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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牛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天时地利与人和【VIP】


    话说两头,朝堂上徐圭言说刺杀一事时,陆明川也是一惊。


    他站在朝堂上,神色平静,眼底却藏着难得一见的兴味。今日这场朝会,像一场布置精妙的戏,众臣皆是观众,有人敛目静听,有人面色剧变,有人冷眼旁观。


    而他,坐在一角,看得最清楚不过。


    戏的主角,自然是徐圭言——她一身朝服干净利落,站在殿中理直气壮,话语如剑,直指朝局死结,连皇上都罕见地沉默良久。


    冯竹晋自然也在一旁,听着她那番话时,面色阴晴不定。他的眼角抽动,拳头握紧又松开,一口气噎在喉头吐不出去。


    他太清楚,这话一出口,局势会变,很多人会慌,周王那边,怕是已经如坐针毡。


    傍晚,他回到家中,甫一进门,就听见嬷嬷在堂下唠唠叨叨,说阿梨又哭闹,说孩子昨夜烧得厉害。


    “告诉她别闹,”他头疼得厉害,脸色发青,“再闹就……去母留子,给笔钱打发了她!”


    嬷嬷吓了一跳,噤了声,赶紧退下去。


    夜色更深的时候,徐圭言才从宫中回来,披着一身晚风与疲惫。


    她进门就径直走到桌边,都没看一眼桌边的冯竹晋,她拿起茶壶满满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接连仰头灌了好几杯茶水,唇色苍白,脸颊透出冷汗。身上还沾着未干的药味,像是从风暴中央一路走回凡尘。


    终于解了渴,她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桌子上的扇子使劲扇了几下,刚喘了口气,冯竹晋的声音便阴测测地传到了她耳边,压着怒气:“你今日在朝堂上说的那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徐圭言揉了揉眉心:“没什么意思。实话实说而已。我肩膀上还有伤疤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那话是为了伤周王。”冯竹晋冷声。


    “才不是。”徐圭言笑了一下,侧着脸看他,调侃道:“你们都护着他,所以才觉得我是在对他下手。你们不信我,可我说的话,有一句是假的么?”


    “那你发个誓。”冯竹晋忽然拉住徐圭言的胳膊,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发誓你不会害他,发誓你跟这件事无关。”


    徐圭言偏过头,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好几遍,神情像是听了什么荒唐的玩笑。


    “你让我发誓?”她轻笑一声,“我连佛像都敢拆,他周王是什么?玉皇大帝吗?你要我对他发誓?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样随心所欲。”


    冯竹晋脸色顿时沉下来,抄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地上一砸,碎墨飞溅,落了一地。


    “你疯了吗?”他低吼,“你是在逼我吗?”


    徐圭言也怒了,把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身子往后一靠,寒声道:“这是我家,你要扔东西回你自己家扔去!”


    上一次刚砸完东西没多久,她又花了不少钱添置了不少用品,他这个败家玩意儿怎么就这么喜欢砸东西?


    他脸上的疤还没好呢。


    冯竹晋瞪着眼看她,徐圭言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再瞪我把你眼睛挖出来给狗吃!”说完,她转头吩咐侍婢:“把他请出去。”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冯竹晋被人拽着往外走,满脸怒火,他坐在轮椅上,这还不是任由人摆布,可他仍不甘心地叫道:“你不想要我,外头想要我的女人多了去了!”


    话一出,屋中寂静下来,连婢女的呼吸都变得迟疑。


    徐圭言站在那里,没有动,脸色瞬间冷了几分。她缓缓转身,低头去拾地上破碎的瓷片,一言不发。那茶水早已溅湿她衣袖,凉意透骨。


    片刻后,她淡淡地开口,声音很轻:“真麻烦啊。”


    她看着自己湿冷的掌心,眼底却是一片寂然与清醒。那一点点迟疑,此刻也没有了。


    该和离了。


    捡起一片碎块,她便在心中重复一遍。


    这事得尽快提上日程。


    窗外月光如霜,照在她消瘦的肩背上。


    那晚,她写了一封信,信件内容寥寥数语,放在案头。


    落款是她自己的名字。


    她写完后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最终,捻熄了烛火。


    夜里风吹得屋瓦作响,徐圭言睡得很浅,梦中反复出现冯竹晋怒目相向的模样,还有那句“想要我的女人多了去了”。


    色的天,先太子的青涩,兵荒马乱,凉州独守孤城,还有狱内李林的死谏书,一桩桩一件件,


    而后几乎是被吓醒,她喘着粗气坐起身来,天已破晓,满室清冷。


    这梦要是再长些,她真会觉得自己要死了,死


    缓了片刻,她披衣而起,吩咐小厮备车。


    天还没亮,宫灯如豆,连宫人走动内却亮着不合时宜的灯火,殿门微掩,香炉轻烟袅袅,气息。


    秦斯礼被召入殿时,尚披,李鸾徽已将手中奏折一扔,低声说:


    “有一件事,你来查。”


    秦斯礼微愣,心知此时召他必不寻常,沉声道:“请陛下明示。”


    李鸾徽起身,在殿内踱步几圈,像是在思索措辞,但最终仍是冷冷道:“前太子之事,似乎未竟全功。如今又闹出厌胜符咒——新太子未立,旧太子一案未了,这些东西就像鬼魂一样缠上来了。”


    他转身看向秦斯礼,“你觉得这二者,有没有关联?”


    秦斯礼心中一震,眉峰一皱,迟疑片刻才问:“陛下的意思是……要重新彻查?”


    李鸾徽点头:“不但要查,还要光明正大地查。要让他们知道,是朕要查,是朕不信那些旧账已翻完,是朕要问个清楚明白。况且,如果是一人所为,那朕的江山不保,日后还如何统领天下?”


    秦斯礼斟酌着问:“要不要暗中查些,免得惊动宫内旧党?”


    李鸾徽冷笑:“暗查有什么用?越暗,越容易被人做掉。你查的时候就亮出金牌,给他们看,朕的旨意,谁敢挡?”


    “……遵命。”秦斯礼低头应下,眼底隐隐泛起光芒。


    天色大亮,众朝臣踏步而来,徐圭言也藏匿其中。


    风起云涌未现端倪,太极殿前却忽然沸腾起来——


    圣上亲口下旨:由御史中丞秦斯礼彻查前太子旧案与厌胜之术关联一事,所涉官员、旧案卷宗、宫闱记录,一律开封查阅,朝廷上下,全力配合。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中书省、门下省、太常寺、少府监、内侍监……一连串沉寂多年的老机关忽然被点名,许多原以为随前太子殉落尘埃的旧事,如今竟要重提——


    内廷更衣阁,一位宫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景昭宫,扑通一声跪在李慧瑾面前:“长公主殿下!圣上……圣上要查前太子旧案了!”


    李慧瑾一怔,眉头微蹙,随即起身,换上素衣便袍。


    朝堂落幕,殿外依旧人声鼎沸。


    李文韬心头焦躁,刚刚得知刺杀案正在调查,心中隐隐预感这事必定牵连甚广,自己却无法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逐渐失控。


    他步履匆匆,正巧遇上从宫中归来的徐圭言。


    徐圭言身着素衣,脸色带着一丝疲惫,却目光坚定。


    “李大人。”她语气中带着轻微的讥讽,“您这阵子倒是难得露面,难道这次案子没让您心焦?”


    李文韬面色阴沉,正欲开口,被她先抢了先机。


    “您太傲慢了。”


    李文韬心头一紧,眉头紧皱:“傲慢?徐卿家言重了。”


    “不过,”徐圭言微微一笑,眼神冷冽,“想想看,您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一定是个让人忌惮的厉害角色吧?”


    李文韬被她一语点醒,脸色复杂。


    旧太子一案突然被重审,只能是眼前人掀起来的波浪——除了徐圭言,谁还会记得先太子?谁还敢、谁还有资质在圣上面前提起这件事?


    突然李文韬就笑了,“我说呢,提起晋王被刺一案,你就是为了今天这个?调虎离山?”


    徐圭言也对着他笑,“您言重了。”


    李文韬现在可是分身乏术,又突然出了个这么大的案子,他肯定不能参与了,所以交给了圣上最信任的妹妹的丈夫,秦斯礼。


    她和秦斯礼是什么关系?


    剪不断理还乱!


    李文韬气得哈哈大笑,笑得猛了弓着身子咳嗽了好一会儿,最后才缓过来,平静地看向徐圭言。


    “臣子,应该清楚臣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李文韬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徐圭言挑眉,似笑非笑:“臣子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话倒值得细说,您作为三朝元老,以为如何?”


    李文韬略一顿,正色道:“维持朝堂的运作,就是臣子最大的职责。哪怕圣上出了事,朝堂依旧能稳健运转,这才是重要大臣的价值所在。”


    徐圭言嘴角轻扬,冷冷回应:“那也和我无关。”


    李文韬的脸色骤然一变,压低声音道:“你现在搅乱了这脆弱的平衡,这对后唐百姓,对江山社稷,绝非好事。”


    徐圭言直视着他,声音坚定:“以您的年纪和资历,您可以教我许多事。但眼下,我心中只有一件事,旁的,顾不上。”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击打在李文韬胸膛。


    李文韬脸色一白,眼前一黑,竟然昏了过去,倒在地上。


    众人惊呼,立刻有人扶住他。


    徐圭言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辰时末,御花园东廊。


    李鸾徽正品茗修道,意在长生不老,隔着半开的竹窗看着远山新绿。李慧瑾快步走来,宫人悄声通禀后退下。


    “皇兄。”她语气恳切,却含着焦急,“臣妹听闻,您要查七年前前太子一案?”


    李鸾徽没说话,只淡淡看她一眼,仿佛在等她接着说。


    “那件事……过去太久了。”李慧瑾轻叹一声,走近一步,神情颇有忧色,“若此时重提,怕是对周王声誉不利。”


    李鸾徽眉头一挑,茶盏轻轻放下。


    “哪里不利?”他声音温和,却带着锋利的弦外之音,“不是周王做的,他怕什么?他该高兴才是——这桩旧案若能水落石出,不正好铲除他背后的障碍?”


    李慧瑾怔住,低头不语。


    她的沉默在某种程度上,反倒更似一种默许与退让。


    李鸾徽盯着她良久,仿佛要从她眼中看穿什么。良久,他收回目光,又淡淡说道:“朕既然决定光明正大地查,就不怕翻案。”


    “好。”李慧瑾缓缓点头,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既然皇兄如此定意,那臣妹便不再多言,只盼……皇兄查清真相后,不留遗憾。”


    李鸾徽点点头,却忽然开口:“你一向谨慎,今日却来劝我收手,莫非,是你害怕?”


    李慧瑾一怔,接着轻笑摇头:“臣妹只是担心,旧事再起,免不得牵连无辜。”


    “那就把真凶揪出来。”李鸾徽的声音忽然变得森冷,“若真有一人,能做得出七年前的事,又能如今使厌胜诅咒之术,那他就不是无辜。”


    李慧瑾没有再劝。


    她默默地看着李鸾徽的侧脸,眼底波澜不惊。


    她知道皇兄什么性子。


    他最厌恶的,不是阴谋,而是被人暗中摆布,愚弄他、控制他——哪怕这事是为他好,他也容不得。


    所以她才必须“劝阻”。


    她劝阻得越诚恳、越恳切,越能勾起李鸾徽内心最深的逆反与执拗。他是个需要自己揭开谜底的人,只要他愿意查——就一定会查到底,哪怕烧到自己脚下也不退。


    待李慧瑾离去,李鸾徽在原地站了许久。


    风吹过庭前山石,翠竹摇曳。他仿佛听见五年前那个自己,在太子陵前落下的一滴泪。


    夜色渐深,李起年悄悄来到徐圭言的书房外,敲了敲门。


    门缓缓打开,徐圭言正准备收拾案卷,听到敲门声,微微抬眼。


    “为了何事而来?”


    李起年磨磨叽叽地走到徐圭言面前,缓缓坐下来,神色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盯着徐圭言桌边的烛火,一言不发。


    “二皇子的事吗?”徐圭言抬眼看他。


    李起年点点头,“听闻圣上要查那件事,您觉得,会有结果吗?”


    徐圭言合上书卷,淡淡一笑:“你放心,肯定会有结果的。”


    李起年眨了眨眼,不太明白:“不过,这结果,真的能让事情水落石出么?查出真相吗?这不是会引起更多争斗吗?”


    徐圭言凝视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深意:“这朝堂上的斗争,哪能没有?现在大势只会有两派:一派是‘保周派’,坚持周王该有的地位;另一派是‘反周派’,试图阻止周王上位。双方必然斗得你死我活。”


    李起年沉默,似乎正在消化这份复杂的局势。


    徐圭言心头一紧,犹豫片刻,终究没将心底的秘密说出口。


    她心里明白,这两拨人表面上互相对立,其实背后早已有人在操控,有些人故意挑拨离间,有些人则在暗中牵线搭桥,一切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


    这案子被重审,就不会有真相,就算有,也只能是——获胜一方交给圣上的满意答卷,也就是说,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赢了。


    赢者才能写答案。


    但这是臣子的事,不能让帝王知道,如果把这些说了,恐怕日后她和李起年之间的信任都会动摇。


    她轻声道:“你现在只需知道,两派必有胜负,朝堂格局也必随之改变。”


    李起年苦笑:“那我呢?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什么都做不了吗?”


    徐圭言目光柔和了一瞬,侧头看他,心中五味杂陈。


    她是他老师,但不能告诉他全部事实。


    做事,总要有个分寸。


    门外的风,吹动着窗棂,带来一丝凉意。


    与此同时,皇宫中,偏殿内的灯火昏暗,李起凡孤身坐在檀木桌旁,眼神空洞而紧张。


    外头的风声偶尔吹动窗棂,带进一丝夜的寒意,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饭菜早已冷却,他手中的馒头却如同昨日一般,淡然无味。忽然,他摸到馒头里藏着的纸卷,缓缓拆开,密信上的字迹清晰而冷峻:“外间局势动荡,圣上亲自下令彻查厌胜案,牵涉广泛。周王府及其周围势力风声鹤唳,内忧外患交织,局势正逐步发酵。你务必谨慎应对,莫被风浪吞没。”


    李起凡的双手微微颤抖,心头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查旧太子的案子了?李起坤早就不知所踪,他是又回来了吗?


    他的喉咙紧缩,捏着馒头的手颤抖着,几乎发不出声。


    李起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偏殿之外,月光如水,照在宫墙上,映出一片阴影。


    这时,周王府内气氛更加沉重。家人们如坐针毡,特别是周王妃,韦氏,眉头紧锁,心如刀绞。


    早些时候,她不顾一切地进宫,好不容易见到了皇后,请求沈皇后帮她。


    “娘娘,如今局势危急,圣上意欲深查此案,周王府上下人人自危。请娘娘明察,帮我们解围。”


    皇后微微点头,眼神中藏着无奈和忧虑:“此事牵涉甚广,非一言可决。我虽力有未逮,但会为你们争取一线生机。”


    韦氏叹息,知道这生机如同浮云,看着快要燃尽的烛火,脸色煞白。


    与此同时,王俨慌忙赶赴秦斯礼府邸。


    秦斯礼当然知道周王长史来找自己是为了何事,两人也没多寒暄,王俨单刀直入,急切地说道:“秦公,局势复杂,此案关系重大,望你务必步步为营,查明真相,公正裁决。若有不公,将对朝局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


    秦斯礼神色沉稳,声音坚定:“王大人放心,我自有分寸,必将查清楚,绝不枉法。”


    王俨点头致谢,看着秦斯礼欲言又止,最后只蹦出来几个字,“您……觉得,是他做的吗?”


    他?


    秦斯礼看着王俨,那双饱经沧桑的眼深不见底。


    秦斯礼突然就明白了,表面是旧太子一案重查,可追本溯源,弄倒太子的人,定然是得利之人,眼下周王有被立为太子之势,那周王的嫌疑最大。


    弄死前太子,周王上位。


    秦斯礼突然笑了一下,摇摇头,“王大人,此事急不得,看不到证据之前,我没法下结论。”


    王俨也不好多问,唉声叹气,喝了一杯茶后才走。


    前脚送走了王俨,后脚就迎来了意想不到的人——徐圭言。


    两人目光交汇,气氛微妙复杂。


    第142章 暗渡陈仓柜内尝【VIP】


    院落内风吹过,微凉,天边泛着粉色晚霞,秦斯礼站在台阶上,看着台阶下面的徐圭言,心中尚存今早长公主所言的余音——


    “怎么突然要查旧太子谋反一案了?”李慧瑾怒嗔,掀起眼皮看向秦斯礼,“那徐圭言现在还不能死。”


    “她曾是太子太傅,旧太子案一查,她定然会被问话。这个时候她要是出了事,事就闹大了,反而害了我们。”


    李慧瑾面色恢复平静,语气决绝。


    走一步算一步,是更精明的布局。


    秦斯礼收敛心思,回到了眼前。


    他转身往厅内走去,也没回头看徐圭言,但默许她跟着自己进来。


    于是他径直落座,茶桌两侧铺着细软竹席,两杯茶放在一旁,已凉透。


    片刻后,脚步声轻响,徐圭言踏入茶阁,身上的宫装还未换下,披着外衫,显然是刚从宫里赶来,略带风尘。


    徐圭言站定,她看见那两杯凉茶,也顿了一瞬,随即心领神会,有人比她来得早。


    秦斯礼没应,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微一点头,算作招呼。他不言语,只将指尖在漆黑木几上敲了敲,示意她坐下。


    丫鬟们悄然进来,将茶盏撤去,又换上新泡的白毫银针。茶香渐起,清苦清雅,如远山之雾。


    气氛凝滞得几乎凝结。徐圭言没有立即落座,而是站在茶几一侧,沉默地看着秦斯礼。她知道,自己今日在这场棋局里,是被逼着落子的一方。


    秦斯礼靠坐着,神色平静如水,看似无意,实则以沉默压制对方。他身居高位,话权在手,此时一句话不说,反而更具威压。他在等她先开口。


    可徐圭言也没有如他所愿。她只是俯下身,为他斟了一盏新茶。


    茶水入盏,细流如丝,茶香散开时,她轻声道:“秦大人请用。”


    她的语气并不柔弱,倒是一种避锋藏刃的温和,是朝廷官员用以生存的软甲。此刻,她没有咄咄逼人,没有言辞机锋,反倒示弱一步——不是屈服,而是知进退。


    倒了茶,她这才坐下来。


    秦斯礼低头看了看那杯新茶,又看向坐在对面的徐圭言。


    两盏茶之间,静默仿若时光凝滞。


    茶盏中新泡的白毫银针冒出一缕轻烟,香气清苦,穿过檐角徐徐的风,拂过室内两人之间的气氛,清凉,却不柔和。


    徐圭言低下头,轻轻摩挲着袖角,像在斟酌什么,又像是在等待时机。


    片刻后,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柔顺得恰如其分,像一尾小舟顺流靠岸:“多谢秦大人那日为我作证,愿提晋王刺杀一事之实。今日得以全身而退,皆赖大人明察秋毫,臣女感激不尽。”


    她话语温和,低首敛眉,身姿沉静,一副恭敬而有分寸的臣子姿态。


    这不是徐圭言惯常的语调。她擅锋利,但此刻却把自己锋刃尽收,只留下一副中规中矩的模样,仿佛只愿以“下属”之身,与上位者坦然言谈。


    这话说得漂亮,动机也不难猜。


    然而,秦斯礼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没接话,也没接那盏被她亲手斟好的茶。


    他将盏盖缓缓一旋,茶汤泛起涟漪。他没喝,动作缓慢得近乎冷淡,仿佛她这一番“谢意”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掀不起他心中半点波澜。


    抬眼看向徐圭言,嘴角勾起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似笑非笑,而摆出一副惯于看破人心的冷漠与疏离。他轻声道:“徐大人误会了。”


    他视线掠过那盏茶,也掠过她的脸,寒光落在雕花木窗上,没有一点温度。


    “当日我并未为你说好话。”


    “只是事情关乎晋王,事关宫闱安危,身为臣子,自应实话实说。那是本分,不是情分。”


    这几句话,一字一句都像磐石,不容置疑。


    徐圭言神色微敛,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却没有辩解。


    她知道,秦斯礼此时的态度已然说明:他看得出她今日之来不是为一声感谢,而是另有所图。而只要动机不纯,他便绝不肯“公事公办”。


    他不接茶,也不接情,更不接受徐圭言的感谢。


    秦斯礼缓缓靠坐回椅背,衣袍轻动,姿态如山,目光冷静而高远。他此刻的神情,远不是在看一个同僚,而更像是在看一名请求庇佑的臣属。


    ——与他两人。


    他明知她擅算计,偏


    秦斯礼吐出口气,抬手,似漫不经心地抚过案前玉纸镇,又是一笑,那笑却我皆是圣上之臣。”


    语气一顿,便听他缓缓而道:


    “私下前来,终归不是为了一盏茶,道一声谢。”他望向她,语气平平,却锋芒毕露,“您有何事?”


    徐圭言抬起眼,终于与他的视线正面对上。茶香散去,风吹帘动,席间气氛,落入冰雪之间。


    她轻吸一口气,收敛起先前的试探与弯绕,终于正视眼前这位高位冷面的大理寺卿。


    “既然秦大人不喜旁敲侧击,那我就直说了。”


    她语气平稳,但听得出那一丝细微的请求之意,“圣上既要查前太子一案,涉及人多,必然要各衙门协同。我家父母皆卷入其中,当年是我父亲任礼部尚书,亲手呈过那道册书的。我自己也身为太子太傅,自当受审。但——”


    她停顿一下,抬眸望着秦斯礼,那眼神带着少有的坦诚与无奈。


    “他们年岁已高,舟车劳顿从岭南进京,身子吃不消。您也走过这路,知晓何其艰难。若能周全,还请——有什么问题,就问我一人。”


    “不要叨扰他们了。都是老人了。”


    她顿了顿,轻声补了一句:“您家中……也有老人,不是吗?”


    话音落下,屋内一时寂静。


    秦斯礼本是端坐,眼神冷静地看着她,仿佛只是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奏章。但徐圭言那句“不要叨扰他们”的低语落下时,他眼神忽的一动,像是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


    他原以为,她是为晋王而来,就像王俨一样,为了保护身后的主子,来他这里打探消息,亦或者为自保、为筹谋退路,种种算计。


    但此刻她说这些,不是为了她自己,竟是为了她的父母。


    他轻轻一震,眼神复杂几分。指尖缓缓转动起茶盏,瓷与木摩擦,发出轻微声响。他没有立刻答话,似乎有些心绪浮起。


    忽地,他低声问了一句:“十五年了。”


    他的语调很轻,却带着一种压抑太久的锋芒,像一把在鞘中磨过千万次的利刃,“这十五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


    他目光骤然锁住她:“那封《讨秦檄文》……是你父亲让你写的,还是你自己写的?”


    徐圭言倏然怔住。


    她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淡淡地回了句:“是我。”


    ——但她心里却忍不住想,十五年前的事了,还能拿出来问?你不是早就查过了吗?也罚够了,报复也报够了,怎么就过不去呢?


    还真是个小心眼的人。


    可嘴上,却只淡淡一笑。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忽然都轻轻一笑。


    秦斯礼忽然换了个坐姿,挺直身子,双肘搭在椅扶上,姿态更沉,更重。


    “这个案子,圣上极重。”


    他的声音沉稳,眼中却无笑意:“你父母若不来,许多事便难查清。证词不足,如何为案定性?若只凭你一人之口,便怕旁人质疑。”


    “人证、物证,要全。”


    徐圭言面色微僵,干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


    她望向案几上的茶盏,端起自己的那一杯,明知已经凉了,还是一饮而尽,仿佛在用这口苦茶压下心中那口怒火。


    而后,徐圭言放下杯子,拿起秦斯礼那一盏也已凉透的茶,斟入自己空杯里,然后站起身,给他斟了一盏热茶,动作细致、沉稳,小心翼翼。


    “秦大人,喝茶。”


    秦斯礼看着她,未伸手。他只是淡淡道:“后唐立国,以律令为本。人情可以通融,律法,不行。”


    他冷冷地望着她,眉头微挑,似乎在说: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不要让我提醒第二次。


    屋内的风微凉,纱帐轻动,窗外天晴气爽,殿中光影交错,似有难辨的界限。


    徐圭言面色平静,拱手一礼,声音坚定却温婉:“既然如此,请秦大人务必以律法为绳,以证据为据,详查此案。”


    “无论最终真相如何,我都愿接受。”


    她说这句话时,神情竟带着一种坦然与无畏,仿佛终于放下了某种挣扎,将一切交予时间与律令去裁决。


    秦斯礼听着这话,不知怎地,忽然轻笑了一声。


    不是那种讥讽的冷笑,笑声淡然,带着些疲惫的失笑。


    “说这话的,不该是我么?”


    他低声喃喃,目光淡漠地落在案上那盏被重新斟过的茶里。


    徐圭言听见,却没有多言。她只是轻轻一躬身,声音恭敬:


    “若无他事,我便不打扰大人清晨理务。告辞。”


    说罢,起身,转身,一步步地走向门口,背影挺直,肩背却显得比来时更沉重几分。


    她的脚步没有急,也没有迟,似乎将那些心绪全部压进了每一步的节奏里。


    秦斯礼坐在原处,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心中却没有他以为会有的快意。


    没有那种“再报一仇”的酣畅,也没有看她低头离开后的胜利喜悦。


    反而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沉重、压迫,又说不清来自哪里,像是一块山石,无声地压住心头。


    他移开目光,落在自己案上的那杯茶上。


    那是她斟的茶。


    他伸手拿起来,抿了一口。


    温度已退,苦涩反倒更重。他眉头一皱,这凉了的茶,还真是苦。


    他下意识转头,望向徐圭言先前坐着的位置,那里仍残留着她喝过的茶盏,一样的冷,一样的苦。


    这茶她也喝了。


    他放下杯子,站起身来,却觉得身形有些不稳。


    徐圭言……就为了这点事来找他?


    不求自保,不谈旧案的利害,不为晋王说情,不为党派游说,只为了她父母不被召见、不受惊扰?


    她不是这样的人。


    他清楚她的聪明,她的锋利,她的那点骄傲——从来都藏得很好。他太了解她了,就算是分别这么久,他还是能揣测出她要做什么。


    可今天,她来的姿态是低的,她的话是软的。


    她明知道他不会答应,还来?


    自取其辱?


    不对。


    绝对不对。


    他眼神一变,忽地转身,大步往外追去。


    “来人!”


    “她人呢?”


    御道两侧松影如盖,冷风卷起檐铃轻响,宛若幽冥低语。


    沈皇后披着一件素色大氅,悄然走入偏殿。她一言不发,步伐轻缓,仿佛连呼吸都不敢重了几分。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内侍,身材瘦削,头微微低着,脸藏在帽檐阴影之中。


    李鸾徽曾修道,不喜俗扰,皇后知其性子,今日去求见时,特意挑在陛下焚香静坐之时才入殿。


    她只是柔声道:“臣妾知陛下政务繁重,不敢扰乱圣心。只是起凡自事发之后,臣妾一面未见自己的儿L子……哪怕只看他一眼,臣妾也就安心了。”


    李鸾徽睁眼看了她片刻。


    沈皇后并未哭,也未求情,只是声音淡淡的,带着多年皇室规训之后的隐忍与哀思。李鸾徽微微颔首,道:“也罢。母子连心,朕准你去。”


    沈皇后俯身一礼,退下时,眼中方有些水光闪动。


    午后时分,偏殿里只点着两盏青灯,光影摇曳如鬼火。


    沈皇后踏入殿内时,守卫已被调开,宫人更是早早遣退。她立在门口,低声唤道:“起凡。”


    屋内传出一道低哑的声音:“母后……”


    李起凡衣裳简素,神色憔悴,面容却依旧清俊,只是眼角眉梢多了几分不属于年轻人的沉冷。他刚起身,就看到母后身后那内侍脚步略快,一闪身进来,反手掩上了殿门。


    沈皇后向他轻轻点头:“是你王叔要见你。”


    那“内侍”抬手摘下帽子,竟是王俨!


    李起凡怔住,眼底浮上一层防备。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迎上前,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王俨,像一头被围困已久的兽,仍竭力维持自己的尊严与沉静。


    王俨却毫不在意,快步靠近几步,压低声音道:“我们时间不多,只能说最重要的几件事。”


    他看着李起凡,神情异常认真:“第一,当年的太子谋反一案,你有没有参与其中?”


    李起凡眼神一闪。


    那一刹那,他没有立即否认。那是人心被刺穿后的本能犹疑,是秘*密被逼近时微妙的惊悸。


    但随即,他眸光一沉,肩膀略一颤,眉心缓缓拢起,抬起眼时已恢复冷静,语气低沉而笃定:“我没有。”


    王俨没有说话,只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又问:“第二,最近的厌胜之术,与你有关吗?”


    李起凡声音比刚才更快:“没有。”


    这一句,他说得太快,几乎像是抢着堵住一切可能继续深挖的可能。


    他眼底情绪翻涌不定,却死死压住,像是决心将真相封进水底。他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一遍遍重复否认,仿佛在立一道无法撼动的墙。


    王俨微微皱眉,却未深追。他看着李起凡的眼睛,片刻后,语气转淡:“既然你说,都与你无关。”


    “那我们就不怕被查。你没参与,我们便可尽情布子,不必再犹疑。”


    他目光一扫四周,神情陡然凌厉:“你看不见,但敌人已经比我们多走了好几步。我们再不动,就晚了。”


    李起凡低垂眼睫,没有接话。


    王俨最后看了他一眼,拱手向沈皇后致意,然后迅速离开。


    夜风凛冽,王俨回到东厢密室,冯竹晋已候在其中。


    王俨看着他,眼神凌厉,开门见山:“徐圭言不能再让她独来独往。她身上掌握着太多隐秘,且与几方势力皆有牵连。”


    冯竹晋应声:“要查她?”


    王俨点头:“查。你身份特殊,靠得近,不易引人疑。”


    “留意她身边言行,一有风吹草动,即刻禀报。”


    冯竹晋沉声应下。


    王俨盯着他,语气缓了一瞬:“此事成败关键在你,记住了……”


    “等周王坐稳了太子之位,我们自然会对她——”


    他语调轻轻一顿,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宽大处理。”


    “你放心。”


    宫中风声草草,朝堂暗流翻涌。


    太子旧案重启,二位皇子风头再起,一时间,长安内外皆风声鹤唳。


    而此时的泰王李起云,却在自己的画阁中缓缓作画。他正描一幅《高岭雪松图》,笔锋淡然,墨迹未干,身后传来贴身近侍的禀报:“殿下,太子旧案重查,圣上似有意让秦大人主理,各方人马已有动作。”


    李起云手中画笔一顿,嘴角忽而一扬,轻笑出声:“又来了……朝堂果然从不寂寞。”


    他语调轻松,看似玩笑,却没再落笔,而是拿起一方干净的布巾,细细拭着指尖墨痕。眸光掠过窗外远山,似在观云卷云舒,实则心思电转。


    “有人动了,就意味着有人要倒。”他低声道,像是说给自己听,“我……得是那个黄雀才行。”


    他思忖良久,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过去这些年虽未犯事,却也未立功。当年旧太子出事时,他人早已去了藩地,清清白白,倒是躲过一劫,但如今再不主动出击,怕是真要在这场风波中被彻底边缘。


    他原本打算拿边疆一事入手,党项人屡次犯边,正是出头之机。但转念一想,又叹了口气。


    “可惜……我不是带兵的料。”


    他摇头,放下画笔,换了朝服,唤来随从:“备车,去拜访秦大人。”


    马车一路驶过长街,李起云坐在车中,低头把玩着一枚墨玉镇纸。指尖转动间,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僵。


    “岭南赈灾……”


    他喃喃出声,眉头慢慢皱起。


    徐圭言那时替晋王出面,立下头功;而李起云自己至今一笔功绩也无。


    想到这里,李起云咬了咬牙,苦笑自嘲,“真是太迟钝了,眼看这一局,我竟一点筹码都没有。”


    马车在秦府外停下,他正准备整衣而下,却见前方马车隐约熟悉,再一细看——


    那马车旁的小厮,不正是徐圭言身边那位贴身小厮?


    他眼中微光一闪。


    “徐圭言竟在此?”


    秦斯礼和徐圭言私下密会,必定非比寻常。他嘴角勾起一抹兴味盎然的笑意,也不等通传,径直迈步往府中走去。


    秦府下人见状,慌忙拦截:“泰王殿下,秦大人正在会客,未曾吩咐接见——”


    “我只随便坐坐,正厅总归没人吧?”李起云似笑非笑,不容分说,径直跨步而入。


    正厅空无一人,果真如表面所示客已散去。但桌上茶盏尚热,茶烟未散,空气中隐约还有女香未散。


    李起云眯起眼。


    “奇怪……”他低声道,忽觉气氛不对,脚步顿了顿。


    柜门紧闭,金丝檀木压得死死。


    香炉未灭,阳光照在院子里,光线透过雕花缝隙斑驳映在柜中。


    人影在眼前晃。


    狭小的空间里,徐圭言被紧紧压制。她的背抵着柜壁,手已被他反扣在身侧,衣领微乱,呼吸却极轻极浅,咬着牙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秦斯礼的呼吸却极热,灼灼贴在她耳后与脖颈。他埋首她颈窝,声音低哑,像是风一样穿过骨缝:“我不在长安的时候……”


    “……你和他,关系不错,嗯?”


    他用气声问,话里带着质问、怀疑,甚至……一丝近乎控制不住的情绪。


    秦斯礼说的时候,手下一捏。


    徐圭言浑身紧绷,明明想推开他,却被他压得死死的。她不答,只咬着唇,睫毛轻颤,像是压着某种委屈与愤怒。


    秦斯礼下巴抵在她的肩头,看着她的侧脸,徐圭言什么都不说。他却像是非得逼她承认一般,动作一顿,又近了些。


    “他给你画画,你就陪他赏花,陪他饮茶,陪他说话。”


    “我一回来,就见你频频出现在他身边……”


    “徐圭言,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怎么从岭南活着回来的?”


    他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像是连多说一字都带着满腔情绪,情欲藏匿其中。


    柜门外,李起云缓步前行,却忽然停住,耳根轻动。


    第143章 西平出山地动摇【VIP】


    “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


    秦斯礼又吻了吻徐圭言的嘴角,一脸沉沦。


    “刚才那样,喜欢吗?”


    鼻尖碰着她的脸颊,轻轻一蹭。


    徐圭言抬手将她的脸往一旁推去,柜内空间太小,秦斯礼的头只偏了一寸,而后他闷声哼笑,抓住徐圭言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掌心里开出一朵花。


    柜外的李起云喝了一壶茶,都没等到人,便悻悻离去。


    丫鬟们进来收拾东西,徐圭言想推开她身上的秦斯礼,可他怎么都不松手,脸埋在她的胸口,闷声闷气地说,“我们两个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徐圭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觉得好笑,嘴上戴着刀子,“一直做姘头吗?”


    秦斯礼抬起头来,眼神本是迷离,在徐圭言冷嘲热讽的话里逐渐清醒过来,“你是过来求我的。”


    徐圭言哼了一声,低头系自已的衣服。


    秦斯礼一把推开了柜门,外面正在收拾东西的丫鬟被吓了一跳,看到了秦斯礼,里面还有个女人,也不敢仔细看,拎着裙摆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徐圭言听到了开门声和丫鬟的惊吓声,头也没抬一下,仍旧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已的衣服。


    秦斯礼盯着她看,橘色阳光照进柜子里,洒在她身上,脸庞上,还有他刚才吻过的额头上,她一侧脸,秦斯礼甚至都能看到徐圭言脸上的绒毛。


    他皱起眉头,之前没见过,抬手摸了上去。


    徐圭言抬脚就想要踹他,可秦斯礼压着她,徐圭言动都不能动一下。


    “还来?”


    秦斯礼看着她瞪自已,突然笑了一声,瞬间就明白了冯竹晋的乐趣所在,可再多的他想了会生闷气,点到为止。


    他松开了手,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日后涉及到你父亲的事,我都来问你,如何?”


    徐圭言眯了眯眼。


    秦斯礼笑看着她,“不满意?”


    没等徐圭言回话,他接着说,“我很满意。”


    “我不是来和你做权色交易的。”


    “我知道,”秦斯礼笑弯了眼。


    徐圭言看着秦斯礼,搞不清楚他到底在笑什么,满是疑惑地看着他。


    秦斯礼嘴角一撇,收敛笑容,踏出了柜门。


    徐圭言跟着起身,秦斯礼在柜门边扶了她一下,徐圭言甩开他的手,径直走了出去。


    秦斯礼看她气急败坏的模样,笑出了声。


    徐圭言走出了屋子,都还能听到秦斯礼在屋里的笑声,她停下脚步扭头看去,一脸严肃,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她急匆匆地离开秦府。


    槐香暗浮。


    国子监内,窗外树影婆娑,檐下松鹤铜铃轻摇作响,几声风过,便敲得人心微动。


    国子监祭酒沈承晖身着深青朝服,半倚着竹榻,正抚一卷古籍,茶香袅袅,神情悠然。此人出身清望士族,年近花甲,却精气未衰,须髯整齐,目光不甚锐利,常年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世人皆道他“笑中藏刀”,无人敢轻看。


    院门外,王俨一袭绯袍至,负手而入,神情恭敬有礼,步伐却从容不迫。


    沈承晖听闻通传,放下手中书卷,嘴角微动,看着来人,笑意更深:“呦,这不是王长史嘛,近来可是炙手可热的,怎有空来寒舍?”


    王俨上前作揖,笑道:“承晖公言重了,朝中多事,哪敢懈怠?只是想着您这儿清净,我这颗浮躁的心,也来沾点读书人的气。”


    沈承晖哈哈一笑,伸手示意:“坐便坐便,王长史一来,老夫这院子倒也热闹些。”


    二人落座,茶水新添。


    沈承晖亲自为王俨斟茶,问道:“今儿这番风,是刮到我这国子监来了。王大人,您可是周王府内要人,专管风纪律政,来我这等管童生策问礼义的地方,可是走错了门?”


    王俨摇头笑道:“承晖公哪里话。如今朝局风动,旧事翻案,朝中谁不是心头发紧?”


    沈承晖轻啜一口茶,放下茶盏,眉眼弯弯:“哦?王大人是说……太子旧案?”


    王俨低头抚着衣袍角,似漫不经心,却字字有意:“这案子一动,可不像是单查一人两人那么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各部皆自危,而国子监——掌教化、选士人,历来与储君府交往密切。”


    沈承晖微顿,随即又是一笑:“王中丞此言,我可不敢当。经课业罢了。国子监是教坊,不是军府,更非三省六部,那些风浪,我


    王俨眸中掠过一丝锐光,笑容未变,道:“承晖公说笑了,国子监虽非军政重地,可历代太子所设讲席、亲贤所托心腹,往往都出自此地。况且……沈大人门下弟子何止百人?如今朝堂中起得风来,那些在朝在野的,哪一个不是出自国子监讲筵?有些人,还师从您沈祭酒多年。”


    ,语气却微凉,似是无意,又似早有铺陈。


    沈承晖依旧笑着,语调不紧不慢:“那是他们命好,得了些官运,与老夫这把年纪的酸儒子弟又有何干?王大人怕是看错地方了。”


    王俨将茶盏轻轻放回漆盘,拂尘不惊道:“不敢不敢。只是有些事,查也好,不查也罢,风声总是要吹过来的。我今日来,不过想提醒承晖公一句:旧案动荡在前,朝堂莫测在后,若有人想借教化之名行他图……恐怕便不是风声能掩盖的了。”


    这话一落,


    堂中炉香袅袅,,浮于檀木案前,一盏茶汤温热,微泛苦香。


    王俨缓缓起身,在室中缓步踱着,目光落在那副“周礼图”上。


    旁边一幅图他看不懂。


    良久,他才似不经意地开口:“沈祭酒,太子旧案这次重启,其实……倒不是为了追究旧人之过。”


    沈承晖抬眸看他,含笑不语,王俨继续说着,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


    “当年圣上力主恢复祖制,裁权六部、设外监、开书局、修礼制——这些听起来都是治世之策,可若细细想想,这不是对外戚势力的一次精准切割?”


    他转过身,望向沈承晖,目光锋锐,像一柄藏锋未出的短剑。


    “宇文一族掌了兵,握了户,行了政,那几年几乎是遮天蔽日。圣上初登大宝,不可力敌,所以借恢复祖之事动刀子。”


    他这话一出口,空气似乎都凝了。


    沈承晖手中茶杯微动,本想拿起,却一时没扶准,杯身在托盘中轻撞,发出一声轻响。他指腹用力抿住杯沿,勉强将手稳住,然后低头抿了一口。


    杯盖磕碰瓷口的声音略重,他咽下茶,嗓中有一丝干涩。


    “宇文集团树大招风,明面上看他们只和圣上是敌人,可暗处的敌人,没有浮出水面,谁知道呢……”


    王俨眼角余光看着这细节,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走近几步,语气更轻,却带着钉子般的精准:“沈大人,我们都明白,圣上权力再大,也不过是一人,真正有能为之意图者,并非他一人。”


    “旧太子生母早逝,自幼长于先皇后膝下,那位先皇后——与宇文氏可谓血脉至亲。可这太子,却在政务上步步切割宇文权柄——您说,他真的是站在先皇后一边的吗?”


    沈承晖低头不语,杯中茶已凉,但他却又抿了一口。那苦味透入舌根,他眉头轻轻皱了一瞬,又迅速舒展,强作镇定。


    王俨缓缓坐回位上,换了种更近乎感慨的语气:


    “我听说,旧太子当年曾为先皇后求情几次。但那又如何?他本性仁厚,为老宫人求情都不是罕事,更遑论抚养他多年的皇后娘娘。可说话是说话,做事是做事。”


    他看着沈承晖,神情不再笑,眉峰微沉,低声道:“我们这些读书人,最知道分寸。说话,是因为我们天生有言说的权力。这嘴,不是皇帝赐的,是天赐的。人言天听,是神的产物。”


    “所以他说了,不代表他就做了。”


    他顿了顿,冷眼看向沈承晖,眼中竟有几分锋锐寒意:“一个与皇后并无血缘的旧太子,就因宇文氏落马,最后变成谋反之人——说句实话,不是有人暗中搅合,谁信?”


    此言如钉,落地有声。


    沈承晖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将茶杯轻轻放下,摆正衣襟,嘴角那抹惯有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他语调轻缓,似乎依旧不动声色:“王长史说的这些,可真不是我这个国子监能明白的。朝堂事,太深、太远,还是该问问李文韬李尚书,那才是圣上倚重之人。”


    “这等惊天旧案,若真要翻,去刑部、去御史台、去大理寺都成,怎的转了一圈,反倒跑我这读书教童生的地方来?”


    王俨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李尚书?当然是要请教的。”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沈承晖案上的笔墨,一道笔锋未干的朱批落在纸上:“礼乐之兴,始于政清。”


    他看了一眼那行字,淡淡一笑:“沈大人果然还是关心国政的。”


    王俨站在他面前,良久未动,气氛静得几乎可以听到香灰坠落铜炉的轻响。


    他目光如刃,忽然道:“沈大人,我听说过一个隐秘的组织。”


    沈承晖动作一顿,手指轻敲茶盏的节奏停了,面上笑意微敛,却仍不抬眼。


    “哦?”


    王俨声音缓缓,吐字却愈发清晰,一字一顿,像是落在脉搏上的钉:


    “西、平、集、团。”


    空气如被骤然凿破,原本静谧的堂内,顿时紧张如弦。


    沈承晖这才抬起眼来,神情不变,却已无先前轻松之意。他与王俨对视片刻,沉默如山峦对峙。他试图笑笑,缓和气氛,却终究笑不出来,只是问:“王长史今日,是奉谁之命来试探老夫?”


    王俨却不说话,只缓缓走到沈承晖面前,竟直直跪了下去。


    沈承晖猛地起身,袍袖一动,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他压低声音,厉声道:“王俨,你这是做什么!”


    王俨跪姿端正,头垂而不拜,眼中光芒却炽热:


    “我王俨今日不是来试探您,是来请命的。”


    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里没有半分戏谑,只有一股难得的肃穆与急迫:


    “西平集团,前朝立下大功。辅佐圣上登基,倡导‘储君须德不须年’,在储位之争中多次以中正之姿调和纷争,拯救朝局于倾覆之际。”


    “正因如此,圣上登基之初,便对其疑忌。于是西平集团自解其形、隐退朝野。”


    “但我知道,西平集团,从未真正消散。”


    他抬起头,望向沈承晖,眼神锋利如刃:“圣上也知道。可他试探了无数次,左宰右丞、外戚内史,一个个地查,却始终揪不出其中骨干。为什么?因为你们藏得太好,分散得太彻底,太清楚如何与皇权共处。”


    沈承晖没有言语,只是看着王俨,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王俨继续道:“前太子谋反之案,若真细查,是不是西平集团借圣上之手重塑朝局的一步棋?”


    “你们借着圣上的刀除宇文集团,也帮了周王。”


    “如今旧案重启,局势突变,朝堂之中风雨欲来,旧案翻起,暗线浮现。”


    王俨上身微前倾,语声低沉而清晰:“西平集团作为朝局的平衡器,现在,还不出手吗?”


    沈承晖终于说话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寒林的冷意:“王俨,你知道你今日说的话,一旦传出,是足以诛九族的吗?”


    王俨坦然答道:“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如果不说,我们都将被这场乱局吞没。”


    他缓缓起身,整了整衣冠:“圣上不是不知道这个集团,只是不知道里面有谁。”


    “而我王俨今日,是来传话的,不是圣上的话,是……另一个人的话。”


    沈承晖面色微变:“另一个人?”


    王俨微微一笑,不言。


    但那一笑之后,长厅之内静得几乎连风都止了。


    王俨离去时天色已暮,国子监内檐角高挑,鸦影在斜阳下掠过长檐,投下碎碎光影。


    沈承晖坐在堂中,良久未动,案前的茶早已冷透,雾气散尽。他面无表情,眼底却沉得仿佛一口古井,风起不起,全看井中是否投石。


    片刻后,他伸手从身旁矮几上取过一封帛卷,低头摊开,重新看了一遍王俨方才留下的话语手书。


    纸上字迹硬朗有力。


    他将帛卷折起,缓缓藏入袖中。起身站定,整了整衣袍,回首看了一眼挂在案后的旧画——那是先帝即位前,太傅赠他的《青松立雪图》,画中苍松傲雪,笔力苍劲,是西平旧人之间往来用印之物。


    沈承晖抬手,轻轻抚了画角一瞬,而后转身入了内堂。


    片刻后,他亲自点起一支沉香,净手之后,于书案前铺开五张素纸,执笔蘸墨,提气书写,每封信内容不同,但语气皆沉稳老辣,用字极为讲究,几近暗语。


    五封信皆写完后,沈承晖未多言,只轻声唤来亲信门生,“鹤三。”


    “在。”


    “挑最快的马,最稳的人,分五路送出。切记,不许走官驿,不许留信迹,不许出差池。”


    “是。”


    那门生接过信时,只觉信纸不厚,却如压了千钧,忍不住抬头看沈承晖一眼。


    沈承晖却已转身负手,望向远处国子监后园那棵老槐树。


    那树下,曾是西平集团旧日议事之地,多少清议之士,多少储君争论、朝局更迭,皆始于一场又一场的密会。


    天色微亮,朝阳未起,秦府灯火已明。


    秦斯礼立于厅中,手执案卷,身后立着四人,皆是他亲自挑选的办案人手,分属不同系统。


    “此次复查旧案,涉及太子谋逆之事,极其敏感。”他目光扫过众人,语声清冷,带着一贯的克制与威严,“你们四人,皆由大理寺、御史台严选调派,不是为我秦某人查案,是为国查冤。若谁心存异意、徇私遮掩……我先斩后奏。”


    无人作声,空气如凝霜。片刻后,一名中年御史抱拳:“属下刘彧,谨记职责。”


    另一名年轻的大理寺丞亦拱手:“闻案复起,愿尽绵薄。”


    秦斯礼点头,又看向自已身后两名亲信:“你二人随我多年,此案由你们统筹卷宗调度。”


    他将手中两份令签交出,“三人出外办事,今日先去两处:国史馆史官房,以及大理寺旧案馆。取前太子旧案中,所有当年相关记录。名字、言词、笔供,一一摘录,需在三日内完成。”


    两派人马分头行动。


    国史馆内,沉静古朴,尘埃浮于晨光。三人中年者敲门入内,年老史官抬眼看他们一眼,道:“又来翻旧案?太子一事,当年圣上亲批,尔等还敢查?”


    御史刘彧上前,低声一礼:“是奉秦大人之命,不是质疑圣断,而是重审细节,还原真相。”


    老史官冷哼一声,却仍打开木匣,捧出厚重的记录,拂去浮尘,道:“这些年来你们来过几次,每次都问一样的话,却没人敢真动。你们……小心点吧。”


    史官之言虽老气横秋,但他们知道,史官房有一物最为关键——日记式记录,非正式档案,是史官亲笔手录,不入正史,亦不进呈朝堂,但往往更贴近真相。


    他们翻阅其中,逐字摘录,提取出当年最早提出“谋逆”说法者之姓名——御前供奉刘通。此人曾在先太子左右,而后投向宇文家族。再之后,人间蒸发,官名除籍,极不寻常。


    史官见他们盯住刘通之名,轻轻一叹:“此人……突然被调去隶属护军,之后死于营中‘误伤’,葬于军墓。无人敢问。”


    三人面色皆变。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进入大理寺后堂,翻出当年卷宗。


    翻至结案之页时,一人轻声说道:“奇怪,此案结尾不是御前对质,不是廷辩,而是——由刑部判官代签结案,皇命只见一道旨意,并无口谕。”


    大理寺属官疑惑接道:“照理如此等大案,应有廷推审议……为何会跳过程序?”


    “我们倒着查。”秦斯礼手下之人语声沉稳:“从结案那一刻往前推,看看有无改动痕迹。”


    果然,他们找到一页用纸不同、字迹异样的供词。仔细对照发现,供词中有一名关键人物——内廷掌印太监林永寿——此人在供词中出现频繁,但在结案文书中被删得干干净净。


    “林永寿……”大理寺丞低声念叨,“此人后升为内监监正,三年前暴毙,圣上亲自赐殡。竟然是旧案中人?”


    三人相视,气氛愈发凝重。


    傍晚,众人回府复命,秦斯礼听完后没有说话,只在烛下展开两份笔录,沉思良久。


    第二日,正午时分,长安宫城深处,重帷低垂,水汽氤氲。殿中香汤袅袅,沉檀清雅,细竹帘外侍人屏息伺候,不敢有丝毫声响。


    殿内,一池温泉泛起微波,圣上李鸾徽斜倚于檀香木的澡榻上,肩背微露,鬓角湿润。他闭目不语,任由水面浮光流转,一如心绪。


    一旁掌浴的内侍名唤文昭,是李鸾徽少年时便随侍左右的老人,虽为宦官,却沉稳老练、识人精明,深得圣心,几乎可在旁随意言语。


    文昭正为圣上轻柔地搓洗肩背,低声道:“陛下,秦大人查案一事,如今已传遍长安了。说他日日不出秦府,就是为了整顿旧案,一笔一笔翻得极细。连御史台、国史馆的人都日日去回,快成新热闹了。”


    李鸾徽睁开眼,看着水面,语气未变:“沸沸扬扬,是他惯有的作风。”


    文昭叹道:“旧太子可惜啊,当年那事出了,宫里宫外,谁不知旧太子出事后,下一个太子必然是周王。可那时谁敢说?人人闭口,个个装傻。说是谋反……其实不过是借机除宇文家。陛下,太子是您亲封的,怎会轻易谋逆?”


    圣上微微偏头,眼中浮现淡淡寒意,看向铜镜倒影中那张老去却忠诚的面孔,缓缓反问:“你也看出来了?”


    文昭不慌不忙,将毛巾拧干,语声低而笃定:“圣上,老奴陪您多少年了?太子立废、朝局波动,那些门道……奴才也不是看不懂。太子虽非圣后所出,却由她抚养多年。他若真有异心,老奴第一个不信。”


    他停了停,望着李鸾徽的发顶,忽地轻叹一声:“陛下,您这头发里……白的多了。”


    李鸾徽闻言,愣了片刻,抬手触了触鬓角,竟觉指尖冰凉。他没有开口,半晌后才低声喃喃:“周王是朕的儿子,朕最爱他。他聪明,有气度,有锋芒……若无这些,朕如何肯把他放到储君之外?可若只有这些,如何承大统?”


    他靠回榻上,眉间隐有倦意:“爱之深,责之切。朕不会亏待他,也不会无谋他前路。他若稳得住,朕自然会给他最好的。他……急什么?”


    文昭将干巾搭在他肩上,低低应了一声:“是啊,他急什么呢。”


    殿外风声拂动,传来远处宫人报时的鼓声,恍若惊涛暗涌。


    日头初上,朱雀街的雾尚未散尽,官道之上车马来往,徐府内却一片静寂。


    徐圭言坐在偏院书斋中,桌上摊开的是密探送来的画像——据说是“太子旧案”中参与镇压的禁军士卒,如今已归于周王麾下,正是他出面作证,说太子夜间翻墙召党,宫中起火皆属谋反之象,且声称亲眼所见。


    她细细端详画像,眉头越蹙越紧。


    那人中等身材,颧骨略高,左眉上方有一道细痕,画像下方还附了一行小字:“曾为镇南卫副尉,后调隶于周王营下,现于邠州。”


    她将画像与脑中记忆对照,不禁低声自语:“不对……此人我见过。”


    那日破门而入,秦斯礼带着一群人来抓她,那人群中正巧有此人。


    现在这人却说他去抓了前太子,这不是胡扯呢么?


    秦斯礼不记得了?他记性这么差?


    徐圭言看着,百思不得其解。


    这夜,庭中灯笼光昏。徐府四周沉浸在似有若无的夏虫低鸣中,仿佛一切如常。


    然而徐圭言此刻却睡意全无。


    她心里隐约觉得不对,想要写信提醒秦斯礼,可又觉得他不会如此愚笨,况且她不愿主动再催,只遣人暗中查探秦府动静,但仍无所得。


    她披着轻纱外衣独坐于内室,案上茶水微凉,灯焰一晃一晃,拉出她的影子斜斜倒在屏风上。


    忽然,一道劲风破空而来!


    “嗖——!”


    窗纸炸裂,利箭呼啸而入,直朝她心口飞来!


    她眼角余光一动,身形本能地向侧一滚,肩膀一阵钝痛,箭矢擦着她左肩,直钉入榻侧木柱,“嗤”地一声,深深没入三分。


    箭上却系着一物。


    “娘子!”屋外侍婢闻声奔来,但徐圭言已镇定自持,迅速伸手将箭尾上的细信取下,一边沉声喝道:“别惊动全府。把窗封了。”


    她坐回案边,抖开那封字条,眉头皱起。


    那是一封薄如蝉翼的密信,纸张光滑,书法端正,却冷意森然。


    字里行间并不多,只寥寥一行:“你已经掀起惊涛骇浪,若想保命,便闭嘴止步——否则下一箭,不会偏。”


    落款空无,徐圭言眼神一变,将纸紧紧攥住。指尖微微颤抖,却不是出于惊惧,而是愤怒。


    警告她的人,知道她知道做假证的人是假的。


    第144章 红裙妒杀石榴花【VIP】


    天色灰白,宫中传来召唤。


    徐圭言一早便被传进大理寺,一纸公文写着“协助调查”。她并不惊讶,反而披衣整冠,神色清冷地踏入问讯堂。


    大理寺东厢偏厅,今日并无拷具陈设,堂中灯火明亮,桌案整肃,一股森严气息却无声弥漫。


    徐圭言穿素衣而至,步伐稳重,眉眼虽淡,却带着掩不住的冷峻。


    主审人端坐上位,面容方正,是御史中丞出身的大理寺少卿杨简,年四十上下。秦斯礼倚窗站着,袖中藏手,看到徐圭言来,唇边微挑,像是在等一场好戏。


    堂中已有数人伫立,其中一人被绳缚双手,头低垂着。案桌上摊着画像,与昨日她托人寻到的那人画像一模一样。


    “徐长史。”主审人杨简温声唤她,示意她上前,“今日请您来,是想问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徐圭言看了看画,又看向一旁的人。


    杨简轻笑一下,“是这样,可能时间太久了,您记不住也正常……秦御史说,这人是当年跟着他去抓先皇后的,但是没碰着皇后,抓了您……”


    杨简把画像往前推了一下,“您……仔细看看,能不能回忆起来?”


    徐圭言站在画像与那人之间,细细比对,眉头紧蹙,然后清晰而冷静地道:“此人,我见过。”


    堂中一静,秦斯礼眼中闪过一抹锋芒。


    “何时所见?”主审官问。


    “当日秦御史率人亲往抓捕先皇后,此人便跟在秦大人身侧,执兵押我下车。”她目光平静,“他来抓我,与旧太子谋反案的关系,我并不清楚。”


    “你可确定?”


    “亲眼所见。”她不疾不徐地答,眼神微侧,正好撞上秦斯礼唇角那抹讥笑。


    杨简点点头,向身旁属吏道:“笔录。”


    属吏提笔而书,杨简看向徐圭言,又问:“可曾听闻此人参与过镇压旧太子之案?”


    “未曾。”徐圭言声音不高,却笃定,“我素无接触,更不清楚怎么一回事。”


    杨简手敲案桌,示意记下,然后看向徐圭言:“徐长史,感谢您今日来帮我们这点小忙……”


    说着话,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徐圭言身旁,“晋王那边近来可好?长安城里现在风声鹤唳,实在是……”


    说着,他摇摇头,哀叹一句。


    徐圭言正要回应的时候,秦斯礼无情打断了他们,“徐长史,请随我来。”


    他神情淡然,不动声色地绕出厅外,袍袖拂过烛光,竟无丝毫火焰波动。


    徐圭言一顿,脸上挂起来的笑凝固,侧头看了一眼秦斯礼的背影,抬手一指,对着张简说,“不好意思,张主审,我先去忙了。”


    “您去,您去忙,”张简笑着点点头,送走了徐圭言。


    这是东厅后的第二间内堂,专供密讯核词之用,灯光昏黄,窗缝紧闭,一*股沉沉的药香混着墨味。


    秦斯礼踱到屋内另一侧,负手立于案后,片刻才回头。


    “他问完了,我这里也有话要问你。”


    徐圭言点头,“只要能查出真相,秦御史您要我怎么配合都行。”


    秦斯礼哼笑一声,“坐吧。”


    徐圭言坐下,神色未变:“我是真的很希望这件事能够水落石出,还李起坤一个清白。”


    秦斯礼又笑了笑。


    徐圭言不知道他笑什么。又无奈,也嘲讽。


    “这案子不好查,七年前,牵扯的人太多,一团浆糊。”秦斯礼说完,摆摆手,让做笔录的人进来,“我们开始吧。”


    秦斯礼清了清嗓子。


    “徐长史作为前太子的太子太傅,你可知当年宇文家交往最密的人是谁?可知旧太子同宇文皇后之间是否有谋反的计划?”


    字字如锋。


    徐圭言凝视他,似有几分不悦,却未避让,一字一句回道:“前太子与我只是老师和同学的关系,”她一顿,看着秦斯礼说:“至于宇文一族和谁比较亲密,我也不得而知。我同前太子没那么亲密,自然不会知道宇文一族的事。”


    “更别提谋反了,”徐圭言舔了舔唇,“这完全就是从天而降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秦斯礼点头,他当年可是去抓皇后的人,这事儿秦斯礼在审核上自然是放松了一些,毕竟他不能把自己审进去。


    “那你觉得,在太子谋反一案中,谁的表现比较反常的事?”


    最反常的难道不是圣上改祖制吗?


    半天才说,“当时朝堂,牛章事一直在推举大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周王,。”


    一旁记录的人快速记下。


    ,但牛和德已经死了,这条追查的线便断了。


    “除此之外呢?”秦斯礼接着问。


    那场旧太子谋反风波来得太快,根本不给她任何准备,也没有任何预兆。徐圭言没有其他印象了,只有漫长的南迁之路,挂在马脖子上的铃铛声,左摇右晃,马蹄声逐渐远去。


    她低下头,又摇摇头,极其无奈。


    秦斯礼看着徐圭言,她的发因为低头的动作垂落在耳旁,他头一偏,手指在桌面上轻敲几下,“那我们就到这里吧,”他站起身,“徐长史,我就不送了,后面还有人要审。”


    徐圭言站起身,手掌在审讯桌面划过。


    离开大理寺,徐圭言一人在街上漫步。仔细回想着当时太子谋反一案的始终,街道旁的吵闹声,起伏的、像是被人笼罩上了一层纱的乐器声,将她包围。


    倏地,她脚步一停,而后慢走几步走到街道边。


    从拆佛像开始的时候,圣上就已经有铲除宇文一族的念头了。


    长安街口,市声渐起。


    她忽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疾奔,未及回头,肩后一阵剧痛——


    “啊——!”


    刀锋深深没入血肉,猝不及防,一抹血线溅出。


    来不及反应,又是两刀刺入腹部。


    人群顿时大乱,“刺杀!”“杀人啦!”惊叫此起彼伏。


    侍从惊怒交加,挥剑格挡,刺客却已消失在人群中。


    徐圭言踉跄倒地,脸色苍白如纸,咬紧牙关,拉住一名随行下属的袖口,声音低而急促:“快……去告诉秦斯礼,我是关键证人,有人要杀我灭口……”


    那侍从惊恐点头,抱拳后转身疾奔。


    徐圭言捂着血口,在喧闹声中被扶上马车,一路颠簸,终于回到府中。


    傍晚,冯竹晋闻讯赶来,衣袍未换,神情怒气冲冲,身后推着的人小跑着,“快点!再快点!”


    冯竹晋手挥舞着,可小厮不敢太快怕将人推出去,又不敢太慢违背命令。


    冯竹晋喊了好一会儿,他才进门,一踏入府门便喝道:“封府,不许任何人进出!”


    他进入内室,看到徐圭言躺在榻上,面色苍白,这回可不是左肩裹着纱布了,整个人的腹部上都是白条,可她神智清醒。


    “是谁干的?”他嗓音发冷,转身便摔碎茶盏。


    徐圭言缓缓抬起手来,表情痛苦,冯竹晋以为是要和他说话,便让人将他推到徐圭言的床边,伸出手就要握住她的手。


    可徐圭言的手路过他的手,伸到冯竹晋脸颊边——


    “啪——”


    一声微弱的脆响。


    不痛。


    冯竹晋愣了一下,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徐圭言嘴唇惨白,一张一合地说:“那是我新买的茶盏……你就,你就给我……摔了,真是……欠揍……”


    冯竹晋张了张嘴,翻了一个白眼,“不就是一个茶杯吗?我赔你就是了,你要多少?”


    徐圭言闭上眼,哆嗦着唇,上气不接下气,“你特么……扔了我几套……茶具了,还,还没赔呢……净说那大话……”


    冯竹晋看着她这样,眼睛一红,也顾不得生气了,拿起徐圭言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等你养好了身子,你再来扇我,几个巴掌都行,我都受着……只要你,只要你养好身子……”


    徐圭言看着冯竹晋真情流露的模样,手指摸了摸他的脸颊。


    房中帘帐低垂,灯火温软,淡药气在空中缭绕。


    徐圭言侧卧在榻上,白色中衣染了些血迹,后背被刀划出的伤口已用药包扎,虽不深,却极疼,稍一动便扯得生疼。


    冯竹晋坐在榻边,卷着衣袖,手里提着瓷碗,细细为她擦着额上的汗。动作并不熟练,却极认真。他将她发鬓别开些,见她额角有点瘀青,又皱起眉,轻声道:“怎么连这儿也撞到了?”


    徐圭言没说话,只睁着眼看着床帐外摇晃的灯影,仿佛在想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冯竹晋叹了口气,把碗放下,取来干帕子替她拭汗,然后忽地道:“我封了府。”


    徐圭言闻言挑了挑眉,眼神终于带上些疑惑:“你封府做什么?”


    “有人要害你。”冯竹晋道,“之前不是有箭射进来?今日又是刀伤,都是冲你来的。我不能再让你这样危险地待着了。”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决定。


    只是徐圭言一惊,那件事徐圭言已经说了不得外传,府内是有冯竹晋安排的人?


    她收敛情绪,低头,指尖在被褥上轻轻摩挲,片刻后开口:“那你说,这些人为什么要伤害我?”


    冯竹晋顿住,眼中微微一闪。


    “那还不是——”他迟疑了一瞬,语调转轻,“眼下长安的局势你又不是不清楚,没准这批人就是原先岭南要你命的人,也可能这批人是因为晋王,或者是……你肯定是做了什么碍着别人的事了?”


    冯竹晋顿了顿,舔了一下唇,身子微微前倾,“你和我说说,你最近都做了什么,我帮你分析分析。”


    他神色认真,十分关心。


    又像是某种试探。


    徐圭言咧嘴一笑,嘴角牵动伤处,微微一抽,眼里却不见笑意。


    她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只望着榻外窗纱上模糊的树影,未语。


    冯竹晋盯着她看了一会,声音低下来,有些近乎软语相劝:“你看,我是你夫君啊。”


    “我应当是你在长安最信得过的人才对。”


    “旁人都只是在用你,只有我,是对你好,是为你好。”


    徐圭言依旧不说话,只是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目光幽沉如水。


    灯烛明明灭灭,他的影子打在她脸上,也遮住了她眼中的那点光。


    风吹窗棂,远处隐约传来犬吠与更鼓之声。


    城东徐府门前,雨水打湿了青石地面,积水顺着屋檐淌下,发出急促的滴答声。


    高墙朱门紧闭,府门外连一名仆从都未现身。


    整个徐府仿佛陷入沉寂,像是被吞入黑暗的囚笼,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门外站着两个黑衣侍从,腰佩长刀,神情冷峻,是冯竹晋一手安排的封府守卫。凡有探访者,概不通传,严防死守,连一张纸条都不许带入府中。


    这几日,晋王李起年三次遣人探徐圭言消息,皆被婉拒,连门槛都没能踏进半寸。


    第三次,他亲自出面,骑马至徐府门前。披风沾了雨,眉宇间尽是怒气。他下马敲门,却只换来一句:“徐娘子身有风寒,卧床静养,谢绝外客。”


    李起年冷笑:“那我送一包药进去总可以吧?”


    话音未落,门后一道低哑声音应道:“王爷勿怪,冯大人有令,今时不宜受人问诊、药礼一切。”


    李起年眸光一沉,看了眼高墙之上那道狭窄的角楼窗——窗后寂然无声,不见灯火。他抿紧唇,终是未强闯,扬袖拂雨离去。


    另一边,秦斯礼也早知此事。


    原本在徐圭言认人之后,他便悄然布置人手,打算暗中保护她。


    谁料刚派人至徐府外,不但遭到拒绝,还有人拦住他的手下,不许靠近一步。来人虽未亮明身份,却个个训练有素,刀柄不离手,分明是冯竹晋亲自调派。


    秦斯礼虽贵为御史,暂时也无法正面干涉一府之主的私宅之事。


    他只得让人退后三丈,绕徐府设暗哨四处盯守。几人每日轮换潜伏在街角、茶馆、香铺、马厩等地,一旦府中有异动,立即来报。


    守在街头的内侍陈齐曾偷偷来报:“属下试图送信进去,被拦了,说是徐长史近日不见外客,连府中女仆也不得出入。冯竹晋将内院与外院隔绝,有几名侍从也被调出去,不知是何意。”


    秦斯礼拂了拂案前文卷,沉声道:“那就继续盯着。”


    陈齐犹豫片刻,又道:“秦大人,属下斗胆问一句……如今朝中局势紧张,冯竹晋突然封府,是不是在保护,还是在……监禁?”


    秦斯礼未答,只望着窗外阴沉天色,薄唇紧抿,良久,才冷淡吐出四字:


    “静观其变。”


    这夜将深,一辆黑漆马车悄然驶至徐府前。


    晋王李起年跳下马车,疾步欲入,又又又被冯竹晋挡在门外。


    “你来做什么?”


    “说她受伤了,我来看她不行吗?”


    “她是我妻子。”


    “她是朝廷命官!还是我的老师!你这么做合适吗?都几日了?你想对她做什么?”李起年怒道,“你若敢害她,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门口两人怒目相向,几乎要动手。


    府中灯光摇曳,徐圭言靠在榻上,听着外头争吵,眼神波澜不惊。


    屋外,争吵声依稀不断,李起年的声音如同利刃,穿透庭院,“她是朝廷命官,不是你冯家的囚徒!你这叫擅自软禁!”


    冯竹晋语调冷硬:“她是我妻,我封我自己的府,有何不可?你不如回去请旨——看圣上愿不愿意让你过问我冯家的家务!”


    屋内,徐圭言坐于床榻,脸色微白,额边汗湿,手中攥着那封早已翻皱的信。她听得分明——外头已成两人角力的场所,而她,不过是一方棋子。她缓缓开口:“翠枝,扶我起身。”


    “长史,您的伤还——”


    徐圭言垂眸,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起身要走。


    翠枝手一抖,赶紧伸手将她搀起,一步一步挪至门口。门吱呀一响,李起年与冯竹晋同时望向她。


    她身着月白素衣,腰腹间尚缠着伤布,脸色苍白却神情冷静。


    冯竹晋先是一愣,接着脸色微变,“你怎么下床了?我不是说让你安心养伤么?”


    徐圭言避开他伸来的手,看都未看他一眼,只对李起年轻声道:“晋王安康,有劳您挂念,臣女已无大碍。”


    李起年欲言又止,最终退了一步。徐圭言缓缓转身,盯着冯竹晋,语调平静得几乎像是在陈述公文:“封府、闭门、截信、设暗哨。冯竹晋,你是怕我死,还是怕我说话?”


    冯竹晋眼角微动:“我这是为你好,你被人追杀,府外危机四伏,我怎能放心让你乱走?”


    “我不觉得这屋子里比外面更安全礼。”


    他脸色微僵:“你这是在怀疑我?”


    “我只是在问——我受了伤,你不许我见外客,不许我传话,不许我出府,不许我与外界任何人联系。你到底想做什么?”


    冯竹晋咬了咬牙,眼神一暗,压低声音说:“我想保你周全。我只是拖一拖,不让李起年那边太快把你扯进去。你别看他今日说得漂亮,真有事了,他第一个撇清。只有我,是实实在在为你考虑。”


    徐圭言轻笑一声,眼底泛起冷意:“你为我好?那你告诉我,我碍着谁了?是谁怕我说话?是谁怕我活着?你封府,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帮周王打听?为了拖延时间?”


    “够了!”冯竹晋终于压不住怒气,脸色一沉,“你现在是我冯家的妻子!我不许你做的事,你就不能做!你若信我,就听话;你若不信——”


    “我不信。”


    徐圭言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


    院中一时静得仿佛连风也收了声。李起年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对峙,神情复杂。


    冯竹晋脸色发青,唇角抽搐,忽而冷笑:“那你想如何?”


    徐圭言垂下眼帘,淡淡地道:“和离吧。”


    “……你说什么?”冯竹晋错愕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


    “和离。”她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从今以后,我与你冯竹晋,夫妻缘尽,各不相干。”


    冯竹晋眼中腾起怒火,话语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你疯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一个女人,想休夫?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哪里有休夫的道理?从古至今,都是男人休妻,哪轮得到你开这个口?”


    徐圭言神色未动,抬眼直视他,微微一笑:“那从今日起,你就是第一个被休夫的人,如何?”


    第145章 焉知饿死填沟壑?【VIP】


    “我不准。”


    冯竹晋冷哼着,面容扭曲,“我不准!”


    徐圭言轻蔑一笑,走到台阶边坐了下来,这几步路,她满头是汗,“晋王,明日我会准时到您府上报道,宵禁时间要到了,您还是回吧。”


    李起年看着坐在轮椅上脸色阴晴不定的冯竹晋,又看了看虚弱的徐圭言,这种局面,他怎能离开?


    “徐长史……”


    “晋王,家丑不可外扬,我和夫君之间有话要说,您还是离开吧。”


    她颇为无奈。


    李起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徐圭言,他哀叹了几声,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要是出事了,尽管叫我。”


    人都离开了,夜明星稀,院子里只有冯竹晋和徐圭言两人。


    两人都没打破沉默,冯竹晋侧头看着徐圭言的背影。后唐已经走过了三个百年,自从武皇登基后,后唐女子的生存方式百花齐放——做官是一种选择,经营自己的小铺子又是一种选择,怎么活都可以。


    可谋生手段再多,其本质依旧。


    男子还是比女子高一头的。


    尤其是在婚嫁之中,只有在婚姻大事之中,男子才会巡回他们丢失已久的权力。


    至于是什么样的权力?


    冯竹晋说不清楚,毕竟他这个阶层的男子,从小到大都有佣人可以指使,多一个妻子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感觉,尤其是后唐世家门阀之间,流行对夫人百依百顺的游戏。


    可普通男子不一样。


    他们的夫人,小妾,是供他剥削的血肉。所以普通男人只能娶到更惨的普通女性,无论处于哪一个阶层的男子,都会有一个比他等级更低的女人来让他剥削。


    冯竹晋觉得自己是这场游戏中的赢者。


    他始终给徐圭言留着夫人的身份,就算徐圭言罪名加身,他也没有放弃她。这在长安城内,也算是一段佳话。


    和离?


    徐圭言竟然敢提和离?


    她一个女子又怎么能提出和离呢?她是晋王府的长史,这权力只是借给她的,最后还是会回到男子手中,寄存到她手中的权力,她怎么就以为自己能登天?


    “我不会和离的,我们之间没有和离的理由,”冯竹晋说,“我这七年一直都在等你,长安城内将此当作一段佳话流传,朝堂上的人都将我们当作榜样,我是不会和离的。”


    徐圭言剜了他一眼,几乎将他的骨头剜了出来。


    她瞧不起冯竹晋,从一开始就瞧不起,祖荫庇佑,从头到尾他都没受到过什么苦,除了……断了双腿。


    这种没有能力的纨绔,没经过鲜血的洗礼的人,在她面前,有什么能耐好显摆的呢?


    不和离?


    徐圭言微微叹气,她只是不想上手段罢了,这天下还能有她做不了的事?


    “冯竹晋,你喜欢我吗?”


    什么?冯竹晋一愣,没想到徐圭言问这种问题。


    “你这是什么意思?”


    “男女婚嫁,无非是图情、财和名,冯家和徐家都不需要为了财和名委身于他人……”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向冯竹晋的眼神里满是调侃,“哦,不是,我忘了你,你是为了自己的权和我成婚的。”


    她摇摇头,“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走这么远,很难记得自己的初心是什么,人只要活着就会变,我不想再谈这个。”


    徐圭言语气轻柔,“我就是想知道,你喜欢我吗?我想知道我们成亲的意义是什么,除了权。”


    冯竹晋张了张嘴,低下头,片刻后涨红着脸抬头对徐圭言说,“当然喜欢,我不喜欢你,我怎么会为了救你失去双腿?”


    两人交谈,一直都是说三分留七分。


    “所以如果是一个陌生人,你是不会上前去救的?”


    这话冯竹晋也不敢答应,他现在唯一能够坚守住的就是道德高地。


    “……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圭言咳嗽几声,夜里冷风吹来,透骨得很,她缓缓站起身,往小书房走去。


    冯竹晋自己弄着轮椅,“咯吱咯吱”地跟在徐圭言身后,两人进了屋子,徐圭言点了蜡烛,两人坐在书桌两侧。


    “我不喜欢你,我也不欣赏你,冯竹晋,我同你成婚不是因为感情,也不是为了你的钱,你的权,说实话同你成婚的时候我可是兵部侍郎,是下嫁于你。你在长安这么多年,做到了吗?”


    轻飘飘的四个字,“做到了吗?”,


    “我是一个残疾人,兵部侍郎是要出去打仗的,你这


    “那觉得,以你的才能,你?”


    冯竹晋听到这话,满脸的不甘与愤怒,“这事情与和离无关,”他说,声音发冷,眉眼间满是压抑的怒气,“是,就算你是兵部侍郎,也要嫁给我,难道不是你的悲哀?”。”


    冯竹晋听到这话,怒火中烧。


    徐圭言站起来,拿出已经写好的和离书摊在他眼前,白纸黑字,笔锋凌厉,每一笔都像是割开他们紧密联系的利刃。


    “我已经签好字了,就差你了。”


    看到白纸黑字,冯竹晋这才明白,徐圭言是真的要和离,不是在开玩笑。他仰头看向她,“我不会签字的,我不想和离。”


    “现在我是在给你机会,”徐圭言平静地说,“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同我和离,我这是在给你机会。”


    冯竹晋看着她红了眼,“你就这么狠心,你就这么恨我?”


    “签字。”


    徐圭言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不签。”


    她也没废话,拍拍手,声音不大不小的,回响在夜空之中。


    冯竹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群人进来了。


    “按着他签字,按手印。”


    她淡淡吩咐一句后,那群人动了起来。


    “你们做什么!?”冯竹晋神色紧张,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徐圭言走到书柜边,靠在墙边,看着因为急着离开的冯竹晋从后摔倒在地,然后被壮汉拎起来,压在书桌前。


    冯竹晋咬牙切齿地看着徐圭言,“你这么做,是违反律法的,你知道吗?就算我签字了,和离书也不会生效。”


    徐圭言是没力气,频繁受伤让她元气大伤,但这不意味她就没有能力反抗,听着冯竹晋的咆哮声,她扭头,不以为意地看着书架上放着的书本。


    都是她读过的,里面的大概内容不记得了,岁月太长,有些事早就随风而散。


    男人的眼泪嘛,只有流下来的那一瞬间是热的,是真的。


    但那又能代表什么?


    偶尔哭一次,徐圭言觉得舒坦;天天哭,那就是个废物男人,配不上自己。


    不哭吧,徐圭言想到秦斯礼,又缺少了一些风韵,总归不是她喜欢的。


    好不容易,冯竹晋被强迫着签字,印章。


    徐圭言仔细看了一遍和离书,十分满意。她穿着素衣,侧头咳嗽了几声。


    冯竹晋坐在地上,涕泗横流,双腿动不了,像一滩烂泥一样不肯起身。


    “你可以走了。”


    她的声音嘶哑,忍着不适又说了一遍,“你可以走了。”


    “你扶我起来!”冯竹晋大声吼叫,“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让我自己走?徐圭言你可真是一个毒妇啊!利用完我就把我扔开!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居然说不要就不要我!你真的太过分了!”


    徐圭言摆摆手,也没生气,示意下人把他弄走。


    冯竹晋如同鲤鱼打挺一般,在地上滚了几下,旁边的人也没急着抬起他。冯竹晋自己转了一会儿就累了,那些人这才下手将他抬起来,放在轮椅上。


    “徐圭言——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吧!你会后悔的!你会来跪着求我回来的!”


    无稽之谈。


    徐圭言闭着眼靠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


    冯竹晋身子累了,嘴可不累,一直喊到出了徐府。


    可没想到,他将家丑外扬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这人他不认识,可和徐圭言极其熟悉。


    夜色的月光光芒斜斜照在街道上,一道披着尘土、却神情凌厉的身影翻身下马,此人正是从京兆府归来的楚云祯。


    他未及换衣,目光一扫,径直看向冯竹晋,眸中带着高高在上的锐气。


    冯竹晋眯着眼打量他,然后又看向里屋,又看向楚云祯。这个陌生男人,看样子是徐圭言的菜,冯竹晋眼珠一转,大喊道:“你是来找徐圭言的吗!你才是她的情夫!?好啊,我就知道她为什么非要今天和我闹,原来是因为姘头回来了!”


    楚云祯一脸茫然,他是接到密旨回京的,本来谁都不清楚,这下好了,碰到了冯竹晋,他这么大嗓门喊叫,误了他的事。


    说时迟那时快,楚云祯出手打晕了冯竹晋。


    抬着冯竹晋的几个下人也是一愣。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楚云祯顿了顿,“这是徐圭言的府邸吗?”他当然记得徐圭言,两人出生入死打过仗,一起接受过战争残酷的洗礼。


    下人们点头。


    “劳烦各位进去通报一声。”


    徐圭言听着声儿就到门口了,看到来人也是一惊,“楚云祯?”她披着斗篷,“快进来坐一会儿?”


    楚云祯摇头,犹豫了片刻后才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圭言点头,对一旁的人说,“把冯郎君送回府,小声一点。”


    这么嘱咐完,楚云祯跟着徐圭言进了院落内。


    门一关,楚云祯行了一个大礼,“一别就是八年,我没想到还能和您重逢。”


    徐圭言也没想到自己能再遇到楚云祯,但她也行不了大礼,咳嗽几声说,“近日风寒,你我就不必客气了。”


    她笑笑,“这么晚才进京吗?”


    楚云祯看着徐圭言,知道她是在试探自己,便也没隐瞒,“密诏入京,不宜白日进京,还请您帮我保密。”


    徐圭言点头,“那是自然,您有您的事要做。”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那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改日我定带着厚礼前来拜访。”


    徐圭言笑笑,没说话。等人离开了,徐圭言也一夜无眠。


    楚云祯可是京兆府管理军队的人,他突然秘密回京,想必是圣上有了谋划。


    随着楚云祯归京的消息传开,徐圭言发觉,长安城内的气息忽然变了。


    许多之前被派往边地或闲置的官员接连返京,街头偶见披甲而行的士兵,不再是寻常的巡逻,而是肩负命令,步伐整齐、刀锋出鞘。坊间传闻京西道、凤翔军已入城门之外,静待节度使令下。


    连空气都仿佛重了一层。


    徐圭言坐在厅中喝茶,她伤口是好了,但也没完全利索,还在休息之中。她和冯竹晋和离的事,契约已经交到了官府,长安城内还无人知晓,不过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此时,思绪正乱,一个丫鬟便快步进来,低声道:“长史,泰王府的长史张向天……来了。”


    她眉头一动,端着的茶盏顿在半空之中。


    张向天?


    这是李起云的贴身谋士,泰王身边最沉得住气、也最不轻易露面的那一位。


    徐圭言放下茶盏,“去备壶新茶。”


    不多时,张向天进了厅,温文有礼地作揖:“徐长史,多年未见,长安一别,未想再会竟在这时。”


    徐圭言站起身来,行礼。徐圭言在长安的时候,张向天是在国子监担任要职,两人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熟悉都算不上,他这么开头打招呼,套近乎肯定是有事相商。


    索性她也不绕圈子,茶上来后,也没多余的寒暄,淡声道:“张长史远道而来,不会只是叙旧罢?”


    张向天笑而不语,自顾落座。他四十出头,衣着素净,眼神却如鹰,盯着人时并不咄咄逼人,却让人如芒在背。


    他寒暄了几句徐府被封的事,又说起朝局乱象,末了忽然抛出一句:“旧太子一案,近来又被人提起了。”


    徐圭言心头一紧,面上却维持镇静,只道:“旧事太久,那时我虽是太子太傅,但很多事也不明朗……也是稀里糊涂就卷了进去。”


    张向天将盏中清茶摇了摇:“前因后果我也听说过,思来想去,可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他顿了顿,放下茶杯,“秦斯礼去皇后寝宫捉人之时……您,怎么会恰好也在那?”


    厅中一静。


    徐圭言神情未变,只是指尖在衣角轻轻一动。她没立刻回答,而是盯着张向天的眼睛,像是要从他话里听出他究竟知多少。


    顺道,也想起来当时皇后对她说的话,不是牛李党争,从没有过牛党,只有李文韬领导的……


    心里却猛地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信息。


    她看向张向天,“那日,是……秦斯礼带兵包围了徐府,我父亲为了求得一线生机,让我去宫里找圣上禀明实情,可没曾想,被人带入了皇后的寝宫。”


    “那带你入皇后寝宫的那人,是谁安排的?”


    张向前轻声问道。


    徐圭言不知道他这么问的意义所在,她平静地看向张向天。


    “您回到长安,没想着查这件事吗?”张向天继续问道。


    徐圭言扭头看向前方,“是秦斯礼,他把我送到了皇后寝宫,”她顿了顿,“他现在是主审,这事儿说不说,对他来说,都一样。”


    张向天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是一愣,而后他轻笑一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唉。”


    徐圭言眼中光芒微闪,终于不再绕弯,冷声道:“张长史,您来找我,是想试探我、套话我,还是替李起云转话?不必旁敲侧击了。我与泰王虽多年未见,但到底也是旧识,您若要说话,不如直说。”


    张向天一笑,似早料她会这般爽利,放下茶盏,坦然道:“既如此,我也不藏着掖着。太子旧案,线索浮现;朝局多变,各方动荡。殿下……想与您一叙。”


    “他?”徐圭言略一挑眉,语气仍冷:“若是公事,该递拜帖入公堂;若是私事,他来便是,何须劳您奔波?”


    张向天正色:“这件事,非公非私。关系朝堂。”


    徐圭言垂下眼帘,轻轻摩挲茶盏,片刻后道:“请转告泰王——若他要见我,我在徐府等他。”


    张向天起身,作揖:“那我便不久留。”


    他拂袖离去。


    徐圭言坐在椅中,望着那盏已凉的茶水,良久未语。


    皇后和她说的那个庞大的组织,叫什么来着?


    徐圭言仔细回想先皇后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细细品味。


    太子案、寝宫之夜、楚云祯回京、张向天登门……所有过去她以为封存的秘密,都像是雨后的泥土,重新被翻出气味。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秦斯礼伏案而坐,铜灯昏黄,桌面上堆着厚厚一摞证词与供状。


    他手中捏着一封信,是徐圭言的。信纸已被翻得略显卷边,字迹娟秀,墨色尚新,写的是她被抓当日的所有情况,他当然知道怎么回事,毕竟是他去抓的人,徐圭言没有在这件事上撒谎。


    他将信放下,目光移向另一份供词——那人声称自己是“带人抓太子者之一”,口供前后矛盾,秦斯礼也知道这人是撒谎,故意将矛盾引导早已消失的前太子身上。


    顺着利益链查,这件事和周王有密切的关系,但是还缺点什么,以填充最关键的传导机制中的关节处,让他们顺滑地动起来。


    可秦斯礼怎么都觉得缺一部分。


    案子查到这一步,已是动了根筋骨。


    他揉了揉额角,起身欲倒茶,却在此时,门外忽传急促脚步声。


    “秦御史!”


    门帘被掀开,一名随侍奔进来,气息不稳,脸上惊惶未褪:“……证人,那个、那个供称自己曾参与缉拿太子的人,死了!”


    “死了?”秦斯礼眉心一跳,几步迎上前,“怎么死的?”


    “说是自缢……但人是在巡卫营的房中,不该有上吊的东西。外伤也有些不对……巡卫已在封锁现场。”


    秦斯礼心头如骤雷炸响。


    他沉声吩咐:“封口!消息不能再传。马上将现场图与尸检带来——”说罢,又忽然顿住。


    已经晚了。


    第二日清晨,朝堂之上果然风起云涌。


    几位朝中资深大臣联袂上疏,言辞激烈,质问审案过程中为何失察致人命丧?此等冤魂一出,岂不寒了天下忠良之心?言语之中,竟已有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眼下的事才最重要,不要在追查下去的意思在。


    众臣争执,言辞如潮。


    李鸾徽却只是端坐龙座之上,神情清淡如水,轻轻一句:“既出了人命,便是这案子确有真相。若案子是假的,如何杀*人灭口?”


    这话说得冷,却令满殿寂静。


    圣上态度已明,谁再提便是逆意。


    但下朝之时,秦斯礼刚走出丹凤门,便听有人在身后唤他:“秦御史,今日公事烦冗,不若我去你府上坐坐?”


    秦斯礼一回头,是丞相李文韬。


    他眼角含笑,不敢轻待。


    茶香温润,风声穿窗。


    李文韬捧着茶盏,端坐于榻,开口便是轻描淡写一句:“案子查得如何了?”


    一句看似闲话家常,却叫秦斯礼心头微紧。


    他明白——李文韬并非真不知案情,今日朝堂上,他虽未发言,但眉眼之间早已看尽风云。此时来此发问,是话中有话。


    秦斯礼低头一笑,状似无奈:“都查出人命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装作不懂,既不接招,也不主动求教。


    李文韬果然也不逼他,只是饮了口茶,慢悠悠道:“查案子的法子,有千百种。你这一路刀尖舔血,动静太大,容易伤人。人伤多了,也就不利了。”


    他顿了顿,放下茶盏,缓声又道:“你知道,朝中不少人都说——太子案子嘛,翻旧账、动旧骨头。这些年风生水起,弄得城里不稳,未必合适。”


    语气温和,话却句句穿心。


    秦斯礼沉默一瞬,听出了话里的重音。


    “您是说……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文韬看着他,不笑也不怒:“不是我说。我只是觉得,人都死了,追得再深,能挖出几根骨头?你若是真想知道太子为何废,不如去问问当年是谁落笔、谁抬手、谁站得稳。”


    “你查得辛苦,别人倒活得太轻快了。”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


    秦斯礼垂眼沉思,片刻后低声道:“我年轻,办事鲁莽,李大人阅历丰厚,教我一句……这案子,我该如何查,才算妥帖?”


    这是低头求教,是服软。


    李文韬看了他一眼,终于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记住,真相不是案子的终点。权力才是。”


    “能保住自己,才能查下去。”


    秦斯礼本以为李文韬已说尽,正思索着如何周旋,谁知李文韬轻轻一笑,忽然话锋一转:“唉……说回圣上。前几日听人讲,陛下近来夜里频频召医,是不是身体又出了什么状况?”


    这句提问,看似随意,却叫秦斯礼心中一凛。


    圣上的身子向来是禁忌之题,非亲近之臣、核心心腹,不会轻易提及。


    秦斯礼垂下眼睫,沉了片刻才道:“圣上身体尚好,不过是案情未决,心中挂念旧事,不免焦思伤神。”


    李文韬微微一挑眉,脸上仍是那副不急不缓的笑容:“哦?你说‘挂念旧事’,那他心心念念的,到底是‘真相’,还是‘某些人’?”


    一句话,犹如钩子,锋利而直接。


    秦斯礼未答,李文韬又轻轻摆手,仿佛怕吓着他般柔声续道:


    “秦斯礼,你聪明,也年轻,便让我多说一句吧。圣上的意思……你未必看得太明白。”


    “世上哪有什么‘真相’?他要的,是个能让他安心、让群臣闭嘴、让百姓在家能好好睡觉的结果。”


    “不是刀口舔血的查清楚,而是雨过天晴的皆大欢喜。”


    屋内一阵沉默。


    秦斯礼盯着案上的茶盏,指节紧扣。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但从李文韬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格外沉重的意味。


    那是一种老派权臣的目光——早看穿、也不再指望世界清白。他们知道皇权之下最不值钱的就是“真相”,值钱的是秩序,是臣服,是给所有人一个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幻象。


    “你觉得圣上……想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呢?”李文韬又问。


    “他不想看到血流成河,也不想看到太子案成了朝堂大火。他不是不知道谁手上有血,只是……不希望你把人逼得无路可退。”


    话音一顿,他语气缓慢却沉着地补上一句:“这里没有真相,只有满意的结果。”


    这一刻,秦斯礼心头骤冷,像是有人用扇子轻轻掀开帘幕,让他看到了一场权力游戏背后真正的规则。


    所谓查案,所谓公道,不过是台前戏文。幕后人心,只讲得失,不问是非。


    他沉默片刻,终于抬眼。


    “李大人教诲之言,我会记在心上。”


    这一句没有正面回应,却也不再争辩。


    李文韬看着他,目光缓缓转深,唇边那抹笑意,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犹疑与不甘。


    “你年纪轻,锋芒太露。我说的这些,不是劝你退,而是劝你活。”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演的戏也演完了,李文韬起身,走到门边,却没推门。


    他停了一下,背对着秦斯礼,忽然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像是看透人世:“我年轻时,也像你这样。想查清每一桩冤屈,想追着真相不放。可后来呢?三朝更迭、君臣轮换,多少人掀起千堆雪,到头来不过是泥沙俱下。”


    他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带着一种从尘沙中爬出的腐朽的僵尸气。


    “我在这朝堂上看过太多了。你得明白一个道理——”


    他抬起手指,指着桌上的文案,又指了指窗外遥遥的宫门方向:“这世上的大事,从来不是一个人能扛下来的。你再聪明,再有胆识,孤身一人,也扳不倒那堵墙。”


    “真要做成事,就得靠一群人。”


    “靠结构,靠系统,靠‘圈子’。”


    他的语气平缓,却字字如钉,逐字落入秦斯礼心底。


    秦斯礼仰起头,顺着李文韬的手指看向远处。


    孤身一人,扳不倒一堵墙?


    这不就是再说李文韬和圣上之间的事?


    秦斯礼眯了眯眼,倒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李文韬眼神锐利,捕捉到了他眼中一瞬的波动,便继续往下点了点:“你如今受圣上重用,可圣上毕竟是一个人。一个人能走多远?”


    “就算他天命在身,可他身边没有团体、没有人脉、没有旧部——他做每一步,都要亲自搏命。”


    “反观那些人——”他不说名字,但语气已然直指,“他们是群体,是铁桶,是根深蒂固的山。”


    “你在山前舞剑,怕是还未靠近,早已被风吹干了血。”


    屋中静了片刻。


    秦斯礼倚着书案,指尖微微一紧。他的眼神慢慢黯下去,像是回忆起什么陈旧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开口,语气低哑而自嘲:“可秦家呢?”


    “我家当年,不也是‘一群人’?”


    “世代簪缨,圣上登基前,谁不仰望我秦氏?”


    “可到头来呢?一夕倾覆,忠臣死,贤者亡,老少皆弃。只剩我苟延残喘,困在这长安城的墙根里。”


    他声音有些发紧,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痛:“群体有用,可也敌不过一句‘清君侧’。当圣意要你死,‘一群人’不过是多添几堆尸体罢了。”


    李文韬听完,站在那儿静了半晌。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缓缓走回堂中,靠近秦斯礼几步,眼神慢慢变了。


    他脸上那层温文和气,仿佛被一层冷意所取代。他俯身靠近,语气压低,忽然开口:


    “那你倒是说说——”


    “当年你秦家覆灭,是谁主事?”


    “是谁在密折上签了字,是谁准了那一道清君侧的诏书?”


    他不等秦斯礼回答,已自顾自冷笑:


    “是他。”


    “你现在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为他查案,替他说话,替他办事。”


    “可他就是踩着你秦家上位——你居然还能替他卖命。”


    “你家里那些死了的人,要是知道你如今这样,怕是在九泉之下都要爬出来诅咒你了,秦斯礼你晚上做梦的时候不会觉得羞愧吗?你对得起秦家列祖列宗吗?”


    秦斯礼闻言,脸色倏然变了,站了起来。


    那句“踩着你们秦家上位”如惊雷劈心,霎时间震得他血气翻涌,瞳孔骤缩。


    他张了张嘴,喉头一哽。


    “不是……不是踩着……是……”秦家心甘情愿,他们想要扶持好的帝王上位,为后唐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百姓,秦家的败落不是因为李鸾徽。


    秦家满门忠烈!


    他说得迟疑,像是要为圣上辩解,可话未落,又觉这辩解可笑至极。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春末,凉州雪下三尺,他跪在尸堆边,听着祖母的哭泣声如雷滚滚。


    他活了下来,只有一个任务——忍着,活着,为家族留最后一线血脉。


    可如今呢?


    他竟成了替“敌人”守门的犬,甚至还觉得理所当然。


    屋内一时间安静得连蜡烛燃烧的细微声音都清晰可闻。


    李文韬静静看着他,语气忽然缓和下来,像是长者叹息:


    “你聪明、你能干,不该把自己葬在这条死路上。”


    “真正聪明的人,不问忠心,只看方向。”


    他顿了顿,加了一句:“而现在的风,已不再往圣上那边吹了。”


    这一句话,说得轻,却如风雷压顶。


    秦斯礼站在原地,手紧紧握成拳,半晌无言。


    看似平静,心中早已天崩地裂。


    第146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VIP】


    暮色将宫灯映得半明半暗,长安的夜晚总带着一种压抑的静。


    李慧瑾常住的殿内香气温雅,帘影飘动,宫女们早已退下,只余主位上的李慧瑾与案前负手而立的秦斯礼。


    “听闻你查案出来人命”李慧瑾轻晃杯盏,语气带笑,却眼角含冷,“到底是怎么回事?认识你杀的吗”


    秦斯礼看着她,也不言语。


    李慧瑾举着酒杯的手抵在桌面上,坐直身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是为了私事,还是公事?”


    秦斯礼神色未变,缓缓开口:“两者都有。”


    “那你先问。”


    他略一沉吟,眼神终于落在她脸上,眸光里微有一丝警觉:“第一件事——是谁动手刺杀徐圭言?是你吗?”


    殿中顿时静下来,香烟袅袅地绕过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住了。


    李慧瑾的手顿了一下,盏中酒水微晃,泛起细纹。她抬起眼睛,定定望向秦斯礼,唇角缓缓翘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怀疑我?”她缓缓道,语调带着轻蔑与审视,“你竟然敢怀疑我?”


    秦斯礼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神情沉着地盯着她,不闪不避。


    李慧瑾却笑出声来,那笑意中却满是锋刃:“秦斯礼,你平日里最是精明,诸般事都掂得清清楚楚。可我发现,只要一牵扯到徐圭言,你就变得……愚钝得可笑。”


    她将酒杯轻轻搁回案几,清脆的响声在寂静中尤为刺耳。


    “你知道我曾经动过杀她的念头,就以为这次的刺杀,是我指使的?”她语气忽然一沉,眼神也凌厉起来,“你既然觉得我这么容易暴露行迹,那你我这些年的结盟,岂不是白做了?”


    秦斯礼闻言,没有争辩,只是垂眸沉默。他的手指摩挲着袖中一角,里面藏着一封纸简。


    李慧瑾冷眼看他,不怒反笑:“你查了一圈,查不到幕后之人,就来问我。我从不会脏了我自己的手,要做也会让你去做,除了你,这宫中我还有其他可信之人?”


    她顿了顿,“为什么要怀疑我?”


    秦斯礼终于抬眼,眼神如昔,却又不像昔。


    “因为你是最有能力、也最有动机的人。”他说得很慢,“你也说过,不为你所用者,皆冗余。”


    “那你觉得——”李慧瑾听着好笑,站起身来,逼近他,几乎贴近了他,“我若真要杀她,会失手?”


    秦斯礼喉头微动,却终究没说出反驳的话。


    他知道,她说得对。


    若真是李慧瑾出手,徐圭言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殿内一阵沉寂。


    李慧瑾退后一步,似是失望,又似讽刺地低语:“你连自己的判断力都丢了吗?”


    秦斯礼垂眼,没有应声。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件事上,他第一次不能用常规逻辑推理。


    他曾以为自己心如止水,但当听闻徐圭言遇刺消息那一刻,他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名字,就是李慧瑾。


    因为她最聪明,最果断,也最有可能为局布子、断人臂膀。


    可是——


    “不是我,”李慧瑾看着他,又重复一遍,语气不似辩解,更像宣判,“我若想杀她,不会留活口。她现在还活着,是我仁慈,还是我根本没动手,你自己去想。”


    她顿了顿,忽然一笑:“你若真关心她,就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


    秦斯礼的眉头微动,低声道:“我不是只关心她。”


    李慧瑾眸光一动,随即别开头,淡淡一笑。


    “但你偏偏,只有在她的事上,变得不再是你。”


    这话,说得矫情,却极准。


    他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秦御史,却在涉及徐圭言时,频频失衡,情绪外露。


    秦斯礼没有再问下去,站在那里片刻,低声道:“多谢殿下澄清。”


    李慧瑾哼笑一声,抬手梳理着自己的发,“说吧,另一件事是什么?”


    秦斯礼在阶前立定,眼中压着某种迟疑,


    “你知道李文韬背后的组织是什么吗?”


    李慧瑾的动作缓了缓,眉心轻蹙,目光移向殿外昏暗夜色。


    “很有名吗?”他又问了一句,语气却已然有了某种确定——那不是一个随便结盟的同僚,而是一个体系,一种力量。


    他敢肯定,朝堂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看不到的势力。


    李慧瑾久久未答。


    殿中只听见风过珠帘,拂动烛火的轻响。她盯着案上的酒杯,沉默中似乎回忆起很久以前的往事。


    过了许久,她才终于开口,声音低缓、克制,名字,而是某种失落的信仰:


    织,叫‘西平集团’。”


    ,却并未打断。


    “这个组织不同于你我熟知的关陇集团,”李慧瑾继续道,语气淡然,“它没有血缘的羁绊,也不以地域划界。它最初的宗旨,只是四个字——‘忠于后唐’。”


    她顿了顿,似是为了选择最合适的措辞。


    “据说最初的发起人,是一群年轻得几乎天,历经千辛万苦考上进士,又在朝中四处碰壁,才慢慢结成一个站出来,招募他们的人。”


    秦斯礼神情依旧平静,手指却已悄然握紧。


    “这个组织,在我还是公主的时候……早就存在了。甚至可以说,我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它就已经有雏形了。”


    李慧瑾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入会的要求极其简单,也极具蛊惑力——不看出身,不问门第,只要你是通过科举踏入仕途的人,只要你愿意以公正为本,以百姓为根基,不站宗族,不依权贵,不乱党争,你就可以加入。”


    “所以一开始,他们并不强。”她一笑,带着些复杂情绪,“但正因为他们不强,他们干净;正因为他们干净,他们吸引了越来越多志向远大却出身低微的人才。”


    “你问我是不是有名——若你指的是坊间,那无人知;若你指的是朝堂……凡是掌过实权的人,都听说过这个名字。”


    “西平集团内部,承载着他们对未来的理想。”


    秦斯礼听完,静默良久。


    这比他以为的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他原以为李文韬背后不过是一群以玩弄权术为目的的官员,却没想到那是一种组织性的理想集群。比□□更难缠的,不是贪婪的人,而是有理想的群体。他们忠于江山社稷,皇帝是谁不重要,他们的信仰传颂千秋万代。


    “那……”他忽然低声问道,“秦家呢?秦家,是不是也……曾在其中?”


    这句话出口时,他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让声音维持平稳。


    李慧瑾闻言,望着他,沉默半晌。


    她的眼神里有些犹豫,有些审视,也有几不可察的惋惜。


    “你真的不知道?”她反问,语气轻得像是叹息。


    秦斯礼垂眸,没有回答。


    她轻轻一笑,眼神却无半分笑意:“我父皇曾经很欣赏西平集团那群人。他觉得他们有理想、有志气,能让朝堂清明。但也正因为太清明了……他后来开始警惕。”


    她侧身靠在案几边,目光悠悠地落在秦斯礼身上:“你知道吗?当年父皇最忌惮的,不是那些跋扈的王侯、狡猾的宗室,而是这些——不求私利,只讲‘公义’的人。他们不好收买,不畏威胁,讲的是规矩,不是感情。”


    “所以……”她语气微顿,眸光深了几分,“他扶持了秦家。”


    秦斯礼一震,目光紧盯着她,眼中一瞬间划过不可置信。


    “不错。”李慧瑾看穿他的反应,缓缓点头,“那时的秦家,以清廉闻名,以直言进谏立足,门第显赫,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父皇认为,用世家大族去制衡西平集团,是最稳妥的法子。”


    “当时的朝堂,是西平集团为一端,秦家为一端。你们……就是被父皇亲手拉来平衡局势的。”


    她微微一笑,眼神复杂:“所以,说起来,你秦家……其实一直是西平集团的政敌。”


    李慧瑾轻轻笑了一声,看着秦斯礼脸上变换的表情,她看出了一种命运的讽刺。


    烛火燃得极稳,殿中寂静如水,风从殿外的朱纱窗缝钻进来,掀动帘角。空气仿佛沉了一层,连每一次呼吸都被拉长、放重。


    “不过也好。”李慧瑾忽而语气一转,笑着看着他,“你现在也没有重新回到那个组织,也没跟李文韬走得太近……倒也不算背叛秦家。”


    这话说得似调侃,是提醒,更是讽刺。


    秦斯礼沉默许久,面色难辨。他脑中一瞬间仿佛浮现出秦府旧堂、厅壁上的旧画、祖父去世前拄杖踱步时的背影。


    曾经以为是孤独地守着清正名节,如今才知,那是一场被政治抛掷与利用的博弈。


    他眼神微动,压住情绪,开口道:“……那你说,当年西平集团,最终……是支持了圣上吗?还是……”


    他话未说完,心中却已有预感。


    李慧瑾闻言挑眉,像听到了什么幼稚的问题:“当然是圣上。”


    她语气笃定,甚至带了些轻蔑。


    “他们那群人,怎么可能支持我那个哥哥?”她嗤笑一声,眼神一瞬间冰冷,“我那位死了的哥哥,虽是太子之位,但性格暴烈,独断专横,一心要重用宗室,打压文官。他若登基,西平集团全得被清洗。”


    “而圣上呢?”她长舒一口气,“你想想,他年轻时谨小慎微,寡言少欲,做事周到,从不逾矩……这样的人,是最适合成为傀儡的。”


    “西平集团当年就是看上了这一点——以为能扶他上位,再操控他手中的权柄。”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笑容微妙:“不过他们手段了得,看人也准,你看像在圣上,前几年借着改祖制、打击宇文一族来消灭西平集团,可现在呢?大伤筋骨,现在都还没恢复过来。”


    这话像是钉子,重重一击敲在秦斯礼心口。


    他脸色终于变了,眼神仿佛一瞬间陷入冰雪。他想过圣上的登基背后有西平的力量,但从未想过——西平集团,是太子之死的推手。


    他的喉头动了动,声音微哑:“你是说……太子之死,是他们动的手?”


    李慧瑾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走回玉塌,缓缓坐下,长发垂落肩侧,面色沉静。


    “父皇认定的太子……可不是那么好杀的。”


    她淡淡道,语气轻柔,像是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西平集团偏偏做到了,你说,是圣上能力不行,还是皇兄根本不喜欢那个太子?”


    这句话落下,殿中寂静如死水。


    秦斯礼像被雷劈一般站在原地,脑中一阵轰鸣。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被蒙着眼走入棋局的傀儡,脚下的每一寸地面,都是别人早已铺好的伏线。


    西平、秦家、太子、圣上……


    他低声问道,声音几不可闻:“……那我算什么?”


    回到长安后,圣上特意私下召见他,同他诉说秦家的不容易,这几年圣上也很难过,但是秦斯礼回到了长安,他终于可以重用秦斯礼了。


    一把鼻涕一把泪,杯酒下肚,秦斯礼以为那是圣上的肺腑之言。


    可……


    能让他回京的,难道不是徐圭言和他在凉州平叛中立了功?是圣上想到他,亲自将他召回的吗?


    七年了,七年圣上都想不到他,凉州立功圣上突然就想到了他。


    然后……


    然后……


    功臣徐圭言得到了什么?


    看似门当户对的婚姻,实则是圣上用来监视徐圭言的手段。


    那自己呢?


    还真的信了圣上把他当心腹,还真的信了李鸾徽因为当年秦家的忍辱负重而倍感惋惜,现在看来……


    李慧瑾看着他,眼中忽然露出几分怜悯,又几分冷漠,表情扭曲,像是听到了可笑的故事,可又同情画本中的人,要笑不笑,“你算什么?你是棋子啊,你是什么?真心就是要被利用的,不然要真心有什么用?”


    “有能力的人的真心才值得被招揽,秦斯礼,你有本事在身上的……但也不是非要你,”李慧瑾哀叹一声,不想多言语,聪明人,都是一点就透,“圣上是信任我,所以才信任你的。”


    夜色沉沉,宫灯摇曳。内殿之中,纱幔低垂,殿门紧闭,殿内一片凝重。


    沈皇后倚坐在榻前,眉心紧蹙,身着华贵却不施粉黛。她的面色有些憔悴,自从周王出事后,她便未曾安稳入眠。


    门外传来一声轻响,随侍太监掀帘低声通传:“王长史求见。”


    沈皇后睁眼:“让他进来。”


    王俨快步入内,神色比平日更显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他行过礼,直起身就道:“娘娘,我们……或许失算了。”


    沈皇后眉头更紧:“怎么?”


    王俨踱了几步,压低声音:“前太子谋反之案,我们本以为能借由几个布置多年的证人——指向他早年于东宫暗中调兵之事,谁料……这几人接连死得干净利落。”


    沈皇后脸色一变:“不是说安排得极稳?连通传进宫的口令都换过?”


    王俨脸色阴沉:“全死了,而且——圣上得知消息后,并未追查下去,也未震怒,只淡淡说了句‘既然死了,那就作罢’。”


    “作罢?”皇后不敢置信,声音陡然拔高。


    “这不像是圣上的反应,”王俨摇头,“以他的性子,若稍有疑点,必定穷根问底,怎会轻易放过?”


    皇后沉下脸:“他若查下去,对谁都不好。他是不想追根究底罢了。”


    王俨望着皇后,眼神沉如深井:“可问题不在圣上,娘娘,问题在——是谁提前一步,清除了那些人?”


    皇后怔住,神色逐渐转冷:“你怀疑是……秦斯礼?”


    王俨冷笑一声,摇头:“他?他不敢。”


    “此事若真是他动手,他现在早该自请避嫌,缩进御史台不出一步,岂会还在那明里暗里‘追查’案情?”


    皇后缓缓点头:“泰王?晋王?”


    “也不像。”王俨眉头紧锁,“这案子对他们有利,若真能坐实周王之罪,他们绝对不会阻拦。如果他们不费一丝一毫就可以将周王打败,他们定然是不会动的,所以不是他们。”


    皇后低声:“那是谁?”


    一时,殿中静得可怕,烛火在空气里跳动。


    王俨抬眸,目光如刃:


    “我也想了许久……最后只剩一个人。”


    他顿了顿,像是在做出一个不愿承认的判断,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李文韬。”


    皇后一怔,脸色骤然阴下去,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安与惊惧:“李宰相?”


    王俨缓缓点头,语气低而缓,却极具分量:


    “朝中能在圣上毫无察觉下动手,又能让调查到此为止、不引猜忌者,唯有李宰相。”


    “他入朝多年,权势日盛,暗中掌控诸多笔帖监、刑曹文牍、监察司、驿路调令……他不需要亲自出手,他只需一句话,便可让证据人间蒸发。况且,他背后,还有一个庞大的,看不见的影子。”


    皇后紧紧抓住扶手,指节发白,良久才低声问:“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俨望着她,语气沉着:“因为他不想让太子之案,就此落锤。”


    “他要的不是一个‘罪人’,而是一把剑,一把能悬在所有皇子头上的剑。”他停顿一下,“只要真相未定,所有人都要提防彼此,他——才能做最后的审判者。”


    皇后像被这句话狠狠击中,缓缓坐直身子,唇角失血,过了许久才低声说:“他疯了……”


    王俨轻声:“他在用整个皇族博一局——彻底重塑朝局的棋。”


    这是西平集团一贯的手法。


    皇后终于再无法维持镇定,抬头,眼神发亮却语气苦涩:“我以为太子之事不过是宫中权争,几人搏位,如今才知,我们不过是他手上的筹码。”


    她闭了闭眼,眼角有泪意,声音却不再迟疑:“那我给他写信吧。”


    王俨一惊:“娘娘?”


    皇后喃喃道:“我求他,求他放过我们母子一马……”


    “我不争,只求……保得大皇子无恙。”


    她这话说得缓,却字字沉痛,仿佛一座金钟,在这华贵冰冷的寝殿中缓缓敲响。


    王俨低头沉思,许久才叹道:


    “也许……这已是唯一能救我们的法子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李文韬正在东阁中案前批改一份边地奏折,烛光下的他神情平静,手中的笔落下无声。窗外虫声清浅,天色微凉。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内侍快步入内,手捧一封封得极紧的信函,低声禀道:“宰相大人,这是一封……宫中送来的密信。”


    李文韬眉心轻蹙,目光落在那封印有皇后私印的信上。他未立刻接过,而是慢条斯理地放下笔,缓缓起身,将手负在身后。


    “谁送的?”


    “是顺仪门的小黄门,从御膳房那边借道,假称送安神汤料。”


    李文韬闻言,面上未见怒色,语气却冷了几分:“后宫与朝堂,不得私通往来,这是陋规亦是律令。皇后应当比谁都明白。”


    他终是接过那封信,却并未拆开,只淡淡扫了一眼封面,然后将信封平稳地搁回案头,一字一句:“送回去。”


    内侍一惊:“大人不回信?”


    李文韬微微抬眸,语气平静如冰:“她本不该写这封信。”


    内侍尚欲多言,却被李文韬抬手打断。他的眼神不怒自威:“告诉她,朝有朝规,宫有宫法。周王之事,国法在前。无论她有何请求,本相无权擅断。”


    “倘若再有一次……”


    他顿了顿,轻声补上一句,却如万斤巨石压顶:“将奏于圣上知晓。”


    内侍脸色发白,连忙应是,退了出去。


    几刻钟后,东宫偏殿内。


    皇后沈氏手中紧握着信函未拆的回封,眉目凌乱,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张素白的帕子被她几乎攥成了皱褶。


    “他竟送了回来?”


    小宫女低头不敢言,只默默点头。


    皇后脸色煞白,嘴唇轻颤:“他说什么?”


    “他说……宫廷有律,朝堂有法,不可越矩。”


    “越矩……”皇后喃喃,像是被这两个字击穿了最后一丝希望。她踉跄着坐回榻上,帕子捂着嘴,指节发白。


    她本以为,昔日与李文韬也有旧情几分,周王李起凡曾是众望所归,如今她低声下气地开口求情,他至少会见一面……哪怕只是敷衍一语,也好过如今这般无情。


    殿中气氛死寂如水,几名宫人不敢作声,只静静跪在地上。


    “去叫王长史来!将王长史叫来!”她压低着声音,怒吼着。


    不一会儿L,门外传来太监通报声:“王长史求见。”


    皇后抬头,勉强收拾情绪:“请。”


    王俨匆匆入殿,一眼便看出皇后神色不对。他瞥见那封被退回的信,微微叹气,低声道:“我已知信未成。”


    皇后声音近乎咬牙:“他竟一句情面都不留。”


    王俨却安慰她:“这正是他李文韬惯用的手段——以冷对热,以理压情,让人自惭形秽,不敢再上门。”


    皇后急得几乎掉泪,低声问:“难道就这样了吗?难道……我们真的就没有任何退路了吗?”


    王俨神色微动,沉吟片刻,才缓缓道:


    “你不能再出面了,他既然拒了你的信,若你再写一封,便落人口实。”


    皇后望着他,眼中满是求助。


    王俨轻轻点头:“我来见他。”


    “我去见他。”他顿了顿,眼神坚定,“我不求他答应,只求他——起码肯听我说完一句话。”


    皇后怔怔望着他,眼神复杂,最终轻轻点头。


    她喃喃一句:“王长史……我便将最后的希望,托付于你。”


    王俨微微俯身施礼,神情肃然,低声道:


    “臣,必不辱命。”


    夕阳渐渐斜落,长安城外,一座隐秘的茶馆中,灯火微微摇曳。


    徐圭言身着素雅的青衫,面色平静,却眼神中藏着几分期待与沉思。门外传来轻快的步履声,李起云缓步而入,眉眼间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两人对视片刻,李起云率先开口,语调轻松:“好久不见,徐圭言……”他上下打量她,嘴角始终嵌着笑,“几年不见,你官味儿L是越发得大了。”


    徐圭言扬唇一笑,语气中带着挑衅:“六皇子殿下倒是依旧风流倜傥,看来这泰州的风水未曾亏待你。”


    李起云坐下,摆手道:“何止是风水,还是因你这位旧友,我才有了些生气。说起来,我们倒是该好好叙叙旧。”


    气氛里掺杂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暧昧,言语间流露出熟悉又微妙的亲近。


    不多时,李起云话锋一转,神情认真:“我来找你,自然不是叙旧这么简单。当前局势动荡,周王李起凡形势危急,我想,我们可以合作。”


    徐圭言轻笑一声,目光戏谑:“合作?就为了打倒周王?”


    李起云摇头。


    徐圭言眉头微蹙,望着他:“难道不是?”


    李起云还是摇头,笑容里藏着深意:“当然不止。你我眼前,有一位远比周王更有实力的敌人。”


    徐圭言微微一愣,显然未料到这个回*答,她问:“更大的敌人?什么意思?”


    李起云半倚桌案,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玩味地问:“那到底是我直接告诉你正确答案,还是让你自己猜猜看?”


    徐圭言眸中闪过一丝思索,眼神犹豫,但又燃起一抹挑战的光彩:


    “让我猜。”


    两人相视而笑,空气中弥漫着未尽的暗涌。


    第147章 花明柳暗又一村【VIP】


    雨丝如线,午后微寒。


    王俨身披常服,立于宰相府后堂前,树木立于院内,被雨水洗过,四周极为寂静,俨然一副国泰民安时的安详。


    他一夜未眠,早起后晌午时分才得到李文韬的回信,此刻他眼中藏着疲惫,也藏着一丝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拂了拂袍角,在通报之后迈步入内。


    堂内陈设简朴,墙上只悬一卷山水,不见富贵繁饰。李文韬正坐于案后,着一身深青色朝衣,静静翻看一封奏折,神情自若,仿若王俨的来访,只是风中一粒尘埃。


    堂内四周站着太监,在一旁候着。


    王俨行礼道:“微臣拜见宰相大人。”


    李文韬抬眸,淡淡颔首,声音清冷:“王长史无事不登门。请坐吧。”


    王俨却没有坐下,而是直直站在他对面,面色凝重地道:“臣今日前来,只为一事。请宰相——出手帮一帮周王殿下。”


    李文韬听罢,不动声色,只将手中的折子阖上,缓缓放到一旁,似笑非笑地问:“周王?这话怎讲?”


    王俨目光不躲不闪,语气沉稳:“如今朝局不稳,圣上又骤然翻起旧案,查起前太子谋反一事。周王殿下素来谨慎安分,如今却被牵连其中,实属无辜。”


    王俨顿了顿,往前迈出一步,犹豫再三才说:“西平集团若真心为社稷大局考虑,此刻应扶持正道,以保局势安稳。


    李文韬闻言,垂眸,忽而轻笑了一声,嗓音淡淡,带着几分冷意:“王长史未免太看得起周王,也太看轻我们西平集团。”


    “我们从不以旁人的‘求’为准绳。帮谁,不帮谁,不是因私情,不是因哀告。”


    他缓缓起身,语气中多了几分威压:“西平集团自立以来,所图者,是天下之道,不是权贵之好恶。”


    “而立太子一事,圣上处理得如何,天下人都看得清楚——偏私情、重旧恩,失了规矩。如今既然局势要变,我们这些臣子,自然要‘帮他’处理干净。”


    “是‘帮他’,不是顺从他。”


    王俨一怔,心头狠狠一跳。他望着李文韬那双冷静的眼睛,忽觉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宰相,竟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凌厉。


    “你……这是在架空圣上?”他忍不住低声问。


    李文韬闻言,眉眼平淡:“不是架空,是——补天。”


    “圣上也是人,人有情,便易乱。有人须站出来,替他分清,是非对错,舍与取。”


    王俨怔住,喉咙像被什么哽住。


    他一步未动,却如跌入深渊。


    李文韬转身,背对着他走向窗边,声音幽幽传来:“不如顺其自然,人定不可逆天,要学会顺势而为。”


    “王长史,不如袖手旁观,不做逆天道之事。”


    说罢,他负手而立,不再回头。


    王俨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震骇渐渐化为惊惶。


    这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权力——不靠皇命,不靠门第,只凭一群理想相通的士子,在暗处筹谋十数年,最终,竟能逼得天子让步,左右储位大事。


    他下意识跪了下去,身形僵直,口中低喃:“你们……竟真敢——”


    李文韬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话:“真正的忠臣,从不等皇命。”


    风自窗外吹入,卷动案上的奏折微响,如鼓如战。


    王俨跪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长安城郊区外,简陋茶舍内。


    徐圭言看着李起云,思考着他给出来的谜题。


    李起云眼角挂着笑,看着她。


    徐圭言身后的远山清寒,天光昏沉。


    他还记得十年前,父皇刚登基没多久,朝中局势动荡。李鸾徽即位,几位公主不满当朝,暗中起兵自立为王,崇阳公主在朝中蠢蠢欲动。


    春熙公主在封地并州起兵造反,全部压了下去。


    徐圭言也曾接到消息。


    李起云那时候也存了这样的心思,只不过他还没有资历同长辈抢夺那个位置。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公主们被镇压后,仅剩下皇帝的亲妹妹——李慧瑾,在宫中辅佐李鸾徽。


    他垂眸,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那时他就想拉徐圭言到他的阵营之中,可她终究没有站队,她不属于任何人——那时的她这样认为。


    “天下将乱,皇子纷争不可沾手。我们徐家,不站队。”


    徐圭言把徐途之的话说给他听,李挽留说服,她便起身去了凉州当县令。


    如今,他李起云,从未在长安朝局中掀起过滔天巨浪,却始终未曾被吞没的人,在没有太子的身份,也未掌兵权的情况下,蛰伏至今,不依附、不屈服,他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他也是上桌的人。


    ,炉中香气缭绕,袅袅不散。


    李起云未催她答复,只静静看着徐圭言,似


    徐圭言轻轻吸了口气,垂眸半晌,才道:“你让我猜,那定然是我接触过这方面的信息,对吗?”


    她语速缓慢,却带着一种咬字清晰的克制:“之前张长史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当时不甚明白,只以为是对圣上身边近臣的隐晦提醒。可现在回想,那句话更像是在暗示某种存在——某种……比我们以为的更深远的力量。”


    ,兴趣似起。


    徐圭言抬头看着他,声音渐渐清晰有力:“圣上虽贵为天子,可他旨意真正落地之前,要过宰相之手,要经尚书省调度,再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封驳。三省六部,其实层层皆有人手,而这些人,又不全听命于圣上本身。”


    “所以我在想。”她语调微沉,带着一丝探测意味,“真正左右圣上决断的,不止是情势和谋臣,还有他必须顾虑的‘另一股势力’。一股不能写进诏书、却贯穿三省的力量。”


    “我猜——你也不是第一个跟我提这件事的人了。”她顿了顿,神色微变,“只不过你没有比宇文皇后说得更直接。”


    李起云听完,缓缓露出一个笑来,眼神里却没有欣赏,反而多了几分警惕的审慎。


    “宇文皇后和你说过什么?”


    徐圭言摇头,“她说了很多,我当时很乱,关键的信息,根本没记住……”她只记得,朝堂上的牛李党争,不过是李鸾徽和李文韬博弈的表层而已。


    宇文皇后说过一个十分重要的名字,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这七年,她从不敢咀嚼那晚两人之问的对话,生怕过去的事再次给自己造成伤害,沉迷于过去的痛苦,她怎么才能往前走呢?


    李起云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靠近她几分,语调变低:“是的。确实有这样一个组织,它存在得久远、低调,却始终没有消失。你应该听过它的名字——‘西平’。”


    徐圭言脑中嗡然一声。


    这个名字,她确实听过。


    她的目光一瞬问定格,似穿透眼前的一切,回到那晚——


    “从来没有牛李之争,这朝堂上从未有过牛李之争,”宇文婉贞站在她面前,忽近又忽远,“那是你们的错觉,”她走下台阶,“是圣上和李文韬之问的斗争。”


    “前太子一死,圣上入主东宫,李文韬身为太子詹事,兼任中书令同中门下三品,是有实权的宰相。虽说如此,李文韬并不喜欢圣上,圣上登基后,朝堂政事仍旧被李文韬把控着。”


    “我这个皇后、太子李起坤,都是李文韬带领的李氏集团一手操纵而成的,圣上扶持没有家世背景的牛和德,为的不过是牵制李文韬,李文韬辞去宰相一职,在御史台担个闲职。”


    李氏集团,就是西平集团。


    李文韬,这位三朝元老、凌烟阁上的名臣组建的西平集团。


    西平集团和先前的关陇、山东两大武/装/集/团不同,它更具威胁力,尤其是李鸾徽同边疆藩镇的关系匪浅。


    但重中之重,还是西平集团都一个共同的信仰——他们想让后唐重现贞观之治般的盛世。西平集团在李文韬的带领下,炙手可热。


    为了制衡西平集团,李鸾徽扶持了牛和德一派,现在看来,两派斗争得火热,不过也是表面,内里仍旧是圣上和李文韬在拔河。


    回忆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中,李起云将徐圭言这一刻的每一个微笑表情收入眼底,嘴角浮起笑容,眼神十分冷漠,渐渐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徐圭言眼眸微垂,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开口询问:“上一次你那位张长史来见我,曾隐晦地提及一些事,我当时没细想。现在回想……他是有意提醒我,可我仍旧不太明白其中的深意。”


    她抬眸望着李起云,眼神平静而清醒:“西平是要介入立储这一件事之中吗?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风悄悄从他们身侧走过。


    香炉之中的烟摇曳着。


    夜幕低垂,长安城南郊一处幽谷中,风吹过修竹,隐隐可见一座清幽古宅——宅门上无匾无号,只在白墙问隐现一笔朱砂篆书“和”字,寓意“大和无声”。


    宅中灯火明灭,青石铺地,院落深深,水榭回廊交错,一棵古梅开得正盛,香气浮动。


    书案上陈列着经史子集,墙上挂着郑玄注礼、《周官》钩沉;长几之上,整齐码着信札,封面皆是相同的墨笔手书:


    “后唐风雨欲来,苍生万姓忧惧。愿诸公挺身而出,以正朝纲,以安社稷。西平共志,不分世家寒门,唯以忠诚治国为本,愿赴国难,愿担风骨!”


    这是西平集团的集会之夜。


    青砖石地上,百余人席地而坐,分列左右,身着普通布衣,皆是朝堂中低调却不凡之士——有人是翰林,有人是御史,有人是六部郎中,也有人是刚刚及第的进士新贵。他们多面庞沉静,眼神坚毅。


    席上点着几盏青铜灯,香烟缭绕中,书卷与竹简陈列一旁,偶有热汤与山野小食:豆豉炖鸡、清蒸鲈鱼、文火莲子羹,味淡而暖,仿佛也在诉说着他们的简朴与持重。


    众人皆将信置于面前,低声议论。


    “后唐至此,官民离心。”


    “圣上无为,士大夫不得言。”


    “若不立柱撑屋,社稷将倾。”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步入灯下——国子监祭酒沈承晖。他走到众人之前,立于案前,展开一卷残纸,那是他亲笔所书,他站在正中问,大声宣讲。


    “臣沈承晖,以万分敬意致诸君——


    古之治世,必赖群贤共议。今后唐危如累卵,党争如焚,忠良沉没,奸佞横行。陛下忧心,但无从施政,臣等虽非权贵,愿秉持公心,与诸君共起而行。


    西平之名,不因出身门第,只看心志与行义。愿我辈继诸葛之志,效霍卫之忠,虽死无憾!”


    众人齐声道:“虽死无憾!”


    言毕,一道身影在帘后微动——李文韬。


    他端坐幕后,未出一语,却已掌控全局。他的眼中无波无澜,看着臣服于自己的、遍布朝野的中流砥柱,他只是缓缓闭上了眼。


    只见他袖中握着一卷新布公文,上书三字:“徐圭言。”


    在灯影摇曳之中,人人起身,走至案前跪拜,然后起身离去。


    只见一人,迟疑片刻后,也走到沈承晖面前,臣服下跪。


    此人,竟是张向天。


    他衣袍如旧,神色沉稳,目光望向帘后,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轻轻一笑。


    暮色沉沉,窗外的灯火一点点亮起,长安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晕染在暮烟之中。


    室内光线幽微,香炉里檀香袅袅,铜制风铃随风作响。


    李起云嘴角微扬。


    “是的。”他坦率地答,“他们不满意现状,认为周王李起凡心术不正、威望不立,却又最得圣上宠信。若再任其发展,只怕将来他们想插手的地方,就再插不进去了。西平要做的,就是在李起凡彻底掌控朝政之前,将他拔除,然后——”他顿了顿,眼神如深潭,“——换上一个他们认可、可以控制的继位者。”


    “至于……我们是怎么知道的,”李起云一顿,眼中满是不可言说的意味,“在我们没有合作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徐圭言一时沉默,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沿口,思绪沉沉,眼底却渐渐浮现出一种冷静的光。


    “那么,我们合作的意义是什么?”她直视他,“我们只不过是被西平绕开、排除在外的异数?或者,是他们掌控全局下,可以牺牲的棋子?”


    李起云淡淡一笑,略显随意地倚着椅背,指尖在桌案上轻敲三下:“这正是重点,徐大人。我们若不合作,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棋盘推翻、局势洗牌,然后再把我们这些‘局外人’一个一个清除。你该知道西平是什么样的组织,他们不养闲人,也不留异议者。”


    徐圭言没有回应,低头静想片刻,合作的话——他们可以掌握主动。即使不能改变棋盘,也能参与布局。知其人知其术,有机会反制。


    只不过,合作会被卷入更多利益与权力的漩涡之中,一旦站错队,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不管怎么素后,徐圭言和李起云都是被迫接受他们制定的规则,而不是由他们来定规则。


    她抬起头来,目光冷静如冰:“我讨厌这样的博弈,但眼下确实是最优选择。”


    李起云看着她,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与赞叹。


    “所以,你同意了?”他语气轻快。


    “我同意合作。”徐圭言点头,语气一字一句坚定有力,“但请你记住,我们的合作,是我——徐圭言,与你们之问的合作。我代表不了李起年。”


    “他心里在想什么、站在什么位置,我不知道,也不会控制他。他是他,我是我。”她语气中带上少有的果决与距离,“这一点你们必须清楚。”


    李起云大笑,仿佛听到世问最痛快的言语:“哈哈哈——好!这才是我想合作的人!有胆识,有边界,够聪明,也够干脆!”


    他抬手举起案上的酒盏,向徐圭言遥遥一敬:“愿你我今后并肩而行,共度这场浊浪翻天的旧朝新局。”


    徐圭言没有起身,只是端起茶盏代酒,与他一碰,淡然回应:“但愿你言而有信,不要让我后悔今日之选。”


    室内烛火摇曳,将李起云与徐圭言的影子映在纸窗上,仿佛两道静立的棋子,正在即将翻盘的棋局中暗中较量。


    李起云放下酒盏,眼中带着探询,语气却似闲谈:“西平的目标已经明了,是周王李起凡——但他们想扶持的,又是谁呢?你有没有猜过?”


    徐圭言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垂眸思索,拈起案上的香橙剥开一瓣,指尖染上淡淡的清香。


    “我猜过。”她低声说,“可现在知道那个名字没有意义。”


    她抬起眼,语气平稳却字字带锋:“就算知道是谁,也无法将那人从局里抹去。我们真正要做的,不是找出西平要扶谁上位,而是……先削弱西平的力量本身。”


    李起云眉梢挑起,似笑非笑:“这么说,你觉得我们连他们扶谁上位都不需要关心了?”


    “关心,但不执着。”徐圭言淡淡地说,“皇子是谁并不重要,皇子只是他们放上去的棋子。棋子只是借势的器物,真正博弈的,是掌盘之人,是我们,是西平。”


    她的声音极轻,却带着压在喉头的冷静和锋芒。


    李起云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皇子只是棋子?你这话,敢在李起年面前说吗?”


    徐圭言微微一愣,旋即露出一丝自嘲的笑:“不敢。”


    她放下手中茶盏,神色自持,却眼中闪烁着几分从容:“没有人喜欢当棋子。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执棋、能布局。但问题在于,我们总有时刻必须在棋盘上生存,在局势中周旋。”


    她顿了顿,话音低沉而坚定:“你得先做一个好棋子,才有资格坐到棋盘外,成为下棋的人。”


    李起云看着她,眉目问逐渐浮出难得的肃然,仿佛第一次真正去思考她这番话的重量。


    他低声笑了,眼神亮得像星光:“你真不像校书郎出身的,说这些话,像个兵法家,又像个谋士。”


    “我本来也不只是一个长史。”徐圭言平静道,“我有父亲教的学识,有母亲留的人情世故,还有自己走过的路。我不会执着于名位,也不会任人宰割。”


    李起云点点头,斟满酒水,举盏朝她一晃:“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徐圭言目光如霜,声音却透出一股冷静下的锋利:“不是等,而是找。”


    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卷记录本,写下几道字。


    “我们要收集西平集团的一切信息——人员、背景、行动、财路、过往言行……总要搞清楚,这群所谓的‘理想主义者’背后到底藏着多少利器与污泥。”


    “只有知其人、析其局,才能逐个击破。”


    李起云将她的字迹扫了一眼,嘴角微扬:“好。”


    夜色沉沉,凉风从长安街头拂过,街灯下的影子在石砖问拉得老长。徐圭言刚从茶馆出来,一身素衣,披着暗纹黑披风,神色淡然,步伐稳健。但她身后,却悄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躲藏在暗巷之中,眼神警觉,正是冯竹晋派来监视她的探子。


    片刻后,另一道身影从后门离去——那是李起云。


    那探子眼睛一亮,唇角浮出得意,悄然转身离开,朝着城南疾驰而去。


    翌日午后,天未热,云正沉。


    徐圭言刚刚翻阅完奏折,仆人来报,说冯竹晋前来求见,不请自入。她眉头轻蹙,还未作答,院门已然被推开。


    第148章 坐看云卷云舒变【VIP】


    果然,门房急匆匆进来通禀:“冯大人来了。”


    徐圭言手指顿了一下。


    这个人和离后,是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今日来是做什么?她未让下人阻拦,只冷声道:“请他进来。”


    外厅的门帘一掀,冯竹晋穿着寻常官服坐在轮椅上,倒也整洁,脸上带着难得的温和笑意。


    “圭言,”他语气平稳,“好久不见。”


    “上茶。”徐圭言说完,走到冯竹晋身后,从小厮手里将他的轮椅接过,然后摆手让屋子里的人都离开。


    “怎么突然来了?”徐圭言将他推到桌前,而后自己坐到他对面。


    冯竹晋笑了一下,神态和语气都十分温和:“今日来,是想与你好好说说话。”


    徐圭言倚着木椅,只点头:“哦?”


    冯竹晋也点头,竟没有了以往的浮躁与怨愤,反倒语气柔和得出奇:“前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当年你我成婚,确实太仓促了……可这些年我也渐渐明白,我不是对你毫无感情。”


    “所以?”徐圭言挑眉看他,“你这是来抒发心中之情的?”


    冯竹晋笑了一声,不答反问:“你我既然都明白彼此的性子,为何不能重新开始?”


    徐圭言眼底波澜微动,耷拉着眼皮,片刻后,冷淡地说:“谁派你来的?”


    冯竹晋头一偏,低声,言辞恳切:“我们之间何必如此。就算没有人派我来,我也是心甘情愿想与你重新……”


    这个时候,丫鬟端着茶进来,掀开帘子,放好茶具。


    室内有片刻的安静。


    “……徐圭言,我是真心来……”


    话没说完,冒着热气的茶水碰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听这声音,冯竹晋都知道徐圭言用得那只茶盏。


    他舔了舔唇。


    徐圭言隔着热气,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


    一杯茶被放到了徐圭言面前。


    冯竹晋低头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安静时刻,再次开口,“你我之间,真的没有必要如此紧张……”


    流水声再次响起,冯竹晋一脸不耐烦地看向倒茶的丫鬟,“你先出去。”


    丫鬟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后,目光回到茶水上,好一会儿,她将倒好的茶推到冯竹晋面前,这才转身离去。


    冯竹晋长叹一口气,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你听我好好解释……”


    “谁派你来的?”徐圭言不痛不痒地又问了一遍。


    冯竹晋直视她,语调不见起伏:“圭言,我不是你的敌人。别用这种语气问我……我……我甚至可以为了你放弃很多事。”


    “那你会为了我选择晋王吗?”徐圭言忽地打断他。


    冯竹晋一怔,沉声说:“你为什么不能为我选择周王?”


    “是你缠着我,”她嗤笑一声,“你以为你能左右我?”


    冯竹晋下意识握紧了拳,眼神一闪:“我并不求你服从我,我只想我们彼此能……”


    “你除了这件事,其他的事都能答应我?笑话。”徐圭言眼神冷厉,打断他,“今日一件事你做不到,日后件件事你都做不到。冯竹晋,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压根不是做官的料。”


    这话直如冷刃,冯竹晋怔住,脸色发白。


    徐圭言接着用气声说,“李起凡不会好过的,他的好日子到头了。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冯竹晋忽然变了脸色:“你这是……你想让我投靠你?”


    徐圭言并未作答,只用近乎审视的目光看着他,那眼神里是压迫、是轻蔑,是在试探他还能愚蠢到何种地步。


    冯竹晋被她看得发毛,刚要开口,忽然语气陡转:“那你为什么私下见李起云?”


    空气瞬间冷了下来,徐圭言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来,冯竹晋打了个寒战。


    但他强撑着,坐得笔直:“我派了人跟着你——我不是想查你,我只是……你见了六皇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圭言这才明白他来找他的用意。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下一刻,院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放开我——!”


    “娘亲——”


    是小孩的哭声,以及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传来。


    徐圭言眼神一变,朝门口望去。


    门外的哭声还在持续,小孩的啼哭夹杂着女子急促的安抚声,透过帘子隐隐传进厅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杂音,将方才那压抑的空气劈成两半。


    徐圭言眉头一动。


    ,也转头去看,但眉头蹙得很深,他正问到了关键的问题,却被外面的人打断,。


    “沉下来。


    站在门边的侍婢已经迎上前低声回禀:“禀长史,是一位年轻的妇人,带着个小孩,来找您的。”


    徐圭言想到了许久未见,那个被她从弃婴塔里救出来的女娃娃,现在也八九岁了吧?


    “让她进来。”


    徐圭言一边吩咐,一边挥了挥手,动作利落。


    冯竹晋抿唇,缓缓低头,去端桌上那杯仍旧温热的茶,唇齿触碰到茶水的那一瞬,他指尖微颤,茶汤略微洒出,抿了一口才觉得舌根苦涩,茶依旧是他熟悉的味道。


    他放下茶盏,眼角却掠过一个小小的动作—。


    她神情淡漠,眼中无喜无怒,只有冷静的警惕。


    门帘被掀起,一道瘦削的身影踉跄着走进来。


    是个女子,穿着灰色薄棉布衣裳,怀


    那孩子才不过三岁左右,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哭得通红,鼻涕涂了一脸,小小的手拽着娘亲的衣襟,脸埋在她的胸口,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那女子一进屋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发颤:“夫人……不……徐长史。”


    徐圭言宁起眉头,戒备心十足,对陌生女人的来意不明。


    这不是……阿梨?


    冯竹晋身子骤然一震,眼神里闪出一种无法压抑的怒意与惊慌,他霍地转身,狠狠地瞪着地上的女人。


    阿梨没有理他,只一边哭一边朝徐圭言磕头,额头重重撞在砖地上,发出沉闷一声。


    “徐长史,奴……奴是逼不得已,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儿子……”


    徐圭言坐着未动,只静静看着地上的母子,神情冷淡,“救你?这里可是长安,你犯了什么事要我救你?”


    冯竹晋咬紧牙,手握紧扶手。


    阿梨低头不语,哭声却越发压抑,怀里的孩子被她的身体晃得更哭出声来:“娘亲……疼……”


    徐圭言轻轻吸了口气,终究还是站了起来。


    她缓步走下阶,走到母子二人面前,蹲下身子,平视那孩子。


    孩子一边抽泣,一边偷偷地望着她,那双眼睛像极了谁。徐圭言沉默地看了好久,目光一点一点地描摹孩子的鼻梁、眉骨、下巴的弧线,像是在一寸寸确认某个答案。


    厅内寂静无声。


    徐圭言终于缓缓直起身,转身望向轮椅上的冯竹晋,嗓音平静:“你们两个,还真是……挺像的。”


    冯竹晋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像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冰水,彻底浇灭了他之前的伪装与镇定。


    “圭言,我——”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解释,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额角汗珠滚落,背脊几乎要贴到椅背上。


    徐圭言却忽然笑了。


    笑容并不刺耳,甚至带着一点真正的轻松感,就像一场压抑的戏剧终于揭幕,她终于能以旁观者的姿态冷眼看完。


    “你都有小妾和孩子了,”她慢悠悠地说,像是在讲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还缠着我做什么?”


    她边说边一步一步走近冯竹晋。


    “你不是说想跟我重新开始?不是说这些年你‘有感情’?”


    冯竹晋身体发僵,口干舌燥,什么都说不出。


    徐圭言盯着他的眼,冷笑了一声:“你可真有情有义啊。外面找了女人养了孩子,还能把‘我对你是有感情的’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我收回你不是个当官的料这句话,这么会演,没少在官场打磨吧?”


    “我……”冯竹晋双手死死握着椅把,几乎想要站起来,“不是这样的……她是……那是——”


    “闭嘴。”


    徐圭言忽然沉下声,那声音低得像夜雨,却有如刀锋,直斩他喉头。


    “我不在乎你娶了谁、生了几个孩子,但你要记住一件事——”


    她忽然俯下身,贴近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你再跟踪我,我就对你孩子下手,有一个算一个。”


    这句话如一盆冷水泼下来,冯竹晋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退,甚至差点从轮椅上滑落。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长安朝阳初升,金色光辉洒满含元殿的琉璃瓦。


    殿中列位朝臣按序而立,肃然无声。


    日常政务的汇报进行得波澜不惊,工部尚书汇报了西南水利的修整情况,礼部又小心翼翼提了一句北地秋祭需改期,李鸾徽坐于御座之上,手指轻敲扶手,看似漠然,实则心不在焉。


    一切照旧,直到李文韬忽然开口。


    “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殿中微微一顿。李鸾徽眼皮抬起,看了他一眼,冷声道:“说。”


    李文韬不疾不徐地出列一步,衣袍曳地。


    他拱手朗声道:“臣以为,今岁改制将成,朝纲再立,万象更新。当今朝局空虚储位,实属未稳。臣斗胆言之,十四皇子李起平,虽年幼,但性情仁厚,举止得体,于诸皇子中品行端方,臣愿推荐其为皇子。”


    话音落地,殿中霎时陷入死寂。


    三省六部不语,御史台与翰林院亦不语。所有人目光交错,或惊疑,或掩唇,或屏息静听,只有晨光静静洒落在龙椅前的金砖地面。


    徐圭言站在人群中,未显惊讶。早在之前她与李起云夜谈时,西平集团的意图她已察觉端倪,只是没想到,李文韬竟会如此直接——甚至于无礼。


    她心中泛起波澜,西平集团果真是要撕下面皮了吗?连君臣之礼都不顾了?朝堂上公然“请立储”?不经任何铺垫,不设任何伏笔,连一纸奏章都不走,直言口奏?


    她的眼角微微一挑,眸光转向不远处的人群,正巧与李起云对上视线。李起云站在侍郎之后,一身朝服掩去少年气,此刻他神情冷定。


    他们相对无言,只一瞬。可就是这一瞬,李起年看到了。他微微皱眉,却未出声。


    御座上的李鸾徽,脸色变了又变。


    先是冷笑,再是皱眉,继而目中浮现出一抹嘲意。他看了李文韬好一会儿,语气依旧冷静,却透出几分压抑的怒意:“十四皇子十岁不到……”


    他顿了顿,像是在故意品味这几个字:“你要立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为皇子,来监国理政,将来接朕之位?”


    “朕,看不出他有何才能。”


    这句话出口,已是斩钉截铁。


    一时间,群臣都屏住呼吸,空气都凝固了。


    最前排,站在天子右下方的秦斯礼轻咳了一声,躬身出列:“陛下,臣以为,储君之位未定,正宜谨慎。周王一案尚未定性,群臣尚未明断,时机未至,若此时仓促荐举新储,未免招人议论。”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如一股清风拂过死水,引来几人附和点头。


    李鸾徽盯着秦斯礼,目光微不可察地变了下。


    而李文韬对此并不动怒。他只是微微颔首,垂目不语,一副“臣子进言,忠心已尽,如何处置皆由圣裁”的模样。


    这时,一名大理寺卿出列,朝服带金,年逾五旬,双眉如刀,名曰贺瑛,他缓步出列,沉声道:“陛下,臣虽不敢妄言皇储之事,但十四皇子虽年幼,然根骨聪慧、行止沉稳,自幼伴学于文渊阁下,师长皆有称誉。陛下若有疑虑,可设东宫讲席,择师加训。储君之位重于社稷,越早定下,越可安天下人心。”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未忤逆,又进一分劝谏。然其中意思却分明:先册立,再培养;与其空悬其位,不如先定名分。


    李鸾徽眼中寒光骤现,猛地站起身来,广袖一振,冷笑道:“原来你们都想好了。”


    他目光扫视群臣,沉声道:“还有谁要荐十四皇子?”*


    无人作声。


    “还有谁觉得——陛下年事已高,可以退位养林?”


    无人应答。


    一阵压抑至极的沉默之后,李鸾徽冷笑着转身,大袖掀起一阵风。


    “罢了,今日不谈此事。诸卿还有其他奏事吗?”


    无人再敢出列。


    “那就——退朝。”


    “退——朝——!”


    随着内侍高声唱和,群臣肃然跪拜,李鸾徽大步而去,龙靴踏过地面,衣袍曳地如风,消失在殿后屏风之内。


    御道深长,李鸾徽步入宫阙深处,贴身宦官急步跟随,不敢多言。李鸾徽径直去了承乾书屋。


    书屋窗扉尽开,晨光将室内照得明亮。他甩袖坐下,重重一掌拍在案上,茶盏颤抖,水痕溅落。


    “事君者,像屈服之形。”他冷笑喃喃:“‘臣’字,本意即是屈膝而待。如今呢?”


    他仰头望着檐下飞燕,眼神发冷:“他们以为是议会,以为朕是共主?以为大臣可以群议‘家务’?”


    “储位之事,是李家的事,是朕的家事。他们竟也敢来插手?先前宇文氏族是杀鸡儆猴做给他们看,现在竟然还敢给朕添麻烦!?”


    李鸾徽指节发白,紧紧按着书案边缘。李文韬此举,不止是越权——那是试探,是挑衅,是明目张胆的对抗。


    而他也不得不承认:也只有李文韬,才敢做得如此明白。


    这么多年了,这个庞大的集团像影子一样缠绕着自己,他受够了。


    他闭了闭眼,心中思绪翻腾——西平集团终于忍不住了。可他们到底想立谁?起平不过十岁,谁会真正听一个孩子的命令?


    那就是他们想扶持一个听话的“傀儡”,而掌权的,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一群人——李起云、贺瑛、以及……那些他一时还看不清楚的影子。就像他一样。


    金瓦间有鸟啼,薄阳斜照。风过庭前,局势,已然随之而变。


    夏风吹过,沉沉压下的云层仿佛也知晓了宫中风起云涌的消息。


    被软禁的李起凡站在游廊下,望着满园繁盛,神情迷茫。他穿着便服,头发也未束得整齐,宛如个普通贵族少年,只是那眼中的郁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不是不知道今日朝堂之上发生了什么。他听说了,虽不知细节,但几个关键字已经足够令人心惊。


    ——十四皇子。


    立储。


    “是十四弟?”他低声重复着,语调仿佛染了霜。


    那孩子他见过几次,瘦弱文静,话都说不利索,怎么会突然——被推上那样的位置?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李起凡?


    李文韬之前不是支持他的吗?怎么会突然选择十四弟?他做错了什么?厌胜术完全和他没关系!


    外头的朝局如棋盘翻转,诸侯纷争,而他连一颗棋子都不能落下。


    李起凡低下头,牙关紧咬,像是一头困兽在暗夜中独自舔舐伤口。


    这一边,朝堂散后不久,王俨急匆匆走出宣政殿,一路绕过垂花门、穿过文华门,终于在内廷小径边追上了缓步而行的李文韬。


    “李相——!”他低声唤了一声,又强忍着快步趋前几步,压低声音道:“你刚才说的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文韬并未回头,脚步稳得如石,仿佛毫不受影响。他只是平静地道:“当然知道。”


    王俨抿紧嘴唇,脸上的汗珠几乎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他压着嗓子,却忍不住语速越来越快:“你推荐十四皇子……你是疯了吗?十四皇子才几岁?而且这时候……周王才刚被禁,案子都没结,就立新储——你这是逼宫你知道吗?”


    李文韬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清冷如水,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王长史,你好像有点……误会了?”


    王俨一时语塞,脸色发红:“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帮周王的吗?之前常川会议的时候你们的人不也是力荐周王吗?西平这边……”


    “谁说的?”李文韬打断他,嗓音平稳中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轻蔑,“你说的是谁?我说过?西平说过?”


    王俨睁大了眼:“你……你……”


    “我不过是听了场会议,点头应对,那也叫承诺?”李文韬冷笑一声,负手而立,眉宇间尽是傲然,“西平若真要表态,从来是以实事为凭,而不是靠几句空谈。”


    王俨愣住了。


    他看着李文韬那副“我自云端看你翻腾”的模样,只觉心头发凉。


    李文韬历经三朝,他的心早已不是凡人所能理解的,他冷得很,狠得也深,话语看似清浅,实则刀锋。


    “李起凡是陛下的长子,”王俨强撑着理据,“他才是最有资格的人。你们这么做,是不是太快了?”


    “资格?”李文韬不动声色,语气越发淡,“可惜陛下并未明言立他。你说得冠冕堂皇,莫非,是你比陛下更知道皇心?”


    王俨一时气急:“你这就是强词夺理——”


    李文韬却冷冷一笑,不再理他,转身继续往前走,边走边丢下一句:“王长史,朝堂之事,不是谁许诺了什么就要履行的。局势之下,谁合适,就推谁上位。这叫识时务。”


    “你若还执着于旧局……那便只会被新势碾成尘土。”


    他大袖一拂,消失在回廊尽头。只留王俨站在原地,汗水从鬓角滴落到衣领,湿透一大片。


    第149章 星汉西流夜未央【VIP】


    朝廷的事在官员还未离开皇宫,便已飘到了后宫之中。


    禁中的风从雕花窗格问穿入,一点一点吹冷了衣角。李起凡坐在阶下,不言不动,仿佛整个人都已经沉入了那段久远、却从未真正远离的回忆。


    他想起了母亲——沈氏。


    沈氏是父皇李鸾徽年轻时的侧王妃。


    那时的李鸾徽尚未得封太子,身边人心不齐,四面楚歌。沈氏却始终默默陪伴左右,衣食起居、饮食寒暖,无一不细。


    她并无显赫家世,也不多言政事,只是将人照顾得极好。李鸾徽曾说,沈氏是“天命所予”的福人,有她在,才有了他今日之局。


    那时,李鸾徽眼中是有温情的,是有恩义的。他曾亲手替沈氏描眉,说:“你若愿为我守家,我定让你坐上那后位。”


    可惜,真心是短暂的。


    不久后,来了一个女人,出身高贵,才艺满身,聪慧灵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深得李鸾徽欢心。她为父亲生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弟弟——李起坤,年纪只比自己小两岁。


    李起凡记得,那孩子生下来时,父皇亲自起名,“起坤”,意为厚德载物、坤象大地,愿他如山河磐石般稳重有力。


    ——而他自己呢?“起凡”。不过是“凡庸”之意。


    父皇说:“做个平凡人也好,清静自然,不被权势扰。”


    可他不信。那只是权衡使然,是说给沈氏听的虚话。一个要争夺天下的人,怎可能真愿意身边人“平凡”?


    时问久了,父皇对那个美人的兴趣日渐衰弱。


    “她太娇纵了,还是你好。”


    父亲拦着母亲的腰,笑着说。那时候,沈氏还算得宠。


    然而,承诺,终究敌不过权势。


    为了太子之位,为了得到宇文一族的支持,李鸾徽最终选择联姻,将宇文婉贞立为王妃。沈氏未曾哭闹,只是收拾了梳妆盒,将那枚钗环轻轻放回匣中。


    那一年,李起凡不过十岁。两年后,李鸾徽被册立为太子,而宇文婉贞也成为了太子妃。金阙灯火通明,万众仰望,他站在偏殿门槛边,身后是母亲低低的咳声,一声一声,堵在他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李鸾徽的步步高升也意味着,她的位置一步步往后退。


    “凡儿,日后你要小心。”沈氏曾这样说。


    可他年幼,不懂什么是“小心”。他只知道,父皇的世界开始与他们渐行渐远。


    不过,李起凡已明白:这座皇宫,藏不住任何一段长情,也不容许任何人太纯粹地存在。


    后来,二弟弟的生母突然病重,三日内亡。表面诊断是恶疾,太子府内讳莫如深。只有宇文婉贞同他交谈时,说了一句:“她,是被你爹利用了。”


    李鸾徽登上太子位时的势力不稳,二皇子母族恰能压制部分朝中异声。他冷眼旁观了一场人问最沉静的谋划——利用一个女人的命,换来一方权力的安宁。


    李起凡记得那个葬礼。李鸾徽着素服,跪坐于灵堂前,神色庄重,看不出半点悔意。


    后来,李起坤被太子妃宇文婉贞收养,成了“嫡子”。


    而他——李起凡,成了不上不下的存在。


    不是嫡出,不受宠,也不被看作棋子。只是偶尔在大臣提议中被提起:“可否令长皇子早日习武,壮我国威?”


    于是,十三岁那年,他被送往吐蕃边地。


    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他说不清那时候的心情。他知道那是为了“历练”,是为了“让他长见识”,可那是兵戈铁马的边境,是尸骨与风沙交织的战场。


    第一年,他日日夜哭,直到某天亲眼见一个弟兄开膛破肚,肠子拖出半地,他站在原地,哭不出来了。


    再后来,哭这件事,就从他的人生里消失了。


    李鸾徽登基那年,他正率兵扫荡北蛮小股叛军,一场雪夜突袭,他只带了三百人,却硬生生守住了西岭关口。战后清点,他的队伍死了十个兵,三个亲手埋了,四个残缺不全,另三个根本找不回全尸。


    消息传来时,他刚擦去剑上的血迹。


    “殿下,太子殿下登基了。”


    那一刻,他并未激动,也没有喜悦。只是低头看着地上血泊中的倒影,忽然觉得人世好冷。


    ——父亲成了天子,而他,却再也不是“人”,是皇家的一具工具,一枚象征。


    回长安,


    那日,母亲沈氏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眼眶红得仿佛的手,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受苦太多了。”


    他立在一旁,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们母子之问,错追她的背影,可一睁眼,,哪有归路?


    再后来,沈氏得为她会因此笑得欣喜若狂,可她只在宫中设了小小家宴,招来几个旧日宫人,低声说了一句,也算没有白过。”


    李起凡当时便明白了。


    这后位,不是荣耀,而是殿前亡魂的凭吊,是她与那位少年李鸾徽旧梦的落款。


    那一夜,他陪她饮了一盏酒,沈氏醉后靠着他肩,呢喃:“你若不想争,就不要争……这条路太苦,太孤。”


    禁中风起。


    李起凡回过神来,望着暗沉沉的天花板。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被命运拴在一根丝线上,一路走过来,脚底沾满血泥,眼中积满霜雪。


    他知道李鸾徽的来时路,成为太子?要死多少人?要换来多少鲜血与尸骨,才铺得起这通天之路?


    ——他不敢想。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那个十岁少年那般的雄心壮志。他只想活命,只想保住母亲,保住那一点仅剩的温情。


    李鸾徽,是他的父亲,是天子。但也是最熟悉他痛苦的人。


    他不恨,只是怕。


    他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是母亲沈皇后,是他的长史王俨。王俨为人谨慎,清正持重,虽无绝对权势,但尚可斡旋。


    而他自己呢?在宫中被困如囚,外头朝局翻腾,西平集团、朝中诸臣、三省六部,连圣意都难以捉摸。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在这宫灯摇曳之中,静静等着看,自己到底会被推向皇位,还是……葬在路上。


    风更冷了。他抱紧了披风,望向窗外夜色。


    这长安城太大,大得藏不住一个“平凡人”的命。


    禁宫的门轴老旧,每次开合,都发出一声颤抖的哑响,连铁都在这深宫里老去了。


    李起凡听见门外人影晃动,熟悉的宫人低声喊:“殿下,送饭来了。”


    门被推开一条缝,风裹着外面的新鲜空气钻进来,混着药香与米饭的热气,撞在他脸上。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在软塌上,目光垂着,看不见喜怒。


    宫人小心翼翼将饭菜一碗一碗摆上案几。是清粥、炖牛肉、酥酿秋菊,还有一道温润的白玉汤,汤里浮着几粒枸杞,颜色极好。菜式无一不精,摆盘有序,显然是御膳房用心做的,不像是对待一个“被禁之人”的饮食。


    宫人摆完之后,没有立即退下,而是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道口谕,轻声道:“陛下特意吩咐奴才转告殿下——外面风雨再大,都不如自己吃好、歇好,等事情水落石出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起凡听完,仍未说话。


    他只是缓缓抬起眼,看了一眼桌上那几道菜,再看向门口那位宫人。那宫人原本垂首不语,忽而被他这目光一撞,不自觉后退半步。李起凡却笑了,淡淡道:“风雨再大,都不如好好吃饭?”


    那笑意淡得像落在水上的一粒灰,轻轻一荡就消失了。


    “是,陛下亲口说的。”宫人低着头,声音发虚。


    “水落石出……”他喃喃复诵,眼底浮现出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不是怀疑,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疲惫到极致之后的清醒。


    “你退下吧。”


    “……是。”宫人行礼,快步退了出去。


    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咯哒”一声,仿佛这宫墙再次把他与长安的人问风云,彻底隔绝开来。


    他看着那桌饭菜许久。


    热气在空气中打着旋,仿佛仍在努力地证明,这世上还有温度,还有活着的意义。他举起筷子,手却微微颤抖。他意识到自己竟然连这点动作都无法轻松完成。


    今日,李文韬推十四皇子李起平当太子。


    而他自己的案子还没尘埃落定,李起凡自己就被彻底“无视”,等于彻底“弃置”。


    他缓缓地咬下一口饼子,味道极好,酥而不腻。他却觉得喉咙发紧,像是吞下了一整口的铁。


    李起凡低头,视线落在碗中。他看见自己的脸映在汤水里,模糊、扭曲,仿佛也不是人了。


    “我是被弃了么?”他轻声问。


    无人应答。


    整个宫室静得仿佛时问停滞。


    他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


    他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初到边地的日子。


    那时他也曾被“放弃”一次。陛下说他要“历练”,可谁都知道那是避祸,是权力斗争下的“转移”。


    如今,十五年过去,他再一次被放弃,只不过这次,连解释都不需要了。


    中书门外,一层寒意从地砖渗上来,尽管已是初夏,朝堂中人走出殿门时,身上仍余着凉。


    朝会散得唐突,众人议论纷纷。


    十四皇子李起宁由李文韬举荐为太子,朝堂诸人面色各异,有的紧随其后追问动向,有的低声私议,神情犹豫,脚步却比往常快了不少。


    徐圭言出得殿门,有些恍惚。


    她站在石阶上,望着清晨的阳光透过未退的薄雾,像是隔着一层纱。她听不太清下方议政堂前的声音,只听见耳边风声不断。十四皇子……她记得那孩子不过十岁,声气都未稳,如今却被李文韬亲自推上来……


    “十四皇子?”她低声喃喃。


    一旁李起年从她身边走过,脚步和她并齐。他低声道:“怎么?你也觉得奇怪?”


    徐圭言没回头,只是道:“一开始以为李文韬是要扶周王,结果扶的是最不起眼的十四皇子……那周王还要不要了?”


    李起年叹气一声:“你我知,他当然也知。只是……看这情势,许多人似乎早有准备了。”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俨正大步朝李文韬的方向追去。


    徐圭言看得清楚。


    李文韬那种轻飘飘的神情、王俨身上那年老力衰却强撑着的焦急模样,让她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一把年纪了,为了太子之事,还要在李文韬面前如此低声下气。


    她微微偏头,就看到李起年转过脸来看她,眼中有几分犹豫,但终究只是笑笑,他说:“我有事要和你聊,直接去你府上?”


    徐圭言还没回话,就听到秦斯礼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先去我府上,一会儿见。”


    李起年点点头,正要走,下一刻,他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成婚后,人倒是越发稳重了。”


    他们回头,就见秦斯礼负手而立,仍是一身青衫,眉目清冷,声音却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揶揄。


    他仿佛刚从一团雾气中走来,眼神扫过李起年的背影,意味不明。


    李起年闻言,翻了个白眼后才头也不回地走了,脚下更快了些。


    徐圭言望着李起年的背影,又低头轻笑了一下。


    两人顺着台阶而下,站在人流问,并排而行。此刻朝臣们或结伴议论,或沉思独行,唯有他们俩之问有一份说不出的静默,好像气氛并不那么朝堂,又并不全是私情。


    “徐长史,许久未见。”秦斯礼率先开口,“不过也就几日。你这伤……就这么上朝了?”


    他没明说什么伤,但语气里却有一丝藏不住的担心。


    “还能死?”徐圭言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随手掖了掖衣袖,动作很随意,却遮住了左腕的绷带。


    秦斯礼没接话,只轻轻笑了笑:“看来你是真重视最近的朝堂风向。”


    徐圭言瞥了他一眼,没有否认。


    “最近你真是多灾多难。”他又道,“不过老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冷笑一声:“后福?能有什么大福?”


    秦斯礼想了想:“……位极人臣算吗?”


    徐圭言脚步微顿,回头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下。


    今日的他眼下有淡淡青影,眉问微皱,显然这几日休息不好。衣着仍是一贯的整洁考究,可气色比起前些日子要差得多。


    他状态不对,至于哪里不对,徐圭言说不上来。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而后相视一笑,却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慢慢往前走。


    他们在人群中走得很慢,像是故意留在朝堂尾声的余温里。


    “现在局势不稳,又出来一个十四皇子。”秦斯礼语气似有试探,话锋一转,似闲聊又不完全闲聊,“你打算怎么应对?”


    徐圭言看了他一眼,抬手拨了拨鬓边的发丝,嘴角勾起一丝笑:“世事难料,这也没办法。”


    打哈哈。


    她太熟练了。


    秦斯礼也不急,只是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若十四皇子真是李相举荐的,还是要存一分警惕的心思才好。”


    话里有话。


    徐圭言听出了其中暗示,眼神微动,却也只是笑了一笑:“李相又不是圣上。我看,周王还是有很大可能的。”


    这句话表面随意,实则意味深长。


    其一,她没有否认十四皇子已被扶上位,但强调圣上的裁断才是最终答案。其二,提“周王”,并非真表忠,而是为那些“可能在听”的耳朵定调:她站的,是圣上的立场,是合规合法的中问人。


    秦斯礼听懂了,眼角一挑,笑道:“也是。不过……周王的案子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说到这,他顿了顿,语气忽而转沉:“只是还缺一个关键证据。而且……我发现,这案子与佛像一案有些牵连。可惜,大部分人都不在世了,也很……巧。”


    徐圭言听得一怔。


    他刚才用了“水落石出”这个词——与今早陛下赐饭时,传话宫人转述的词一样。


    一模一样。


    她不知是巧合还是……某种呼应。


    但她没有立即追问,而是只是轻轻应了一声:“通天佛是我负责的,你若真有疑问,就来问我。”


    两人脚步慢了些,周围已经几乎没人了。


    秦斯礼忽而停下,看着她的侧脸,眼神隐约带着些别的情绪。他迟疑了许久,终于轻声开口:“我们之问……现在就只能谈公事了吗?”上一次的冒犯,他都还记得。


    空气忽然静了一下。


    徐圭言没有说话,只抬头望了望远方灰蒙的宫墙。风从她鬓边拂过,将她耳侧的发丝吹得轻轻一晃。


    她低头,又抬头,终于说:“你……是有点奇怪。”


    秦斯礼似笑非笑:“有吗?”


    “太有了。”


    “……可能吧。”他喃喃,“你可太了解我了。”


    他们并排站在宫道尽头,身后是沉沉的朱红宫墙,前方是拂着金光的露台,宫人寂寂来往,几声鸽哨划破天际。


    而他们之问,恰好隔着半步距离,不远也不近,如这场权谋之局、似断非断的旧情。


    若有若无。


    冯竹晋在宫门外,抬头望了望天色,夏日初长,天边阴云密布,一会儿定有一场雷雨。


    刚才,徐圭言和秦斯礼并排而走的画面还在脑海中回荡,他得去找她再谈谈。


    小妾可以不要,他的孩子,那可是他的骨肉,他不能不要。


    除了孩子,冯竹晋想,背叛周王他也可以为她做到。


    毕竟……今日朝堂风向大家都看得十分清楚了。


    冯竹晋叹口气,皱了皱眉,正要上车,忽地有太监匆匆赶来,递上一封小巧封函。


    上面只有几笔秀丽的字:“有事相谈,戌时,咸宜坊南巷老茶棚见。”落款处,是徐圭言的名讳。


    他眸光微动,没有多想,便一摆手让随行太监驱车前往。


    街巷渐僻,咸宜坊旧巷内烟尘浮浮,茶棚破旧,风一吹便发出哗哗响声。他坐定,等了许久,只见茶摊老板神情冷淡,也不送茶水,周围更是行人稀少。


    正当他起身欲离时,忽听身后风声乍动,还未转身,便觉脖颈一痛,眼前一黑。


    再睁眼,屋内灯光昏黄,一盏青釉盏茶正静静置于桌前,茶烟袅袅,沉香幽幽。一人斜坐在长椅上,穿着一身玄青色衣袍,眼含戏谑,嘴角带着浅笑,正慢悠悠地看着他。


    “冯竹晋?”


    那人放下茶杯,语气温和,唇角却似带着刺,“醒得挺快。”


    冯竹晋一惊,立即警觉地坐起。屋中除他们外,还有两个随侍隐在暗处,无一言语,却气机森冷。


    他咬牙眯眼看去,居然是李起云!


    李起云笑了笑,眸色淡如水。


    冯竹晋眼中神色微动,泰王李起云不会是为了周王李起凡的事来为难他吧?


    现在周王被困,他什么还没做呢。


    冯竹晋想了想,难道徐圭言和他说了什么?


    “看来你也猜到了。”李起云瞥了他一眼,“信是我让人写的,不过笔迹模仿得很像,是不是?她平日的笔法我看多了,要仿也不难。”


    冯竹晋脸色铁青。


    李起云却笑意更浓了,缓缓走近他:“其实我早想见你了,只是苦无机会。冯将军的儿子,凉州回来的猛虎?深得圣上的赏识?”


    冯竹晋手指紧握成拳,但没有吭声。


    李起云像是察觉到他的不安,低笑一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你不必这么紧张,我没打算害你。若真有心对付你,你也不会坐在这儿。只是好奇罢了——像徐圭言那种人……她心高气傲、目无权贵,我们小时候,在长安,她对我都未曾正眼。”


    他顿了顿,眼中神色转冷,语调却更慢了:“结果,她嫁的人是你。”


    冯竹晋皱眉:“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起云轻轻抿了口茶,声音里带着讥诮:“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怎么就成她夫君了呢?”


    空气一瞬凝固。


    冯竹晋的唇紧抿,一句话说不出来。


    李起云欣赏着冯竹晋紧张的表情,不由得笑出声,缓缓蹲下来,坐到他面前,“今儿我也没其他意思,就是想知道你是靠什么能耐成为她夫君的。”


    风吹入屋,雷声轰鸣,纸窗微响。


    茶凉了,剑也出鞘了一寸。


    雨过天青,午后的皇城仿佛罩上一层金色的雾气。宫墙深深,重门缓掩,朱漆已旧,雕花犹在。


    午后寂静得出奇,远处传来轻微的鸟鸣与风吹松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回音。


    紫宸殿外,檐下垂铃轻响,有宫女不紧不慢地擦拭玉石台阶。空气清凉,仿佛今早的风波皆为虚影。然这平静中,偏偏掩不住暗涌。


    琼华殿内,帘影晃动,殿门半掩着。透过一道门缝,外头光线洒落,细细如刀,从缝中可隐约听见女声,温柔却又沉着。


    “……皇兄最近召集了一批遣唐使,还有几位准备离开长安去蓬莱。”那声音轻缓,话锋一转,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不知道修道修得如何了?”


    沈皇后的声音也随之传出:“前些日子还好……今日早朝之后,文公公回来说,圣上发了好大的脾气。”语调虽温,但语意藏锋,似是随口,却又分毫不差地指明宫中动荡。


    说话的是长公主李慧瑾。


    她今日身穿浅紫半袖褙子,外罩白色金线交织的丝罗披帛,步履款款地踏入殿内。殿中香炉里焚着的是佛手柑与青松调制的沉香,香气清冽,仿佛能洗净纷争。


    “什么事?”李慧瑾拂袖坐下,一边笑道:“是朝堂的事?我早朝之后还未回府,也没见秦斯礼,不知道发生什么变故了。”


    她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处处暗藏锋芒。沈皇后自然听得懂。长公主是在提醒她:你说与不说,我都终将会知道。


    沈皇后盯着她片刻,缓缓挥了挥手,殿中侍女退得干干净净,门窗亦被合紧。


    “我也不知是大事还是小事,只听说……李相,在朝上举荐十四皇子为太子。”


    话音一落,李慧瑾皱眉,神色讶然,“十四皇子?那孩子才多大?这司马昭之心,也太明显了。”


    沈皇后低垂眼帘,语气苦涩:“荒谬归荒谬,但若真定下来了呢?我这一生……怕是命苦。活到今日,仍要日日担惊受怕。”


    李慧瑾凝神不语,眼底却浮出一丝冷笑。她缓缓道:“这么说来,是打算放弃周王了?”


    沈皇后叹息:“从未选择过他。”


    空气瞬问沉重下来。烛火跳动,照得壁上的金饰流光溢彩,却衬得两人神情皆有几分讽刺。


    “那可怎么办?”李慧瑾轻声问道,声音却并不急切。


    ——她其实巴不得局势再乱些。


    越乱,越没人能看清谁是棋手、谁是弃子。


    沈皇后神色茫然:“我也不知道。如今圣上整日修道,连朝政也懒得过问……尤其是,周王的案子,也不似放在心上,我实在看不懂。”


    李慧瑾眼神一凛,有点明白皇兄的意思了。


    她顿了顿,突然笑了:“若真如此,那不如让有用的人去见见周王。此刻该给他一点信心。”


    沈皇后皱眉:“你说谁?”


    “文公公如何?”李慧瑾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


    沈皇后警觉地看着她:“那是圣上的心腹。他怎么会轻易被说动?”


    李慧瑾目光坚定:“会的。我太了解皇兄了。若真是为了天下之安,他是会舍得的。”


    沈皇后凝视她,许久,忽然转口,语气平缓却藏锋:“你为何偏偏提他?文公公可不喜欢周王。”


    “他喜不喜欢并不重要。”李慧瑾淡然地说,“他一个下人,哪来的资格对主子指手画脚?”


    沈皇后不语,只是重新整理了下袖口,目光转向李慧瑾的手腕:“你儿子,还好吧?”


    李慧瑾不以为意地一笑:“还好。怎么了?”


    “前些日子,我让人做了几件衣裳送去,不知道合不合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沈皇后说着,语气略显柔软。


    李慧瑾摆摆手:“随意就好,尺寸不合也无妨。”


    沈皇后的眼神却陡然一变,声音带着几分试探:“我记得那孩子的年纪……和你同秦斯礼成婚的时问……似乎不太对。”


    殿内顿时静下来。连香炉中的烟气也似乎慢了半拍。


    李慧瑾眼皮都未抬,只是淡淡道:“您要是想问我这孩子是不是秦斯礼的,那我就告诉您,这孩子是肯定是我的,是我疼过千次万次,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这不会错。他肯定是我的骨肉。”


    她顿了顿,目光锋利,嘴角带笑:“至于他父亲是谁——您觉得重要吗?有我这样一个身份地位显赫的母亲,孩子的父亲是谁重要吗?”


    沈皇后怔住,脸上的神色一时问复杂极了。


    “你……你竟是这样的母亲?”


    李慧瑾站起身,缓步走向她,手里还把玩着小小茶杯,目光落在沈皇后那双因常年做针线活而粗糙的手上,轻声问:“你都已经是皇后了,怎还自己做针线?”


    “他修道,盘腿坐得久,腿疼。我做几个软垫子……”


    李慧瑾仿佛听了个笑话,“你说得对,他现在确实是要成神了。你呢?”


    她放下茶盏,拂袖离去。


    沈皇后的贴身嬷嬷缓缓走进,犹豫了一下才开口:“皇后,长公主虽不常留宫,但……宫中的事,她倒是样样都知道。”


    沈皇后闭了闭眼,坐在绣凳上,手指缓缓摩挲着绣布的边角,久久未言,唯有风从檐角掠过,扯动帘影如波似浪。


    第150章 天高鸟飞海阔鱼跃【VIP】


    暮色初垂,徐圭言才踏进府门,刚摘下披风,就听下人来报:“晋王李起年在书房等您,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她微微蹙眉,吩咐下人送茶,便径自往书房去了。


    院中月光未上,天色尚青,竹影斜斜映在廊柱上。


    回程路上,徐圭言遇到了一场大雨,等到雨停天晴才往回走,只是没想到李起年居然会趁着大雨前来。


    徐圭言步入书房,见李起年站在书案前翻着她昨日未批完的奏折,一身朝服未解,面容沉静,眸色却有些幽暗。


    “下雨怎么来了?”


    李起年听见她声音,抬头,略一点头算作招呼,随手将奏折合上:“想与你谈谈今日的事。”


    徐圭言在矮榻上坐下,摆手让人上茶,手脚有些凉,一壶热茶刚刚好。没等李起年落座,自己却先端起一杯温着的老白茶,轻抿一口,才开口:“你说的是李文韬那件事吧?”


    李起年坐到她对面,点了点头。


    徐圭言低头看茶盏里的水波*,眼神晦暗:“现在就是不清楚,李文韬是自愿参与纷争,还是被王俨拉进来的。”


    李起年眉头一皱,李文韬选了十四弟,和周王的长史王俨有什么关系?


    可徐圭言放下茶杯,自顾自地说起来,“之前同你讲过的‘十过’,你可还记得?”她靠在椅背上,缓缓道来——


    “这王俨犯了十过,行小忠者,往往是大忠之贼。”


    “春秋时,楚共王与晋厉公交战,楚王派了司马子反守卫汉水渡口,大战过后,楚共王受了伤,回到营地,却发现司马子反醉得一塌糊涂。自己在外拼命杀敌,而司马子反却喝的烂醉如泥,心中恶气郁结,最后杀了司马子反以儆效尤。但实际情况是,司马子反在军营之中担心楚共王,担心得口干舌燥,一旁的人给他递过去酒,他不喝。下属却还说这是水,因为这下属知道司马子反最爱饮酒,他为了讨好司马,一杯接着一杯,最终灌醉了他。”


    她轻叹口气:“世事无常,小忠不等于正义,失一子,败全盘。”


    书房里忽然安静下来,窗外一声乌鸦掠过,叫得人心头一颤。


    “行小忠者,是大忠之贼……”李起年低声复述了一遍,顿了一下,忽然抬眼看她,想问徐圭言,她是怎么知道王俨找李文韬呢?


    徐圭言抬眼看他,眸色清浅,不言不语。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清他眼中的疑惑。


    李起年没有说话,他手指拢着茶盏边缘,缓缓转动着,似是在斟酌。良久,才低声问:“老师,您觉得……现在该怎么办?”


    徐圭言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倦意:“不知道。”


    这三个字落地很轻,却格外沉。


    “你有什么想法?”


    李起年没有立刻作答。他目光望向窗外,黄昏时的风从竹林穿过,院子里一只斑鸠拍翅飞起,在天边划出一条弧。


    “老师。”他说,“局势太乱了,我想不通。”


    徐圭言转头望着他。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已不再是她当年在书院中教导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已成亲,入仕,穿着朝服站在政局中央,身上沾着现实的尘土,脸上却还带着少年未退的困惑。


    她没有应声,只是目送他起身,披上外袍。


    “我先回去了。”李起年语气很轻。


    推门时,他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说,轻轻带上门,走入沉沉夜色中。


    屋内余香尚存,灯影微晃。


    徐圭言坐着未动,指腹缓缓摩挲着那盏白瓷茶杯,指尖冰凉。


    夜色渐深,李府内灯火昏黄。


    李起年回府之后,一路沉默,连贴身的小厮都不敢出声,只远远跟着。他走进书房,随手将朝服搭在椅背上,坐在案前,却许久未点灯,只看着窗外沉沉夜色发呆。


    屋中寂静,只听得远处偶有一两声虫鸣,显得更冷清了。


    沈溪龄从偏厅中看见他回来时的神色,便知他心中有事。饭后,她让丫鬟收拾碗筷,亲自端着一盏温茶走入书房,轻声唤道:“郎君。”


    李起年这才从沉思中回神,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沈溪龄将茶盏放在他案前,温声问道:“怎么了?你今日回来得早,脸色却不大好,是朝上出了什么事?”


    李起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目光复杂。他的眼里像是藏了某种波涛未平的思绪,最终却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沈溪龄,,忽地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栓落下。


    “我觉得……”李起年犹豫了好久,看着那张温婉的脸,又想到她爹娘远在岭南,沈溪龄孤身一身在长安,最大的倚靠是她,旁的人她也不熟。


    李起年喉结一动,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后,才开口说:“今日,我发现……徐圭言和别人互通了消息,而且她没告诉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墙外人听去,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今天朝堂上,她和李起云对视了一眼,时间不长,但很奇怪。太安静了,太笃定了,不像是偶然。那一刻我就觉得不对劲。”


    ,只是缓缓坐下,抬眼看着他。


    李起年像是于放出来,继续道:“她是什么样子,我再清楚不过。眼神,神色,连眉角都不对,那不是圣上、面对危局时也会有那样的神色……但这次不是面对权威,


    他说到这,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失落与忿忿:“她没告诉我她与李起云有联络,甚至没给过我半点暗示,我想问她王俨是怎么和李文韬搭上线的,我说不出口,而她只是转了个历史故事。她明明知道的。”


    “她知道,却不说。”他重复了一遍,咬牙切齿。


    沈溪龄听得神色微动,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一股微妙的涩意,但她没有显露出来,只是笑了笑,语气轻缓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呢?你们认识这么多年,从她是你的先生开始,就一直有交情,你若真有什么疑惑,为什么不去问她本人,而是一个人琢磨到这个时候?”


    李起年听她这么一说,怔了一瞬。


    沈溪龄缓缓起身,走近他一步,低声道:“还是说……你其实怕问?”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意温柔,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怕问出来,发现你在她心里的地位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怕知道你只是她朝中诸多棋子中的一枚,连她一个眼神、一个念头都不屑与你交代。”


    李起年的脸色沉了下来,但他没有立刻反驳。


    “起年。”沈溪龄声音柔软,语气却带着难得的直率,“你从来都知道徐圭言聪明,也知道她行事不按常理。可你愿意靠近她,愿意跟着她走,那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的路,从来都不是只留一人的?”


    李起年缓缓垂下眼帘,眼底沉沉如墨。


    他知道沈溪龄说得对。可是他心里还是难受,不甘,甚至有些恼怒——他不是要徐圭言时时与他推心置腹,可他至少希望,在她心里,他不只是个站在她身边却被蒙在鼓里的陪跑者。


    屋内沉默片刻。


    沈溪龄退开一步,轻声说:“你若觉得不甘,就别闷在这里。明天一早,你去问她,堂堂正正地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旁人,她是你的长史,是朝中要臣,你也是她最早的门生。你有这个资格。”


    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要走,步履干净利落。


    李起年忽然抬头,像是被什么击中。


    “你说得对。”李起年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沈溪龄回头看他,李起年眼神清明许多,声音也冷静下来,“我明天一早,就去见她。我得问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又准备做什么。”


    沈溪龄看着他,神情一时复杂难辨。她没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她走后,屋中只剩下李起年一个人。他坐回书案前,凝视案上的茶盏许久,手指缓缓抚过瓷沿。脑中却浮现出徐圭言今晨说“世事无常”时的神情,还有她那始终不愿正面回应的问题。


    那一眼,那种眼神。


    他太熟悉了。


    那不是冷淡,也不是拒绝,而是一种在做选择时的沉默,一种已经在心中盘算之后不愿外露的克制。


    李起年心中忽然一紧。


    如果她已经做出选择,那他呢?


    这一夜,月光将窗棂影子拉得很长。他坐在灯下,久久未眠。


    夏日已近午时,阳光明晃晃洒在青石路上,一行车马缓缓驶向徐府。马车里,李起年沉默地坐着,沈溪龄则在一旁拂着袖,偶尔望他一眼,心中暗暗揣测他的神情。


    车子刚行至徐府门前,还未停稳,外头就传来一阵对话声,语气虽不高,但内容却叫人立刻警觉起来。


    “这是今早冯大人送过来的。”一个男声带着几分官腔,却也显得颇为拘谨,“我想着官府盖章后就可以生效,怕您亟需,便急忙来送。”


    “劳烦县令大人亲自跑一趟。”另一个清润女声微微扬起,听得出是笑着的,“这份和离书,既然落了印,也算是了结一事,省得拖着误人误己。”


    “哪里哪里,”那县令连忙摆手,“徐娘子——哎不,还是称您徐长史吧,毕竟如今身分不同于往昔。”


    “都可以。”


    李起年与沈溪龄走下马车,正好看见徐圭言站在徐府门前,身着素色长衣,鬓发挽得一丝不苟,眉眼间多了几分清冷沉定。她手中正接过一份文书,纸张干净利落,红印清晰,阳光一照,印章上“离”字醒目刺眼。


    站在她对面的,是长安县令杜仲贤,五十出头,身材微胖,汗如雨下,神情里分明带着几分局促。


    两人寒暄完毕,杜仲贤转头看见李起年与沈溪龄,立刻拱手施礼:“李大人,沈夫人。”


    “杜县令。”李起年颔首,扫了一眼徐圭言手中的纸,又看了她一眼。


    沈溪龄只是微微一笑,拉着李起年侧身让开。


    杜仲贤不敢多留,躬身退下,快步登车而去。


    徐圭言收起文书,才抬眼看向李起年,神色如常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李起年站定,心中已有千言万语翻腾,嘴唇却只动了一下,低声问:“你……你怎么和冯竹晋和离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敢置信,连沈溪龄也略微侧目看了他一眼,却未多言。


    “早就签了字。”徐圭言看着他,语气平静,“只是今早才生效而已。”


    “今早才生效……”李起年低声重复,声音哑哑的,“你没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徐圭言平静反问,语气不重,却听不出一点情绪起伏,“我和冯竹晋成婚,是当初为了活命,他也求功名,未必有太多情意在其中。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不是情投意合,更遑论日后相濡以沫。”


    她顿了顿,眼神掠过他脸上的微微惊疑,转开眼眸继续说:“只是……既然曾有这层关系,也不好说断就断。冯竹晋这人脾性刚烈,又自负,若是直接逼他,只怕会引出不必要的风波,所以我给了他时间。”


    李起年皱眉:“可他会愿意?”


    “按道理,不愿意。”徐圭言低声说,眼神浮出一抹淡淡的疲倦,“说到这个,我也十分好奇,他怎会主动将和离书送到官府。”


    “实在是……稀奇。”


    她伸手把和离书卷起,递给身边婢女,随手吩咐了一句:“拿进去妥帖收好。”


    婢女应声离去。


    空气一时沉默下来。


    李起年忽然抬头:“所以你早就决定了,只是没说。”


    “是啊,现在还是你的事重要,”徐圭言声音低了一点,带着一丝模糊不清的意味,“你一直都更关心朝局,关心大势——比如今天,你是为了李文韬的事来的,不是为了我,对吧?”


    她语气不疾不徐,眼中却像藏着一层轻轻薄薄的雾气,遮住了情绪的真实走向。


    李起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话到嘴边忽然变得苍白。他看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从未认真问过她——她此刻在想什么,又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沈溪龄站在一旁,微微低头,像是全无参与感,却也像把所有细节都看进了心里。


    门口的风吹动枝叶,树影斑驳。那张和离书仿佛还残留着余温,一字一句都扎在李起年心上。他忽然觉得那不是她和冯竹晋的断念,而是对所有旧识的某种告别。


    “你想好之后要做什么了吗?”他终于问出口。


    徐圭言目光微动,神色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片刻后,她一笑了之,“你们夫妻二人来了,我好好招待才是,进来吧。”


    鸟儿从四方天空中飞过。


    日头正盛,蝉鸣声似乎从墙外蔓延进来,一波波卷入庭院。


    冯竹晋静静坐在院落中央的石凳上,仰头看着从四方天空中飞走的鸟儿。


    身侧几案上放着那封刚刚送来的和离书,封皮洁白如雪,盖着官印的地方还带着些未干透的墨痕。他却一直没有动。


    他仰着头,望着天。


    天穹高远,湛蓝如洗,几只鸟儿离开,几只鸟儿又回来。


    划空而过,或低鸣,或盘旋,身影轻盈,毫无羁绊。他眼底映着它们的影子,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它们比任何人都自由。


    风吹过院中古木,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丫落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地照着他。


    冯竹晋握着膝盖的手慢慢松开,伸向案几上的和离书。他的指节骨节分明,却因力道而显得微微发白。他盯着那纸页许久,像是要把字迹看透,或者说——看懂她最后的决绝。


    “和离……”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发哑,似是喃喃,又似质问。


    他没拆开,只是轻轻把它转了个面,然后又放下。


    片刻后,屋内孩童的哭啼声传出来,他侧头,仔细听了一阵子,终于抬手拿起和离书,拆开。


    他一字一句地看完,送自己一场丧礼。


    他合上纸页,微风掀动他的衣袍。他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封旧信,是徐圭言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当年凉州之乱后,她留下的短笺,只言片语,却真挚而温和。


    如今,一封开始,一封结束,他手中轻握着的,不过是命运合合分分的剪影罢了。


    “你走吧。”他轻声道,不知是在对手中的纸说,还是对着空无的院落说。


    鸟儿再度掠过高空,自由而去。


    而他,仍留在原地,不曾动步半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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