晚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她细看着那布满皱纹的额头,那有些苍老的手指,感受到一种时间的重量在流淌。 “这些年你没见我,”谢照晚的声音带着一丝哀伤,“我老了,真的老了。光景不待人,我们都在慢慢被时间刻画成另一个模样。” 徐圭言的眼眶微微湿润,那一刻,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无情与残酷。身边这位老人,是曾经坚韧如松柏的女性,如今也被时间磨得柔软、苍老。 “我以为你变得现实了,”谢照晚继续说道,声音里透着难得的坦诚,“你在官场上沉浮这么久,我以为你早已明白,这世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名利更重要。旁人的命,不过是棋子,是脚下的尘土。” 她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转向远处,“其实,从你写《讨秦檄文》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你是特别现实的人。那个时候你笔锋犀利,心思缜密,冷静得像一把刀。可没想到……” 她苦笑着摇头,眼底闪过一丝自嘲,“我活了这把年纪,眼拙到没能看透你。” 徐圭言缓缓摇头,沉默良久,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既有无奈,也有自嘲,更有说不出口的痛。 谢照晚深吸一口气,目光柔和又坚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阻碍了你们之间的缘分。凉州那会儿L,我是真的不喜欢你。秦斯礼跟你在一起,我反对得很厉害,你总是伤害他,他表面上是个浪荡子,可你的话,带刺儿L的话,伤人不见血,他又不是个能说出心中伤痛的人。” 她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仿佛讲述一个秘密,“但如今看,他也没人能管得住。人生短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挣扎。” 院子里的风吹动槐叶沙沙作响。 “我老太婆也不懂你现在究竟想要什么,”谢照晚说,“但有一件事我明白——秦斯礼,一直都是你。”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岁月积淀的慈爱与痛惜,“凉州的时候,他死撑着,不服输,怕是输给你。回到长安,他还是怕输给你。只是现在,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已经输给了你,也不再跟自己作对了。” 她苦笑摇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了。如果是我让你们错过了,那我向你道歉。” 徐圭言目光柔软下来,缓缓摇头,后退了几步,眼神坚定,“我们之间的事,和任何人都无关,只关乎我们自己。” 谢照晚看着她,似乎想将这些话深刻刻入心底。 两人相对无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徐圭言的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看到了谢照晚的沧桑,也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迷茫与无力。 她想到自己的十五载寒窗苦读,连中三元,却换来的不过是这满目疮痍的朝堂风云。她以为可以用毕生所学去拨乱反正,去拯救苍生,去构筑理想的秩序。 可眼前这一切——权力的肮脏交易,利益的明争暗斗,表面清高实则沽名钓誉的官员,连绵不断的阴谋算计,令她如坠深渊,感到彻底的虚无与绝望。 她早已看清,这世道没有什么真正的“为苍生”,也没有“为祖宗基业”,一切不过是披着正义外衣的利益争夺。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又锋利,似乎想要穿透虚伪的假面,直视那腐朽的权力中心。 谢照晚轻声说道:“你年轻的时候,满怀理想。可这些年,你越来越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残酷。怎么办都好,就是不能任由这世道如此。” “你改变一点,这世道就会好一点。” 徐圭言回望谢照晚。 昏暗的殿内,一轮冷清的月光从窗棂斜斜洒进,映出淡淡的光影。 李起凡独自坐在案几前,神色疲惫,眼神游离。远处的墙上悬挂着几幅佛像画像,菩萨面容宁静,仿佛与这人间的喧嚣无关。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文昭缓缓推门进来。 他是圣上身边最贴身的太监,身形瘦削,面容精干,眼神深邃复杂。手里托着一只银质饭碗,动作恭谨而娴熟。 文昭的目光扫过李起凡,脸上挂着一抹看似恭敬却难以掩饰的轻蔑。他蹲下身,目光紧盯着眼前这位皇子,声音低沉而含蓄:“周王殿下,这是圣上让我送来的饭菜,您得按时吃饭,好好休息,不该想的就别想,外人说的都不算,圣上的心在您这边。” 文公公看着李起凡一动不动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可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委婉地说:“……周王殿下,您可不要辜负圣上对您的期望。” 李起凡微微侧脸,逆着窗外的月光看向文昭,隐约感觉到这双眼睛里藏着难以言说的轻蔑与审视,但他没有回避,只是眼神更沉了。 “现在朝堂太乱,”文昭继续,“您在这里呆着,在圣上眼皮子底下,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这话听来既像劝慰,也像警告,甚至夹杂着几分嘲弄。 文昭确实不喜欢李起凡,觉得他性格过于冲动,不懂世事圆滑;但也明白,这孩子这些天遭受的折磨太多,圣上对他的考验残酷无情。 李起凡的眉头微微紧锁,心中泛起阵阵苦涩。他精神恍惚,情绪摇摆不定。文昭的话仿佛在提醒他:你想起兵造反,圣上都看在眼里,他监禁你就是为了控制你。 这让李起凡突然想起了前太子的冤案——那场曾被他亲手构陷的悲剧。 那时,他与牛和德商议,利用朝中混乱,借圣上对宇文家族的忌惮,扶持自己不喜欢的皇子当太子。 父皇的本意,是要铲除宇文家族,清理门户。 李起凡暗自想着,此刻的他,却觉得一切都在轮回,他仿佛是那个被陷害的前太子。 他又看向供桌上的菩萨像,那宁静的面容像是在审判他。心中涌起一种冰冷的感觉——这就是报应,当年做了错事的人,今天轮到自己遭遇同样的苦难。 “我该死……”他低声自语。 然而,文昭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还在继续说些什么。李起凡却听不清,只觉得文公公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心头越发烦乱。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脑海中回响着无数声音,纷乱交织,像是被扯裂的丝线,缠绕成一团。 睁大眼,眼前的人和早已逝去的牛和德面容重叠。 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把我弄死了又如何呢?我死了你诬陷李起坤的事就过去了吗?” “哈哈哈哈哈,李起凡,你也有今天!” “李起凡,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李起坤他还活着吗?” “你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他满头血水?” “他是被你亲手杀死的对吧?是在哪个井里头?” “不是我!不是我!牛和德,是你!是你出谋划策要我做这种下三滥的事,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觊觎太子之位!” “不,是你,李起凡,是你亲手将他杀了的,是你!你忘了吗!” 牛和德的脸越发得诡异,笑容撑起整张脸,獠牙四分五裂。 突然,李起凡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朝文昭走去。他是做了错事,现在也到了他还债的时候了,可牛和德千刀万剐都不过。 他的眼神中透着难以抑制的怒火和绝望,像一头被困的猛兽,挣扎着想挣脱枷锁。 文公公被李起凡突然的举动吓到了,往后退了几步,然而,只见李起凡伸手去抓文昭,动作激烈。 随即,一声瓷器破碎的清脆响声划破寂静,紧接着是几声“咔嚓”断裂声。 然后,房间内顿时归于死寂,月光依旧冷清,映照着地上破碎的碗碟和两人的身影。 沈皇后脚步匆匆,神色焦急,从宫廷深处穿过长长的走廊,直奔那偏殿。她的心脏如同被猛力攥紧,脑中不停盘旋着李起凡最近的异常举动和宫中流言,心中隐隐担忧,必须尽快见他一面。 偏殿外,几个下人已在那里守候良久,脸上满是焦躁和不安。风微微吹动着殿前的帷幔,带来丝丝寒意。 天色暗蓝,远处的天空开始聚集阴云,将墨蓝色的天变得漆黑。 李鸾徽正静坐在修道室中,双目微闭,面色平静如水,似乎正沉浸于某种深邃的冥思与修炼。就在这时,偏殿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下人的呼唤声。 “圣上在里面吗?有要事禀奏。” 守门的太监厉声说道:“现在不行,圣上正在修道室内,不能被打扰,殿下请耐心等候。” 下人们却越发焦急,脸上写满了焦虑。他们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若圣上不及时知道,后果难以预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鸾徽终于缓缓睁开双眼,站起身来,面色如常,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威严与决断力。他走出修道室,步履沉稳,神色间带着些许戒备。 “说吧,有何事找我?”李鸾徽的声音清冷,却掩不住内心隐隐的紧张。 守门的太监低声回报,语气里带着颤抖:“文公公……被周王杀死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震得李鸾徽愣在原地,片刻之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 李鸾徽的眉头紧蹙,双眼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外头,天空骤然变得阴沉,乌云迅速翻滚,将本就漆黑的夜变得低矮,狂风卷起尘土,远处隐约传来雷声低沉地滚动。 李鸾徽的呼吸一时急促,心脏剧烈跳动,脑海中闪过种种猜测与恐惧。 殿内的烛光在风中摇曳,映出李鸾徽紧锁的眉头和眼中那一抹复杂难明的情绪——悲愤、惊讶,还有隐隐的无力感。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稳住自己凌乱的思绪,缓缓问道:“你确定?这是怎么发生的?有人在场吗?” 守门的太监低头,声音微颤:“殿下,这消息是从宫内禁军传来的,已经确认无误。但具体经过……尚未查明。” 外面,暴风雨降临,黑云压顶,雷声滚滚。 第155章 逢人不说人间事【VIP】 第二日辰时未到,长安的宫城却早已被一层淡淡的朝雾笼罩。丹凤门前,文武百官按例列队,各执朝章,低声寒暄,交换眼神。 徐圭言站在文臣一列,身着朝服,面色冷肃。她的神情一如往常沉稳,但仔细一看,眼下微青,神情疲惫,显然昨夜未眠。 李起云从武将列中望过去,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他朝她招了招手,走了过去,低声道:“昨夜没睡?” 徐圭言没听见似的,目光只是看向宫门的方向,脸色淡淡。 她的身后,秦斯礼不紧不慢地走来,今日一身缁色宽袖,冠束整齐,站到了徐圭言斜后方。 两人之间没有一句交谈,却像一块尚未解开的石头,沉在众人眼中。 李起云收回手,略感尴尬,转头又偷偷瞄了秦斯礼一眼。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 秦斯礼没有表情,李起云也只冷淡一瞥,随即移开。 沉默在他们之间压了一瞬。 李起云凑近徐圭言,低声问:“你和李起年,是什么意思?” 徐圭言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李起云凝视她几息,像是在辨真假,最终摇了摇头:“昨儿个,李起年去见了李文韬。” 徐圭言一愣,眼神倏然凌厉:“你说什么?” 李起云压低声音:“你们什么意思?想投靠西平集团?那你先得弄清楚他值不值得信任,你这么做帮他,他后面拆台?” 徐圭言面色变冷,心中直骂李起年愚蠢至极。 她回头去寻人,眼神一扫——果然,李起年站在不远处的朝列之中,长身玉立,神色自若,眼神在她与李起云之间来回看了一下,忽而嘴角一勾,竟露出个淡淡笑容。 那一刻,徐圭言的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她下意识地要走过去,却恰好宫门之内传来更鼓三下的声音。 早朝要开始了。 百官纷纷整列,气氛瞬间变得肃穆。 徐圭言咬了咬牙,只能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双手负后,袖下手指绞紧。 她的脑中却早已乱作一团——李起年怎么会和李文韬有接触?他们谈了什么?想干什么?他是被人拉拢,还是自己起了异心?李起年不是一向不信朝堂上的“成王败寇”吗?怎么……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身侧的秦斯礼靠得很近。 可她连头都不想回。 她已经顾不上了。 三声更鼓后,宫门缓缓打开。众人整肃朝服,齐齐跪迎。 辰时已到,殿前金钟三响,朝臣齐聚丹墀之下,鸦雀无声。 御座高悬,却空无一人。左右低语未起,忽听偏殿一声呼喝:“宣——鱼中使——” 众人侧目,只见内廷总管鱼怀忠身着朝服,自朱漆门后缓步而出。其人素来内敛沉稳,今日却神色凝重,手持一道金黄绢封圣旨,背后随两名小内侍,肃肃而行。 殿上诸臣不禁交换目光——圣上未出,却由内侍宣诏,极是不寻常。 鱼怀忠走至朝阶正中,面朝百官,高声道:“制曰—— 众臣俯身下拜,齐声应道:“臣等恭听圣旨。” 鱼怀忠展开诏书,朗声宣读: “天命有归,王度有常。宗枝列爵,原在维持社稷;亲亲尊主,实为纲纪之本。朕眷念宗室,锡之籓服,以守一方之安,襄国家之重。然周王李起凡,负朕深恩,悖礼失度,罔顾法纪,包藏不臣之意,招引奸佞之徒,妄议国政,扰乱朝纲。此非宗子之所当为,实为国家之大患也。 朕惟国家社稷为重,不得不加裁断,以昭典刑。今特削李起凡王爵,黜为庶人,永禁不得擅离封地,仍交中书门下备案,付廷尉审讯其余罪责。其所领府兵、田赋、印绶、府署等,皆即日收缴,所属官吏,仍令吏部依例黜补。 宗室子弟,咸宜引为鉴戒。爵封非终身之固,惟德可居之;亲贵非永享之资,惟道可守之。若肆意妄行,违国宪纲,虽为骨肉,亦当绳以国法。勿谓言之不预也。” 诏音未毕,殿下数位官员已面露惊异之色,冯知节皱眉紧盯鱼怀忠,李文韬神色深沉不语,徐圭言望向秦斯礼,后者却面如沉水,不动如山。 鱼怀忠微顿,翻转诏书下一段,再声宣道: “十四皇子起平,年甫弱冠,性端谨和,学通儒法,心怀社稷。今特封为吴王,食邑五千户,赐第于东苑之南,择吉日启行。此事由中书门下李文韬持节行礼,礼部、鸿胪寺并为赞襄。” 此语一出,朝堂之上波澜再起。数位重臣交换目光,有窃窃私议之声起,秦斯礼眉头微动,却不言语。李起云眸光深敛,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李起年。 鱼怀忠顿了顿,扫了一眼台子下的人照章执诏,再安,寝膳少进,尚须静养,,诸政务有事者,请书折递呈,无大事者,免于上朝,其各安其职,勿怠勿欺,钦此。” 念罢,鱼怀忠高举诏书一礼,道:“臣奉诏毕。”” 鱼怀忠转身退去,步伐沉稳。殿中只余诏后沉默。 这一纸圣旨,虽无刀剑,却似骤雷贯耳,震得朝堂上下心惊胆战。周王陨落、吴王新立、圣上隐退,一朝之内三变,内外格局,风起云涌。 冯知节望向李文韬,对方目光却也茫然,他一向深谙宫闱消息,却 “不是你? 李文韬微微摇头,脸色沉重。 徐圭言站在文臣列中,望着鱼怀忠离去的背影,忽然神思出神。 李起凡……削蕃了?她转头看向李起年,他此刻站得笔直,脸色却前所未有的凝重;李起云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轻快地整了整衣袖,迈步走出朝堂。 一如既往的洒脱,像个赢了局的旁观者。 徐圭言望着那背影,眼神沉沉。 夜深宫静,太极殿外的风吹得梧桐落叶飘摇,仿佛也能嗅出不祥之气。寝殿中帘幕低垂,鸢尾香炉缓缓吐出丝缕香气,掺着浓烈的药味,熏得人脑中发胀。 沈皇后跪在床榻前,背挺得笔直,身上的云纹霞披一尘不染,却因过久的跪姿而微微颤抖。 太医方才离去,门帘还未阖实,内侍悄声退出,殿内只余沈皇后与榻上的圣上李鸾徽。 李鸾徽倚着床榻,面色灰白,眉目之间尽是疲惫与阴沉。他的唇泛着干裂的血痕,眼中却还有旧日威严的残影。“你跪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如刮铁,却没有回头看她。 沈皇后声音颤抖,却仍极力维持着平稳:“两个时辰了。” 她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哀求,“陛下……不要杀起凡,好不好?他是您的儿子,我知道他错了,我也知道他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但他是你儿子,是我的命……您要怎么罚都可以,请别杀他。” 李鸾徽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在驱逐胸中郁气,却始终没能平息。他低声道:“这是皇宫,不是战场。他是皇子,他的刀该向敌人,不是他爹的贴身太监。” 沈皇后捶地的手猛然一顿,眼中溢出泪来,“可那是我的孩子啊!陛下,他不是疯子,是被吓疯的。他怕,他是怕了。他从小就怕您……怕做错事,怕不够好……” “住口!”李鸾徽倏地睁开眼,死死盯着她,“你以为我不怕吗?我也有儿子,我不止一个儿子。可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皇子——做错事后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道躲!他亲手杀了文昭,他疯了吗?!” “他只是怕。”沈皇后喃喃重复,语气已经近乎哀鸣,“你若要惩罚,就惩罚我。我没教好他……我愚昧,娇惯了他,信他信得太深……你杀我吧,陛下,杀了我,就别杀他……” 李鸾徽一下子从床上撑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沈皇后仍旧跪在地上,声音发颤,“陛下!您别动……您……” “你可真蠢……”李鸾徽眼中满是痛意与怒气,隔着帘子对她说,“你以为我想杀他?我护得住他吗?你到底懂不懂啊,这件事我隐瞒不住的,很快大臣们就会知道,他们会利用律法、利用规则来围攻李起凡的,我护不住他,李文韬和他们背后的势力肯定会对他下手,他必死无疑,不是死在我的手里,就是死在旁人的手里,要怪就怪他自己吧,有皇子的命,却是个早死的鬼。他们,很快就会拿律法来办他。他不是死在我手里,就是死在他们手里。你我都护不了他!” “那就放他走!”沈皇后声音陡然拔高,泪痕未干,却咬牙切齿,“让他戴罪立功,送去边疆,或是流放异域,让他活着!陛下,只要他活着……什么都可以!” “活着?”李鸾徽冷笑一声,唇边*是掩不住的讽刺,“你这个女人怎么会如此蠢笨呢?怪不得你能教出这样的儿子来!我真的是看错了人。你以为边疆是什么?他杀了朝廷重臣,西平、其他皇子,哪个会放过他?就算我放他,朝臣也不会放他。” 沈皇后听到这话,突然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眼神变得凌厉。 “西平集团吗?又是他们吗?从很久之前,你就受到他们的掣肘,怎么到你儿子了,还是摆脱不了他们呢?李鸾徽,你才是无能的那一个人!” 李鸾徽听到后,气上胸口,一口淤血涌到喉间,他捂着心口咳出一口血来,鲜红的颜色映在床榻上的丝被上,触目惊心。 沈皇后拉开帘子,恶狠狠地看着李鸾徽,“你当时利用他们上位,还拉秦家下水,可真是下得一步好棋,现在又重用秦斯礼,说好听了是弥补过错,实际上你不就是朝中无人可用吗?” 这话把李鸾徽气得不轻。 沈皇后不知怎么的,优雅地坐到李鸾徽身侧,轻声发问“,你从来都是能利用的就利用,没有心的。” 李鸾徽躺在床上大笑,“你放屁,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你当初借着西平的手,让宇文婉贞同你成亲,随后整个宇文家族扶持你上位,你答应西平,你当了太子,就铲除宇文家族,可你做了吗?” “你登基后,宇文家族的势力遍布朝野,可没有你的允许在,宇文家族还能那么有势力?”沈皇后大笑,又说,“你觉得你和宇文婉贞有孩子,血缘关系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抛弃了西平,还培养起牛和德牵扯西平。可后来,宇文家族借着通天佛大肆收敛钱财,可一分钱都没到你的口袋里,你这才想起来西平的诉求,义愤填膺地将宇文家族一网打尽。” “我懂什么?我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知道宇文婉贞同我都是棋子,都是无辜的人,我从没有记恨过她们,在这里的人都是身不由你。可你呢?” 沈皇后笑着说:“你利用完一个抛弃一个,我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你的真心。现在也是,你为什么要点名三个皇子作为太子的候选人呢?为什么?你还不是怕周王势力过大,最后想来夺你的皇位?你让他们三个人内斗,你在旁边隔岸观火,这要他们之间不和平,你就可以稳坐皇位,好好修道,我说的对不对?” 李鸾徽看向沈皇后的目光变了,像是看敌人一样。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不怕我废了你?” “你废了我也改变不了你是始作俑者的事实,再说了,已经没了一个宇文皇后,再没一个沈皇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一个皇帝,废了两个皇后,在后唐历史之中,也算是独一无二了。” “住口!!!”李鸾徽挥手打了她一个耳光,掌声清脆,沈皇后脸被扇得一歪,嘴角立刻渗出血丝。但她没有退让,眼神依旧如冰刃一般直视着他。 李鸾徽气喘如牛,眼中布满红丝。他用力撑着床沿,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野兽。 沈皇后突然抬头望向李鸾徽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不怕吗?” 李鸾徽只觉得胸口一紧,双手握成拳,颤抖不已。 沈皇后看着他忽然笑了,笑中带泪,“你怕所有觊觎皇位的人,可你只是人,不是神,早晚要死的,怕什么呢?” “沈若昭!”李鸾徽怒吼。 沈若昭猛地俯身,脸凑近他的额前,声音冰冷,“你怒什么?怒我说出真相?你不是要修道吗?修道之人该心无杂念,可你心里哪日干净过?” 李鸾徽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直冒。他闭上眼,像是想将这个女人的声音屏蔽在耳外。 可沈若昭不肯放过他,“也好,十四皇子要封王,他母族无法依靠,圣上,由臣妾来抚养他吧。” 李鸾徽猛地睁眼,沈皇后继续道:“我丢了一个儿子,你要赔我一个。你让我当这皇后,就要承我的痛。” 她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往李鸾徽的心口扎去。 李鸾徽怒极攻心,可仍旧憋着一股气,指着她怒吼:“你滚出去!” 沈皇后不退反进,逼近他,冷声说:“你若不给我……我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能耐呢?我会去含元殿外上吊,死在你修道室外,看你如何向天下交代。” 李鸾徽身子一晃,口中又是一股血吐了出来,整个人瘫倒在床榻之上。 沈皇后甩袖离开,衣袍翻飞,步履坚定。乖巧一辈子的她,好不容易有勇气自己做一回主了。 殿门砰地一声关上,屋内只剩李鸾徽剧烈喘息的声音,手指紧抓床榻,眼神如野兽般疯狂扭曲。 礼部官署灯火通明,自圣上下旨封李起平为吴王起,礼、吏、户三部连日忙碌。许多旧案被重新翻出,编撰礼仪、撰写诏书、安排仪仗,层层审定。一纸圣旨,引得朝堂风云乍起,而暗流涌动处,静水更深。 徐圭言与李起年相对而坐,茶几上的清茶早已冷透,檀香炉中烟缕未尽。室中静得仿佛能听到窗外风过竹叶的响声。 她良久才开口:“你为何去见李文韬?” 李起年正拨弄手中的茶盏,那青瓷的边角反出一缕冷光。他抬眼,神情坦然:“你能去找李起云,我为何不能去找李文韬?” 这句话带着微不可察的刺,徐圭言怔住了。她不是没料到李起年知道这事,却没想到他会拿来对质。 她一时间说不出话,只皱了眉头:“难道你不清楚……官场上不能这样做吗?李文韬背后是什么人,你真以为他们会真心扶持你?” 李起年冷笑一声:“你说得倒轻巧,你与李起云之间,又有多少坦诚?你去和他合作,可有经过我的同意?” “那是为了……”她正欲解释,却被他截住。 “为了什么?为了你心中的理想,还是为了你自己的选择?”李起年话锋一转,神色有些激动,“我不反对你做事,但我不接受你背着我去做!你是我的长史,我信你,你却总觉得我年少,不够沉稳,可你有没有认真听过我想要什么?” 徐圭言看着李起年,突然觉得面前这个皇子和她初见时判若两人。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如今却也多了几分算计。 她轻轻叹气,不再言语。转了话题:“李起凡的事已定,周王封削,下一步你我该守好局势。别再造次了。敌人比你想的更强。” “敌人?”李起年冷笑,“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父皇。他的旨意左右我们的一切,他要谁上,谁就能上,他若不许,谁也别想往前一步。” 他一字一顿,说得平静,却分外刺耳。 徐圭言没再说话,只缓缓点头。屋内又陷入沉默。 许久,她站起身来:“若最后我们谁都得不到,那就回岭南去吧。路途虽远,至少平静。” 李起年猛地抬头,神色震怒:“我一定会得到我想要的!你是我的人,是我的长史,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徐圭言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说不出的疲倦,也没有反驳。他终究还是年轻,还是在看一个棋局,而她,已开始厌倦了。 半月后,圣上下了一道旨意——泰王李起云、晋王李起年、吴王李起平三人轮流监国,有拿不准的事可请示长公主李慧瑾。 朝堂震动。此举被众人看作是一次明显的考验。三王争储,圣上不言明立谁为太子,却将实际权力放手,分予三人,不仅是试探,更是决断前的较量。 李文韬坐在家中书斋,看着这道旨意,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手指敲着案几,问身边幕僚:“你们说,最先露出破绽的是谁?” 无一人敢答。 与此同时,冯知节求见圣上,李鸾徽久病卧床,但仍在偏殿召见。 寝殿中香炉微熏,帷帐半卷,李鸾徽斜倚在榻上,面色苍白,身披玄色织金道袍,气息绵弱,却目光炯炯。 冯知节行礼后,躬身言道:“陛下,西北边境探报已至,吐蕃再度聚兵边关,若不先发制人,恐生祸乱。” 李鸾徽沉吟片刻:“那就打。” 冯知节一怔:“陛下……臣以为,若能以兵威吓之,使其退避三舍,自是上策。真要一战,恐劳民伤财。” 李鸾徽抬眼望他:“将军怕了吗?” “非是惧战。”冯知节一拱手,“只是后唐方兴未艾,国力未足,若穷兵黩武,非良策。” “那你想如何?”李鸾徽声音冷了几分,“吐蕃连年骚扰边境,联姻也联了,现在还是如此,朝廷几次忍让,他们可曾退让?如今我欲一战,你却劝我退缩,难道你也学了朝中那些文臣,只会纸上谈兵?” 冯知节脸色微变,正欲辩驳,却被李鸾徽挥袖打断。 “退下吧,朕倦了。” 争执不欢而散。 翌日早朝,正是李起云监国之日。 冯知节将吐蕃之事重新奏请,李起云沉吟片刻后,应允了冯知节的建议:“边境之事,兵不必全动,以兵临境,退其锋芒即可。” 这事儿传到了李文韬耳中,冯知节这可是专门和李鸾徽对着做事了。 他本想进宫禀奏,可到了宫门口,便听太监说,晋王李起年在里面贴身伺候着李鸾徽。 李文韬犹豫再三,离开了太极殿。 第156章 秋水为神玉为骨【VIP】 圣上李鸾徽病体未愈,朝中大事暂由轮值监国者处理。 轮到泰王李起云监国时,适逢吐蕃军边境骚扰,冯知节已整顿兵马,准备数日后出征。 然而,就在冯知节启程前的三日清晨,圣上李鸾徽旧部、军中出身的亲信大臣裴显临与数名武将进殿,朝堂之上,当着众人之面,对李起云提出劝谏。 “殿下,”裴显临拱手沉声道,“吐蕃虽有内乱之象,但其外戚与旧部尚未瓦解,此次来犯,若是轻视其势,恐再燃战火。末将斗胆直言,此战不可拖、不可守、不可示弱,唯有全力以赴,方可一鼓定边。” 李起云端坐殿上,眼神平静,不言不语。 另一位出身将门的老将曹英也接话道:“殿下仁厚宽和,惜兵爱民,此乃上德。但兵事不同文治。此役若不出精兵、猛将,以雷霆之势击之,只怕贻误战机。再说……冯将军虽有大功,但岁数已高,又久不亲征,孤任其谋,不妥。” 话音落下,满殿寂然。 有人瞥了眼李起云,又有人交换眼色,话中暗意不加掩饰——你李起云,温文尔雅有余,浪荡纨绔甚多,戎略杀伐不足,此时又何足以独当大任? 冯知节你敢信全,但你自己,几时见过血与火? 一个监国皇子而已,能有什么见识? 李起云面对此番为难,仍笑着,点头,耐着性子听进了他们的劝言:“裴将军与诸位的忠心我知晓,我不会轻视边事,更不会轻易做决定。诸位退下吧,此事我自会细细思量。” 众人退去后,殿中只剩下几名内侍与一盏冷茶。 李起云的笑意淡去,指尖慢慢抚上御案的铜纹,脸色沉了几分。他虽未亲征,却读过《六韬》、《孙子》,师从太傅十载,知兵非纸上谈兵可比。 但此刻,他也明白,在将军们眼中,没有浴血厮杀的痕迹,就是空论之辈。 总归事情总是有解决方法的。 他低声对贴身随侍吩咐:“去请楚云祯与徐圭言。莫惊动旁人,今日之事,不得传出宫墙。” 未时过半,内廷西苑一间偏殿中,火盆温暖,烛影静垂。 楚云祯一身素袍,眉宇稳重,坐在榻上。徐圭言则坐于案前,翻着一卷兵书,神色凝静。 两人皆已到,等候多时。 门帘掀起,李起云独自入内,身后未带侍从。他脱下外袍,自行落座,拱手一礼,脸上没有平日里和煦的笑,语气却也轻松:“都来了?” 两人同时起身朝李起云行礼。 “快请坐,和我二位不必如此客气,”李起云笑笑,拿起茶壶给徐圭言和楚云祯倒茶。 两人对视一眼,尚不明白李起云的意思。 “你们别紧张,我请你们来,也没有旁的事,”李起云看着徐圭言说,“这些日子,你们都应该听到了,关于朝廷中边疆一事的决断,冯将军说无需出动精锐,而众朝臣认为需要全力以赴。” 这话一出,徐圭言和楚云祯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呢,没上过战场,也不喜欢那些,”李起云往后一靠,看向楚云祯,“所以身边也没有一个两个明白该如何打仗的可靠人……” “今早上朝的时候,你们也都看见了,”李起云自嘲一笑,“所以我请二位来的原因,就不用多讲了吧?” 徐圭言点点头,似是从未见过李起云这番样子,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变得严肃起来,“边疆战事不是小事,关乎后唐和吐蕃两朝的关系。” 楚云祯端起李起云倒的茶喝了一口。 李起云点头:“我不要旁人听得舒服的言辞,只要战可胜、国可安。” 楚云祯轻声开口:“此战,在于您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是。”徐圭言放下兵书,补道,“若是要立功收边,一战而定,则必须倾全国之力,全军压境,绝不留情。吐蕃眼下虽内乱,但乱而不颓,若激其求生本能,反而容易逼出血性,最后打成胶着苦战,后唐所耗甚巨。” 楚云祯点头:“若殿下真想灭国收土,此时……也不算是一个好时机,”他话没说透,接着说边疆战事,“但若目的只是稳住边防、昭示国威,不必倾举国之力。” 李起云听到这,眼神终于凝住:“所以,你们都觉得没有必要全面出击。” 徐圭言淡淡地看战,而是不值当。吐蕃有内乱,恰是后唐该借势震慑的时候,不打掉来犯者,给他们一个教训,自然后方乱军不敢再动。” “以敌乱为己利,不道,“这一仗打得重一点,打得快一点,但不是要灭国。” 李起云垂下目光,半晌无言。 他想起裴显临所言,。 之初,便是以铁血收心,以杀伐定权。 而他自己呢?哪怕已经走到监国之位,仍被视为书生、空才。 “我明白了。”李起云慢慢抬头,望向二人,“楚大人、徐大人,今日之言,不得传于第四人。” 两人起身抱拳:“谨记殿下嘱托。” 李起云拂袖而起,目光坚定:“此战,我令冯知节视情定策,灵活制敌,不急进、不示弱。若能以最小代价镇边,便是胜。若吐蕃重兵来袭……再聚兵为大军。” 徐圭言微一点头,声音轻缓:“殿下若能如此处之,不仅守住边疆,也守住朝堂的理。” 楚云祯也道:“后唐若安,殿下若稳,臣等愿再效死力。” 烛影微动,火盆翻光,三人影子交错,如风中墨笔,定在墙上,久久不散。 数日后,冯知节领兵出发,朝中无声。 李起云未再召见任何武将,只一笔令下:“依时出兵,随机制敌。”无加诸死命之令,也无偏信武将之谋。 正因此事,裴显临和曹英领头上奏,要见正在后宫中修养的李鸾徽,集体向李鸾徽告李起云的状,说他目中无人,只是监国就敢违抗圣上的旨意,不听老臣所言。 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李起云不知道。 他真是都不知道这群人背着他去找了李鸾徽。 李文韬宫中眼线甚多,自然是知道此事,他也没着急行动,耐心地等着最佳时机的到来。 这日,徐圭言从朝中回府。 她自马车上下来时,天色尚未完全沉入夜幕,府门外的灯盏已燃,檐角一串串铜铃随风微晃,发出若有若无的声响。 她今日去的是礼部,替晋王处理封诏一事,又折返回御史台略作交接,身子已是有些倦了,眉宇间带着一丝风尘。 刚入府门,便听门房小厮悄声道:“秦郎君今儿一早便来了,等您半日了。” 她闻言,步子略顿了一下。 这段时日,秦斯礼十分随意,他进她府中如今如入无人之境,不再拘礼,也不再请报,就和回自己家一样。 她原本想训他几句,但想到先前朝堂之上、宴席之时,他处处护着自己,又觉得,训责无甚意义。 她没和离前秦斯礼就肆无忌惮,更别提现在她孤身一人,秦斯礼更是来去自如。 徐圭言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只是吩咐丫鬟打水更衣,径直往后院去了。 绕过抄手游廊,步入庭中,远远便看见那一袭深色袍影坐在回廊边石榻上,倚栏吹风。 夜风起时,他衣袂微动,额前碎发随风轻舞。听得脚步声近,他回头看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回来了?”他起身,步子自然地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披风,唤人送来洗手水,亲自端来茶盏,又温热了壶水倒入杯中。 徐圭言坐下时,秦斯礼蹲在她身侧,轻轻将她披风理好,仿若家中夫妇多年,默契得令人心里发紧。 她眼角余光瞥见他蹙着眉替自己斟茶,那眉宇间似藏了不少心事。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开口了。 “御史台最近缺人,有几位父母去世的官员要回去守孝。”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藏着试探。 徐圭言手中茶盏微顿,放回案上,眉眼间依旧平静,“我没想过调岗,晋王长史是个很不错的位置。” 秦斯礼沉默了一会儿,道:“圣上的意思很明显了,现在是扶十四皇子,你继续跟着晋王,只怕日后……” “我做官又不是为了这个。”她淡淡打断他,语气不疾不徐,却也带着一丝倦意。 “你现在不就是图一舒坦吗?”秦斯礼不再绕弯,语气也跟着重了些,“你若是有心往前走,就不该站在现在这条船上。” “我的事,不劳你操心。”她看着他,语气已经隐隐有了不耐。 秦斯礼抿了抿嘴,心想着自己帮徐圭言谋一个好差事,她还不领情,合着自己就是热脸贴冷屁股。 可他在徐圭言面前就只能这样,他低下头,声音压得更低,“我是在为‘我们’考虑,你不明白吗?” 徐圭言闻言,眼眸轻颤了一下。 “我们?”她重复着这个词,喉中仿佛哽住了一根刺。她缓缓转头看他,“那你想要的‘我们’,是不是要我弃了自己,听你的话才算?” 秦斯礼脸色一变。 他本是满心关切,但这会儿却像被她轻轻一撩,撩出了他这些天的郁气。 “徐圭言,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愿你牵扯太深,不愿你为晋王去冒这个险,难道错了?” “无关对错,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自己处理。” “那我呢?” “你要觉得被连累,可以离开啊。” 秦斯礼气笑了,站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几圈,而后站到她面前,“我什么时候说我怕被你连累?我是怕事的人吗?” “所以我不觉得作为晋王长史有什么问题,”徐圭言淡然地拿起身旁的茶喝了一口,“况且,如果不是当日李起年让我做他的老师,我早就跟随我父母在岭南不知道过着什么样的苦日子呢。” 秦斯礼身子动了动,“你这是在说我当时袖手旁观?” “岂止是袖手旁观,你就是始作俑者。” “……” 秦斯礼咬牙切齿地看着她,“要翻旧帐吗?那你当初写《讨秦檄文》又是怎么一回事?落井下石吗?背着我和冯竹晋成亲,还骗我?这是什么?这不是背叛吗?” “我就搞了你一次,你就记恨在心,徐圭言,你心眼子也太小了吧。” 徐圭言放下茶杯,“我就这样,你忍不了就走。” “……那我这些年,这些天的付出,算什么?”秦斯礼平静后,认真地问徐圭言。 徐圭言认真想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算你犯贱。” 秦斯礼转身离去,步子不急,可每一步都透着压抑的怒气。 徐圭言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 无欲无求,也算是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吧。 第二日清晨,朝阳尚未穿透宫墙,太极殿前已是鸦雀无声。 今日当值的是晋王李起年,初次独自主持朝政,虽已有数日磨炼,但对朝中错综复杂的事务仍未能得心应手。 他着一袭青衫王袍,神情凝重,端坐于龙案前,朝下众臣肃立,一如既往的仪态万方,实则心中早已七上八下。 奏章一道道念来,他尽力沉着应对。 直至中段,御史台主事人,御史大夫秦斯礼启奏一事,言道:“启禀晋王,御史台近来空缺较多,原有御史因丁忧离职者甚众。时值边疆动荡,京中风声亦紧,若御史台办事不力,恐对陛下威信有损。是否应当从诸部或诸王幕中调任得力之人,以补缺员?”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一动。 李起年也微微蹙眉,他虽年轻,但不愚钝,自然知晓这事背后必有推人之意,遂转眸看向台下,淡淡问道:“诸位可有举荐之人?” 秦斯礼听得此言,步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臣斗胆进言,徐圭言于晋王府中任职多年,秉性公正,才识过人,能明曲直断是非。臣以为,她若调任御史台,实为当下良选。” 他声音清朗,一字一句落在殿中,四下安静下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徐圭言站在列队之中,满脸疑惑。 李起年唇角轻动,捕捉到了徐圭言惊讶的情绪,又看向秦斯礼,几不可察地挑起一抹冷笑。 “秦大人,”他声音不急不缓,却隐隐透出几分不悦,“你说我的长史合适,却不曾与我商议一声,就在这朝上推举出去,未免太过心急了些?” 秦斯礼笑了笑,脸上毫无惧色,淡淡说道:“殿下既在朝上问诸位之意,臣自然言之有据。至于商议之事,臣以为,公事为先。” “公事为先?”李起年冷笑,眼底寒意更深,声音也冷了下来,“她是我晋王府的长史,不是你御史台的人。她在我府中辅政多年,政令井然,何以突然调任?这是调任,还是降职?” 秦斯礼不急不躁,反而笑出了声,缓步向前,语气似讽非讽:“殿下此言未免小家子气。御史台乃陛下亲设之监察重地,向来不分王府高低。若说贬职,那是贬了陛下设立的制度?更何况——” 他话锋一转,语带挑衅,“殿下不过是监国,又非储君已定,便将长史视若私属,似乎不妥。万一日后新立太子,殿下南归岭南,那时徐圭言若身在御史台,岂非更能升迁得力?倒省得她再随你跋涉山水,耽搁前程。” 此言一出,朝中众臣尽皆微动。 徐圭言倒吸一口气,秦斯礼是被下降头了吗? 她即刻出列,正要开口解释,李起年几乎压不住怒气地说:“秦大人,你口口声声为她前程着想,可问过她本人的意思了么?徐圭言是我属下,你在朝上擅提她之名,可曾想过,若她不愿,你这般主张,是否有退路可言?” 秦斯礼语调一滞。 李起年趁势前压,缓缓道:“你说她前程是御史台,但她在我府中,日理万机、辅我政务,何尝不是一条康庄大道?你以为她愿意为你所用,就会弃我而去?”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锋。 秦斯礼沉默半息,终究不再开口。他知李起年此番是动了真怒,而他方才那番话,虽有理,但若真让徐圭言听见,未必能讨好。 两人对峙,朝堂气氛紧绷。 御史中丞出来打圆场:“二位皆为朝臣,忧国为本,御史台之缺,陛下与长公主必有安排。至于调任人选,还需多方权衡,不宜仓促。” 李起年闻言,只冷冷看了秦斯礼一眼,略一颔首:“此事暂不议,退朝后我自会向她问询。” 他语气缓了下来,态度却依旧坚定。 而秦斯礼抿唇不语,眼底情绪翻涌,一时间难辨是怒是笑。 徐圭言默默地退了回去。 下朝后,秦斯礼笑盈盈地看向她,徐圭言冷眼扫去,并不想搭理他,随后去找了李起年议事。 秦斯礼脸上的笑容消失,他不以为意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转身离去。 她不想,他自有办法。 李起云是在用过午膳后听闻此事的。 当时他正与几位旧部在南书房闲谈,话题原本是关于秋粮的调拨与屯军费用,听得亲信低声在耳旁报:“殿下,今日早朝上,秦斯礼上奏欲调徐圭言入御史台,与晋王李起年起了些争执。” 李起云正举起茶盏,一听“徐圭言”三字,顿住了动作,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后“噗嗤”一笑,忍不住放下茶盏,笑得肩膀一抖。 “他们两个——果然还是为了她。” 他眉目舒朗,笑意未歇地摇头,又问:“那李起年怎么说?” 亲信低声复述:“自然是拒绝了,说是还要问问徐大人本人意见。” 李起云听完,笑得更大声了,眼角都微微泛红。他本就聪慧,又通人心,怎会不明白这争斗背后的真正缘由。说白了,权势、人心,他们都想要。 不过这秦斯礼也太不把李起年放在眼中了,当朝就敢和他抢人。 他懒懒靠在座椅上,长指轻敲几下扶手,忽然来了一句:“秦斯礼这是在帮我解围啊。” 众人皆愣。 李起云轻声道:“徐圭言若真去了御史台,自然离了晋王府,那以后可就不再是李起年的羽翼。”他顿了顿,低笑道,“她若不再是敌人,去哪儿,做什么我都乐意。” 有人小声问:“殿下莫非还对她有……?” 李起云抬眼望来,眼神温润却清明,“她是聪明人,朝中像她这样的人不多。我既敬她,也防她,但若她愿意独立于诸王之外,那不是更好吗?” 说完,他便挥手遣散左右人,“罢了,今日不议正事了。你们去罢。” 李起云独坐书房片刻,眉头渐渐舒展,起身推窗远望,外头蝉声渐歇,夏末将至。他站在风里,心中竟有几分畅快。朝局沉闷,能有点趣事来调和,也是极好的。 而与此同时,长公主李慧瑾正在另一边的崇文殿中审核奏章。 她穿着一身深紫常服,头上只簪着一枚玉簪,眉心微皱,手中笔不停挥,几份机密折子上,她亲手批红,字迹刚劲清晰。桌案上摆着从兵部到礼部的一溜文书,她身后侍立着两名女官,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这批人名册重新拟,西南边防换防之事不可儿戏。”她低声交代。 “还有,晋王处提出再请赈灾银两,调拨需查明灾情是否属实。” “上次交给太常寺的新礼仪还未修定?叫他们三日内给我答复。” 话音落下,女官们飞快地在册页上记下。 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书,她才长长吐了口气,放下笔,倚靠椅背,按了按眉心。宫中事千头万绪,即便圣上赋予她极大的权力,让三位皇子辅佐她,她也从未有丝毫懈怠。 近来圣体抱恙,她更是几乎将三省六部的奏章都亲手过目,分发至各部门。 女官端来一杯温水,她接过喝了一口,片刻后起身,脱去外袍,换上一件浅色轻衫,吩咐:“去备车,我回府。” 黄昏时分,落霞映照宫墙。长公主回到府邸,宫人迎在阶下,她摆了摆手:“不必张罗饭菜,我先去后园。” 她换了平日闲居之服,进了后花园。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趴在软榻上,李承砚正玩着木制的机关战车,小脸跑得红扑扑的,听见她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母亲!” “哎哟,我的小郎君。”李慧瑾走过去,将他抱入怀中,坐在榻上亲了亲他的额角,“今日有没有听先生的话?” “听啦。”李承砚认真地说,“先生讲的是吐蕃的事,说是边境要打仗了。” 李慧瑾听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嗯,”劳心劳神,她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抱着李承砚平静而坐。 母子依偎而坐,气氛静谧温馨。 侍婢在旁低声禀道:“长公主,今日朝上,秦御史与晋王因徐大人之事起了争执。” 李慧瑾听完,眉头微微动了一下,未多言,只轻声一笑,松开李承砚,两人走到一旁。 “吵什么?” 侍婢将朝堂上发生的事,如实地转达给李慧瑾,她听到后眉头一紧。 她李慧瑾还喘气呢,秦斯礼胆敢这么做? 李慧瑾还没做出反应,李承砚跑到她腿边,拉着她的衣角说:“娘亲,我知道爹的事。他是不是有了别的宠妃?像舅舅一样?”李承砚反问,“娘,需要我做什么吗?就像上一次迎风宴的时候。” 李慧瑾一瞬间没说话。 她手指轻轻顺着儿子的头发,但眼神微垂,深处已是一片冷光暗涌。 “你是谁告诉你的?”她语气平静无波。 李承砚看着母亲,仔细观察的她的情绪,“当然是和下人们玩的时候,听到他们的随口说的……娘,你别放在心上。” 李慧瑾点头,“去书房看书吧。”她轻拍他一下,声音温和,“母亲还有点事要做。” 等他走远了,李慧瑾整张脸褪去了刚才的柔情。她缓缓转身,走入正厅,吩咐女官召集全府下人到前院集合,尤其是近几日负责伺候孩子的那一组人,一个不许落下。 风渐冷,火把一盏盏点起,将府邸照得赤明分明。 下人们跪了一地,个个神色不安,没人知道今日主子为何忽而如此动怒。 李慧瑾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下人们,婉若神明一样,只是她眼神冷若冰霜。 “我儿年幼,不该听见朝中之事,更不该听见你们胡言乱语。” 她微顿,语气更沉:“是谁,在他耳边提起秦斯礼盒徐圭言的事?” 跪着的人群中,隐隐有一丝骚动*。一名婢子终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那一瞬间,李慧瑾眼中亮起一抹狠意,伸手一指:“带上来。” 那人脸色煞白,拼命磕头求饶,“长公主饶命,奴婢、奴婢只是随口一句——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随口一句,就敢拿我夫君的名头开玩笑?” 她俯身冷冷看他,“在小郎君面前说我和他父亲的私密话,你当我这里是菜市场吗?” “来人,拔了他的舌头。” 一旁侍卫得令后,立刻将那人拖了出去,不到一刻钟,随着一声惨叫响彻夜幕,那人的舌头就被活生生拔了出来。 他被带回前院时,脸上血迹未干,眼泪与涎水糊了一脸,跪在地上连话也不能再说一句,只能发出低低的呻吟。其余人皆脸色惨白,额头死死贴着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慧瑾看了看众人,声音低沉,却透着威严:“从今日起,他继续留在府中干活。” 她环视一周,沉声说:“我就是要你们每天都能看见他。记住——” “若再让我听到一句多余的话,你们的下场,跟他一样。” 众人战栗不已,连连叩首称“谨遵旨意”。 她转身进屋时,脸上神情如霜雪压顶,毫无半分波澜。 第157章 时人不识凌云木【VIP】 午后,长安城上空乌云密布,风卷起府墙外的落叶,一片片如惊鸟乱飞。 秦府内却别有洞天,院落深深,几株石榴开得正艳。秦斯礼坐在中庭,看书之余捻着茶盏,空气中透着闷热,蝉鸣声都带着一股疲惫。 汗水紧紧地贴着他的皮肤,秦斯礼仰起头,看着天上墨色晕开的云。 门外忽然传来动静,下人还未来得及通报,一抹熟悉的身影就已踏进门槛。 是徐圭言。 她今日并未着朝服,而是一袭浅色圆领对襟衫,领口掖得整整齐齐,步履稳健却不快不慢,一步步走入府中。 秦斯礼一看到她,唇边便不自觉浮出一点笑意:“我正觉得无聊呢,你就来了?” 徐圭言没有答话,只是一边走向中庭,一边看着室内的摆设:梅瓶中的早梅已谢,换成了新开的晚荷;角落的香炉冒着缥缈青烟,竟是她去年从江南带来的沉水香。 家具位置分毫未动,书架井然,竹帘整齐。 秦斯礼果然是极会过日子的人,府中仿若她从前设想的“理想之家”——可惜她此刻一点也不觉得安心。 她在石凳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望着秦斯礼,却没有立即开口。风穿堂而过,她的袖摆在空中一扬,才终于问出声:“你今天为什么擅自作主?” 语气虽不算锋利,却直截了当,毫无余地。 秦斯礼坐在她对面,温和地笑着,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觉得你很适合御史台,我这边缺人,也正好需要你这样能干的。是机会,不是麻烦。” “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想换位置。”徐圭言很平静地说,脸上没有分毫怒气,“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不顾我自己的意愿?你明知道我是晋王府的长史,手上的事情还没结束,现在你一句话,就把我调走?你让我里外都难做事。” 秦斯礼却不慌不忙地拿起茶壶,给她斟了一杯茶,声音低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觉得我这么做有问题。” 徐圭言皱眉,接过茶杯,“不,秦斯礼,我的事不是你的事。尤其是我的仕途、我的去留,这种事我不想让你插手,你明白吗?” 秦斯礼一愣,但笑意不减。他看着她,目光一点点收敛了温度,转而显出几分沉静的压迫力。 他忽地伸出手,指尖抚上她鬓角,缓缓地说:“之前一直都是你在规划我们的未来——你的安排、你的权谋、你的远虑近忧……” “……可你看,你的计划真的行得通吗?我们一路走来,风刀霜剑,四面楚歌,到最后我们什么都没得到。”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轻柔:“所以现在,由我来计划。”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头。 秦斯礼手上的力气突然加重。 徐圭言感受到疼痛,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熟悉又陌生。他的目光太沉了,看不透。 她站起身,想后退,但秦斯礼突然倾身,一手覆上她的肩,另一只手缓缓抚上她的脖颈,动作轻柔,却让人动弹不得。 他的指节冰凉而坚定,贴在她喉侧那根细弱的血管上。他的眼神带着某种疯魔的痴迷,缓慢而郑重地说道: “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再退缩,也不会让别人左右你。既然你不愿意顺着我走,那我只能逼你往我这边站了。” 那一瞬,徐圭言动弹不得,心跳得飞快,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秦斯礼——他近乎病态的执着藏在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之下,如今终于露出獠牙。 她喉头一紧,几乎要窒息,惊恐地抬眸望着他。 半晌,秦斯礼自己先松了手。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往后撤去,重新恢复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说:“别怕,我不会真的对你做什么的,你应该知道……” 徐圭言起身,抬手轻轻按住自己的脖子,那里的肌肤依然温热,但她却觉得仿佛被冰封了一般。她看着秦斯礼,心中一阵茫然与畏惧。 她站起身来,要准备走。 可闷雷从天而落,“轰隆隆——” 徐圭言想快步走出去,可还是被秦斯礼拉住。 她吓了一跳。 “怎么来的?我送你?” 徐圭言拧了一下眉头,“我的马车在外面。” “那我送你出去吧,”秦斯礼让下人拿了一把伞,撑开走在徐圭言身边,跟着她出了门。 在一把伞内,徐方向靠,可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徐圭言的情绪,伸手揽着她的肩膀,一同出了府。 车,他站在车下,笑眼盈盈,“不邀请我去你家吗?” 徐圭言默默放下帘子,马 将近,整个长安城内外张灯结彩,百官早早忙碌,工部、礼部、鸿胪寺奔走不息,一烈气氛。 这一日一早,尚未到当值时辰,御前就堆满了奏折。 奏折之中,几乎清一色都是弹劾周王李起凡之罪状,有的用词严厉,有的引律为证,最具杀伐意味的一道奏章由李文韬领衔,上书直言:“周王亲手杀害圣上贴身宦官文昭,已犯逆谋之罪,且恶行累累,自忏不悔,实为国祸。臣等恳请陛下以国法为重,明正典刑,以安宗社。” 监国之人正是李起年,他看完了这封折子,又将这折子递给徐圭言。 在她读折子的时候,李起年望着那堆积如山的折子,竟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演都不演了,”徐圭言放下折子,她刚才也看了许多请愿的折子,“这些人盼着李起凡死,不就是怕圣上心软,他不死,就是吴王上位的一座大山。” 李起年看向徐圭言,他双眉紧蹙,脸色阴晴不定。 “……不管如何,大哥罪不至此,一个太监而已……” 徐圭言连忙打断他,“文公公地位非凡,你不可瞎说。” 李起年吐出口气,此时鼓声响起,他们两人起身整理衣服。 片刻后,徐圭言跟着李起年出现在朝堂上。 台下的朝臣都上奏了什么,台上的人知道,你知我知,就没有必要演戏了。可李起年不懂这些,开口提了几句边疆的战事,下面便有武将说,“边疆一事由泰王李起云负责,晋王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 什么正事呢? 李起年看向徐圭言,她点点头。 “诸位,”李起年缓缓开口,语气略显迟疑,“李起凡虽有罪,但毕竟是我的兄长,血缘至亲。愿诸位大人体谅,莫要动用极刑……” 话音未落,便有朝臣起身反驳。 “王法与亲情不可并论!圣上临朝有训,律条既设,若不行刑,如何服众?” “晋王若以情废法,后唐法度从此何存?” “圣上若在此,断无姑息之理!” 李文韬坐在最前列,头发已白,神情却沉稳如石。 他未动怒,也未劝解,只是微微侧首,望向李起年,神情里含着一抹淡淡的讥讽和耐心的等待——如同老狐看着一只小兽挣扎在猎人设下的陷阱中,不出手,只看你如何翻滚。 “诸位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李起年咬紧牙关,眼里掠过一丝不甘,“只是此等大事,我还需向父皇请示。” 他拱手退下,面无表情地收起折子,下朝后却没有立即去御前复命,而是绕道去了另一处地方。 ——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邸高门深墙,女眷不常抛头露面,寻常朝臣都不敢随意涉足,但因圣上体虚静养,李慧瑾的府邸便经常有朝臣出入。 徐圭言与他同行。 入门之后,早有女官来引,穿过雕梁画栋的偏殿,李慧瑾正倚在榻上批阅内务坊上来的秋粮账册,眼尾藏着些倦意,手边一盏温酒已凉。 “你来了。”她淡淡开口,没有抬头。 李起年走近,把手中那叠厚重的奏折递上去,语气略带无奈:“都是在说我兄长的事。我自己也没什么办法,终究是哥哥啊。” 徐圭言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未插一言。 李慧瑾终于停下手中笔,接过奏折翻了两页,又不耐地合上,丢在一旁。 “放这儿吧。” “可是……”李起年迟疑了片刻,终究没走,“他们那群老臣还堵在殿里,说不回话不肯走。” “那你就让他们等着呗。”李慧瑾轻笑一声,语调带着几分慵懒的傲慢,“后门没人守,你若想回府,从后门走便是。” “可那些老臣……” “他们愿意等,就让他们等。你莫不是怕他们?”她睨他一眼,神情冷峻中带着几分讽刺,“皇位都敢惦记,连几个老臣都镇不住,你还怎么监国?” 这件事上,李起年就没有李起云的魄力,李鸾徽下令说了全力以赴打吐蕃,李起云都能阳奉阴违让冯知节随机而变。 李慧瑾看向徐圭言,看来是这位老师过于出色,所以李起年没有思考的机会吧。 这一句说得李起年脸色一沉,却不敢作声。徐圭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慧瑾,轻声道:“我们先回吧。” 李起年这才低声应了,两人行过礼后,转身离开。 走出门槛的刹那,李慧瑾目光掠过徐圭言的身影,神色微妙,一言未发,只是轻轻勾唇。 徐圭言和李起年径直回了御书房。 而朝中老臣仍聚在殿中不肯离去,李文韬倚着椅背,静静地数着时辰流逝。他本就是个倔脾气,当年熬死三任丞相不动声色,如今怎会在这等关键时刻退让半步? 秦斯礼也站在一旁,手臂交叉,神情似笑非笑。他虽年轻,却惯于观察朝中动向,此刻心中隐隐察觉,晋王八成是躲了。 他侧身问身旁的鱼怀忠:“咱们能走了吗?” 鱼怀忠笑着行了礼:“下官这便去问。” 他进去片刻,出来时声音温和地道:“晋王言:散朝了。各位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话音落下,殿中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李文韬反应最快,双眼一眯,冷笑了一声:“从后门走了?好一个‘心怀社稷’的监国。”他说话时未点名,却每个字都直指李起年。 几名随同老臣面面相觑,皆露出愤愤不平之色。 “跟着女人当参谋,终究软弱。”一位老臣低声骂道。 “没主见,只会躲事。” “怜亲则乱政,妇人之仁。”也有人摇头叹息。 他们虽未说破徐圭言之名,但言语中的不满已经昭然若揭。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午后斜阳西照,那群老臣仍不愿离去,殿中一片沉重寂静。 直到一个太监终于不耐,进殿回话:“晋王与长公主已去用膳,各位若愿意等便请继续,不愿等的,便请自便。” 这下,众臣算是真正明白了——今日不会有结果了。晋王不打算回话,长公主也不搭理他们。看似以柔退刚,实则冷硬如铁。 李文韬拄着拐杖起身,望着空落落的龙椅,良久未语。他忽而笑了,那笑里却带着一种冰冷、愈发坚定的意味。 “一个在朝堂躲,一个藏后门里吃饭。”他道,“这事,还没完!” 徐圭言站在长街角落,看着李起年坐入马车,低头无语。她心中明白,这些老臣不是这么容易糊弄过去的。 李起凡该不该杀,早就不是问题的重点。 关键在于——李起年是不是能在众朝臣面前立起自己的王威。 而他,到底是没做好的。 她不能帮他,这是一个帝王的基本素养。 宫中日影西斜,午膳时辰已到。沈皇后的寝宫静悄悄的,连风吹动帘帐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宫人上菜的动作小心翼翼,一碟碟菜肴摆在乌木小案上,香气温和而清淡,正合沈皇后的口味。 她今日胃口不好,却仍命人设了三副碗筷。王俨、吴王李起平皆在。 王俨穿着石青色圆领袍,坐在右首。他身形消瘦,神色端正,眉眼之间常年带着读书人的冷清淡漠,手指执箸,缓缓挟了一片鲈鱼蒸段。 语气不温不火,像是在随口闲谈:“如今朝堂之上,议李起凡一案者众,大抵都是希望他死的意思。” 沈皇后不语,只垂眼饮汤。那汤是用陈年鸽骨炖的,清亮如玉,她只浅饮一口,便放下了瓷盏。 她已听惯了这样的消息。李起凡从来是个不肯低头的孩子,如今终于走到了众臣皆要其死的地步,她却无话可说。 她是皇后。 不能有话说。 李起平坐在下首,规规矩矩地吃饭。 年轻的皇子身着绣金龙纹窄袖朝服,发束整齐,背脊挺直,眉眼间尚带着少年气,却也藏着一丝压抑的疲惫。他没有说话,只默默咀嚼着碗中的饭菜,不时看沈皇后一眼。 今日原本不是他该留在宫中的日子。是沈皇后让人传话,说要见他一面。 他本想只见一面便走,但不知怎的,刚要起身时,却被她一句话留住了:“既来了,就留下吃饭吧。” 她的语气极轻极淡,但却带着无法抗拒的余韵。 李起平坐了下来,自始至终没有再提离开的事。他知道——宫中所有的言语与沉默,都是另一种形式的召唤。 一顿饭吃得颇为压抑,只有碗筷轻响的声音。沈皇后偶尔夹菜,却几乎未动口。王俨则时不时说上几句,“礼部已着手筹备封蕃礼制”,“圣上病体未愈,内务坊人手紧缺”,“今秋气候反常,南边已有水情奏报”……这些话不疼不痒,但又像钝刀子,缓慢地削着人心。 饭后,沈皇后终于放下了筷子,轻声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王俨微微颔首,似乎早就等着这句话。他没有多作停留,起身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寝宫。他的身影在帘幕后消失时,那缕残留的书卷气息也一并散去。 寝殿静了下来,宫人知趣地退去,香烟袅袅,映着沈皇后半倚半坐的身姿,愈发显得形影单薄。 李起平仍坐在原处,没有立刻开口。 沈皇后这才转头看他,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我是皇后,你是皇子。等你封蕃,被立为太子之后,要常来宫中。” 她说得缓慢,却无比清晰,像是多年压在胸口的某种嘱托,终于找到了出口。 李起平怔了一下,然后低下头。他的眼睫长而黑,遮住了眼中的复杂情绪。他没有反问,也没有迟疑,只轻声答道:“我母亲常说,皇子都是皇后您的儿子。日后我肯定会常来宫中看您。” 这一句回应说得平稳而体面,恰如其分,没有半分亲昵,却也无不敬之意。 里面含义却深。 沈皇后静静地看着他。她看着这个孩子年少时还常常来向她请安,如今已是即将封蕃的王,言辞谨慎,举止有度,处处恭顺。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荒凉。 “你母亲是个明白人。”她轻声说,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自语,“当年皇子们小的时候,我想着不论嫡庶,能亲厚就亲厚,可人心易变,宫中风急,终究……留不住。” 她顿了顿,又看向李起平的眼睛,语气温柔下来:“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不爱说话,也不争事……但若有朝一日,真要你站出来,不许退,也不许让。” 李起平抬头看她,眼中有一瞬间的动容。他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 沈皇后望着他,目光渐渐柔软下来。 “你和你哥哥……不一样。”她声音低了,“他太烈,太直。这样的人……在朝堂上,活不长。” 李起平终于问了一句:“他,会死吗?” 沈皇后微微闭眼,像是疲倦到了极点,又像是不愿再看任何人:“我不知道。也不能知道。更不想知道。” 寝殿外传来几声风吹帘响的声音,夜色正悄悄降临。 这一日,是沈皇后最不愿面对的一天。但她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切,终究无法逆转。 她缓缓起身,手指微颤,扶着檀木榻边的扶手站起。她步履依旧端庄,但每一步,都沉得像是压着十年心血。 她看了李起平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摆摆手。 “你回去吧,记得我说的话。” 李起平站起,郑重一礼,退出殿外。他低头行走,步伐沉稳,直到跨出帘幕,方才仰头望了望暗红的天色,轻轻吐出一口气。 宫墙高高,月色未明,风吹得帘幔翻涌,像是掩住了太多将至的哀意。 隔日,晋封大典。 晨光微曦。 沈皇后坐在榻上,披着一件月白色锦缎外袍,面色苍白,神情极淡,像是整个人都被浸在无声的水中。她目光盯着前方,却似没有焦距。 李起平站在她面前,由内侍们为他更衣。今日是他的封蕃大典。 殿中宫人低声小语,替他系上绣金银线的宽带,整好朝冠,抚平垂下的朝袍。他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语。年轻的面庞上是一贯的沉稳,然而他的眼神里,却透出隐约的兴奋与紧张。 沈皇后眼前似有些模糊。她看着这孩子站得笔直,一如多年前李起凡穿上亲王衣冠,满脸意气风发地立在她面前的模样。 只是今日,他的母亲不在身边。 寝殿门外,一名太监低声禀道:“回娘娘话,已经喝了。” 沈皇后眸光微微一闪,手指轻轻颤了下,依旧没说什么,只将那盏茶慢慢饮尽。 同一时辰,长春宫内,一盏毒酒余温未退。 那女子——李起平的生母,昔年出身寒门,却因其子受宠、得封婕妤。如今,她跪坐在宫中榻前,双手托着那盏温热的瓷杯,眼神澄澈如昔日春水。 沈皇后的贴身太监静立一旁,眉眼沉沉,低声说:“婕妤娘娘,陛下体弱,不愿宫中多起风波。您请自便。” 婕妤没有挣扎,只轻声问了一句:“他……今日就封蕃了?” 太监点头。 她微微一笑,像是得到了什么安慰。随即仰头,一饮而尽。杯落地,脆声碎响。 太监低头拱手,转身而去。 长春宫中,香雾微散,只余死寂。 而在皇后寝宫,宣平宫内,李起平已然穿戴整齐。他转身,整了整衣袖,对沈皇后恭敬一礼:“儿臣准备出发了。” 沈皇后抬头望他,沉默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那笑中有几分恍惚,也有几分不知是释然还是绝望的悲凉。 “走吧,走吧,你先去,等会儿我就过去,”她轻声道,像是在催一个将赴远方的孩子回去,又像是在送走什么再也回不来的东西。 李起平眼神微顿,但终究没有多问,只再躬身一礼,转身而去。 宣平宫门缓缓合上,香火依旧,帘幔微动。 她坐在高位之上,闭了闭眼,那一刻,泪无声滑落。 午后时分,封蕃大典于太庙广场正式举行。 鼓声震天,百官列位,金銮台下旌旗如海,浩浩荡荡的仪仗沿御街而行,红毯之上,李起平一身绛紫绣龙朝服,缓步登阶。 他神情镇定,额前被汗濡湿,步伐不快不慢,举止间早已有了储君之相。 台下文武百官皆俯首行礼,呼声如潮:“恭贺吴王封蕃!” 礼官高声唱诵册文,旨意宣读,隆重而庄严。天色晴朗,阳光照在少年的衣冠上,像是为他披上神祇的荣光。 徐圭言站在文臣行列之中,身着朝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看见李起平登上高台,少年眼中的欣喜是藏不住的,那是一种从未被玷污的骄傲和振奋,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她也看见沈皇后端坐于左侧观礼台上,身着正礼凤袍,金钗重重,簪花如云。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高台上的少年,眼中无喜无悲,像是一尊冻在寒石中的神像。 徐圭言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缓缓移动。 在李起平脸上,她看见无知无觉的欢喜。 而在沈皇后脸上,她看见了一种说不清的沉默,像是耗尽了一切情感之后,仅剩的执拗维持。 那一瞬间,徐圭言不知为何,忽然移开了眼。 她眼角余光瞥见了站在另一侧的陆明川。 陆明川穿着崭新的朝服,神情平静,仪容整肃。那副面孔看似无过,却令人厌恶至极。他与秦斯礼不同,没有任何私情的炽热,也没有大义的挣扎,他的中庸与冷漠像一层软钉,不会扎破表皮,却能钉入骨肉。 徐圭言几乎是在下一刻就移开了眼。 她从来都讨厌这种人。 他们掌握着朝局最稳妥的部分,用最得体的话语压死人,用最干净的手办最脏的事。 他们在权力之间进退自如,却不会对任何事真正负责。 李起凡、婕妤之死、甚至李起平的未来——这等大事,终究都能成为他们手中“稳定朝局”的砝码,维持自己地位的手段。 徐圭言站在簇拥的欢声中,忽然觉得喉咙发涩,像是被某种浓重的气味压着无法言语。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她知道,今日之后,李起平就将以储君之礼入蕃,他将开始被打磨,成为一柄由权臣们亲手打造的刀——或用于守国,或用于杀兄,或用于将来那一场至死方休的继位之战。 而他的母亲——那个一生谨小慎微、从未进过权斗漩涡的女人,今日连一炷香都来不及上,就被迫饮下毒酒,尸骨未寒。 喜乐盈盈的钟鼓之中,埋着血。 天光太亮,照得人睁不开眼。 午后的阳光斜斜打在长安城西的朱雀门上,红墙金瓦,笼罩着一片辉光。 徐圭言从典礼场上匆匆离开,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时,她已经将心中思绪理了七八成。她不喜欢在仪式尚未冷却时奔走,但今日不同——她要见长公主。 秦斯礼的态度,已不容她继续旁观。 她抵达长公主府时,门前照例肃静,却不似往常那般气沉如水。守门的内侍认得她,行了个礼,柔声道:“徐长史今日来得巧,公主殿下刚去了三省议事,小的禀过殿下身边人,请您在偏殿稍等。” “三省?”徐圭言略一蹙眉,没多说,只跟着进了偏厅。她坐在一旁,抬眸看见挂在厅壁上的屏风上,绘着一幅《洛神赋图》,人物衣袂飘然、姿态婀娜,却不知为何,今日看着却只觉冷。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长公主李慧瑾回来了。 她穿着一身极正式的朝服,乌绣窄袖,胸前蟒纹清晰,五彩丝线隐隐泛光,腰间所佩的玉具剑微晃。那身服饰虽未用龙纹,却比寻常王服更显权威——是太子才可穿的十二章蟒袍。 徐圭言起身迎上,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的衣着。 “这……是朝服?”她微微皱眉,眼神浮出一丝迷惑。 “是三省之议礼事,”李慧瑾从容答道,走到正位落座,取了案上温茶啜了一口,“依新礼章,封蕃之典应以次储君之仪行礼。我既代摄尚书、中书和门下三省,自当如此。”她抬起眼来,语气淡得像说了一件天气的事:“徐长史有事找我?” 徐圭言静了静,才开口:“是。是关于……秦斯礼的事。” 她低了头,眉心凝得极紧。 徐圭言三言两句说清了自己的诉求,以及秦斯礼的所作所为,李慧瑾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她顿了顿,声音稍低了一分,“臣不敢妄议重臣,但……臣实在是,有些怕他。” 李慧瑾静静听着,茶盏微旋,未有太多表情波动。 “您是知道的,”徐圭言继续道,“这朝中众臣,多数还守着规矩,秦御史却是行事骄恣,又有护身之名……臣等在其锋下,不得自保。” 她说这话时,语气仍克制,姿态谦谨,甚至带了几分委屈。她没有诉苦,却让人听着心中发涩。 李慧瑾的手指敲了敲盏盖,淡淡答了一句:“他碍事,我知道。” 徐圭言屏息等她下一句。 只听长公主道:“回头我和他说说。” 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定了”的分量。 徐圭言低头行礼:“多谢长公主。” “你若无事,便回吧。” 徐圭言抬头看她,片刻后行了个深礼,悄然退下。走出长公主府的时候,她忽然回首看了看那座深宅大院,只觉今日的日光,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一日都要晃眼些。 刚回到晋王府,还未来得及脱下外衣,院中小内侍便匆匆来报:“徐娘子,王爷让您快去前殿。” “发生什么事?”徐圭言下意识问。 内侍只是满脸惊喜,压着嗓子道:“吴王殿下……要启程赴封地了!” 徐圭言一愣。 脚下顿了一瞬,她快步走到前殿,便见李起年正独自坐在高榻之下,眉眼舒展,一手拿着刚到的诏书,一手托着茶盏,像个刚得胜的少年郎。 “你回来了。”他说,眼角飞扬,“陛下已下旨,吴王三日内启程赴蕃——南封地,江陵为府。” “……这么快?”徐圭言下意识问,刚办完封蕃大典,这就要去封地? “早该如此。”李起年眨了下眼,“他不用在宫中耽搁……再留,就要夜长梦多。” 他将那卷诏书递过来,语气轻快,“你看,这上头说得明明白白。王府、行在、封臣礼制,全套都有。听说连地契都签了,江陵几处郡府官员都已经奉诏整肃过,等着迎他。” 徐圭言没有接诏书,只沉默片刻。 李起年注意到她神色微异,问道:“你不高兴?” 她慢慢摇了摇头。 “只是……太快了。” “你怕他在封地里养兵自重?”李起年笑道,“哪有那本事?不过个小娃娃,自己登台都还抖着呢。” “我怕的是……”徐圭言看着他,眼中一瞬像有许多话,但终究没有说完,只低声道,“李文韬让他走?” 李起年微愣,随即放下盏,轻声说:“那就不清楚了……” “但他母亲才刚——” “我知道。”李起年眼中一黯,终于垂下头,“我都知道。” “可他得走,不然会成为李文韬的棋子,”他说,“于我们不利。” 空气陷入沉寂。 许久后,他抬起头,努力笑了笑,声音沙哑却坚定:“徐圭言,他走,对我们来说,是不是好事?” 徐圭言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她的指尖紧紧攥着袖边的绣线,几乎要绷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消息传来的时候,李文韬正伏案批阅奏折,一名心腹快步而入,压低声音说:“李相,吴王即日便要启程,前往封地了。” 李文韬猛然抬头,手中笔落在案上,蘸墨的笔头溅出墨花。他盯着那人看了好一会儿,仿佛不信:“怎么回事?封蕃大典才结束,圣上的旨意何时下的?” 那人回道:“是圣上早先就批好的折子,但……被三省扣了下来,一直未曾发出,今日突然下发。” “扣下?”李文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西平的人,只是他面上得装得什么都不知道,“谁敢擅扣圣旨?是谁?” 那人迟疑一下:“听说是中书舍人何缙……已被长公主处置。” “处置?”李文韬目光森冷,“怎么处置的?” “……斩杀示众,弃于中书台阶下,血流满地。长公主传令,不许任何人将此事传出,否则同罪。” 李文韬手扶案角,足足站了片刻未动。他年纪已高,身子虚弱,却猛然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封蕃,这是一次赤裸裸的政治转向—— 陛下给长公主掌三省之权,借封蕃掩盖真意。 原本李鸾徽是个弱皇帝,没想到这个李慧瑾对下属动手如雷霆,干脆利落,说一不二。 长公主似乎比李鸾徽更加难缠。 圣上退避三舍,将权“交出”,给各位皇子机会,又拒见群臣……李鸾徽,根本无意立十四皇子李起平为太子! 这一切,都是为了拖延时间! 李文韬心如擂鼓,他猛然转身道:“备轿,我要去见圣上!” “圣上今日身体不适,太监说不见人。”那人颤声回道。 李文韬冷笑一声,拂袖道:“那我去见长公主!” 此刻,李慧瑾正坐于东堂正席,案前的香炉烟雾缭绕。只不过,刚送走徐圭言,李文韬又来了。 “李相来了。”她未起身,只抬手斟了一盏茶。 李文韬步入殿中,沉声道:“娘娘为何擅杀中书官吏?” “他擅扣圣旨。”李慧瑾淡淡地道,“皇命不可阻。” “但吴王封蕃一事,圣上原意是为立吴王为太子做准备的……”李文韬话锋一转,语气带怒,“娘娘现在便遣他赴封地,是否太急?” 李慧瑾目光平静,忽而展颜微笑:“您觉得急,那是因为您误以为圣上真要立他为太子。” “……”李文韬瞳孔骤缩。 “李相,您是三朝元老,怎么连这点局势都看不明白?”李慧瑾缓缓道,“朝中谁能做太子,不看年纪,不看名声,只看圣上的*心意。” 李文韬愣立原地,他想驳,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我要见圣上。” “皇兄身体不适。” 李文韬恶狠狠地盯着她看,“长公主,您是帮圣上处理公事,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李慧瑾看着他笑,一言不发。 当日回府,夜色已沉,李文韬刚落座,便有急报——“李起凡之死刑,已得批准,即刻执行。” 他闭上眼,喉中一阵涩咳——“果然。” 徐府,夜凉如水。 秦斯礼倚在廊下,身着便服,手中端着一盏酒。他刚得知李起凡的死刑命令,神色并不悲伤,只在沉思。 徐圭言从外头踏进来,额边染着露水,脸色有些发白。 “从晋王府回来的?” 徐圭言点头。 “你也听说了?” 她没答,径直走向榻边坐下,缓缓吐气:“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秦斯礼没有接话,只低头慢饮。半晌,他忽而开口:“我递了折子,请李起云批准你调任御史台。他答应了,说余下的交给三省处理。” 徐圭言转头看他,眼底的惊愕并非全因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这个人玩儿得一手好牌。 先礼后兵,去找李起年告诉他要人的事,在明知道李起年不会答应这件事还要这么做,就是明牌。 而后…… 再找李起云批准,李起云或许会同意。 她缓声问:“谁让你这么做的?” 秦斯礼似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我终于能把你放在一个我能护你的地方了。” 徐圭言却摇头,神情冷峻:“你护不了我。” 秦斯礼侧头看她:“不试试怎么知道?” 气氛一时凝滞。 良久,秦斯礼忽然转移话题,慢慢道:“你还记得在岭南时我们调研过渔民捕捞?我打算借律例修订之机,把权限逐步下放到州县层级。” 徐圭言一言不发。 “我们需要新的律条——新的技术导致新的关系变化,旧律已不适应当今。”秦斯礼轻声补充,“就像你我之间——过去的规矩,早就管不住现在的局势了。” 徐圭言眉头微皱,话锋一转:“你做了这么多事,我一直都没看透你。” 秦斯礼轻笑,“你想问什么?” 她直视他:“你到底是哪一派的?” 第158章 直待凌云始道高【VIP】 徐圭言语声落下之后,屋中一时无声。 “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秦斯礼沉默片刻,他轻轻垂眸,像是思索,又像是在回避什么。 他微微顿了一下,才抬起头来,笑了一下,却没笑进眼底:“我是哪一派的?我当然是替圣上做事饿。” 语气轻松,像在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事。 之前的迟疑已经出卖了他,徐圭言才不会信这话,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底微有波澜,却没追问。 “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秦斯礼又问,语气温和,似乎真心不解。 徐圭言摇头,轻轻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没再多说,心中却已有一个不敢深思的答案。 她想,也许从岭南归来的那一日开始,她与秦斯礼之间,就注定不是同路人。 只是他还在刻意维持着一种近乎温柔的“错觉”——仿佛一切都可以由他来安置、来安排,来护她周全。但她清楚,这个在朝局中步步为营、深藏利爪的男人,真正效忠的,从来不是她。 更不是圣上。 与此同时,朝中另一端,一场静默的死刑,正在偏殿拉开序幕。 为了保留全尸,皇子的死刑是毒酒。 那殿极偏,几乎没人经过,宫人皆被遣退,只有几名禁军和执事在场,一切肃穆寂静。 李起凡穿着整整齐齐的紫衣,坐在案前,面前放着那只漆黑沉稳的铜杯,杯中盛着乌沉泛光的毒酒。 他已许久不言,神色澄澈,看着那杯酒,仿佛不是死亡,而是一场被迟来的告别。 门外夜风微动,带来几缕桂花香。 他忽而轻声笑了,那笑意缓慢、苍凉而绵长。 “太可笑了……”他说,“竟然死在一纸莫名的罪名之下。” 他看向天边的窗棂,仿佛想透过那些云影去看见宫阙深处那高高的帝座。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神情已无惧。 他低头看着那瓷杯,漆黑的铜杯上其实纹着青花双鹤,太黑了,看不清而已。一如往昔宫中赏赐的纹样,哪怕是要杀人,礼法仍周全。 他笑了。嘴角微微一勾,竟真笑了,像是看破,又像是看轻。 “也不过如此。”他喃喃。 他忽而想起年少之时,在营帐中磨剑练弓,烈日下胯下战马奔腾。 他记得塞北的风,像刀子一般刮过脸颊,他不躲;他记得大漠孤烟、黄沙漫天,唯有一声令下,他便冲在最前。 他那时候是天下最桀骜的皇子,也是最干净的少年。 “马背上,倒比这皇城自在。” 他又闭上了眼,仿佛又听到旌旗猎猎,营帐灯火下兄弟们低声说笑。可他们都死了,或战死,或被他害死……他没有朋友。 他想起他的妻子。 那个温婉聪慧的女子,在冬日里为他煮药,夏夜里为他执扇。 他一生都未给她应得的地位,但她从未抱怨。 还有那个小儿子,才六岁,像她娘,软软地喊“爹”,眼睛一弯就笑。 “……她们还好吗?”他低声问。 可没人能回答。 他忽然很贪恋这个世界。 贪恋长安初雪,贪恋甘州夜风,贪恋宫中腊梅,贪恋那年他骑马回来,儿子跑出门口张开双臂扑向他的那个瞬间。 贪恋太多了。 可惜,都要放下了。 他睁开眼,面对这个残忍的世界。 他抬头望向梁上的灯火,那火光在他瞳中晃动,仿佛走马灯一般,将一生浓缩成一幕幕残影。 有人喊他“周王殿下”,有人骂他“权臣奸佞”,有人敬他,有人怕他。可这天下,终究容不下他。 他举起那盏酒,仰头之前,轻声许愿:“来世,不愿再入帝王家,只愿平平凡凡,娶妻生子,种田读书。只愿……再无这许多算计。” 毒酒入喉,苦得如同此生未竟之梦。 他闭上眼,唇角仍含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落在膝上,悄无声息。 片刻后,他猛然握紧桌边,身子剧烈一震,颤栗中面色发白,汗湿额角。 可他始终未出声,也未倒下。 只是像一棵折断的青松,慢慢地,在自己的骨节中,沉默地,断裂。 等他静下来的时候,殿中唯余风声。他身子仰靠在座椅之中,眼睛半闭,仿佛只是在微笑着打盹。 ,空空如洗,落在他脚边。 李起凡死后没多久,长公主。 她穿着一袭内朝便服,素缎玄色,未带,目光触及那座椅上的尸体时,动作一顿,站住。 她没有哭。 只是慢慢走到李起凡身前,目光凝在那风发、锋芒毕露,,死得干净利落,没有半句争辩。 她跪下身来,手指轻轻拂过他鬓角一缕散发,眉头微蹙,良久,低声开口:“对不起。” 这句话如一粒石子落入深潭,声音轻,却沉。 她缓缓起身,垂眸望他最后一眼,然后转身走出偏殿。 她没吩咐为他下葬,也没让人鸣钟披麻。 这一切太重了,重得她知道不能让李鸾徽知晓。 那人正在养病,病中的他心肺薄弱,李起凡之死若传入耳中,怕是立刻引发大恸。她不愿——或者说,她不能承担这一后果。 于是她吩咐:“今夜偏殿之事,所有人闭口不提。” “谁传出去——” 她顿了顿,目光凛冽如刀:“杀头。” 朝局暗流依旧,天未明,宫灯犹燃。 只是谁也不知道,那个被钦定为牺牲的人,早已独自饮尽一杯冰冷毒酒,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沉默死去。 一晃数日之后,正午时分,烈阳炽白,皇城西侧的石阶却凉意深重。 秦斯礼一身朝服立在三省通政司外,双手藏入袖中,手心已是一片冷汗。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内阁传折门,那里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 那封他亲自写下、精心措辞的折子——关于徐圭言调往御史台之事——递上已有五日,按理说,这类人事调动若得圣上口谕,三省应当立刻批复,怎会毫无音信? 他心里已经隐隐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可他不敢信,也不愿信。 终于,他压下心中的不安,转身,疾步前往长公主府。 入了长公主府,正值午后,女官屏退下人。 内殿中,李慧瑾一袭紫金纹官服,正坐在一卷未批完的折子前。她头上只簪了两支简单金钗,手执狼毫,神情冷静如冰山,目光一扫便让人心底发寒。 “你来了?”她语气淡淡,仍旧是高傲的态度,连头也未抬一下。 “长公主,”秦斯礼拱手作揖,“五日前那道奏折,是得了圣上口头允准的,照理说——” “我扣下来了。”李慧瑾打断他,终于抬头。 话语简短,字字冰冷。 秦斯礼原本还带着几分试探和小心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僵硬。他脸色微变,眸底浮现不甘与怒意,但仍压着火气:“……为何?” “为何?”李慧瑾轻轻一笑,似嘲弄,又似讥讽,她将笔搁下,缓缓站起身来,裙角曳地,步步逼近。 “秦斯礼。”她唤他的名字,语气却不再如往昔那般温婉。 “你是我李慧瑾的夫君。你在外头,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阴谋算计,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 啪—— 一声脆响,在静谧的殿中炸开。 她的手掌甩得极狠,掌风带着冷意,直抽在秦斯礼脸上。他身子晃了晃,硬生生站住了。 那一瞬间,他并未躲,也未闪。只抬眼望着她,眼神复杂,却未有一丝反抗。 “你还有脸,来问我折子为何不批?” 李慧瑾声音发抖,情绪难得激烈。她的眼中,愤怒之下藏着隐忍已久的委屈与冷傲。作为大唐长公主、三省执掌者,她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但今日,她不是执政者,而是一个被背叛的女人。 “跪下。”她忽然低声命令。 秦斯礼迟疑了一下,最终缓缓屈膝,双膝落地。 那一刻,他不再是清贵的御史台大夫,不再是宫中权倾一方的秦家郎。 他只是一个,被李慧瑾逼得无话可说的男人。 李慧瑾望着他那张俊朗却带着倔强的脸,心中千丝万缕翻涌而上。她想起他曾跪在这屋中,为她披衣梳发,也曾与她执手对饮,许过同心同道。 可如今,这人却站在她对面,明知自己身份,却处处与徐圭言纠缠,甚至意图借圣旨、三省,调动人事来满足私意。 荒唐至极。 “你走吧。”她终于说,语气再无怒火,只有疲惫。 秦斯礼跪了片刻,缓缓起身,面颊上已是一片通红,火辣辣地疼。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低头告退,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走出长公主府的时候,阳光刺眼。 他抬头看了一眼高悬的日头,胸中仿佛压着万钧重石。 刚才那一掌,他没有反抗。 不仅因为她是长公主,是权力的中枢。 而是因为,他明白——她从来都不是他可以轻易摆弄的人。 长安盛夏,烈日如烤,皇城朱雀门前,一骑快马自西南而来,马蹄翻飞,卷起漫天黄尘。 “冯将军大捷——边疆告捷——捷报入宫——” 市集中百姓纷纷侧目,只见那通身戎装的驿骑挥鞭高呼,战马嘶鸣穿过闹市,直入皇城。沿途摊贩避让,孩童欢呼,大人激动落泪,几位老兵甚至当街叩地痛哭,嘴里念着冯知节的名字。这一仗打得太难了,吐蕃人连年犯边,战线胶着,多少人以为胜无可望,如今却闻捷音。 捷报传至宫中,李鸾徽躺在床上,刚吃完道士献上来的仙丹。脸色尚未全然恢复,听到消息时却倏然起身,连连咳嗽也顾不上,只唤人搀扶:“快,传冯知节捷报来见!” “圣上,冯将军还在边疆,来的是前锋信使。” “好,好。”李鸾徽满面欢喜,一手颤巍巍扶着榻沿,一手紧抓着折子,“我后唐百姓,有冯知节保疆!有此人,可安万里边土!” 可高兴片刻后,一封密奏的折子入宫,李鸾徽看过后,心中警铃大作。 内侍跪地恭贺,殿中一派喜气,百官陆续前来称贺,大殿外钟鼓齐鸣,军乐嘹亮。正午时分,整个皇宫宛如迎春之盛。 但这天城的另一隅,却有另一重天。 吴王李起平的封地行将启程。他尚年幼,面对天命加身仍难自持,昨夜痛哭了一整夜,今晨眼眶红肿,步伐沉重。 他在宫前候轿,侍从一边为他正冠,一边劝解:“殿下,封王出行是喜事,不能哭相,百姓都在看着。” 可李起平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着衣角,小声道:“我娘她死了……我还要装作高兴的样子吗……” 他生母的死,虽是“赐死”,却终究在长安宫中断气,连尸骨都没送回老家中,就地埋了。他在宫门前回头望一眼,泪再度涌上来。 沈皇后坐在深宫长廊中,独对凉风。 今日大典,她却并未前往。她未哭,也无喜,只静静坐着,身着一袭素衣,连最基本的皇后礼服都未披。 殿中寂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太监宫女全都远远站着。她手里捧着一枚珠钗,是李起凡年少时赠她的,钗头玉珠已落,空余一截寒金。 外头钟鼓声震天,热闹如节庆,沈皇后听着听着,竟咬住唇角,一点点收紧指节,像要将那珠钗生生捏碎。 “儿子死了,女人死了……这后宫,也不剩下什么了。”她缓缓自语,声音低微,却像喉中藏针。 与此同时,晋王府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李文韬今日起得极早。 他年岁已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但听到圣上身弱、朝局多变之后,他终于下了决心。 他要去晋王府。 “既然长公主已经出手,那便轮不到我袖手旁观。” 马车缓缓驶入晋王府外,他下轿整冠,面容冷峻。 恰在这时,院门前,一名青衫女子缓步走出,正是徐圭言。两人目光在院门□□汇,皆是一怔。 徐圭言一身素色衣裳,眉目疏朗,神色沉静如水——这老头来晋王府做什么?李文韬看着她,眼中却泛起复杂的涟漪——这人还没走? 两人相对无言,却在对方眼中读出彼此此行的目的。 徐圭言轻轻颔首,既无寒暄,也无掩饰,转身便往另一廊下而去,只留李文韬站在门前。片刻之后,他也提步入内。 第159章 名不显时心不朽【VIP】 盛夏午后,阳光透过纱窗洒在书房的长案上,几枝山茶静静盛开,茶香混着卷帘间的热风,散进寂静之中。 李起年正襟危坐,面色红润,眼中却带着少年般的喜悦和期待;徐圭言坐在他左手侧,目光沉静,眉间藏着一丝未曾说破的忧虑。 而对面坐着的李文韬,额头浮着一层细汗,整个人略显疲态,与往日那副老谋深算、沉稳从容的模样大不相同。 李文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连喉咙都带着干涩之意。他不再拐弯抹角,声音低沉却直接:“如今的局势,你我三人都看得明白。” “李起平去了封地,太子之位彻底无望;李起凡还困在后宫,听说——近日就要执行死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徐圭言,神色隐隐带着几分复杂,“能胜任太子的皇子,不多了。” 他将茶盏搁下,轻轻一旋,瓷器与案几碰撞的声音清脆,似在拨弄人心。 “眼下,最有希望的——是您了,晋王殿下。” 李起年听到这里,身体不由地微微前倾,眼睛里光芒一闪,像是一个初次看到自已名字写在策论第一的少年郎,雀跃之情几乎要压抑不住。 他不想自已的喜悦之情被人看出,压抑情绪片刻后,抬头问道:“您的意思是……是要帮我?” 他看向李文韬的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真心与敬重,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感动:这位三朝元老、权倾朝野的宰辅,竟然愿意站在自已这边? 李文韬原本正欲再次抬起茶盏,手却顿在半空。他看着眼前喜形于色的李起年,眼底悄然闪过一抹讥讽的意味,旋即轻轻地将茶盏搁下,姿态从容。 他沉默了一瞬,才慢慢点头。 鱼儿上钩了,就不能太着急。 “是的。”他缓声道,“上回殿下亲赴寒舍,我便知,您也有这个心思。” 话语落下,他转头看向徐圭言,那一眼不疾不徐,却带着十足的意味。 徐圭言眉头微动,没当回事。 “如今殿下愿意来我李文韬面前商谈朝局,我想……这多少也是令师调教有方。” 那一句“令师调教有方”,说得字字客气,细听起来阴阳怪气,明里暗里都在表达徐圭言培养出来的学生,如今倒投奔了他。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那笑里没有慈祥的善意,更像是示威。 她有能耐,却留不住人心。 徐圭言没什么情绪,淡淡垂眸,仿佛未曾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但手指轻轻绞着衣袖一角,掌心早已冒出微汗。 她没有说话,只将目光移开,落在窗外明晃晃的白光上,眼神微敛。 她心中清楚,李文韬之所以选中李起年,并非因为李起年有何过人之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好摆布”。 监国这段时日,李起云虽不张扬,却步步紧扣朝纲,有手腕、有定力,说一不二,显然是个难以驾驭之人。 反观李起年,虽聪明、也肯努力,但喜怒皆形于色,稍有人抬举便心花怒放,缺乏深沉的定力与抗衡的胆识。 他不懂藏锋,也不善装傻。 他是一个……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也太容易被推着走。更甚没法独立做决定,凡事都要问东问西。 正因如此,李文韬才会来找他。不是因为他“最强”,而是因为他“最好控制”。 徐圭言的目光缓缓落在李起年身上,看着他喜悦得几乎发亮的脸庞,心中生出一丝说不清的担忧。 她太了解他了。 李起年一腔赤诚,眼下有人引他登高望远,他得意忘形。 李起年察觉到徐圭言神色微动,她眼中藏着一丝游移未定的不安,虽极快掩去,但终究被他注意到了。他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开口:“徐长史,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徐圭言垂下眼睫,手指缓缓摩挲着衣袖边角。片刻后,她抬头,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沉着,语气平稳:“朝局如此纷杂,靠一两句话,是难成大事的……” 她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向李文韬:“——若是诚心,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这话既像提醒,又像试探,目光里不藏锋芒,话锋中带一丝挑衅意味。 李文韬被她一语点破,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语气变得柔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转过头来,重新看向李起年,话音落下,分量,晋王殿下。不仅是我个人,还有在,你的敌人,就不是李起云了。” 李起年怔住,嘴角的笑容凝滞,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皱眉:“李起云不是……最大的……” 旁边的徐圭言轻声补了一句,语调清晰,甚至有的敌人,是圣上?” 此言一出,书房一瞬寂静,连风消失了。 李文韬却没有否认。他只是轻轻一笑,缓缓点头,嘴角那一抹从容与老练再次浮现:“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学生。” 他说的是徐圭言,目光却依然落在李起年身上,接着说:“你能有这样一位好老师,是你的福分。她能看清楚局势,想得透,断得准,这等人,难得。” 李起年却没能笑出来。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已的手指,又看向徐圭言,眼神复杂。徐圭言也看着他,目光温和,却没有多言。 她知道,李文韬的这番话,不仅是夸她,更多的是一记温柔而阴狠的挑拨——试图将李起年从她身边分裂出去。 想必,是之前李起年独自去找李文韬的事,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让他误以为他们师徒之间已有裂痕。 于是他故技重施,言语之间暗中撬动,试图让这位少年王爷产生“我靠自已也行”的错觉。 徐圭言却忽然笑了。她这一笑,不带防备,也不带攻击,而是那种“你到底还是太急了”的笑。 她缓缓开口,语气如风:“李相若是如此认为,未免小看了我与晋王殿下之间的情分。” “我与殿下互通有无,他所知者,我皆知。我所担忧者,他也心中有数。至于局势如何,我们所掌握的情报,也未必比李相逊色。” 她顿了顿,将话锋悄然一转,冷静地将问题抛回去:“当然,李相若有更多的信息,也请不吝告知。比如——” 她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打在李文韬的眉间,“您知道圣上身体是否康健?是否真的闭门不出?又是否……还会复出?” 这一问,带着三分探查,七分质疑,投石问路,不见急迫,只等李文韬出牌。 李起年坐在两人之间,只觉得左右皆山,自已不过是中间一枚棋子。 他低着头,仿佛还沉浸在“圣上是否是敌人”这个问题里无法自拔,甚至不知自已该怀疑谁,又能信谁。 而李文韬面对徐圭言的反击,没有恼怒,反而笑得更深了。他抬手理了理袖口,语气意味深长:“圣上的身体,乃是朝廷最高机密,我这样的臣子,自然不得而知。” 这话一出,气氛微变。三人彼此心知肚明,接下去的话,已经没什么再谈的必要了。 李文韬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襟,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晋王殿下,徐长史。” 他拱手作礼,语气温和,神情却已隐现疏离。 李起年站起身来,连忙送他至门口。待人走远,他才折返回来,书房重归清静,只余两人相对。 徐圭言坐在窗边的榻上,目光投向窗外风动的竹影,淡淡开口: “他不是诚心来合作的。” 李起年一怔,走回榻边坐下,迟疑地问:“你是说……李相?” “嗯。”徐圭言点头,语气依旧淡然,但眼神十分笃定,“他之前能支持十四殿下,如今又转头来支持你,一君不可侍二主,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他出尔反尔。” 她转过头看向李起年,眼神清亮,却不带苛责,只是认真地想让他看清楚现实。 “其心不正。”她低声道,“你不能被这种话轻易打动。” 李起年沉默了一瞬,低下头,仿佛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心中所想,最终还是开口了:“其实……之前我就动过心思,想投靠李相。” 他抬起眼,望向徐圭言的目光带着坦白后的诚恳与几分羞愧,“你也告诉过我西平的事,我想他们的力量强大,若能依靠他们,或许能早日实现……” “上位之志。”徐圭言替他补全,语气却没有太多波澜。 “对。”李起年点头,有些急切地辩解,“你也说过我资历浅、朝中无根基,那……是不是正需要李相这样的人物来扶持?” “能量大是一回事。”徐圭言轻轻叹气,语气慢了下来,“可立储,从来不是谁力量大谁就能上的。圣上若忌惮,就能反噬你。李文韬之流,若是一心推你,恐怕你连登基的那一日都见不到。” 她顿了顿,看着李起年真挚的目光,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信他?” 李起年望着她的眼睛,声音低了些:“我不是完全信他,只是……当初你和六哥合作,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没法上位?” 徐圭言沉默了一下,神色微变,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些许懊悔。良久,她低头,声音柔了下来:“我当时是为了获取西平更多的消息。他能拿到那些奏章,也能告诉我很多我们听不到的情报。” “现在……西平不是敌人了。”李起年低声道,看着她的脸,眼中满是复杂情绪。 徐圭言没有立刻回应,良久,她缓缓开口:“如果你是想让我道歉,那我道歉。”她抬起头,眼神平静而坦率,“那时候我刚被刺杀,满身是伤,日日提心吊胆,身体上的箭射到了心中,自然是要寻一个最安全的合作对象。” 她的语气微微一顿,带上一丝疲惫的苦笑:“有时候活着还真不容易呢……” 李起年看着她,忽然没了言语。他记起她满身血污,从床上醒来时痛到无法呼吸的样子,心中泛起一种近乎怜惜的痛意,却也夹杂着某种不安与犹疑。 ——她确实聪明、冷静、果决,但也确实……不是完全信任他。 徐圭言也望着他,语气又转为理性:“我不是不让你信李文韬,但你要知道,他支持你的动机不纯。” “没人清楚他为什么忽然投诚,更没人知道他扶你上位后,究竟想要什么。” 她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如果只看吴王的遭遇,那无非是——他想扶持一个在朝中毫无根基的皇子。” “好摆布”三个字她没说出口,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哪怕是面对同伴近十年的人也不能说。 这世上哪有什么坦诚的关系? 李起年听得一惊,嘴唇微微动了动,正欲反驳,却还是闭了嘴。 他低声说道:“那……怪不得李相不支持六哥了。他在朝中有很多眼线,虽然身在泰州,但对朝政仍然野心勃勃。” 徐圭言冷静地点头,看着李起年,想着李起云,他不是李文韬能控制的人。他若上位,李起云不会听从任何人,可她又觉得无奈,李起年始终没听懂她的话外之音。 辰时刚过,钟鼓齐鸣,紫宸殿上,群臣肃立。 李起云立于百官前列,衣冠整肃,神色沉静。身为泰王,监国在朝,今日本应是寻常一朝,不料风云骤变。 李文韬着朝服,步履稳健,面容肃穆。他比平日里更早站定,却直到议事将毕,方才缓缓出列,朝前迈步,拱手而立,看向匾额,声音清朗却沉重—— “臣有本奏,请陛下明察——泰王李起云,与冯知节暗中谋议兵事,意图擅动边军,以图不轨。证据俱在,请圣上明鉴。” 此言一出,如投巨石入湖,殿上众臣哗然。 李起云眉头一跳,侧头看向李文韬,眼底满是不解。他并未开口,甚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话如同雷霆猛击在大地之上,想了一下后他眉头一拧,恢复常态。 “李相为何要诬陷于我?” 徐圭言立在侧位,眉心轻蹙,目光如刃,扫向李文韬——她知道这是前些日子他们谈的“投名状”,但没想到他竟如此大胆,竟然挑明在朝堂上弹劾监国之人。 “证据何在?”御史中丞出口质问。 李文韬却只是从袖中取出一道黄卷折子,高高举起:“臣已有所备,恳请转呈御前。” 朝中众臣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鱼怀忠脸色骤变,匆匆转身,快步走出殿门,直奔宫后通道。 李起云眼神从平静转为怒意,沉声问道:“李相此言,是否清楚后果?” 李文韬面色不变,淡淡道:“臣言有据,不敢妄言。” 殿门外忽地传来匆促脚步,紧接着内侍禀报道:“长公主殿下驾到。” 李慧瑾着素色朝服步入殿中,眉眼如霜,步伐不疾不徐,一进门便看向李文韬:“李相,弹劾监国皇子,是大事。你要交的证据,可是确凿无误?” 李文韬微微躬身,将折子递出:“长公主殿下请过目。” 李慧瑾接过折子,眼神扫过一行行笔迹,面色沉着未动。折子上的内容只能算是怀疑,根本不算证据。 殿中群臣低头不语,朝堂气氛压抑得几乎凝结。 片刻后,李慧瑾抬眼,宣布:“此事关系重大,先散朝,监国泰王暂留宫中,由御史台与大理寺暂行调查,待查明真伪,再行裁决。” 话音落下,无人反对。 李起云一动不动,面沉如水,显然也知道此时多言无益。他垂下眼帘,拱手而退,留下一片阴影。 太极殿外,花园偏殿。 “李相您要面见圣上?”李慧瑾目光锐利,声音却依旧温和,话音绕梁。 他呈上来的证据根本还没到能逮捕李起云,面见圣上的程度,但刀剑出鞘,不见血是收不回来的。 “是的。”李文韬坦然,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此大事,臣希望陛下能亲裁,毕竟,谋反一事,事关圣上宝座。” “当然。”李慧瑾点头,她也不好拒绝,语气依旧平静,“我去通禀,李相稍待。” 她迈步走入内殿,一道轻纱后,是御榻之上半卧的李鸾徽,身披薄衣,面色憔悴,却神情平静,正倚榻静静看着庭中落叶翻飞。 还有两名道姑穿着凉快,正在帮李鸾徽按摩双腿。 听得帘响,他抬眸:“李文韬求见?” 李慧瑾走近,似是什么都看到一样,低声道:“他当朝弹劾泰王与冯知节谋反,言之凿凿,带了折子和证据,说要陛下亲裁。” 听到这话,那两名道姑起身离开,屋内只剩下李鸾徽和李慧瑾兄妹二人。 “谋反?”李鸾徽眉梢微挑,眯起眼,“怎么回事?” 从李起坤到现在的李起云,“谋反”二字听多了,他反倒觉得稀松平常。 “说是冯知节与泰王有私议,泰王让冯知节在吐蕃边境处保留实力,而后攻入长安,起兵造反……臣看证据似有刻意拼凑之嫌。” 李鸾徽冷哼一声。 吐蕃攻打到长安? 不说那人会不会打仗,看懂作战地图,就会知道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也不知道李文韬是不是太老了,一把年纪了,什么都敢说? “为了什么诬陷起云?”他想了想问。 “恐怕是*因为吴王刚被外放,李相觉得失了筹码,便对您所倾向的皇子出手。” 李鸾徽闻言,沉默片刻,忽然坐起:“你确定没收集到证据?” “我监视诸王至今,未见谋反迹象。” 李鸾徽低声一笑,似有疲惫:“放着好日子不过,怎么一天天都在谋反?” “李相野心渐显,此番不过是探您的反应。”李慧瑾直言不讳。 李鸾徽看着自已的妹妹,突然有些感动,拉着她的手,“朝中人都在算计我们李家天下,现在只剩下你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这些日子……” 他抬手摸了摸李慧瑾的发,轻叹一声,“你辛苦了。” 不多时,宫门再开。 李鸾徽由宫中步出,虽身形略瘦,却神色澄明,步伐虽稳健,但也消瘦不少,衣袍未束,披一件大氅,风过如冷霜。 李文韬赶忙躬身:“陛下万安。” 李鸾徽坐下,点头:“李相,好久不见,一见便是如此大事?” “臣不敢妄言。”李文韬抱拳,“只因此事关乎国安。” “谋反……说说看,如何谋?为何反?” “臣查得冯知节攻吐蕃时未尽全力,泰王却并无异议,反而批准不动用中军精锐。若要取胜,精锐当先,何以留力?是否意图他用?” 李鸾徽闻言冷哼:“按你的说法,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正是如此。”李文韬沉声,“圣上,他们保存兵力,若非图谋,亦是不忠。” 此话正戳李鸾徽痛处——“图谋皇位?” 可李鸾徽已经倦了。 他也说不上自已现在的感觉,到底是累了,还是麻木了,前朝后宫绕不开的一个字就是“权”,国在朝堂之上,人在国之殇,而人在权下。 良久,他道:“你看着办吧。” 说完,抬手一指李慧瑾:“有事直接找她。她是我如今的耳目,也是我手中之剑。” 李文韬一愣,看向站于一旁的李慧瑾——长公主今日神情恭谨,姿态低微,却仿佛一尊静默的权力雕像。 这才舒坦,李文韬看着奴才模样的李慧瑾,心中舒坦了不少。 那日她为难他,寸步不让,现在看来,她不过是李鸾徽的一条狗而已。 沾亲带故的狗。 李文韬笑笑,可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李鸾徽的用意。 ——他怕死,他不想动手,宁愿让李慧瑾在前受敌,自已退在幕后,用病体藏身,掌控乾坤。 “是。”他低头称是,心里却有了新的筹谋。 烈日当空,长安街头锣鼓喧天、百姓夹道欢迎,军民高呼声震天际。 “冯将军凯旋——!” “冯将军保境安民,万岁——!” 金甲闪耀,战马嘶鸣,冯知节顶盔贯甲,风尘仆仆归京。他策马入城,虽疲惫,仍神情振奋,面含淡笑。 街头百姓自发献上花束与酒食,纷纷涌向路旁,争睹这位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军风采。 他是边关军魂,是长安城百姓心中真正的英雄。 可谁也没料到,当他刚走进皇城宫门,未及下马,数十名禁军倏然扑出,毫无征兆地将缰绳拽住—— “奉旨缉拿谋反之将——冯知节,拿下!” “你们干什么?!”冯知节怒斥,然话音未落,手臂已被重重扣住。 “冯将军谋反,圣旨有令,不得抗命!” 被押下马,束手缚膝之时,冯知节几乎傻了。 他眼中写满不可置信,失声怒道:“我冯知节,戍边十五年,出生入死保后唐疆域,连年血战,连马蹄都没踏过一次私地,你们说我——谋反?” 四下无人回应,只余兵刃寒光与绳索冷铁。 他怒目圆睁,拼命挣扎,可越挣越紧,血从手腕渗出,衣甲内火热的血肉撞击着冰冷的桎梏——这一刻,冯知节才真正意识到:这不是误会。 有人构陷他。 冤狱的铁门沉沉合上,英雄入狱,百姓震骇。 消息如疾风骤雨传遍长安,坊间传闻极变—— “冯将军被抓了!” “原来他在边关屯兵,是为谋反啊!” “天呐,咱们敬的将军,竟然图谋不轨?” 一时间,流言四起,街市震动,民心惶惶。 天色沉沉,乌鸦划过院墙,落在青瓦之上。 徐圭言立在檐下,仰望飞鸟掠影,眸色深沉不语。 冯知节被捕的消息,如惊雷贯耳,她心中浮现出连日来的一件件怪事:李文韬弹劾泰王、冯知节被急召回京、圣上闭门不出、两位皇子监国,实际上是长公主代持朝政、各地军报突然消停…… 她像抓住了一根线头,顺着往下抽,愈发觉得不对劲。 思绪如流沙翻滚,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在胸口酝酿。 她猛然一转身:“备车,我要去晋王府!” 李起年正伏案理政,一听徐圭言来访,忙迎上前。 她风尘仆仆,眉眼凝重。 “长史?你怎么突然——” “我来问你一件事。”她截断他的问候,直入正题,“现在,监国的职责只在你身上,对吗?你可否直接入宫面圣?” 李起年一怔,摇头:“父皇身体欠安,这段时间闭门静养,所有事都要先向长公主汇报,面圣要经过批准。你怎么突然——想见父皇?” 徐圭言盯着他的眼睛:“我希望你提出这个要求,哪怕只是象征意义,可以吗?” 李起年皱眉:“你总是这样一惊一乍,朝中不是刚稳一点儿吗?” “我不惊,也不乍。”她平静地说,“泰王因谋反之事暂压宫中,现在只有你是监国,那为何不直接面圣?” 李起年迟疑,眼神复杂,却还是点头:“好,我提。” 话音未落,一名小厮奔进门来,急急道:“冯竹晋殿下在门外,说有要事求见晋王!” 冯竹晋趴在地上,脸色苍白,衣衫凌乱,明显是一路奔来未及整顿。 “晋王殿下!徐圭言长史!请你们救救我父亲,他没有谋反,他绝没有!” 徐圭言看着冯竹晋,匆忙的脚步一顿。 李起年站在她身后,脸色为难:“冯竹晋,谋反罪不是小事,我若插手,反会坏事。父皇历来对这类罪责毫不宽恕,我也无能为力。” 冯竹晋抬头看向徐圭言,眼中满是祈求。 她垂在两侧手指轻轻一动,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语气柔和而坚定:“你放心,冯将军不会有事的。你回去,安心等着。” “可他都进了天牢了!”冯竹晋几乎哭出声,“进去就没回来过几个,怎么会没事?” 徐圭言张了张嘴,她和李起年都知道,这是李文韬的投名状。 “放心,你听我的,回家去,这几日闭门反思,不招惹是非,冯将军肯定会平平安安地出来。” 徐圭言说完,将冯竹晋扶起来,在侍从的帮助下,将他抬到了轮椅上。 冯竹晋仰头看着徐圭言,“你是认真的,没有欺骗我?” “没有欺骗你。”徐圭言安抚地拍着他的肩膀,推着轮椅往外走,“世事无常,冯将军立了大功,他没有理由出事。” “那圣上为何要抓他。” “因为树大招风,等你爹出来,你们得避风头。” “攻打吐蕃是朝廷的想法,赢了就是风头大,输了就要做过街老鼠?” “……冯竹晋,你怎么没点长进?” “我要什么长进……那你回来教我怎么长进。” “不要,你家现在式微,我去做什么?” “……忘恩负义!” “我忘恩负义?冯竹晋你是不是忘了你骗我的事?瞒着我生了几个好大儿?我忘恩负义?” “……” 两人的声音越发得小,李起年看着他们的背影,一股暖流从腹部留上心口,进而他鼻头一红。 他们在最难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徐圭言不会说花言巧语,但莫名的就是让他感到安全。 送走了冯竹晋,徐圭言回府坐下来吃了几口糖水,“岭南这玩意儿就是好吃啊,他们到底怎么想的?木薯可以做得这么好吃?” 李起年哼了一声,徐圭言看去,他神情不似前几日那般骄傲,“怎么了?” 李起年抬手揉鼻,皱眉:“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冯将军?” 哦,原来是这件事。 “因为李文韬的目标,从头到尾都不是李起云。”徐圭言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李起云是幌子,是障眼法,是抛出去给你、给我,给朝臣、给长公主、甚至给陛下看的靶子而已。” “那他的真正目标是……”李起年眉心紧锁。 “冯知节。”她目光如针,直指要害。 书房陷入短暂沉默。 “可他……他不是一直效忠朝廷吗?他不涉党争,也从不表态。” 徐圭言点头,正因如此,他才更危险。 “冯知节在军中威望极高,边疆大将全都听他号令。李文韬若想扶你,第一件事不是打倒皇子,而是削掉所有你不能掌控的人——冯知节在军中的地位,就算你登基,也未必用得顺手。” 但实际上,真是的答案应该是冯知节和李文韬不是一路人。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算此刻李起年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真心——原因不得而知——但这种真心太廉价了,徐圭言不想要。 李起年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他要把冯知节‘先废了’?” 徐圭言点头,吃糖水吃得不亦乐乎,但实话实说,还是岭南现做出来的糖水最好吃。 “但这样……太狠了。”李起年喃喃。 “狠?”徐圭言转过头来,腮帮子里还有没咽下去的糖水,咕咚一声后,她冷笑着说:“这种游戏就是你死我活,李文韬今天下狠手对冯知节这位老臣,明日也可能是你我。” 李起年沉默良久,忽而低声:“……那你为什么还劝我接受他的扶持?” 徐圭言放下糖水,平静望他:“因为我们没得选。” 庭外乌鸦振翅而起,黑影掠过天光。 深夜的天牢,寒风透骨。 冯知节被五花大绑,吊在阴湿的柱子上,肩背血迹斑斑,衣甲早已被撕碎,汗水与血水交织,滴落在冰冷的石砖上。他的头发湿透,额角青肿,嘴唇干裂,眼神却仍旧坚如磐石。 “放我见圣上……我要见圣上!!” 他沙哑着嗓子嘶吼,声音破裂却充满愤怒与委屈。 “我冯知节,为后唐征战十六年,吐蕃、党项、南诏……哪一战不是以命相搏?我杀敌千万,护国疆土,怎么可能谋反?!” 狱卒不耐烦地捂住耳朵,摇头叹息,不再看他。 一名狱官带着皮鞭走入牢房:“你若真没谋反,何苦这般激烈?陛下不召见你,自然有道理。” 冯知节怒目圆睁,青筋暴起:“你不懂!我冯知节一生戎马,若真做了反贼,早就兵临长安,而不是被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文官,关在这狗窝里受刑!” “我——要——见——圣——上!!!” 叫喊声如凄厉的战号,在天牢之中久久回荡,穿透墙壁、传入侧殿。 李文韬端坐在案后,抿着茶,耳边听着冯知节的惨叫,眉眼间竟泛着一丝笑意。 “好一个忠烈将军。”他淡淡道,“这嗓门,倒还有点力气。” 大理寺少卿低头禀报:“李相,我们已彻查了冯将军在边境调兵、粮草与军报往返等数月记录——并未发现任何谋反迹象。至于与泰王的来往,仅限于军报往返,毫无私信勾结之嫌。” “那李起云那边呢?” “也无异常。”少卿低声道,“冯将军行军调兵,皆有陛下批示文书佐证,无一逾矩。” 李文韬默然片刻,正要说话,门口传来脚步声。 秦斯礼走入,脸色冷肃,抱拳行礼:“李相,我奉长公主之命,代表御史台,亲自参与核查。确如大理寺所言,冯将军未有任何谋逆之实。” 李文韬轻哼了一声,慢悠悠放下茶盏,笑容玩味:“如此说来,是老夫年迈昏聩、看错人了。” 他站起身,双手负后,一脸慈悲:“既然无罪,那就放了吧,别让百姓说咱们朝廷冤枉忠臣。” 秦斯礼神色不悦,眼中多了几分冷意。他送走李文韬后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一位文臣,随口一句“老眼昏花”,便轻轻抹去将军身上的鲜血、牢中十日酷刑。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荒谬。 第160章 再挑灯火看文章【VIP】 冯知节身披破烂旧袍,步履蹒跚地站在宫门前。 他的脸上全是淤青,额角包着纱布,手臂吊着绷带,衣角早已破损。他一手撑着拐杖,一手高举奏章,跪在青石地面。 “臣——冯知节!请陛下明察!” “臣无谋反之心,愿以性命为誓!” “臣为后唐征战一生,从未行半步歪路,怎可平白背负叛国之名?!” “臣……臣在吐蕃也没受过这等折辱啊——” 他声泪俱下,整个人跪倒在宫门前,像一座老旧又不倒的铜像。 他一边哭,一边念着自己过往的战功,念着曾在何处陷阵、何时身中数箭,甚至连战死兄弟的名字都说出来了,仿佛他们也在天上替他作证。 禁军围而不扰,御门不敢擅开。 但他跪得太久,喊得太响,连宫中的太监都开始窃窃私语,连后宫中的宫女都忍不住回头张望。 李鸾徽披着一袭素白中衣,倚榻而卧,面前香炉袅袅。 他本在小憩,被冯知节一声声呐喊吵得烦闷,眉头皱成一团。 “外头那老头,是不是疯了?” 贴身太监低声回答:“陛下,是冯将军。他跪在太极殿外,请您召见。” 李鸾徽闭着眼,冷冷道:“他跪就让他跪,别拦着,宫门是他能进的吗?” “陛下,他……他说在边疆打仗都没这么委屈过,如今在长安却被自己人害了……” 李鸾徽顿了顿,揉了揉额角,语气愈发烦躁:“你让他闭嘴行不行?叫医官给他上点药,回家养伤去吧!没死就是福气了。” 太监迟疑一下:“那是否召长公主来处理?” “她要是有办法,就不会让人闹到朕这儿来。”李鸾徽叹了一声,转过身去,低声嘟囔,“谋反谋反谋反,天天谋反,一个两个都疯了……朕养的这群臣子,都闲出病了。” 窗外蝉声长鸣,烈日如焚,而太极殿前,一位满身伤痕的老人依旧长跪不起,声音沙哑却未停歇:“冤枉啊……陛下,臣冤枉啊……” 他的背影瘦削而沉重,如沉在岁月里的刀鞘,沧桑生了锈。 李慧瑾得知消息后心头一沉,却未多顾顾忌礼仪,随即遣人备马。她步履匆匆越过重门,直奔太极殿下。 进入外殿,寒风吹动帘幕,吹乱赭袍丝线。 冯知节跪得腰背弓曲,头发凌乱,衣衫破损,脸上全是血迹与尘垢,额间青肿,双眼深陷。他声嘶力竭,大睚怒喊:“我冯知节为国戍边十六载,为后唐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我绝无谋反!怎么可因别人诬陷,把我拽到宫里关押?我要求见圣上!” 他声音沙哑却坚决,回声沉沉,牵动所有人心弦。 宫中禁军手握长枪,冷立于侧,不敢发一语,像是在等命令。 李慧瑾没有立刻喊阻,缓缓迈步前行。 她面色冰冷,未带怜悯,却有不得已的无奈。冯知节脊背带血,仍不肯动一指,她走近后,深吸一口气,淡淡开口:“冯将军,请稍息怒。臣下今往禀圣上,您在这等候片刻便好。” 她挥手,一名侍卫搬来折椅,放在阴凉处;另一名宫人端上茶盏,递给冯知节。茶香淡淡,似慰苦心。 “您先坐下歇息。一会儿我进宫回应此事。” 她定睛看他,目光如冷泉,却暗藏温柔。 冯知节终于抬头,眼神如凛霜,却从无怨恨,只是哽咽低声说:“多谢长公主垂念。” 殿中忽远传脚步声。 李鸾徽恬然睁眼,似被声扰。见李慧瑾缓缓入内,神色不悦问道:“朕正炼心修道,御史台秦斯礼已经还他一份清白,冯知节还来找我做什么?” 李慧瑾跪身行礼,躬腰恭声:“陛下,臣妹以为,冯将军乃后唐栋梁,功高震主,但不该受如此对待。他是功臣,不是乱臣。” 李鸾徽瞇眼道:“朕已下诏还他清白,他还不满足?”语气带着不解与怒意。 李慧瑾叹道:“将军之性,不能受冤而闭口。若不赦慰,恐他不肯离去。陛下虽赐官,但若仍拘禁不见,他心中难安。” 李鸾徽仍旧不耐烦,“可如今看来,他对我已经有了怨气,再将兵权交付于他,着实不妥。” 他思虑得没错,冯知节已经对李鸾徽有了怨气,但他违背自己的命令在先——这种事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再加上他被冤枉…… 李文韬故意设计陷害冯知节,李鸾徽心知肚明,但他也很讨厌违抗自己命令的人,该罚,索性由着李文韬去,但冯知节这个性子是不明白这一点的,折磨他一顿而已,眼下就要讨个公正。 李慧瑾点头,将李鸾徽面目每一寸的变化收入眼中,再开口时,俨然没有刚才为冯知节惋惜的半点温情,“皇兄说的没错,边疆兵权,若将他留在那里,恐埋下隐忧。”她语气平淡,眼神却像是挤压春寒的冰棱。 李鸾徽沉吟良久,袍下,他指向李慧瑾:“好,就按你说的办。削他兵权,改任江南道提督,无军无重责,仅,把他幽居江南。” 明升暗降,既不灭其名, 李,神情悠然,似一切尽在掌握。 李慧瑾腾出宫门,快步行并没有老实坐着,身上的伤让他坐立难安。 她轻轻走到他身旁,声音温柔:“冯大将军,我为您说了许多话,但……圣上依旧不肯见您。” 听到这话,冯知节原本缓和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愁云,“圣上为何不愿见我?为何听信谗言,说我是谋反之人,我为何会谋反?” 李慧瑾哀叹一声,“伴君如伴虎,圣上心意无人可以揣测。” 她看着伤痕累累的冯知节,心中有些许亏欠,但是说出口的话却冰冷无比:“江南道提督一职现已安排。此职虽无军权,但江南清幽,适合晚年养老。圣上不忍再见您受辱,只愿赐您名誉安享晚年。” 冯知节听后,手里的茶杯落地,颤颤悠悠地、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慧瑾。 “什么?” 片刻后,他的眼泪缓缓滑落。 他看着她,声音嘶哑:“我……” 冯知节征战多年,血战沙场,干得是把头挂在裤腰带上的活,没得到任何体谅也罢,最后反而落得一个安享晚年的名头? 他咽喉发紧,似欲说出更多,却咽下。 李慧瑾点头:“委屈您了。这局中,人人都有难处。您功高劳苦,终有一日,必为后唐所记。不愿白白折腰。” 她轻轻拂去他腮边血痕,目光沉静。 冯知节那双曾经摄威塞外的眼神,缓缓地、彻底地熄灭在朗朗乾坤之中,黯然转向别处。 圣旨很快下达,朝中、民间哗然。 李文韬得讯后微微一笑,语气不羁对身边幕僚说:“我布局,从不输,他虽保住了命,但也只能在江南养老了。” 最后,冯知节会凋零在长安之外的地方,可怜可悲。 他豪气干云地抬手一扬,心中想的却是他最了解圣上,这场斗争之中,赢者只能是他。 徐圭言从旁人处听闻此事,而李起年闻讯面色复杂,他低声道:“长公主说圣上不想见我,让我有拿不准的,去问长公主。” 声音平静,却无法掩盖他心中隐约的失落。 徐圭言点头,目光深沉,窗外竹影斜动,她心头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朝阳升起,晨钟初响。 含元殿内,群臣朝拜,百官退散。 冯知节因太极殿外跪求圣上一事,虽未被再度问罪,却也未得清晰的说法,择日启程江南道。 朝中气氛凝重,许多官员欲言又止,彼此心照不宣。 下朝之后,众人纷纷离去,徐圭言却低头快步,往东偏殿而去。 她步履沉稳,拐进回廊时,特意放慢脚步,目光扫过四周,见无人跟随,这才走上阶梯,朝长公主李慧瑾的住处行去。 偏殿内,李慧瑾从早朝回府已有一阵子,原本正同秦斯礼商议朝政,手里拿着笔,批阅奏折,脸色不大好,眼下还有些浅浅的乌青,显见昨夜未曾休息好。 “启禀长公主,徐长史求见。”女官轻声。 “让她进来。”李慧瑾放下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眼底一抹困倦。 秦斯礼听到徐圭言的名字,起身向偏厅走去。 徐圭言踏入殿内,行礼之后,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殿下,我今日前来,是为冯将军求个情。” 李慧瑾神色不动,将手中文书往桌上一放,微微抬眸:“为冯知节求情?你倒也有闲心关心他们父子?” 徐圭言深吸口气:“我并非为了他们个人。冯将军镇守边疆多年,吐蕃之地能安,是他领兵打出来的。他在,边疆安;他若被调走,那些仍在蠢蠢欲动的部族,恐怕会趁虚而入。边军将士士气动摇,百姓何以安居?” 李慧瑾站起身,缓步走向殿中中庭,阳光透过花窗,投下斑驳光影。她驻足,背对徐圭言,似随意却带着探究:“你不是一直厌恶冯竹晋?他那样羞辱你,你还替他父亲求情?” 徐圭言没有立即回答,良久才道:“我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后唐。冯知节是利刃,哪怕这把利刃有瑕,我也不愿它就这样被丢弃。我的确曾利用过他们,他们也利用过我。但如今,我所担忧的,是国之边境,是百姓生计。” 李慧瑾回身看她,眼神微妙:“你在意的,真的是百姓?” 徐圭言望着她,眼神坦然,又复杂,似有许多话一时无法言尽。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两个女人之间,沉默了一瞬。 李慧瑾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容却不温柔,反倒带着一丝苦意:“你和冯家也算是亲人,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不似坊间传闻,是个落井下石的人。” 徐圭言没有回应,只是垂下眼帘,神色沉静。 偏殿外,数步远的花墙背后,一人正倚在阴影之中。秦斯礼靠在青砖墙角,掩在藤蔓缝隙之间,手指紧紧攥着袍角,目光冰冷。 “挺身而出?落井下石?呵。” 他低声复述李慧瑾刚刚说的话,语气冷得发颤,眼中却渐渐浮现出压抑的恼怒。 徐圭言从偏殿出来,步履加快。 她并未察觉暗处有人窥伺,心中不安,如同幽影缠身。 她穿过回廊,沿着宫中长道快步前行。阳光洒在红砖金瓦之上,周围宫人忙碌,唯有徐圭言一人心思重重。 ——她走得太快,想要逃离这里。 “徐大人。”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阴影中响起。 徐圭言猛地一顿,心中一紧。 秦斯礼从柱廊之后走出来,神情阴郁,看她一眼,没有多言,转身就走。 这一眼来的莫名其妙,徐圭言愣在原地,缓神后,步履匆匆地离开。 她出了宫门,登上马车。马车在御街上缓缓行进,窗外车马喧嚣,百姓熙攘,她闭目靠在车窗之上,喉咙发紧,刚欲缓一口气—— 前方马匹突然嘶鸣一声,停住了。 “怎么回事?”她掀开车帘。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上了车。 秦斯礼。 “去秦府。”他说完后,坐到她对面,衣摆整齐,面色冷峻。 徐圭言张了张嘴,最后无语地扭开头。 马车继续前行,沉默拉扯着空气。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入秦府,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被沉默吞噬。 车厢内,徐圭言倚在车壁上,眼神沉静得近乎冷漠。气氛如同一潭死水,静得令人窒息。 抵达时,车门打开,阳光洒落。 他们先后下车,步入府中。 刚走进院门,秦斯礼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如风暴前夜的雷鸣:“冯竹晋,冯家,是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你竟然为他们求情?” 徐圭言眉头微动,却没回答。 “就算你是菩萨,也不过凡胎肉身。菩萨千手千眼,你有几只手、几只眼?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要帮别人?” 她盯着他看,声音冷静而坚定:“冯知节是忠臣,他们算计他,没人站出来为他说话,这就是对的吗?” 秦斯礼被她的话点燃了怒火,脚步声骤然重了几分,转身面对她,咬牙低吼:“你这么一求情,李起年怎么想你?会不会有人认为你也参与了谋反呢?有谋反之意?你和李起云关系那么近,波及到你呢?” 这个时候,秦斯礼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问:“你为什么要替他求情呢?” 徐圭言猛然停下脚步,眼中燃起熊熊烈火:“我就是知道改变不了才要说出来!错的就是错的!难道非要看着他人沉沦,沉默不语,才叫聪明!?” “你是政客!你认清你自己的位置!你不是满腹经纶、天真烂漫的书生了!”秦斯礼几乎喊出来,“你要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说了会死!” 气氛凝滞。 徐圭言盯着他良久,语气陡然转淡:“这些年……我也常常在想,当年那件事,我选择明哲保身,到底是对是错。” 秦斯礼先是一顿,没明白她说什么,下一刻又明白过来她说什么,瞳孔一缩,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 “现在我知道了。”她轻声道,“我错了。” 秦斯礼愣在原地,整个人的灵魂都被这三个字击中。 他下意识地说:“你有什么错?”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住了——这十多年来,他心心念念,日日纠结的事,在此刻竟然本能地放下了。 他居然为她开脱?他就这么轻易地为她开脱,释怀了? 他是如此痛恨她的冷漠与抛弃,可一听她道歉,竟连愤怒都没了。 “我错了,”徐圭言望向他,“不是因为你。面对任何人,我那么做都是错的。” “秦斯礼,对不起。” 秦斯礼放下了所有的防备,他朝思暮想、夜不能寐也想听到的道歉,她说出口……就这么简单? 可这不对。 秦斯礼拧起眉头,“徐圭言……” “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我来到这里,苦读诗书,明辨是非,为的是让正确的事变得正确,让错误的事消失。而不是用正确的文字为错误的事辩护,更不是巧言吝啬将错误的事包装成正确的事。” “在我这个位置上的官员不能说对错,不能明是非,我不敢想,还有什么人能道是非,表忠心,守正义。” 秦斯礼苦笑,“不是所有皇帝都是明君,你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做对的事本来就比做错的事难,如果正义、公平、善良,很容易做到,没需要任何代价,那这世道也不需要朝廷了。” 秦斯礼觉得徐圭言说得对。 两人不知为何,在沉默之中,并肩往前走去,走进正厅。 秦斯礼坐下来。 徐圭言进了门,门吱呀一声合上,屋中窗户半掩,光线斜落在她脸上,她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枷锁, 秦斯礼看着徐圭言,只见她一步步走到厅中,走到他面前:“所以……你不要再控制我,也不要再干预我。今天你在长公主府,偷听我说话,这不对。” 秦斯礼皱眉,“我先在那,你后到的,怪我?” “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她终于问出口,目光锐利,“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他身子一顿,心知肚明她在说什么。 “我没觉得我有问题。”秦斯礼避开她的目光,“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所有的事又回到了原点。 沉默蔓延片刻后,秦斯礼走上前,伸手抚上她的发。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占有欲。 但徐圭言却没有退开,扭头淡淡地望着他——一种空洞的平静,没有情感,没有欲望,从她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凝视。 那目光让秦斯礼呼吸一滞,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站在铜镜前,被看穿了所有。 “凉州的时候……”徐圭言轻声问,“你过得很苦吗?你从来不肯和我讲明白。” 秦斯礼看着徐圭言,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她要做什么?他放下了手。 他被仰望,他被审判。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0-167 第161章 欲填沟壑为疏放【VIP】 秦斯礼垂在身侧的手颤抖了一下,好一会儿,他才道:“我说不出口,不是因为男子的面子,而是我害怕,”他的声音低下去,“我怕你将我的痛楚当作刺向我的刀子。” 他目光黯淡,似乎在极力克制情绪。 “我还没有那么强大,强大到把我的伤口给你看。” 那些过往的痛,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撕扯得血淋淋。 徐圭言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摸上他的脖颈。 他高大挺拔,在她面前低到尘埃。 莫名地,徐圭言觉得,他的灵魂好像在她面前沉浮。 “你想要什么?”她的声音温和,“你想我做什么?” 秦斯礼怔住,喉咙滚动,真像一条可怜的狗。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要不是对面的人是徐圭言,他这辈子都不想让人见到他这一面。 他想要什么?他想做什么? 他们的未来,其实秦斯礼没有想很多、奢求很多,他不想分开而已。他不想再等了,这么年多,这么多天……世路无穷,劳生有限。 往来千里路常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许久,他憋出一句话:“我希望你听我的话,不要参与太子之争。” 他的想法和恐惧不能告诉她,否则她会用这些来威胁他,秦斯礼知道自己在理智的边缘,很快就要绷不住了。 徐圭言收回手,冷冷地看着他:“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疯子。眼神中不再有恐惧,而是困惑与哀伤。 “是你!”秦斯礼爆发了,大声喊道,“是你把我逼成了人鬼不如的模样!你现在说你错了,那我呢?你一句轻飘飘的后悔,如何抵得了我十年的伤痛?” “你说*!我该如何待你!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经受那些苦难,也不会是现在这样,我会比现在更幸福!” 徐圭言的神情却始终如初,她静静地看着他,说:“如果我是你,我会比你更成功。” 他往后退了几步。 这句话,将他们都钉在了时空转换的虚无之地。 秦斯礼想要徐圭言在长安一路高歌猛进的仕途,他想要她的从前。 可徐圭言一路走来,其中艰辛旁人不得而知,她想过,如果自己是一个男子,旁的不说,连中三元的徐圭言,那得是多少人的座上宾,家中客? 可她只是因为自己女子的身份,只有名气,其他的她什么都没有。 男子的嫉妒经过内心的酝酿变成了轻蔑——“一个女子,连中三元,哪个男子敢娶她?” 徐圭言一开始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行,可见多了这种人,她才发现他们都是嫉妒她。她遇到的所有男子都是她的敌人,无一例外,他们都输了。 所以,她不再想如果自己是一个男子该如何如何,她自有她的精彩。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他们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帘,挣扎,碰撞,却始终无法相拥。 最终,徐圭言深吸一口气,说:“太子之争,你拦不住我。赢了,我们就有一个更好的未来。输了……”她顿了顿,“请不我要为哀悼” 屋外的风拂动竹影,厅中一片寂静。 秦斯礼看着徐圭言,他在心中想了许久,怎么都想不到能够阻止她的方法。他疯了,他没有任何办法。 只有困住她的方法吗? 凉州的时候她这么做过,冯竹晋对她做过。 他们还要继续折磨彼此吗?空气在一瞬间沉凝得可怕,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咽喉,连一丝呼吸都变得艰难。 秦斯礼盯着她,眼中浮出浓重的黑影,那是某种几近癫狂的情绪。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半晌,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容苦涩、带着一种破败的、自我放逐式的绝望。 一瞬间退让的念头消散,秦斯礼眼神坚定地看向徐圭言,他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后退。 他走近她,一步一步,沉重得像是背负着整个凉州的孤魂。他站在她面前,声音低沉到几乎要碎,“你说赢了,我们就有美好的未来,什么才算是美好的未来?你输了又如何,只要你活着,去哪里我都不会离开你。” “徐圭言,我不是疯子,我只是怕。”他说到“怕”字时,嗓音几乎是破碎的,“我怕你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我连你的背影都抓不住了。” “你站在朝堂上,看着的是万里江山,我站在你身边,看见的却只是你。我想让你停下,我想你回头。我不是想困住你,我只是想……能不能再多一次,让你看看我也苦,让你看看我也有自己的苦楚。” “你心疼边疆的百姓,心疼受苦,那你也能不能心疼心疼我,一个具体的、实实在在,此 徐圭言看着他,听着他剖心掏肺的话,没有流泪,却有一种更深的情绪从眼神里溢出来——一种源自对权力与感情深渊的彻底冷静。 “你想知子之争?不是为了谁登基,也不是为了什么名声。” “冯知节那日跪在太极殿外,我偷人,李林,被关在地牢的样子,也是那他说话,没人在意他曾护国之功,只想求一个解释,可没有人给我。” “这天下,对错从来不是靠道理撑起来的,是靠人——有人站出来,说‘这不对’,这事才有了变化。” “我明白,这一仗我可能赢不了,我知道我可能会死,也知道我一开口,可能牵连你, “可我不能再什么都不做。” 她望着秦斯礼,缓缓道:“我在朝堂上见惯了用沉默换安稳的人,朝堂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揽财夺利的舞台。我若也变成他们,那我这十年读书、进仕、算计、挣扎,为的又是什么?” 秦斯礼慢慢跪坐下去,像是撑不住身上的重量。他双手撑着地面,仰头看着她。 “你变了,徐圭言。” 她淡淡地说:“是,我变了。因为这世道逼我变。” 徐圭言知道,她这一路有过许多动摇,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一种东西始终不能变,那是她为之奋斗的理由。 幸运的是,这一路,经历这么多,她这一点从未变过,反而越发得坚定。也在许多念头动摇的时刻,许多因为懦弱而想退后,臣服于人性裂缝之间的时刻,她做了没让自己午夜梦回失望的事。 曲曲折折,好不容易认清了本心。 窗外风吹动竹影,正厅内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秦斯礼低声说:“你说你若输了,要我不为你哀悼。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赢了,却回不来了呢?” 这句话不是控诉,也不是挽留,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惧怕。他不是在威胁她,而是在告别一种可能——那个他们曾在凉州春夜、灯下对坐、彼此托付未来的可能。 徐圭言看着他,眼里闪过一点点动摇,片刻后,她缓缓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他手很冷,指尖像霜打的枯枝。 “我不想回不来的事,有人必须走这一条不能回来的路。秦斯礼,你很好,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好吗?” 她说完站起身,重新收拾衣襟,走到门口。 门被推开,日光照进来,徐圭言的背影融在光中,无所畏惧,极度孤独。 秦斯礼坐在地上,仰望着那道背影,一滴眼泪滑落。 冰凉的泪从他的眼中接连不断地掉下来。 冯知节被贬的消息在长安城彻底坐实那天,天刚下过一场小雨。 秋日来临,一场秋雨一场凉。 街道边的石砖泛着青光,凉意渗进骨头,长街上张贴的告示在风中猎猎作响。 冯家的门前已冷清许久,往日来往求见的人不再出现,仆从也大多散去。府内旧事终了,冯家的传说也在一夜之间变得缄默无声, 城中茶肆里再也听不到“冯将军如何一战破敌”、“冯竹晋如何气压百官”的评书段子。风吹过冯府旧墙,灰尘浮动,连门前乞儿都开始绕路而行。冯家的名号,从金戈铁马的荣光,变成宫中谁都不愿提起的禁忌。 市井传言说,冯将军虽贬去江南,却也保全一命。 可是谁都知道,兵权被夺,远调江南道的某个“江防副都督”——那不过是个挂虚衔、无实权的闲职。 冯知节一去,不再掌兵,边疆的吐蕃也开始蠢蠢欲动。 这件事传入宫中后,许多老臣闭口不言,年轻臣子更是不敢有异议。朝局未定,谁也不敢冒头。而这时,李起年第三次上表求见圣上——依旧石沉大海。 日头偏西,午后宫门仍紧闭着。 而就在这天下午,乾清宫门前,一辆灰色纹缎的宫车悄然停下。 李文韬身着紫袍,被一名太监亲自引入正殿。他原以为是陛下召见自己,未曾想到,一进殿门,映入眼帘的,是着了朝服的长公主李慧瑾,端坐在侧。 她今日不同往常。 平日里她衣衫素净、神色温柔,而今却着正装、凤钗垂耳,面容肃穆,目光直视前方,宛如昔日后唐掌权的太后,不容轻视。 李鸾徽今日亦不在寝宫,而坐在正殿首座,披着金线龙纹的织袍,双目略带倦色,却有一种久违的清明与坚决。 李文韬一进来,先是一怔,随即缓步行礼。他看到长公主面无表情地扫了自己一眼,没有多余寒暄。他下意识地意识到,今日之议,非比寻常。 李鸾徽语气平缓,却不容置喙:“朕和慧瑾刚刚商议了一事——这储君之位,不能再拖了。” 李文韬心中大喜,面上却沉稳如水。他躬身一礼,道:“陛下英明。国之根基,系于储位。拖延日久,朝野震荡。” 李慧瑾神色依旧没有波动,但她眉宇间那一点沉凝,像是藏着千钧压力。她端坐不语,只是看着李鸾徽。 李鸾徽却继续说下去:“经过这些日子的考察,朕觉着,晋王李起年,年纪适中,脾性温和,又无兄长结党之势,朕看他甚合。” 这话一出,李文韬心中已有把握。他知道,这是李鸾徽、长公主,乃至整座权力机器,在清洗冯知节、放任西平、封锁李起云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表态——要将李起年扶上太子之位。 这一局,他们下定了决心。 李文韬抬眼,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藏不住得意。他缓缓转头看向李慧瑾,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回应。 他意识到,她始终是个冷静的人,她不会高兴,也不会悲伤,难以揣测,不同场合戴着不同的面具。李慧瑾是个明白的人,明白权力之路就是一场牺牲与成全的博弈。 “此事是否由臣起草诏书?”李文韬问。 李鸾徽点头:“草诏,由你与礼部一同拟定,明日呈上。” 这一刻,李文韬有了一种一览众山小,站在峰顶的感觉。三代帝王,他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越发得少了。 所有的布棋、算计、投诚、退让,都在这一刻获得了回报。 他已然是拥太子之相。 这一边,泰王府内。 李起云刚刚被“准许”离开那座幽闭偏殿。 数日未见天光,他整个人消瘦不少,眼底的血丝像枯枝丛生,整个人带着压抑的疲倦。可他一回府,连茶水刚送到手上,还未喝了一口,前厅的侍从就跌跌撞撞跑来报信。 “殿下、殿下!……圣旨已下,太子已定——” 李起云回头,看到了张向天也站在门外,神色肃然。 “谁?”他嗓音沙哑,却急促。 “……晋王李起年,封为太子。” 那一瞬间,他手中茶盏“啪”地落地,碎成几瓣,滚落的茶水在台阶上浸湿一片,像是血一样地蔓延。 他输了。 他……输了? 与此同时—— 徐圭言正在书房中,听着一名机要亲信快步而入,带来消息。 “太子已定。”那人说,“长公主、李相皆出席朝议,陛下亲口宣旨,封李起年为太子,明日颁告百官。” 她没有立刻回应,指尖在书案上一点一点轻敲,像是在思索、也像在计数。 许久,徐圭言叹出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外,远处楼阁间隐隐传来宫钟之音。 她忽而想起冯知节,想起他跪在殿前的身影,想起他离开长安时,沉默不语、目光冷冽的样子。 冯知节被清出局,这只是个开始。 皇储确立——朝局重构。 徐圭言没有赢的感觉,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一字都看不进去。 而就在旨意传下的当夜,东市里有个老艺人喝得大醉,在酒楼角落自言自语:“冯将军走了,太子定了……可你们都不知道,真正的乱,还在后头。” 话音未落,他突然闭口不言,跌入昏睡。 不知何时,长安城内流言四起,“太子者,非真龙也。” 圣旨已下,金銮殿上,玉玺封蜡尚未冷透。 东宫尘封许久的宫门重新开启,李起年身披暗金织凤的太子朝服,在徐圭言与礼部尚书陆明川的引领下,跨过那一段玉阶时,他的脚步无比稳重。 他低头看着那层薄雪与残霜交错的地面,仿佛看到前人的血影在石缝中未干。 徐圭言被安排到东宫一旁的小院中办公。 那是先帝早年为太子亲信设置的文书院,光线幽暗,却背靠御花园,是座静谧的所在。 她推开厚重的木门,案几上放着新送来的政务卷宗,未揭封的信札堆成一叠。窗纸被风吹得颤动,一缕阳光照在她沉默的面容上——她知道,从此再无退路。 与此同时,京中开始散播出一则消息:李起凡病重致死。 无风无浪,无人在乎,只有后宫中冷凄凄宫殿内的沈皇后,守着夜色,守着寂寞。 但更惊人的消息来自西南边陲。 冯知节被调离的圣旨传至边疆后,不出三日,吐蕃边界大乱。 原先龟缩不前的敌军忽然突袭四镇。他们不惧将军印,不惧朝廷旨意,却惧冯知节的刀锋。军中将士哗然,有人夜里以盔甲枕席痛哭,有人写血书请冯将军复任。可冯知节此时早已踏上南下之路,听着马蹄声在梦里远去。 这日午后,皇宫昭德殿内。 李鸾徽身披玄袍,端坐于榻后,神情疲惫却强撑着精神,案前放着厚厚一摞名单。他手中缓慢翻阅,嘴角偶尔抽动,像是在咀嚼什么难以下咽的名字。 李慧瑾披着长公主绣金的朝服,恭谨地立于案前。她已经陪皇帝议事一下午,直到夜色吞没窗外的芙蓉瓦。 “你觉得徐圭言……给太子当宰相如何?”李鸾徽忽然开口。 眼下正是组建东宫要员,为太子搭班子。 李慧瑾愣了一瞬,旋即答道:“她有才干,有胆识,兼有阅历,重要的是,她为天下百姓着想。她,很好。” 李鸾徽沉吟。他指节用力,扣在案几之上。 “但……一个女子,当宰相……朝中老臣们,怕是难以接受。” 李慧瑾轻声一笑:“陛下,武帝为女,仍立千秋;上官婉儿辅政,亦未乱大局。天下在理,不在性别。” 李鸾徽的脸色骤然冷下,啪地一声,将名册狠狠扔在地上。 “够了!”他咳嗽不止,胸口急促起伏。 李慧瑾惊惶失措,立刻跪下:“臣妹失言,请圣上息怒!” 咳嗽声在空殿中久久不止。李慧瑾从地上抬起头,望着哥哥那张因李起凡之死而日渐枯槁的面容,心中忽然一阵悲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如今却被过去的阴影和现实的重压拖成了影子。 最终,李鸾徽挥挥手,低声道:“她,可暂为右相。你去拟旨。楚云祯也留京,崔彦昭,进三省。” 圣旨很快传至东宫。 李起年接旨时,站在丹墀下,面无波澜。但等送旨太监一离开,他便将那黄绢圣诏卷起,一步步走回东宫寝殿。 寝殿之中,沈溪龄正等着他。 她轻声道:“陛下这是在给你筹班子。徐圭言……恐怕是圣上看好的未来宰相。” “她?”李起年坐下,语气复杂地说:“她若真成了左相,迟早要与我分庭抗礼。” 沈溪龄端起茶盏:“那你更应早做打算。李文韬年纪已大,朝中对他也多有忌惮。但徐长史不同,她年轻,有朝气,还有口碑。你若不收她为己用,她迟早成你的威胁。” 李起年望着窗外的石榴树,如今,她步步踏上权力之巅,与他比肩而行——可她是他的臣子,不是他的伴侣。他始终捉摸不透她,是靠近权势,还是走向敌意。 “她,是扶我之人,也是我路上的障。” 李起年低声道。 “那你要如何处置她?”沈溪龄问。 李起年没回答。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眼神在光影中阴晴不定。 这夜,风从北来,带着战火未熄的气息。 徐圭言伏案批阅政务,忽听门外传来轻响,一名小太监悄悄递进一封没有落款的信笺。她拆开,信上只一句话: “你知道,你看得越清楚,离死也就越近。” 落款处,印着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用火烫出来的鹰爪。 徐圭言怔住,一时间,东宫书房的烛火明明灭灭,仿佛被看不见的黑影吞噬了一角。 她抬起头,窗外月色清冷,照着她案上那一页未批完的军报——吐蕃,再度南侵,血流成河。 权力的中心终究不在东宫,而在更深处的漩涡之中。 圣旨下达的那天,天光如水,长安秋日正浓,寒气逼人。 李起云跪在金銮殿前的白玉台阶上,面色平静地接过旨意,耳边却只听得耳膜间的轰鸣——“李起年,封为皇太子,入主东宫。” 他低着头,双手高举那一道圣旨,指节泛白,仿佛在拼命压住体内翻涌的某种情绪。 那是一种窒息般的荒谬感——他被囚禁在偏殿数日,不见天日,恍若一个被遗忘的囚徒;而当他一脚踏出幽冷的殿门,世间天翻地覆,皇权的接力棒,已经交到了另一个人手中。 李起凡被囚的滋味,他可算是尝过了。 长安的晨钟再度响起,传遍四方。 而太子,已经与他无关了。 那晚,李起云回到泰王府,第一件事就是独自泡了一壶碧螺春。他衣袍未脱,坐在廊下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像极了命运缓缓张开的利爪。 张向天也来了,他看着李起云,不知道泰王在想什么。 “殿下的茶泡得很好,可惜啊,这茶若久泡不饮,终归是苦的。” 李起云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他:“狼来了的故事多讲几次,就成真了。” 张向天挑眉,神色严肃,“那便是……真的要来了?” “还不够。”李起云慢慢将茶水一饮而尽,“狼得饥到极处,才会咬人。” 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慌乱,反倒有一种极致的冷静与自信,像是一把淬火未拔的剑,沉稳中隐隐透着杀气。 几日后,一名风尘仆仆的副将悄悄出现在泰王府西侧偏院中。他是冯知节手下老将,随冯将军远征归来,却在京中突然获令,被暂时调入守备营。 他的脸上还带着风霜的纹路,眼中却是不加掩饰的愤怒与不甘。 “冯将军被贬,我等虽未言语,但心中早有定夺。殿下若有意,他日之势,我等愿为先锋。” 李起云并未立即回应,只是命人赐座上茶:“你是冯将军的人,我怎知你不两头下注? 副将沉声回道:“陛下贬冯将军,却留了我们在京。我们是被丢下来的,朝廷既不信,也不敢用。您若不信,大可将我们逐出长安,我一个兵也不带走,看他们如何收场。” 李起云终于轻轻一笑,道:“我信你,正如你信冯将军。我知道你们打仗时背后从不看天,只看战旗在哪。” 副将长身而起,重重一拱手:“从今日起,您若起事,我甘为先锋。” 冯军留下的一部分精锐兵将,原本被安插在御林军中“编制重组”,名义上是“赏功”,实则是削权。而这些人早已在边疆厮杀数年,忠诚不在朝廷,而在能让他们生存、有血有肉、有酒有肉吃的将领身上。 李起云早知这一点,便以张向天之手,在暗中逐一召见。 “你们的刀,在战场上有用,在长安……就废了吗?” “我不是太子了。”他对那些兵士说,“但你们不是皇帝的狗,也不是公主的鹰。你们是将军的兵,是活人的兵。” 他没有给他们承诺官职、财宝、功名。 他只说:“若我为帝,冯将军为相。若我不成,就让这天下再乱一次。” 第162章 自笑狂夫老更狂【VIP】 秋光微凉,长安的晨雾像细丝般缠绕在宫墙与巷陌之间。泰王府的朱漆大门半开,门外已排着准备随行的车马与亲随,马蹄不安地在青石地上轻轻踏着,鼻间喷出一缕缕白气。 徐圭言踏入府中,沿着长廊行去,步伐不快不慢。 长廊尽头,李起云正负手立在花厅前,身着深色锦袍,腰间悬着宝刀,袖口翻出绣金暗纹。 他的神情带着几分悠闲,却有一种在长安混迹多年练就的从容——似乎不论去留,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 “殿下。” 徐圭言行礼,语气克制。 “圭言来送我,倒是稀罕。”李起云笑着,微微抬手,示意她入座。身后的侍从奉上茶,却被他抬手拦下,“不必了,免得一会儿L走得匆忙。” 他们并肩立在厅前,看着府外的行列。李起云忽然开口:“你知道吗,权势这东西,就像眼前的这些马匹——有人骑在马上,就该享受驰骋的快意;有人被拴在车上,就该老老实实拉辕。无非是位置不同。” 徐圭言微微蹙眉,“在我看来,骑在马上,是为了把人带到该去的地方。不是为了兜风。” 李起云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话是这么说。但天下的事,几千年来,谁真正为了别人去驰骋?你以为那些手握权柄的,不都是先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鞍子,再考虑别人要去哪吗?” 徐圭言沉默片刻,才道:“至少要有人试一试,不然马一直往一个方向跑,迟早把车带到沟里。”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有些天真的孩子,“所以,你是那个想改方向的人,而我,只要马跑得稳、车里坐得舒服,就够了。” 这一瞬,两人都明白——这条路,他们必然要分开。 上位者看到权势所带来的享乐,他们的眼里有歌舞、美酒、厚软的锦席; 有志者看到权势带来的责任,那是千里之外边关的烽火,是百姓炊烟里的温饱; 下位者看到权势带来的压迫,那是沉重的赋税和动辄的鞭笞; 而贪心者,只看到权势能换来更大的欲望——金山、玉台、佳丽、永不满足的占有。 徐圭言和李起云要的不同。 她要做的,是替人分担千斤重担;李起云要的,是有人替他搬走绊脚的石头,让他坐在锦榻上笑看风月。 李起云忽然笑了笑,低声道:“可惜啊,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替我办事。” “殿下找的是一个能替你守住锦榻的人,而我想找的是能一起修路的人。”徐圭言语气很轻,但落在清晨的空气里,却比寒霜还清晰。 外头马蹄声渐急,随行的副将前来禀报已是吉时。 李起云转身上马,回头望了徐圭言一眼,那目光中既有几分惋惜,又有几分笃定——像是认定了她迟早会被自己口中的“现实”磨去棱角。 徐圭言立在府门外,目送他离开。 长街的尽头,马队卷起的尘土在晨光里慢慢散开,像一场注定要消失的幻影。 她收回视线,转身回东宫,步伐沉稳而决绝——从此,他们的路再不会交错。 初秋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斑驳地洒在书案上。 案上铺着一方湖色缎垫,中央放着一封薄薄的信,纸色微黄,字迹却极为清秀,带着淡淡的墨香。 秦斯礼正坐在案前,指尖捏着那封信,眼神专注得仿佛在看一份兵部密奏,但嘴角却微微翘着,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意。他先看一行,停下来像在回味,又轻轻叹一口气,像是嫌字太短、不够读似的。 信里不过是几句客套话——徐圭言回谢了他送来的贺礼,说了些近况,也提了几句东宫事务。可在秦斯礼眼里,每个字都仿佛有了温度,像她在亲口面对面同他倾诉一样。 屋外脚步声渐近,丫鬟引着长公主李慧瑾进门。她一眼便看到秦斯礼坐在那里,整个人的神情温和得不像平日那个在朝堂上言辞凌厉、铁面无私的御史大夫。 李慧瑾挑了挑眉,走过去,半是好奇半是揶揄地问:“这是什么信,让秦大人读得这么仔细?比看圣旨都认真?” 秦斯礼微微一怔,连忙将信折好放在一旁,神情却掩不住一丝窘迫,“不过是……一封谢信。” “谢信?”李慧瑾饶有兴致地笑起来,眼睛扫过那封信,仿佛已经猜到是谁写的,“我还以为是谁的兵符密谍呢,原来是徐圭言的手札。” 秦斯礼不语,只低头斟茶,耳尖却微微泛红。 李鸾徽看着他,摇头轻笑——这些年,他在物,说话足以左右大局,手腕狠辣得令人忌惮,可如今,却因一封。 “英雄难过美下,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看来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也比不。” ,眼底有一瞬的凌厉,却很快又被柔和取代,“殿下说笑了。” 李慧瑾没再继续调侃,议。 窗外的风拂过树叶,带来阵阵桂香。 李慧瑾离开后,秦斯礼不动声色地又将那封信取回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折痕,像是要把那一笔一划都刻在心底。 东宫初秋的日头暖融融的,檐下挂着的风铃轻轻叮咚。 院子里,李文韬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像是无事闲逛,其实心里暗暗得意——刚才那封“顺手”递给太子的口信,已经把徐圭言今天去泰王府送行的事说得清清楚楚。 他料定李起年听了会不高兴,而自己也能趁机在太子面前刷一刷存在感。 然而这得意没维持多久,身后就传来一声愤怒的吼——“李文韬!” 这个死老头! 李文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踏踏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徐圭言气势汹汹地提着裙摆追过来,眼睛里几乎要冒火。 “你在胡说什么!”她一边追一边嚷,“就算送行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去搬弄是非!” 李文韬老成持重惯了,这会儿L被她追得急了,竟有几分狼狈,拎着袍角就跑,“哎哎哎,你别动手啊!朝堂上的事咱讲理,讲理!” “讲理?”徐圭言快步追上去,伸手就去拽他的袖子,“你搬弄是非的时候怎么不讲理!” 两人一追一逃,竟绕着院子转了好几圈。几个在廊下办事的小内侍早就忍不住捂嘴偷笑,连门口执戟的侍卫也强忍着没笑出声。 “你这是和我争宠?”徐圭言气喘吁吁地说,觉得好笑。 李文韬跑得脸都红了,“争什么宠?我这是——” “少来!”徐圭言一摆手,直接截断他的话,“你就是想在太子面前踩我一脚,好抬你自己一头!” 话到这里,她忽然停下了,瞅着眼前这满脸通红、额头渗汗的老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多大年纪了?自己又多大? 能争多久呢?等他……早晚会比自己先走一步吧。 一想到这,徐圭言心里那团火忽然就小了许多。她抬头望了望院子里新开的杏花,忍不住笑了——有些事,何必急着去抢,熬着熬着,不就赢了? “算了,”她甩甩手,像是放过他似的,“今后我定小心行事,李相你也注意点,别被我抓到。” 李文韬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她已经大步走远,背影潇洒得很。 廊下的小内侍们偷偷对视一眼,东宫啊,虽说暗潮涌动,可眼下的日子似乎还算热闹。 大唐的新太子李起年刚刚入主东宫,天下便先后传来两桩惊扰人心的大事。 其一,是远在西南的吐蕃突然大乱。数年积下的边患,如火种遇风,沿着雪山与谷地的边防线一路烧开。军情急报昼夜传入长安,边关的烽火几乎不曾熄灭。 其二,是西蜀的蜀道暴乱。因山川阻隔、物资难行,当地官府催税尤急,百姓怨声沸腾,终在年初爆发冲突。暴民拦路劫运、毁关焚栈,连成一片,影响了长安与西南的粮道。 户部议事时,有官员说得直白:“税是重了些,可这不也是为了朝廷吗?若无朝廷,他们哪来如今的太平日子过?若要军马出征,钱从何来?粮从何来?” 朝堂议论虽纷,结论却清晰——先镇压,再谈善后。 然而,在一片“剿抚并行”甚至“先剿后抚”的呼声里,徐圭言的奏折显得格外突兀。 奏折不长,却用词冷静,笔画遒劲。她开篇直言:蜀道暴乱源于“赋重民困”,非一朝一夕之事,若仅用铁骑刀锋镇之,只能得一时之静,却种下更深的怨根。 她主张——“宜疏而非遏,宜宽而非急。” 用“疏通”取代“镇压”,安抚百姓、减轻税役,方能治本。 奏折送入东宫案头,李起年看完,面无表情,随手将它压在文案堆的底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圣上李鸾徽本也收到了边关与蜀道的奏报,心中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吐蕃、蜀道,两处若同时爆裂,必是国力与民心的双重消耗。 只是此时父皇身体羸弱,不愿在朝局里再掀波澜。 李起年注意到一个细节:徐圭言的官衔,依旧只是右相,而非权重一时的左相。这个位次,不是因为李文韬的能力压着她,而是因为他这个父皇,至今都在犹豫她的身份与性别是否适宜执掌宰辅之首。 可不知怎么回事,李起年压下来的奏折,到了李鸾徽的手中。 李鸾徽曾细读这道奏折——“疏通”二字,他并非不懂。但在边乱与蜀道同时起事的当下,这种言辞,既像是理想主义的坚持,也像是对现行手段的暗中否定。 疏而不堵,或能得人心; 堵而不疏,或能得天下。 早朝之上,金銮殿外晨雾未散,殿内却比往日更加安静。吐蕃边乱、蜀道暴乱的急报已传遍京城,可朝堂上众大臣竟只对关中秋收、边军粮草略作寒暄,仿佛那两桩事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话。 徐圭言站在右相之列,眉心微蹙。她原以为至少会有人提起蜀道赋税之弊,或是吐蕃兵情之危,然而——一轮奏对下来,没有一个字触及那两个烫手的话题。 奇怪。 她心底默念,眼神扫过诸位大臣,却见人人面色如常,像是早有默契地回避。 下朝后,宫门尚未全开,便有太监匆匆走来,低声道:“右相,太子殿下请您移步东宫。” 徐圭言心中隐有预感,随即整了整衣襟,缓步而去。 东宫议事殿内,香炉青烟袅袅,李起年坐在案后,手中翻着一份金笺折子,指尖轻敲案面。 “坐吧。”他淡淡开口。 徐圭言行礼后落座,目光正要落在他手中那份奏折上,却被他用案盖压住。 “吐蕃和蜀道的事,”李起年先开口,语调平缓却带着拒人千里的意味,“你不要再过问了。” 徐圭言微微一怔:“殿下——” “我们刚到这个位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抬眼看向她,语中带着一种未加商量的决断,“父皇也没有让我就此事表态,更没有叫我去处置什么。所以,我们不要乱动。” 那句“我们”,听来像是拉近的姿态,实则是设定了边界。 徐圭言眉宇间的沉色更深了:“殿*下,您是储君,理应为天下百姓着想。若连您都避而不谈,那天下还有谁会为苍生担忧?不可恶紫夺朱,掩天下之患而不言。” 她的声音虽平稳,却带着不可动摇的锋利。 李起年的手指顿住,眸中闪过一丝不耐:“不可以。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即便我是您的老师,也不可以?”徐圭言的目光直直落在他脸上,没有退缩。 “尤其是你是我的老师,所以更不可以。”李起年的唇角带着一抹冷意,“老师应教我稳重,不是让我卷入不该触碰的漩涡。” 一语,像在案上落了块寒石,砸得四周的香烟都冷了下来。 两人对视片刻,谁都没有再说话。徐圭言站起,行礼时衣袖翻起,像锋利的刀风。 她没有回头,径直转身离去。 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李起年凝视着那扇门,眼底沉着某种不言的阴影——那不是单纯的恼怒,更像是对她理想主义的怀疑与隔阂。 而徐圭言走出东宫长廊时,天光正烈,她抬头望了望,心口像压了块石。 太子与右相,本该并肩。可若连志向的根本都不同——那并肩,终究是虚的。 又是一次上朝。 金銮殿晨钟初罢,群臣鱼贯而入,文武班列整齐而肃穆。 今早的气氛比往常更压抑,连那些惯常在早朝上交头接耳的老臣,也都低着头,一副不敢多言的模样。 李起年还没说话,鱼怀忠递过来一封折子,是李鸾徽给他的密奏。 他端坐御座,神色淡漠,手里翻着李鸾徽的密奏。 殿中只有翻纸的沙沙声与金炉里袅袅的香烟。 他忽地抬头,声音不大,却足以压住全场,念着圣旨:“吐蕃大乱,蜀道生变。昨日夜半,又有数十家弃地越关而去,投奔吐蕃。” 一瞬间,殿上气息一紧,低低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这等背国之徒,置宗庙社稷于不顾,朕忍无可忍。”李起年语调冷硬,连吐字都如刀锋般锋利,“传朕旨意——凡逃往吐蕃者,一律格杀,不留一人。” 这句话落下,朝堂像是被冻住了。没人敢接话。 徐圭言更是皱眉,后唐要立于天下之巅,百姓就不可以只顾自己性命? 片刻后,李起年犹豫了一下之后才说:“冯知节,当初西陲用兵,有良机不取,养虎为患,今日之乱,皆因他之怠慢!这便是军门之恶习!——传旨,就地立斩。” 冯知节已经去往江南道,现在却又被叫停,施行死刑。 话音落地,群臣中顿时有几名武将面色骤变,似要出列替冯知节求情,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有人偷偷看向文臣阵列,发现那些平日善言规谏的翰林学士,此刻全都低眉垂眼。 徐圭言心口一紧,手指忍不住蜷了蜷,她原本准备奏言“宽以待民”,但在这样的场面下,稍一抬头,便能感受到李起年目光中那种不容置喙的森冷。 她深知,这时候若贸然开口,极有可能把自己一并卷进去,但此刻不言,等人头落地再说吗? 李起年了解自己老师的品性,说完就离开了,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早朝就这样在死寂中草草收尾。 下朝之后,殿门外的寒风灌进袖口,吹得人心头发凉。徐圭言脚步沉沉,却没有回相府,而是折身站在太极殿前的丹陛之下,缓缓跪下。 晨光斜照,映在她的衣袍和发上,镀上一层淡金色,她抬起头,眼神坚定:“臣徐圭言,请见圣上!” 殿内,李鸾徽正与道士低语,听到通传后眉头微蹙,抬眼看向守在一旁的李慧瑾:“她在门口跪着,这是做什么?是要拦驾,还是要示威?” 李慧瑾微微一笑,语带揶揄:“陛下,她是个倔的,怕是要劝您收回旨意吧。” 李鸾徽冷哼一声,摆手:“去问问她到底要干什么。” 李慧瑾走出殿门,看见徐圭言跪在台阶下,额前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却毫不在意。 “你想做什么?”她低声问。 徐圭言抬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吐蕃乱,蜀道反,固然要处置。但眼下边民流亡,是因赋税过重、徭役频仍。若不先疏通民怨,只用刀兵镇压,只会逼更多人背井离乡。应先谈和,再剿乱。” “还有冯将军一事,请圣上收回成命。” 李慧瑾眼底闪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神色。 她活在帝王身边多年,太清楚这种话在朝堂意味着什么——这是逆着陛下的意思走,可偏偏,这样的直言,她又忍不住心生钦佩。 “你真是……”她叹了口气,没有劝,只淡淡道:“我会如实转达。” 李慧瑾回到殿中,将徐圭言的话一字不漏复述。 李鸾徽听完,唇角慢慢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不是反对打仗吗?” 顿了顿,他抬眸看向李慧瑾,眸底光芒森冷:“那好,既然她懂得边疆战事,也敢说得这么轻巧——传旨,让她亲自去打吐蕃!” 这话像一记重锤落下。 当旨意宣到殿外时,徐圭言缓缓起身,接过诏书,目光如寒星般明亮。 风声猎猎中,太极殿的金瓦闪着冷光,是俯视一切的天意。 第163章 我欲从军征蚩张【VIP】 初秋,天色乍暖还寒,宫城上空的云层像被刀裁过一般整齐,隐隐透着锋利的亮光。 午门外,金鼓齐鸣,御前仪仗排开,朱红的诏亭被四名内侍稳稳抬出。那一刻,百官肃立,目光齐刷刷落在那卷覆着黄绫的圣旨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内侍尖亮的嗓音在城阙间回荡。 圣旨开篇不谈战事,而是长长地夸赞了一通徐圭言,说她“女中英豪、胆识过人、忠直可用”,说到最后,连文臣队列中都有人忍不住挑眉。夸到最奇怪的地方时,内侍声音一顿,微微扬高: “……特封徐圭言为——宇宙大将军,统西陲三军,征吐蕃,靖边境,以雪国耻!” 这几个字一出口,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憋笑不敢笑——“宇宙”一字放在圣旨里,实在滑稽得过分。 莫不是将徐圭言比做南北朝梁汉帝侯景? 可是皇帝亲口定下的封号,谁又敢质疑? 徐圭言抬眼望去,圣旨上的墨迹在日光下反着光,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讥讽式的嘉奖。她很清楚,这封号并非单纯的玩笑,而是一种明晃晃的标签——既是“任重道远”,也是“让满朝都看她笑话”。 圣旨读罢,百官齐呼“万岁”。徐圭言跪下领旨,嘴角含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臣——领命。” 出征的日子定得极快。 三日后,清晨未明,东城门外旌旗猎猎,披甲的骑兵列成长龙,马蹄在青石上敲出铿锵之声。 徐圭言着银白鳞甲,外披玄缎战袍,腰间悬佩刀,额前的发束被寒风吹得笔直。 她上马时,长安的晨雾像一条缓慢收拢的绸带,将她的背影衬得孤挺而决绝。 秦斯礼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她远去。 他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正在秦府与幕僚研读账册。忽然听得家丁慌慌张张闯进来,连声道:“秦大人,出大事了——右相今日启程去西陲,带兵讨吐蕃!” 夜色的风吹进来,屋内的人都是一惊。 “什么?”秦斯礼猛地起身,连椅子都被掀倒在地,脸色瞬间变了。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他这才反应过来,“什么和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是徐圭言吗?她去哪儿?圣上下旨了?” 侍从听着这一连串的问话,也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便将自己听到的事一一说出来,“今日下朝后,徐相去找圣上询问折子的事,而后圣上大怒,便让徐相去吐蕃平定战乱。” 秦斯礼愣了一瞬,李起年都已经是太子了,她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吐蕃的事? 前有一个冯知节被贬,现在她徐圭言不就是想要做宰相吗?! 秦斯礼缓缓坐下来,本能告诉他影响一些更有用的事,可那一刻,他的脑中几乎只有一个念头:徐圭言要走,而且是带兵去边疆——这路,一去不知归期。 感情的不舍与理智的应对对垒,秦斯礼犹豫片刻,顾不得披外衣,便快步往门外走,走了几步后,停下脚步,急匆匆地说:“备马!去见长公主!” 夜色沉沉压下,皇城的宫墙在月光下冷得像刀锋。 李慧瑾的寝殿里炉火正旺,龙涎香缓缓燃着,甜腻的香气夹杂一丝冷意。厚重的檀木门外,秦斯礼已经跪了很久,膝盖下的青砖被寒气浸透,透骨的凉从膝骨一路爬上心口。 殿中帷幕半卷,李慧瑾正在案前翻阅一摞密封的奏章,笔尖在宣纸上缓缓勾勒,似乎全然不在意殿外那道固执的身影。 终于,内侍小步走到她面前,低声禀道:“长公主,秦大人求见。” 李慧瑾头也不抬:“让他跪着。” 一刻钟过去,外面的寒风割得人面皮发疼,秦斯礼却纹丝不动。直到案头最后一封奏章合上,李慧瑾才放下笔,缓缓起身,衣袖一拂,声音清冷:“让他进来。” 殿门吱呀推开,暖意与灯火涌出,秦斯礼抬步跨进,却并未站起,而是径直在殿中跪下。 “臣……有一事相求。”他抬起头,眼神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亮,“请长公主殿下,劝圣上撤回徐圭言去吐蕃征战的圣旨。若徐圭言真的去了吐蕃——”他顿了顿,声音却更稳了,“——那臣也请旨,罢官随她而去。” 李慧瑾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罢官随她而去?我还以为,你会请求参军随行呢。” ,笑意里带着讥讽,却是对自己的:“我若请求参军,您会答应吗?”他抬眼望她,目光锋锐,“我最了解你,必自取其辱。” 李慧瑾的笑意更深,像看一只落入陷阱她缓缓绕到他的侧方,语气懒散:“你想好了?留在长安,尽享荣华富贵;离开长安——来,“苦海无涯。” 秦斯礼磕下一个头,额头与冰冷的地面轻轻碰响,声音主成全。” 李慧瑾仰头轻笑,笑声走到他面前,低垂眼睫,视线从上往下压着:“她顿了顿,声音忽然像利刃,“不过,你我之间的约定,还没有完成。完成后,你再走。” 她的脚尖轻轻点在他膝盖旁的地砖上,仿佛在提醒——他现在还没资格起身。 “你不让我好过,”她的嗓音低而缓,像是猫爪挠心,却带着毒刺,“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秦斯礼缓缓抬头,眼中有拒绝、有倔强,也有无法掩饰的厌倦。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锋,像刀剑碰撞,火花几乎要从空气中迸出。 李慧瑾缓缓俯身,声音压得更低:“你那条烂命,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她的唇角带着淡淡的嘲弄,“你想后半辈子和徐圭言在一起?那就付出你该付的代价。” 她的语气忽然冷硬起来:“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那种一腔热血、想要改变天下的无知读书人。别被爱冲昏了头脑。” “况且,她自己选择的路,你我能拦得住吗?圣上的旨意,是你想驳回就能驳回的吗?” 秦斯礼的指节在地面轻轻收紧,青筋浮起,却一句话不答。 李慧瑾俯下身,几乎与他的面庞平齐,那双眼像一汪漆黑的深井,既能吞人,又能映照出人的影子:“我看出来了,你现在不清醒……我让你清醒清醒。” 她直起身,手指一勾,立在一旁的侍卫立刻上前,两人一左一右扣住秦斯礼的肩膀。 秦斯礼的身躯被硬生生拉起,他的脚步被迫后退,却依然保持着直视李慧瑾的姿态,像一只被逼入死角却不低头的狼。 “送下去。”李慧瑾的声音轻得像一句闲话。 殿门重新阖上,炉火依旧旺盛,香气依旧缭绕。她回到案前,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似乎在权衡下一步棋。 外头的长廊上,秦斯礼被拖行而去,靴底在青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寒风再度扑面而来,他的眼神渐渐冷下来。 徐圭言的身影越来越小,融在人群之中成了一个点。 金色的阳光正破云而出,照在她肩上的铠甲上,闪着刺目的光。 有那么一瞬间,秦斯礼一点也不害怕,他好像也能感觉到徐圭言的雄心壮志,她决绝的背影好像是告诉所有人,哪怕这个封号再荒诞,她也会让“宇宙大将军”四个字响彻边关。 而长安的风,正把这个名字送得很远,很远。 东宫内,烛影摇曳,檐外的风卷着落叶扑打在朱红的门柱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殿中酒香氤氲,李起年独坐在阔案前,青玉酒杯在他指尖轻转,杯中映着烛光,仿佛有万千碎金浮沉。他抬手,将杯盏缓缓举起,举向空处,像是在与某个不在场的人对饮。 他神色很平静,却在平静下透着难以掩饰的荒凉与失落。那种失落,不是骤然撕裂的痛,而是冰雪慢慢浸入骨髓、无声无息地夺走温度。 脚步声在殿外传来,沈溪龄轻步走入。她一身深色宫装,鬓发高挽,眉间的端庄与冷意让她看上去与平日温婉的形象判若两人。她目光落在李起年的酒杯上,神色一沉,走到他面前问道:“你的老师,去了边境打仗,你不去送行吗?” 与此同时,长安城南,离京大道。 队伍往前走,徐圭言突然注意到她的战马喷着白雾,她用手轻摸了一下,明明才入秋,长安怎么会这么冷? 皇帝的圣旨就在她腰间的锦囊里,上面写着那个既威风又讽刺的封号——“宇宙大将军”,这圣旨硌得她有些疼。 街道两侧挤满了百姓,有人挥手,有人低声议论,有人默默垂泪。徐圭言没有回头,只是抬眼望着那条通向西南的官道——那是她必走的路,也是一去难回的路。 李起年手中的杯微微一顿,却没有放下,只是目光越过她,落在窗外随意落下来的红叶。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的声音很低,似乎在刻意压抑什么情绪,“我本以为,她会留在我身边,辅助我掌管江山。可她,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沈溪龄蹙眉,声音中带了几分质问:“她有自己的使命——可是,她是你的老师!你怎能用这种冷淡的话送她离开?” 李起年终于转过头来,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层淡薄的冷光,像一泓被冰封的湖水。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缓缓说道,“她若回来了,我长史的位置,永远为她留着。但去边疆打仗一事,我与她意见相左。这种分歧,不是几句话可以弥合的。” “我更不想假惺惺地去送她离开。” 他顿了顿,像是怕自己失了分寸,抬杯饮尽,酒液顺着喉间灼烧下去,仿佛这样才能把心底那丝酸楚压下去。 徐圭言没有回头去看长安的城门,她知道,如果回头,就会看到那些不该牵挂的面孔——甚至,可能看到那个人站在风雪中。 可她不能。 她只能高仰着头路,一路向前。 马蹄声踏出沉重的节奏,这是诀别的鼓点。 “她走的事,也没同我讲。”李起年的语气更轻了,几乎带着一丝疲惫,“我知道,这是她不想让我卷进这场局面。” 他们这段时间没见过面,可他们之间的默契,旁人永远无法替代。 沈溪龄盯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与过去大不相同。曾经那个还能为一封私信失眠、为一句玩笑而脸红的皇子,此刻却端坐如雕像,冷酷、孤绝,甚至带着帝王独有的疏离与戒备。 殿外的风更急了,吹灭了廊下的一盏灯,整个东宫内,变得昏暗。 可东宫外,艳阳高照。 李起年的背影,被烛火拉得很长,孤单得像要被黑暗吞没。 一个在宫墙之内,将杯中酒饮尽,苦涩压在心底。 一个在关道之上,策马向前,不能回头。 从长安到西陲的官道像一条灰色的长带,蜿蜒在连绵起伏的山岭之间。 半月的行军,徐圭言才真切感受到战马的热气、盔甲的沉重,以及黄土路上那股永远挥之不去的风沙味。 傍晚时分,大军在一片空旷的河滩扎营。炊烟自铁锅里冒出,军士们围坐在篝火旁,拆开干粮,低声交谈。 徐圭言从马上下来时,营中立刻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私语。她走过去,几个年轻士兵忙不迭起身行礼,但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宇宙大将军,您请这边坐。”一名副将硬憋着笑,把一块干净的木墩搬过来。 徐圭言挑眉,淡淡应了一声:“多谢。” 她心里清楚,这个称号一开始是讽刺,如今在军中传得飞快,已经成了半个笑话。可她并不急着反驳,反而在心里默默想:笑吧,等到真打起来,这几个字就能砸在你们自己嘴上。 晚饭是煮到半生不熟的羊肉和硬得能砸人的饼,徐圭言咬了几口,嚼得下巴生疼。她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对面几个士兵狼吞虎咽的样子。 忽然,一阵哄笑从另一堆篝火那边传来,隐约能听见有人学着尖细嗓音念圣旨:“……特封徐圭言为——宇宙——大——将军——”最后一个字拖得老长,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她抬眼看去,几个老兵正拍着大腿乐不可支。副将有些尴尬地低声说:“将军,他们没恶意,就是……” “就是觉得好笑。”徐圭言替他说完,语气平静,“笑没关系。打过一场仗,你们再笑看看。” 篝火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锋利。那几个士兵被她淡淡地扫了一眼,笑声竟慢慢止了。 夜更深,西风卷着沙石拍打帐篷,带来隐约的马嘶声。徐圭言披着斗篷在营外巡查,看见几名新兵冻得直打颤。她没说什么,只吩咐副将把备用的厚披风分下去。 副将小声道:“将军,您这衣服……” “我的兵,不能被冻着。”徐圭言淡淡回了一句。 她回到主帐时,案上摊着地图,几支油灯在风口摇曳。她伸手压住地图的角,目光顺着路线一直延伸到那片被标记为“吐蕃”的高原地带。 她坐下来,长叹一口气。 冯知节走得那么急,圣旨又下得那么快,他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冯竹晋也是,不知道他在路上要怎么过。 第一天清晨,军号响起,天边泛起鱼肚白,徐圭言戴上头盔跨马,铠甲在晨光里闪着寒芒。 几个昨夜还在暗笑的士兵,望着她背影时,表情里已多了几分凝重。 四个月后,他们终于到了吐蕃和后唐的边境。 黄沙漫天,吐蕃边境的风呼啸着卷起尘埃,白雪也在其中,更轻。 徐圭言骑在马上,目光如炬地望着远方绵延的戈壁,心头却沉甸甸的。 一旁的副将徐锋肃立,他眼神坚定,暗中已经联络了留守的精锐部队,“将军,我们能稳住阵脚,但不能再等朝廷指示拖延。” “对。”徐圭言轻声应道,“我们不能只靠镇压,必须找到疏通的办法,才能稳固民心。” 见到冯知节留下来的小部分精锐部队的人,徐圭言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崔彦昭?你怎么也在这里?”她分明记得他留在了长安。 崔彦昭行礼后,毕恭毕敬地对徐圭言说:“听闻大将军来这里征战,作为从前的下属,理应随您而行,为您鞠躬尽瘁才是。” 多的话崔彦昭说不出来,徐圭言看着他,真诚的笑容在她脸颊上显露。 两人相视一笑。 这条路再难走,也是会有同伴的。 然而,在遥远的长安城,朝堂上的风暴并未平息,权力的博弈仍在继续。 落日余晖如血染长安城,城门外的尘土飞扬,秦斯礼背负着沉重的心事,缓缓跨出这座他曾经熟悉且厌倦的都城。 被罢官的消息如同一记沉重的铁锤,击打着他的骨血,更多的是释然。他的脸色凝重,步伐却坚决,每迈出一步,都是对这座权力旋涡的告别。 他要去找徐圭言。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长安的城墙。 长安对他来说是噩梦发生的地方。 京畿道上,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曾经叱咤朝堂的权臣的离去,只是有零星的百姓窃窃私语,眼神中带着复杂的好奇和怜悯。 走了两个个月,在最平常不过的一日,秦斯礼穿过长街小巷,来到城门前,听到远处有几个农夫低声讨论:“听说圣上陛下病重不治了。” “可不是嘛,前几日听说太医们日夜守候,可惜……没撑过去。” “皇上驾崩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长安城今夜怕是要变天了。” 这几个声音像冰冷的风,冷冷地吹进秦斯礼的耳朵。往日朝堂的激烈权谋,在此刻化作一片无力的低语。秦斯礼猛地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这风声灌进肺腑,给自己一个继续前行的理由。 与此同时,远在边疆的徐圭言也正行进在通往前线的荒野驿路上。清冷的晨风穿过松林,夹带着泥土与草木的芬芳,雪也被风吹起来,像沙子一样纷飞。 她一行人马紧张而有序,徐圭言的脸上挂着难掩的疲惫,但眼神却依旧坚定。 忽然,军报急传,她从随行幕僚手中接过一张报纸,手指微微颤抖,字迹清晰却像一道晴天霹雳:“圣上驾崩,朝局动荡。” 徐圭言紧紧握着纸张,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风声呼啸,马蹄声急促,她感受到这一刻的沉重远远超出军情本身。 然而,让她更为困惑的是,关于继位的消息却迟迟没有传来。按照惯例,皇子继承大统的诏令应当在第一时间公布,但如今无一人提及李起年登基的消息。 徐圭言眉头紧锁,内心隐隐升起一股不安。她知道,这其中定有隐情,而这隐情,足以动摇整个后唐的根基。 秦斯礼继续前行,道路愈发荒凉,路旁的百姓脸上写满了惶恐与迷茫。偶有小商贩轻声议论:“长安被封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话像锋利的刀刃,一遍遍划过秦斯礼的心。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刻被放逐出局。 她成功了吗?秦斯礼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他的目光穿过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仿佛看见那座曾经繁华的都城,正在暗流涌动中逐渐走向未知的深渊。 徐圭言一行人夜宿距离敌军时分近的驿站,围着篝火,众将士脸色凝重。她端坐火边,手中那张圣上驾崩的奏折早已被放进怀中,却始终无法释怀。 “将军,朝中消息断断续续,没人敢确定新皇是谁。” 崔彦昭慢条斯理地说,时不时拿起茶杯喝一口,不远处吐蕃人投来的石头溅起的尘埃落在茶杯之中。崔彦昭拧着眉头将茶杯中的水泼出去,无奈地摇头,又斟了一杯茶。 “没错,风声鹤唳。”参谋细声补充,“长安城中,权臣们暗潮涌动,太子的位置尚未稳固。若真无人出面公布,恐怕会引来更多混乱。” 徐圭言望着火光,喃喃道:“权力的交接,比战场上的拼杀更危险。” 她心底清楚,此刻,她所肩负的责任不仅仅是镇压边疆叛乱,更要警惕那隐藏在京城权力之中的暗流。 秦斯礼路过一处集市,看到一群人围着,正在传递着一张紧急奏章的抄写稿。他凑近一看,正是关于圣上驾崩的消息,还有一些隐晦的字句暗示朝堂内部分势力在争夺继承权。 他嘴角露出苦涩一笑。 所谓权力,不过是冰火交织的赌局,能活下来的人,往往都不是最强,而是最会算计的。 等他看完这封信,被最后几个字惊到。 “泰王李起云,在圣上驾崩那日,起兵泰州,一路北上,势不可挡。” 第164章 识权超物乐天机【VIP】 夜幕沉沉,边境的风如同野兽的呼吸,带着沙粒和冰渣扑面而来,打得人眼睛生疼。天穹深邃,只有一弯细瘦的月牙挂在空中,月光微弱得几乎无法辨清脚下的路。 徐圭言披着厚重的铁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领着十余名精锐亲兵,沿着崎岖的荒地潜行。 这里离吐蕃前线不足五十里,白天远远可以看到敌营旗帜在风中猎猎,夜晚则只余几簇火光在漆黑中摇曳,像溺水者挣扎时露出的最后一口气。 他们此行的任务,是夜探敌营外围,查清粮草所在、后勤转运路线。如果情报准确,便可在三日内发动奇袭,重创敌人补给。徐圭言心知,这种任务容不得半分闪失。 队伍行至一处沙丘下,徐圭言忽然抬手,所有人立刻半蹲、屏息。沙丘后传来低低的牲畜喘息声,以及铁器偶尔碰撞的清脆响动——是粮草运送队。 徐圭言趴在地上,透过一截干枯的沙棘,静静观察。月光下,数十匹牦牛缓缓行走,背上驮着鼓鼓的麻袋,旁边有吐蕃士兵押送。两盏昏黄的油灯在夜风中摇晃,勉强照出他们的脸。她将人数、路线、警戒分布一一刻在脑中,心底已有了初步的作战构想。 “撤。”她低声下令,手势干脆利落。 小队像潮水般静静退去,沿着原路折返。可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咔嚓”一声脆响——那是干枝断裂的声音,在死寂的荒原上格外刺耳。 徐圭言的心猛地一沉,几乎立刻循声望去。那是队尾的一个年轻士兵王九,手里握刀的姿势歪歪扭扭,围巾勒得紧紧的,脸半埋在毛领里,一副畏冷缩脖的模样。脚边的断枝清楚地昭示着他的分心。 虽说敌军并未被惊动,但这一刻,徐圭言的眉心已经拧得能夹断一根针。夜探敌情,任何细小的失误都可能让全队人命丧荒原。 她压下怒火,没有当场发作,只是让亲兵将他调到自己眼皮底下。队伍继续行军,谁也不敢出声,连呼吸都刻意压得极轻。 回到军营时,营地里篝火正旺,炭香和烤肉味混着雪地的寒气扑面而来。大多数士兵松了口气,解下武器坐在火堆旁,有人悄悄活动冻僵的手指。 徐圭言却没有下达“解散”二字,而是缓缓扫视众人,目光在王九身上停住。 “王九,出列。”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刀一样刺得人心口发凉。 王九愣了半秒,磨磨蹭蹭走到场中央,低着头不敢看她。其他人立刻安静下来,火光映着他们或紧张或幸灾乐祸的表情。 徐圭言走近,停在他一步之外,眼神冷得像风刀雪剑。 “军中无小事,尤其是夜探敌情。你若在真正的战场上,也这样分心偷懒,你可知会死多少人?” 王九喉结滚了滚,唇齿间挤出一句:“末将……只是太冷——”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徐圭言从亲兵手中夺过一根军棍,重重甩在冰地上。那一声响,震得火堆旁的木炭都颤了两下。 “二十军棍,立刻执行!” 两名军士上前,将王九压到木桩前。第一棍落下时,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关,肩膀的肌肉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第二棍、第三棍……棍声在寒夜中格外沉重,好像每一下都敲在围观士兵的心头。 有人垂下眼帘,不忍直视;有人握紧拳头,暗暗在心里告诫自己绝不能犯同样的错。 当第二十棍落下时,王九的背上已渗出血迹,呼吸急促如拉风箱。徐圭言收起军棍,冷声道: “在我军中,没有怕冷的借口,没有偷懒的时辰。你们不是来边疆享清福的!一人偷懒,要一整队的人陪葬,知不知道!” 她环顾四周,火光在她的甲胄上跳跃,映出一抹寒光。 “记住——我的军令,违令者,军法处置!” 一阵狂风掠过,篝火摇曳,士兵们齐声应道:“诺!” 徐圭言背过身,走向自己的营帐。风雪中,她的背影像一柄插在荒原上的长剑,冷峻而不可撼动。 而在角落里,王九捂着伤口,眼中却闪过一抹复杂的光——羞耻、愤怒,还有……隐约的敬意。 第二日,探查敌情回来,天色已近黄昏。 军营里笼罩着一层灰黄的暮霭,风里裹着远方炊烟与血腥气混杂的味道。小队任务完成,按军规可以轮休一夜,于是几名士兵相约去了城中酒肆。 徐圭言本不打算去,但这几日连夜奔波,心神紧绷,难得有机会喘口气,便也随行。 酒肆里灯火摇曳,帷幕低垂,暖色的油灯映得木梁泛的艺伎正在台上弹唱,手中琵琶的音色细细, 她们的,贴在脸上,不会随心而动。 徐圭言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对着门,半是防备,半是盏,她虽不嗜酒,但这几日的上了头,耳畔的喧闹声逐渐模糊。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阵低低的争吵声。 一个粗壮的士兵拽着台下的一名艺伎,满脸通红,口气里夹着醉意与占有欲。那艺伎挣扎着往后退,声音颤抖却坚定:“客官,妾身卖艺不卖身,还请自重。” 周围几人顿时起哄,,谁信?今儿爷高兴,你就从了吧!” 徐圭言侧目望去,那艺伎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细眉薄唇,脸色苍白,眼底却有一股倔强。 可那士兵反而被激怒了,猛地一拍桌子,酒碗滚落在地,溅了满地的酒渍。他的声音拔高,带着战场上惯出来的霸道:“要不是我们护着你,你们还能有好日子过?早就被吐蕃的人上了不知道几轮了,娃娃都生出来了!”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有人还附和:“就是啊,她们还能在这儿唱曲儿,不都靠着咱拼命杀出来的?” 笑声里带着一种自得与傲慢,仿佛他们的刀锋不仅能护国,也能为自己索取任何代价。 那士兵又靠近一步,嘴角带*着酒意的猥亵笑容:“你的命,你们全家的命,都是爷我给的。我睡一下你又如何?” 听到这话,徐圭言心口一震,酒意瞬间被寒意替代。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艺伎的眼中已涌起泪光,双唇因愤恨而颤抖。她缓缓退到二楼的栏边,背后是虚空,面前是那群兵痞的笑脸。 她仰起头,泪水在灯光下晶莹:“被你们睡,和被吐蕃的人睡,有什么区别?” 笑声瞬间凝固,几张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愠怒,可没有人出声阻止。 “我为后唐打天下,睡你一个艺伎,有什么要紧的?等老子回长安了,有的是世家大族的小姐,排着队等着要和我成亲呢!你别废话。” 那人说着就又拉着艺伎要走。 徐圭言醉是醉了,但脑子清醒,不过身子有些疲乏,她拖着沉重的身子往过走,“你们愣什么呢!赶紧放人!” 这话没被人注意到。 艺伎的声音带着颤,却像刀子一样割破了酒肆的空气:“你放开我!我不想!我也不是那种人!” 旁的也没人说话,只是可怜地看着她。 “你口口声声说保护我们,我不想卖身,你现在还逼我,你和他们那些吐蕃畜生有什么区别?” “我可怜我自己,我恨我自己,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要守着没用的贞操。守着它又能如何?不论是在长安,还是在吐蕃,都是被剥削的命。” 她说到“剥削”二字时,眼角的泪已滑落到唇边,混着胭脂的苦涩。 徐圭言心头一紧,跨步向前,想要将她拉下来。可就在她踏上木梯时,那瘦小的身影已决然转身。 一瞬间,红衣在空中翻卷,如同一朵被寒风击落的花。 “不要——!” 徐圭言几乎是扑过去,手指擦到对方的袖角,却没能抓住。下一刻,是沉闷的坠地声,混着骨骼碎裂的细响。 她愣了一息,顾不得那么多,才从楼梯上疾步滚下去,跪在地上抱住那瘫软的身体。血从艺伎的口鼻溢出,温热地溅在徐圭言的脸颊上,顺着皮肤一路滑下,直到落进她的衣领。 酒肆里寂静如坟,只有油灯在风口摇曳。那名士兵脸色发白,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圭言低下头,抱着那具还带着余温的身体,可那双眼睛已失去了光,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 她忽然发现,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眼前,而她竟慢了半步。 外头的巡逻兵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徐圭言跪在血泊中,怀里抱着那艺伎的尸体。 酒肆里的士兵们一个个低着头,有的用力抹嘴,像是想抹掉酒气,也有人悄悄退到角落,生怕被牵连。 “怎么回事?”巡逻兵的队长沉声问。 那名醉酒的士兵嘴唇颤了颤,半晌才憋出一句:“她自己跳的……跟我们没关系。” 徐圭言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她的声音冷得像刀:“没人碰她?没人逼她?” 那几个士兵这才注意到徐圭言,知道她的身份,什么都不敢说。 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屋子里。 她缓缓站起身,酒意早被愤怒与悲凉冲得干干净净,目光像冷铁一样扫过那群人:“你们在战场上是军人,在百姓眼里是护国的将士,可你们今天做的事,比敌人还卑劣。” 这句话让几个士兵脸色发青,有人想辩解,却被她的眼神逼得咽了回去。 队长识得她是上官,不敢插话,只低声吩咐人将尸体收敛。 回到军营后,事情并没有就此平息。 消息很快在军中传开——有人添油加醋,说是一个艺伎不识好歹,自绝于楼台;也有人暗地议论,说那士兵仗着军功胡作非为,终于惹出人命。 在营帐外,几个下级军官低声对徐圭言劝道:“将军,此事若闹大,对军心不利。边关用人之际,不能因一个女人的死坏了士气。” 徐圭言只盯着他们,许久,淡淡道:“军心若是靠纵容恶行维持,那这支军队早晚会败。” 她的态度,让不少人心里不安——有人觉得她迂腐,有人觉得她锋芒太露,也有人暗暗佩服。 民间的反应更为复杂。 那艺伎在城中虽没多少亲人,但酒肆的老鸨却带着几个姐妹去军门前哭诉,说她生前守规矩,从不惹事,如今却死得不明不白。几天之内,市井巷口便传出不同的版本——有的说是军人欺压百姓,有的却说是女人自甘下贱,活该如此。 这种分裂的舆论,让局势更显冰冷。军民之间那条原本隐隐的裂缝,被这一夜彻底撕开。 徐圭言独自坐在营帐中,盯着案上那封没来得及写完的军报,灯火摇晃,映出她额角的阴影。 她想到艺伎临死前那句——“在这里和在那里,都是被剥削的命。”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扎在她心里。她忽然意识到,战争并不是简单的“敌我之争”,它更像是一场无形的巨网,把不同阶层的人绑在一起,谁都在剥夺谁,而最底层的人,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 她能斩杀吐蕃的骑兵,却救不了一个在楼台边缘的女子。她能为边境调兵,却不能改变军中某些人的嘴脸。 为她忽然怀疑,自己要守护的江山,到底该是什么模样。 边境的冬风像生了锈的刀,割在脸上又钝又疼,还带着一股沙土的腥甜味。 徐圭言连日未合眼,案前堆满了军报、物资清单、伤亡册,她看得眼睛发涩。每翻一页,她都像是在翻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不是怕打仗,而是这仗的方向让她觉得荒唐。吐蕃人这段时间的行军诡得很,不再正面交锋,而是四处袭扰百姓聚居的村落。烧、掠、走,像是故意挑衅,让她的兵疲于奔命。 傍晚时分,哨探急匆匆冲进军帐,跪地禀报:前方十里外的村庄被吐蕃骑兵围困,百姓被困,急需援助。 徐圭言的手顿在地图上。按理说,这么近的村子若真被围,早该有动静传来,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有人报信?她盯着地图上那片小小的黑点,眉心缓缓蹙起。 救,还是不救? 这是军人的天命,犹豫太久,百姓就可能死在刀下。她深吸一口气,沉声吩咐:“全军整备,随我出发。” 队伍在夜色中疾驰,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空洞的闷响。寒风裹着雪粒扑打在盔甲上,细碎如砂。 越靠近,越是安静,连狗吠声、鸡鸣声都听不见。 “有问题——”她才刚出口,四面屋舍之间骤然冲出无数黑影,刀枪寒光闪烁,吐蕃的战吼如浪潮般扑来。 是圈套,是空村。 那些吐蕃人早已等在暗处,个个目光死死锁住她——“宇宙大将军”的名号已经传遍边关,他们要亲眼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是传说,还是笑话。 敌我兵力一比,结果一目了然。她几乎没有犹豫——硬打,除了全军覆没,没有第二种结局。 “全军撤!”她的声音凌厉到像一鞭子抽下去。 一个年轻士兵急得脸涨红:“将军!就这么跑?” “跑得掉,才有命打下一仗。”她冷冷看了他一眼,声音像冰碴子。 她不是怕死,她只是清楚,这种被算计的仗,牺牲的人只会变成敌人口中的战功数字。 撤退途中,有几户村民慌慌张张打开院门,喊:“快进来!快躲进来!” 徐圭言看着那些脸,深深的皱纹里藏着恐惧,也藏着某种不自然的僵硬。她低声对亲兵道:“谢他们的好意,不必进。” 她绕过那些院落,向战壕方向撤去。 另一队——正是几日前逼死艺伎的那帮兵——却嘻嘻哈哈冲了进去。有人还回头喊:“将军胆小,我们可不怕!” 他们的笑声被关在院门后,消失得很快。 天色渐亮时,战壕方向传来几声沉闷的爆裂声,像是木梁被斧头劈断。紧接着,是短促的尖叫。 远处的村庄上空,腾起了黑烟,像一条缓缓盘起的毒蛇。 徐圭言站在战壕口,望着那片滚动的黑雾,眼底没有任何表情。她知道,那队人没能活出来。 吐蕃人做事干净利落——屠村不仅是杀敌,更是杀信任,让下一批遇到救援的人,心里先生出疑虑。 她带着不足三十人的小队钻进几日前挖好的战壕。这里地势低,泥土墙能挡住寒风,也挡住了吐蕃人的视线。 有人瘫坐在地上喘息,吐出的白气在黑暗中飘散。 水囊早已见底,嗓子干得像砂砾磨过。有人舔着嘴唇盼雪:“等天再冷些,下雪了,咱们就有水喝了。” 徐圭言抬头望天,灰蒙蒙的一片,风里带着雪意,却迟迟不落。雪,是水,也是命,但在它落下之前,他们得熬过这段既像被火烤、又像被土埋的日子。 夜晚,她靠在泥墙上,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闪过吐蕃人森冷的笑,闪过村民开门时那种难辨真假善意的神情,也闪过那群不守军纪的兵满脸得意的样子。 她心中压着一团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宫殿深处的烛火像是病人的呼吸——忽明忽暗,微弱得随时可能被风吹灭。 李起年披着战袍,站在正殿中央,手中长剑寒光隐隐。他的背影在墙上映得修长而孤独,像一棵被暴雪压弯的树。 阴影里,李慧瑾安静地坐着。她穿着一身素色长裙,手指搭在膝上,像是在等什么,又像在衡量什么。 外面传来低沉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箭簇在盔甲上轻轻碰撞的声音——密密麻麻,像雨点打在铁皮上。 李慧瑾的眼神没有动,只是缓缓开口,声音像从寒井里传出来:“现在整个宫殿都被李起云的人包围了,房顶、门口、暗道,全是他的射手。圣上……” 她顿了顿,看向殿门外的黑暗,“您还要出去吗?保命的话,我们投降吧。” 李起年转过身来,剑尖轻轻垂下,冷光擦过地面。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沉沉的光——不是绝望,而是那种燃到尽头、只剩余烬的倔强。 “我和他争皇位,”他低声道,语气却像铁锤敲在石上,“你放心,他不会杀你。” 他走到她面前,将剑反握在手,指向地面,目光像要穿透她,“你在这里等着吧。” 那是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却也是一种孤立无援的告别。 李慧瑾看着他,唇角微微抖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一声叹息,无声,却满是碎裂的痕迹。 她什么也没问,也没劝。只是缓缓站起身来,走向一旁的盔甲。 盔甲静静躺在案几上,冷得像是刚从雪地里捡来的石头。她双手捧起,替他一片片地穿上。 扣上胸甲时,她的手在微微发抖。铁片之间的锁链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风雪夜里的碎冰落地。 李起年垂眼看着她,没有说话。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充满了金属的寒意与即将到来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李慧瑾忽然走神了。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甲面,她眼前闪过另一副景象—— 那是李鸾徽去世的那一夜,宫外也是风声如刀,火光映得天色通红。 那夜的御宴,酒香与血腥味混在空气里,似乎暗示着将要发生的事。 李鸾徽坐在龙榻上,案上堆着半卷奏章,烛火映得他面色泛红。 他喝了许多酒,案边的银樽倾斜着,残酒沿着雕刻的花纹缓缓滑下。但他的眼神依旧清醒,像寒冬夜里的冰河——表面有酒意的波光,深处却是冻得生疼的冷。 殿中无人敢说话,唯有火光在金漆的龙柱上跳动。 李鸾徽缓缓抬手,指向殿角的侍从:“去,把长公主请进来。” 李慧瑾踏入殿门时,外面正刮着夜风。她一袭深色宫裙,裙摆被风卷得微微浮起,眉眼沉静,对这深宫的寒凉早已习惯。 李鸾徽盯着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酒后的沙哑:“慧瑾,本该是团聚的日子,可朕却要问你一件不该问的事。” 他放下酒樽,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着,“你可知,长公主插手军务,在唐律中,是禁忌?” 李慧瑾盈盈行礼,声音柔和得像夜风:“臣妹不过是帮陛下做事。” “帮我做事?”李鸾徽冷笑了一声,眉宇间多了几分不耐,“帮我做事,不意味着你能私下召见浮玉、梁念瑾这些人。” 他直起身来,眼神锐利得像刀,“你是在探我军心,还是在替自己铺路?” 他忽然伸出手,五指修长而有力:“把兵符交出来。” 殿中烛火跳动,映得他手掌的线条清晰如雕。 唐制的兵符,名曰“虎符”,铜铸而成,形如一只伏虎,通体刻有细密的篆文。符身中间一分为二,左半存于皇宫,右半赐予将领,唯有两半合一,方能调动兵马。虎首昂起,眼中镶着细碎的黑玉,仿佛在夜色中也能窥见人心。 李慧瑾微微垂眸,从袖中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时,她的动作极慢,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回味一段即将终结的局面。 李鸾徽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审视与警惕。 他往后一靠,靠在龙榻上,似笑非笑:“武皇上位,前无古人,后也无来者。这是极偶然的事。慧瑾,你只是沾了皇权的光。” 他刻意压低声音,带着蔑意,“你是女子,你别妄想。” 那语气像在宣判,也像在羞辱。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空气,让殿内的寒意更浓。 李慧瑾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那侮辱对她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风声。 “兵符。”李鸾徽又催了一声。 李慧瑾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起身走向龙榻。她的步伐稳而轻,每一步都踩在殿砖的缝隙上,避开了任何会发声的地方。 李鸾徽低头看着她的手,以为她是来交兵符的。 下一瞬—— 寒光骤然在殿中绽开。 那不是虎符,而是一把细长的匕首。刀身狭而锋利,像是专为近身取命而制,寒气逼人。 李鸾徽瞳孔一缩,似乎还未来得及反应,匕首已从他的肋下没入,直抵心口。 鲜血涌出,在他明黄的龙袍上绽开了一朵暗红的花。 李慧瑾的手指在他惊愕的面容上轻轻掠过,那动作像抹去灰尘,又像在记住某种触感。 她微微俯身,唇角带着一丝笑意,低声道:“我能拿到兵符,除了证明我有这个能力,还说明一点——” 她靠近他的耳畔,感受着他呼吸的急促与逐渐消失,吐出最后几个字:“他们,都支持我。” 李鸾徽的瞳孔逐渐涣散,手指无力地滑落在龙榻一侧,落地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响,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李慧瑾看着李鸾徽的尸体,微微一笑,“皇兄,你早该死了。” “我还以为你会在羽化登仙的时候离开呢,到头来,还得我出手。” “疼吗?” 她将李鸾徽的尸体从皇位上拉下来,自己坐了上去。 宫殿空荡荡,里面满是她的野心。 殿外的风依旧在吹,吹动帷幔猎猎作响,在为这桩宫廷密谋唱着低沉的送葬曲。 夜幕低垂,如同一张吞噬万物的巨网。 长安皇宫内,烛火摇曳,映出冷峻的铁甲与阴影。 李慧瑾的手指从李起年的脖颈处离开。 “李起云兵力强大,锋芒盖世……”李慧瑾的声音不高,却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身为皇帝,您万万要小心啊!” 李起年穿着厚重盔甲,脸色苍白,眼中却掠过一丝难掩的豪气。 “若是徐圭言在此,她必定冷静而坚决。”他喃喃自语,“可惜……她不在。” 深吸一口气,李起年将盔甲紧扣,他朝太极殿外走去。 随着重重的门扉缓缓开启,夜风撕裂黑暗,寒意刺骨。 高墙之上,千百弓箭手屏息凝视。弓弦绷紧,箭镞如毒蛇吐信,锋利无情。 李起年缓步而出,靴子踏碎石板的声音铿锵有力,犹如战鼓敲响。 月光之下,他的身影坚定挺拔,冷光闪烁中透出不屈的王者气魄。 四周骤然寂静,唯有他的脚步声,如同雷鸣般回荡。 殿外士兵屏息以待,空气中仿佛凝结着血与火的味道。 殿内,李慧瑾背对着他离开的方向。 在寂静之中,她只能听到李起年的沉重的脚步声。 而后,千万支利箭在空中划过的声音响起来,李慧瑾不由得闭上了眼。 殿门猛地震响,似千军万马冲撞铁壁。 片刻后,倒地声响起,殿外再次安静了起来。 紧接着,太极殿上空亮起红色火光。 几乎是瞬间,千箭齐发,漫天飞舞,似秋风扫落叶,凶猛而无情。 箭矢在空中划出幽幽银光。 在场的所有人都无处可逃。 “长公主!救驾来迟!” 一道声音响起。 殿内灯火辉煌,李慧瑾缓缓走出,宛如战神降临。 她的身姿挺拔,目光如炬,掌声雷动中,士兵们齐声呼喊:“逆贼李起云谋反!杀害圣上!” 她举起兵符,声音震天撼地:“我命你们,捉拿叛贼,保我后唐江山!” 呼声如洪流激荡,掀起狂风暴雨。 “还我后唐疆土!” “还我后唐疆土!” 震耳欲聋的怒吼吞没了所有夜的寂静,如同烈火焚烧整个皇宫。 李慧瑾胸有成竹,像握着雷霆的女帝,主宰着这场风暴的命运。 第165章 往来千里路长在【VIP】 凉州以南,吐蕃以北,天色湛蓝如洗,云影低垂,映照着起伏不尽的沙丘与灰黄的戈壁。秦斯礼翻身下马,踏进一个小小的驿站,耳边传来压低的交谈声。 几个身着胡服的商人正蹲在墙根喝马奶酒,其中一个用带着西域口音的汉语悄声说: “……前些日子,后唐军去救人,折了不少兄弟。听说,连那个宇宙大将军也……” 话音戛然而止,他朝门口望了一眼,神色不安。 秦斯礼心头一震,却并未露出异色,只抬手给了几枚铜钱,换了一壶热茶。他端着茶碗慢慢走出去,心中暗道——这传言,未必可信。徐圭言的命大得很,不会那么容易出事。 从凉州一路向南,地貌渐渐由戈壁变为起伏的绿洲。驼铃阵阵,商队如长河蜿蜒在黄沙之上。 秦斯礼经过一处集市,市井里汇聚了四方人:披着绣金长袍的粟特商人用高鼻深目的脸笑着讨价还价,腰间的银刀闪着寒光;身形高大的吐蕃牧民在摊前牵着牦牛,毛发蓬松的牛身上挂满了皮袋和铜铃;身着轻纱的于阗女子戴着宝石头饰,腰间串着香料袋,步履间香气四散。 更让秦斯礼意外的是,这里有不少女商人——她们有的穿着绣锦胡服,有的披着细麻长衫,眼神精明,笑容如刀锋般利落,带着随行护卫往东行去。 有人卖马,有人卖茶饼、胡椒、石榴干,也有人牵着载满丝绸的骆驼车。 空气中混杂着奶茶的甜香与烤肉的炙香,还有铜钱与刀剑碰撞的清脆声。 这条路曾经是他走过很多遍的,久违,竟然有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 秦斯礼沿着丝路一路南行,跨过一片又一片荒原与冰封山口。日里,烈日灼眼,风卷沙如刀割;夜里,风声似狼嚎,星河如泼墨般洒满天际。 行过葱岭时,他曾在山口遇到暴雪,雪粒击在铁甲上发出脆响;穿过河谷时,又见到成群的野驴和黄羊飞奔而去,扬起尘土如雾。 这一走,就是两个月。 在旅途之中,秦斯礼经常想起徐圭言。尤其是她来凉州的时候,那时候他们都还好年轻,可那时候他们就已经有了厚重的故事和横亘在心中的无法消除的爱恨。 风沙四起,秦斯礼看着无尽的沙丘,陷入了沉沉的思念之中。 在翻越一处黄土丘时,秦斯礼遇到了一支东归的女商队。领头的女商人姓鲁,四十来岁,皮肤被风吹得粗糙,眼睛却亮得像鹰。 “你一人往南?不怕吐蕃的巡骑?”鲁商人挑眉问。 “怕有用吗?我找的人,在南边。”秦斯礼淡淡答道。 鲁商人听了,笑得爽朗:“那我就送你一程。南方路上不好走,有我的人,至少能挡一半麻烦。” 于是她们并肩而行,白日赶路,夜里在篝火旁听胡琴与汉曲交织。 鲁商人讲起过往的事——谁家儿子在敦煌娶了龟兹姑娘,谁家的货在雪崩里埋了三十匹马——风沙里,秦斯礼静静听着,心底的急切反而更浓。 行至于阗南道的一处驿堡时,秦斯礼在饮水间,听见一对驿卒闲聊: “那徐将军啊……听说是陷在吐蕃高原上,生死不明。” “哪能真死?我听商人说,她带人硬是走了十几天,喝雪水活下来。” 秦斯礼听着,心脏骤然收紧。第一句话如刀,第二句话又像一口火把胸腔点燃。 他抿了抿唇,没有插话,只默默收紧了缰绳——他更想快一点到南方,更想见到她。天下之大,谣言四起。 西域初冬,雪线已逼近河谷。 狂风夹着细雪从吐蕃高原滚落下来,吹得营帐猎猎作响。 崔彦昭立在军中指挥台上,甲胄冰凉,目光如鹰般扫过战场。就在两日前,吐蕃边境还只是小股骚扰,然而今晨,前哨火炬骤然连成一线,数百骑疾驰传来同一条消息—— “吐蕃大军全线压境!” ——他们已经知道长安内乱的消息。 突如其来的压迫 山谷对面,吐蕃军的战鼓沉沉如雷,一波又一波的骑兵如黑潮般涌出。马鬃上结着寒霜,战旗飘扬如烈焰燃烧。那些身披牦牛皮甲的巨汉在雪地上高声呼喊,长矛与弯刀闪着凶光。 崔彦昭抬手,沉声道:“列阵!” 号角声从高台上刺破寒风,汉,还未等他们完全部署,来,满脸的霜雪和血—— “将军!徐……徐圭言……她的部队,在南谷救了一个村落……被吐蕃军围剿,全军……全军覆没!” ,瞬间激起难以平息的波澜。 ,眼神不再盯着敌阵,而是彼此对视,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恐惧。有人低……她可是徐将军啊……” 有人手里的长枪微微下垂,盔甲的铆钉在寒风中轻轻颤动。 徐圭就是“不会输”的代名词,凉州保卫战,,现在她却出了事? 若连她都战死,那么,这场仗还有赢的可能吗? 更糟的是,长安那边的内乱已传到最偏远的军帐——皇城之中,亲王互斗,血流成河。有人说皇帝已死,有人说兵符落入长公主之手。真假未明,但足以让军心如同被烈火烤裂的冰面,随时会崩塌。 风雪里,有士兵忍不住喃喃:“长安都乱成那样了,咱们打赢又能怎样?” 另一个苦笑道:“长安不在了,咱们守的……是什么江山?” 这些低语像阴影般蔓延,连战马都似乎感受到了,鼻息急促,不安地在雪地里刨着蹄。 崔彦昭站在台上,手握长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得出士兵的眼神——那不是畏战,而是失去了依靠。 战鼓声依旧,吐蕃的骑兵阵型已成巨环,逐渐收拢。他知道,如果此刻有人弃阵,防线立刻会像破裂的雪堤一样,被敌人瞬间冲垮。 他沉声喝道:“鼓手,三倍急鼓!传我军令——退无可退,杀!” 然而,风中依旧夹着丝丝沉重的沉默。 三倍急鼓震得天地都在颤动,吐蕃的骑兵如洪水决堤般倾泻而下。雪地被铁蹄踏得翻起白浪,战马喷着热气,耳边是长矛割裂空气的呼啸声。 崔彦昭长刀一挥—— “杀!” 后唐军的长枪阵瞬间收拢,枪尖在雪光下闪成一条锋利的黑线。第一波吐蕃骑兵撞上阵列时,发出骨裂与金铁交击的闷响,鲜血溅到冰雪上,立刻染成深红色。 一名年轻士兵被马刀劈中肩膀,踉跄着仍死死抓住长枪,嘶吼着把敌人连人带马顶翻。他的脚下,雪混着血泥,像沸腾的浆糊般黏稠。 远处的吐蕃弓骑列成半圆,战马在雪地里侧身疾驰,羽箭成排飞来,咚咚咚钉在盾牌上,也有不幸之人直接被钉翻在地,血雾在寒风中化作细小的冰晶。 崔彦昭看着阵型一步步被压缩,心头如坠冰窟,却依旧高声呼喊:“稳住!徐将军若在,必不后退!” 吐蕃战旗如火焰般在雪原翻涌,那黑底金纹的牦牛头图案仿佛在俯视这些疲惫的汉军。高原的战士个个如铁塔般高大,他们的战吼与战鼓交织,震得人耳膜发麻。 雪越下越大,能见度已不足十丈,但这并不能掩盖敌军的逼近——反而像是天与地一同压了下来,让人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们在这片雪原上,成了孤立无援的一点火光,随时可能被扑灭。 秦斯礼跨过一道冰封的河,马蹄声在静寂的天地间显得格外突兀。他忽然停下,望向西北的方向——远处的天空正翻涌着低沉的黑云,像是有什么在酝酿。 在他远望的同一时间,崔彦昭的阵线已经被撕开。 吐蕃铁骑如洪流般涌入,碾碎了雪地上的防线。 一名副将拼着最后一口气冲到他身边,嘶吼着:“副将军!撤吧!” 崔彦昭握着长刀,望向染血的雪原,咬牙不动。 远处,一面残破的后唐军旗在风雪中剧烈抖动,像是随时会被风撕裂。 “撤——” 风雪夜,战鼓沉沉,后唐的营帐一字排开,却少了几分军阵的森严,多了撤退后的混乱与疲惫。 秦斯礼骑着马踏入营中,靴底的雪被烙在泥泞里,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他翻身下马,还没来得及解下披风,就被士兵抓住。 崔彦昭正伏在案前,指节紧扣着沙盘上的木筹,脸色灰败。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眼底的血丝像裂开的冰纹。 “副将军,营中有外人来,名叫秦斯礼,说是来找徐将军的。” 崔彦昭认得秦斯礼,他点点头,“让他进来。” 秦斯礼一进门,带着局促的笑,“徐圭言人呢?活着吗?我想见她!”秦斯礼的声音带着风雪的寒意,却忍不住颤了一下。 崔彦昭垂了垂眼,避开他的目光,沉声道:“前方战报说她现在失踪了……”他抬头看向秦斯礼,“但现在我们不能浪费主要兵力去找她,只派遣了一支小队……” 秦斯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些不是谣言吗?她怎么会出事?她可是徐圭言。” 崔彦昭,张了张嘴,看着秦斯礼失魂落魄的模样,像从沙漠之中爬出来的干尸,他便也没再说什么,满面愁容地看着面前的作战地图。 “我问你——”秦斯礼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她还活着吗?” 主帐里的空气顿时凝固。 外头的风鼓动着帐门,猎猎作响,像是在催命。 崔彦昭抬起眼皮看他,犹豫片刻后才开口,语气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军中……得信,说徐将军,全军覆没。” 那一刻,秦斯礼像是被什么从背后猛击了一下,耳边轰鸣作响。 他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全军覆没? 他心跳极快,一时间还没有办法消化这个信息。 “我不信。” 崔彦昭垂眸,身子垮了下来,“我也不信,但确实没找到她的踪迹。” 风声透过帐门钻进来,吹得他眼角生疼。 可那疼意混着酸涩,很快化成了模糊的湿意。 千里迢迢,终究是人各有命? 崔彦昭的声音变得低沉,低着头,地图上的标记也都看不懂了,他清了清嗓,“别想了,赶紧防守吧,我们已经撤退了不少……我知道您也是打过仗的,如果不嫌弃,就随军而行吧……” 秦斯礼一屁股坐了下去,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士兵端了水进来,他抿了一口,水还没咽下去,他便止不住地咳。 一杯水,剩下没多少,秦斯礼喝完就昏倒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李起云策马驰至长安城外,冷风凛冽,带着肃杀的气息。 他的目光透过灰蒙的空气,望向那座巍峨的城墙,内心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让他忌惮的,莫过于徐圭言。 她若站在李起年一方,那么昔日的盟友就将化作敌人。 李起云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惆怅,他甚至不愿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但又暗自想着,只要她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好,毕竟一切权力终归为自己所有。 他骑在马上,视线穿越护城河的波光,心中盘算着城内的空虚兵力。 李起凡已经死在皇宫之中,李起年无有力的兵马支撑,李文韬那些西平文臣武将不过纸糊的防线,胜利似乎触手可及。 大军整齐排列,铁骑如潮水般涌动,鲜红的旌旗猎猎作响,似乎昭示着即将到来的王朝更迭。 李起云沉声喊话,声音如同雷霆般震撼:“开城门,放你们里面的人一马!我是从泰山归来的正统天子,长安城必归我所有!免得无谓流血!” 话音未落,城门却纹丝不动,厚重的铁门如同大山般屹立不倒。战士们躁动起来,呼声渐高:“往里打吧!开城门就是怯懦,破城斩将才是王者之道!” 就在冲锋号角即将吹响的瞬间,一道身影挺立于城门前,是梁念瑾,脸色如铁,语气铿锵有力:“逆贼李起云谋反,弑君夺权,岂能称正统登基?尔等岂能从贼人门下纳粮?” 李起云听闻此言,心头猛然一紧。他原以为自己留在京城的精锐部队会彻底压制李起年,没想到消息迟迟未传,反而李起年已死? 这让他震惊不已。 难道城中仍有尚未发觉的余力? 难道形势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梁念瑾继续道:“长公主李慧瑾临朝代持,为守护李家江山誓讨贼逆,誓死不让逆贼得逞!” 听到这里,李起云猛地意识到,他忘了李慧瑾——李鸾徽的*傀儡。 但下一刻他心中一紧。 如果李慧瑾现在有能耐撑着长安,那她怎么会让李起年死呢? 李起云突然一切就都明白了。 他眯了眯眼,曾以为可以长驱直入的长安,风卷残云,却未料还有这般坚壁清野的顽敌。 忽然,城门缓缓开启,厚重的铁链声回荡天地,像是沉睡巨兽苏醒的咆哮。 两军对峙,旌旗猎猎,尘土飞扬,号角长鸣,刀剑交击,火光映红了天际。 长安城内,刀光剑影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战马嘶鸣震天撼地,士兵们呼喊:“还我后唐江山!” “讨贼逆,护我家邦!” 既然如此,那就打吧。 李起云策马冲锋,内心只有对胜利的渴望。 踏着这群人的尸体,他就可以走到最高位!得到那个位置! 天地间,哀歌与怒号交织。 与此同时,在边疆的后唐大军,也正在进行着一场胶着的战役。 边疆的战场上,战火刚刚燃起,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先前,后唐军第一次迎击吐蕃的进攻,却遭遇了惨痛的失败。 现如今,兵士士气溃散,伤痕累累的坐在营帐里,士兵们垂头丧气,眼神中透出绝望和疲惫。 崔彦昭站在军营中央,眉头紧锁,面色沉重。 大战在即,士气如此颓然,崔彦昭长叹一口气。 本来以为是依靠的秦斯礼也离开了,他一个人去南谷找徐圭言。 他一夜整装待发,披挂齐整,踏入黑夜,朝着南方徐圭言所在的方向疾行。 月光如水,星辰隐约,风声掠过旷野。 崔彦昭现在是求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长安还有自己的内乱,他们是真成了孤军。 就在崔彦昭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军营远方一道炽热的光芒划破寂静。 第166章 孑遗尸骸相撑拒【VIP】 夜色沉如铁,远天忽然绽开一抹赤红——那不是今日的夕光,而是战场的信号。 如流星般的火焰拖着长尾划破夜空,在高处炸开,迸出的火点如漫天的朱砂洒落,映得远山与城影都带上了一层血色。 军营中的士兵先是抬头看去,随后有人低声惊呼:“是边信……有人回来了!” 未及细想,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先是稀疏,继而密集,似是无数战鼓在大地之下擂动。 崔彦昭推开营帐,立在风中,望向那火光映照的方向。夜雾翻滚之间,一个身影在战马之上疾驰而来,披风猎猎,带着未散的硝烟气息。那马快得像要踏碎风声,鬃毛与尘沙一同飞扬。 “是……徐将军吗?”有年轻士兵眯起眼,声音带着试探与颤抖。 而就在下一息,前排有人猛地喊出:“是将军——是徐圭言!” 这一嗓子仿佛在死水里投下巨石——瞬间,全营沸腾。 有人高举长刀用力挥舞;有人脱下头盔抛向空中;更多的人则红了眼,呐喊着她的名字:“徐——将——军——!” 这声音像风暴般翻卷,冲破了沉闷的夜色,带着血与泪的炙热。 徐圭言的战马冲到营门时,忽然一个踉跄,她整个人从马上侧身滑下。几名士兵眼疾手快,将她接住,触手皆是凉透的甲片与被血浸湿的衣料。 “快,送到军帐!”有人大喊,立刻有士兵取来水囊与药箱。 帐中灯火被点得通明,铜制军壶的热水腾起白雾。有人想帮她脱下甲胄,却发现锁甲的皮带几乎与血黏在一处,硬生生扯开时带下一大片血痕。 徐圭言只是低声吸了一口气,没有呻吟。她抬手,指尖微颤,却直指案上的军图:“军务,给我。” 崔彦昭急道:“将军,您先——” “军务。”她打断他,声音低沉沙哑。 徐圭言的平安归来,让整个军队沸腾,士气大振。 她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后,便开始和崔彦昭商议军务。 她在军图上迅速画下路线,指尖连成锋锐的曲线:“敌军以为我溃败,必松防线。三更前,全军依‘雁行阵’列队,左右翼用‘衡轭’包抄,中军弩手在后压阵。” “是!”传令兵抱拳,立刻飞身出帐,口中高喊:“传将令——全军列雁行阵、衡轭包抄!” 营中顿时活了。 铜号在夜色中长鸣,声如裂帛;鼓师挥下鼓槌,战鼓擂动,由慢至急,震得军旗猎猎作响。 刀盾手抬起圆盾,将铁边与盾心敲得当当作响;弩手一根根装填羽箭,弓弦被反复拉试,发出紧促的嗡鸣。 铁甲被一件件扣上,环首刀插入鞘中发出轻颤的金属声,像无形的低语——杀敌、杀敌。 战马被披上棕红色的甲具,铜面具下的双眼映着火光,似野兽在等待扑击。 徐圭言立于营门火光之下,披风如血,长刀斜背。她高声喝道:“今夜,不是为了退,不是为了苟活!长安在后,百姓在后——我们在,就是一道墙!” “在——!”数千人齐声应和,那一声如惊雷滚过,震得篷帐与旌旗一齐抖动。 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下,战鼓声同样沉沉作响。 城楼之上,李慧瑾戴着朱纱护额,披猩红战袍,腰间悬着雕龙佩剑。她的身后,守军列成“鱼鳞阵”,长戟如林,刀盾交错,弓弩手分列于城垛之后。 城外,李起云的大军排成密密麻麻的“锋矢阵”,骑兵如利箭般直指城门。数百面黑底金纹的大纛旗迎风而舞,每一杆旗都是一股逼人的杀气。 马蹄震动,声浪如海潮拍击城墙。 梁念瑾骑着通体漆黑的战马,高声质问:“逆贼弑君,还敢自称登基?!” 李起云只是抬手一挥,鼓声骤然急促,骑兵前列的长矛齐齐前倾。 ——边疆,徐圭言策马领军,雁行阵在夜色中铺展开来,如展翅的巨鸟,铁骑的奔腾卷起漫天尘沙。 ——长安,城楼弩箭齐发,破空呼啸落入敌阵,带起一片惨叫与乱影。 ——边疆,衡轭两翼绕出,锋刃闪烁如雪光席卷,敌军的阵脚在黑暗中崩裂。 ——长安,投石机隆隆运作,燃着松脂的巨石砸下,烈焰映红了护城河的波光。 两条战线,在同的气息,在后唐这片土地上交织、奔腾。 ,各表一枝。 长安的天,灰得像压下来的铅盖,空腥的气味。 前一日的黄昏,战火已在城下蔓延到每一条巷道。 护城河畔,箭,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城楼上,旌旗猎猎,金鼓声震得城砖都在轻颤。 李起云立在战阵中央,高举长枪,□□的战马喷着热气,蹄声敲击在被血浸湿的泥土上。他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眼神穿过混乱的烟尘,望向那座他本以为必能拿下的城。 他算过无数次这场仗的胜算——长安的兵力空虚,李起凡死了,李起年手里没有足够的兵,他的军队若迅速攻城,必能以雷霆之势破门而入。 可当第一声攻城的号角响起时,他才意识到,自已低估了城内的防御,也低估了一个女人的手腕。 ——李慧瑾。 城楼上,她一袭战甲,立于风中,眉眼冷肃如霜。她调动的是长安最后的禁军与从西北边塞调回的精锐,这些兵早已历过无数血战,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像寒铁打磨过的刀锋。她将弓手与枪兵交错布阵,弩机上膛,投石车与滚木早已就位。每一次冲锋,都被稳稳挡住,甚至反杀数阵。 战鼓在城内外同时轰鸣,节奏急促得像擂在每个将士的心头。刀光在日光与火光的交织中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焦土与血的气味。 城下,李起云的骑兵一次次冲锋,却一次次被箭雨与枪阵逼退——那箭雨密得像一张黑色的天网,瞬间将最前排的骑兵全部撕碎。 他原本自信的阵型在两轮猛攻后开始松动,士兵间的呼喊中带上了犹疑与惊慌。反观城楼上的禁军,杀声反倒愈加高昂。 到了午后,城门忽然缓缓打开。尘土飞扬间,一支黑甲铁骑疾驰而出——战马披挂厚重,骑士全副武装,长刀反射着夕阳的寒光,像一条锋利的钢浪席卷战场。 为首的,正是李慧瑾。 她的刀劈开第一个敌军的战戟,溅起一片血光。身后的铁骑呼啸着碾入李起云的阵地,冲击力如同山崩海啸。 那是长安最坚硬的力量,是真正能以一百敌千的死士。 李起云在战场上挥枪抵挡,但眼看自已的战线在铁蹄下崩裂,他心中明白,胜负已分。 黄昏时分,战场逐渐寂静。血水在战场低洼处汇成小小的水洼,残破的战旗倒在泥中,偶尔被风掀起,又无力地垂下。 东宫的烛火已经点起,昏黄的光摇曳在帷帐之间。李起云站在宫门前,看着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宫殿和位置。 现在他进来了,可他也失败了。 站了好一会儿,他脱下战甲,坐在案前,背脊微微弯着,像压上了千斤重担。 他的手指摩挲着剑柄,眼神空茫地落在案上的地图上——那些被他用红笔圈出的路线,如今都成了失败的印记。 窗外有风吹过,带着残存的战鼓回音和远处马蹄的杂音,催促着他的命运一步步走向终点。 他缓缓站起,将佩剑横在膝上,指尖沿着刃口缓缓划过。冰凉的金属像一条冰蛇,沿着他的血脉游走。 他想起了太多往事——少年时的豪情,曾经立下的誓言,还有那个在长安街头并肩策马的身影。 最终,他闭上眼,长吸一口气,刀锋抬起,血光一闪。 当李慧瑾踏入东宫时,屋内的烛光依旧摇曳,空气中混合着血与冷香。李起云的尸体横在案前,双目半阖,眉间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宁静。 她的脚步停在他身侧,视线只是淡淡扫过,没有喜悦,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知结局不可逆转的平静。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案上的一封信——信封边缘被血水浸湿,墨迹有些晕开,但那四个字依旧遒劲分明:“圭言亲启。” 烛光映照下,这四个字像是带着火焰般跃动,它的存在,比尸体本身更沉重。 李慧瑾伸手拿起信,指尖略微停顿了一瞬。她没有立刻拆开,而是低下头,盯着信封上的名字,目光深沉得像要看透其中隐藏的一切。 城外的风呼啸着卷过长安的夜空,吹动她的披风猎猎作响。那封信,像一枚尚未爆裂的火药,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堡垒的城墙在风雪中发出低沉的呻吟,像一头濒死的巨兽。 夜色压得低沉,战鼓早已停息,取而代之的是偶尔传来的箭矢破空声与敌军在黑暗中交换的低语。 徐圭言立在城墙残破的墙后,披着已经被血与泥浸透的战袍,手中的长刀仍然滴着冰冷的水珠。 她的指节发白,却没有放下。城外的吐蕃军营火光点点,像一圈收紧的锁链,层层包围着这座孤立的堡垒。 兵力——她心里很清楚,这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他们已经撑了太久。箭矢用得节省到只能射向最近的敌人;粮仓里只剩下一些发霉的干粮与坚硬的豆饼;受伤的士兵躺在临时的木棚下,血腥味与药草味混在一起,浓烈得让人几乎窒息。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般划过喉咙。绝望像寒潮一样从心底涌起。 自已的一生,是如何走到了这一步? 记忆忽然从某个温暖的地方翻涌出来。 那是她小时候,尚在徐府后园的日子。 阳光穿过石榴树的叶子,斑驳地落在青石小径上。她扎着两个小髻,手里握着一把木剑,挥得很笨拙,动作却认真得像个小将军。 院墙外,秦斯礼总是翻墙过来找她玩儿。 他总是笑嘻嘻地递给她一包用荷叶包的糖杏仁,说是从家中父亲的书房里偷藏下来的。 然后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边吃边看远处的纸鸢在风里飘荡。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未来会像那纸鸢一样,自由自在地飞。 可命运的手总是来得突然。 秦家巨变的那一年,京城的天空连日阴沉,传来的是一声声惊心的传闻。她躲在徐府的廊下,仔仔细细地盯着早已发硬的糖杏仁,等不到那个翻墙进来的少年了。 那之后,她的路,便不再有温柔的颜色。 她开始埋首于书卷与兵法,像是要用每一分才学去抵挡命运的寒风。 十七岁那年,她在科举中连中三元。那一日,徐府张灯结彩,父亲笑得须眉都颤,兄长们拍着她的肩,仿佛整个家族的荣耀都系在她身上。 徐府鼎盛的那些年,宾客盈门,座上无白丁。 茶香绕廊,琴声盈耳。她穿着新裁的青衫,行走在廊间,心里满是对未来的笃定与昂扬——她要做的,不只是徐家的女儿,她要在朝堂上留下属于自已的名字。 她入了户部,做了校书郎。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见官场的全貌——表面的文雅、诗酒与清谈之下,暗流涌动,人情交易像看不见的丝线,牵动着无数人的去留与命运。她学会了在笑声里听弦外之音,在一盏茶的功夫内,衡量利弊得失。 就在她最风光的时候,她去了凉州——与秦斯礼重逢。 那是西北的风,带着砂砾扑在脸上,疼得发热。 他竟然成了曾经他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他们之间隔着多年与无数变故,可当四目相对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石榴树下的午后。只是,她已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她这一生,追求的是何物? 可如今,这一切将以何告终? 城墙上,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她睁开眼,抬头望去,夜色深处的敌军火光正一点点逼近。风里带来战马的鼻息声和兵刃的碰撞。她知道,最后的冲击就要开始,而她手下不足千人的残兵,早已疲惫到极限。 她用力握紧了刀柄。掌心的皮早被磨破,血渗进刀柄的缝隙,染成暗红。 如果这是结局——她愿意站着死。 她曾为自已追求的一切,付出所有。 那就让她为这份追求而死去,死在自已守护的城墙上,死在她愿意用一生换取的旗帜下。 堡垒内的火把被风吹得摇晃,照亮了她眼中的光。 风声里,鼓声再一次响起。 风停了。 不知何时,鼓声与喊杀都已经消失,只剩下沉甸甸的寂静,像一张厚重的幕布,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徐圭言缓缓睁开眼,鼻腔里全是浓烈的血腥味,像是直接灌进了喉咙,带着腥甜与铁锈的苦涩。 她躺在一片死寂的战场中央。四周是一具具蜷缩的尸体,有的眼睛还睁着,有的手还握着刀。寒风刮过,他们的发丝与盔甲发出细微的响声,像是在低语。 ——她还没死? 记忆像碎片般闪过:最后一轮冲锋时,她被长矛从背后刺穿,整个人被撞得翻滚在地,压在了几具倒下的战友身上。 然后就是漫长的黑暗与沉重的呼吸声,直到现在。 就这样睡过去吧。 徐圭言无力挣扎。 可一闭上眼,她突然想到了秦斯礼。 她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 ——秦斯礼。 他在哪里? 徐圭言想着,她还有话要同他说,她不能就这么死去。她有很多话要和他说,他的偏执和悲伤她都看在眼里,她不能就这么平静地死去。 徐圭言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压在自已身上的尸体。 盔甲和血水在摩擦间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的手掌早已被冻僵,连握刀的动作都显得迟缓。 尸体下的地面冰冷而湿滑,她踉跄着爬起来,手里的长刀几乎是拖在地上。她一步一步,踩过战友与敌人的身体,向战场的制高点——一处低矮的山顶——走去。 那是一段极短的路,可她走得仿佛耗尽了生命。 终于,她站在了山顶。风呼啸着掠过,视野一下子空旷开来。她俯瞰着整片战场—— 满目疮痍。 地面被血染透,变成一张巨大的暗红色布匹,尸体一层叠一层,兵器插在地上,旗帜倒在泥里。 空气中仍漂浮着焦灼的烟尘,刺眼得让人怀疑太阳都蒙了灰。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这是胜还是败?活着的她,到底站在了哪一边?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本能地警觉起来,猛地从一具尸体上拔出一把长枪,横在身前。握枪的动作依旧稳,可手指微微发抖。 那几个黑点渐渐走近——是人。 前面的人肩上披着吐蕃的盔甲,步伐沉重,背着刀枪。 另一个则被拖在地上,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 那两人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往前挪动。 他们走到近处,看清了她的衣着与盔甲——那是大唐将军的装束。 为首的吐蕃士兵停下来,喘了口气,嗓音沙哑地说:“将军……您好……” “战争结束了。” 那一刻,时间像是被拉长。 徐圭言的枪尖仍指着他们,呼吸粗重。她盯着那双满是血污却没有敌意的眼睛,慢慢地、缓缓地,将长枪放下。 吐蕃人没有再多说,带着同伴,一瘸一拐地从她身边走过,消失在山坡的另一端。 风声重新涌了回来,带着战场上的腥气与烟味。 徐圭言低头,看着自已满是裂口的战靴,指节忽然失去了力气。她转过身,踉跄地走到尸堆旁,重重地坐下去。 盔甲与尸体的碰撞发出钝响,她被击碎了一样,双手捂住了脸。 眼泪从指缝间溢出来,瞬间湿透了掌心。她先是无声地颤抖,下一瞬,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河堤决口—— 她仰着头,放声痛哭。哭声嘶哑、撕裂,要把所有的悲伤与疲惫吐尽。 四周,狼烟依旧滚滚,从战场的边缘升起,直入灰暗的天际。 她的哭声,被风卷走,消失在这片没有胜利者的土地上。 第167章 问菩萨为何倒座【VIP】 尸体的重量仍压在她心头。 徐圭言坐在尸山之上,盔甲破裂,血迹斑驳。风刮过时,吹得她发丝散乱,视野之中尽是赤红与灰白。 天色昏暗,像被浓墨染过的纸张,沉郁得要滴下泪来。 她的哭声早已被风声吞没,泪水烫得像火,却浇不灭胸腔里无尽的空洞。 她真的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可就在此时,大地忽然传来一阵震动。 “轰——轰——轰——” 起初细微,仿佛是风吹动枯草的错觉可很快,震动越来越清晰,像是千军万马踏地而来,连血泊中凝固的水迹都被震得泛起涟漪。 徐圭言猛地抬眼,死寂的眼底骤然迸出一丝光。 尘土在远方翻涌,遮天蔽日。那不是风卷起的沙,而是整齐的军阵冲锋而来。刀枪林立,旗帜猎猎。她分辨出那旗上的纹饰,心口一震。 为首一骑如飞,马蹄卷起的风压得尸山上的枯草都伏倒。阳光从乌云裂隙间透下来,照亮那骑者的身影—— 竟然是浮玉。 徐圭言一瞬间怔住。她满身血污,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可浮玉那双眼睛清澈如昔,执缰而来,眼底却带着一抹从未见过的坚决。 “将军——!” 浮玉的声音震彻战场。 随着他一声高呼,身后整齐的军阵轰然停下,铁甲叠响,旗帜齐整。数万人骤然止步,尘沙翻涌间,天与地都仿佛为之一震。 徐圭言缓缓从尸堆上站起,盔甲的碎片哗啦作响,她的身影在暮光与硝烟中仿佛被无限拉高。 浮玉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猛地一叩首。 紧随其后,整整五万中央军跪倒在地,山呼海啸般的声音震裂云霄—— “五万中央军,听徐将军调遣!” 喊声滚动,传入天地之间,唤醒沉睡的山河。 徐圭言怔怔伫立,她喉咙发紧,心脏剧烈跳动。她抬眼望向那跪倒的军阵,眼眶再一次湿润,却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那份沉甸甸的托付。 浮玉抬头,语声铿锵,带着压不住的热烈:“将军,长安下旨,五万中央军全数奉您号令,随您讨敌护国!已将敌军击退!” 徐圭言呼吸急促,脑海里轰然炸响。她终于明白,这支军队并不是凭空而来,而是……来自长安。 就在徐圭言出征之后,长安皇城大内,帷幔低垂,烛影摇曳。 李慧瑾端坐于御案之后,身披绛紫色朝服,眼神冷而坚决。梁念瑾、浮玉、数位重臣环立左右。 梁念瑾神色凝重,拱手上前,语声急切:“长公主殿下不可!中央军中有北门禁军,实力非凡,调走了他们,长安该如何守?李起云实力不容小觑,万一节外生枝,岂不是腹背受敌?” 他的话掷地有声,满殿皆是压抑的沉默。 一旁的人也亦低声劝谏:“殿下,若吐蕃只是虚张声势,边疆困局或可拖延。此时调出中央精锐,长安空虚,若有奸佞借机作乱,后果难料。” 然而李慧瑾却只是微微抬眸,目光冷静而笃定。 “若我连百姓都护不住,还要这天下何用?” 她的声音不高,却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这天下不是一人之天下,而是万民之天下。若我只知守着城池江山,而眼睁睁看着边疆百姓血流成河,那我要这龙椅,又有何面目自称李家子孙?” 她缓缓起身,步步向前,声音逐渐昂扬:“我要的天下,不是空城、不是冷宫,不是枯骨累累的疆土。我要的天下,是有子有民的天下!我要护得住他们,才有资格坐在这殿上!” 言罢,她一挥袖,决绝下旨:“传令——调中央五万精锐,即刻由浮玉将领,驰援徐圭言!” 烛火在风中摇动,照出她面庞上的坚毅,宛若一尊烈火不灭的神祇。 徐圭言听完浮玉的言语,心里狠狠一颤。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她独自的挣扎。 长安的城楼之上,还有人注视着边疆的烽火,为她点燃了最后的希望。 她缓缓抬手,长刀横举,指向天际,声音沙哑却铿锵:“诸君,幸苦了。” 原来是他们在鼓声骤起时,战马嘶鸣,中央军与残部合流,一柄重剑直劈吐蕃军阵。铁蹄翻滚,长刀闪光。 这才救了她。 这才结束了战争。 边境重归平静, 中央军分批驻扎在城外,他们不再只是冷硬的兵器,建设者。 有人推起沉重的石材,料,帮百姓重搭屋舍;更有人蹲在瓦砾间,,轻声安慰。 吐蕃人也在整理行车辇,在中央军的监督下,缓缓踏上归途。偶尔有百姓远远看着,却已没有了仇恨的叫骂,只有劫后余生的 有孩子追着吐蕃人走远,最后被母亲一把抱起,紧紧搂在怀里。 这一幕,让徐圭言的心口忽然酸涩。 她策马而行,马蹄踏在满是尘土与血迹的土地上。一路望去,断壁残垣间升起的炊烟,战争虽然摧毁了一切,但人心仍在,生活仍要继续。 她走进城时,百姓纷纷从两旁涌来。 有人低声惊呼:“是徐将军!” 有人眼里闪泪,带着感激与敬畏。 也有人直接放下手中的木槌,扑通一声跪下。 “将军保我等性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声音此起彼伏,渐渐汇聚成整条街巷的回响。 徐圭言勒住马缰,心口骤然发紧。她从未奢望过这种景象——百姓将她当作依靠,将她当作血与火中走出的神。 可她明白,她只是做了她必须做的事。 她举起手,声音不大,却清晰:“都起来吧。此战不是我一人能赢,是你们,是后唐子民的坚守。” 百姓泣不成声,却仍旧有人低头不起。 天下乾坤已变。 等到她进入州府衙门,等待她的却是另一重震动。 书吏呈上快马加急的文书,篆字鲜红,纸页仍带着未干的墨香。徐圭言展开一看,心口猛然一滞。 ——长安传来,长公主李慧瑾,登基为帝。 短短数行字,却如惊雷炸入耳中。 她定定地看着那道文书,半晌失神。 昔日的长公主,如今已是天下之主。她以雷霆之势荡平了东宫余孽,平定内乱,登基为帝。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登基后第一道诏令,竟是—— “特赦天下。” 牢狱之中,囚犯重获自由;征税宽缓,徭役减免;无数流亡在外的士子百姓,得以返乡。 百姓欢呼雀跃,长安大街小巷燃起香火,皆称颂新帝仁德。 徐圭言心底一阵说不出的震荡。 那李起年呢? 李起云呢? 徐圭言仰头看着天,当初她知晓宫中定有其他势力,从周王的厌胜术到李起平的离去,朝廷上有一只看不到的手操控着这一切。 她收到的那封警告信,让徐圭言确信李慧瑾也有登基的野心。 最重要的是,秦斯礼忙前忙后,既不为周王,也不为任何臣子,更别提是西平集团了。他为了谁? 徐圭言看向了藏在秦斯礼背后的长公主。 眼下…… 她一度以为,李慧瑾冷静、克制、权谋在握,如果要登基,那登基后必先以铁血收拢天下。 可没想到,她的第一道旨意,竟是抚恤人心。 “……她,竟真的成了陛下。” 徐圭言低声喃喃,手心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马蹄声急促传来。 大街上传来清脆的呼喝声:“圣旨到——” 一队仪仗队自长安而来,金銮使身着朝服,手捧黄绫圣旨,立于徐圭言马前。 “边疆将士,跪接圣旨!” 街道两旁,士兵与百姓一齐下跪,跪地如潮。 徐圭言愣了片刻,这才缓缓翻身下马。盔甲摩擦声清脆,她屈膝跪地,双手捧举。 风吹过她凌乱的发丝,吹不散她此刻心底翻涌的疑惑与震动。 圣旨展开,金色的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金銮使高声宣读:“奉天承运,新帝诏曰:徐圭言,女中豪杰,平定边疆有功;智勇兼备,筹谋冠世。特授为左相,召还长安,参理机务,以匡社稷。仍令暂驻边陲,代表大唐与吐蕃议和,制定贸易往来之规,务保边境百姓安康。欽此!” 声音高亢,直冲云霄。 整座城池轰然沸腾。士兵们难以置信地抬头,百姓泪流满面,不住呼喊:“徐相——万岁!徐相——万岁!” 徐圭言却僵在原地。 她的呼吸急促,心口沉重得难以言说。她明明听清了每一个字,却觉得耳边轰鸣。 左相。 那是何等的位置?自古多少栋梁之臣,至死都未及宰相之位。如今,她却在这满目疮痍的边疆,得到这样的封赏。 她的指尖颤抖,心口一阵茫然。 ——她一生追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从当年书声琅琅的科举殿试,到少年心怀凌云之志的誓言,她为之燃尽了整个人生的道路。 如今,它就在她面前。 可为什么,她的胸口,却涌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她想起了无数死去的将士,想起秦斯礼那未曾归来的身影,想起一路血火中的孤寂与挣扎。 她愣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才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道圣旨。 指尖触到圣旨的刹那,徐圭言闭上了眼。 泪水从眼角滑落。她缓缓叩首,声音低沉,带着钢铁般的决绝:“臣,徐圭言,领旨——” 夜幕低垂,边境的营帐里灯火摇曳。徐圭言坐在长案前,几卷竹帛摊开在她眼前。 浮玉端坐在对面,盔甲未解,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 “吐蕃人已退,议和在即。”浮玉指着竹帛上勾勒出的条款,语气沉稳,“互市要立,边界要明,他们的人不得再越界劫掠。我军不可能长驻此地,若不趁机逼下盟约,以后只会反复流血。” 徐圭言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你说的没错。” 她提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眼神飘忽,不是盯着竹帛,而是凝在帐外漆黑的夜色。 浮玉看了她一眼,神情微动。 “你在想他。”浮玉淡淡开口,仿佛一语击中心事。 徐圭言心头一震,却并未反驳。 良久,她叹了口气:“浮玉,这些年,我走过许多险地,见过无数生死。可这一次,唯独……我心里放不下。” 浮玉沉默,良久,才低声道:“你若真要找,就去找吧。但——”他顿了顿,眼神如刀,“谈判不能迟。天下人的命,比一人更重。” 徐圭言没有答,只是紧紧攥住了案上的竹帛。 第二日,徐圭言果然带人出了营地。她没有明说理由,只留下只言片语:“去找一个人。” 她翻遍了前线的废墟,走过焦土与白骨。她问过战后收尸的百姓,问过流亡的难民,也在曾经秦斯礼可能经过的驿道停留许久。 可日复一日,杳无踪迹。 她的眼神越来越沉,神色越来越憔悴。 夜里,她坐在残垣边,看着空无一物的荒地,喃喃自语,甚至有几分怒气,“你到底在哪儿?若你死了,哪怕让我看到你的尸体也好啊……” 风声呼啸,唯有她的低语随夜色散去。 几日后,崔彦昭带着亲兵急匆匆赶来。 他看见徐圭言依旧徘徊在荒地,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徐圭言!你疯了吗?”崔彦昭厉声道,“吐蕃的使者已经在等,你却在这荒地兜圈子?!” 徐圭言抬头,眼神带着倦意,却倔强得惊人:“你不懂,我必须找到他。” “必须?”崔彦昭冷笑一声,“你是后唐的左相,你肩上扛的是十万百姓的生死!你若因一人耽误国事,天下人该如何看你?!” 徐圭言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沙哑开口:“可若我连他都保不住,又拿什么去保天下?” 空气一瞬间僵硬。 崔彦昭额角青筋暴起,眼神复杂而沉痛。最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你若真心要找,我替你去。但你必须答应我,明日就随我回去,赴这场谈判。” 徐圭言垂下眼,手指在身侧颤抖。 她没有立刻应承,只是低声道:“再给我一日。” 崔彦昭死死盯着她,最终长叹一声,甩袖而去。 第二日,她依旧没有踏上归途。 她带着人马缓慢行进,借口“查看旧战场”,又一次推迟了归期。崔彦昭见状,气得当场拂袖,*却又无可奈何。 “你这是耍心眼!”他声音里带着怒气,不明白那个手起刀落的徐圭言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劝你三分,你却执意如此?!” 徐圭言站在荒地上,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她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崔彦昭,我若现在走了,余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崔彦昭倒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也就在这一日的黄昏,尘土飞扬的大道上,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 数十辆大车载着绸缎、盐铁、珍奇药材,车辇上悬挂着绣着“竹”字的旗帜。 随行护卫个个身强体壮,腰间佩刀,衣甲齐整。 百姓驻足而观,惊叹声四起:“是竹行的商队!竹城回来了!” 徐圭言勒住马,怔怔看着眼前的旗帜,心中一震。 详细打听后才知道,当年那个在秦府端茶倒水伺候人的竹城,如今竟已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商贾。 她不再是随侍的小女子,而是执掌千金万货、行走天下的商队主人。 商队停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 不是竹城本人,而是一个年轻丫鬟。她穿着素雅的衣裳,却眼神灵动,显然身份不凡。她轻轻一拜,声音清脆:“徐相,家主请您去叙旧。” “……叙旧?”徐圭言怔住。 丫鬟抬眸微笑:“家主说,许多话,欠您很久了。” 徐圭言愣在原地,心口忽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她回头看了崔彦昭一眼,对方神情复杂,却终究没有开口阻拦。 风起,远处的竹字旗在夕阳下猎猎作响。 徐圭言深吸一口气,终于迈开脚步。 边疆的风沙渐渐散去,城镇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一座新修的茶楼里,檐角高挑,红木栏杆上挂着大红灯笼,楼下车马川流不息,楼上传来阵阵喧哗,商旅们的谈笑与说书人的快板交织在一起。 徐圭言推开雕花木门,循着侍女的引领,走进了楼上雅间。 雅间里香炉袅袅,一张雕刻精美的八仙桌旁,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着紫色织金长裙,衣襟裁剪合体,腕上戴着温润的玉镯,鬓间点缀一枝金钗。她抬头一笑,眼角已带几分岁月的痕迹,却风姿不减,举手投足间俱是雍容与自信。 “徐圭言,徐相,许久不见,”她轻声唤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亲切。 徐圭言心口微微一震。 眼前的人,竟真真是竹城。 徐圭言缓步坐下,眼神不由得落在她身后屏风上的小摇篮上。摇篮里,婴儿酣睡,皮肤白嫩,呼吸均匀。 “你……已有孩子了?”徐圭言声音里带着几分惊讶。 竹城笑意盈盈,轻轻替孩子掖好被角,神情温柔:“是啊,他才半岁。” 说着,她抬眸看向徐圭言,眼底闪过一丝光亮,那是一种炽烈的满足感。 徐圭言望着眼前安宁的景象,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她嘴角轻轻勾起一丝笑,却带着几分苦涩:“竹城,你现在过得真好啊……我羡慕你。” 竹城闻言,眼角的笑意更深,却带着一丝锐利。 她抬手执起茶盏,慢悠悠地道:“羡慕?我如今能有这些,靠的不是谁赏赐,也不是谁可怜。是我自己拼来的。” 竹城轻抿了一口茶,目光遥望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市,语气缓缓转冷:“但这些本事……都是当初跟在秦斯礼身边学到的。” 徐圭言愣了一下,抬眸看她。 竹城嘴角带着几分自嘲的弧度:“跟着男人,不能光想着伸手要银子,得学会自己赚。若不学会,男人一倒,你就什么都没了。可若你学会了,哪怕他倒了,你还立得住。” 她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锋,带着她多年闯荡商场的冷硬。 徐圭言静静听着,指尖摩挲着桌角,没有出声。 茶楼外的喧哗传来,说书人正拍着惊堂木,大声道着英雄义士的故事,掌声连连。而雅间里,却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与茶香。 良久,徐圭言轻声开口:“我明白。” 竹城转头看她,目光带着一丝探究,缓缓问道:“你和秦斯礼……后来如何了?” 徐圭言心头微震。她避开竹城的目光,低声道:“我们……本来挺好的。” “挺好?” 竹城眼神一变,盯着她,唇边的笑意彻底散去,神色忽然冷厉。 她声音陡然拔高,质问道:“徐圭言,你对他好吗?!” 徐圭言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你对他不好。”竹城咄咄逼人,几乎是逼迫一般地逼近桌案,“你若真对他好,他怎会落到今日下场?!” 她的声音哽咽却又愤怒,带着说不出的激烈:“我还以为,他跟着你,终于能享些福,能有个好归宿。没想到……没想到他竟是自找麻烦去了!真是个……贱人!” “竹城!”徐圭言猛然抬头,声音带着颤意。 她盯着竹城,眼神复杂,喉咙却像堵住一样,半晌说不出话。 屋里空气凝固,只有茶盏的热气袅袅上升。 良久,徐圭言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与坦然:“是……我对他不好。” 这句话一出口,似是从胸口拔出一柄沉重的刀,带着血肉淋漓的痛。 竹城怔了一瞬,眼神闪过意外。 徐圭言垂下眼,轻轻咬唇,声音颤抖却坚定:“可我心里有他。以后……我会对他好的。” 寂静。 竹城死死盯着她,眼神一瞬间复杂无比,似笑似怒,似怜似讽。 她缓缓摇头,冷冷开口:“他有什么好的?” “他如今,已经是个傻子了。” 竹城的声音冷冽,几乎是一字一字从齿缝里挤出来:“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废人,他还有什么好的?!” ——话音落下,空气彻底冰冷下来。 徐圭言怔怔看着她,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攥住,呼吸都一瞬窒住。 她没有立刻答话,只是伸手紧紧攥住茶盏,指尖泛白。 茶楼外仍旧喧嚣,可这一刻,雅间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竹城眼神冷冷盯着她,良久,才忽然勾唇,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时,边疆战火正炽。 秦斯礼独自出关,衣衫不整,胡茬满颊,眼神中带着无法散去的焦急与空洞。他连夜赶路,紧紧抿着嘴,倔强地要找到徐圭言。 一路风餐露宿,几度昏倒在沙砾路边。若非意志在支撑,他早就倒下。 竹城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那日,夕阳将余晖洒在黄沙间,一支浩浩荡荡的商队缓缓前行。车马辚辚,骆驼驼铃声清脆。 竹城正坐在车辕上,眉眼间尽是干练与果决。忽然,她看见前路有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那人跌跌撞撞,衣衫破烂,面色惨白。 竹城定睛一望,心头一震。 ——竟是秦斯礼! 她几乎不敢相信,十多年了!她都没见到他,知道秦斯礼同长公主成了婚,在朝廷里当了大官,可没想到…… 那个当年意气风发、举止温润的秦公子,如今竟狼狈到如此模样。 “快,把他扶上来!”竹城立刻吩咐。 商队护卫们急忙将秦斯礼架上车,他却始终紧咬着牙关,眼神执拗,口中反复喃喃:“圭言……我要找圭言……” 竹城心中一沉,面色复杂。 自此,秦斯礼随商队而行。 可消息一日比一日恶劣。 “徐将军已战死沙场!” “尸首都找不回来!” “边疆溃败,全军覆没!” 流言甚嚣尘上,如野火一般在市井间蔓延。 秦斯礼第一次听见时,整个人僵住,双眼发直,足足一夜未合眼。 之后的每一日,他都如行尸走肉。食不下咽,水也喝不下几口。竹城送去的饭食,总是原封未动,连一粒米都不曾沾唇。 日渐消瘦,面色愈发灰白。眼神阴沉沉的,仿佛深不见底的井。 竹城看在眼里,心里一阵烦躁,又带着酸楚。 某个夜晚,她终于忍不住,推开车厢的帘子,直直走进来。 秦斯礼正坐在角落里,双手抱膝,眼神空洞,唇瓣干裂,喉咙发紧,却还是低低呢喃:“圭言……圭言……” 竹城胸口猛地一堵,眼泪险些涌上,却被她硬生生压下。 “够了!”她猛地喝道,声音像一鞭子抽在空气里,“徐圭言已经死了!她死了!” 秦斯礼陡然抬头,双眼猩红,死死盯着她。 竹城咬牙,心口撕裂,却还是逼自己继续说下去:“你若是愿意,你就跟着她去死啊!你去啊!死在这黄沙里,跟她做个地下鬼夫妻,岂不痛快?!” 秦斯礼听到后,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手指死死抓住车厢的帘布,青筋暴起。他喉咙里发出撕裂般的声音,唇齿间溢出一声几近呜咽的低吼。 然后—— 整个人骤然一软,直直倒在车厢里。 竹城惊呼一声,扑上去扶他,才发现他浑身发烫得惊人。 高烧。 秦斯礼在昏迷中,唇瓣颤抖,声音微弱却一遍又一遍:“徐圭言……圭言……徐圭言……” 竹城的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滑落。 她咬着牙,将被子裹在他身上,吩咐人去取药、去取水,整整守了一夜。 可他始终未曾醒来。 只有那一声声“圭言”,如同针扎一般,扎得她心里鲜血淋漓。 他不都和长公主成婚了,娶了天下最金贵的女人,怎么还想着她呢? 过了几日,后唐才知道,长安变了天,长公主不仅是天下最金贵的女人,更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竹城眼神冰冷,看向徐圭言,语气低沉:“秦斯礼已经废了。” 她盯着徐圭言,唇角牵起一抹讥讽的笑:“你若不嫌弃他,现在见到的,就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浑浑噩噩的傻子。” 徐圭言怔怔坐在那,眼眶猩红,喉咙发紧,心口仿佛被人剖开,一寸一寸血淋淋地剜出。 她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院中静悄悄,风声穿过残败的树叶,卷起一阵低沉的沙沙。 竹城带着徐圭言走进深处小院,推开木门。 屋内昏暗,只有一缕斜阳从窗缝中透入,落在床榻上。 榻上的人,正安静地半倚着,眼神呆滞,面容消瘦,整个人仿佛失去了魂魄。 徐圭言脚步一顿,整个人像被定在原地。 ——那是秦斯礼。 他竟真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胸口一阵剧痛,呼吸急促,眼眶刹那间被泪水灌满。 “秦斯礼……”她喃喃,声音颤抖得几乎不像她自己。 她快步上前,猛地扑到床榻前,一把抱住了秦斯礼。 那一刻,所有坚硬、所有矜持,全部坍塌。 她死死抱住他,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打湿了秦斯礼的衣襟。 “对不起……”她哽咽着,声音像被撕碎的布匹,“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护住你……是我太狠心……我总以为自己要背负天下,可到头来连你都护不住……” 泪水一滴滴滚落,烫在秦斯礼的手背。 她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语无伦次:“我错了,斯礼……我一直错了……你才是我最该护的人……你才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可是我却让你受尽苦楚……我……我该死……” 她一边说,一边拼命摇头,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压抑的愧疚全部倾泻出来。 怀里的人纹丝未动,只是呼吸微弱,眼神依旧浑浊。 徐圭言心头更痛,抱得更紧。 她几乎跪在床边,声音彻底哽咽:“对不起……” 她双手颤抖着,捧起秦斯礼的脸。 泪水顺着她的指尖滑落,滴在他苍白的唇角。 就在这时—— 那双一直浑浊、呆滞的眼睛,忽然微微一颤。 像是夜空深处突然迸出的一道光。 秦斯礼缓缓抬眼,眼神竟一下子清明起来。 徐圭言愣住,心口狠狠一震。 “秦……斯礼?”她声音颤抖,几乎不敢相信。 秦斯礼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灼热而深沉,唇角似有若无的一抹弧度,却转瞬即逝,又重新恢复了呆滞。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徐圭言心神剧烈震荡,却又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她泪眼模糊,只能再次把人抱紧,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再丢下你……哪怕你真成了这副模样,我也要照顾你一辈子……我欠你的,今生今世都还不清……” 她说着,额头抵在他肩头,泣不成声。 而榻上的人,眼神依旧空洞,却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眼底那一瞬的清明光芒,再次悄然闪过。 夜色笼罩商队驻地,烛火摇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息。 竹城坐在案旁,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纸符,那是吐蕃关隘的通关文牒。她抬眼望向徐圭言,眸光凌厉,却透着隐忍。 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要带他走,也行。可我有个条件。” 徐圭言心口微紧,盯着她。 竹城抬手,把那张文牒轻轻放在桌上,手却微微颤抖。 “我需要一份通关文牒,让我的商队能在吐蕃境内来去无阻。你给我,我就放人。” 说到“放人”二字时,她咬得极重,眼底闪过复杂的光。 徐圭言没有立刻答话,她低头,看着秦斯礼。 他依旧倚在一旁,神情呆滞,像个失魂落魄的疯子,可偏偏又紧紧抓着她的手,哪怕指甲嵌入她的皮肤也不松开。 那一刻,徐圭言的心猛地一酸。 她转头望向竹城,轻声却坚定地说:“好。我答应你。” 竹城微微一怔,眼中划过一丝异样。她猛地别过头,不让徐圭言看见眼底涌出的湿意。 “你别后悔。”她低声道。 徐圭言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竹城,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小丫头,而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商人母亲,有算计、有底气,也有隐忍背后的孤勇。 她看见竹城眼角泛红,却极力克制的模样,心底一阵钝痛。 “不会后悔。”她轻轻答道。 次日拂晓,徐圭言带着秦斯礼启程。 原本,她是想把他留在后唐,交给崔彦昭看护。可谁知,她刚说出这句话,秦斯礼就像疯了一样,死死揪住她的衣袖,眼神里带着惶恐与执念。 “不……”他沙哑低语,声音破碎,“我要跟你走……我要跟你走……” 徐圭言愣在原地。 她本想劝,可对上那双浑浊中带着执拗的眼睛时,心口蓦地一疼,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只是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秦斯礼的发,轻声说:“好,那你跟我走。” 一路上,秦斯礼都紧跟着她,像影子般寸步不离。 徐圭言心里无奈,却也没有推开他。 她只能把心思转到另一件更紧要的事——吐蕃谈判。 行军途中,她常常彻夜不眠,独自点灯,反复推演谈判的章程。 第一条,边疆百姓不可被侵犯,王土不可被侵犯。 若吐蕃兵越境,后唐必立即出兵反击,不得退让。 第二条,百姓自卫不算死罪。 边疆百姓若因保护家园而杀敌,不得以刑律加罪。 第三条,互市规则。 若吐蕃遇粮荒,可用本国特产与后唐交换粮食,但不得以兵戈相逼。 第四条,保护百姓。 无论吐蕃的士兵还是百姓,若对后唐子民施以暴力,便是破坏盟约,后唐将立刻开战。 她在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条都斟酌再三。 有时候,她会下意识回头,看着那坐在一旁呆呆望火的秦斯礼。 心口的痛意,总让她恍惚。 ——她为天下筹谋,可眼前的他,才是她心底的软肋。 终于,大军抵达吐蕃营帐。 风沙猎猎,旌旗飘动。 徐圭言翻身下马,身后护军肃然。 当她踏入大帐,看到坐在上首的那个人时,整个人愣住。 那是冯淑娇。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细纹,鬓发添霜,可她的眼神依旧坚毅。 两人隔空对望,久久无言。 曾经她们也算是亲人,如今却在异国重逢。 徐圭言收敛心神,把写好的折子递上。 “这是我大唐的要求。” 冯淑娇接过,缓缓展开,一条条细看。 她看得很久,最终抬起眼来,眼中闪着复杂的光。 “这些条件,都好。”她的声音略带颤抖,“我想,他们会答应的。” 说完,她忽然停住,眼眶微微泛红。 徐圭言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冯淑娇已慢慢站起,走到她面前。 然后,她缓缓蹲下。 双手冰凉,轻轻握住徐圭言的手。 那一刻,她的眼泪终究夺眶而出。 “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她声音颤抖,带着哽咽:“带我回家,好不好?” 她的手抖得厉害,眼神里满是渴望和脆弱。 “我想回家。” 帐中一瞬寂静,风都停了。 徐圭言喉咙一紧,心口猛地一酸。 为国出塞,千里归家。 冯淑娇知不知道,她想要的那个家…… 已经散了? 冯知节,已经死了。 徐圭言盯着冯淑娇的眼泪,她张了张口。 冯淑娇怕她拒绝自己,手指一紧,跪在地上,“徐圭言,我求你,带我回家,离开这里。” 徐圭言哽住,半天才低声说:“好……我带你回家。” 冯淑娇泪流满面,扑在她肩头,泣不成声。 徐圭言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眼角也终于湿润,她心口泛酸,目光望向帐外无尽的风沙。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无论是疆土的边界,还是权势的争斗,在人心面前,竟显得那么渺小。 她微微闭眼,低声又重复了一遍,“好,我带你回家。” 冯淑娇听到这句话,哭声愈发凄切,一个漂泊多年的人,终于看见了归途。 大帐中静默良久。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的秦斯礼,正静静坐在一角。 火光映在他脸上,他原本呆滞的目光,此刻却悄然变了。 徐圭言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已不再空洞,而是闪过一丝清明,甚至带着冷静的思索。 他看着徐圭言搂着冯淑娇,听着她们说“回家”,唇角缓缓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很快,他又低下头,把自己重新埋进阴影里,恢复成那个呆滞木然的模样。 旁人只当他是疯傻,唯有他心里明白:这一场“疯癫”,不过是他留给徐圭言的试探与筹码。 太极殿上,晨钟初歇,宫门缓缓推开。 阳光从高空泻下,照在朱漆殿柱与鎏金龙纹之上,反射出灼目的辉光。春风乍起,卷起台阶上的灰尘,带来几声远远的钟鼓与百官朝集的脚步声。 殿内一片寂静。 长公主李慧瑾,如今是后唐皇帝李慧瑾,她独自伫立在殿心,身着绣有金凤的黑色朝服,衣襟随风微微鼓起。她的目光沉静而悠远,望向那重重宫阙之上方的天空。 忽而,一群乌鸦从远处的宫林中扑棱飞起,黑压压的翅影掠过云端,落在太极殿的屋脊之上。那尖锐的鸣叫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宣告,又像是无声的审判。 李慧瑾抬眸,仰头凝视着那一片黑羽翻飞的身影。 阳光照亮她的眼眸,眼底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漾起了淡淡的笑意。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朗而铿锵,回荡在空阔的大殿之中:“好兆头。” 她是王者,是天下的主宰。 太极殿外,春风送暖,百官的声音逐渐涌入殿门。李慧瑾转过身,衣袍翻飞,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血泪之上。 身后是死寂与牺牲,身前是春和与万民。 她眯起眼,仿佛看见了后唐的盛世烟火。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全文完结】 第168章 叹众生不肯回头【VIP】 归途的道路并不算平坦。 秋末的风,卷着枯草与沙砾扑面而来,旷野一片荒凉。行军的队伍渐渐稀疏,马蹄声、车轮声与偶尔的咳嗽声交织成一段断续的行程曲。 秦斯礼一直靠在车厢里,双目半阖,面色苍白,唇角干裂,看似羸弱不堪。他的指尖不时轻颤,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喘息,仿佛随时可能昏厥。 徐圭言几乎每隔一盏茶的工夫,就会掀开车帘,走进车厢,低声唤一声:“阿礼,你还好么?” 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毯子,递上水袋,甚至在风大时,亲自守在他身旁,用手掌替他挡着寒风。 但秦斯礼那双明明清亮的眼睛,却总在她转身的瞬间,悄悄睁开。 他注视着她弯腰的身影,注视着她眉心因担忧而皱起的痕迹。眼底暗潮翻涌,却在她回头时,又迅速阖上眼帘,恢复一副病弱模样。 ——他在试探。 若有一天,自己一无所有,不再是聪慧机敏、手段凌厉的秦斯礼,而只是个虚弱的废人,她,还会不会待他如旧? 徐圭言没有察觉。 她的心思被愧疚与忧惧填满。曾几何时,她把他推到最冷最险的境地,甚至一度弃之不顾。可当她在尸山血海中拼命活下来,第一念却仍是要去找他。 她无法解释,也不敢细想,只是用行动一遍遍补偿。 车外,崔彦昭骑马并行,远远看着车内的情景,心中暗自叹息。他看得清楚:秦斯礼装得再巧妙,仍有几分破绽。可他不愿点破——那是他们之间的劫数,旁人插手不得。 夜里宿营时,篝火摇曳。 徐圭言亲自把药汤吹凉,蹲在秦斯礼身边,一勺勺喂到他唇边。秦斯礼看似无力地吞咽,心底却涌起一种近乎残忍的满足。 他听见她在火光下低声说:“阿礼,以前是我错了……若你真病了,我愿护你一生一世。” 他嘴角勾起,压不住,他便低下头,却还是死死压住情绪,只低低“嗯”了一声。 渐渐靠近长安,城郭的轮廓隐隐浮现在天际,晨雾之中,宫阙如幻。徐圭言的心越来越沉重,秦斯礼的心却越来越冷静。 他在等待,等她把他“拖”回长安,等她真正面对那个一文不值的自己,会如何选择。 车轮碾过青石,尘埃飞扬。 回到长安的第一天,朝堂上人声鼎沸。 阳光透过朱红窗棂洒在青石地面,映得殿内金碧辉煌,金丝线条在光影中闪烁,如同权力的脉络在空气中流动。 徐圭言站在殿中,手握折子,心跳如鼓,条理清晰地将自己在吐蕃的谈判成果汇报:“吐蕃边境粮道安全,百姓不受侵犯,特产可换粮,边境士兵不得越界……”她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分量,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敲击青铜钟,震得朝堂内微微颤动。 她心中明白,边疆百姓的安危、王土完整,这是不能妥协的底线。 即便是吐蕃再强大,也必须遵守规则;一旦侵犯后唐,后果必然严重。谈判中,她已经用每一条折子将原则和底线写清,留给对方余地,但绝不允许任何威胁。 然而,她身旁的李文韬眉头紧锁,眼神如冷箭般扫向徐圭言。他心中暗暗不满,觉得徐圭言抢了自己应得的光环,威望被蚕食,怒意在胸膛里翻滚。 “哦?”李文韬语气阴阳怪气,眼神中带着讥讽,“徐卿家倒是能干,连我的位置都能抢走吗?” 随后,他转向李慧瑾,语气更尖锐:“若是要立殿下之子为圣上,长公主殿下做监国便可,女子做皇上……恐怕不太稳妥。” 李慧瑾低头看去,眼神如寒星般凌厉,嘴角微微上扬,微笑不语,却让殿内气氛瞬间凝固。 她的一举一动、眼神所及,无不彰显王者风范——高贵、冷厉而不可侵犯,连空气都因她的存在而微微颤动。 下朝之后,徐圭言与李文韬互不交谈,沉默如同一道无形的墙。徐圭言心中沉重,但她清楚,这一次,她必须学会在朝堂上游刃有余。 回到新居,她看到秦斯礼安卧在榻上,眉目间带着倦意,却掩不住眼底的灵光闪动。 徐圭言心中一暖,这一刻,她感到幸福仿佛触手可及。然而,李慧瑾派人送来折子,通知次日晚宴,全体出席。 夜幕低垂,长安城笼罩在橘红色的烛火下,街道静谧却不失肃穆。 慧瑾府邸。府门高大,朱漆光亮,雕龙刻凤,气势非凡。走廊长长,青铜灯座映出金光,走动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入了权力的漩涡。 她们来到梳妆台前,李慧瑾正整理着龙袍,衣袂流光,言,她微微一笑:“幸亏你在边疆助我谈判平定,不然。” 徐圭的功劳,是长公主远见,派人援助。” 李慧瑾摇头,眼中闪过寒光:“现在,我的命令,也就你一人听。西平集团势力太大,他们是老狐狸,不轻易顺从。” 徐圭言沉思片刻,轻 李慧瑾笑意深沉,目光如刀,令人心悸。 装扮妥当,她们一同步入正厅。 厅内众臣端坐,表情趾高气扬。李文韬瞧见李慧瑾着龙袍,眉头紧蹙,暗暗不悦。 西平集团几位老臣相互交换眼色,脸色阴沉,他们明白,再不出手,李慧瑾可能就要翻了天了。 李慧瑾儿子是个好控制的人,但李慧瑾不是,他们宁可要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做皇帝,也不要一个女人做皇帝。 徐圭言稳坐李文韬身侧,老老实实地等着。 宴会如期开始,空气中带着若隐若现的压迫感。李慧瑾缓缓起身,面色庄重,却带着温和的微笑:“多谢在座各位大臣,没有你们,就没有后唐今日之盛。” 李文韬心中不满,却只能勉强忍耐,缓缓开口道:“多亏了长公主——”他刻意拉长三个字,分量沉重,“帮着后唐扫灭叛兵李起云。如今圣上必是您的儿子,登基大典该尽快举行,国不可一日无主。” 李慧瑾放下酒杯,目光如刀锋锐利:“前有武帝,为何我就不能为皇?” 厅内众人表情顿变,几乎同时发声:“女子……不宜为皇。” 李慧瑾微微一笑,眼神冷厉。 徐圭言心中震撼,这是真正的王者之气——威严、冷酷,却不可亵渎。 李文韬忽然站起,正欲再言,话未出口,一道利箭直刺眉心。他瞳孔骤缩,口中发出闷哼,倒在徐圭言眼前,血溅桌沿。 厅内瞬间陷入死寂,随后重门“吱呀”关上,乱箭交加,空气中带着毒一般。 徐圭言急忙躲到桌下,心如擂鼓,耳边尽是血与箭矢破空声。血腥味混合烟火的气息,让她明白权力从不仁慈。 李慧瑾出手太快了。 这就是鸿门宴! 血洗太极殿,寂静中带着死亡余温。 过了好一会儿,没有求救呐喊声之后,徐圭言才颤巍爬起,面前都是死相狰狞的老臣。 爬了几步,眼前是一双金色龙鞋闪烁着庄严光芒。她抬头,只见李慧瑾站在她面前,神色庄重而冷峻,微笑中带着王者锋芒。 李慧瑾伸出手,声音温而有力:“摔倒了?” “朕,扶你起来。” 徐圭言的手被握住,指尖传来温度。 权力并非只是文字上的命令,它更是生死之间的冷冽掌控。 李慧瑾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在向她传递,她李慧瑾才是这后唐主人。 她的目光落在倒在血泊中的李文韬身上,深吸一口气。 随着夜色渐深,太极殿恢复死寂。徐圭言轻轻拉着李慧瑾的手,缓步退到侧厅。李慧瑾眼神仍如寒星般锐利,却透出几分柔和,她低声说道:“今晚的风波,只是开始,所有势力,都要明白,谁在掌控后唐。” 徐圭言点头,心中无限感慨。 “徐相,朕一直都很欣赏你,”李慧瑾慢条斯理地说,“朕想过,朕也观察过你,如果要选择一人扶持朕,为后唐百姓,江山社稷,朕愿意选择你。” 徐圭言认真地看着李慧瑾。 李慧瑾也不觉得她被冒犯。 “朕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朕愿意用人才,现在李起年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选择和他相同的路。但是,徐圭言,你是个聪明人,也是可以建设后唐的人,为了那些心中的道义,放弃了一个立业千秋万代的机会,值得吗?” 当然不值得。 徐圭言松开手,跪下来,什么话都没说。 李慧瑾会心一笑。 自从李慧瑾登基为皇帝,一举消灭掉西平集团后,徐圭言在朝堂上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 她的权势如江河汇入大海,滚滚不可阻挡。 不过,日子倒是过得平淡无奇。 这日,徐圭言回到家中,秦斯礼仍旧依旧躺在软榻上装病。 他面色苍白,呼吸缓慢,仿佛连动一根手指都需要极大力气。徐圭言走到他面前,看了好一会儿,哀叹一声后去了书房。 谢照晚见状,等徐圭言离开后,好奇地走过来,盯了好一会儿,“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装下去吗?” 秦斯礼缓缓转过眼角,目光平静却带着一丝玩味:“她知道我在装,但她不说,我就当她什么都不知道。” 谢照晚挑了挑眉,无奈摇头:“你这样下去,她会心烦的。” 秦斯礼轻轻笑了笑,目光游移在屋内每一处,心里在衡量、在试探。他的呼吸随着屋内的安静而缓慢延伸,每一次吐息都像是给这间屋子投下轻微的波纹。 就在这时,徐圭言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稳重而清晰,每一步都带着节奏感,把屋内的空气都踏得微微颤动。 秦斯礼微微坐直,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兴奋和试探。 徐圭言坐到他身边。 秦斯礼起身为她斟上一杯茶,温热的茶香夹杂着檀香味,在屋内弥漫开来。 徐圭言接过茶杯,指尖轻轻碰触杯沿,微微一颤,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她抿了一口茶,唇边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整理心绪,然后才缓缓开口:“陆明川这个人,真不是个东西。西平集团出事了,他跑了……” 徐圭言仍旧当秦斯礼是个傻的,同他讲起来陆明川和自己过去的故事。甚至还说到陆明川在她入狱的时候,亲过她。 “他也为我倾倒过……可惜,最后还是娶了个年轻的姑娘。” 秦斯礼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歪着头,轻声发问:“你很介意吗?为什么关心其他男人?” 徐圭言故作疑惑,*抬起头,眼里带着笑。 看着秦斯礼憋得通红的脸,她终于问了出来:“你病好了?” 全文完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