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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牛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1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VIP】


    日头已到午署,正厅内的影子被格栅窗拉长,地板上的斑驳仿佛映出人心的波折。


    冯竹晋将怀中的孩子轻放在阿梨怀里,柔声逗笑:“你这小家伙,怎么会这么乖啊?”


    他的孩子咯咯笑了,伸小手抓他衣袖。他轻抚着孩子柔滑的小颈,“将来你爹是教不了勇武,但琴棋书画是没问题的……好好学,冯家以后就靠你了。”


    阿梨看着冯竹晋满脸柔和,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冯竹晋平日里是主子模样,但在他们娘俩面前,和她没什么区别。


    片刻后,他吩咐侍女送孩子入内,厅堂瞬时静了下来,只有几片不安的光影摇曳。


    阿梨体会到了不正常的氛围。


    “我有话对你说。”声音不大,却带威慑。


    阿梨微颤着起身,站在他对面,衣裙素净,眸色带泪,等待他开口。冯竹晋靠椅而坐,姿态平和,却处处透着一种压迫感。


    阿梨低下头去。


    “你去徐府闹事,知道后果会如何吗?”他平稳语气里带讽意,“这长安城内,正妻打小妾的事不少见,闹得满城风雨,每次不都是夫妻两人好好过日子,打发了小妾?”


    说到这里,冯竹晋微微叹出口气,“也是就是徐圭言,你该庆幸,她咽得下这口气。她给你留你面子,给我留面子,让咱们三人不那么难堪。”


    阿梨仍旧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我都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冯竹晋声音里带着沧桑,“徐圭言她不是坏人,我找个时间和她坦白我们的事,她肯定会接受,你就非要这个时候去,非要在这个关键时候,去徐府闹腾吗?”


    冯竹晋看着阿梨,同比自己卑微的说话让他觉得十分自在,不用想对方每一句话里的意思,也不用想自己该如何迎合或者是保持自我的时机。


    和阿梨说话,开门见山,省时间和精力,他又吐出口气。


    “正因她不是那种人,我才去。”阿梨颤声道,“她想和你离,我想要个好生活,不想再过这种藏着掖着的日子,况且长安城里,哪有什么秘密?你以为你能瞒得过去?”


    冯竹晋一听,怒火直冲天灵盖,“你算计我?可别痴心,真的以为能从在这屋檐下顺顺利利活下去?”他声音一转,“就算我同徐圭言和离了,你也配不上冯家正室!”


    阿梨脸色苍白,细声:“你不用……再骂了。”她哽咽,却没有哭,有一种随时崩溃的决绝。


    冯竹晋看着她冷笑,“你想要那种地位?你跟着我,图得是什么,我能不明白?”


    阿梨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眼光暗淡,泪珠颤着坠下。


    厅内再次静默,冯竹晋目光转向横梁,回荡的是他昨日与李起云的对话。


    他仿佛又回到那间茶室,茶香四溢,对话在耳:“冯竹晋,你是守护自己的妻,还是她手里的权力?”


    一道剑气似无形地切过他的胸口。


    他看着李起云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像是从未见过他一样,仔细地看着他。


    又像是从未见过真面目的权力露出了骇人的一角,供他窥探。


    虚弱的他在李起云面前一层一层剥开,露出最脆弱的那一面。


    他想起断腿时的夜,那腿上的痛胜过一切,徐圭言跪在一旁泪眼问他还好否。他以为那一刻已刻下无悔契约——可现在,这契约反而成了枷锁。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正厅变作一个巨大的牢笼,阿梨的话、孩子的存在、徐圭言的失望、一纸婚书,都交织成网,将他困住。


    “冯竹晋,你怎么哭了?”李起云的轻笑声在耳旁响起,冯竹晋那时候什么都看不清,世界在他眼前扭曲。


    “你这是……被我吓哭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屋中香炉内的烟线柔和,暖香浮动。


    徐府正厅,一张圆案三人围坐。窗外风将竹影轻轻晃动。


    沈溪龄低头为李起年添了茶,一言不发。李起年略微点头致谢,唇角却有些干,显然一路赶来,心事未平。


    他将茶盏举至唇边,小啜一口才抬起头道:“老师,我今日来,是为朝中之事。只是有些话不好在外头说。”


    徐圭言略微侧头,目光落在他有些泛红的眼角,沉默片刻才开口:“你是想问我,今日与李起云的事?”


    李起年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一眼,见他默认,便也不再插话。


    李起年这才将自己心中所想,一五一十地累牍,徐圭言听明白了,从他说出第一个字,么。


    ,拿起茶杯喝起来,徐圭言也端起来茶杯,斟酌着该如何说。


    等李起年放下了茶杯,徐圭言也将茶盏放下,低说起此事。李起云与张向天,


    李起年眉头一动:“为何要与我们合作?”


    徐圭言道:“因为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是更庞大的势力。若不联合,我们终将一败涂地。”


    “什么势力?”李起年的声音不高,却有一丝戒备。


    徐圭言看了沈溪龄一眼,见她并未惊讶,才缓缓说道:“西平集团。”


    空气凝固了。


    李起年皱起眉头,一时竟未能反应过来。他缓缓重复了一遍:“……西平?”


    徐圭言点头:“你听过这个名字?”


    李起年低声道:“小时候,我母亲曾提过,说是先帝年间的旧事。当年太子之争,有人暗中资助,是‘西平’的人。”


    “那不是旧人了么?”李起年反问。


    “如今又出现了。”徐圭言语气平稳,像是在陈述一场迟早会到来的风暴,“不是一两个旧臣,而是成了派系。或说——成了另一个‘内部三省’,控制着外部的三省六部?”


    沈溪龄心中泛起一阵寒意,下意识握紧了膝上的手帕。


    李起年微微眯眼:“他们很厉害吗?”


    徐圭言看着他:“西平里的人曾经是前朝遗民,也有些,是我们这一代培养出来的‘忠臣’,我们只清楚,李文韬,是他们的核心。”


    “所以你和李起云、张向天联手,是为了对抗这个‘集团’?”


    徐圭言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她看向窗外:“我知道你不高兴我没有提前告诉你。但我只能选择时机,在这时候告诉你,已经是最合适的了。”


    李起年沉默许久,缓缓放下茶盏。


    “……我明白了。”


    沈溪龄从始至终都不插嘴,但她能感受到,空气里那种无形的张力愈来愈紧。


    徐圭言没有试图多说什么。她知道,有些话说太多,反而会使人更防备。


    李起年站起来,对她拱手一礼:“多谢老师明言。”


    她微笑还礼:“但愿你不要后悔今日所知。”


    “我从不后悔。”他道。


    随后,两人一同告辞。


    夜色已深,李府庭院寂静无声。


    沈溪龄在灯下熬了碗梨汤,亲手送入书房。她将碗放下,望向窗边一直背对自己的身影:“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事?你回来后一直发呆。”


    李起年未转身,只道:“没事。”


    沈溪龄微微蹙眉,走到他身后,轻声说:“是因为徐长史吗?”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什么。


    良久,李起年才转身,面色疲惫而复杂。他看着她,说:“我真的没事,你要是累就早些休息,不用等我。”


    沈溪龄看着他,李起年突然什么都不说,她也逼问不出来,只好悻悻然地离开。


    李起年仍旧不满徐圭言。


    比如说——她现在已完全掌握了政治家的三项法则,而且将它们成熟地运用在自己的身上。


    第一,深层不露。她知道什么、掌握什么,从不会因关系深浅提前泄露,而是等‘时机’到了再开口,她把情报当作权力的核心。她用信息来操控旁人,哪怕是他,如果不是李起云主动问,她根本不会说。


    第二,独断独行。她与宫中势力不靠拢,即便李起云是她旧识,也仅止于此,徐圭言信任李起云吗?不见得,李起年对徐圭言的立场天然相信,他绝对不怀疑。


    只是,她始终将自己置于朝堂与皇权之外。


    第三,大权独揽。晋王府的每一桩决策,最终都要她点头。她不会让人真正插手核心,这也是他让渡给她的权力。


    他望着那梨汤发了会儿呆,现在他的情绪很复杂。首先,他不生气,这是一个好臣子应该具备的素质。


    其次,他的不安全感都消失了,不涉及私人感情,只是为了赢,他什么都能接受。


    不过,他要惩罚她。


    徐圭言有臣子的规则要遵守,他也有君王的规则要遵守——臣下知行不一,就算事情最后成了,君王也要惩罚她。


    徐圭言这次瞒着李起年,会不会立下大功还未知,但李起年绝对不能让她觉得可以‘一手遮天’。


    李起年缓缓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他心中已有腹案:徐圭言这一步确实走得好,李起云是个难缠的盟友,若不主动出击,很难捆住他。


    但她走得太快,也太高。高到让人看不清她是站在谁的身边。


    既然如此——就要让她知晓,长安不是她一个人的棋盘。


    这夜,雨如钩,长安宫城之中,重重宫门紧闭。


    天宇沉沉,夜风如鼓。宫墙之外,一骑快马飞驰而至,披风猎猎,马蹄击打着青石板,如同闷雷在空旷中回响。


    “快!快通传圣上!我要见他!”周王李起凡披着湿透的斗篷,额发凌乱,双眸如炬。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一路狂奔至宫门,却被几名内侍太监死死拦住。


    “殿下,夜深了,圣上早已闭门静修,未有旨意,不得擅入!”太监王伴臣挡在门前,面色焦急,“圣上修道有规,半夜闯宫……这,这可犯大忌了。”


    “我自知犯忌。”李起凡冷声,“我现在就要见父皇!”


    李起凡好不容易从偏殿跑出来,他必须要见到李鸾徽,他有话说。


    这么多天了,他们没有答案给他,那么他李起凡自己会给他们一个完美的答案。


    “殿下,恕奴才直言,您若硬闯……奴才等人也不得不动手了。”王伴臣神色为难。


    李起凡一怔,突然转身,拔下腰间的金环玉佩,猛地掷在地上。


    “若你们敢拦我一步,我就像这块玉佩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周身透着难以抑制的焦灼与狂烈,太监们见状不敢再拦,只得悄然退开,目送他穿过御道,往后殿而去。


    他是被一盏昏黄的灯引去的。


    夜色深重,烟云四起,李鸾徽所在的修道之地被一圈静谧围绕,雨水细碎,将李鸾徽与尘世隔绝。


    檐角飘着雨,香炉里焚着沉香,宫人屏息静立。他正披着青缁道袍,坐在蒲团之上。


    火光突然晃动,宫门外闯入一团风雨。


    李鸾徽缓缓睁眼,眸光沉似水底,语气却冷得出奇:“你要做什么?”


    殿门外的嘈杂声他早就听到了,确定了来人后,他便也没有阻拦,只是想知道自己这个好儿子到底要做什么。


    李起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指扣紧地砖,雨水顺着额角滑落,混着尘土、泥水,一点点沾染了他白色的朝服。


    “儿臣……只有两件事要说。”


    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掩不住其中的炽烈与倔强。


    “第一,儿臣不会认错。那什么厌胜之术,并非儿臣所为,儿臣不会为从未做过的事低头认罪。”


    李鸾徽闻言,面色一冷,站起身来,拂袖而出:“你——”


    “第二!”李起凡抢在圣上怒气爆发前高声说,“儿臣请求……削藩。”


    殿内一静。


    火把映得宫柱皆红,雨点打在窗棂,就连雨滴都屏住了声息。


    天地一寂静。


    李鸾徽盯着他,朝他走去,声音冷如玄铁:“朕才关你几日?你就要削藩?你就是这样逆反朕意的吗?”


    “儿臣不是逆反。”李起凡低头,语声如洪,“儿臣只是不愿再掺和长安这场血淋淋的夺嫡之争。边疆十数载,戎马倥偬,儿臣早习惯了北地风雪、风沙肆虐,那里的战鼓虽烈,但比不得朝堂的阴霾深沉。”


    李鸾徽不语。


    就在此时,一道哭声传来——“陛下,都是我的错啊,都是我的错……”


    沈皇后跌跌撞撞奔入殿中,一袭素衣湿透,扑通跪下,双手抱住李起凡的肩膀,泪流满面。


    “都是我没教好他,都是我害了他。陛下,莫怪他——”


    “母后!”李起凡立刻挣脱开她,“这件事与您无关!”


    “父皇——”他一字一句,“我不是不孝,也不是不忠。我是太清楚自己适合什么。”


    “我有才,但我不适合这长安。我可以辅佐弟弟们治理国家,我可以奔赴边关抵御外敌,但我不能,也不愿成为太子。”


    “那你十四弟呢?”李鸾徽忽然冷笑,目光锋利如刀,“你这一闹,是不是为了阻止他上位?以退为进?”


    殿内所有人神色骤变,连皇后也抬起头来。


    李起凡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


    “父皇,儿臣只有一个请求……请您,千万不要立十四弟为太子。”


    李鸾徽未动,只问:“为何?”


    李起凡抬头望着他,眼神里多了些从未有过的哀痛与警惕:“因为——那是李文韬推上来的傀儡。他若成为太子,朝堂之中,必将由李文韬等人主掌大权。那时,皇权被架空,您我皆为人所制!”


    “六弟……他浪荡惯了。十弟,也许尚有希望。且他有一位老师,是二哥当年的老师。她为大唐立下赫赫功勋,忠心耿耿,是可信之人。”


    “请父皇看在后唐江山的未来,三思啊!”


    话音未落,李起凡已磕头如捣蒜,额头一下一下撞在玉砖之上,转瞬之间,鲜血染红地面。


    顺着雨水,血流遍地。


    沈皇后大哭出声,欲去拦,却被他推开。


    这一刻,殿中无声。


    火光如血,映在李鸾徽半开的眼眸中。他缓缓抬手,按住额角,不知是痛,是怒,还是疲惫。


    他终于缓缓开口:“你既说自己无能,又说得如此头头是道。”


    李起凡仍跪着,双膝僵硬,却不敢起身。


    “你以为……你不争,朕就信你了吗?你以为削藩之后,就能置身事外?”


    “儿臣不知。”李起凡苦笑,唇边几乎没有血色,“但儿臣,只想保后唐不乱,保父皇安稳,保母后无忧。”


    “至于其他……”他轻声,“儿臣宁愿,一生不再入京。”


    李鸾徽听罢,神色复杂,缓缓闭上了眼。


    片刻后,他又睁开了眼,火光映在他黑色的瞳孔上,那双曾威震天下的眸子,此刻,藏着千山万水的重负。


    李鸾徽独自坐回蒲团上,手中捻起一根焚香,半晌不语。


    第152章 袖手何妨闲处看【VIP】


    雨声倾泄而下,雨滴密密麻麻,如同万千银针穿刺屋瓦檐角,雨脚重重,似能将屋脊劈断。


    天色是一种逼人的铁青,云层低垂,几乎要压到人头顶上。


    风裹着冷雨横扫而来,从窗缝中渗进屋内,带着浓重的湿气和泥土的腥味,一寸寸爬上案头纸卷、床榻锦被之上,甚至人的皮肤与骨缝之中。


    四下里黑得像墨泼一般,连庭前那两株海棠的轮廓也隐没不见,偶尔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如白蛇疾走,又转瞬即逝,只留下惊魂未定的寂静与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然坠入夜色之中。


    突然,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在雨中落地,砸入院中水洼,水珠四溅。


    那脚步带着一种急切又不祥的节奏,踩着石板,一步步踏破雨声,越来越近。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如利箭穿雨。终于,“咚——咚——咚——!”三声敲门,响若震鼓,重若惊雷,仿佛要将门板撞裂,也撞碎了夜的死寂。


    徐圭言在梦魇般的黑暗中猛地睁开眼。


    她呼吸一窒,窗外雨声如擂,风声似哭。


    被惊醒的瞬间,身侧冷得像冰,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心头一阵紧缩,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


    她听着门外再一次响起的敲击声,比刚才更急促,更猛烈,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执着惊锤,捶打着她的神经。


    “来了。”她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几乎被雨声吞没。


    她翻身下床,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脚底一阵刺骨的凉意蔓延至膝。


    她随手拢过床边的外袍披上,袖子在空中微微一荡,掠过案上一盏未熄的铜灯,那火光早已摇摇欲坠,被风一撩,竟熄灭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凉风裹着雨雾扑面而来,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气息。门外那人满身湿透,雨水沿着帽檐与斗篷滴落,迅速在门槛处积出一小滩。


    那人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几乎是带着风雨闯进来,一边掸着身上的水,一边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慌开口:“长史,宫里出事了!圣上……圣上削了周王的蕃,要将他贬为庶人!”


    这一句话,像是雷霆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


    就在此时,一道雷光撕破屋顶似的自天穹闪过,银白色的光芒照亮整间屋子,也照在徐圭言脸上。


    这一瞬间,她站在原地,未动分毫,仿佛身体已被定住。


    她的脸在雷光下明亮如雕塑,眼中却是一片晦暗。她睫毛轻颤,唇角绷紧,整个人如一幅沉默的画像,而那道闪电仅仅给予她半张脸的明晰,另一半则仍深陷黑暗之中。


    雷声紧跟着炸响,轰隆隆在天地间回荡,像是万马奔腾,又似山河崩塌。屋内窗棂一颤,墙上的字画也随之轻摇,仿佛连天地都因那圣命而战栗。


    “真的?”徐圭言声音低沉,像是从喉间压出,她望着门口那人,目光如霜。


    “是真的。”来人点头,声音发颤,“圣上在内殿说的……周王欲去边疆驻守,恳请圣上不要立十四皇子为太子。圣上发怒,要撤去其藩封,命其即刻迁往西岭道观,削爵除名,贬为庶人。”


    徐圭言缓缓闭上眼,又睁开,眼底深处宛若黑潭,有雷电划过其上,泛起层层寒光。


    她不言语,仿佛还在将消息一点点咀嚼、吞咽。脚下湿冷,头顶雷鸣,整间屋子都如寒窖一般,连空气也带着铁锈与水汽的气息,令人几欲窒息。


    “除了圣上和周王,谁还在宫里?”她理清思路,声音压得很低。


    来人一滞,眼神犹豫,想了半刻才说:“沈皇后,文公公,还有王俨,王长史。”


    徐圭言怔了怔,嘴角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风从门缝中灌入,吹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像是一面即将破碎的旗帜,在无边风雨中飘摇。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雷声还在继续,一重接一重,不容人喘息。


    “你回去吧,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她转身走回案前,取下干燥的披风,递给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离开。


    雷声再次滚过天穹,在太极宫的上空炸响,如撕天裂地,上苍亦感愤怒。


    天穹乌沉如墨,雨滴击打宫檐如急鼓,水流从金瓦玉栏间奔涌而下,穿越雕花石阶,汇成一条条冷漠的水脉。


    殿中光线暗沉,香炉中燃起的龙涎香已快燃尽,幽幽香气裹,如同旧,凝滞不散。


    宫中,此,一身白色宫袍早已湿透,水迹沿袖口蜿蜒,染湿了御阶;一是王俨,闻讯匆匆赶来,连外袍都未及更换,


    圣上李鸾徽负手而立,站在高阶之上,眉眼沉冷,怒意在他心中翻涌,如


    他披着一件紫绣金纹的朝袍,衣摆被风吹动,在身后猎猎作响。此刻,他并非沉稳帝王,而是怒不可遏的父亲。他的声音像那殿顶滚雷,一声声压下来:“疯了,他疯了!”


    他咬着牙说这句话,字字铿锵,气得连指尖都在颤。沈皇后听到这句,身子一抖,头埋得更低,王俨则不敢出声,眼神却仍偷偷望向圣上,想看清陛下怒火的尽头在哪里。


    李鸾徽冷笑一声,“这些日子的安排全都白费了,榆木脑袋!”


    他是想让李起凡避一避风头,宫中喧哗不过数日,大臣们想闹就闹几日,将李起凡放在宫外李鸾徽不放心,怕他做出其他的事,让人拿了把柄,更是让他静一静,忍一忍,等风声过去,李鸾徽自然会册立他为太子。


    这软禁不过是考验李起凡能不能沉得住气,能不能看清局势——结果呢?


    他猛地回头,扫了一眼两人,眼神凌厉如刃:“这才几天?他就急得像疯狗一样撞墙,自毁清誉。谁告诉他我要废他了?谁敢说本朝储君,不由朕定?”


    雷光划破天幕,照亮他苍白而扭曲的面容,他的怒火与失望搅成一团,在他的眼里翻滚。沈皇后终于抬起头来,想说话,却被他一挥袖打断。


    “每一顿饭,我都让人给你带话。”李鸾徽低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忍不住地控诉,“叫你安心,叫你沉住气,叫你等我。结果呢?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


    “他到底是在听朕的,还是在听那些底下的风言风语?!”李鸾徽声音骤然拔高,看向王俨,“储君之位,是臣子传话决定的么?是朝堂私议能左右的么?!”


    他说着,一步步快走下阶,身形高大,衣袍猎猎。沈皇后惊慌失措地想拦,被他一把甩开,跪倒在地。


    李鸾徽直接走向李起凡,身后带着整座宫殿的威压。


    殿中幽暗,雨声如鼓,李起凡红着眼,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疲惫感。


    “你是听谁说了什么?嗯?”李鸾徽逼近,声音如雷,“是谁告诉你,朕要废你?”


    李起凡一愣,下意识想站起,却被父亲逼得节节后退,后背撞上了冰冷的石柱。他一双眼里仍残留着血丝,低声道:“有人说……王俨联络太常,朝臣多有议论……”


    “所以你就信了?”李鸾徽语气森冷,咬牙切齿,“你把朕给你带的话当作耳旁风?一个字都没听,反倒去听这些鼠辈道听途说?”


    “我……”李起凡一时语塞。


    “你若这般便信了风声,便惊惧成疯,便丧失理智——”李鸾徽猛然抬手,一巴掌打在李起凡脸上,力道之大,李起凡整个人被甩歪过去,脸颊顿时红肿发热,嘴角有血丝沁出。


    雷声又在这时爆炸般响起,震得屋宇簌簌作响,仿佛上天都在怒目睥睨。


    李鸾徽指着他,气得嘴唇发抖,话几乎一口气冲出:“你这种心态……日后如何主宰一个国家?!还不是被朝臣牵着鼻子走,任人摆布?!朕要你做的是君,不是傀儡!”


    他停顿片刻,忽地胸口一窒,身形晃了两晃,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倒下去。王俨见状,赶紧上前扶住:“陛下!”


    “退下!”李鸾徽猛然一甩袖,将王俨推开,扶着墙缓缓站稳。他额头已冒出细汗,嘴唇泛白,但怒火未歇,声音沙哑:“把李起凡,送去西岭道观,禁足三月,未得旨意,不准见人,不准传话!”


    “是。”内侍顿时应声。


    李起凡却还未回神,只低声喃喃:“你是要立我吗……你原本是要立我……”


    “是。”李鸾徽看他,眼中怒火已退去,剩下的是深沉的冷意,“是,但现在不是了。”


    这句话像冰冷匕首插进李起凡心口,李起凡身体一震,仿佛失了所有力气,靠墙坐倒。李鸾徽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步伐沉重却毫不迟疑。


    他走出偏殿,在殿门口止步,转身对跪着的两人道:“今日之事,是机密。”


    他的声音沙哑,却像铁钉钉入石板:“不可外传。若有只言片语流出宫门,朕唯你们是问。”


    沈皇后颤声应道:“是。”


    王俨也叩首,额头碰地,满身冷汗。


    李鸾徽不再言语,只抬步踏入风雨之中。沈皇后紧随其后,同李鸾徽进了太极殿旁的偏殿。


    夜色沉沉,风雨依旧未歇。


    雷声依旧,一声声震得窗纸作响,铜灯微颤。宫殿深处,屏风外的内侍与宫婢都屏声敛息,唯恐惊扰这夜里残留的火气。


    沈皇后亲自伺候圣上更衣。


    她褪下李鸾徽肩上的朝袍,那金线绣龙仍残着湿意,沾着一丝雨痕。她手指极轻,像怕惹恼猛兽般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水珠,又轻声吩咐宫人端上热汤,遣人取暖炉进来。


    这是一间偏暖的寝宫,陈设素雅,雕窗朱漆,风掠过窗棂时带动几丝香灰翻卷,连火盆中的炭火都一闪一闪,也在迟疑不定。


    沈皇后坐在一旁的木几边,亲手将一碗温汤端到圣上跟前放下,微微躬身,眼神低垂,语气柔和:“陛下莫动气。起凡他……是太冲动了些。但他自小在军营长大,从小不识朝堂利害,那些弯弯绕绕的心计,他确实……不擅长。”


    她说得委婉,声音温婉如绸,一双手却悄然绞紧了衣角。李鸾徽没有立刻回应,只盯着那碗汤,像在思索什么。宫人们都退了出去,殿中只余两人,一时间静得只能听见雨声滴在屋脊之上,滴滴答答,如在耳畔敲鼓。


    “他不是不擅长。”李鸾徽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像是冷静下来了。可下一刻,他却蓦地抬头,眼神如刀,冷厉刺骨。


    “是蠢。”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你还要替他说话?沈氏,你是不是觉得朕今晚还不够丢脸?”


    沈皇后轻轻一颤,眼眶微红:“臣妾不敢。只是……起凡他……他心思简单,一心只想守好陛下给的身份,才会怕……”


    “怕?”李鸾徽忽地冷笑,讽意满目,“他怕?他怕就该听话,就该照朕的安排一步一步走。他倒好,胆子大得很,三日不见阳光,就敢在禁宫里打墙摔物,疯疯癫癫地哭喊。你说他单纯?明日朝堂上,你知道那些老臣会怎么议论吗?他们会说说,周王被吓疯了,他果然没有这个能力上位,朝廷无人继位,是不是该请次子进宫。”


    沈皇后脸色发白,想要解释,却被李鸾徽猛然一拍几案吓得一抖。


    “他蠢也就罢了,还软,还胆小,还疑心深重!”李鸾徽起身,来回走了两步,语气更是冷如冰霜,“他若真如你说的那样心地纯良,至少也该信我这个父皇!我日日托人给他传话,他理都不理,他倒是好,把李文韬等人的话当圣旨,推荐十四皇子怎么了?朕说什么了吗?”


    “王俨那个老头子怎么了?也是蠢笨如猪!给他传信息,难不能我这个当爹的,就不会心疼自己的儿子了吗!?朕以为他能够辅佐君王,现在看来就是老得脑子不够用了!”


    他越说越怒,声音逐渐拔高:“储君!一个储君!若是风声一动,脸色一变,他就自乱阵脚,那以后呢?他怎么治国?他如何驭人?将来哪个大臣在他耳边多说一句,他是不是连朕也要忤逆!”


    沈皇后跪下,衣裙被炭火的暖气卷得飘动,她抬眼望着李鸾徽,声音轻颤,却仍不死心:“陛下,他不过是太在意您……他从小便惧您敬您,如今得了宠,又怕失去……才会乱了心智。”


    “惧我?”李鸾徽冷笑,“那他该学会忍,而不是乱。”


    沈皇后沉默,片刻后,她小声低语:“他还年轻。”


    这句话一出,李鸾徽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面色铁青,眼中寒意暴涨:“年轻?”


    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皇后,语气中满是愤怒和轻蔑:“你一个女人,懂什么朝局?你以为这是后宫吵架?谁哭得厉害谁有理?”


    “皇后……”李鸾徽冷冷一笑,“你宠他宠傻了。他若真的继位,将来是被那些老狐狸玩得团团转。你儿子,会把这个国家毁了。”


    沈皇后听到“毁了”二字,眼神倏然一紧,终于忍不住低声哽咽:“陛下……那您就再教教他,再给他一点时间……”


    李鸾徽手指猛地一挥,几乎是咆哮出来:“出去!给我出去!”


    他怒吼如雷,震得殿中屏风都颤了一下。沈皇后一惊,扑通一声叩下,额头磕在地砖上。


    “出去!!”李鸾徽暴怒之下不容分说,袖袍一甩,拂倒了旁边几上的汤碗,瓷器碎裂,热汤溅湿地毯,香气与檀香味混合,刺鼻非常。


    沈皇后缓缓起身,低着头退后数步,转身时,手心已经被指甲掐出血痕。


    她什么都没说,走出殿门的那一刻,风雨扑面,她仿佛一下子从温殿跌入冰窖。她扶着朱红宫门,站在檐下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夜空,那雷还在远处滚动,像压抑未决的怒火,不知何时再次砸下。


    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炭火的温暖。


    殿门轻响,沈皇后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之后。李鸾徽没让人再进来伺候,只倚着案几,缓缓坐下,听着雨声穿过回廊,滴滴打在青石上,像是敲在人的心头。


    他还没缓过来,依旧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烛火在半开半合的窗棂中摇曳,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他看着那半碗泼翻的汤水渗进地毯,染出一圈圈深色水痕,胸中那点火气还未熄完,却也倦了。


    身侧只剩下炭火的热意,他抬手扯开前襟,仰靠在椅背上,像是忽然卸下了刚才帝王的壳。


    他的目光飘向虚空,思绪渐沉。


    ——他忽然想起了宇文婉贞。


    那个女人,他的第一位皇后,宇文家的女儿,一手提着权势,一手拿着锋刃。


    她从来都不是那种温柔细语的女子,自幼在权贵堆中长大,习惯了俯视众人——宇文婉贞,她那种傲气,像烈火烧着的刀,不屑低头,更不屑讨好任何人。


    她的目光太凌厉,太清醒,李鸾徽曾经觉得这是一种迷人的力量,可时间一长,他就知道:这女人太“懂事”了,甚至“懂”得让人难以靠近。


    她瞧不起旁人,瞧不起宫妃,更瞧不起那些朝中老臣,甚至连他这个帝王,有时她也不过一眼扫过。她不说甜话,不肯柔声,也从不装作顺从。他曾试图与她多说些温言细语,可每次不过三言两语,就像和刀锋对话。


    他有时怀疑,她根本不懂什么叫男女之情。


    那时候他还年轻,还未称帝,只是东宫太子。


    宇文婉贞已是贵胄之女,气势逼人。她身后站着整个宇文氏,风头一时无两。可这光芒,终究不是他李鸾徽的。


    后来登基,她是立后最稳妥的人选,他也没有异议,但他心里知道:她,是一匹无法驯服的烈马,合则共驰,不合则撕扯得你血肉模糊。


    宇文家太强势了,宇文婉贞从不觉得自己是需要靠“嫁给谁”才能立足的女子。她的眼里只有利益、尊严、胜负。


    李鸾徽闭了闭眼,心中浮现出她冷淡的面容,像是千山暮雪,遥不可亲。他知道,她从来都没真正“服”过他。


    再想起沈皇后。


    沈皇后就“安静”多了。他累的时候,她给他按按肩;他吃得少,她便换着法子做些清淡的膳食;他发怒时,她不争,不辩,只跪着听。


    这是个懂分寸的女人,懂得帝王的喜怒不该被对抗,懂得“温顺”才是后宫的生存之道。


    可惜,她也只是个“照顾起居”的女人。


    李鸾徽低头,眼中没有太多情绪,只是慢慢吐出一口气。


    真正让他心里过不去的,是那人——李起坤的生母,谢贵人。


    她不是权臣之女,也不是宗室远枝,只是出身士族之家,一个不高不低、刚好合适的位置。她长得不算惊艳,却十分耐看,尤其是笑的时候,眼角微弯,像是三春细雨,不燥不烈,浇在他疲惫心头。


    她懂他。


    这是李鸾徽这些年来,最常想起的一个词——“懂。”


    她不是争宠的性子,却处处在细节中把握分寸。


    前朝政局紧张时,她从不主动开口,但若他一问,她说得简明、有见地;后宫纷争她不掺和,可哪个妃嫔背后结党,她心里门儿清,从不多言,也从不藏私。


    她明白,自己在宫中的位置有限,明白自己生的是个次子,不该僭越一步。但她从不怨天尤人,只是尽她所能,把李起坤教得规规矩矩。


    李起坤性子沉稳,少年时便比旁的皇子更懂规矩也更懂沉默。


    宫中谁得宠,他不争;谁失势,他也不笑。


    谢贵人教他“凡事不可急功,不可争先”。


    李鸾徽那时也暗自欣慰,若将来李起凡不成,这个孩子也有可用之处。


    可她死得太早了。病得突然,来不及求医,也来不及托付谁。


    谢贵人去世那年,正逢西北生乱,朝中上下如履薄冰。李鸾徽连她的丧事也只是仓促操办,更不敢在后宫再扶她家族一把,怕引起话柄。


    她死后,李起坤也变了。他愈发沉默,愈发像谢贵人那双眼,沉静如潭,深不可测。


    李鸾徽常想,如果谢贵人还活着呢?如果李起坤还在呢?


    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麻烦。


    他缓缓叹了口气,手在桌案上一摸,摸出那枚早晚都有人送来的仙丹。白玉小盒,盖上刻着云纹,他打开,取出一颗,苦中带甜的药香扑鼻而来。


    他仰头,把那丹药吞了下去。


    “罢了。”他低声道。


    像是对人说,又像只是对自己。


    风还在吹,雨还在落。


    他披着夜色,走进内殿,倒头睡下,像是躲进梦中,暂避这翻涌的天下风雨与未定的储位纷争。


    可那叹息声,还残留在空寂殿中,久久未散。


    天色微亮,灰白如纸,府中松枝上的露水尚未滑落,庭前石狮上的雨痕也未干。天井里积着昨夜雷雨之后的薄雾,几只早起的雀鸟在屋檐下啼叫几声,又很快噤了声。


    秦府大门一早就悄悄开了,却无人进出。


    书房内,烛火还未熄,案上堆着一叠信札,角边压着镇纸。秦斯礼披着深青色的常服,头发略显凌乱,眼下一层青黑,面颊上竟已泛出一圈未刮尽的胡渣。他坐在那里,身子挺得极直,左手扶着信笺,右手的拇指在信纸一角轻轻摩挲,不知摩挲了多久。


    那是一封折叠得极工整的文书,纸上字迹娟秀克制,寥寥几行,看似平静,实则刀刃般划开他昨夜所有的睡意。


    他一夜未眠。


    门口传来细微动静,秦斯礼不动,只是略抬了下眼,便见长公主李慧瑾身着素衣踏入书房。她未着朝服,仅披一件栗色纱袍,鬓角插着一枚温润的玉簪,气息冷淡,却透着久居权位的从容。


    她环视了一眼书房,目光落在秦斯礼脸上,不由扬了扬眉。


    “一夜没睡?”她嗤笑,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几分调侃,“眼下青得发乌,连胡子都懒得刮了,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封信——”


    她顿了顿,嗓音略冷,“徐圭言和离了,你就这么开心?高兴得一晚上都睡不着?”


    秦斯礼闻言,目光动了动,唇角却轻轻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他也不解释,只是轻笑一声,像是无意揭穿她话里的刺,又像是在给自己留一份薄情的假象。


    “你今早来我府上,不会只是为了问我高不高兴吧?”


    李慧瑾不语,径自走到案前坐下,动作干脆利落,抬手倒了一杯热茶,茶水蒸气升腾,氤氲在她眼底,也遮掩了几分情绪。


    “昨夜,”她终于开口,“李起凡向圣上上疏,被削蕃,自愿退出储君之争。”


    秦斯礼眉微一挑,眼中有光微微一动,却没言语。


    李慧瑾继续道:“他说自己才学浅薄,德不配位,愿意辅佐皇弟,又请调往边疆驻守,以表心志。”


    她顿了顿,似乎在观察秦斯礼的反应,发现他未作声,又添了一句,“圣上说他疯了,现在已将他暂时关起来,静养思过。”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窗外的风吹过竹影,发出簌簌之声,像是在低语,又像在等待回应。


    秦斯礼没有立刻说话。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信,指尖似乎加重了力道,将那信纸轻轻一折又一折,最终停住。


    那是徐圭言和离文书的拓印版,写得冷静得过分,像是一份账目清理,又像是一场秋后结算。


    他说不上来自己看到这封信时是什么心情。


    开心?不至于。他是个权臣,不是个少年郎,哪怕心中千波万涛,面上也只字未露。


    可他也无法否认,当他看完这封信时,的确有一瞬间——像是从被捆缚的暗水中透出了一道气孔,透出一点可以喘息的缝隙。


    她终于走出那个局了,他以为自己该松一口气。


    可那口气却堵在胸口,从昨夜堵到了天明。


    秦斯礼将信放回桌上,语气淡淡:“李起凡的举动,不像是疯。”


    心里想着一些事,嘴上又说着另外一些事。


    “是啊,”李慧瑾喝了一口茶,眼中却冷冷的,“倒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吹了风,让他自己弃了那张太子之位的椅子。”


    “若真有人这么说服得动他,那他就更不配坐那张椅子。”秦斯礼语气平静,仿佛只是说一盘棋局中的弃子,“这个朝廷,不容稚子也不容理想主义。”


    他顿了顿,眼神幽深地望向远处,“他以为边疆是逃避的路,以为写一封自请削蕃的折子,就能博得‘无争’的美名。可他错了,这只会让所有人都开始真正动心——谁最该当太子?谁最稳?谁最能被操控?”


    “他这一走,反倒把棋盘推给了旁人。”


    李慧瑾皱了眉,略显不悦:“你到底站在哪边?”


    秦斯礼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反问:“你呢?你今日来,是代表长公主,还是代表沈家?”


    李慧瑾沉默了。


    片刻后,她冷哼一声,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扣了几下桌面。


    “我不管你信不信,徐圭言和离的事我也是今晨才知道。”她语气终于有些低落,“不过这和离文书是冯竹晋递到官府去的,也是稀奇,看文书上的日子,应该是早就写了这和离书,不声不响的,就这么成了?”


    “她确实擅长这一手。”秦斯礼轻声,答非所问,“一旦看清,不留退路。”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仍然平静,甚至带着点淡淡的欣赏,可眼底却有光晃了一下,那光并不明亮,反而像火后灰烬底下残留的一点余烬,不能看,不能碰,藏得极深。


    李慧瑾默了许久,才道:“你当真在意她?”


    他笑了一下没说,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当这是回答李慧瑾的答案。


    秦斯礼捻着茶盏边沿,指尖轻轻转动着那一道浅纹,眼中光影微动。他沉默片刻,终于想起一桩要事。


    “太子旧案……”他的声音低了几分,像是隔着案牍旧尘才开口,“你前阵子给我的卷宗,我都翻过了,说是周王主导的……但你准备的那些东西,证据都有吗?”


    他的语气带着试探,却并不疑问。他不是不信她,而是要她亲口确认,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是否已铺好最后的底牌。


    李慧瑾听到这话,眉梢含笑,像是早料他会问这个。


    “当然有。”她轻描淡写地道,语气仿佛在说一盘棋中早布好的暗子,“你只要照我说的做,把我整理好的那份调查结果交上去,再附上一份弹劾奏折,写明周王监守自盗、操纵旧案、私结旧党,足够。”


    秦斯礼目光微凝,却不动声色,只道:“这份奏折……是谁的名义?”


    李慧瑾扬了扬眉,仿佛觉得他问得太晚,笑意更浓,“当然是你的名义。”


    她指了指他案前放着的一封未封口的公文,“那是我替你写的底稿,你只需誊抄一遍,再落个印便成。”


    秦斯礼拇指微动,轻轻摩挲茶盏的釉面,仍不言语。李慧瑾看着他沉思的样子,眼角的笑意越发意味深长。


    “怎么?”她慢条斯理地说,“这时候又开始讲良知了?你不是最擅长以天下为棋,收割人心吗?”


    秦斯礼淡淡瞥她一眼,道:“我只是问清楚一件事——他们知道你这么做吗?”


    这话一出口,空气似乎静了一瞬。


    李慧瑾轻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话。


    “他们?谁是他们?”她撑着下巴,看着他,“你是说,圣上?是说那几位坐在庙堂之上的老狐狸?还是说……徐圭言?”


    她不等他答,声音更低了几分,却也更锋利。


    “是你做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一句话,说得极轻极稳,却像一根绸缎刀锋,划过茶香弥漫的书房,也斩断了所有退路。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彼此眼中都藏着不说出口的风暴。


    半晌,秦斯礼忽而笑了,李慧瑾也微微一笑。他们都不是会轻易信任他人的人,但在这个局中,他们又必须彼此倚仗。


    权力的连环,是由这类心知肚明的默契串联而成的。


    屋外风渐大,窗扇“咯吱”响了两声。书案上的烛火跳了一下,李慧瑾拈起一颗切好的梨块,轻轻咬了一口,像是换了个话题,又像是随口挑起另一个局。


    “徐圭言的事,”她含着笑说,“你也收收心吧。”


    秦斯礼手中茶盏一顿,杯中水面微颤。


    李慧瑾似未察觉,又咬了一口果子,“她现在已经和离了,不用你再费力气拆散他们两个,挺好。”


    她说得云淡风轻,可秦斯礼只是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目光又落回那封尚未封口的奏折底稿上。


    他点了点头,像是在承认,又像是敷衍。


    “不过……”他忽然低声道,“这事儿蹊跷。”


    “哦?”李慧瑾挑眉。


    “冯竹晋肯放手,实在太反常。”他轻声道,语气里不带感情,仿佛在分析一桩普通案件,“我在凉州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他,他不是那种会甘心退让的人,更不是轻易舍得的人。徐圭言要走,他怎么会应得这么利落?连半点拖延都没有?”


    他看向窗外,仿佛风雨将至,“我担心……他们之间,不止表面那点东西。”


    李慧瑾笑了笑,没接他的话,只是放下果子,斜倚着榻背,叹道:“我最烦你们这种人。”


    “哪种?”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然后又不安心,心里乱七八糟地想。”她似嗔似笑地摇头,“明明已经赢了,却像输了似的,坐立难安。男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不正经。”


    秦斯礼看着她,眼里有一点暗光闪过。


    他没反驳,只是抬手为她重新斟了一杯茶,动作很轻,却极稳。


    “你这话,倒也不是没道理。”


    他慢慢开口,嗓音微哑,像是夜里未曾开口的情绪终于落下。


    “只是有时候,赢了局,不等于赢了人。”


    李慧瑾没有回应,只是将茶盏端起,在唇边停了一瞬。


    她没有笑,也没有再讽他。


    外面风起,天色一层层地暗了下来。两人静坐于书房一隅,案上未封的奏折被风轻轻吹动了一角,像是一纸未启的风暴,悄无声息地逼近庙堂。


    宫里的风暴已经刮过三日,可在朝堂之上,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西平集团的主事者李文韬,在接到消息后的第一刻,便不再见客,也未向任何官员发声。他站在长安郊外的一处高阁上,望着京城方向层层宫墙,久久不语。


    李文韬从这个角度看皇宫近四十年,十八岁入长安,近花甲之年,他还站在这里。


    这就是他的底气。


    李文韬微微叹了一口气,眼下只需要一些些思考,就能获得胜利。


    他当然知道李起凡出事了,被圣上囚禁,只是圣上下旨封口,此事在明面上仍是周王因厌胜之术被软禁的说法。


    就算李鸾徽说了削蕃一事,他没下圣旨,没经过三省,便不作数,那是生气时说的气话。周王此刻的动静全被中使封死,探子也探不到一星半点。


    他心里很清楚,这样的“平静”,才是最危险的信号。


    与此同时,李起年也收到了消息。他正在含章殿中会客,接到亲信递来的密报后,脸色一变,片刻后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这事我已知,退下吧。”


    他没有惊慌,但夜里却再没能合眼。


    西平也罢,李起云、李起年也罢,这一回,他们都保持了诡异的沉默。


    他们知道,圣上既然不愿让此事外传,他们谁都不能越线。只要有一个人先动,就可能成为那个被打的“出头鸟”。


    于是,众人都等着,看谁先出手。


    直到,常川会议召开。


    这是一次事关边疆战乱的常例会议,由圣上亲自钦定秦斯礼主持,礼部草拟、三省六部轮流列席。


    会议地点仍在东朝的政务堂,列席者皆为重臣与储君幕僚,也包括数位外放还朝的边疆都督、监军使者,以及两位被选定的皇子,李起云、李起年,包括他们的长史。


    会议之重,可见一斑。


    那日清晨,阴云密布,暑气未消,但大殿之内却一片肃静。


    徐圭言身着深青色朝服,坐于下列。她本不应出席这种等级的政务会议,但圣上亲自点名让她列席为史官辅助——这本身就已非比寻常。


    她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例行的阶段性报告,谁知在会议过半时,秦斯礼忽然翻开第二份奏章,朗声开口:“关于旧太子李起坤之案,调查结果已有结论。”


    此言一出,大殿一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抬起头看他,甚至有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旧太子案,是数年前的旧事。李起坤当年一夕谋反,连带其母族宇文氏几乎遭清洗,众人皆以为此案已成定论——谁知今日却被重新翻起?


    “根据调查,”秦斯礼继续,语气平静,但句句惊雷,“当年旧太子之案,并非他私通外敌,而是周王李起凡暗中谋划,意图争夺太子之位。”


    “圣上清除外戚宇文一族,周王李起凡趁机利用其权势布局,结党营私,陷李起坤于不义,数年筹谋,终致旧太子被废。”


    话音落下,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李起年猛然抬头,一双眼死死盯着秦斯礼,脸上已无血色。


    李起云也微微动容,他虽惯于沉稳,可这一刻,掌中宣纸却微微一颤。


    徐圭言一瞬间几乎屏住了呼吸,她没想到这桩往事竟还有回转余地。她也看着秦斯礼,看不清他面上的情绪,只有那份奏章,在他手中轻轻翻动,如裁决之刃。


    李文韬敏锐地捕捉到了四个字——“结党营私”,结的什么党?营的什么私?*


    他嘴角微动,盯着秦斯礼。


    而张向前低下头,表面镇定,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可真是破鼓万人捶。


    当年的李起坤已经被消失不见,如今竟还要给他翻案?


    更离谱的是,这回不是宇文家喊冤,不是旧臣求情,而是秦斯礼——那个当初明明默认太子谋反的人,今日却站出来洗冤?


    这背后,分明不只是清算旧案,而是一场新旧权力的交接。


    众人眼神交错,彼此试图从对方神色中揣测下一步。


    张向前眯起眼——他知道,这下西平怕是坐不住了。


    秦斯礼却仍不动声色,缓缓将奏章递给身后小吏,再次朗声道:“此案已查实,相关证据将由刑部备份归档,交予三法司处理。”


    “周王谋逆未遂,且操纵朝局多年,臣建议——削其封号,永不录用。”


    大殿再度震动。


    削蕃?这可不是简单的家事,而是动了宗室骨肉。可圣上当日在宫中已有了削蕃的话,秦斯礼这么说是装作不知道?


    李起年低下头,拳头紧握。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声,否则便会被牵连。


    李起云眉头紧锁,视线却落在秦斯礼身边的徐圭言身上。她神色平静,却不像什么都不知道。


    徐圭言的脑中一片翻涌,耳边却听得清清楚楚。她想起了宇文婉贞和自己的密谈,也想起了李起凡如今的囚禁。


    整盘棋,有了新的气口。


    又活了。


    而此刻,秦斯礼站于朝堂中央,神色淡漠,像一把缓缓拔出的剑,剑尖正指向整座庙堂。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


    常川会议,如那夜的雷霆,在沉默的朝局上空轰然炸响。


    第153章 可怜无定河边骨【VIP】


    崇政殿内,朝堂众臣肃然。


    秦斯礼话音甫落,殿内骤然一静。


    他站得笔直,御史官服在他肩上冷峻如铁,语调沉稳,不带一丝私情。


    那话如冷锋劈石,在殿中激起千层浪。


    参与常川会议的二省的官员你看我、我看你,无人敢先出声。


    李鸾徽缓缓抬眸,眼神晦暗难测。


    他是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养的狗,还能反过来咬自己一口,也不想到秦斯礼居然会在今日、在此刻、于这件事上撕开旧疮疤。


    李文韬瞳孔轻缩,心中泛起不安。


    他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该心定神闲,但这时却不禁思索:秦斯礼为何在这个时机发难?难道他误判了圣上的意图?


    他掀起眼皮,望了眼龙座上的那位皇帝。


    李鸾徽未言语,面色如常,唯有右手食指轻轻敲击龙案,声响微弱,却节律分明。


    李文韬认识这个习惯——那是圣上压抑怒气的表现。


    他不是站在圣上一旁的吗?


    李文韬心中狐疑,他更清楚,李鸾徽分明是要保周王,秦斯礼这么做……莫不是自误前程?


    不等众人发言,一个声音从朝列后方传来,洪亮有力,如金石交鸣:“臣,不这么认为。”


    一石再起千层浪。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影缓缓步入殿中,身披戎装,身姿挺拔,正是方才回京、尚未正式朝见的——冯知节。


    徐圭言站在偏位,眉头微蹙。


    她未曾得知冯知节今日回朝,更未想到他会直接现身朝堂。


    这一声,让崇政殿内的氛围一松,李鸾徽也看向冯知节。“冯将军……”李鸾徽吐出口气,嘴角含笑,抬手虚引,“既来了,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冯知节上前几步,拱手行礼,语气坚定:“旧太子案已尘埃落定,时隔多年,再翻旧案,于当今局势无益无补。去世之人,不会因翻案而复生;已裂之局,也难因正名而复合。此案之议,非计之策。”


    此言一出,殿中静得更甚。李鸾徽眼眸微眯,并未立刻反驳。秦斯礼眉头微动,似有所察。


    李文韬面无表情,心中却生出一股寒意。


    他看得分明——冯知节这番言论,既是否定圣上,也是否定秦斯礼。不过,李鸾徽是站在周王那一边的,现在圣上只能听出否定秦斯礼的意思。


    冯知节话锋一转:“秦御史所查之‘真相’,是真是假,臣不敢妄议。但臣以为,如今后唐疆域不稳,边军战事频仍,正需良将稳局、贤主定策。周王李起凡,年届不惑,镇守边疆多年,忠贞可见。若仅凭一纸旧案,就将其从储君可能性中排除,未免因噎废食,弃明主而求空义。”


    他顿了顿,转身朝李鸾徽长揖一礼,语气更为恳切:“圣上以国家为重,若真为后唐百年基业计,何妨弃旧怨而重实用?”


    这一礼落地,群臣神色各异。


    徐圭言眉眼低垂,指尖无声扣着袖口。她知晓,冯知节这是在为李起凡铺路——也是在斩断秦斯礼借“旧案”争势的可能。


    她侧眸看向秦斯礼,却发现他仍站得笔直,只是目光更沉,似在看穿每一道话语后隐藏的锋芒。


    李鸾徽面无波澜,却也没有责怪冯知节。他只低低地一笑,轻声道:“周王之事……暂且搁下。”


    这一句话,既非肯定、也非否决。


    李鸾徽随即话锋一转,眼神直视冯知节:“朕看了你的折子,你回京,是为了边疆战乱之事,可有什么话必须非要当面说的?”


    冯知节立刻回道:“回禀圣上,吐蕃一带近日异动频繁,先是边境小股骚扰,随后大军压境。微臣率军应对,方稳住局势。今急召回京,一是请调粮草,二是告急军情。”


    秦斯礼眉头紧皱,周王李起凡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他看向李鸾徽,想要将话题转回去。


    可李鸾徽没有给秦斯礼任何机会,忧心忡忡地看向冯知节,问非所答,“吐蕃为何突然发动战争?”李鸾徽眉心微蹙,“你女儿不是还在吐蕃吗?”


    “回禀圣上,”冯知节道,“据探报,吐蕃遭逢早雪,牧草尽毁,牲畜饿死七成。再加上前些年内乱不断,境内百姓饥馑四起。原本他们向我朝请粮,但因岭南洪灾,朝廷已无多余储备可支,粮道紧张,他们转而出兵,意在劫粮。”


    李鸾徽闻言沉默。


    他明白冯知节话中隐初起,若内廷仍为旧案所扰、储君未定、朝局未稳,外敌,未必只是求粮,更可能是试探。


    他开口问。


    冯知节拱手答道:“粮草紧缺,但可先调北仓与西仓部分储备,暂缓局势。兵力方面,原定计划需兵部统筹,调遣河西与凉州两地援军。但此事需尽快定策。”


    兵部详议。速议,速定。”


    冯知节领命,散开,殿中气息仍然凝重。


    出了崇政殿,李文韬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角柱后,眯眼望着冯知节离去的背影。


    大殿里的暖香还未散尽,臣子们二二两两地退下,脚步或快或慢,皆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克制。


    殿外天光将暮,金瓦反着浅淡的余晖,四下宫人低语,鸦雀不惊。


    冯知节站在廊下,目光略略一转,便锁定了正欲离去的李文韬。


    他快步追上去,笑着唤:“老李,走得这么急,连句闲话都不肯说了?”


    李文韬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面上挂着官场多年练出的礼貌微笑,皮笑肉不笑:“冯将军有话?”


    冯知节也笑,眉眼舒展得极自然,道:“咱们多少年的老同僚了,有些话,我也不绕弯子。你想聊朝局也成,我先听你说说边疆的事儿,咱们换个顺序。”


    李文韬抬手,示意他随行,两人沿着石阶并肩而行。他慢慢问:“听说你从吐蕃回来时,带了一份密折,是给圣上的,边防紧吗?”


    “紧倒也谈不上,”冯知节不咸不淡,“打惯仗的都知道,真正能打的地方,早就打光了,剩下的……多半是些拖延、试探、消耗气力。现在,打仗啊,打士气,打后勤……”


    “那倒也麻烦。”李文韬随口应着,眼底却藏着一丝探究,“圣上近来很关注边防,尤其担心边疆的藩王联合外敌趁虚而动。”


    “藩王啊……”冯知节轻哼一声,背着手,胸有成竹地说,“他们若真要动,也不会挑现在动。你我都清楚,长安才是更热闹的地方。”


    李文韬脚下略一顿,又复迈步:“你这话,是说有人借边疆虚实,在朝里做文章?”


    “是不是文章我不知道,但我听说,有人要拉周王下水。”冯知节忽地转过头,终于将话拉到他关注的地方了,声音压低,“厌胜术这回事,弄不好可是杀头的大罪,你明白的。”


    李文韬眯眼:“哦?这事儿你也听说了。”


    “李起凡跟我打过仗。”冯知节语气变沉,眼神带着几分锋芒,“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是骄傲、自负,但不至于糊涂,更不可能沾这种旁门左道的小手段,更别提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了。有人想借这事做局,目的是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


    说完,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文韬,两人沉默了一瞬。


    李文韬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意味不明地盯着他:“老冯,你什么意思?你在说,这事是我做的?”


    冯知节也停了,站在他身侧半步远的距离,沉稳如山:“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这事儿有人在背后推,你若不在其中,那更好。但我要告诉你,他是被冤枉的,这种冤,不该由你我这些老臣去默许,在这里呆久了,就应该关注那些小辈不干不净的手脚。”


    李文韬嘴角一扯,像笑又不像,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冤不冤的,自有御史、刑部查清楚。冯将军出征多年,许是对朝中规矩有些淡了。”


    冯知节一挑眉:“我倒觉得,是有些人把规矩当成了幌子,把利欲当规矩了。”


    李文韬冷哼了一声,转身欲走,冯知节却紧跟半步,又道:“还有一事,我得问问你。最近我听说,你们几位老臣,有意推十四皇子。”


    这话一出口,四周一瞬寂静,只余风卷宫灯轻轻摇曳。


    李文韬神情微顿,语气却依旧云淡风轻:“十四殿下聪慧仁厚,又有皇命随侍讲席,众人称誉,并不为怪。若陛下有意,老臣等自然全力辅佐。”


    “我不同意。”冯知节的声音陡然压低,语气却异常坚定,“老李,你推十四皇子,我不同意。你们打着‘匡扶社稷’的旗号,实际上却在操弄立储之事。你以为天下人都看不出来?”


    李文韬目光沉了几分,低声道:“你是在质疑我?”


    “我是在劝你。”冯知节直视他,“你是老臣,我也是。你想辅佐储君,没错,可不是你来挑储君。你李文韬可以是柱国之臣,但不是太上皇。”


    这句话如寒锋入骨,李文韬面色不动,眼神却骤然一冷。


    “李文韬,”冯知节又往前一步,几乎将两人肩膀抵在一起,“朝堂上的人都看得明白,他们只是碍于你是功勋老臣,所以当面不说你。但是我不怕,我也和你一样是老臣,说你两句,你就受着吧,也被想着操纵立储的事。”


    李文韬缓缓吸了口气,面上那副老成持重的面具没变,嘴角甚至扬起了一丝讥讽的弧度:“冯将军,你这是回朝第一件事,就来教训我了?”


    “不是教训,是提醒。”冯知节说罢,略一拱手,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李文韬站在原地,目送他背影逐级而下,夕光在他肩上落下,拉出一道长影。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袖下的手背,青筋隐隐跳动。


    那一瞬,他眼里的火光被风吹,悄然燃起。


    冯府夜灯初上,瓦檐下垂着几串风铃,寒风过处,清响如泣。冯知节一进门,便换下官袍,一把将佩剑拍在案上,眉头拧成一道死结。


    家中下人见老将军气色不对,皆噤声退避,谁也不敢上前打扰。


    冯知节走进内堂,一眼就瞧见冯竹晋坐在案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神色倒比往日沉静许多。


    “你还有脸坐在这儿?”冯知节冷不防一声厉喝,震得屋梁上栖鸦都扑棱棱飞了出去。


    冯竹晋一惊,随即行礼:“父亲。”


    “父你个混账!”冯知节几步走上前,袖袍一挥,桌案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碎瓷飞溅。


    “你和徐圭言和离的事,我刚知道!”他怒不可遏,满脸通红,“你当成亲是玩笑?说合就合,说离就离?冯家世代忠良,到了你这一代,竟连个门户之事都拿捏不住了?”


    冯竹晋低着头,默然不语。


    “徐圭言什么人?你以为她是寻常闺阁?她是讲席出身、中书入品、如今又是晋王府长史,那是有能耐、有胆识的女子!”冯知节声音如洪钟,“你去哪儿再找一个像她这样的儿媳?”


    说到这里,他仰头一叹:“你娘在时,常说你脾气柔顺,遇事不决。我那时候还想,没准是你娘护着你太紧。如今看来,是你骨子里就没个主心骨!成亲没几年,倒给人和离回去……冯家脸往哪儿搁?”


    冯竹晋始终没说话,只是沉静地听着,偶尔垂眼,眼底一片晦暗。


    冯知节愣了一下。


    他这儿子,打小虽不是顶聪明,性子却是个烈的,小时候挨了打,干嚎不出声,也要搅得鸡飞狗跳的,怎么如今倒是乖得反常。


    “你怎么不吭声?”冯知节盯着他,“我说错了?”


    冯竹晋抬起头来,眼神澄澈,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疲惫与倦意:“父亲说得对,儿子无能。”


    这回答让冯知节怔住。他原以为儿子会辩解两句,哪怕说是性情不合、徐氏跋扈,亦或是诸事不通、家中不合,也好过如此一语带过、毫无脊梁的模样。


    “你这副样子是怎么回事?”冯知节缓缓坐下,语气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如此?”


    冯竹晋沉默片刻,道:“她没做什么。”


    冯知节眉头微挑,眼里闪过一丝异色。


    “她做得对。”冯竹晋苦笑了一下,像是把什么话压在了心底,又不愿吐尽,“我配不上她,也没办法留下她。”


    冯知节听到这里,心中忽地一凉。他一辈子征战沙场,见惯生死,最厌这些半明不白、扭扭捏捏的话。


    他想拍案而起再骂一通,可瞧着儿子那双眼睛,他忽然意识到,这场和离——可能不只是儿戏,也许是沉痛过后的决断。


    “哼……”他冷哼一声,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那也罢。话说回来,她如今是晋王府的人,能远离便远离。”


    话锋一转,语气却带着几分老父亲式的现实冷峻:“你是冯家子孙,她现在站在哪边,难保将来不会跟冯家作对。她若是别家女眷,退一步也无妨,可她不是——她是手里握着权、能递话上台的人。”


    冯竹晋怔了一瞬,喃喃道:“她不会那样。”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不会?”冯知节有些怒其不争,“可你又能保证十年后,她还这样?”


    冯竹晋无言,默默坐着,垂头丧气,神情越发冷静。


    冯知节本还想再说几句,却突然顿住了。半晌,他目光凝住冯竹晋,开口时语气已无先前咄咄逼人,反倒像是随口一提,却又藏着考量:“吐蕃那边的局势不好,你姐在那儿,恐怕要难过了。”


    冯竹晋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色:“姐姐……出事了?”


    “还没。”冯知节叹了口气,语气沉了,“但局势紧张得很。吐蕃内部乱了,亲唐的有实力的大将刚去世,亲唐派和独立派便打得不可开交。朝里消息慢,未必压得住。”


    “那我们要不要——”冯竹晋张口欲言,却被冯知节一抬手止住。


    “你别瞎想。你姐是武将之女,哪那么娇贵?就算真打起来,她也知道轻重,不会拖累我们冯家。”冯知节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只是她若真陷进去了,怕是连个回信的机会都难。”


    屋内沉寂了一瞬。


    风穿过屋梁,灯芯颤了颤。


    冯竹晋忽然抬头,声音轻,却坚定:“如果姐姐真的出事了,我愿去西边接她回来。”


    冯知节看着他,眼神动了一下,像是重新打量眼前这个一向懦弱的儿子。许久,他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也缓下来些:“这话,我记住了。到时候,那边有个结果,我就送你去接她。”


    冯竹晋低头:“好。”


    冯知节起身,披上外袍,似是要往后院书房走。他走了几步,又顿了顿,回头瞥了一眼冯竹晋,眉眼间的怒气早淡了大半,只剩下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别总是低着头做人。你姓冯,是冯家的男丁。就算你当不了将,缺双腿,也不能窝成一团泥。”


    “儿子……谨记。”


    冯知节挥挥手,没再说话。


    待他身影远去,冯竹晋靠到椅背上,伸手拂去桌上散落的瓷片,掌心却已隐隐见血。


    七月的长安,暑气虽未褪尽,天光却已有几分晦黄。


    城南的官邸区新迁来一户熟悉又陌生的客人——梁念瑾。梁将军,曾为凉州都护府副将,近年领军守善于都护府,近月才奉召回朝。


    徐圭言来的时候,天色尚早。她穿一身青底绣兰的圆领袍,腰间缠着熟鹿皮制的官带,身后小厮抱着一方玉屏风,一箱凉州白绢,一小篮干黄杏,皆为旧地所产,虽不贵重,却颇有旧情意味。


    守门的家将看到她,怔了一下,眼神在她与手中礼盒之间转了一转,连忙进门通报。


    门未关,一刻钟后,梁念瑾亲自走出来。他今日一身便服,藏青色直裰,未佩剑,未冠帽,眉目间却有几分军中历练出的冷肃。


    他站在门廊下看她,神色一瞬似有惊讶。


    “徐长史?”梁念瑾语气虽平,眼中却藏着一抹警惕。


    徐圭言微微一笑,走上前两步,弯身行礼:“久别多年,得知梁将军回朝,特来拜访。带了一些边地旧物,不成敬意,还望莫怪。”


    她说得极得体,言辞柔和,动作规矩。


    但正是这种“太规矩”,让梁念瑾心头微紧。他看了一眼她身后下人手中的礼品,又看了看四周,才让出半步:“里面请。”


    屋内陈设极简,案上只有一架沙漏,一座铜香炉,炉内燃着一缕细香,药草味浓,提神却压不住燥气。


    两人落座,中间隔着一张乌木案。徐圭言坐得不卑不亢,姿态不显咄咄,却稳如老松。梁念瑾看着她,不禁出神。


    “这些年没见,您倒是……一点都没变。”他说着,勾了勾唇,神情倒不像刚才那样冷。


    “我倒觉得将军变了不少。”徐圭言回应,语气不咸不淡。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沉着,各怀心事。


    梁念瑾一笑,抬手招呼茶童上茶,略带调侃:“您大人有大量,当年在凉州的时候,是带着我们立的功。那时我太年轻了,许多事不知轻重,若有得罪,还望您不记。”


    这话里的意思太明显了——你我交情不深,如此上门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叙旧?我是不信的,我们之间,没有旧情需要叙。


    徐圭言微微一顿,眼角的笑意收了些。


    她喝了口茶,又看了他一眼,略一侧首,似是认真地审视,然后不再绕弯子,径直道:“边疆战乱时常有的事,现在善于都护府那边也是非常忙吧?你是那边的主将之一,如今回朝,不说旁的,边境百姓的日子……该如何过?”


    梁念瑾闻言,嘴角动了动,笑了一声:“哦,原来是问这个。”他放下茶盏,语调轻松了些,“您放心,大部队都在,契丹人不敢造次。善于那边,稳得很。”


    徐圭言听罢,淡淡一笑,低头轻啜一口茶,随后抬眼望他,笑意未达眼底:“梁将军,这话哄旁人还成,哄我可不行。军营中的事,我不说通晓,也算熟得很。您身边那支精锐是跟着您回来的吧?主心骨不在,士气先散了。战场打得是什么?打的是胆气,是气势。您以为留下的人能顶住?能保护好百姓?”


    梁念瑾眼神沉了下去,望着她,没有马上答话。他盯了她几秒,才道:“圣上让我回来,是有原因的。我这人听命行事,回不回都由陛下裁决。您是晋王府的长史,边地之事,恐怕……不归您管。若手伸得太长,既不好看,对您,也对晋王,不好。”


    他这话说得温吞,实则句句带刺。


    徐圭言的脸色也沉了几分,慢慢放下茶盏,目光稳稳地看着他:“官场的弯弯绕绕我不想说,你也别和我来这一套。我今日来,是关心边民百姓,不是干涉兵事。”


    梁念瑾也坐直了,语气渐冷:“既然如此,我也不说场面话。”


    他顿了顿,冷静地说道:“为了大多数人的安稳,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这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您想啊,有五个下等兵被抓了,您会出兵几千去救他们吗?出兵,死的就不止五个;不出,损失只是五个。这不是我们这些人日日在权衡的事吗?”


    说到这,他忽然冷笑了一声,语气微讽:“您是许久没在战场上,忘了这个道理了吧?就算出了事,朝廷会赏银,会抚恤,有这些安抚金,对百姓而言更实在。”


    徐圭言盯着他的脸,眉心轻蹙,心中一动:几年不见,各有各的长进……


    她缓缓道:“我们讨论的不是五个人和五千人的事,我们讨论的,是一个人,和一个州的人。”


    梁念瑾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九五至尊,是普通百姓能比的吗?”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沉默了。


    徐圭言的脸色变了又变。


    梁念瑾也不想继续做姿态了,反而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也冷了下来:“圣上不好战,后唐如今除了边疆,其他地方皆是国泰民安。无人敢说他不是明君。部分地区战乱,换来更多地方的太平——他们,是解决问题的最小成本。”


    徐圭言坐着,良久,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没再说话。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有些人是在风雪中磨出了锋刃,也磨掉了心。


    直到告辞时,梁念瑾送她出门,一路送到门外,门前两盏红灯被风吹得斜斜晃动,像将要熄灭。


    他站在台阶上,背着光,语气平静却透着某种警告:“徐长史,你我都是为圣上做事的。”


    “但现在,你……似乎搞错了对象。”


    “你这个‘长史’,是圣上给的。”


    他说到这儿,略顿,露出一点点笑意,那笑意里没有体谅,只有锋利:“做官,要时时牵挂百姓没错,但他们能给你的,也只是个‘好口碑’。”


    “可好口碑,能让你升官吗?能让你从阶下囚成为徐长史吗?”


    “我敬你曾上过战场,所以今日多说一句:你想想,后唐的天下,是怎么得来的?”


    这话说得徐圭言毛骨悚然,她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她站在门前,看着他如同当年一样高大,却忽然觉得——他和自己,也许早已站在了不同的岸边。


    风起时,她袖摆微颤,一言未发,转身离开。


    身后梁府门缓缓闭合,厚重如山,将热意与冷意都一并隔绝。


    几日后,清晨微寒,池塘边薄雾未散,荷叶铺满整个池塘,野鸭在池中潜伏。


    李起年穿着月白常服,坐在水边竹椅上钓鱼。他姿态闲雅,手中钓竿不动如松,身后随侍的两个书童早已退至远处,不敢近前打扰。


    徐圭言来的时候,李起年正眯着眼晒太阳,鱼钩垂入水中,浮子一动不动。


    “这钓法,倒真有几分姜太公的风范。”她走过石桥,手中提着一小壶桂花酒,语气带笑。


    李起年闻声睁眼,瞧见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徐长史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观鱼取乐,还是想钓我这条老鲤鱼?”


    “你哪是老鲤鱼。”徐圭言轻轻放下酒壶,在他身旁的石凳坐下,“你是冰河不动的小玄龟。”


    李起年一挑眉:“徐长史您这是用玄龟来夸我,还是骂我是王八呢?”


    话音一落,两人哈哈大笑。


    “当然,不是贬义。”徐圭言慢慢倒酒,“玄龟长寿,善藏锋芒,看着无害,其实极难对付。”


    “那你还坐在这儿,不怕被咬?”


    “怕啊。”她笑,“所以今日是来探水深的。”


    两人闲话几句,气氛看似轻松,实则各自试探,言语间绕了几圈。


    片刻后,徐圭言收了笑意,抬眼正色问道:“前些日子,京兆府的楚云祯回来了,浮玉也回来了,善于都护府的梁念瑾回来了,还有奉天的崔彦昭……这些人都回来,你不觉得不寻常?”


    李起年闻言,手中钓竿微动,却没转头看她,只是淡淡道:“是不是因为圣上担心旧太子谋逆之事重演,才召回这些‘守护者’?”


    “说得真轻巧。”徐圭言冷笑一声,“那时候的旧太子,早已烟消云散。他们回来,是护谁?是怕谁?”


    她话未说尽,却字字锋利。


    李起年沉默了片刻,仍未作声。


    “特别是善于都护府,”她继续,“契丹人真的打过来了。你知不知道?他们那边去年冬天太冷,收成不好,已经没粮食了,抢民粮是必然的事。”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池塘的浮子上,神色变得幽深,“圣上让梁念瑾回朝,精锐带走,边境只剩半条命。这不是空城计,这是放弃边城。”


    那句“只为护住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她终究没说出口,但意味已重重压在话里。


    李起年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仍噙着笑,但眼底毫无波澜。


    他道:“边疆的问题,自有兵部、都护府去管。咱们做臣子的,要看大局。”


    “大局?”徐圭言眯眼,“你倒是看的大。”


    李起年不接她话,只低头看着水面,“鱼不咬钩,可能是鱼不饿,也可能是水太清。”


    这话听着风雅,实则已是一种推拒。


    徐圭言微微一笑,她觉得李起年这几日对她十分淡漠,不是男女之间的,而是信任问题。


    气氛转凉,日头渐高。


    她觉得再多说也无益,便作势告辞。


    “我今日打扰了。”她轻声道,转身离开,步履轻缓,却带着一丝不明的落寞。


    一走出院门,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前,身着秦府家服,正四处张望,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前来。


    “徐长史!”那人喘着气,像是一路小跑而来,手中小心捧着一封素白请帖,边递边说,“秦大人设宴,特意吩咐小人等在这条路口,一见您便送达,请您务必前去。”


    “秦大人怕我等不到您,我先前去了一趟徐府,他们说您在这儿,所以我就来了,还请您多担待。”


    徐圭言接过请帖,纸上龙飞凤舞一行字:“欲借月下清光,听君旧事一语。”


    她指尖摩挲着信封的压纹,看了许久,忽地轻轻一笑。


    第154章 香烬暗消金鸭冷【VIP】


    清晨,长安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秦府的青石板上,斑驳而温暖。


    晨曦未散,秦府便热闹了起来。


    青衣小厮奔走于前后院之间,手脚麻利地将新置的纱幔换上,白玉帘钩、镂空香球、瓷制灯罩,样样精致。


    几位年长的嬷嬷正指挥人将东厢房的红漆大屏移去,换上新制的卷轴山水。


    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是今年才进贡的雪域沉香,味道沉厚,却又不夺人气。


    内宅之中,几位贴身丫鬟正小声嘀咕:“怎么突然要大扫除?还买这么多东西,是要接贵客吗?”


    “听说管事的昨天去了东市,专买的都是上等物什,连茶壶都是官窑新制的,怕是秦大人要请重要人物……”


    另一人悄声接道:“难道是长公主要来?”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惊讶与好奇,“可自打婚后,两人就各住各的,连正月十五都不曾同桌,这会儿L突然置办这么大的阵仗?”


    她话音未落,便被年长的苏嬷嬷训斥:“嘴上积点德吧!主子的事,岂是你们能揣测的?扫地去!”


    丫鬟们噤声散开,但八卦的种子早已在府中悄然生根发芽。


    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中院,谢照晚坐在她一贯喜爱的藤椅上,披着一件浅青色薄绒袍子。


    她的手里握着一盏温茶,茶碗口上缭绕的热气一缕缕升起,隐没在她斑白的鬓发之间。


    她看着前庭忙碌的场景,轻轻摇头,脸上神色复杂,说不上欣慰,也说不上悲伤,只是有些淡淡的无奈,还有许多释然,藏在那深深的眼纹里。


    她轻声喃喃道:“这府上……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不一会儿L,一阵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秦斯礼身着素色圆领袍,风尘仆仆地走入府门。他刚卸下外头的玄色披风,正要往书房去,就看见谢照晚坐在院中,阳光下那一抹佝偻的身影,忽然让他心头微紧。


    谢照晚抬头看他一眼,声音里没有责问,只有平静:“回来了?”


    秦斯礼点头,脚步却未走近。


    谢照晚顿了顿,像是早已酝酿好了要说的话:“徐圭言来的时候,我有话要同她讲。”


    秦斯礼站定,神色沉着,没有丝毫波澜。他垂着眼,看着地上光影交错的藤影,声音淡淡地问:“什么话?”


    谢照晚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把手里的茶轻轻放下。那瓷杯与玉石小几碰撞时发出轻微一声,她慢悠悠地说:“不会是恶语相向的。你放心。”


    院子忽然安静下来。只有几声风过竹叶的窸窣作响,还有不远处角门边小厮搬东西时不小心打翻簸箕的声音。


    秦斯礼点点头,未作多言。他的神情淡淡的,眉宇之间看不出一丝起伏,也没有表示感激或不悦。


    他只是看了谢照晚一眼,像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转身而去,径自回了书房。


    谢照晚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她不是不*懂这孩子的性子,也不是不知道他这些年来如何隐忍克己。


    只是,先前她确实逼迫他做她想的事,现在,一切都有了,很多事,她反倒是说了不算,也管不到。


    黄昏临近,府内已布置妥当。


    红烛尚未点燃,但花瓶里新换的菊花香已在空气中浮动。


    宴厅的屏风移得干干净净,梨木大桌上铺着暗纹云锦的绣布,席间玉盏成双、茶果并列,菜色整整齐齐摆好,一应俱全。


    然而席上却空无一人。


    只有秦斯礼端坐在主位,着玄青窄袖绣蟒纹华服,肩背笔直,坐在主位上不动如山。


    案前整齐摆放着嘉禾贡酒、脍鲤鱼片、椒盐燕窝、玉笋鹌鹑羹……每一道菜都用青花瓷盏盛着,透着一股近乎奢侈的仪式感。然而,那些菜肴的热气渐渐消散,冷意开始凝结在空气里。


    面前的碗筷无人动过,他执着茶盏,低头不语。


    侍立两侧的小厮与丫鬟也开始觉得奇怪。


    最初是紧张的等待,后来是不安的窃语。


    “都快两个时辰了……”一个年纪小的丫鬟低声嘀咕,“怎么还没来?不会是不来了吧?”


    “贵人哪能轻易被人催?再等着吧。”年长些的婆子压低了嗓音训了一句,嘴上严肃,脚下却已酸麻得动来动去。


    “你说,秦大人到底请问。


    “能让他等这么久的,怕不是寻常人。”另一个眼尖的回,“你们没看见吗?后厨房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连主子平时都舍不得碰的官窑、御器房制的酒盏都拿出来了。”?”


    刻喝止,目光迅速扫向门外,压低声音,“圣上若来了,这府里早就戒严三层了,”


    “那会沫,忍不住望向主位上那道人影。


    秦斯礼坐得极稳,面无表情,甚至连眉眼都没怎么动过。他只盯着案前的某一点,好像那一盏酒,那一双空碗,便是他要等的人全部的重量。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小声地议论着,却也只是各自揣测,没人敢多嘴。


    外头的天色逐渐昏沉,暮霭浮动,薄云如绸,笼罩长安上空。风停了,空气中只剩下烛火微微跳动的光。


    秦斯礼依旧坐在主位,目光望着厅前的空座,神情沉静如水,眉眼之间不显一丝焦躁,他都等这么久了,还差这一点时间吗。


    下人们脚都站酸了,几度以为贵客不来了。


    忽而,一阵清风拂过院落,门外传来一道轻巧的脚步声。


    所有人都齐齐转头望去。


    灯火掀动,门帘微扬。一道瘦削挺拔的身影缓步而入,身着月白对襟襦裙,外披紫绣轻纱,鬓边一支素白梅簪静静斜插,未施粉黛,却自有一番清绝气韵。


    她并不慌张,步履从容而笃定,每走一步,地砖下的烛光便映在她衣袂之上,泛出淡淡波纹。


    她仿佛是从岁月深处走来,就像是凭空出来的人一样,走进厅堂。


    是徐圭言。


    那一瞬,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住了。


    她缓缓抬头,目光越过众人,越过烛火,落在秦斯礼身上。


    他依旧坐在主位,未起身,未出声,却终于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微微低下眼眸,像是将心头悬了许久的利刃,悄然放下。


    徐圭言站定,手背在身后,目光平静:“久等了。”


    厅内灯火通明,烛影摇曳,投下淡淡的光晕,映在秦斯礼的脸上,映出那张一贯平静而冷峻的面庞。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干净利落,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烦。


    “请坐。”


    声音如秋水般澄澈而沉稳,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徐圭言站在厅中央,轻轻颔首,缓步走向主位,落坐之际,神色淡然自若,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丫鬟们鱼贯而出,端着精美的菜肴进厅,香气袅袅升起,带着江南的水灵、岭南的鲜润,铺陈出一场盛宴的气势。


    秦斯礼注视着徐圭言,眼神微微柔和了些许,却又迅速收回那分软意,直入正题:“我邀请你来,是想帮你庆祝和离。”


    话语简单而直接,没有半点迂回和修饰,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割破了这层表面的平静。


    徐圭言望着他,那张冷峻的面孔微微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庆祝和离?”她轻声重复,似乎觉得他在演戏,又像是在看一场好笑的闹剧。


    她看得穿他的心思——那份表面上的平和不过是掩饰真正情绪的假面。


    “谢谢你,确实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她说完,拿起筷子,不拘礼节地夹了一块糖醋鲤鱼,悠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秦斯礼望着她,眉眼微挑,心头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现在这个时间点,我请你来,并非无的放矢。”


    他顿了顿,目光锁定徐圭言,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意味:“是有原因的。”


    徐圭言微微停筷,眼中闪过一丝调侃:“什么原因?怕我跑了?”


    秦斯礼愣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完全放下了装模作样的架子,突然抓住徐圭言的手,笑着说道:“你都知道,还在这里装模作样。”


    徐圭言嘴角勾起,笑意含蓄:“我就是想知道,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两人彼此凝视,眼中不再有戒备,面具开始渐渐卸下。


    这场宴席上,表面的礼节与疏离消散,他们轻声闲聊,回忆起曾经在长安的日子。


    说到些童年轶事,两人都笑了,笑声中藏着对过去理想的惋惜和无奈。


    气氛渐渐沉静,秦斯礼突然问道:“既然你和离了,有什么打算?”


    徐圭言低头,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我现在也不稳定,没有任何打算。”


    “如果李起年……”她的声音忽然止住,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痛楚。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没准还要回岭南呢。”


    秦斯礼眉头紧蹙,显然不想让话题绕圈子,直接开口:“我们面前,还有什么阻碍吗?”


    徐圭言不解地问:“长公主呢?你的儿L子呢?”


    秦斯礼摇头:“这些都不是问题。”


    徐圭言沉默,目光复杂,半晌后,她才说道:“我就是不想。感觉我们走过的路太漫长了,积累了很多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想到这些,我就没有任何欲望了。”


    秦斯礼脸色微变,沉默好一会儿L才再次打破沉默,只是语气略带责备:“那你现在对什么有兴趣?”


    徐圭言目光坚定:“当然是扶持晋王……”


    话未说完,秦斯礼打断她:“你现在是真的想帮他吗?哪一点再帮他?你不是一直在等吗?”


    他盯着她,眼神凌厉:“从岭南回到长安你做了什么?刺杀的人你查出来没有?劫持晋王的人查出来了吗?周王的厌胜之术是你做的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徐圭言不明所以,甚至有些心虚。


    “徐圭言,你口口声声说要帮晋王拿到太子之位,那你又做了些什么?王俨为了周王前赴后继,你到底做了什么?”秦斯礼认真地问。


    徐圭言移开眼,慢条斯理地说,”很多啊……我用晋王被劫持的事,拉周王下水……我还和一些人联盟了……毕竟李文韬是个难对付的人……“


    秦斯礼生硬地打断了她,“你到底在等什么?等李起年当太子的幻想破灭?等着和他一起回岭南?一直在逃避吗?”


    徐圭言被看穿,眼神一瞬凝重。


    被看穿的人自然不会就此承认她的错误,只会嘴硬地反驳,“我做了什么,自然不会告诉你。”她冷冷说道,“不然……”


    秦斯礼怒火中烧,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徐圭言,声音变得激烈,“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什么生气吗?你还活着吗?你就是没死透而已!”


    徐圭言怒极反唇:“我做了那么多努力,到头来换来了什么?!”


    她站起,目光灼灼,对上秦斯礼的眼,声音里带着满腔的苦楚和愤懑:“我读书十五载,连中三元,满怀理想与抱负,想要看到的是一个公正清明的朝堂,是一个百姓安居乐业的世道。”


    她顿了顿,眼神渐渐冰冷,似要穿透秦斯礼的伪装:“可我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官场里,没有真理,只有利益。有人拿钱买官,明里暗里操纵权势;有人做官只为捞钱,贪得无厌;还有些人沽名钓誉,表面清高,暗地里却一心只想攀附权贵,争面子挣名声。所谓为了苍生,为了祖宗基业的高调,全都是谎言,是用来掩盖贪婪的面具。”


    她的声音颤抖,像是在宣判,也像是在自我解脱:“我曾经相信律法,相信道义,可律法不过是统治者的工具,是用来维护他们的利益和权力的枷锁。我小心翼翼地行事,怕给人留下把柄,怕失去半点筹码,可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我得到的是李林的冤死,是无辜百姓的涂炭,是忠臣被诬陷流放、永无翻身之日。是小人得志,青云直上!”


    徐圭言深吸一口气,仿佛想用理智压下内心的绝望:“这里没有什么真相,只有不同的视角而已。所谓的‘真相’,不过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者一人的选择意志,是被无限放大了的个人意愿。”


    “我不想被那种意志束缚,我只想面对这冰冷残酷的世界的真相。”


    她冷冷地瞪着秦斯礼,眼中闪烁着冰冷的火焰。


    秦斯礼闻言,怒气腾腾地反驳:“这里有什么真相可言!朝堂就是一群人为了利益弄死另一群人的地方!你在这里寻找什么真相呢?你想当圣贤你就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啊!你在谈利益的地方追寻理想,你找得到吗?”


    话语凄厉,却透着无力。


    “你想在这利益的泥淖中寻到理想与圣贤,简直是自讨苦吃。”


    争吵的余音尚未散去,秦斯礼与徐圭言的激烈言辞如锋利的刀刃,彼此划破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空气中弥漫着紧绷和硝烟味,沉重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谢照晚快步走进房间,她的脸上满是焦急与忧虑。年岁已高的她,额头布满了皱纹,眼角的鱼尾纹在灯光下微微颤动,像是被岁月狠狠刻下的印记。


    “够了!别再说了!”她声音低沉却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隔墙有耳,长安城虽大,也大不过几条街。你们这样说下去,伤了名声,毁了局面,究竟值不值得?”


    她拉开两人,仿佛要把彼此的怒火分开,像是试图阻止两只猫撕咬到底。


    秦斯礼和徐圭言一时间僵持着,谁也不愿先让步。


    谢照晚轻轻握住徐圭言的手,缓缓转身,带她走向院子里那片斑驳的阳光。阳光透过院中老槐树的枝叶,斑驳陆离地洒落在两人身上,暖意渐渐渗进皮肤,似乎想驱散心头那份阴冷。


    “来,坐这里,”谢照晚声音柔和,却带着几分沉甸甸的岁月感,“别总把心放得太紧。秦斯礼他……他这几年经历的事多了,变得世故了,脸皮厚了,学会了用那些你不喜欢的手段去保护自己。”


    徐圭言静静地坐下,目光落在谢照晚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她细看着那布满皱纹的额头,那有些苍老的手指,感受到一种时间的重量在流淌。


    “这些年你没见我,”谢照晚的声音带着一丝哀伤,“我老了,真的老了。光景不待人,我们都在慢慢被时间刻画成另一个模样。”


    徐圭言的眼眶微微湿润,那一刻,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时光的无情与残酷。身边这位老人,是曾经坚韧如松柏的女性,如今也被时间磨得柔软、苍老。


    “我以为你变得现实了,”谢照晚继续说道,声音里透着难得的坦诚,“你在官场上沉浮这么久,我以为你早已明白,这世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名利更重要。旁人的命,不过是棋子,是脚下的尘土。”


    她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转向远处,“其实,从你写《讨秦檄文》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你是特别现实的人。那个时候你笔锋犀利,心思缜密,冷静得像一把刀。可没想到……”


    她苦笑着摇头,眼底闪过一丝自嘲,“我活了这把年纪,眼拙到没能看透你。”


    徐圭言缓缓摇头,沉默良久,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既有无奈,也有自嘲,更有说不出口的痛。


    谢照晚深吸一口气,目光柔和又坚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阻碍了你们之间的缘分。凉州那会儿L,我是真的不喜欢你。秦斯礼跟你在一起,我反对得很厉害,你总是伤害他,他表面上是个浪荡子,可你的话,带刺儿L的话,伤人不见血,他又不是个能说出心中伤痛的人。”


    她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仿佛讲述一个秘密,“但如今看,他也没人能管得住。人生短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挣扎。”


    院子里的风吹动槐叶沙沙作响。


    “我老太婆也不懂你现在究竟想要什么,”谢照晚说,“但有一件事我明白——秦斯礼,一直都是你。”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岁月积淀的慈爱与痛惜,“凉州的时候,他死撑着,不服输,怕是输给你。回到长安,他还是怕输给你。只是现在,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已经输给了你,也不再跟自己作对了。”


    她苦笑摇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了。如果是我让你们错过了,那我向你道歉。”


    徐圭言目光柔软下来,缓缓摇头,后退了几步,眼神坚定,“我们之间的事,和任何人都无关,只关乎我们自己。”


    谢照晚看着她,似乎想将这些话深刻刻入心底。


    两人相对无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徐圭言的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看到了谢照晚的沧桑,也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迷茫与无力。


    她想到自己的十五载寒窗苦读,连中三元,却换来的不过是这满目疮痍的朝堂风云。她以为可以用毕生所学去拨乱反正,去拯救苍生,去构筑理想的秩序。


    可眼前这一切——权力的肮脏交易,利益的明争暗斗,表面清高实则沽名钓誉的官员,连绵不断的阴谋算计,令她如坠深渊,感到彻底的虚无与绝望。


    她早已看清,这世道没有什么真正的“为苍生”,也没有“为祖宗基业”,一切不过是披着正义外衣的利益争夺。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又锋利,似乎想要穿透虚伪的假面,直视那腐朽的权力中心。


    谢照晚轻声说道:“你年轻的时候,满怀理想。可这些年,你越来越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残酷。怎么办都好,就是不能任由这世道如此。”


    “你改变一点,这世道就会好一点。”


    徐圭言回望谢照晚。


    昏暗的殿内,一轮冷清的月光从窗棂斜斜洒进,映出淡淡的光影。


    李起凡独自坐在案几前,神色疲惫,眼神游离。远处的墙上悬挂着几幅佛像画像,菩萨面容宁静,仿佛与这人间的喧嚣无关。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文昭缓缓推门进来。


    他是圣上身边最贴身的太监,身形瘦削,面容精干,眼神深邃复杂。手里托着一只银质饭碗,动作恭谨而娴熟。


    文昭的目光扫过李起凡,脸上挂着一抹看似恭敬却难以掩饰的轻蔑。他蹲下身,目光紧盯着眼前这位皇子,声音低沉而含蓄:“周王殿下,这是圣上让我送来的饭菜,您得按时吃饭,好好休息,不该想的就别想,外人说的都不算,圣上的心在您这边。”


    文公公看着李起凡一动不动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可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委婉地说:“……周王殿下,您可不要辜负圣上对您的期望。”


    李起凡微微侧脸,逆着窗外的月光看向文昭,隐约感觉到这双眼睛里藏着难以言说的轻蔑与审视,但他没有回避,只是眼神更沉了。


    “现在朝堂太乱,”文昭继续,“您在这里呆着,在圣上眼皮子底下,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这话听来既像劝慰,也像警告,甚至夹杂着几分嘲弄。


    文昭确实不喜欢李起凡,觉得他性格过于冲动,不懂世事圆滑;但也明白,这孩子这些天遭受的折磨太多,圣上对他的考验残酷无情。


    李起凡的眉头微微紧锁,心中泛起阵阵苦涩。他精神恍惚,情绪摇摆不定。文昭的话仿佛在提醒他:你想起兵造反,圣上都看在眼里,他监禁你就是为了控制你。


    这让李起凡突然想起了前太子的冤案——那场曾被他亲手构陷的悲剧。


    那时,他与牛和德商议,利用朝中混乱,借圣上对宇文家族的忌惮,扶持自己不喜欢的皇子当太子。


    父皇的本意,是要铲除宇文家族,清理门户。


    李起凡暗自想着,此刻的他,却觉得一切都在轮回,他仿佛是那个被陷害的前太子。


    他又看向供桌上的菩萨像,那宁静的面容像是在审判他。心中涌起一种冰冷的感觉——这就是报应,当年做了错事的人,今天轮到自己遭遇同样的苦难。


    “我该死……”他低声自语。


    然而,文昭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还在继续说些什么。李起凡却听不清,只觉得文公公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心头越发烦乱。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脑海中回响着无数声音,纷乱交织,像是被扯裂的丝线,缠绕成一团。


    睁大眼,眼前的人和早已逝去的牛和德面容重叠。


    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把我弄死了又如何呢?我死了你诬陷李起坤的事就过去了吗?”


    “哈哈哈哈哈,李起凡,你也有今天!”


    “李起凡,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李起坤他还活着吗?”


    “你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想到他满头血水?”


    “他是被你亲手杀死的对吧?是在哪个井里头?”


    “不是我!不是我!牛和德,是你!是你出谋划策要我做这种下三滥的事,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觊觎太子之位!”


    “不,是你,李起凡,是你亲手将他杀了的,是你!你忘了吗!”


    牛和德的脸越发得诡异,笑容撑起整张脸,獠牙四分五裂。


    突然,李起凡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朝文昭走去。他是做了错事,现在也到了他还债的时候了,可牛和德千刀万剐都不过。


    他的眼神中透着难以抑制的怒火和绝望,像一头被困的猛兽,挣扎着想挣脱枷锁。


    文公公被李起凡突然的举动吓到了,往后退了几步,然而,只见李起凡伸手去抓文昭,动作激烈。


    随即,一声瓷器破碎的清脆响声划破寂静,紧接着是几声“咔嚓”断裂声。


    然后,房间内顿时归于死寂,月光依旧冷清,映照着地上破碎的碗碟和两人的身影。


    沈皇后脚步匆匆,神色焦急,从宫廷深处穿过长长的走廊,直奔那偏殿。她的心脏如同被猛力攥紧,脑中不停盘旋着李起凡最近的异常举动和宫中流言,心中隐隐担忧,必须尽快见他一面。


    偏殿外,几个下人已在那里守候良久,脸上满是焦躁和不安。风微微吹动着殿前的帷幔,带来丝丝寒意。


    天色暗蓝,远处的天空开始聚集阴云,将墨蓝色的天变得漆黑。


    李鸾徽正静坐在修道室中,双目微闭,面色平静如水,似乎正沉浸于某种深邃的冥思与修炼。就在这时,偏殿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下人的呼唤声。


    “圣上在里面吗?有要事禀奏。”


    守门的太监厉声说道:“现在不行,圣上正在修道室内,不能被打扰,殿下请耐心等候。”


    下人们却越发焦急,脸上写满了焦虑。他们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若圣上不及时知道,后果难以预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鸾徽终于缓缓睁开双眼,站起身来,面色如常,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威严与决断力。他走出修道室,步履沉稳,神色间带着些许戒备。


    “说吧,有何事找我?”李鸾徽的声音清冷,却掩不住内心隐隐的紧张。


    守门的太监低声回报,语气里带着颤抖:“文公公……被周王杀死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震得李鸾徽愣在原地,片刻之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


    李鸾徽的眉头紧蹙,双眼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外头,天空骤然变得阴沉,乌云迅速翻滚,将本就漆黑的夜变得低矮,狂风卷起尘土,远处隐约传来雷声低沉地滚动。


    李鸾徽的呼吸一时急促,心脏剧烈跳动,脑海中闪过种种猜测与恐惧。


    殿内的烛光在风中摇曳,映出李鸾徽紧锁的眉头和眼中那一抹复杂难明的情绪——悲愤、惊讶,还有隐隐的无力感。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稳住自己凌乱的思绪,缓缓问道:“你确定?这是怎么发生的?有人在场吗?”


    守门的太监低头,声音微颤:“殿下,这消息是从宫内禁军传来的,已经确认无误。但具体经过……尚未查明。”


    外面,暴风雨降临,黑云压顶,雷声滚滚。


    第155章 逢人不说人间事【VIP】


    第二日辰时未到,长安的宫城却早已被一层淡淡的朝雾笼罩。丹凤门前,文武百官按例列队,各执朝章,低声寒暄,交换眼神。


    徐圭言站在文臣一列,身着朝服,面色冷肃。她的神情一如往常沉稳,但仔细一看,眼下微青,神情疲惫,显然昨夜未眠。


    李起云从武将列中望过去,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他朝她招了招手,走了过去,低声道:“昨夜没睡?”


    徐圭言没听见似的,目光只是看向宫门的方向,脸色淡淡。


    她的身后,秦斯礼不紧不慢地走来,今日一身缁色宽袖,冠束整齐,站到了徐圭言斜后方。


    两人之间没有一句交谈,却像一块尚未解开的石头,沉在众人眼中。


    李起云收回手,略感尴尬,转头又偷偷瞄了秦斯礼一眼。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


    秦斯礼没有表情,李起云也只冷淡一瞥,随即移开。


    沉默在他们之间压了一瞬。


    李起云凑近徐圭言,低声问:“你和李起年,是什么意思?”


    徐圭言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李起云凝视她几息,像是在辨真假,最终摇了摇头:“昨儿个,李起年去见了李文韬。”


    徐圭言一愣,眼神倏然凌厉:“你说什么?”


    李起云压低声音:“你们什么意思?想投靠西平集团?那你先得弄清楚他值不值得信任,你这么做帮他,他后面拆台?”


    徐圭言面色变冷,心中直骂李起年愚蠢至极。


    她回头去寻人,眼神一扫——果然,李起年站在不远处的朝列之中,长身玉立,神色自若,眼神在她与李起云之间来回看了一下,忽而嘴角一勾,竟露出个淡淡笑容。


    那一刻,徐圭言的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她下意识地要走过去,却恰好宫门之内传来更鼓三下的声音。


    早朝要开始了。


    百官纷纷整列,气氛瞬间变得肃穆。


    徐圭言咬了咬牙,只能回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双手负后,袖下手指绞紧。


    她的脑中却早已乱作一团——李起年怎么会和李文韬有接触?他们谈了什么?想干什么?他是被人拉拢,还是自己起了异心?李起年不是一向不信朝堂上的“成王败寇”吗?怎么……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身侧的秦斯礼靠得很近。


    可她连头都不想回。


    她已经顾不上了。


    三声更鼓后,宫门缓缓打开。众人整肃朝服,齐齐跪迎。


    辰时已到,殿前金钟三响,朝臣齐聚丹墀之下,鸦雀无声。


    御座高悬,却空无一人。左右低语未起,忽听偏殿一声呼喝:“宣——鱼中使——”


    众人侧目,只见内廷总管鱼怀忠身着朝服,自朱漆门后缓步而出。其人素来内敛沉稳,今日却神色凝重,手持一道金黄绢封圣旨,背后随两名小内侍,肃肃而行。


    殿上诸臣不禁交换目光——圣上未出,却由内侍宣诏,极是不寻常。


    鱼怀忠走至朝阶正中,面朝百官,高声道:“制曰——


    众臣俯身下拜,齐声应道:“臣等恭听圣旨。”


    鱼怀忠展开诏书,朗声宣读:


    “天命有归,王度有常。宗枝列爵,原在维持社稷;亲亲尊主,实为纲纪之本。朕眷念宗室,锡之籓服,以守一方之安,襄国家之重。然周王李起凡,负朕深恩,悖礼失度,罔顾法纪,包藏不臣之意,招引奸佞之徒,妄议国政,扰乱朝纲。此非宗子之所当为,实为国家之大患也。


    朕惟国家社稷为重,不得不加裁断,以昭典刑。今特削李起凡王爵,黜为庶人,永禁不得擅离封地,仍交中书门下备案,付廷尉审讯其余罪责。其所领府兵、田赋、印绶、府署等,皆即日收缴,所属官吏,仍令吏部依例黜补。


    宗室子弟,咸宜引为鉴戒。爵封非终身之固,惟德可居之;亲贵非永享之资,惟道可守之。若肆意妄行,违国宪纲,虽为骨肉,亦当绳以国法。勿谓言之不预也。”


    诏音未毕,殿下数位官员已面露惊异之色,冯知节皱眉紧盯鱼怀忠,李文韬神色深沉不语,徐圭言望向秦斯礼,后者却面如沉水,不动如山。


    鱼怀忠微顿,翻转诏书下一段,再声宣道:


    “十四皇子起平,年甫弱冠,性端谨和,学通儒法,心怀社稷。今特封为吴王,食邑五千户,赐第于东苑之南,择吉日启行。此事由中书门下李文韬持节行礼,礼部、鸿胪寺并为赞襄。”


    此语一出,朝堂之上波澜再起。数位重臣交换目光,有窃窃私议之声起,秦斯礼眉头微动,却不言语。李起云眸光深敛,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李起年。


    鱼怀忠顿了顿,扫了一眼台子下的人照章执诏,再安,寝膳少进,尚须静养,,诸政务有事者,请书折递呈,无大事者,免于上朝,其各安其职,勿怠勿欺,钦此。”


    念罢,鱼怀忠高举诏书一礼,道:“臣奉诏毕。””


    鱼怀忠转身退去,步伐沉稳。殿中只余诏后沉默。


    这一纸圣旨,虽无刀剑,却似骤雷贯耳,震得朝堂上下心惊胆战。周王陨落、吴王新立、圣上隐退,一朝之内三变,内外格局,风起云涌。


    冯知节望向李文韬,对方目光却也茫然,他一向深谙宫闱消息,却


    “不是你?


    李文韬微微摇头,脸色沉重。


    徐圭言站在文臣列中,望着鱼怀忠离去的背影,忽然神思出神。


    李起凡……削蕃了?她转头看向李起年,他此刻站得笔直,脸色却前所未有的凝重;李起云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轻快地整了整衣袖,迈步走出朝堂。


    一如既往的洒脱,像个赢了局的旁观者。


    徐圭言望着那背影,眼神沉沉。


    夜深宫静,太极殿外的风吹得梧桐落叶飘摇,仿佛也能嗅出不祥之气。寝殿中帘幕低垂,鸢尾香炉缓缓吐出丝缕香气,掺着浓烈的药味,熏得人脑中发胀。


    沈皇后跪在床榻前,背挺得笔直,身上的云纹霞披一尘不染,却因过久的跪姿而微微颤抖。


    太医方才离去,门帘还未阖实,内侍悄声退出,殿内只余沈皇后与榻上的圣上李鸾徽。


    李鸾徽倚着床榻,面色灰白,眉目之间尽是疲惫与阴沉。他的唇泛着干裂的血痕,眼中却还有旧日威严的残影。“你跪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如刮铁,却没有回头看她。


    沈皇后声音颤抖,却仍极力维持着平稳:“两个时辰了。”


    她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哀求,“陛下……不要杀起凡,好不好?他是您的儿子,我知道他错了,我也知道他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但他是你儿子,是我的命……您要怎么罚都可以,请别杀他。”


    李鸾徽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在驱逐胸中郁气,却始终没能平息。他低声道:“这是皇宫,不是战场。他是皇子,他的刀该向敌人,不是他爹的贴身太监。”


    沈皇后捶地的手猛然一顿,眼中溢出泪来,“可那是我的孩子啊!陛下,他不是疯子,是被吓疯的。他怕,他是怕了。他从小就怕您……怕做错事,怕不够好……”


    “住口!”李鸾徽倏地睁开眼,死死盯着她,“你以为我不怕吗?我也有儿子,我不止一个儿子。可我从未见过像他这样的皇子——做错事后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道躲!他亲手杀了文昭,他疯了吗?!”


    “他只是怕。”沈皇后喃喃重复,语气已经近乎哀鸣,“你若要惩罚,就惩罚我。我没教好他……我愚昧,娇惯了他,信他信得太深……你杀我吧,陛下,杀了我,就别杀他……”


    李鸾徽一下子从床上撑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沈皇后仍旧跪在地上,声音发颤,“陛下!您别动……您……”


    “你可真蠢……”李鸾徽眼中满是痛意与怒气,隔着帘子对她说,“你以为我想杀他?我护得住他吗?你到底懂不懂啊,这件事我隐瞒不住的,很快大臣们就会知道,他们会利用律法、利用规则来围攻李起凡的,我护不住他,李文韬和他们背后的势力肯定会对他下手,他必死无疑,不是死在我的手里,就是死在旁人的手里,要怪就怪他自己吧,有皇子的命,却是个早死的鬼。他们,很快就会拿律法来办他。他不是死在我手里,就是死在他们手里。你我都护不了他!”


    “那就放他走!”沈皇后声音陡然拔高,泪痕未干,却咬牙切齿,“让他戴罪立功,送去边疆,或是流放异域,让他活着!陛下,只要他活着……什么都可以!”


    “活着?”李鸾徽冷笑一声,唇边*是掩不住的讽刺,“你这个女人怎么会如此蠢笨呢?怪不得你能教出这样的儿子来!我真的是看错了人。你以为边疆是什么?他杀了朝廷重臣,西平、其他皇子,哪个会放过他?就算我放他,朝臣也不会放他。”


    沈皇后听到这话,突然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眼神变得凌厉。


    “西平集团吗?又是他们吗?从很久之前,你就受到他们的掣肘,怎么到你儿子了,还是摆脱不了他们呢?李鸾徽,你才是无能的那一个人!”


    李鸾徽听到后,气上胸口,一口淤血涌到喉间,他捂着心口咳出一口血来,鲜红的颜色映在床榻上的丝被上,触目惊心。


    沈皇后拉开帘子,恶狠狠地看着李鸾徽,“你当时利用他们上位,还拉秦家下水,可真是下得一步好棋,现在又重用秦斯礼,说好听了是弥补过错,实际上你不就是朝中无人可用吗?”


    这话把李鸾徽气得不轻。


    沈皇后不知怎么的,优雅地坐到李鸾徽身侧,轻声发问“,你从来都是能利用的就利用,没有心的。”


    李鸾徽躺在床上大笑,“你放屁,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你当初借着西平的手,让宇文婉贞同你成亲,随后整个宇文家族扶持你上位,你答应西平,你当了太子,就铲除宇文家族,可你做了吗?”


    “你登基后,宇文家族的势力遍布朝野,可没有你的允许在,宇文家族还能那么有势力?”沈皇后大笑,又说,“你觉得你和宇文婉贞有孩子,血缘关系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抛弃了西平,还培养起牛和德牵扯西平。可后来,宇文家族借着通天佛大肆收敛钱财,可一分钱都没到你的口袋里,你这才想起来西平的诉求,义愤填膺地将宇文家族一网打尽。”


    “我懂什么?我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知道宇文婉贞同我都是棋子,都是无辜的人,我从没有记恨过她们,在这里的人都是身不由你。可你呢?”


    沈皇后笑着说:“你利用完一个抛弃一个,我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你的真心。现在也是,你为什么要点名三个皇子作为太子的候选人呢?为什么?你还不是怕周王势力过大,最后想来夺你的皇位?你让他们三个人内斗,你在旁边隔岸观火,这要他们之间不和平,你就可以稳坐皇位,好好修道,我说的对不对?”


    李鸾徽看向沈皇后的目光变了,像是看敌人一样。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不怕我废了你?”


    “你废了我也改变不了你是始作俑者的事实,再说了,已经没了一个宇文皇后,再没一个沈皇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一个皇帝,废了两个皇后,在后唐历史之中,也算是独一无二了。”


    “住口!!!”李鸾徽挥手打了她一个耳光,掌声清脆,沈皇后脸被扇得一歪,嘴角立刻渗出血丝。但她没有退让,眼神依旧如冰刃一般直视着他。


    李鸾徽气喘如牛,眼中布满红丝。他用力撑着床沿,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野兽。


    沈皇后突然抬头望向李鸾徽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不怕吗?”


    李鸾徽只觉得胸口一紧,双手握成拳,颤抖不已。


    沈皇后看着他忽然笑了,笑中带泪,“你怕所有觊觎皇位的人,可你只是人,不是神,早晚要死的,怕什么呢?”


    “沈若昭!”李鸾徽怒吼。


    沈若昭猛地俯身,脸凑近他的额前,声音冰冷,“你怒什么?怒我说出真相?你不是要修道吗?修道之人该心无杂念,可你心里哪日干净过?”


    李鸾徽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直冒。他闭上眼,像是想将这个女人的声音屏蔽在耳外。


    可沈若昭不肯放过他,“也好,十四皇子要封王,他母族无法依靠,圣上,由臣妾来抚养他吧。”


    李鸾徽猛地睁眼,沈皇后继续道:“我丢了一个儿子,你要赔我一个。你让我当这皇后,就要承我的痛。”


    她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往李鸾徽的心口扎去。


    李鸾徽怒极攻心,可仍旧憋着一股气,指着她怒吼:“你滚出去!”


    沈皇后不退反进,逼近他,冷声说:“你若不给我……我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能耐呢?我会去含元殿外上吊,死在你修道室外,看你如何向天下交代。”


    李鸾徽身子一晃,口中又是一股血吐了出来,整个人瘫倒在床榻之上。


    沈皇后甩袖离开,衣袍翻飞,步履坚定。乖巧一辈子的她,好不容易有勇气自己做一回主了。


    殿门砰地一声关上,屋内只剩李鸾徽剧烈喘息的声音,手指紧抓床榻,眼神如野兽般疯狂扭曲。


    礼部官署灯火通明,自圣上下旨封李起平为吴王起,礼、吏、户三部连日忙碌。许多旧案被重新翻出,编撰礼仪、撰写诏书、安排仪仗,层层审定。一纸圣旨,引得朝堂风云乍起,而暗流涌动处,静水更深。


    徐圭言与李起年相对而坐,茶几上的清茶早已冷透,檀香炉中烟缕未尽。室中静得仿佛能听到窗外风过竹叶的响声。


    她良久才开口:“你为何去见李文韬?”


    李起年正拨弄手中的茶盏,那青瓷的边角反出一缕冷光。他抬眼,神情坦然:“你能去找李起云,我为何不能去找李文韬?”


    这句话带着微不可察的刺,徐圭言怔住了。她不是没料到李起年知道这事,却没想到他会拿来对质。


    她一时间说不出话,只皱了眉头:“难道你不清楚……官场上不能这样做吗?李文韬背后是什么人,你真以为他们会真心扶持你?”


    李起年冷笑一声:“你说得倒轻巧,你与李起云之间,又有多少坦诚?你去和他合作,可有经过我的同意?”


    “那是为了……”她正欲解释,却被他截住。


    “为了什么?为了你心中的理想,还是为了你自己的选择?”李起年话锋一转,神色有些激动,“我不反对你做事,但我不接受你背着我去做!你是我的长史,我信你,你却总觉得我年少,不够沉稳,可你有没有认真听过我想要什么?”


    徐圭言看着李起年,突然觉得面前这个皇子和她初见时判若两人。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如今却也多了几分算计。


    她轻轻叹气,不再言语。转了话题:“李起凡的事已定,周王封削,下一步你我该守好局势。别再造次了。敌人比你想的更强。”


    “敌人?”李起年冷笑,“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父皇。他的旨意左右我们的一切,他要谁上,谁就能上,他若不许,谁也别想往前一步。”


    他一字一顿,说得平静,却分外刺耳。


    徐圭言没再说话,只缓缓点头。屋内又陷入沉默。


    许久,她站起身来:“若最后我们谁都得不到,那就回岭南去吧。路途虽远,至少平静。”


    李起年猛地抬头,神色震怒:“我一定会得到我想要的!你是我的人,是我的长史,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徐圭言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有说不出的疲倦,也没有反驳。他终究还是年轻,还是在看一个棋局,而她,已开始厌倦了。


    半月后,圣上下了一道旨意——泰王李起云、晋王李起年、吴王李起平三人轮流监国,有拿不准的事可请示长公主李慧瑾。


    朝堂震动。此举被众人看作是一次明显的考验。三王争储,圣上不言明立谁为太子,却将实际权力放手,分予三人,不仅是试探,更是决断前的较量。


    李文韬坐在家中书斋,看着这道旨意,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手指敲着案几,问身边幕僚:“你们说,最先露出破绽的是谁?”


    无一人敢答。


    与此同时,冯知节求见圣上,李鸾徽久病卧床,但仍在偏殿召见。


    寝殿中香炉微熏,帷帐半卷,李鸾徽斜倚在榻上,面色苍白,身披玄色织金道袍,气息绵弱,却目光炯炯。


    冯知节行礼后,躬身言道:“陛下,西北边境探报已至,吐蕃再度聚兵边关,若不先发制人,恐生祸乱。”


    李鸾徽沉吟片刻:“那就打。”


    冯知节一怔:“陛下……臣以为,若能以兵威吓之,使其退避三舍,自是上策。真要一战,恐劳民伤财。”


    李鸾徽抬眼望他:“将军怕了吗?”


    “非是惧战。”冯知节一拱手,“只是后唐方兴未艾,国力未足,若穷兵黩武,非良策。”


    “那你想如何?”李鸾徽声音冷了几分,“吐蕃连年骚扰边境,联姻也联了,现在还是如此,朝廷几次忍让,他们可曾退让?如今我欲一战,你却劝我退缩,难道你也学了朝中那些文臣,只会纸上谈兵?”


    冯知节脸色微变,正欲辩驳,却被李鸾徽挥袖打断。


    “退下吧,朕倦了。”


    争执不欢而散。


    翌日早朝,正是李起云监国之日。


    冯知节将吐蕃之事重新奏请,李起云沉吟片刻后,应允了冯知节的建议:“边境之事,兵不必全动,以兵临境,退其锋芒即可。”


    这事儿传到了李文韬耳中,冯知节这可是专门和李鸾徽对着做事了。


    他本想进宫禀奏,可到了宫门口,便听太监说,晋王李起年在里面贴身伺候着李鸾徽。


    李文韬犹豫再三,离开了太极殿。


    第156章 秋水为神玉为骨【VIP】


    圣上李鸾徽病体未愈,朝中大事暂由轮值监国者处理。


    轮到泰王李起云监国时,适逢吐蕃军边境骚扰,冯知节已整顿兵马,准备数日后出征。


    然而,就在冯知节启程前的三日清晨,圣上李鸾徽旧部、军中出身的亲信大臣裴显临与数名武将进殿,朝堂之上,当着众人之面,对李起云提出劝谏。


    “殿下,”裴显临拱手沉声道,“吐蕃虽有内乱之象,但其外戚与旧部尚未瓦解,此次来犯,若是轻视其势,恐再燃战火。末将斗胆直言,此战不可拖、不可守、不可示弱,唯有全力以赴,方可一鼓定边。”


    李起云端坐殿上,眼神平静,不言不语。


    另一位出身将门的老将曹英也接话道:“殿下仁厚宽和,惜兵爱民,此乃上德。但兵事不同文治。此役若不出精兵、猛将,以雷霆之势击之,只怕贻误战机。再说……冯将军虽有大功,但岁数已高,又久不亲征,孤任其谋,不妥。”


    话音落下,满殿寂然。


    有人瞥了眼李起云,又有人交换眼色,话中暗意不加掩饰——你李起云,温文尔雅有余,浪荡纨绔甚多,戎略杀伐不足,此时又何足以独当大任?


    冯知节你敢信全,但你自己,几时见过血与火?


    一个监国皇子而已,能有什么见识?


    李起云面对此番为难,仍笑着,点头,耐着性子听进了他们的劝言:“裴将军与诸位的忠心我知晓,我不会轻视边事,更不会轻易做决定。诸位退下吧,此事我自会细细思量。”


    众人退去后,殿中只剩下几名内侍与一盏冷茶。


    李起云的笑意淡去,指尖慢慢抚上御案的铜纹,脸色沉了几分。他虽未亲征,却读过《六韬》、《孙子》,师从太傅十载,知兵非纸上谈兵可比。


    但此刻,他也明白,在将军们眼中,没有浴血厮杀的痕迹,就是空论之辈。


    总归事情总是有解决方法的。


    他低声对贴身随侍吩咐:“去请楚云祯与徐圭言。莫惊动旁人,今日之事,不得传出宫墙。”


    未时过半,内廷西苑一间偏殿中,火盆温暖,烛影静垂。


    楚云祯一身素袍,眉宇稳重,坐在榻上。徐圭言则坐于案前,翻着一卷兵书,神色凝静。


    两人皆已到,等候多时。


    门帘掀起,李起云独自入内,身后未带侍从。他脱下外袍,自行落座,拱手一礼,脸上没有平日里和煦的笑,语气却也轻松:“都来了?”


    两人同时起身朝李起云行礼。


    “快请坐,和我二位不必如此客气,”李起云笑笑,拿起茶壶给徐圭言和楚云祯倒茶。


    两人对视一眼,尚不明白李起云的意思。


    “你们别紧张,我请你们来,也没有旁的事,”李起云看着徐圭言说,“这些日子,你们都应该听到了,关于朝廷中边疆一事的决断,冯将军说无需出动精锐,而众朝臣认为需要全力以赴。”


    这话一出,徐圭言和楚云祯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呢,没上过战场,也不喜欢那些,”李起云往后一靠,看向楚云祯,“所以身边也没有一个两个明白该如何打仗的可靠人……”


    “今早上朝的时候,你们也都看见了,”李起云自嘲一笑,“所以我请二位来的原因,就不用多讲了吧?”


    徐圭言点点头,似是从未见过李起云这番样子,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变得严肃起来,“边疆战事不是小事,关乎后唐和吐蕃两朝的关系。”


    楚云祯端起李起云倒的茶喝了一口。


    李起云点头:“我不要旁人听得舒服的言辞,只要战可胜、国可安。”


    楚云祯轻声开口:“此战,在于您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是。”徐圭言放下兵书,补道,“若是要立功收边,一战而定,则必须倾全国之力,全军压境,绝不留情。吐蕃眼下虽内乱,但乱而不颓,若激其求生本能,反而容易逼出血性,最后打成胶着苦战,后唐所耗甚巨。”


    楚云祯点头:“若殿下真想灭国收土,此时……也不算是一个好时机,”他话没说透,接着说边疆战事,“但若目的只是稳住边防、昭示国威,不必倾举国之力。”


    李起云听到这,眼神终于凝住:“所以,你们都觉得没有必要全面出击。”


    徐圭言淡淡地看战,而是不值当。吐蕃有内乱,恰是后唐该借势震慑的时候,不打掉来犯者,给他们一个教训,自然后方乱军不敢再动。”


    “以敌乱为己利,不道,“这一仗打得重一点,打得快一点,但不是要灭国。”


    李起云垂下目光,半晌无言。


    他想起裴显临所言,。


    之初,便是以铁血收心,以杀伐定权。


    而他自己呢?哪怕已经走到监国之位,仍被视为书生、空才。


    “我明白了。”李起云慢慢抬头,望向二人,“楚大人、徐大人,今日之言,不得传于第四人。”


    两人起身抱拳:“谨记殿下嘱托。”


    李起云拂袖而起,目光坚定:“此战,我令冯知节视情定策,灵活制敌,不急进、不示弱。若能以最小代价镇边,便是胜。若吐蕃重兵来袭……再聚兵为大军。”


    徐圭言微一点头,声音轻缓:“殿下若能如此处之,不仅守住边疆,也守住朝堂的理。”


    楚云祯也道:“后唐若安,殿下若稳,臣等愿再效死力。”


    烛影微动,火盆翻光,三人影子交错,如风中墨笔,定在墙上,久久不散。


    数日后,冯知节领兵出发,朝中无声。


    李起云未再召见任何武将,只一笔令下:“依时出兵,随机制敌。”无加诸死命之令,也无偏信武将之谋。


    正因此事,裴显临和曹英领头上奏,要见正在后宫中修养的李鸾徽,集体向李鸾徽告李起云的状,说他目中无人,只是监国就敢违抗圣上的旨意,不听老臣所言。


    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李起云不知道。


    他真是都不知道这群人背着他去找了李鸾徽。


    李文韬宫中眼线甚多,自然是知道此事,他也没着急行动,耐心地等着最佳时机的到来。


    这日,徐圭言从朝中回府。


    她自马车上下来时,天色尚未完全沉入夜幕,府门外的灯盏已燃,檐角一串串铜铃随风微晃,发出若有若无的声响。


    她今日去的是礼部,替晋王处理封诏一事,又折返回御史台略作交接,身子已是有些倦了,眉宇间带着一丝风尘。


    刚入府门,便听门房小厮悄声道:“秦郎君今儿一早便来了,等您半日了。”


    她闻言,步子略顿了一下。


    这段时日,秦斯礼十分随意,他进她府中如今如入无人之境,不再拘礼,也不再请报,就和回自己家一样。


    她原本想训他几句,但想到先前朝堂之上、宴席之时,他处处护着自己,又觉得,训责无甚意义。


    她没和离前秦斯礼就肆无忌惮,更别提现在她孤身一人,秦斯礼更是来去自如。


    徐圭言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只是吩咐丫鬟打水更衣,径直往后院去了。


    绕过抄手游廊,步入庭中,远远便看见那一袭深色袍影坐在回廊边石榻上,倚栏吹风。


    夜风起时,他衣袂微动,额前碎发随风轻舞。听得脚步声近,他回头看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回来了?”他起身,步子自然地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披风,唤人送来洗手水,亲自端来茶盏,又温热了壶水倒入杯中。


    徐圭言坐下时,秦斯礼蹲在她身侧,轻轻将她披风理好,仿若家中夫妇多年,默契得令人心里发紧。


    她眼角余光瞥见他蹙着眉替自己斟茶,那眉宇间似藏了不少心事。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他就开口了。


    “御史台最近缺人,有几位父母去世的官员要回去守孝。”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藏着试探。


    徐圭言手中茶盏微顿,放回案上,眉眼间依旧平静,“我没想过调岗,晋王长史是个很不错的位置。”


    秦斯礼沉默了一会儿,道:“圣上的意思很明显了,现在是扶十四皇子,你继续跟着晋王,只怕日后……”


    “我做官又不是为了这个。”她淡淡打断他,语气不疾不徐,却也带着一丝倦意。


    “你现在不就是图一舒坦吗?”秦斯礼不再绕弯,语气也跟着重了些,“你若是有心往前走,就不该站在现在这条船上。”


    “我的事,不劳你操心。”她看着他,语气已经隐隐有了不耐。


    秦斯礼抿了抿嘴,心想着自己帮徐圭言谋一个好差事,她还不领情,合着自己就是热脸贴冷屁股。


    可他在徐圭言面前就只能这样,他低下头,声音压得更低,“我是在为‘我们’考虑,你不明白吗?”


    徐圭言闻言,眼眸轻颤了一下。


    “我们?”她重复着这个词,喉中仿佛哽住了一根刺。她缓缓转头看他,“那你想要的‘我们’,是不是要我弃了自己,听你的话才算?”


    秦斯礼脸色一变。


    他本是满心关切,但这会儿却像被她轻轻一撩,撩出了他这些天的郁气。


    “徐圭言,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愿你牵扯太深,不愿你为晋王去冒这个险,难道错了?”


    “无关对错,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自己处理。”


    “那我呢?”


    “你要觉得被连累,可以离开啊。”


    秦斯礼气笑了,站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几圈,而后站到她面前,“我什么时候说我怕被你连累?我是怕事的人吗?”


    “所以我不觉得作为晋王长史有什么问题,”徐圭言淡然地拿起身旁的茶喝了一口,“况且,如果不是当日李起年让我做他的老师,我早就跟随我父母在岭南不知道过着什么样的苦日子呢。”


    秦斯礼身子动了动,“你这是在说我当时袖手旁观?”


    “岂止是袖手旁观,你就是始作俑者。”


    “……”


    秦斯礼咬牙切齿地看着她,“要翻旧帐吗?那你当初写《讨秦檄文》又是怎么一回事?落井下石吗?背着我和冯竹晋成亲,还骗我?这是什么?这不是背叛吗?”


    “我就搞了你一次,你就记恨在心,徐圭言,你心眼子也太小了吧。”


    徐圭言放下茶杯,“我就这样,你忍不了就走。”


    “……那我这些年,这些天的付出,算什么?”秦斯礼平静后,认真地问徐圭言。


    徐圭言认真想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算你犯贱。”


    秦斯礼转身离去,步子不急,可每一步都透着压抑的怒气。


    徐圭言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


    无欲无求,也算是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吧。


    第二日清晨,朝阳尚未穿透宫墙,太极殿前已是鸦雀无声。


    今日当值的是晋王李起年,初次独自主持朝政,虽已有数日磨炼,但对朝中错综复杂的事务仍未能得心应手。


    他着一袭青衫王袍,神情凝重,端坐于龙案前,朝下众臣肃立,一如既往的仪态万方,实则心中早已七上八下。


    奏章一道道念来,他尽力沉着应对。


    直至中段,御史台主事人,御史大夫秦斯礼启奏一事,言道:“启禀晋王,御史台近来空缺较多,原有御史因丁忧离职者甚众。时值边疆动荡,京中风声亦紧,若御史台办事不力,恐对陛下威信有损。是否应当从诸部或诸王幕中调任得力之人,以补缺员?”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一动。


    李起年也微微蹙眉,他虽年轻,但不愚钝,自然知晓这事背后必有推人之意,遂转眸看向台下,淡淡问道:“诸位可有举荐之人?”


    秦斯礼听得此言,步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臣斗胆进言,徐圭言于晋王府中任职多年,秉性公正,才识过人,能明曲直断是非。臣以为,她若调任御史台,实为当下良选。”


    他声音清朗,一字一句落在殿中,四下安静下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徐圭言站在列队之中,满脸疑惑。


    李起年唇角轻动,捕捉到了徐圭言惊讶的情绪,又看向秦斯礼,几不可察地挑起一抹冷笑。


    “秦大人,”他声音不急不缓,却隐隐透出几分不悦,“你说我的长史合适,却不曾与我商议一声,就在这朝上推举出去,未免太过心急了些?”


    秦斯礼笑了笑,脸上毫无惧色,淡淡说道:“殿下既在朝上问诸位之意,臣自然言之有据。至于商议之事,臣以为,公事为先。”


    “公事为先?”李起年冷笑,眼底寒意更深,声音也冷了下来,“她是我晋王府的长史,不是你御史台的人。她在我府中辅政多年,政令井然,何以突然调任?这是调任,还是降职?”


    秦斯礼不急不躁,反而笑出了声,缓步向前,语气似讽非讽:“殿下此言未免小家子气。御史台乃陛下亲设之监察重地,向来不分王府高低。若说贬职,那是贬了陛下设立的制度?更何况——”


    他话锋一转,语带挑衅,“殿下不过是监国,又非储君已定,便将长史视若私属,似乎不妥。万一日后新立太子,殿下南归岭南,那时徐圭言若身在御史台,岂非更能升迁得力?倒省得她再随你跋涉山水,耽搁前程。”


    此言一出,朝中众臣尽皆微动。


    徐圭言倒吸一口气,秦斯礼是被下降头了吗?


    她即刻出列,正要开口解释,李起年几乎压不住怒气地说:“秦大人,你口口声声为她前程着想,可问过她本人的意思了么?徐圭言是我属下,你在朝上擅提她之名,可曾想过,若她不愿,你这般主张,是否有退路可言?”


    秦斯礼语调一滞。


    李起年趁势前压,缓缓道:“你说她前程是御史台,但她在我府中,日理万机、辅我政务,何尝不是一条康庄大道?你以为她愿意为你所用,就会弃我而去?”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锋。


    秦斯礼沉默半息,终究不再开口。他知李起年此番是动了真怒,而他方才那番话,虽有理,但若真让徐圭言听见,未必能讨好。


    两人对峙,朝堂气氛紧绷。


    御史中丞出来打圆场:“二位皆为朝臣,忧国为本,御史台之缺,陛下与长公主必有安排。至于调任人选,还需多方权衡,不宜仓促。”


    李起年闻言,只冷冷看了秦斯礼一眼,略一颔首:“此事暂不议,退朝后我自会向她问询。”


    他语气缓了下来,态度却依旧坚定。


    而秦斯礼抿唇不语,眼底情绪翻涌,一时间难辨是怒是笑。


    徐圭言默默地退了回去。


    下朝后,秦斯礼笑盈盈地看向她,徐圭言冷眼扫去,并不想搭理他,随后去找了李起年议事。


    秦斯礼脸上的笑容消失,他不以为意地抽动了一下嘴角,转身离去。


    她不想,他自有办法。


    李起云是在用过午膳后听闻此事的。


    当时他正与几位旧部在南书房闲谈,话题原本是关于秋粮的调拨与屯军费用,听得亲信低声在耳旁报:“殿下,今日早朝上,秦斯礼上奏欲调徐圭言入御史台,与晋王李起年起了些争执。”


    李起云正举起茶盏,一听“徐圭言”三字,顿住了动作,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后“噗嗤”一笑,忍不住放下茶盏,笑得肩膀一抖。


    “他们两个——果然还是为了她。”


    他眉目舒朗,笑意未歇地摇头,又问:“那李起年怎么说?”


    亲信低声复述:“自然是拒绝了,说是还要问问徐大人本人意见。”


    李起云听完,笑得更大声了,眼角都微微泛红。他本就聪慧,又通人心,怎会不明白这争斗背后的真正缘由。说白了,权势、人心,他们都想要。


    不过这秦斯礼也太不把李起年放在眼中了,当朝就敢和他抢人。


    他懒懒靠在座椅上,长指轻敲几下扶手,忽然来了一句:“秦斯礼这是在帮我解围啊。”


    众人皆愣。


    李起云轻声道:“徐圭言若真去了御史台,自然离了晋王府,那以后可就不再是李起年的羽翼。”他顿了顿,低笑道,“她若不再是敌人,去哪儿,做什么我都乐意。”


    有人小声问:“殿下莫非还对她有……?”


    李起云抬眼望来,眼神温润却清明,“她是聪明人,朝中像她这样的人不多。我既敬她,也防她,但若她愿意独立于诸王之外,那不是更好吗?”


    说完,他便挥手遣散左右人,“罢了,今日不议正事了。你们去罢。”


    李起云独坐书房片刻,眉头渐渐舒展,起身推窗远望,外头蝉声渐歇,夏末将至。他站在风里,心中竟有几分畅快。朝局沉闷,能有点趣事来调和,也是极好的。


    而与此同时,长公主李慧瑾正在另一边的崇文殿中审核奏章。


    她穿着一身深紫常服,头上只簪着一枚玉簪,眉心微皱,手中笔不停挥,几份机密折子上,她亲手批红,字迹刚劲清晰。桌案上摆着从兵部到礼部的一溜文书,她身后侍立着两名女官,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这批人名册重新拟,西南边防换防之事不可儿戏。”她低声交代。


    “还有,晋王处提出再请赈灾银两,调拨需查明灾情是否属实。”


    “上次交给太常寺的新礼仪还未修定?叫他们三日内给我答复。”


    话音落下,女官们飞快地在册页上记下。


    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书,她才长长吐了口气,放下笔,倚靠椅背,按了按眉心。宫中事千头万绪,即便圣上赋予她极大的权力,让三位皇子辅佐她,她也从未有丝毫懈怠。


    近来圣体抱恙,她更是几乎将三省六部的奏章都亲手过目,分发至各部门。


    女官端来一杯温水,她接过喝了一口,片刻后起身,脱去外袍,换上一件浅色轻衫,吩咐:“去备车,我回府。”


    黄昏时分,落霞映照宫墙。长公主回到府邸,宫人迎在阶下,她摆了摆手:“不必张罗饭菜,我先去后园。”


    她换了平日闲居之服,进了后花园。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趴在软榻上,李承砚正玩着木制的机关战车,小脸跑得红扑扑的,听见她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母亲!”


    “哎哟,我的小郎君。”李慧瑾走过去,将他抱入怀中,坐在榻上亲了亲他的额角,“今日有没有听先生的话?”


    “听啦。”李承砚认真地说,“先生讲的是吐蕃的事,说是边境要打仗了。”


    李慧瑾听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嗯,”劳心劳神,她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抱着李承砚平静而坐。


    母子依偎而坐,气氛静谧温馨。


    侍婢在旁低声禀道:“长公主,今日朝上,秦御史与晋王因徐大人之事起了争执。”


    李慧瑾听完,眉头微微动了一下,未多言,只轻声一笑,松开李承砚,两人走到一旁。


    “吵什么?”


    侍婢将朝堂上发生的事,如实地转达给李慧瑾,她听到后眉头一紧。


    她李慧瑾还喘气呢,秦斯礼胆敢这么做?


    李慧瑾还没做出反应,李承砚跑到她腿边,拉着她的衣角说:“娘亲,我知道爹的事。他是不是有了别的宠妃?像舅舅一样?”李承砚反问,“娘,需要我做什么吗?就像上一次迎风宴的时候。”


    李慧瑾一瞬间没说话。


    她手指轻轻顺着儿子的头发,但眼神微垂,深处已是一片冷光暗涌。


    “你是谁告诉你的?”她语气平静无波。


    李承砚看着母亲,仔细观察的她的情绪,“当然是和下人们玩的时候,听到他们的随口说的……娘,你别放在心上。”


    李慧瑾点头,“去书房看书吧。”她轻拍他一下,声音温和,“母亲还有点事要做。”


    等他走远了,李慧瑾整张脸褪去了刚才的柔情。她缓缓转身,走入正厅,吩咐女官召集全府下人到前院集合,尤其是近几日负责伺候孩子的那一组人,一个不许落下。


    风渐冷,火把一盏盏点起,将府邸照得赤明分明。


    下人们跪了一地,个个神色不安,没人知道今日主子为何忽而如此动怒。


    李慧瑾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下人们,婉若神明一样,只是她眼神冷若冰霜。


    “我儿年幼,不该听见朝中之事,更不该听见你们胡言乱语。”


    她微顿,语气更沉:“是谁,在他耳边提起秦斯礼盒徐圭言的事?”


    跪着的人群中,隐隐有一丝骚动*。一名婢子终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那一瞬间,李慧瑾眼中亮起一抹狠意,伸手一指:“带上来。”


    那人脸色煞白,拼命磕头求饶,“长公主饶命,奴婢、奴婢只是随口一句——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随口一句,就敢拿我夫君的名头开玩笑?”


    她俯身冷冷看他,“在小郎君面前说我和他父亲的私密话,你当我这里是菜市场吗?”


    “来人,拔了他的舌头。”


    一旁侍卫得令后,立刻将那人拖了出去,不到一刻钟,随着一声惨叫响彻夜幕,那人的舌头就被活生生拔了出来。


    他被带回前院时,脸上血迹未干,眼泪与涎水糊了一脸,跪在地上连话也不能再说一句,只能发出低低的呻吟。其余人皆脸色惨白,额头死死贴着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慧瑾看了看众人,声音低沉,却透着威严:“从今日起,他继续留在府中干活。”


    她环视一周,沉声说:“我就是要你们每天都能看见他。记住——”


    “若再让我听到一句多余的话,你们的下场,跟他一样。”


    众人战栗不已,连连叩首称“谨遵旨意”。


    她转身进屋时,脸上神情如霜雪压顶,毫无半分波澜。


    第157章 时人不识凌云木【VIP】


    午后,长安城上空乌云密布,风卷起府墙外的落叶,一片片如惊鸟乱飞。


    秦府内却别有洞天,院落深深,几株石榴开得正艳。秦斯礼坐在中庭,看书之余捻着茶盏,空气中透着闷热,蝉鸣声都带着一股疲惫。


    汗水紧紧地贴着他的皮肤,秦斯礼仰起头,看着天上墨色晕开的云。


    门外忽然传来动静,下人还未来得及通报,一抹熟悉的身影就已踏进门槛。


    是徐圭言。


    她今日并未着朝服,而是一袭浅色圆领对襟衫,领口掖得整整齐齐,步履稳健却不快不慢,一步步走入府中。


    秦斯礼一看到她,唇边便不自觉浮出一点笑意:“我正觉得无聊呢,你就来了?”


    徐圭言没有答话,只是一边走向中庭,一边看着室内的摆设:梅瓶中的早梅已谢,换成了新开的晚荷;角落的香炉冒着缥缈青烟,竟是她去年从江南带来的沉水香。


    家具位置分毫未动,书架井然,竹帘整齐。


    秦斯礼果然是极会过日子的人,府中仿若她从前设想的“理想之家”——可惜她此刻一点也不觉得安心。


    她在石凳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望着秦斯礼,却没有立即开口。风穿堂而过,她的袖摆在空中一扬,才终于问出声:“你今天为什么擅自作主?”


    语气虽不算锋利,却直截了当,毫无余地。


    秦斯礼坐在她对面,温和地笑着,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觉得你很适合御史台,我这边缺人,也正好需要你这样能干的。是机会,不是麻烦。”


    “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想换位置。”徐圭言很平静地说,脸上没有分毫怒气,“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不顾我自己的意愿?你明知道我是晋王府的长史,手上的事情还没结束,现在你一句话,就把我调走?你让我里外都难做事。”


    秦斯礼却不慌不忙地拿起茶壶,给她斟了一杯茶,声音低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觉得我这么做有问题。”


    徐圭言皱眉,接过茶杯,“不,秦斯礼,我的事不是你的事。尤其是我的仕途、我的去留,这种事我不想让你插手,你明白吗?”


    秦斯礼一愣,但笑意不减。他看着她,目光一点点收敛了温度,转而显出几分沉静的压迫力。


    他忽地伸出手,指尖抚上她鬓角,缓缓地说:“之前一直都是你在规划我们的未来——你的安排、你的权谋、你的远虑近忧……”


    “……可你看,你的计划真的行得通吗?我们一路走来,风刀霜剑,四面楚歌,到最后我们什么都没得到。”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轻柔:“所以现在,由我来计划。”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头。


    秦斯礼手上的力气突然加重。


    徐圭言感受到疼痛,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熟悉又陌生。他的目光太沉了,看不透。


    她站起身,想后退,但秦斯礼突然倾身,一手覆上她的肩,另一只手缓缓抚上她的脖颈,动作轻柔,却让人动弹不得。


    他的指节冰凉而坚定,贴在她喉侧那根细弱的血管上。他的眼神带着某种疯魔的痴迷,缓慢而郑重地说道:


    “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再退缩,也不会让别人左右你。既然你不愿意顺着我走,那我只能逼你往我这边站了。”


    那一瞬,徐圭言动弹不得,心跳得飞快,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秦斯礼——他近乎病态的执着藏在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之下,如今终于露出獠牙。


    她喉头一紧,几乎要窒息,惊恐地抬眸望着他。


    半晌,秦斯礼自己先松了手。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往后撤去,重新恢复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说:“别怕,我不会真的对你做什么的,你应该知道……”


    徐圭言起身,抬手轻轻按住自己的脖子,那里的肌肤依然温热,但她却觉得仿佛被冰封了一般。她看着秦斯礼,心中一阵茫然与畏惧。


    她站起身来,要准备走。


    可闷雷从天而落,“轰隆隆——”


    徐圭言想快步走出去,可还是被秦斯礼拉住。


    她吓了一跳。


    “怎么来的?我送你?”


    徐圭言拧了一下眉头,“我的马车在外面。”


    “那我送你出去吧,”秦斯礼让下人拿了一把伞,撑开走在徐圭言身边,跟着她出了门。


    在一把伞内,徐方向靠,可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徐圭言的情绪,伸手揽着她的肩膀,一同出了府。


    车,他站在车下,笑眼盈盈,“不邀请我去你家吗?”


    徐圭言默默放下帘子,马


    将近,整个长安城内外张灯结彩,百官早早忙碌,工部、礼部、鸿胪寺奔走不息,一烈气氛。


    这一日一早,尚未到当值时辰,御前就堆满了奏折。


    奏折之中,几乎清一色都是弹劾周王李起凡之罪状,有的用词严厉,有的引律为证,最具杀伐意味的一道奏章由李文韬领衔,上书直言:“周王亲手杀害圣上贴身宦官文昭,已犯逆谋之罪,且恶行累累,自忏不悔,实为国祸。臣等恳请陛下以国法为重,明正典刑,以安宗社。”


    监国之人正是李起年,他看完了这封折子,又将这折子递给徐圭言。


    在她读折子的时候,李起年望着那堆积如山的折子,竟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演都不演了,”徐圭言放下折子,她刚才也看了许多请愿的折子,“这些人盼着李起凡死,不就是怕圣上心软,他不死,就是吴王上位的一座大山。”


    李起年看向徐圭言,他双眉紧蹙,脸色阴晴不定。


    “……不管如何,大哥罪不至此,一个太监而已……”


    徐圭言连忙打断他,“文公公地位非凡,你不可瞎说。”


    李起年吐出口气,此时鼓声响起,他们两人起身整理衣服。


    片刻后,徐圭言跟着李起年出现在朝堂上。


    台下的朝臣都上奏了什么,台上的人知道,你知我知,就没有必要演戏了。可李起年不懂这些,开口提了几句边疆的战事,下面便有武将说,“边疆一事由泰王李起云负责,晋王我们还是谈谈正事吧。”


    什么正事呢?


    李起年看向徐圭言,她点点头。


    “诸位,”李起年缓缓开口,语气略显迟疑,“李起凡虽有罪,但毕竟是我的兄长,血缘至亲。愿诸位大人体谅,莫要动用极刑……”


    话音未落,便有朝臣起身反驳。


    “王法与亲情不可并论!圣上临朝有训,律条既设,若不行刑,如何服众?”


    “晋王若以情废法,后唐法度从此何存?”


    “圣上若在此,断无姑息之理!”


    李文韬坐在最前列,头发已白,神情却沉稳如石。


    他未动怒,也未劝解,只是微微侧首,望向李起年,神情里含着一抹淡淡的讥讽和耐心的等待——如同老狐看着一只小兽挣扎在猎人设下的陷阱中,不出手,只看你如何翻滚。


    “诸位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李起年咬紧牙关,眼里掠过一丝不甘,“只是此等大事,我还需向父皇请示。”


    他拱手退下,面无表情地收起折子,下朝后却没有立即去御前复命,而是绕道去了另一处地方。


    ——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邸高门深墙,女眷不常抛头露面,寻常朝臣都不敢随意涉足,但因圣上体虚静养,李慧瑾的府邸便经常有朝臣出入。


    徐圭言与他同行。


    入门之后,早有女官来引,穿过雕梁画栋的偏殿,李慧瑾正倚在榻上批阅内务坊上来的秋粮账册,眼尾藏着些倦意,手边一盏温酒已凉。


    “你来了。”她淡淡开口,没有抬头。


    李起年走近,把手中那叠厚重的奏折递上去,语气略带无奈:“都是在说我兄长的事。我自己也没什么办法,终究是哥哥啊。”


    徐圭言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未插一言。


    李慧瑾终于停下手中笔,接过奏折翻了两页,又不耐地合上,丢在一旁。


    “放这儿吧。”


    “可是……”李起年迟疑了片刻,终究没走,“他们那群老臣还堵在殿里,说不回话不肯走。”


    “那你就让他们等着呗。”李慧瑾轻笑一声,语调带着几分慵懒的傲慢,“后门没人守,你若想回府,从后门走便是。”


    “可那些老臣……”


    “他们愿意等,就让他们等。你莫不是怕他们?”她睨他一眼,神情冷峻中带着几分讽刺,“皇位都敢惦记,连几个老臣都镇不住,你还怎么监国?”


    这件事上,李起年就没有李起云的魄力,李鸾徽下令说了全力以赴打吐蕃,李起云都能阳奉阴违让冯知节随机而变。


    李慧瑾看向徐圭言,看来是这位老师过于出色,所以李起年没有思考的机会吧。


    这一句说得李起年脸色一沉,却不敢作声。徐圭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慧瑾,轻声道:“我们先回吧。”


    李起年这才低声应了,两人行过礼后,转身离开。


    走出门槛的刹那,李慧瑾目光掠过徐圭言的身影,神色微妙,一言未发,只是轻轻勾唇。


    徐圭言和李起年径直回了御书房。


    而朝中老臣仍聚在殿中不肯离去,李文韬倚着椅背,静静地数着时辰流逝。他本就是个倔脾气,当年熬死三任丞相不动声色,如今怎会在这等关键时刻退让半步?


    秦斯礼也站在一旁,手臂交叉,神情似笑非笑。他虽年轻,却惯于观察朝中动向,此刻心中隐隐察觉,晋王八成是躲了。


    他侧身问身旁的鱼怀忠:“咱们能走了吗?”


    鱼怀忠笑着行了礼:“下官这便去问。”


    他进去片刻,出来时声音温和地道:“晋王言:散朝了。各位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话音落下,殿中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李文韬反应最快,双眼一眯,冷笑了一声:“从后门走了?好一个‘心怀社稷’的监国。”他说话时未点名,却每个字都直指李起年。


    几名随同老臣面面相觑,皆露出愤愤不平之色。


    “跟着女人当参谋,终究软弱。”一位老臣低声骂道。


    “没主见,只会躲事。”


    “怜亲则乱政,妇人之仁。”也有人摇头叹息。


    他们虽未说破徐圭言之名,但言语中的不满已经昭然若揭。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午后斜阳西照,那群老臣仍不愿离去,殿中一片沉重寂静。


    直到一个太监终于不耐,进殿回话:“晋王与长公主已去用膳,各位若愿意等便请继续,不愿等的,便请自便。”


    这下,众臣算是真正明白了——今日不会有结果了。晋王不打算回话,长公主也不搭理他们。看似以柔退刚,实则冷硬如铁。


    李文韬拄着拐杖起身,望着空落落的龙椅,良久未语。他忽而笑了,那笑里却带着一种冰冷、愈发坚定的意味。


    “一个在朝堂躲,一个藏后门里吃饭。”他道,“这事,还没完!”


    徐圭言站在长街角落,看着李起年坐入马车,低头无语。她心中明白,这些老臣不是这么容易糊弄过去的。


    李起凡该不该杀,早就不是问题的重点。


    关键在于——李起年是不是能在众朝臣面前立起自己的王威。


    而他,到底是没做好的。


    她不能帮他,这是一个帝王的基本素养。


    宫中日影西斜,午膳时辰已到。沈皇后的寝宫静悄悄的,连风吹动帘帐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宫人上菜的动作小心翼翼,一碟碟菜肴摆在乌木小案上,香气温和而清淡,正合沈皇后的口味。


    她今日胃口不好,却仍命人设了三副碗筷。王俨、吴王李起平皆在。


    王俨穿着石青色圆领袍,坐在右首。他身形消瘦,神色端正,眉眼之间常年带着读书人的冷清淡漠,手指执箸,缓缓挟了一片鲈鱼蒸段。


    语气不温不火,像是在随口闲谈:“如今朝堂之上,议李起凡一案者众,大抵都是希望他死的意思。”


    沈皇后不语,只垂眼饮汤。那汤是用陈年鸽骨炖的,清亮如玉,她只浅饮一口,便放下了瓷盏。


    她已听惯了这样的消息。李起凡从来是个不肯低头的孩子,如今终于走到了众臣皆要其死的地步,她却无话可说。


    她是皇后。


    不能有话说。


    李起平坐在下首,规规矩矩地吃饭。


    年轻的皇子身着绣金龙纹窄袖朝服,发束整齐,背脊挺直,眉眼间尚带着少年气,却也藏着一丝压抑的疲惫。他没有说话,只默默咀嚼着碗中的饭菜,不时看沈皇后一眼。


    今日原本不是他该留在宫中的日子。是沈皇后让人传话,说要见他一面。


    他本想只见一面便走,但不知怎的,刚要起身时,却被她一句话留住了:“既来了,就留下吃饭吧。”


    她的语气极轻极淡,但却带着无法抗拒的余韵。


    李起平坐了下来,自始至终没有再提离开的事。他知道——宫中所有的言语与沉默,都是另一种形式的召唤。


    一顿饭吃得颇为压抑,只有碗筷轻响的声音。沈皇后偶尔夹菜,却几乎未动口。王俨则时不时说上几句,“礼部已着手筹备封蕃礼制”,“圣上病体未愈,内务坊人手紧缺”,“今秋气候反常,南边已有水情奏报”……这些话不疼不痒,但又像钝刀子,缓慢地削着人心。


    饭后,沈皇后终于放下了筷子,轻声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王俨微微颔首,似乎早就等着这句话。他没有多作停留,起身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寝宫。他的身影在帘幕后消失时,那缕残留的书卷气息也一并散去。


    寝殿静了下来,宫人知趣地退去,香烟袅袅,映着沈皇后半倚半坐的身姿,愈发显得形影单薄。


    李起平仍坐在原处,没有立刻开口。


    沈皇后这才转头看他,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我是皇后,你是皇子。等你封蕃,被立为太子之后,要常来宫中。”


    她说得缓慢,却无比清晰,像是多年压在胸口的某种嘱托,终于找到了出口。


    李起平怔了一下,然后低下头。他的眼睫长而黑,遮住了眼中的复杂情绪。他没有反问,也没有迟疑,只轻声答道:“我母亲常说,皇子都是皇后您的儿子。日后我肯定会常来宫中看您。”


    这一句回应说得平稳而体面,恰如其分,没有半分亲昵,却也无不敬之意。


    里面含义却深。


    沈皇后静静地看着他。她看着这个孩子年少时还常常来向她请安,如今已是即将封蕃的王,言辞谨慎,举止有度,处处恭顺。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荒凉。


    “你母亲是个明白人。”她轻声说,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自语,“当年皇子们小的时候,我想着不论嫡庶,能亲厚就亲厚,可人心易变,宫中风急,终究……留不住。”


    她顿了顿,又看向李起平的眼睛,语气温柔下来:“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不爱说话,也不争事……但若有朝一日,真要你站出来,不许退,也不许让。”


    李起平抬头看她,眼中有一瞬间的动容。他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


    沈皇后望着他,目光渐渐柔软下来。


    “你和你哥哥……不一样。”她声音低了,“他太烈,太直。这样的人……在朝堂上,活不长。”


    李起平终于问了一句:“他,会死吗?”


    沈皇后微微闭眼,像是疲倦到了极点,又像是不愿再看任何人:“我不知道。也不能知道。更不想知道。”


    寝殿外传来几声风吹帘响的声音,夜色正悄悄降临。


    这一日,是沈皇后最不愿面对的一天。但她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切,终究无法逆转。


    她缓缓起身,手指微颤,扶着檀木榻边的扶手站起。她步履依旧端庄,但每一步,都沉得像是压着十年心血。


    她看了李起平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摆摆手。


    “你回去吧,记得我说的话。”


    李起平站起,郑重一礼,退出殿外。他低头行走,步伐沉稳,直到跨出帘幕,方才仰头望了望暗红的天色,轻轻吐出一口气。


    宫墙高高,月色未明,风吹得帘幔翻涌,像是掩住了太多将至的哀意。


    隔日,晋封大典。


    晨光微曦。


    沈皇后坐在榻上,披着一件月白色锦缎外袍,面色苍白,神情极淡,像是整个人都被浸在无声的水中。她目光盯着前方,却似没有焦距。


    李起平站在她面前,由内侍们为他更衣。今日是他的封蕃大典。


    殿中宫人低声小语,替他系上绣金银线的宽带,整好朝冠,抚平垂下的朝袍。他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语。年轻的面庞上是一贯的沉稳,然而他的眼神里,却透出隐约的兴奋与紧张。


    沈皇后眼前似有些模糊。她看着这孩子站得笔直,一如多年前李起凡穿上亲王衣冠,满脸意气风发地立在她面前的模样。


    只是今日,他的母亲不在身边。


    寝殿门外,一名太监低声禀道:“回娘娘话,已经喝了。”


    沈皇后眸光微微一闪,手指轻轻颤了下,依旧没说什么,只将那盏茶慢慢饮尽。


    同一时辰,长春宫内,一盏毒酒余温未退。


    那女子——李起平的生母,昔年出身寒门,却因其子受宠、得封婕妤。如今,她跪坐在宫中榻前,双手托着那盏温热的瓷杯,眼神澄澈如昔日春水。


    沈皇后的贴身太监静立一旁,眉眼沉沉,低声说:“婕妤娘娘,陛下体弱,不愿宫中多起风波。您请自便。”


    婕妤没有挣扎,只轻声问了一句:“他……今日就封蕃了?”


    太监点头。


    她微微一笑,像是得到了什么安慰。随即仰头,一饮而尽。杯落地,脆声碎响。


    太监低头拱手,转身而去。


    长春宫中,香雾微散,只余死寂。


    而在皇后寝宫,宣平宫内,李起平已然穿戴整齐。他转身,整了整衣袖,对沈皇后恭敬一礼:“儿臣准备出发了。”


    沈皇后抬头望他,沉默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那笑中有几分恍惚,也有几分不知是释然还是绝望的悲凉。


    “走吧,走吧,你先去,等会儿我就过去,”她轻声道,像是在催一个将赴远方的孩子回去,又像是在送走什么再也回不来的东西。


    李起平眼神微顿,但终究没有多问,只再躬身一礼,转身而去。


    宣平宫门缓缓合上,香火依旧,帘幔微动。


    她坐在高位之上,闭了闭眼,那一刻,泪无声滑落。


    午后时分,封蕃大典于太庙广场正式举行。


    鼓声震天,百官列位,金銮台下旌旗如海,浩浩荡荡的仪仗沿御街而行,红毯之上,李起平一身绛紫绣龙朝服,缓步登阶。


    他神情镇定,额前被汗濡湿,步伐不快不慢,举止间早已有了储君之相。


    台下文武百官皆俯首行礼,呼声如潮:“恭贺吴王封蕃!”


    礼官高声唱诵册文,旨意宣读,隆重而庄严。天色晴朗,阳光照在少年的衣冠上,像是为他披上神祇的荣光。


    徐圭言站在文臣行列之中,身着朝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看见李起平登上高台,少年眼中的欣喜是藏不住的,那是一种从未被玷污的骄傲和振奋,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她也看见沈皇后端坐于左侧观礼台上,身着正礼凤袍,金钗重重,簪花如云。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高台上的少年,眼中无喜无悲,像是一尊冻在寒石中的神像。


    徐圭言的目光在他们之间缓缓移动。


    在李起平脸上,她看见无知无觉的欢喜。


    而在沈皇后脸上,她看见了一种说不清的沉默,像是耗尽了一切情感之后,仅剩的执拗维持。


    那一瞬间,徐圭言不知为何,忽然移开了眼。


    她眼角余光瞥见了站在另一侧的陆明川。


    陆明川穿着崭新的朝服,神情平静,仪容整肃。那副面孔看似无过,却令人厌恶至极。他与秦斯礼不同,没有任何私情的炽热,也没有大义的挣扎,他的中庸与冷漠像一层软钉,不会扎破表皮,却能钉入骨肉。


    徐圭言几乎是在下一刻就移开了眼。


    她从来都讨厌这种人。


    他们掌握着朝局最稳妥的部分,用最得体的话语压死人,用最干净的手办最脏的事。


    他们在权力之间进退自如,却不会对任何事真正负责。


    李起凡、婕妤之死、甚至李起平的未来——这等大事,终究都能成为他们手中“稳定朝局”的砝码,维持自己地位的手段。


    徐圭言站在簇拥的欢声中,忽然觉得喉咙发涩,像是被某种浓重的气味压着无法言语。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她知道,今日之后,李起平就将以储君之礼入蕃,他将开始被打磨,成为一柄由权臣们亲手打造的刀——或用于守国,或用于杀兄,或用于将来那一场至死方休的继位之战。


    而他的母亲——那个一生谨小慎微、从未进过权斗漩涡的女人,今日连一炷香都来不及上,就被迫饮下毒酒,尸骨未寒。


    喜乐盈盈的钟鼓之中,埋着血。


    天光太亮,照得人睁不开眼。


    午后的阳光斜斜打在长安城西的朱雀门上,红墙金瓦,笼罩着一片辉光。


    徐圭言从典礼场上匆匆离开,马车在宫门外停下时,她已经将心中思绪理了七八成。她不喜欢在仪式尚未冷却时奔走,但今日不同——她要见长公主。


    秦斯礼的态度,已不容她继续旁观。


    她抵达长公主府时,门前照例肃静,却不似往常那般气沉如水。守门的内侍认得她,行了个礼,柔声道:“徐长史今日来得巧,公主殿下刚去了三省议事,小的禀过殿下身边人,请您在偏殿稍等。”


    “三省?”徐圭言略一蹙眉,没多说,只跟着进了偏厅。她坐在一旁,抬眸看见挂在厅壁上的屏风上,绘着一幅《洛神赋图》,人物衣袂飘然、姿态婀娜,却不知为何,今日看着却只觉冷。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长公主李慧瑾回来了。


    她穿着一身极正式的朝服,乌绣窄袖,胸前蟒纹清晰,五彩丝线隐隐泛光,腰间所佩的玉具剑微晃。那身服饰虽未用龙纹,却比寻常王服更显权威——是太子才可穿的十二章蟒袍。


    徐圭言起身迎上,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的衣着。


    “这……是朝服?”她微微皱眉,眼神浮出一丝迷惑。


    “是三省之议礼事,”李慧瑾从容答道,走到正位落座,取了案上温茶啜了一口,“依新礼章,封蕃之典应以次储君之仪行礼。我既代摄尚书、中书和门下三省,自当如此。”她抬起眼来,语气淡得像说了一件天气的事:“徐长史有事找我?”


    徐圭言静了静,才开口:“是。是关于……秦斯礼的事。”


    她低了头,眉心凝得极紧。


    徐圭言三言两句说清了自己的诉求,以及秦斯礼的所作所为,李慧瑾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她顿了顿,声音稍低了一分,“臣不敢妄议重臣,但……臣实在是,有些怕他。”


    李慧瑾静静听着,茶盏微旋,未有太多表情波动。


    “您是知道的,”徐圭言继续道,“这朝中众臣,多数还守着规矩,秦御史却是行事骄恣,又有护身之名……臣等在其锋下,不得自保。”


    她说这话时,语气仍克制,姿态谦谨,甚至带了几分委屈。她没有诉苦,却让人听着心中发涩。


    李慧瑾的手指敲了敲盏盖,淡淡答了一句:“他碍事,我知道。”


    徐圭言屏息等她下一句。


    只听长公主道:“回头我和他说说。”


    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定了”的分量。


    徐圭言低头行礼:“多谢长公主。”


    “你若无事,便回吧。”


    徐圭言抬头看她,片刻后行了个深礼,悄然退下。走出长公主府的时候,她忽然回首看了看那座深宅大院,只觉今日的日光,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一日都要晃眼些。


    刚回到晋王府,还未来得及脱下外衣,院中小内侍便匆匆来报:“徐娘子,王爷让您快去前殿。”


    “发生什么事?”徐圭言下意识问。


    内侍只是满脸惊喜,压着嗓子道:“吴王殿下……要启程赴封地了!”


    徐圭言一愣。


    脚下顿了一瞬,她快步走到前殿,便见李起年正独自坐在高榻之下,眉眼舒展,一手拿着刚到的诏书,一手托着茶盏,像个刚得胜的少年郎。


    “你回来了。”他说,眼角飞扬,“陛下已下旨,吴王三日内启程赴蕃——南封地,江陵为府。”


    “……这么快?”徐圭言下意识问,刚办完封蕃大典,这就要去封地?


    “早该如此。”李起年眨了下眼,“他不用在宫中耽搁……再留,就要夜长梦多。”


    他将那卷诏书递过来,语气轻快,“你看,这上头说得明明白白。王府、行在、封臣礼制,全套都有。听说连地契都签了,江陵几处郡府官员都已经奉诏整肃过,等着迎他。”


    徐圭言没有接诏书,只沉默片刻。


    李起年注意到她神色微异,问道:“你不高兴?”


    她慢慢摇了摇头。


    “只是……太快了。”


    “你怕他在封地里养兵自重?”李起年笑道,“哪有那本事?不过个小娃娃,自己登台都还抖着呢。”


    “我怕的是……”徐圭言看着他,眼中一瞬像有许多话,但终究没有说完,只低声道,“李文韬让他走?”


    李起年微愣,随即放下盏,轻声说:“那就不清楚了……”


    “但他母亲才刚——”


    “我知道。”李起年眼中一黯,终于垂下头,“我都知道。”


    “可他得走,不然会成为李文韬的棋子,”他说,“于我们不利。”


    空气陷入沉寂。


    许久后,他抬起头,努力笑了笑,声音沙哑却坚定:“徐圭言,他走,对我们来说,是不是好事?”


    徐圭言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她的指尖紧紧攥着袖边的绣线,几乎要绷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消息传来的时候,李文韬正伏案批阅奏折,一名心腹快步而入,压低声音说:“李相,吴王即日便要启程,前往封地了。”


    李文韬猛然抬头,手中笔落在案上,蘸墨的笔头溅出墨花。他盯着那人看了好一会儿,仿佛不信:“怎么回事?封蕃大典才结束,圣上的旨意何时下的?”


    那人回道:“是圣上早先就批好的折子,但……被三省扣了下来,一直未曾发出,今日突然下发。”


    “扣下?”李文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西平的人,只是他面上得装得什么都不知道,“谁敢擅扣圣旨?是谁?”


    那人迟疑一下:“听说是中书舍人何缙……已被长公主处置。”


    “处置?”李文韬目光森冷,“怎么处置的?”


    “……斩杀示众,弃于中书台阶下,血流满地。长公主传令,不许任何人将此事传出,否则同罪。”


    李文韬手扶案角,足足站了片刻未动。他年纪已高,身子虚弱,却猛然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封蕃,这是一次赤裸裸的政治转向——


    陛下给长公主掌三省之权,借封蕃掩盖真意。


    原本李鸾徽是个弱皇帝,没想到这个李慧瑾对下属动手如雷霆,干脆利落,说一不二。


    长公主似乎比李鸾徽更加难缠。


    圣上退避三舍,将权“交出”,给各位皇子机会,又拒见群臣……李鸾徽,根本无意立十四皇子李起平为太子!


    这一切,都是为了拖延时间!


    李文韬心如擂鼓,他猛然转身道:“备轿,我要去见圣上!”


    “圣上今日身体不适,太监说不见人。”那人颤声回道。


    李文韬冷笑一声,拂袖道:“那我去见长公主!”


    此刻,李慧瑾正坐于东堂正席,案前的香炉烟雾缭绕。只不过,刚送走徐圭言,李文韬又来了。


    “李相来了。”她未起身,只抬手斟了一盏茶。


    李文韬步入殿中,沉声道:“娘娘为何擅杀中书官吏?”


    “他擅扣圣旨。”李慧瑾淡淡地道,“皇命不可阻。”


    “但吴王封蕃一事,圣上原意是为立吴王为太子做准备的……”李文韬话锋一转,语气带怒,“娘娘现在便遣他赴封地,是否太急?”


    李慧瑾目光平静,忽而展颜微笑:“您觉得急,那是因为您误以为圣上真要立他为太子。”


    “……”李文韬瞳孔骤缩。


    “李相,您是三朝元老,怎么连这点局势都看不明白?”李慧瑾缓缓道,“朝中谁能做太子,不看年纪,不看名声,只看圣上的*心意。”


    李文韬愣立原地,他想驳,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我要见圣上。”


    “皇兄身体不适。”


    李文韬恶狠狠地盯着她看,“长公主,您是帮圣上处理公事,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李慧瑾看着他笑,一言不发。


    当日回府,夜色已沉,李文韬刚落座,便有急报——“李起凡之死刑,已得批准,即刻执行。”


    他闭上眼,喉中一阵涩咳——“果然。”


    徐府,夜凉如水。


    秦斯礼倚在廊下,身着便服,手中端着一盏酒。他刚得知李起凡的死刑命令,神色并不悲伤,只在沉思。


    徐圭言从外头踏进来,额边染着露水,脸色有些发白。


    “从晋王府回来的?”


    徐圭言点头。


    “你也听说了?”


    她没答,径直走向榻边坐下,缓缓吐气:“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秦斯礼没有接话,只低头慢饮。半晌,他忽而开口:“我递了折子,请李起云批准你调任御史台。他答应了,说余下的交给三省处理。”


    徐圭言转头看他,眼底的惊愕并非全因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这个人玩儿得一手好牌。


    先礼后兵,去找李起年告诉他要人的事,在明知道李起年不会答应这件事还要这么做,就是明牌。


    而后……


    再找李起云批准,李起云或许会同意。


    她缓声问:“谁让你这么做的?”


    秦斯礼似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我终于能把你放在一个我能护你的地方了。”


    徐圭言却摇头,神情冷峻:“你护不了我。”


    秦斯礼侧头看她:“不试试怎么知道?”


    气氛一时凝滞。


    良久,秦斯礼忽然转移话题,慢慢道:“你还记得在岭南时我们调研过渔民捕捞?我打算借律例修订之机,把权限逐步下放到州县层级。”


    徐圭言一言不发。


    “我们需要新的律条——新的技术导致新的关系变化,旧律已不适应当今。”秦斯礼轻声补充,“就像你我之间——过去的规矩,早就管不住现在的局势了。”


    徐圭言眉头微皱,话锋一转:“你做了这么多事,我一直都没看透你。”


    秦斯礼轻笑,“你想问什么?”


    她直视他:“你到底是哪一派的?”


    第158章 直待凌云始道高【VIP】


    徐圭言语声落下之后,屋中一时无声。


    “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秦斯礼沉默片刻,他轻轻垂眸,像是思索,又像是在回避什么。


    他微微顿了一下,才抬起头来,笑了一下,却没笑进眼底:“我是哪一派的?我当然是替圣上做事饿。”


    语气轻松,像在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事。


    之前的迟疑已经出卖了他,徐圭言才不会信这话,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底微有波澜,却没追问。


    “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秦斯礼又问,语气温和,似乎真心不解。


    徐圭言摇头,轻轻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没再多说,心中却已有一个不敢深思的答案。


    她想,也许从岭南归来的那一日开始,她与秦斯礼之间,就注定不是同路人。


    只是他还在刻意维持着一种近乎温柔的“错觉”——仿佛一切都可以由他来安置、来安排,来护她周全。但她清楚,这个在朝局中步步为营、深藏利爪的男人,真正效忠的,从来不是她。


    更不是圣上。


    与此同时,朝中另一端,一场静默的死刑,正在偏殿拉开序幕。


    为了保留全尸,皇子的死刑是毒酒。


    那殿极偏,几乎没人经过,宫人皆被遣退,只有几名禁军和执事在场,一切肃穆寂静。


    李起凡穿着整整齐齐的紫衣,坐在案前,面前放着那只漆黑沉稳的铜杯,杯中盛着乌沉泛光的毒酒。


    他已许久不言,神色澄澈,看着那杯酒,仿佛不是死亡,而是一场被迟来的告别。


    门外夜风微动,带来几缕桂花香。


    他忽而轻声笑了,那笑意缓慢、苍凉而绵长。


    “太可笑了……”他说,“竟然死在一纸莫名的罪名之下。”


    他看向天边的窗棂,仿佛想透过那些云影去看见宫阙深处那高高的帝座。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神情已无惧。


    他低头看着那瓷杯,漆黑的铜杯上其实纹着青花双鹤,太黑了,看不清而已。一如往昔宫中赏赐的纹样,哪怕是要杀人,礼法仍周全。


    他笑了。嘴角微微一勾,竟真笑了,像是看破,又像是看轻。


    “也不过如此。”他喃喃。


    他忽而想起年少之时,在营帐中磨剑练弓,烈日下胯下战马奔腾。


    他记得塞北的风,像刀子一般刮过脸颊,他不躲;他记得大漠孤烟、黄沙漫天,唯有一声令下,他便冲在最前。


    他那时候是天下最桀骜的皇子,也是最干净的少年。


    “马背上,倒比这皇城自在。”


    他又闭上了眼,仿佛又听到旌旗猎猎,营帐灯火下兄弟们低声说笑。可他们都死了,或战死,或被他害死……他没有朋友。


    他想起他的妻子。


    那个温婉聪慧的女子,在冬日里为他煮药,夏夜里为他执扇。


    他一生都未给她应得的地位,但她从未抱怨。


    还有那个小儿子,才六岁,像她娘,软软地喊“爹”,眼睛一弯就笑。


    “……她们还好吗?”他低声问。


    可没人能回答。


    他忽然很贪恋这个世界。


    贪恋长安初雪,贪恋甘州夜风,贪恋宫中腊梅,贪恋那年他骑马回来,儿子跑出门口张开双臂扑向他的那个瞬间。


    贪恋太多了。


    可惜,都要放下了。


    他睁开眼,面对这个残忍的世界。


    他抬头望向梁上的灯火,那火光在他瞳中晃动,仿佛走马灯一般,将一生浓缩成一幕幕残影。


    有人喊他“周王殿下”,有人骂他“权臣奸佞”,有人敬他,有人怕他。可这天下,终究容不下他。


    他举起那盏酒,仰头之前,轻声许愿:“来世,不愿再入帝王家,只愿平平凡凡,娶妻生子,种田读书。只愿……再无这许多算计。”


    毒酒入喉,苦得如同此生未竟之梦。


    他闭上眼,唇角仍含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落在膝上,悄无声息。


    片刻后,他猛然握紧桌边,身子剧烈一震,颤栗中面色发白,汗湿额角。


    可他始终未出声,也未倒下。


    只是像一棵折断的青松,慢慢地,在自己的骨节中,沉默地,断裂。


    等他静下来的时候,殿中唯余风声。他身子仰靠在座椅之中,眼睛半闭,仿佛只是在微笑着打盹。


    ,空空如洗,落在他脚边。


    李起凡死后没多久,长公主。


    她穿着一袭内朝便服,素缎玄色,未带,目光触及那座椅上的尸体时,动作一顿,站住。


    她没有哭。


    只是慢慢走到李起凡身前,目光凝在那风发、锋芒毕露,,死得干净利落,没有半句争辩。


    她跪下身来,手指轻轻拂过他鬓角一缕散发,眉头微蹙,良久,低声开口:“对不起。”


    这句话如一粒石子落入深潭,声音轻,却沉。


    她缓缓起身,垂眸望他最后一眼,然后转身走出偏殿。


    她没吩咐为他下葬,也没让人鸣钟披麻。


    这一切太重了,重得她知道不能让李鸾徽知晓。


    那人正在养病,病中的他心肺薄弱,李起凡之死若传入耳中,怕是立刻引发大恸。她不愿——或者说,她不能承担这一后果。


    于是她吩咐:“今夜偏殿之事,所有人闭口不提。”


    “谁传出去——”


    她顿了顿,目光凛冽如刀:“杀头。”


    朝局暗流依旧,天未明,宫灯犹燃。


    只是谁也不知道,那个被钦定为牺牲的人,早已独自饮尽一杯冰冷毒酒,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沉默死去。


    一晃数日之后,正午时分,烈阳炽白,皇城西侧的石阶却凉意深重。


    秦斯礼一身朝服立在三省通政司外,双手藏入袖中,手心已是一片冷汗。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内阁传折门,那里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


    那封他亲自写下、精心措辞的折子——关于徐圭言调往御史台之事——递上已有五日,按理说,这类人事调动若得圣上口谕,三省应当立刻批复,怎会毫无音信?


    他心里已经隐隐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可他不敢信,也不愿信。


    终于,他压下心中的不安,转身,疾步前往长公主府。


    入了长公主府,正值午后,女官屏退下人。


    内殿中,李慧瑾一袭紫金纹官服,正坐在一卷未批完的折子前。她头上只簪了两支简单金钗,手执狼毫,神情冷静如冰山,目光一扫便让人心底发寒。


    “你来了?”她语气淡淡,仍旧是高傲的态度,连头也未抬一下。


    “长公主,”秦斯礼拱手作揖,“五日前那道奏折,是得了圣上口头允准的,照理说——”


    “我扣下来了。”李慧瑾打断他,终于抬头。


    话语简短,字字冰冷。


    秦斯礼原本还带着几分试探和小心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僵硬。他脸色微变,眸底浮现不甘与怒意,但仍压着火气:“……为何?”


    “为何?”李慧瑾轻轻一笑,似嘲弄,又似讥讽,她将笔搁下,缓缓站起身来,裙角曳地,步步逼近。


    “秦斯礼。”她唤他的名字,语气却不再如往昔那般温婉。


    “你是我李慧瑾的夫君。你在外头,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阴谋算计,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


    啪——


    一声脆响,在静谧的殿中炸开。


    她的手掌甩得极狠,掌风带着冷意,直抽在秦斯礼脸上。他身子晃了晃,硬生生站住了。


    那一瞬间,他并未躲,也未闪。只抬眼望着她,眼神复杂,却未有一丝反抗。


    “你还有脸,来问我折子为何不批?”


    李慧瑾声音发抖,情绪难得激烈。她的眼中,愤怒之下藏着隐忍已久的委屈与冷傲。作为大唐长公主、三省执掌者,她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但今日,她不是执政者,而是一个被背叛的女人。


    “跪下。”她忽然低声命令。


    秦斯礼迟疑了一下,最终缓缓屈膝,双膝落地。


    那一刻,他不再是清贵的御史台大夫,不再是宫中权倾一方的秦家郎。


    他只是一个,被李慧瑾逼得无话可说的男人。


    李慧瑾望着他那张俊朗却带着倔强的脸,心中千丝万缕翻涌而上。她想起他曾跪在这屋中,为她披衣梳发,也曾与她执手对饮,许过同心同道。


    可如今,这人却站在她对面,明知自己身份,却处处与徐圭言纠缠,甚至意图借圣旨、三省,调动人事来满足私意。


    荒唐至极。


    “你走吧。”她终于说,语气再无怒火,只有疲惫。


    秦斯礼跪了片刻,缓缓起身,面颊上已是一片通红,火辣辣地疼。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低头告退,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走出长公主府的时候,阳光刺眼。


    他抬头看了一眼高悬的日头,胸中仿佛压着万钧重石。


    刚才那一掌,他没有反抗。


    不仅因为她是长公主,是权力的中枢。


    而是因为,他明白——她从来都不是他可以轻易摆弄的人。


    长安盛夏,烈日如烤,皇城朱雀门前,一骑快马自西南而来,马蹄翻飞,卷起漫天黄尘。


    “冯将军大捷——边疆告捷——捷报入宫——”


    市集中百姓纷纷侧目,只见那通身戎装的驿骑挥鞭高呼,战马嘶鸣穿过闹市,直入皇城。沿途摊贩避让,孩童欢呼,大人激动落泪,几位老兵甚至当街叩地痛哭,嘴里念着冯知节的名字。这一仗打得太难了,吐蕃人连年犯边,战线胶着,多少人以为胜无可望,如今却闻捷音。


    捷报传至宫中,李鸾徽躺在床上,刚吃完道士献上来的仙丹。脸色尚未全然恢复,听到消息时却倏然起身,连连咳嗽也顾不上,只唤人搀扶:“快,传冯知节捷报来见!”


    “圣上,冯将军还在边疆,来的是前锋信使。”


    “好,好。”李鸾徽满面欢喜,一手颤巍巍扶着榻沿,一手紧抓着折子,“我后唐百姓,有冯知节保疆!有此人,可安万里边土!”


    可高兴片刻后,一封密奏的折子入宫,李鸾徽看过后,心中警铃大作。


    内侍跪地恭贺,殿中一派喜气,百官陆续前来称贺,大殿外钟鼓齐鸣,军乐嘹亮。正午时分,整个皇宫宛如迎春之盛。


    但这天城的另一隅,却有另一重天。


    吴王李起平的封地行将启程。他尚年幼,面对天命加身仍难自持,昨夜痛哭了一整夜,今晨眼眶红肿,步伐沉重。


    他在宫前候轿,侍从一边为他正冠,一边劝解:“殿下,封王出行是喜事,不能哭相,百姓都在看着。”


    可李起平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着衣角,小声道:“我娘她死了……我还要装作高兴的样子吗……”


    他生母的死,虽是“赐死”,却终究在长安宫中断气,连尸骨都没送回老家中,就地埋了。他在宫门前回头望一眼,泪再度涌上来。


    沈皇后坐在深宫长廊中,独对凉风。


    今日大典,她却并未前往。她未哭,也无喜,只静静坐着,身着一袭素衣,连最基本的皇后礼服都未披。


    殿中寂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太监宫女全都远远站着。她手里捧着一枚珠钗,是李起凡年少时赠她的,钗头玉珠已落,空余一截寒金。


    外头钟鼓声震天,热闹如节庆,沈皇后听着听着,竟咬住唇角,一点点收紧指节,像要将那珠钗生生捏碎。


    “儿子死了,女人死了……这后宫,也不剩下什么了。”她缓缓自语,声音低微,却像喉中藏针。


    与此同时,晋王府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李文韬今日起得极早。


    他年岁已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但听到圣上身弱、朝局多变之后,他终于下了决心。


    他要去晋王府。


    “既然长公主已经出手,那便轮不到我袖手旁观。”


    马车缓缓驶入晋王府外,他下轿整冠,面容冷峻。


    恰在这时,院门前,一名青衫女子缓步走出,正是徐圭言。两人目光在院门□□汇,皆是一怔。


    徐圭言一身素色衣裳,眉目疏朗,神色沉静如水——这老头来晋王府做什么?李文韬看着她,眼中却泛起复杂的涟漪——这人还没走?


    两人相对无言,却在对方眼中读出彼此此行的目的。


    徐圭言轻轻颔首,既无寒暄,也无掩饰,转身便往另一廊下而去,只留李文韬站在门前。片刻之后,他也提步入内。


    第159章 名不显时心不朽【VIP】


    盛夏午后,阳光透过纱窗洒在书房的长案上,几枝山茶静静盛开,茶香混着卷帘间的热风,散进寂静之中。


    李起年正襟危坐,面色红润,眼中却带着少年般的喜悦和期待;徐圭言坐在他左手侧,目光沉静,眉间藏着一丝未曾说破的忧虑。


    而对面坐着的李文韬,额头浮着一层细汗,整个人略显疲态,与往日那副老谋深算、沉稳从容的模样大不相同。


    李文韬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连喉咙都带着干涩之意。他不再拐弯抹角,声音低沉却直接:“如今的局势,你我三人都看得明白。”


    “李起平去了封地,太子之位彻底无望;李起凡还困在后宫,听说——近日就要执行死刑。”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徐圭言,神色隐隐带着几分复杂,“能胜任太子的皇子,不多了。”


    他将茶盏搁下,轻轻一旋,瓷器与案几碰撞的声音清脆,似在拨弄人心。


    “眼下,最有希望的——是您了,晋王殿下。”


    李起年听到这里,身体不由地微微前倾,眼睛里光芒一闪,像是一个初次看到自已名字写在策论第一的少年郎,雀跃之情几乎要压抑不住。


    他不想自已的喜悦之情被人看出,压抑情绪片刻后,抬头问道:“您的意思是……是要帮我?”


    他看向李文韬的目光,带着不加掩饰的真心与敬重,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感动:这位三朝元老、权倾朝野的宰辅,竟然愿意站在自已这边?


    李文韬原本正欲再次抬起茶盏,手却顿在半空。他看着眼前喜形于色的李起年,眼底悄然闪过一抹讥讽的意味,旋即轻轻地将茶盏搁下,姿态从容。


    他沉默了一瞬,才慢慢点头。


    鱼儿上钩了,就不能太着急。


    “是的。”他缓声道,“上回殿下亲赴寒舍,我便知,您也有这个心思。”


    话语落下,他转头看向徐圭言,那一眼不疾不徐,却带着十足的意味。


    徐圭言眉头微动,没当回事。


    “如今殿下愿意来我李文韬面前商谈朝局,我想……这多少也是令师调教有方。”


    那一句“令师调教有方”,说得字字客气,细听起来阴阳怪气,明里暗里都在表达徐圭言培养出来的学生,如今倒投奔了他。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那笑里没有慈祥的善意,更像是示威。


    她有能耐,却留不住人心。


    徐圭言没什么情绪,淡淡垂眸,仿佛未曾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但手指轻轻绞着衣袖一角,掌心早已冒出微汗。


    她没有说话,只将目光移开,落在窗外明晃晃的白光上,眼神微敛。


    她心中清楚,李文韬之所以选中李起年,并非因为李起年有何过人之处——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好摆布”。


    监国这段时日,李起云虽不张扬,却步步紧扣朝纲,有手腕、有定力,说一不二,显然是个难以驾驭之人。


    反观李起年,虽聪明、也肯努力,但喜怒皆形于色,稍有人抬举便心花怒放,缺乏深沉的定力与抗衡的胆识。


    他不懂藏锋,也不善装傻。


    他是一个……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也太容易被推着走。更甚没法独立做决定,凡事都要问东问西。


    正因如此,李文韬才会来找他。不是因为他“最强”,而是因为他“最好控制”。


    徐圭言的目光缓缓落在李起年身上,看着他喜悦得几乎发亮的脸庞,心中生出一丝说不清的担忧。


    她太了解他了。


    李起年一腔赤诚,眼下有人引他登高望远,他得意忘形。


    李起年察觉到徐圭言神色微动,她眼中藏着一丝游移未定的不安,虽极快掩去,但终究被他注意到了。他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开口:“徐长史,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徐圭言垂下眼睫,手指缓缓摩挲着衣袖边角。片刻后,她抬头,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沉着,语气平稳:“朝局如此纷杂,靠一两句话,是难成大事的……”


    她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向李文韬:“——若是诚心,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这话既像提醒,又像试探,目光里不藏锋芒,话锋中带一丝挑衅意味。


    李文韬被她一语点破,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语气变得柔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转过头来,重新看向李起年,话音落下,分量,晋王殿下。不仅是我个人,还有在,你的敌人,就不是李起云了。”


    李起年怔住,嘴角的笑容凝滞,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皱眉:“李起云不是……最大的……”


    旁边的徐圭言轻声补了一句,语调清晰,甚至有的敌人,是圣上?”


    此言一出,书房一瞬寂静,连风消失了。


    李文韬却没有否认。他只是轻轻一笑,缓缓点头,嘴角那一抹从容与老练再次浮现:“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学生。”


    他说的是徐圭言,目光却依然落在李起年身上,接着说:“你能有这样一位好老师,是你的福分。她能看清楚局势,想得透,断得准,这等人,难得。”


    李起年却没能笑出来。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已的手指,又看向徐圭言,眼神复杂。徐圭言也看着他,目光温和,却没有多言。


    她知道,李文韬的这番话,不仅是夸她,更多的是一记温柔而阴狠的挑拨——试图将李起年从她身边分裂出去。


    想必,是之前李起年独自去找李文韬的事,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让他误以为他们师徒之间已有裂痕。


    于是他故技重施,言语之间暗中撬动,试图让这位少年王爷产生“我靠自已也行”的错觉。


    徐圭言却忽然笑了。她这一笑,不带防备,也不带攻击,而是那种“你到底还是太急了”的笑。


    她缓缓开口,语气如风:“李相若是如此认为,未免小看了我与晋王殿下之间的情分。”


    “我与殿下互通有无,他所知者,我皆知。我所担忧者,他也心中有数。至于局势如何,我们所掌握的情报,也未必比李相逊色。”


    她顿了顿,将话锋悄然一转,冷静地将问题抛回去:“当然,李相若有更多的信息,也请不吝告知。比如——”


    她语速放缓,每一个字都打在李文韬的眉间,“您知道圣上身体是否康健?是否真的闭门不出?又是否……还会复出?”


    这一问,带着三分探查,七分质疑,投石问路,不见急迫,只等李文韬出牌。


    李起年坐在两人之间,只觉得左右皆山,自已不过是中间一枚棋子。


    他低着头,仿佛还沉浸在“圣上是否是敌人”这个问题里无法自拔,甚至不知自已该怀疑谁,又能信谁。


    而李文韬面对徐圭言的反击,没有恼怒,反而笑得更深了。他抬手理了理袖口,语气意味深长:“圣上的身体,乃是朝廷最高机密,我这样的臣子,自然不得而知。”


    这话一出,气氛微变。三人彼此心知肚明,接下去的话,已经没什么再谈的必要了。


    李文韬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襟,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晋王殿下,徐长史。”


    他拱手作礼,语气温和,神情却已隐现疏离。


    李起年站起身来,连忙送他至门口。待人走远,他才折返回来,书房重归清静,只余两人相对。


    徐圭言坐在窗边的榻上,目光投向窗外风动的竹影,淡淡开口:


    “他不是诚心来合作的。”


    李起年一怔,走回榻边坐下,迟疑地问:“你是说……李相?”


    “嗯。”徐圭言点头,语气依旧淡然,但眼神十分笃定,“他之前能支持十四殿下,如今又转头来支持你,一君不可侍二主,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他出尔反尔。”


    她转过头看向李起年,眼神清亮,却不带苛责,只是认真地想让他看清楚现实。


    “其心不正。”她低声道,“你不能被这种话轻易打动。”


    李起年沉默了一瞬,低下头,仿佛在犹豫该不该说出心中所想,最终还是开口了:“其实……之前我就动过心思,想投靠李相。”


    他抬起眼,望向徐圭言的目光带着坦白后的诚恳与几分羞愧,“你也告诉过我西平的事,我想他们的力量强大,若能依靠他们,或许能早日实现……”


    “上位之志。”徐圭言替他补全,语气却没有太多波澜。


    “对。”李起年点头,有些急切地辩解,“你也说过我资历浅、朝中无根基,那……是不是正需要李相这样的人物来扶持?”


    “能量大是一回事。”徐圭言轻轻叹气,语气慢了下来,“可立储,从来不是谁力量大谁就能上的。圣上若忌惮,就能反噬你。李文韬之流,若是一心推你,恐怕你连登基的那一日都见不到。”


    她顿了顿,看着李起年真挚的目光,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信他?”


    李起年望着她的眼睛,声音低了些:“我不是完全信他,只是……当初你和六哥合作,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没法上位?”


    徐圭言沉默了一下,神色微变,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些许懊悔。良久,她低头,声音柔了下来:“我当时是为了获取西平更多的消息。他能拿到那些奏章,也能告诉我很多我们听不到的情报。”


    “现在……西平不是敌人了。”李起年低声道,看着她的脸,眼中满是复杂情绪。


    徐圭言没有立刻回应,良久,她缓缓开口:“如果你是想让我道歉,那我道歉。”她抬起头,眼神平静而坦率,“那时候我刚被刺杀,满身是伤,日日提心吊胆,身体上的箭射到了心中,自然是要寻一个最安全的合作对象。”


    她的语气微微一顿,带上一丝疲惫的苦笑:“有时候活着还真不容易呢……”


    李起年看着她,忽然没了言语。他记起她满身血污,从床上醒来时痛到无法呼吸的样子,心中泛起一种近乎怜惜的痛意,却也夹杂着某种不安与犹疑。


    ——她确实聪明、冷静、果决,但也确实……不是完全信任他。


    徐圭言也望着他,语气又转为理性:“我不是不让你信李文韬,但你要知道,他支持你的动机不纯。”


    “没人清楚他为什么忽然投诚,更没人知道他扶你上位后,究竟想要什么。”


    她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如果只看吴王的遭遇,那无非是——他想扶持一个在朝中毫无根基的皇子。”


    “好摆布”三个字她没说出口,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哪怕是面对同伴近十年的人也不能说。


    这世上哪有什么坦诚的关系?


    李起年听得一惊,嘴唇微微动了动,正欲反驳,却还是闭了嘴。


    他低声说道:“那……怪不得李相不支持六哥了。他在朝中有很多眼线,虽然身在泰州,但对朝政仍然野心勃勃。”


    徐圭言冷静地点头,看着李起年,想着李起云,他不是李文韬能控制的人。他若上位,李起云不会听从任何人,可她又觉得无奈,李起年始终没听懂她的话外之音。


    辰时刚过,钟鼓齐鸣,紫宸殿上,群臣肃立。


    李起云立于百官前列,衣冠整肃,神色沉静。身为泰王,监国在朝,今日本应是寻常一朝,不料风云骤变。


    李文韬着朝服,步履稳健,面容肃穆。他比平日里更早站定,却直到议事将毕,方才缓缓出列,朝前迈步,拱手而立,看向匾额,声音清朗却沉重——


    “臣有本奏,请陛下明察——泰王李起云,与冯知节暗中谋议兵事,意图擅动边军,以图不轨。证据俱在,请圣上明鉴。”


    此言一出,如投巨石入湖,殿上众臣哗然。


    李起云眉头一跳,侧头看向李文韬,眼底满是不解。他并未开口,甚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话如同雷霆猛击在大地之上,想了一下后他眉头一拧,恢复常态。


    “李相为何要诬陷于我?”


    徐圭言立在侧位,眉心轻蹙,目光如刃,扫向李文韬——她知道这是前些日子他们谈的“投名状”,但没想到他竟如此大胆,竟然挑明在朝堂上弹劾监国之人。


    “证据何在?”御史中丞出口质问。


    李文韬却只是从袖中取出一道黄卷折子,高高举起:“臣已有所备,恳请转呈御前。”


    朝中众臣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鱼怀忠脸色骤变,匆匆转身,快步走出殿门,直奔宫后通道。


    李起云眼神从平静转为怒意,沉声问道:“李相此言,是否清楚后果?”


    李文韬面色不变,淡淡道:“臣言有据,不敢妄言。”


    殿门外忽地传来匆促脚步,紧接着内侍禀报道:“长公主殿下驾到。”


    李慧瑾着素色朝服步入殿中,眉眼如霜,步伐不疾不徐,一进门便看向李文韬:“李相,弹劾监国皇子,是大事。你要交的证据,可是确凿无误?”


    李文韬微微躬身,将折子递出:“长公主殿下请过目。”


    李慧瑾接过折子,眼神扫过一行行笔迹,面色沉着未动。折子上的内容只能算是怀疑,根本不算证据。


    殿中群臣低头不语,朝堂气氛压抑得几乎凝结。


    片刻后,李慧瑾抬眼,宣布:“此事关系重大,先散朝,监国泰王暂留宫中,由御史台与大理寺暂行调查,待查明真伪,再行裁决。”


    话音落下,无人反对。


    李起云一动不动,面沉如水,显然也知道此时多言无益。他垂下眼帘,拱手而退,留下一片阴影。


    太极殿外,花园偏殿。


    “李相您要面见圣上?”李慧瑾目光锐利,声音却依旧温和,话音绕梁。


    他呈上来的证据根本还没到能逮捕李起云,面见圣上的程度,但刀剑出鞘,不见血是收不回来的。


    “是的。”李文韬坦然,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此大事,臣希望陛下能亲裁,毕竟,谋反一事,事关圣上宝座。”


    “当然。”李慧瑾点头,她也不好拒绝,语气依旧平静,“我去通禀,李相稍待。”


    她迈步走入内殿,一道轻纱后,是御榻之上半卧的李鸾徽,身披薄衣,面色憔悴,却神情平静,正倚榻静静看着庭中落叶翻飞。


    还有两名道姑穿着凉快,正在帮李鸾徽按摩双腿。


    听得帘响,他抬眸:“李文韬求见?”


    李慧瑾走近,似是什么都看到一样,低声道:“他当朝弹劾泰王与冯知节谋反,言之凿凿,带了折子和证据,说要陛下亲裁。”


    听到这话,那两名道姑起身离开,屋内只剩下李鸾徽和李慧瑾兄妹二人。


    “谋反?”李鸾徽眉梢微挑,眯起眼,“怎么回事?”


    从李起坤到现在的李起云,“谋反”二字听多了,他反倒觉得稀松平常。


    “说是冯知节与泰王有私议,泰王让冯知节在吐蕃边境处保留实力,而后攻入长安,起兵造反……臣看证据似有刻意拼凑之嫌。”


    李鸾徽冷哼一声。


    吐蕃攻打到长安?


    不说那人会不会打仗,看懂作战地图,就会知道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也不知道李文韬是不是太老了,一把年纪了,什么都敢说?


    “为了什么诬陷起云?”他想了想问。


    “恐怕是*因为吴王刚被外放,李相觉得失了筹码,便对您所倾向的皇子出手。”


    李鸾徽闻言,沉默片刻,忽然坐起:“你确定没收集到证据?”


    “我监视诸王至今,未见谋反迹象。”


    李鸾徽低声一笑,似有疲惫:“放着好日子不过,怎么一天天都在谋反?”


    “李相野心渐显,此番不过是探您的反应。”李慧瑾直言不讳。


    李鸾徽看着自已的妹妹,突然有些感动,拉着她的手,“朝中人都在算计我们李家天下,现在只剩下你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这些日子……”


    他抬手摸了摸李慧瑾的发,轻叹一声,“你辛苦了。”


    不多时,宫门再开。


    李鸾徽由宫中步出,虽身形略瘦,却神色澄明,步伐虽稳健,但也消瘦不少,衣袍未束,披一件大氅,风过如冷霜。


    李文韬赶忙躬身:“陛下万安。”


    李鸾徽坐下,点头:“李相,好久不见,一见便是如此大事?”


    “臣不敢妄言。”李文韬抱拳,“只因此事关乎国安。”


    “谋反……说说看,如何谋?为何反?”


    “臣查得冯知节攻吐蕃时未尽全力,泰王却并无异议,反而批准不动用中军精锐。若要取胜,精锐当先,何以留力?是否意图他用?”


    李鸾徽闻言冷哼:“按你的说法,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正是如此。”李文韬沉声,“圣上,他们保存兵力,若非图谋,亦是不忠。”


    此话正戳李鸾徽痛处——“图谋皇位?”


    可李鸾徽已经倦了。


    他也说不上自已现在的感觉,到底是累了,还是麻木了,前朝后宫绕不开的一个字就是“权”,国在朝堂之上,人在国之殇,而人在权下。


    良久,他道:“你看着办吧。”


    说完,抬手一指李慧瑾:“有事直接找她。她是我如今的耳目,也是我手中之剑。”


    李文韬一愣,看向站于一旁的李慧瑾——长公主今日神情恭谨,姿态低微,却仿佛一尊静默的权力雕像。


    这才舒坦,李文韬看着奴才模样的李慧瑾,心中舒坦了不少。


    那日她为难他,寸步不让,现在看来,她不过是李鸾徽的一条狗而已。


    沾亲带故的狗。


    李文韬笑笑,可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李鸾徽的用意。


    ——他怕死,他不想动手,宁愿让李慧瑾在前受敌,自已退在幕后,用病体藏身,掌控乾坤。


    “是。”他低头称是,心里却有了新的筹谋。


    烈日当空,长安街头锣鼓喧天、百姓夹道欢迎,军民高呼声震天际。


    “冯将军凯旋——!”


    “冯将军保境安民,万岁——!”


    金甲闪耀,战马嘶鸣,冯知节顶盔贯甲,风尘仆仆归京。他策马入城,虽疲惫,仍神情振奋,面含淡笑。


    街头百姓自发献上花束与酒食,纷纷涌向路旁,争睹这位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军风采。


    他是边关军魂,是长安城百姓心中真正的英雄。


    可谁也没料到,当他刚走进皇城宫门,未及下马,数十名禁军倏然扑出,毫无征兆地将缰绳拽住——


    “奉旨缉拿谋反之将——冯知节,拿下!”


    “你们干什么?!”冯知节怒斥,然话音未落,手臂已被重重扣住。


    “冯将军谋反,圣旨有令,不得抗命!”


    被押下马,束手缚膝之时,冯知节几乎傻了。


    他眼中写满不可置信,失声怒道:“我冯知节,戍边十五年,出生入死保后唐疆域,连年血战,连马蹄都没踏过一次私地,你们说我——谋反?”


    四下无人回应,只余兵刃寒光与绳索冷铁。


    他怒目圆睁,拼命挣扎,可越挣越紧,血从手腕渗出,衣甲内火热的血肉撞击着冰冷的桎梏——这一刻,冯知节才真正意识到:这不是误会。


    有人构陷他。


    冤狱的铁门沉沉合上,英雄入狱,百姓震骇。


    消息如疾风骤雨传遍长安,坊间传闻极变——


    “冯将军被抓了!”


    “原来他在边关屯兵,是为谋反啊!”


    “天呐,咱们敬的将军,竟然图谋不轨?”


    一时间,流言四起,街市震动,民心惶惶。


    天色沉沉,乌鸦划过院墙,落在青瓦之上。


    徐圭言立在檐下,仰望飞鸟掠影,眸色深沉不语。


    冯知节被捕的消息,如惊雷贯耳,她心中浮现出连日来的一件件怪事:李文韬弹劾泰王、冯知节被急召回京、圣上闭门不出、两位皇子监国,实际上是长公主代持朝政、各地军报突然消停……


    她像抓住了一根线头,顺着往下抽,愈发觉得不对劲。


    思绪如流沙翻滚,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在胸口酝酿。


    她猛然一转身:“备车,我要去晋王府!”


    李起年正伏案理政,一听徐圭言来访,忙迎上前。


    她风尘仆仆,眉眼凝重。


    “长史?你怎么突然——”


    “我来问你一件事。”她截断他的问候,直入正题,“现在,监国的职责只在你身上,对吗?你可否直接入宫面圣?”


    李起年一怔,摇头:“父皇身体欠安,这段时间闭门静养,所有事都要先向长公主汇报,面圣要经过批准。你怎么突然——想见父皇?”


    徐圭言盯着他的眼睛:“我希望你提出这个要求,哪怕只是象征意义,可以吗?”


    李起年皱眉:“你总是这样一惊一乍,朝中不是刚稳一点儿吗?”


    “我不惊,也不乍。”她平静地说,“泰王因谋反之事暂压宫中,现在只有你是监国,那为何不直接面圣?”


    李起年迟疑,眼神复杂,却还是点头:“好,我提。”


    话音未落,一名小厮奔进门来,急急道:“冯竹晋殿下在门外,说有要事求见晋王!”


    冯竹晋趴在地上,脸色苍白,衣衫凌乱,明显是一路奔来未及整顿。


    “晋王殿下!徐圭言长史!请你们救救我父亲,他没有谋反,他绝没有!”


    徐圭言看着冯竹晋,匆忙的脚步一顿。


    李起年站在她身后,脸色为难:“冯竹晋,谋反罪不是小事,我若插手,反会坏事。父皇历来对这类罪责毫不宽恕,我也无能为力。”


    冯竹晋抬头看向徐圭言,眼中满是祈求。


    她垂在两侧手指轻轻一动,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语气柔和而坚定:“你放心,冯将军不会有事的。你回去,安心等着。”


    “可他都进了天牢了!”冯竹晋几乎哭出声,“进去就没回来过几个,怎么会没事?”


    徐圭言张了张嘴,她和李起年都知道,这是李文韬的投名状。


    “放心,你听我的,回家去,这几日闭门反思,不招惹是非,冯将军肯定会平平安安地出来。”


    徐圭言说完,将冯竹晋扶起来,在侍从的帮助下,将他抬到了轮椅上。


    冯竹晋仰头看着徐圭言,“你是认真的,没有欺骗我?”


    “没有欺骗你。”徐圭言安抚地拍着他的肩膀,推着轮椅往外走,“世事无常,冯将军立了大功,他没有理由出事。”


    “那圣上为何要抓他。”


    “因为树大招风,等你爹出来,你们得避风头。”


    “攻打吐蕃是朝廷的想法,赢了就是风头大,输了就要做过街老鼠?”


    “……冯竹晋,你怎么没点长进?”


    “我要什么长进……那你回来教我怎么长进。”


    “不要,你家现在式微,我去做什么?”


    “……忘恩负义!”


    “我忘恩负义?冯竹晋你是不是忘了你骗我的事?瞒着我生了几个好大儿?我忘恩负义?”


    “……”


    两人的声音越发得小,李起年看着他们的背影,一股暖流从腹部留上心口,进而他鼻头一红。


    他们在最难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徐圭言不会说花言巧语,但莫名的就是让他感到安全。


    送走了冯竹晋,徐圭言回府坐下来吃了几口糖水,“岭南这玩意儿就是好吃啊,他们到底怎么想的?木薯可以做得这么好吃?”


    李起年哼了一声,徐圭言看去,他神情不似前几日那般骄傲,“怎么了?”


    李起年抬手揉鼻,皱眉:“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冯将军?”


    哦,原来是这件事。


    “因为李文韬的目标,从头到尾都不是李起云。”徐圭言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李起云是幌子,是障眼法,是抛出去给你、给我,给朝臣、给长公主、甚至给陛下看的靶子而已。”


    “那他的真正目标是……”李起年眉心紧锁。


    “冯知节。”她目光如针,直指要害。


    书房陷入短暂沉默。


    “可他……他不是一直效忠朝廷吗?他不涉党争,也从不表态。”


    徐圭言点头,正因如此,他才更危险。


    “冯知节在军中威望极高,边疆大将全都听他号令。李文韬若想扶你,第一件事不是打倒皇子,而是削掉所有你不能掌控的人——冯知节在军中的地位,就算你登基,也未必用得顺手。”


    但实际上,真是的答案应该是冯知节和李文韬不是一路人。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算此刻李起年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真心——原因不得而知——但这种真心太廉价了,徐圭言不想要。


    李起年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他要把冯知节‘先废了’?”


    徐圭言点头,吃糖水吃得不亦乐乎,但实话实说,还是岭南现做出来的糖水最好吃。


    “但这样……太狠了。”李起年喃喃。


    “狠?”徐圭言转过头来,腮帮子里还有没咽下去的糖水,咕咚一声后,她冷笑着说:“这种游戏就是你死我活,李文韬今天下狠手对冯知节这位老臣,明日也可能是你我。”


    李起年沉默良久,忽而低声:“……那你为什么还劝我接受他的扶持?”


    徐圭言放下糖水,平静望他:“因为我们没得选。”


    庭外乌鸦振翅而起,黑影掠过天光。


    深夜的天牢,寒风透骨。


    冯知节被五花大绑,吊在阴湿的柱子上,肩背血迹斑斑,衣甲早已被撕碎,汗水与血水交织,滴落在冰冷的石砖上。他的头发湿透,额角青肿,嘴唇干裂,眼神却仍旧坚如磐石。


    “放我见圣上……我要见圣上!!”


    他沙哑着嗓子嘶吼,声音破裂却充满愤怒与委屈。


    “我冯知节,为后唐征战十六年,吐蕃、党项、南诏……哪一战不是以命相搏?我杀敌千万,护国疆土,怎么可能谋反?!”


    狱卒不耐烦地捂住耳朵,摇头叹息,不再看他。


    一名狱官带着皮鞭走入牢房:“你若真没谋反,何苦这般激烈?陛下不召见你,自然有道理。”


    冯知节怒目圆睁,青筋暴起:“你不懂!我冯知节一生戎马,若真做了反贼,早就兵临长安,而不是被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文官,关在这狗窝里受刑!”


    “我——要——见——圣——上!!!”


    叫喊声如凄厉的战号,在天牢之中久久回荡,穿透墙壁、传入侧殿。


    李文韬端坐在案后,抿着茶,耳边听着冯知节的惨叫,眉眼间竟泛着一丝笑意。


    “好一个忠烈将军。”他淡淡道,“这嗓门,倒还有点力气。”


    大理寺少卿低头禀报:“李相,我们已彻查了冯将军在边境调兵、粮草与军报往返等数月记录——并未发现任何谋反迹象。至于与泰王的来往,仅限于军报往返,毫无私信勾结之嫌。”


    “那李起云那边呢?”


    “也无异常。”少卿低声道,“冯将军行军调兵,皆有陛下批示文书佐证,无一逾矩。”


    李文韬默然片刻,正要说话,门口传来脚步声。


    秦斯礼走入,脸色冷肃,抱拳行礼:“李相,我奉长公主之命,代表御史台,亲自参与核查。确如大理寺所言,冯将军未有任何谋逆之实。”


    李文韬轻哼了一声,慢悠悠放下茶盏,笑容玩味:“如此说来,是老夫年迈昏聩、看错人了。”


    他站起身,双手负后,一脸慈悲:“既然无罪,那就放了吧,别让百姓说咱们朝廷冤枉忠臣。”


    秦斯礼神色不悦,眼中多了几分冷意。他送走李文韬后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一位文臣,随口一句“老眼昏花”,便轻轻抹去将军身上的鲜血、牢中十日酷刑。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荒谬。


    第160章 再挑灯火看文章【VIP】


    冯知节身披破烂旧袍,步履蹒跚地站在宫门前。


    他的脸上全是淤青,额角包着纱布,手臂吊着绷带,衣角早已破损。他一手撑着拐杖,一手高举奏章,跪在青石地面。


    “臣——冯知节!请陛下明察!”


    “臣无谋反之心,愿以性命为誓!”


    “臣为后唐征战一生,从未行半步歪路,怎可平白背负叛国之名?!”


    “臣……臣在吐蕃也没受过这等折辱啊——”


    他声泪俱下,整个人跪倒在宫门前,像一座老旧又不倒的铜像。


    他一边哭,一边念着自己过往的战功,念着曾在何处陷阵、何时身中数箭,甚至连战死兄弟的名字都说出来了,仿佛他们也在天上替他作证。


    禁军围而不扰,御门不敢擅开。


    但他跪得太久,喊得太响,连宫中的太监都开始窃窃私语,连后宫中的宫女都忍不住回头张望。


    李鸾徽披着一袭素白中衣,倚榻而卧,面前香炉袅袅。


    他本在小憩,被冯知节一声声呐喊吵得烦闷,眉头皱成一团。


    “外头那老头,是不是疯了?”


    贴身太监低声回答:“陛下,是冯将军。他跪在太极殿外,请您召见。”


    李鸾徽闭着眼,冷冷道:“他跪就让他跪,别拦着,宫门是他能进的吗?”


    “陛下,他……他说在边疆打仗都没这么委屈过,如今在长安却被自己人害了……”


    李鸾徽顿了顿,揉了揉额角,语气愈发烦躁:“你让他闭嘴行不行?叫医官给他上点药,回家养伤去吧!没死就是福气了。”


    太监迟疑一下:“那是否召长公主来处理?”


    “她要是有办法,就不会让人闹到朕这儿来。”李鸾徽叹了一声,转过身去,低声嘟囔,“谋反谋反谋反,天天谋反,一个两个都疯了……朕养的这群臣子,都闲出病了。”


    窗外蝉声长鸣,烈日如焚,而太极殿前,一位满身伤痕的老人依旧长跪不起,声音沙哑却未停歇:“冤枉啊……陛下,臣冤枉啊……”


    他的背影瘦削而沉重,如沉在岁月里的刀鞘,沧桑生了锈。


    李慧瑾得知消息后心头一沉,却未多顾顾忌礼仪,随即遣人备马。她步履匆匆越过重门,直奔太极殿下。


    进入外殿,寒风吹动帘幕,吹乱赭袍丝线。


    冯知节跪得腰背弓曲,头发凌乱,衣衫破损,脸上全是血迹与尘垢,额间青肿,双眼深陷。他声嘶力竭,大睚怒喊:“我冯知节为国戍边十六载,为后唐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我绝无谋反!怎么可因别人诬陷,把我拽到宫里关押?我要求见圣上!”


    他声音沙哑却坚决,回声沉沉,牵动所有人心弦。


    宫中禁军手握长枪,冷立于侧,不敢发一语,像是在等命令。


    李慧瑾没有立刻喊阻,缓缓迈步前行。


    她面色冰冷,未带怜悯,却有不得已的无奈。冯知节脊背带血,仍不肯动一指,她走近后,深吸一口气,淡淡开口:“冯将军,请稍息怒。臣下今往禀圣上,您在这等候片刻便好。”


    她挥手,一名侍卫搬来折椅,放在阴凉处;另一名宫人端上茶盏,递给冯知节。茶香淡淡,似慰苦心。


    “您先坐下歇息。一会儿我进宫回应此事。”


    她定睛看他,目光如冷泉,却暗藏温柔。


    冯知节终于抬头,眼神如凛霜,却从无怨恨,只是哽咽低声说:“多谢长公主垂念。”


    殿中忽远传脚步声。


    李鸾徽恬然睁眼,似被声扰。见李慧瑾缓缓入内,神色不悦问道:“朕正炼心修道,御史台秦斯礼已经还他一份清白,冯知节还来找我做什么?”


    李慧瑾跪身行礼,躬腰恭声:“陛下,臣妹以为,冯将军乃后唐栋梁,功高震主,但不该受如此对待。他是功臣,不是乱臣。”


    李鸾徽瞇眼道:“朕已下诏还他清白,他还不满足?”语气带着不解与怒意。


    李慧瑾叹道:“将军之性,不能受冤而闭口。若不赦慰,恐他不肯离去。陛下虽赐官,但若仍拘禁不见,他心中难安。”


    李鸾徽仍旧不耐烦,“可如今看来,他对我已经有了怨气,再将兵权交付于他,着实不妥。”


    他思虑得没错,冯知节已经对李鸾徽有了怨气,但他违背自己的命令在先——这种事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再加上他被冤枉……


    李文韬故意设计陷害冯知节,李鸾徽心知肚明,但他也很讨厌违抗自己命令的人,该罚,索性由着李文韬去,但冯知节这个性子是不明白这一点的,折磨他一顿而已,眼下就要讨个公正。


    李慧瑾点头,将李鸾徽面目每一寸的变化收入眼中,再开口时,俨然没有刚才为冯知节惋惜的半点温情,“皇兄说的没错,边疆兵权,若将他留在那里,恐埋下隐忧。”她语气平淡,眼神却像是挤压春寒的冰棱。


    李鸾徽沉吟良久,袍下,他指向李慧瑾:“好,就按你说的办。削他兵权,改任江南道提督,无军无重责,仅,把他幽居江南。”


    明升暗降,既不灭其名,


    李,神情悠然,似一切尽在掌握。


    李慧瑾腾出宫门,快步行并没有老实坐着,身上的伤让他坐立难安。


    她轻轻走到他身旁,声音温柔:“冯大将军,我为您说了许多话,但……圣上依旧不肯见您。”


    听到这话,冯知节原本缓和的面容上多了几分愁云,“圣上为何不愿见我?为何听信谗言,说我是谋反之人,我为何会谋反?”


    李慧瑾哀叹一声,“伴君如伴虎,圣上心意无人可以揣测。”


    她看着伤痕累累的冯知节,心中有些许亏欠,但是说出口的话却冰冷无比:“江南道提督一职现已安排。此职虽无军权,但江南清幽,适合晚年养老。圣上不忍再见您受辱,只愿赐您名誉安享晚年。”


    冯知节听后,手里的茶杯落地,颤颤悠悠地、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慧瑾。


    “什么?”


    片刻后,他的眼泪缓缓滑落。


    他看着她,声音嘶哑:“我……”


    冯知节征战多年,血战沙场,干得是把头挂在裤腰带上的活,没得到任何体谅也罢,最后反而落得一个安享晚年的名头?


    他咽喉发紧,似欲说出更多,却咽下。


    李慧瑾点头:“委屈您了。这局中,人人都有难处。您功高劳苦,终有一日,必为后唐所记。不愿白白折腰。”


    她轻轻拂去他腮边血痕,目光沉静。


    冯知节那双曾经摄威塞外的眼神,缓缓地、彻底地熄灭在朗朗乾坤之中,黯然转向别处。


    圣旨很快下达,朝中、民间哗然。


    李文韬得讯后微微一笑,语气不羁对身边幕僚说:“我布局,从不输,他虽保住了命,但也只能在江南养老了。”


    最后,冯知节会凋零在长安之外的地方,可怜可悲。


    他豪气干云地抬手一扬,心中想的却是他最了解圣上,这场斗争之中,赢者只能是他。


    徐圭言从旁人处听闻此事,而李起年闻讯面色复杂,他低声道:“长公主说圣上不想见我,让我有拿不准的,去问长公主。”


    声音平静,却无法掩盖他心中隐约的失落。


    徐圭言点头,目光深沉,窗外竹影斜动,她心头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朝阳升起,晨钟初响。


    含元殿内,群臣朝拜,百官退散。


    冯知节因太极殿外跪求圣上一事,虽未被再度问罪,却也未得清晰的说法,择日启程江南道。


    朝中气氛凝重,许多官员欲言又止,彼此心照不宣。


    下朝之后,众人纷纷离去,徐圭言却低头快步,往东偏殿而去。


    她步履沉稳,拐进回廊时,特意放慢脚步,目光扫过四周,见无人跟随,这才走上阶梯,朝长公主李慧瑾的住处行去。


    偏殿内,李慧瑾从早朝回府已有一阵子,原本正同秦斯礼商议朝政,手里拿着笔,批阅奏折,脸色不大好,眼下还有些浅浅的乌青,显见昨夜未曾休息好。


    “启禀长公主,徐长史求见。”女官轻声。


    “让她进来。”李慧瑾放下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眼底一抹困倦。


    秦斯礼听到徐圭言的名字,起身向偏厅走去。


    徐圭言踏入殿内,行礼之后,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殿下,我今日前来,是为冯将军求个情。”


    李慧瑾神色不动,将手中文书往桌上一放,微微抬眸:“为冯知节求情?你倒也有闲心关心他们父子?”


    徐圭言深吸口气:“我并非为了他们个人。冯将军镇守边疆多年,吐蕃之地能安,是他领兵打出来的。他在,边疆安;他若被调走,那些仍在蠢蠢欲动的部族,恐怕会趁虚而入。边军将士士气动摇,百姓何以安居?”


    李慧瑾站起身,缓步走向殿中中庭,阳光透过花窗,投下斑驳光影。她驻足,背对徐圭言,似随意却带着探究:“你不是一直厌恶冯竹晋?他那样羞辱你,你还替他父亲求情?”


    徐圭言没有立即回答,良久才道:“我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后唐。冯知节是利刃,哪怕这把利刃有瑕,我也不愿它就这样被丢弃。我的确曾利用过他们,他们也利用过我。但如今,我所担忧的,是国之边境,是百姓生计。”


    李慧瑾回身看她,眼神微妙:“你在意的,真的是百姓?”


    徐圭言望着她,眼神坦然,又复杂,似有许多话一时无法言尽。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两个女人之间,沉默了一瞬。


    李慧瑾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容却不温柔,反倒带着一丝苦意:“你和冯家也算是亲人,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不似坊间传闻,是个落井下石的人。”


    徐圭言没有回应,只是垂下眼帘,神色沉静。


    偏殿外,数步远的花墙背后,一人正倚在阴影之中。秦斯礼靠在青砖墙角,掩在藤蔓缝隙之间,手指紧紧攥着袍角,目光冰冷。


    “挺身而出?落井下石?呵。”


    他低声复述李慧瑾刚刚说的话,语气冷得发颤,眼中却渐渐浮现出压抑的恼怒。


    徐圭言从偏殿出来,步履加快。


    她并未察觉暗处有人窥伺,心中不安,如同幽影缠身。


    她穿过回廊,沿着宫中长道快步前行。阳光洒在红砖金瓦之上,周围宫人忙碌,唯有徐圭言一人心思重重。


    ——她走得太快,想要逃离这里。


    “徐大人。”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阴影中响起。


    徐圭言猛地一顿,心中一紧。


    秦斯礼从柱廊之后走出来,神情阴郁,看她一眼,没有多言,转身就走。


    这一眼来的莫名其妙,徐圭言愣在原地,缓神后,步履匆匆地离开。


    她出了宫门,登上马车。马车在御街上缓缓行进,窗外车马喧嚣,百姓熙攘,她闭目靠在车窗之上,喉咙发紧,刚欲缓一口气——


    前方马匹突然嘶鸣一声,停住了。


    “怎么回事?”她掀开车帘。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上了车。


    秦斯礼。


    “去秦府。”他说完后,坐到她对面,衣摆整齐,面色冷峻。


    徐圭言张了张嘴,最后无语地扭开头。


    马车继续前行,沉默拉扯着空气。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入秦府,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被沉默吞噬。


    车厢内,徐圭言倚在车壁上,眼神沉静得近乎冷漠。气氛如同一潭死水,静得令人窒息。


    抵达时,车门打开,阳光洒落。


    他们先后下车,步入府中。


    刚走进院门,秦斯礼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如风暴前夜的雷鸣:“冯竹晋,冯家,是怎么对你的,你都忘了?你竟然为他们求情?”


    徐圭言眉头微动,却没回答。


    “就算你是菩萨,也不过凡胎肉身。菩萨千手千眼,你有几只手、几只眼?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要帮别人?”


    她盯着他看,声音冷静而坚定:“冯知节是忠臣,他们算计他,没人站出来为他说话,这就是对的吗?”


    秦斯礼被她的话点燃了怒火,脚步声骤然重了几分,转身面对她,咬牙低吼:“你这么一求情,李起年怎么想你?会不会有人认为你也参与了谋反呢?有谋反之意?你和李起云关系那么近,波及到你呢?”


    这个时候,秦斯礼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问:“你为什么要替他求情呢?”


    徐圭言猛然停下脚步,眼中燃起熊熊烈火:“我就是知道改变不了才要说出来!错的就是错的!难道非要看着他人沉沦,沉默不语,才叫聪明!?”


    “你是政客!你认清你自己的位置!你不是满腹经纶、天真烂漫的书生了!”秦斯礼几乎喊出来,“你要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说了会死!”


    气氛凝滞。


    徐圭言盯着他良久,语气陡然转淡:“这些年……我也常常在想,当年那件事,我选择明哲保身,到底是对是错。”


    秦斯礼先是一顿,没明白她说什么,下一刻又明白过来她说什么,瞳孔一缩,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


    “现在我知道了。”她轻声道,“我错了。”


    秦斯礼愣在原地,整个人的灵魂都被这三个字击中。


    他下意识地说:“你有什么错?”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住了——这十多年来,他心心念念,日日纠结的事,在此刻竟然本能地放下了。


    他居然为她开脱?他就这么轻易地为她开脱,释怀了?


    他是如此痛恨她的冷漠与抛弃,可一听她道歉,竟连愤怒都没了。


    “我错了,”徐圭言望向他,“不是因为你。面对任何人,我那么做都是错的。”


    “秦斯礼,对不起。”


    秦斯礼放下了所有的防备,他朝思暮想、夜不能寐也想听到的道歉,她说出口……就这么简单?


    可这不对。


    秦斯礼拧起眉头,“徐圭言……”


    “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我来到这里,苦读诗书,明辨是非,为的是让正确的事变得正确,让错误的事消失。而不是用正确的文字为错误的事辩护,更不是巧言吝啬将错误的事包装成正确的事。”


    “在我这个位置上的官员不能说对错,不能明是非,我不敢想,还有什么人能道是非,表忠心,守正义。”


    秦斯礼苦笑,“不是所有皇帝都是明君,你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做对的事本来就比做错的事难,如果正义、公平、善良,很容易做到,没需要任何代价,那这世道也不需要朝廷了。”


    秦斯礼觉得徐圭言说得对。


    两人不知为何,在沉默之中,并肩往前走去,走进正厅。


    秦斯礼坐下来。


    徐圭言进了门,门吱呀一声合上,屋中窗户半掩,光线斜落在她脸上,她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枷锁,


    秦斯礼看着徐圭言,只见她一步步走到厅中,走到他面前:“所以……你不要再控制我,也不要再干预我。今天你在长公主府,偷听我说话,这不对。”


    秦斯礼皱眉,“我先在那,你后到的,怪我?”


    “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她终于问出口,目光锐利,“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他身子一顿,心知肚明她在说什么。


    “我没觉得我有问题。”秦斯礼避开她的目光,“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所有的事又回到了原点。


    沉默蔓延片刻后,秦斯礼走上前,伸手抚上她的发。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占有欲。


    但徐圭言却没有退开,扭头淡淡地望着他——一种空洞的平静,没有情感,没有欲望,从她灵魂深处迸发出的凝视。


    那目光让秦斯礼呼吸一滞,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站在铜镜前,被看穿了所有。


    “凉州的时候……”徐圭言轻声问,“你过得很苦吗?你从来不肯和我讲明白。”


    秦斯礼看着徐圭言,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问。


    她要做什么?他放下了手。


    他被仰望,他被审判。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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