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桃花依旧笑春风【VIP】
时间过得快,又是一年春意正盛,李起年被召回长安一事定了下来,与此同时,他同广陵郡守之女的婚事已提上日程。
先前说过,徐圭言给李起年定下来的王妃乃是广陵郡守之女,沈溪龄,年方十七,性格温婉,家世清白,家在岭南根深蒂固,与朝中并无太多牵扯。
“启程回长安前,把婚事办了,虽然有些急促,但好过回京后再办,”徐圭言说到这里,打量着广陵郡守,沈岱,她往椅背靠去,侧着脸,阳光照过来,“回京后事情纷杂,早些定下来,你我两家都安心。”
沈岱听到这话自然是笑了,他年纪不小,五十出头,老来得女,沈溪龄就是他的心肝宝贝,如今能和皇家结亲,心中是不舍却带着欣慰。
徐圭言在他眼中也是一个女娃娃,一个女娃娃带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和他一个老朽来谈婚事,仔细想来也是有趣。
不过,徐圭言这话说的没错,他们两人都清楚,这次回京,是为了立太子一事,现在不成婚,成了太子后,盯着太子妃位子的人不会少,岭南到长安,这么远的距离,沈溪龄上路,如果出事了,也不好追究。
但若现在成婚,大礼在封太子妃的时候再办也不迟,这身份必须现在定下来。
沈岱想到这里,心中满是对女儿的不舍。眼眶一红,移开头,“好,早点成婚也好,她都十七了,在这广陵郡也算是晚成婚的了……”
徐圭言自己也是女人,当然明白沈岱的心思,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过两日,我将聘礼送来,您需要什么尽管说,晋王府不会缺的。”
“只希望晋王能对小女好一点。”
徐圭言点点头,放下茶杯,心中思绪复杂,沈溪龄也正是准备科考的年纪,这个时候突然要成婚,不知道她心中是怎么想的。
“那是自然,晋王是我看着长大的,有点傲气,人还是善良的。”徐圭言这番以长辈口吻说出来的话让沈岱啼笑皆非,徐圭言还是个小孩子,为另一个更小的小孩子做保证,他怎么都感觉不到是真话。
接下来,两人谈了婚宴上的一些细节,还有风水先生算好的时辰,都讨论好后,笑林县最好的裁缝便到两家量尺寸,订做婚宴礼服。
李起年去找徐圭言人,去了她的院子里等了许久都没看到她,午时一过,徐圭言缓缓归来,李起年从贵妃椅上坐起来,丢开手里的书,“徐长史好忙啊,王爷我来这里等了许久都见不到人。”
徐圭言低头看了一眼地下的书,抬脚迈过去,走到贵妃椅边,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还说着,这不是为你忙了一早儿?”
说完,她就拿起茶壶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李起年听到这话心里有点开心,还想着自己陪徐圭言这么久,她现在心里有他,美滋滋地勾了一下嘴角,却又怕徐圭言看到自己的喜悦之情,又嘟着嘴忍住了笑。
“我什么事值得你一早就去忙,还忙得没空喝水?”
徐圭言放下茶杯,满意地叹出一口气,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角的水,大大方方地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还能是什么事,你的婚姻大事呗。”
说着话,她斜楞了他一眼,“沈家不错,沈岱不错,沈溪龄也不错,你可要好好珍惜。”
一听到这话,李起年心中的狂喜一下子被扑灭,耷拉着眼皮,哼了一声,“就为这事儿?一大早,我连人影都没见到,就这么着急把我往外推?”
“人家是嫁女儿的都还没说什么,你这个娶妻的人这么冷漠,实在是太过分了。”
李起年盯着她看,突然说,“我马上就要回长安了,我和她成婚,她就要离开她的家乡了,这不太好吧。”
“你的意思是想娶妻长安的女子?”
“是啊,这样就不用离开娘家了。”
徐圭言听到后冷不丁一笑,“别想太多,圣上能不能立你为太子都拿不准,没准儿你会溜溜地回来,娶一个长安的女子,不是祸害人家吗?”
“徐圭言,你让我娶她是不是就觉得我没希望成为太子?”李起年一跺脚,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
徐圭言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幽幽冒出一句,“你看看你,哪有一个太子的模儿?””
“你这么快就忘了你哥?”
李起年一愣,而后面红耳赤地说:“你欠我哥的恩情不用还在我身上!”
说完抬脚就走,没有一份犹豫,徐圭言也没挽留,李起年什么德行她再清楚不过。
三日后,沈岱邀请晋王府春,实际上商讨婚事的最后一些事宜。
说到这个广临郡的桃花林,明写《桃花源记》之处,也不知真假,一代传一代,
和,她本不想去,看着沈岱,欲随口拒绝,却听得“桃花源”三字,眼前不禁浮,夹岸数百步”的意境。
她微微一笑,唇角轻挑:“那我们便去寻那桃花源吧,看它是否真如你说的那般,世外清幽。”
沈岱愣了下,继而笑出声来:“广临郡守的旧宅便在那处,正好可借地成行。”
于是众人商定,次日清晨,便由李起年与沈氏引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郡外十里桃源旧宅。
途经蜿蜒山道,草木青青,林鸟鸣啭。及至转过山脚,果然见一片桃林横亘山坳之中,山风一吹,片片花瓣如粉雪般纷飞,落在人发间、衣袖上,如坠幻境。
徐圭言仰头望着漫天桃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美是真的美,她扭头看身后距离自己远远的少年,正笑着和自己的未来岳父聊天,身边站着的是沈溪龄,好一副和睦场景。
她手背在身后,又转过身子,仔细观赏着自然风景。
李起年在她转过身后才敢看向她,这么些日子了,还不肯和他多说一句话,明明说好了是做他的左膀右臂,说了重话他不理她,她一个长辈就这么小心眼吗?
沈岱对着他笑了一下,他礼貌地笑回去,半天根本没听对方在讲什么,徐圭言这是把他当做小辈吗?她分明把他当作老辈子。
李起年点头后,沈岱依旧笑着看他,他愣了一下。
“晋王,该您对诗了,”沈溪龄在一旁小声解释。
李起年连上一句诗是什么都没听,更别提对诗了,他自惭形秽,苦笑道,“诗歌我不擅长,不好意思。”
沈岱倒也没为难他,李起年心不在焉他不是看不出来,碍于人多,他也不好发作,这桩婚事他越发觉得草率。
“晋王不会的,小娘子试试看?”旁人起哄,沈溪龄不怯场,大大方方地对了下半句诗。
众人皆笑,拍手称妙。
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山泉中放着小碗,碗里有酒,也有吃食,小厮、丫鬟们摆好桌子和小椅,撑着伞,众人便顺流而坐。
正是聊天的好时机,沈岱坐在李起年身侧,有些话他作为父亲的只能问李起年,徐圭言这个人太狡猾,官腔太足,没有几句实话,而且和自己女儿过日子的是李起年,又不是徐圭言。
“明日就打算发婚宴请帖了,请帖样式,晋王您有什么看法吗?”
李起年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沈郡守,您唤我起年便可,我和溪龄成婚,也是迟早要改口的……”他顿了顿,“请帖样式我没任何看法,一切都按照溪龄的喜好来便可。”
这话说得也太满了,李起年才十六岁,沈岱笑着应和一声,“那请帖这边就由沈家来准备,”沈岱转过身来,神色一正。
“起年,我有几句话,以父亲的身份,想问问你。”
“您说。”
“你对溪龄什么感情?”他言辞诚恳,“溪龄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只希望她过得幸福,我已经这把年纪了,对进步这种事没有了太强烈的愿望……就算溪龄不成婚,我也可以养她一辈子,让她去参加科考,快活一生,不受任何人的掣肘。”
这话说得太明白了,李起年也严肃地看着他说,“我欣赏溪龄,男女之事,我对她只有尊敬。”
沈岱听到这两句话,脸色一变。
在远处的徐圭言也看到了两人正在聊天,沈岱的情况不对,她吃了一口果子,倒也没在意。
片刻后,她又觉得不对劲,再看过去,沈岱却是一脸笑意,还拍了拍李起年的肩膀。
就这么一个动作,让徐圭言觉得,李起年是真的长大了。
她叹口气,接着吃自己面前的东西。
很快,良辰吉日,李起年大婚。
整个广临郡城灯火通明,百姓夹道而立。
沈溪龄一袭霞帔,凤冠流光,面上覆着薄纱,却掩不住眼角含笑。
李起年身着新郎服,神情郑重。
酒宴设在郡守府后园,宾客满堂,鼓瑟箫笙,觥筹交错。徐圭言一连饮了数杯,面色微红,眼角带笑,看着李起年与沈氏向宾客一一敬酒,像是在看自己亲手栽培的小树终于枝叶葳蕤,开花结果。
秦斯礼举杯坐至她身旁,轻声调笑:“你这一脸欢欣模样,知道的是把他当儿子看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失了情人。”
徐圭言一噎,偏头睨他一眼:“你怎不去说我像个老母鸡看着崽子成亲?”
秦斯礼笑而不答,只侧身斟酒给她,目光落在她眼底醉意未消的微光上,忽而正色:“你今日倒格外开心。”
“自然开心。”徐圭言执杯,轻轻转动着杯中酒液,“他这一程不容易,若能安稳成家……不枉。”
她本想调侃秦斯礼的婚事。
但话到了舌尖,忽觉喉中一涩,那话像是含着酒味的火炭,终于只化作苦涩一饮而尽。
还是随着酒下肚。
夜深人散,桃花坠满衣襟。徐圭言站在回廊下,望着灯影摇曳,只觉心底微微空落,像是送出了什么,又未曾收回。
婚宴过后,众人便准备启程回京。
箱笼已整理得差不多,只剩最后几件零散的小物尚未入囊。
她本不惯如此琐事,可也知这趟回京怕是诸事艰难,凡事都要准备妥帖,不然临时添乱,怕叫人看了轻视。
她坐在榻边,将一只小木盒包进棉布,再层层叠好。一根白绸从指尖滑落,她伸手去捡,门却在此时被人推开。
这回重逢,秦斯礼不似从前那般拘谨,果然是官位愈大,越不拘小节——他来她宅子,从不打招呼,像是自己家后院一般,随意进出。
看到来人,徐圭言皱着眉,“劳烦郎君下次敲门,让丫鬟传唤。”
秦斯礼丝毫不在乎她的抱怨,懒洋洋地坐在圆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悠哉悠哉地喝了起来,也不理会徐圭言的问话。
自然,徐圭言也不在这事儿上浪费时间,继续手上的动作。
“你准备跟着他的车走,还是我的车?”
片刻后,秦斯礼轻声发问。
徐圭言没抬头,只将绸带抹平了些,继续将衣物叠整放入行囊。
这回轮到她忽视他的话。
秦斯礼站起身,一步步走近,站在她案侧,语气低沉:“跟着我的车走,不用带这么多东西。”
她动作微顿,终是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澄澈,淡淡的,像是秋水映霜——带着一点疲惫,一点寂静。
她没有回话。
秦斯礼也不恼,只站在原地,片刻后问道:“你回长安,有什么打算吗?”
他顿了一下,眼神隐隐有些闪避,却还是补上了那句:“我是说,感情上的事……你给李起年安排的婚事——”
话未说完,徐圭言倏然转身,直视他,声音冷得像刮过霜雪:“秦斯礼,你我早就没有关系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那一瞬,屋里仿佛坠入极深的寂静。
烛火摇晃,照在秦斯礼眼底,光影浮动,映出他脸上的情绪变幻不定。
“你我是没关系。”他终于开口,语气却像是咬牙含笑,“但我们是*朋友啊。”
“是朋友就该互相帮助,你要是有什么想让我帮忙的,尽管说。别客气。”
徐圭言听着他那副似是而非的温和口吻,像是被什么触到神经,终于笑了一下,却不是高兴的笑。
她伸手指了指门口:“那你快走吧。”
秦斯礼低声笑了两声,像是嘲讽,又像是无奈:“我真是犯贱。”
“你就会说,”徐圭言忽然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语速也跟着快了起来,“我在这屋里收拾半天了,你是帮我叠一件衣服了,还是帮我搬了东西?”
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有力,“我不奢求你封我大官,我只希望你现在能帮我收拾东西。”
秦斯礼一怔,脸色微冷,抿唇不语。
片刻,他才缓缓道:“我说了你跟着我的车走,什么都不用准备。”
徐圭言看着他,忽而露出一个奇异的笑:“我说的还不够吗?”
屋中再次陷入沉默。
他看着她,她的目光冷静,连疏离都不肯明目张胆地展示。
她过得并不狼狈。
他原本以为,她离开他之后,来到岭南,注定孤立无援,注定在权谋与风雨之间苦苦支撑。
可他错了。
她更沉稳了,更安静了,眉眼间那股年少时的锋芒如今转化为无法捉摸的静定,就像一柄沉在鞘中的剑,看不见锋芒,却更叫人胆寒。
这一发现,让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原本他以为自己来到这里,能看到落魄的徐圭言,自己在她身上的那一份不甘和嫉妒也会烟消云散,可哪知,他竟生出了一丝害怕。
不是怕她离开,而是怕她真的不再需要他。
怕她真的,已经变得和他一样强大,轻而易举就夺走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他走回到自己原本应该走的路上,可她也在飞速成长。
那晚祈福,他本不该出现在道观之中,但他还是去了。
他站在道观的阴影里,看她跪在软垫之上,看她独坐,看她眉眼低垂,消瘦的背影是那么脆弱。
几乎是瞬间,他想到了多年前拆佛像的徐圭言,挥斥方裘,肆意张狂,在朝廷上不屑于任何人,以以迎百,而如今她却跪倒在神明面前,虔诚地屈服。
真好笑。
黑夜中,他起身。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一眼,然后,毫无预兆地伸手将她抱住了。
他还记得徐圭言震了一下,肩膀一抖,却没有挣开。
他的唇贴近她的发侧,原本只想拥抱一下,却情不自禁地吻了她。
毫无保留的亲吻。
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完了。
这一辈子,不管她恨他、骂他、离开他多少次,他都没法从她身上抽离。
他们之间,必须有个结果,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现在也是。他看着眼前的她,依旧清冷沉静,不动声色地将行李打包,一如当年不动声色地从他身边离开。他连去送她的勇气都没有。
他忽然伸手,一把扣住她手腕。
“徐圭言。”
他声音有点哑。
“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徐圭言没有挣脱,只抬眼看着他。
屋外夜色浓重,风吹动竹叶,发出簌簌声响。
屋内一切仿佛都停滞了,时间凝固在他们之间,所有的言语和沉默、靠近与疏离、纠缠与抽离,全都化作空气中难以散去的压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岭南那边传来消息,说李起年即将返京。与此同时,六皇子,秦王李起云即将到达长安。
消息刚到的当天,李慧谨便入了宫。
她身着一袭紫罗云绡,外罩月白纱袍,行至御书房外,只轻轻叩了两声门,里面便传出熟悉的嗓音:“进来。”
李鸾徽正倚在窗边,着一袭松纹暗金常服,手里端着一盏酒,望着窗外飞舞的雨丝,神情似醉非醉。
“慧谨来了?”他没回头,语气却亲昵。
“听说起年与起云要回来了,特地来问问哥哥,打算如何迎接。”李慧谨款款走入,行礼后自坐在他旁边。
“总归是回家一趟,得办个宴会,替他们接风洗尘。”李鸾徽轻抿一口酒,语气淡淡,“这些年也苦他们了。”
“那不如让我来张罗。”李慧谨笑道,声音柔和,“臣妹这几日也没什么正经事,正好可以准备一番,免得哥哥操心。”
李鸾徽终于侧目看了她一眼,眼中浮现一抹难得的柔意:“现如今,宫内,朕能说些体己话的人,只有你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片刻后,李鸾徽放下酒杯,语气轻淡得近乎随意:“慧谨,你说,我这三个儿子里,哪个最好?”
这话问得突兀,若是旁人怕是立刻要变色回避。可李慧谨只轻笑了一声,似乎早料到他会问这个。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为李鸾徽重新斟了一盏酒,方才坐下,望着哥哥的脸,道:“这话……哥哥您心里不是早有答案了吗?”
李鸾徽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地低低一笑。
笑意不达眼底,像冬日薄阳,温暖里裹着寒意。
“立太子的事,说到底,是咱们家的事,”他说,“可也是李氏江山的事。”
“皇室无私事。”李慧谨接过话,声音也变得深沉起来,“哥哥如今是万民之主,自然明白立储非儿戏。”
她顿了顿,神情不再轻松,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犹豫。但现在,国中尚未稳固,边疆虽无大战,暗潮未止,百姓最渴望的,是安稳和平。太子之位,不能给一个野心太盛、急于功业的人。”
“你说的是起凡?”李鸾徽淡淡问。
李慧谨点头,目光沉静如水:“哥哥,我并不是要干政。但我陪你长大,看得懂你想的,也看得懂他们几人。”
“起凡……他确实太急了。他太像年轻时的你。”
李鸾徽手中的酒未再送入口中,只垂眼看着杯中的清液,慢慢转着杯身。
“而现在,我们不能再有另一个‘年轻的我’。”李慧谨语气低缓,却字字如针,“这不是他赢不赢的问题,是我们李氏输不起。”
书房内一阵沉默。
李鸾徽忽地换了话题:“说起这些年轻人,你和秦斯礼,最近如何?”
李慧谨一愣,眸中闪过一抹意外,随即掩去,轻笑道:“哥哥您也真是,有时候关心家国大事,有时候却记得这些琐事。”
“这哪是琐事?”李鸾徽摇头,目光一如既往地深邃:“夫妻和睦,是天道人伦。你是长公主,他是驸马,你总不能把他当奴才使唤。”
李慧谨忍不住笑出声来,眼角眉梢都带了几分调侃:“他要真是奴才,哪敢去北地收拢人心?您还把军权放他手里,真叫旁人听了去,只怕要怀疑他姓秦还是姓李。”
李鸾徽却不笑,只望着她:“朕让他办的事,快回来了吧?”
“是啊。”她也沉下声音,“快了。”
“你觉得,他办得如何?”
李慧谨端起酒盏,微微一抿,才道:“您觉得呢?”
李鸾徽看着她,忽而笑了:“你总是这样,不愿直接说。”
“我知道,他办得很好。”
他顿了顿,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只是现在,他的势力,的确大了些。”
李慧谨并不意外,只抬眼与他对视,眉目宁静。
李鸾徽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那儿,像是陷入沉思,像是陷入回忆。他看着那盏酒,良久未动,神情温和中藏着莫测的思绪。
“秦斯礼是个聪明人。”他忽然说道,“我当初没看错他。他能弥合南北之争,能调度旧将能臣,也能查账斩奸,能做事。”
“……就是太能做事了。”他加重了语气。
李慧谨缓缓垂下眼帘:“哥哥,是您要他做事的。”
李鸾徽摇头,低声笑了一句:“他倒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但有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的才敢往上爬。”李慧谨轻声接道,“否则,怎么帮您扶得住江山?”
李鸾徽转头看她,目光极深。
“你倒是护着他。”
“不是护,是实话。”她淡淡道,“他若真有异心,我不会容他;可他若愿为李氏所用,就别总拿‘势力太大’来压他。”
“你不怕他日后反咬?”
“他若咬得动,那说明您信错人了。”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坚定,“但他咬不动,就说明哥哥有把握。您若都没把握,那这皇位……也不值当坐了。”
李鸾徽静默半晌,忽然笑了。
“你是当年那个跟我学兵书的慧谨,还是那个夜里烧信换将的慧谨?”他轻声说,“你到底哪一句是在劝我,哪一句是在试我?”
李慧谨盈盈一笑:“这要看哥哥哪一句听进去了。”
兄妹俩对望一眼,眼中俱是波澜不显的锋芒。
那一刻,窗外风雨微歇,天边露出一点晚霞。
第132章 归路漫长险境多【VIP】
天刚亮,晋王府门前已聚起一阵风声。
马蹄声、车轮声、仆从的呼喊与搬运声交织在一起,把一座府邸从沉睡中唤醒,也宣告着它即将被重新归还给寂静。
徐圭言披着一件素灰色斗篷,站在马车旁,神情淡漠。
她的目光扫过府门与廊檐,却没在任何地方多停留片刻。六年的光阴在这里一晃而过,对她而言,这里就像是一场安逸的梦,如果不是岭南水灾,她可能会长眠于此。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直都没见到沈弘度,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她离开的时候,他却不敢来送别。
徐圭言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踏上马车。
可就在她坐稳后,撩开车帘时,却发现李起年还站在原地。
他站在那道空旷的大门前,背影孤单地立在早晨微凉的风中。
徐圭言没有催,只是微微挑眉,轻轻放下帘子。
李起年低头看着脚下青石板,耳边似乎还有那年初来时的嘈杂。
那时候他们兵荒马乱地来到这里,他还只是个小孩子,满眼不安与警惕,跟在一身青袍的徐圭言身后,四面楚歌一般。
“今后,你我之间不止是王爷与臣子,老师和学生,更是朋友、战友。”
李起年只能相信徐圭言,她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他们在这里充盈宅邸,一起结算每月府中账目;她教他兵法,他陪她走访民情。他记得府里那株老梅树,她冬天时总要扫落枝——岭南的冬日感受不到任何寒冷,他们总是会坐在一起回忆长安冬日里会做的事。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嘴里说的都是,“幸亏不在长安了,不然要穿得那么臃肿。”
李起年也在这段时间里飞速成长,成为一个少年。
那是他心里觉得最温暖的时光。他们彼此依靠,没有外人的窥伺,没有朝廷的勾心斗角。他甚至觉得,就这么普普通通过一辈子也挺好,
可如今,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长安,那个金碧辉煌、权力交错的地方,正在召唤他们归去。
李起年慢慢转身,看向马车。
他知道,他们前路将充满诱惑与挑战。
朝堂之上,人人都有目的;宗室之中,人人都藏着刀;太子之位的争夺,人人都野心勃勃。
他们会不会在复杂的现实中变得疏远?这六年的陪伴中间,纯粹得容不下一丝杂念,但是这坚固吗?
他不知道答案。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始终搞不清,自己在徐圭言心中算什么。
她是他的老师,是他最信任的人。
但他从未听她承认过他的重要性。她做的一切,也许只是出于责任。母亲托孤,她不可能不管他。
可若没有那场托孤,她会留在他身边吗?
还是因为自己不知去向的哥哥?众人心中的太子?
她本是自己哥哥的太傅,现在又是他的老师,徐圭言看着自己这张脸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自己的哥哥?
李起年不敢细想。
因为他隐约知道答案。
他也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迷惘与痛苦。
这一声叹息被沈溪龄收入眼中,她刚才看到徐长史无奈叹气,现在又看到自己的新郎君做了这个动作,两人竟有相似之处。
她低下头,路过李起年上了自己的马车。
就在李起年被那些杂乱的念头裹挟得无法呼吸的时候,一个清亮却略带不耐烦的声音突然划破了沉思:
“快上车啦,李起年!”
是她的声音。
是徐圭言的声音。
没有什么特别的语气,没有情感的流露,只是那种日常的催促。
可就是这一声,像是有人轻轻把他从一幅灰色画卷中唤了出来。他从模糊与惶惑中跳脱出来,眼前顿时亮了一些。
这声音让他觉得踏实。这人让他觉得踏实。
那不是温柔,也不是承诺,而是一种他已经熟悉到骨子里的生活方式。
她的存在,从来都不是说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
他忽然意识到,脑海中幻想的一切都是那么虚无。
她的存在是实实在在的。
李起年轻轻一笑,扯起嘴角,迈步走向马车。
他将披风提起,稳稳地踏上车阶。她坐在车内,靠在窗边看书,眼也不抬。
“磨蹭什么呢?不想回长安了?”
“你就一点都不留恋?”他说着,挤出一个笑。
她这才看了他一眼:“说胡话。”
,徐圭言抬脚轻踹。
“去你自己的车。”
李起年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新婚妻子,心下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什么话也没说,灰溜溜地下了马车,上了另一辆马车,沈溪龄看到他上来,往旁边移动了一下身子,也没同他说话,只是捧着书看。
马车开始缓缓行驶,车轮碾过城门口的青石,帘,一切都在动,只有那颗心,在
他坐在沈溪龄对面,看样,忽然不再害怕未来。
未来如何,他不知道。但现在这一刻,这就够了,西。
他看向远处,天光正亮,广临的山脉与城垣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
归京的路走得并不平静。
车队行至渭南山口时,天色微晚,前方林木浓密,山风猎猎,传来断断续续的鸟鸣与野兽出没的声音。
随行侍卫已感不安,但未及派人探查,突地,从山林两侧猛窜出一群黑衣人。
“护驾!”
喊杀声瞬间炸裂,刀光剑影中,十余黑衣人自四方扑来,直取马车中央。
李起年在车内昏昏欲睡,听到车外的喧吵,一下子坐了起来,沈溪龄按住了他小声又急迫地说:“车外有贼,他们朝中间去了,你别动。”
中间的车?那是徐圭言的马车。
他急着推开了沈溪龄,“那是长史的车……”
沈溪龄又拉住了他,将他扑倒在榻上,“这伙人没准儿是冲着你来,他们不知道哪个马车是你的,就算是看到了徐长史,他们也不会伤了她,你别急……”
李起年才顾不得那么多,现在车队遇到山贼还是有预谋的人都不正常,缩头缩尾躲在车里算什么?
徐圭言这边护卫比李起年的多,自然引起了埋伏着的人,听到车外的慌乱,她一把将车夫拉到车内,车外刀枪声交错。
车队最前边的秦斯礼拿着刀下了马车冲出来,一伙人在将暗的树林中打了起来。
她们走的是官道,能在此地埋伏的定然不是山贼,秦斯礼一边打一边想,知道晋王回长安的,只有朝廷内的人。
“别杀,留活口!”
秦斯礼喊了一句,士兵得了信,手上的动作变得谨慎。
这边的人正打着,没人料到又涌现出一批人,以抓活口的方式再打下去他们不会赢的,遂下了死手。
那群新冒出来的人直直奔向徐圭言的车,冲到车内还没看得清里面的人,徐圭言便一刀了结了那人,吓得车夫哆哆嗦嗦,一直往角落中移。
就算是如此,徐圭言也没从马车内出来,她和秦斯礼想的是一样的,这群人是从这李起年来的,只不过她这辆车外护卫多,被他们误以为是李起年的车,但愿李起年机灵点,不要出声。
说回到李起年,沈溪龄拉着他就是不让他走,“你是皇子,徐圭言是长史,他们肯定是冲着你来的。”
李起年急出一头汗,“你放开我……”
“你不能走,徐长史上马车前就和我说了,让我好好照顾你,保护好你,这是死命令,我不能违抗。”
听到这话,李起年一愣,半信半疑地说,“徐圭言出发前就和你说了?她是怎么知道会有人……”
沈溪龄带着些怒气看他,徐圭言上车前什么都没和她说,但是李起年从不会怀疑徐圭言的命令,她编造了徐圭言的话,除了保命,她也想看看徐圭言在他心中的分量。
两人对视片刻,果然李起年不再反抗,乖乖地坐了下来,顺手抽出了刀,“你坐到我身后去,如果有贼人进来,我会保护你的。”
沈溪龄松开手,也没有走到他身后,与他肩并肩坐在榻上。
外面喊叫声一片,兵刃相接的躁动让李起年的心跳加速,他握着手中的剑,剑柄上都是他的汗。
沈溪龄也是第一次遇到此等场景,她不害怕不紧张是假的,可现在又能依靠谁,外面的人拼命保护他们,此刻能做的只有等待。
她咬着牙等。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打闹声小了下来,而后消失。
李起年和沈溪龄对视一眼,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也不敢出去,只能静静等着外面的人传消息过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有人踏着重步走过来,在车外说,“晋王,已经安全。”
李起年这才起身下车。
只见一群人围在徐圭言马车边,他快步走过去,“这是怎么了?”
“徐长史中箭了,郎中和秦大人在里面。”
中箭了?!李起年扒开人群上了马车,车内已经有了四个人,他又挤进去,实在是没地方了。
徐圭言伤得极重,箭矢扎得极深,箭头有倒钩,拔出时几乎撕裂整块皮肉。
“今天就不走了,在此地扎营。”秦斯礼说完,扫了一眼刚进来的李起年,“晋王您要小心,这群人是冲着你来的,在安全抵达长安前,一定要小心。”
李起年点点头,徐圭言躺在榻上,脸色苍白。
郎中这个说,“长史,我要为您缝合伤口了,此处没有麻药,还请您忍一忍。”
徐圭言满头都是汗,虚弱地说:“太疼了,能缓一缓吗?”
“再等,天色完全黑下去,就更难逢了,很快的。”郎中如是说。
徐圭言闭上眼,呼吸微弱。
“郎中您需要什么?我来准备,烛火?还是什么?针可要消毒?”李起年这个时候突然说,“在车内缝,还是下去?您尽管吩咐,我来弄。”
坐在榻上的秦斯礼冷着脸看过去,“晋王您不用担心,我来就好,”他顿了顿,“此刻人太多了,还请晋王您回去。”
李起年本想着再说两句,可看着徐圭言此刻的情况,他抿了抿嘴,“还请您好好照顾长史。”
说完就下了马车。
“今晚驻扎此地,各位将士们辛苦了。”
他说完这话,跟着随行的人一同准备驻扎的东西。
缝合过程不是很顺利,徐圭言很怕疼,没力气忍着有力气躲着跑。秦斯礼将人拉了两回,最后不得已将她固定好。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眼泪在徐圭言眼眶中打转,“疼得又不是你,你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
彩云在门口站着,看到秦斯礼给她使眼色,她便走过去按住徐圭言的腿,“娘子,我可是有身孕的人,你小心着点,别踹到我。”
徐圭言狠狠闭上眼,嘴里咬着毛巾,喘着粗气等待着郎中帮她缝伤口。
李起年在外忙着,时不时听到马车里传出来的吼叫声,无一例外,都是徐圭言的声音,她因为他受了伤这是件很悲伤的事,但是听着徐圭言的咆哮声,着实有些搞笑,他不由得笑出了声。
“怎么了?”沈溪龄不解。
“徐长史这叫声颇为熟悉,”他顿了顿看向她,嘴角还带着笑,“像极了烈马的叫声。”
尤其是他们刚到岭南的时候,村口那匹永不服输最后逃跑的棕色烈马——被主人用鞭子抽打的时候,发出的及其惨烈的声音。
沈溪龄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低头继续忙活着手里的活。
缝合好后,徐圭言面色苍白地侧身躺在床上,伤口刚缝合完,额上冷汗未干。而彩云和秦斯礼在马车上忙来忙去,她看着他们,劫后余生,又想起了以前在凉州的事。
“你先躺着,我去看看药好没好,”秦斯礼端着水盆走了出去,盆里的水变成了粉色,秦斯礼拧着眉头,降水倒掉。
“秦大人,活捉了五人,什么时候审讯?”
秦斯礼手里拿着盆,斜斜地看了前来汇报的那人一眼,“你们先去审问,一会儿我就过去。”
这秦斯礼离开的间隙,李起年进来了,端着汤药走到徐圭言身边,“这是郎中交代的药,我喂你?”说着话,把药放在一旁,帮徐圭言调整了一下姿势后,坐在榻边一口水一口药地喂了起来,动作极轻。
也不知道是这药碗太沉,还是看到徐圭言伤口不断渗出来血让他害怕,李起年的手在微微颤抖,却不发一语,只是一次次替她拭汗、按好被角。
“今天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他胡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徐圭言听到了,但是不想回应,睁开眼看到低着头的李起年,又缓缓闭上了眼。
忽地,车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带着那种一听便知道是谁的沉稳与傲气。
秦斯礼。
他站在帐口,衣袍未解,脸颊上有汗,表情却在一瞬间变得冷峻如霜。
“晋王,您怎么来了?”秦斯礼走进来,站在徐圭言另一侧,扫了一眼李起年,眼神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
空气霎时变得凝重。
李起年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放下手里的药,低头为徐圭言理着额发。
“晋王,您刚成亲,是个有家室的人。徐长史,她也是个有家室的人。”秦斯礼的声音终于响起,语调平淡却极其锋利,“你该离她远一点。”
李起年的动作一顿。他抬头看向秦斯礼,那一瞬间,眼底竟浮出一种说不清的温柔和不服。
“她为了救我才会受伤成这样。”他轻声道,“有没有家室又如何?”
这句话刚落下,马车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一个女子捧着一壶热汤刚掀帘走进来,正听到这一句。
沈溪龄的动作停滞,原本端着的汤一晃,汤水泼洒在手上也不知痛,只是愣愣地看着李起年。
李起年看向她,张了张嘴。
她望了他几眼,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放下汤壶,转身退了出去,帘子落下时,她神色如常,没有一丝波澜。
李起年没有追出去,只是轻轻闭了闭眼。
秦斯礼的唇线动了动,本想说“你不该如此对她”,但想了想,没说。
此刻他只剩下深深的厌烦与愤怒,掩藏在平静下。
秦斯礼走到李起年面前,伸出手,一把拽起李起年衣领,将他从床前拖起来。
少年身量虽高,却还没完全长开,突然被这么一拉,整个人跌了半步,几乎撞在他怀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起年低声问,声音因愤怒与羞愧微微发颤。
秦斯礼的目光如刀,落在他脸上,咬牙低声说:“那是你妻子,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你也是有妻子的人,为何你可以在这里,我不可以?”
“李起年,你赶紧去找你妻子,如果长公主在这里,我也会这么做的。”说完,他就要将李起年推出去。
徐圭言因为他们两人的争吵不得不睁开眼。
“秦斯礼,你算老几你让我出去?”
“我连她身上几颗痣都知道,你说我算老几?”秦斯礼气急反笑,“你就一个小孩子,能入得了徐圭言的眼?她要对你感兴趣,还会去找其他男人陪他下棋?”
他说得极慢,几乎咬字而出。
那一瞬间,李起年脸红得几乎烧起来。他想说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怒愤淹没了他,李起年几乎就要动手的时候,徐圭言出声了,“省省力气,晚上再来人,可不够折腾的。”
秦斯礼冷冷笑了,终于松了手。
李起年满脸通红。
秦斯礼如同王者一般,重新坐回徐圭言身边,姿态轻佻,像是个胜利者,吊儿郎当地看着那站在帐中手足无措的少年:“走吧,晋王。还要我送你吗?”
那一瞬间,李起年眼中迸出火焰般的怒意,可他还是没有动。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
“秦斯礼……你别欺负他。”
声音微弱。
她的手缓缓伸出,轻轻搭在秦斯礼的手臂上,像是一种护着什么的姿态。
那一下,秦斯礼整个人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怔住了,紧接着震惊和不可置信的神情浮现出来。
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护着李起年?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那张他日日夜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此刻却因为另一个人而发出微弱的温情。他心头一阵闷痛,拳头暗中攥紧,却没有作声。
“好,”他轻轻笑了笑,低头靠近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那你记住,要一直护好他。”
然后他起身,拂袖而出。
帐子再次安静下来。
李起年还站在那里,望着她纤弱的手,搭在空荡荡的床褥上,眉头紧紧皱着。
夜风吹动帐帘,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泛着一种脆弱的温柔。
李起年慢慢坐回她身边,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低声说:
“我以后会乖乖听话的,你好好养身体。”
夕阳斜坠,余晖洒在官道两旁的古槐枝头,将枯叶映得如火似血。
快马蹄声疾响,一骑飞奔,扬起尘土如云。那人身穿便装,头戴斗笠,手中紧握着一封以朱砂封口、盖着晋王印玺的密信。他的脸上汗如雨下,神情警惕,眼神中带着掩不住的惶急与沉重。
那封信上,只写了五个字:“晋王遇刺,急。”
他是从渭南营地秘密出发的,按理只需两日便可赶抵长安,将消息交予御前内侍处,由内侍亲呈圣上。
这消息太重要了,眼下正是皇子们回长安的时候,一位皇子被刺杀,定然能翻起朝堂风浪。
他策马绕过官道,改走小路,却不知,早已落入别人布好的网中。
暮色渐浓,林道越发昏暗,耳边除了马蹄声,便只余风穿林叶的呜咽。那骑士越来越紧张,不断回头张望,仿佛背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追赶。
突然,前方小路转角,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鸟鸣。
他眼神一凝,立刻拨马而起,企图调头。
然而,下一刻,一支弩箭破空而出,带着雷霆之势,直中马腿!
战马嘶鸣一声,重重跌倒。骑士被抛飞出去,在地上翻滚几圈,肩头、手臂被擦得鲜血淋漓,但他死死护着那封信。
他尚未起身,四周林中已跃出二道黑影,身法极快,刀光闪动,封死了所有退路。
“谁派你来的?”其中一人低声问,嗓音沙哑。
送信人没有回答,他攥紧密信,一口咬破牙中毒囊,吐血倒地。
那人冷笑一声:“忠臣。”
话音未落,刀起。
短短数息,林间归于寂静。
送信人的尸首被丢入林沟,血染落叶,密信则被一人从他衣中翻出,展开。
“晋王遇刺,急。”
黑衣人冷冷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抹森然笑意,随手将信丢进油盆中点燃,看着火焰一寸寸吞噬那些文字。
钟鼓方歇,朝议散去,正是阳光斜洒、宫道肃静的时辰。
大皇子李起凡自金銮殿出来,一路无言。朝上讨论的议题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始终悬着那封密信,那道圣旨,还有他昨夜梦里隐约浮现的身影。
回到周王府时,李起凡卸下朝服,刚在榻边坐定,指尖尚未接触茶盏,管事便快步走进前厅,低声通禀:
“殿下,泰王殿下,已经回长安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厅中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起凡动作一顿,杯盖轻轻一震,发出清脆的“叮”一声。他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案几上铺开的书卷上,“什么时候进的城?”李起凡声音沙哑,不紧不慢,仿佛只是在问一桩小事。
“听人说……一刻钟前。”管事低头,小心翼翼,“入的是东城门,随行不多,但有旧部相迎,声势不小。圣上似是已知情。”
“他没进宫?”李起凡冷笑了一声,缓缓抬头。
“并未……直接回了泰王旧府。”
“哼。”李起凡站起身,踱步至窗前,推开了雕花窗格。阳光洒进来,他站在光影与暗影的交界处,眉眼如刀,难辨喜怒。
他的手轻轻握了握,骨节发出轻响。
他沉默片刻,忽而转头道:“去,把李长史请来。”
“是。”
“还有,派人去盯着泰王府,别惊动他们,也别离得太近——我只要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是。”
门外脚步匆匆而去,李起凡缓缓回身,坐回椅上,仰头闭目。
这一走,就是二个月。
长安,六月入夏,暑气尚未燥烈,冯府内却早已有些沉闷。
中午时分,正厅里坐了二位穿着精致的女子,有的抱着孩子,有的轻声交谈。窗外槐树遮日,枝影斑驳,映在地砖上,有一种说不清的隐忧与不安。
冯竹晋坐在轮椅上,坐在厅堂中央,穿着一身素衣,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
“冯府的大夫人要回来,”他语气平淡,像是在宣布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们收拾收拾东西。”
厅堂一片死寂。
“我已在外宅安排了住处,你们带着孩子,搬过去住。”
小妾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动。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回来,脏了夫人的眼。”
冯竹晋扫了一圈,目光停在一位妆容精致、衣裙颜色最鲜艳的女子身上——她正是他最宠爱的小妾,阿梨。
阿梨抱着孩子,嘴唇抿得发白。她低头不语,却能感觉到其他女子投来的目光,如针如芒。她轻轻颔首,抱着孩子站*起,躬身行礼,低声说:“知道了。”
之后,她抱着孩子去了后院。那里是她这些年精心打理的居所,花窗、纱帐、矮榻,皆由她亲手挑选,连孩子的摇床上也绣着她半夜缝制的红绫鸳鸯。
她将衣物细细叠好,装进匣中,小心翼翼地将孩子的玩具用绸布包起,动作轻缓却迟迟不愿合上箱盖。
忽而身后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熟悉沉稳,阿梨整个人都僵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
是冯竹晋。
他在门口,没有穿官服,眉眼中也无往日的凌厉,只静静望着她。
阿梨松了手中的绸布,低头行礼。
冯竹晋目光落在她抱着的那个孩子脸上,然后又移向她。
她忽然蹲下去,动作柔软得像一朵将谢的花。她将孩子轻轻放到一旁的小垫子上,然后抬起头,望着他。
冯竹晋伸出手,指尖掠过她的下巴,又摸了摸她额角鬓边的发丝。他的动作不算温柔,却也不是冷酷,只带着一种复杂的、压抑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安抚。
“等我和她说清楚。”他说,声音低哑,“到时候,再让你搬回来。”
阿梨望着他,眼底不见波澜,只轻轻点头。
“好的,郎君。”
冯竹晋点了点头,收回手掌,转身离开。
屋中静下来,阿梨抱起孩子,坐在榻上,轻轻哄着。
她眼神平静,低头间,却有一滴泪悄然滑落,在孩子柔软的额发上化作一小点湿痕。
第133章 世事如闻风里风【VIP】
沿途山色渐开,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马车轱辘滚过泥石路,车身轻晃,一如人心难定。
徐圭言坐在车中,眉心微蹙,肩上的伤尚未痊愈,偶尔牵扯到旧创,她便会倚在软垫上闭眼,咬着唇不作声。
秦斯礼就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书,时不时看一眼徐圭言,眸色沉沉。
“你手还好吗?”徐圭言低声问。
秦斯礼看着她,慢条斯理地伸出了手,他藏了许久,却还是被她看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那一晚替她挡下匕首留下的伤口已经结痂。
“你这个看起来也不是很疼。”
秦斯礼缩回手,没好气地瞧了她一眼。
“我这个不会留疤。”
“你身上有几条疤我一清一楚,”徐圭言对着他的眼笑嘻嘻地说,“多这一条也没关系。”
两人语气平静,却在这一瞬对视了片刻。
空气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绷紧,又倏然松开。
马车继续往前,秦斯礼低声咳了一下,移开目光。
“我们离长安越来越近了。”徐圭言突然开口。
“嗯。”
“那晚偷袭我们的人是谁,你问出来了吗??”她的声音很轻,不带情绪。
秦斯礼没立刻回应。风吹起车帘,他看见远处地平线的烟尘。
“来的是死士,什么都问不出来。”
“周王,泰王?”
秦斯礼转头,“可能性太多,不好说。”
“这么久了,刺杀消息进了长安,也不见圣上派人来接,更不见送信人,”徐圭言紧盯着秦斯礼,“怕是消息根本就没进长安城。”
这么些天,徐圭言想来想去也没法给这一次的刺杀下定论,周王长年在长安监国,协同圣上办理国家大事,这太子之位对他来说如同囊中取物,只要不出错,也不需要太多的功绩,那这位置肯定是他的。
再说泰王李起云,她可太了解这个人了,不会做这种风险这么大的事。而且,本来他当选的几率就不大,做了这种手足相残之事,圣上定然不会饶过他。
玄武门之变后,后唐对兄弟之间的皇位争夺是再小心不过的了,头上有一个脑袋的人根本不会做互相残杀的事。
如果他们两派没有这个念头,那刺杀李起年的人会是谁?难不成有想要讨好他们其中一派的人为了投诚或者是清除障碍,派人刺杀?
那也不对。
二位太子候选人中,一位保皇,另一位和李起年一样都是凑数的,谁会对李起年下这种手段?
徐圭言百思不得其解。
问秦斯礼,他在长安多年,自然是清楚朝廷内党派的情况,可他什么都不说,她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事发突然,秦斯礼也不清楚怎么一回事,现在朝廷内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圣上和李文韬,两人各占一势,牛和德前些年因为贪污被贬了官,圣上也没再扶持一个同李文韬打擂台的人。
一年年看下来,圣上当年没有一鼓作气搞掉李文韬,是个大错误,导致他总是被李文韬他一头,这也正常,李文韬是二朝元老了,外面人称半仙,是比人精还精的“仙”。
这次立太子,看似是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平衡,但实际上,立太子一事本就是圣上说了算,李文韬不会踩这条底线和李鸾徽叫板的。
况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二位皇子,只有周王是储君预备役,没人会做这等蠢事。
秦斯礼徐圭言两人坐在车中,各有所思,各怀鬼胎,表面上和睦相处,实际互相算计,她套话,他装傻。他打量,她躺平。
离长安城越近,两人之间的猜忌越发得多。
说来也有趣,长安似乎有一层魔力,徐圭言原本淡忘的记忆在回程路上一点一点地回到她身边。
身份、职责、过往的恩怨和未竟的因果会一齐涌来,正因如此,她与秦斯礼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他们是御前党争的棋子,是旁人眼里不该有任何瓜葛的男女。
“长安鱼龙混杂,可不是你一两句就可以打探清楚的,”秦斯礼放下书,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喝了起来。
看秦斯礼这神态,似乎是嫌弃徐圭言早已不明朝廷内的情况,这分明就是把她当乡巴佬了。
徐圭言看了他一眼,低声笑了一下,靠回软垫,不再多言。
马车继续驶向长安。
尘埃在日光中翻腾如雪,光影交错。
五日后,
李起年回到长安,心中十分忐忑,,可对长安的记忆只停留在后,还有一路的奔波。
跟在他身旁好奇,但也有些胆怯,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来到后唐的中心,小心翼
好在李起年对她足够照顾,入宫礼仪都由他亲自讲解,嬷嬷之前告诉过她,可真真到了太极殿前,她紧张得什么都忘了。
说到李起年,在成婚前,沈溪龄对他知之甚少。
十皇子,贬至岭南,远离中枢,即便赐了“晋王”封号,世人也知道,这不过。
陛下的这位幼子,从未在京城站稳过脚,十岁那年便被送来岭南,说是封蕃做王实则是个被放弃的皇子——沈溪龄也是在偶尔听父亲与朝中同僚闲谈时,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李家骨血”。
那时,她尚未及笄,只记得父亲淡淡地说:“此子运衰,陛下不欲他久留。”
再往后,便是数年无闻,李起年的名字如一缕微尘,沉入京师庙堂的波涛中。在岭南,也不过是一个摆设摆了。
沈溪龄真正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在婚期前后。她身为沈家独女,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晋王府长史徐圭言上门求亲,晋王的婚事,没有几家敢反对的,她的父亲沉默了许久。
“晋王如今也是王。”外祖母说得含蓄,语意不明,“嫁过去,你要好生过日子。”
沈溪龄不是不通世事的闺中女子,她懂得这桩婚事背后的含义,她始终觉得这桩婚事是为了父亲的仕途。
她没见过李起年,也不知他容貌性情。
她曾以为,他们的婚后生活,会像两尊被放置在檀木案上的人偶,相敬如宾,各自沉默。
可成婚之后,一切却又不如她想象。
成婚那日,京中派了使节监督,仪制虽不华贵,但也一应俱全。
她第一次真正打量李起年,是在拜堂后的夜晚。
那夜屋中点了两盏灯,窗纸投下他的影子。沈溪龄揭开红盖头,看见他站在不远处的灯下,白衣黑发,腰背挺直,却不近不远地与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沈氏。”他唤她的名字时,声音极轻。
她未言,只轻轻福了一礼。他又道:“委屈你了。”
她摇头。那时她心中并无波澜,只觉得这是一段命运安排的结契,谁也不欠谁,谁也无力改变。
可自那之后,沈溪龄渐渐发现,她的这位夫君,并非传言中那般神秘不可测。
他起居极有规律,早起习文,傍晚练剑,从不懈怠。他说话简练,语气平稳,很少有怒色,却能一语中的。他身边的下人对他都颇为敬畏,不因他年轻便轻慢他,反倒是小心翼翼中透着服从。
他待她,也是不温不火。
唯有面对长史的时候,李起年才像个同龄人,嬉笑怒骂言语间全是文章。
沈溪龄从未奢求过两情相悦,她是尊敬徐圭言的,但是被排除在外的滋味不好受,她的心总是一沉一沉。
她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被人遗忘、被权力剥夺、只在熟人面前展露真面目的李起年。
圣旨传来,说要他们启程回京赴宴时,李起年脸上只淡淡应了一句“领旨谢恩”,可沈溪龄却在夜里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滴敲打窗棂,一夜未眠。
她想去,想去看看繁华的长安。
但她更放不下父亲。
稀奇的,李起年对于回京的态度也很微妙,与她想象中的差距甚大。
那天夜里,她走进他的书房,看见他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后,桌上摊着写了一半的折子。
“你不愿回京吗?”她忽然问。
李起年一愣,抬眸看她,眼中是她熟悉的温和,却也掩不住深处一丝躲闪。
他没有回答,只说:“父皇的命令。”
遇刺一事后,李起年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态度。
“沈姐姐,你觉得我真的能成为太子吗?”
“你觉得,如果我这次回京,没能入得了父皇的眼,回到岭南……还会有人尊重我吗?”
她总是平静地回答,不慌不忙,可她看到李起年眼中的落寞时,心忽然揪了一下。
岭南到长安这一路,他开始找她说些琐碎的事,谈今日吃食寡淡,亦或者是梦里见到旧人;她依旧不言,只静静听。
他偶尔倚在车壁上,一边说话一边看她,她却总低着头装作专心抄文。
渐渐地,他们之间有了一些别人看不出来的默契。
好在徐长史的伤在回到长安前就好多了,没人发现她身上的伤。
归日,车马入了长安城,天色尚早,街道两侧早已戒严清道。
大批宫卫与冯家亲兵候在道旁,声势浩大。马蹄声、辘辘车声与兵刃的碰撞声混合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拢住了回城者的心。
车帘半卷,徐圭言坐在内里,身姿挺拔,神色平静。
她的目光透过帘角落在车外的冯竹晋身上。
六年了,他变化很大。
冯竹晋穿一袭官袍,坐在轮椅上,在府门前等候。他身后是整整齐齐站着的冯府下人与马车,赫然一派迎妻阵仗。
车队缓缓停下。
身后的人推着冯竹晋到马车钱,冯竹晋坐在轮椅上,恭敬地拱手行礼:“夫人回府,辛苦了。”
他语调温和,不卑不亢,又带着旁人难以察觉的一丝殷切。
徐圭言却没说话,只淡淡颔首,从车上下来。她脚尖刚落地,冯竹晋伸手要扶。
“夫人一路颠簸,我让人热了姜汤,屋内也备好了换洗的衣物,晚间宫里若有宣召,我自会应对。”
他说得殷勤又体贴,仿佛他们真是多年夫妻,情深义笃。
徐圭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动,只道:“有劳。”
他们说话时,另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帘子掀开一角,秦斯礼坐在车内,倚着车壁,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切。
他没下车。
也没打招呼。
他眼睁睁地看着冯竹晋小心翼翼地将徐圭言的手接住,跟着她一步步走向冯府的朱红门槛。
车内寂静无声,片刻后,秦斯礼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不大,却极轻极凉,像是刀刃刮在骨头上,他早已习惯自我嘲弄。
“呵……夫妻情深,真叫人羡慕。”
他喃喃道,语气里带着讽意,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嘲讽的是谁——是冯竹晋自作多情?是徐圭言太会装?
还是他秦斯礼自己,到头来,竟也不过是个笑话。
他突然想起进长安城前,徐圭言将他请出自己的马车,轻描淡写地说:“长安到了,往后无论你我是敌人还是朋友,有些事都不必说破。”
她说这话时,眉眼淡漠,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不存在一般。
可现在她却任冯竹晋轻握她手腕,宛如一双寻常夫妻归家时的默契姿态。
秦斯礼拂开车帘,一手撑着膝盖坐直身子。他不想再看,但眼睛却像是生了根,怎么都移不开。
他觉得荒唐。
他见过徐圭言最狼狈、最痛苦的时候,她也见过他心狠手辣、满手血腥的模样。他们之间的默契与牵绊,不该这样轻易被替代、被粉饰、被无视。
可她偏偏一声不吭,进了冯府的门,像是天经地义。
门扉缓缓合上,发出“咔哒”一声,像是将他彻底关在了门外。
“启禀秦郎君,府里备了宴,请您也一同入席。”
下人小心地凑近来,语气恭敬。
秦斯礼眼皮一掀,冷冷道:“什么?”
“……冯大人说,徐夫人吩咐,不必生分。”
“不必生分?”他喃了一句,忽然低笑出声,“夫唱妇随?”
他挥挥手,像赶苍蝇般驱走了那名下人:“告诉冯大人,我与他徐夫人素无交情,实不敢叨扰。”
说罢,马车动起来,一直往前走去。
他们之间,已裂开一线,怕是再难合拢。
秦斯礼回到府中时,天色已近傍晚。
夕阳从朱红的门扉缝隙中倾泻而入,将长廊尽头的香炉与帘幔拉出细长的影子。府中仆役早已熟悉他的沉默与冷意,只远远低头行礼,不敢上前。
他一路走得很快。
跨进回廊内院时,帘子忽然一动,长公主李慧瑾慵懒地倚在一张紫檀交椅上,穿一身烟青色织金宫袍,茶盏在手,面容在昏光中模糊了棱角,却依然带着贵胄女子特有的凌厉与从容。
“回来了?”她抿了一口茶,眼角余光扫过他,“怎么,她没跟着你回来?”
语气轻快,带着揶揄,却直戳心口。
秦斯礼站住,脸色未变,神情淡淡,没接话。
李慧瑾却不依不饶,继续道:“我瞧着,倒像是你替人家夫妻一人把戏圆得极好。”
她的声音很轻,不像是责问,反倒像在说一场宫里的闲话。
秦斯礼终于转头看她,眼里浮出一抹冷意,眉峰不动:“长公主今日倒是心情甚好。”
“嗯。”李慧瑾斜睨他一眼,微微一笑,“毕竟,我的驸马爷,方才在街上看人家夫妻情深,也没掉眼泪回府,我这心里啊,倒有点宽慰。”
她不带情绪地将话丢出来,既不讽刺,也不怜悯,冷眼看一场戏。
秦斯礼听完,没再说什么,脸色却沉了几分。他转身便往书房方向走去,脚步一顿,神情冰冷。
李慧瑾看着他背影,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就在这时,一道细细的童音从走廊另一头响起:“爹爹——!”
脚步声蹬蹬蹬地响,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从内院一侧跑了出来,奶声奶气地扑进秦斯礼怀里。
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眼睛乌黑透亮,一头细软的头发被束得整整齐齐,穿着织锦的小袍,脚上绣着金线云纹的靴子。他一把搂住秦斯礼的腿,仰头大喊:“爹爹!你回来啦!”
秦斯礼微怔,低头看了小孩一眼。
那孩子眼睛亮晶晶的,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一副期待他抱起的样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弯下腰,将孩子抱了起来。
“今日在夫子那里乖不乖?”他低声问,声音沙哑。
孩子点点头:“乖!我背完了《论语》——还有《太子箴》,师傅说我记得快。”
秦斯礼点了点头,目光柔和了些。
他转过身,看向李慧瑾,换了一副模样,眼中满是柔情。
“和娘问好没有?”
孩子摇头,朝着李慧瑾笑,她也没扫兴,“他心中只有爹爹,我这个亲母亲是一点地位都没有。”
秦斯礼与李慧瑾相视一笑,而后他把孩子抱进屋里,轻声吩咐乳母带下去:“叫厨房煮些你爱吃的糕点,爹爹晚些来看你。”
第134章 车如流水马如龙【VIP】
长安的天比岭南沉些,六月初的傍晚,风从屋檐滑下来,落在冯府旧瓦斑驳上。
徐圭言踏进冯府的那一刻,院门“吱呀”一响,仿佛是旧梦重温。
门廊下仍旧挂着青铜风铃,是她当年亲自挑的——虽离家多年,摆设却并无太大的变化。铃音一动,尘封的岁月便如簌簌落下的梅雨,没入心头。
冯竹晋跟在她身后,坐着轮椅,小声叫了一句,“徐圭言,你慢些。”
她转头看他。
冯竹晋穿着一袭深蓝常服,看得出今日为了迎她特意做了一番打扮,是她喜欢的样子。如果按照冯竹晋自己的喜好,现在怕是孔雀开屏,满院子都会是他的香气。
徐圭言朝他走了几步,低头看着冯竹晋,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仔细地看他。岁月已经在他眼角刻下细纹,比记忆里沉静了许多,也瘦了一圈。
他不笑,只看着她。
“你终于回来了。”冯竹晋轻声说。
徐圭言点头,没有回应什么,她转身,目光扫过厅前熟悉的石阶、栏杆、花木。夏日初到,青叶繁盛,那棵旧年种下的海棠竟也抽了新枝。
“屋子还按你从前的样子留着,没怎么动。”
徐圭言点点头,这才走到冯竹晋身后,推着他的轮椅,两人一起往正厅内走去。
“父亲还好吗?”
徐圭言听到这一句话,愣了一下,而后轻声说道,“还好。”
一进厅内,熟悉的檀香扑面而来。
厅中摆设与旧年无异,连她曾用来写字的那张红木案几,也仍旧在角落里安稳立着。
徐圭言坐下来。
冯竹晋吩咐下人备茶,又遣退所有人。
屋中顿时清净。
两人一时无话。
片刻后,丫鬟端着茶,敲门进来,将茶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茶香缭绕,清香扑鼻。
徐圭言也没客气,端着茶放在面前,细细品过后,放下茶杯,“这茶好,我很久没喝到这么好的茶了。”
冯竹晋想笑却笑得比哭还丑,好在也就是一瞬,他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这些年……”他缓缓开口,声音有点哑。
他望着她,眼神复杂如浓墨难化。
徐圭言没有接话,只看着他,神情平静。
“我一直在想,你过得好不好。”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发紧,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应该过得很好。”他又说,但这次笑得有些勉强,“当初你从长安去凉州,也是打下了自己的一番天地,去哪儿,你应该都能过得好……不像我,没用。”
冯竹晋干笑两声,看向徐圭言。
她仍旧不言。
徐圭言看得出他眼底的波动,就像江南梅雨中的水洼,泛着一点不甘与怨怼,但最终化作湿润的眼眶。
他终于低下头,声音发颤:
“这些年,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你收到了吗?”
他停顿了一瞬,竟红了眼眶。
他努力想止住,低头去抹,却越擦越乱,像是多年隐忍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缝隙,倾泄而出。
“你从没给我回过一封……我恨过你。”他说得断断续续,“也怪过你……怪你为何连一封信都不回给我。”
“后来想想,你没错,是我的错,我应该跟着你去岭南的,不该留在长安,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这么久了。”
他像是怕她看见自己的脆弱,侧过头去,却终究没忍住,在她面前落下泪来。
徐圭言仍旧一动不动。
她坐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厅中只剩茶杯中的热气与他压抑不住的抽泣。
她的眼神没有波动,像是看尽千山万水归来的淡漠,早已将悲喜搁在风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你恨也罢,怪也罢。”她终于开口,声音温缓却不带情绪,“那都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冯竹晋猛然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与隐隐的痛。
“我们分开这么多年,你年纪也不算小了,就没想着要几个孩子?”徐圭言平静地问,“你父亲不急吗?”
冯竹晋一愣,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消散了,“我只想和你有孩子。”
“我不适合做一个母亲。”
“没人是天生的母亲,”他顿了顿,认真地对徐圭言说,“如果我要孩子,我只想要你和我的孩子,你不想做母亲吗?”
“不想。”
冯竹晋颇为震惊,哪
他伸出手,轻手,“没有天生的母亲,等我们有了孩子,你”
徐圭言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既然女子经历生育之痛才能明白如何做母亲,那你又怎么才能明白做父亲的要义?”
了汗,他轻握了一下徐圭言的手,又松开了,“你回来了,这次不会走吧?”
,他要回岭南,我自然也要回去。”
“那我呢?”
“你若想要个孩子,我们随时和离。”
“不是孩子的事,”冯竹晋有些恼羞成怒,“我们成婚后,我什么时候逼你生孩子了?”他抿着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你是不是在岭南有其他男人了?”
徐圭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就这么喜欢岭南吗?你家不是长安的吗?”
“我爸妈在岭南,”徐圭言打断他,“当初冯将军劝你与我和离,当时你就应该答应,现在我们之间不清不楚,这是笔糊涂账。”
“我同你成婚本就是对不起你,你又落了难,我再同你和离,这种事我做不来,”冯竹晋说得坦荡。
徐圭言听着这话,不知道是他话里有话,暗指当年她和秦斯礼的事,还是真的表明心意,反正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端着凉了些的茶,喝了几口。
冯竹晋看着她疲惫的模样,便也没继续揪着她不放,“我让你备了水,你沐浴后就睡吧,还是那间房,”他顿了顿,“今晚我睡书房。”
徐圭言点点头,吊着眉梢将茶一饮而尽。
好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宫中近日一派繁忙。
为了庆祝泰王李起云、晋王李起年回长安,圣上李鸾徽有旨,筹备一场“迎春宴”,表面上是庆贺皇子们从各地归朝,实则是借此笼络朝臣,暗里更有一层微妙的用意——李起凡,那个在朝中沉寂数年、向来低调的大皇子,此番将以“周王”之名,于宴上正式现身,列席百官之前。
顺便看朝中要臣对李起凡的态度。
此事一出,满朝风向悄然变动。
作为李鸾徽最信任的人,长公主李慧瑾担起了筹备宴会的责任——暂住宫中亲自督办细节,理顺内侍、内膳、司仪、礼部、尚衣诸司。
宫女太监惴惴忙碌,丝竹器物、帷帐香料、玉席食器,层层传报,不得有一丝闪失。
而在含元殿的东偏厅,天光斜照入窗,紫檀木香炉正升起缕缕青烟。
秦斯礼执着手中折卷,正立于圣前。
他以中书侍郎兼知制诰,向圣上禀报此次岭南行的具体事件。
李鸾徽端坐御案之后,手中翻着一封刚从凉州送至的奏疏,神色淡淡:“朔方都护府奏报,新任刺史甫至便严控军粮,陇西那边却隐有反应,说这人是牛党旧属,你怎么看?”
秦斯礼面无波澜,答道:“陇西近年人心浮动,若从外镇撤换刺史,恐生变数。不如留之观察,待局势安稳再议更换。”
李鸾徽点了点头,将折子丢入一旁朱红木盘,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扭头问他,“朕记得,七年前,一位凉州的小官因为得罪了李御史,下令斩了后,凉州还乱了一阵子?”
秦斯礼细细一想,“您说的可是李林?凉州县丞,陆侍郎同他一起在凉州搭班子来着。”
李鸾徽点点头,对此人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当时他们暴乱是为何?是因为李林吗?”
这件事秦斯礼还记得,李林斩首后,过了一年半载这消息才传入凉州城内,城内的百姓听闻十分气愤,李林事他们的父母官,他协助徐圭言平定两洲,战功赫赫,去了长安就被斩首,他们为李林感到气愤。
这场暴乱持续了半年之久,还是秦斯礼去镇压的,说镇压也有些过分,但他作为曾经的凉州首富,如何应对当地百姓,轻而易举。
只不过,眼下他不能说此事,李鸾徽亲自下旨斩首,现如今说明真相,李鸾徽定是不认的,“是因为李林,但当时牛里两党之间矛盾不可调和,他是牺牲品,凉州百姓知晓李林的为人,着实是为他不平。”
牛和德早已尘埃落定,拿他背锅是最好的选择。
李鸾徽点头,往后一靠,“这件事,是周王告诉我的,他说当年良臣被诬陷,如今也该为他平反,你觉得这提议如何?”
秦斯礼鞠躬行礼,“周王英明,仁爱。”
“这小子啊,和朕当年太像了,”他语气含着几分揶揄,却也有难掩的倚重。
秦斯礼微躬身:“虎父无犬子。”
李鸾徽低低叹了一口气,似乎倦意忽生,手指轻叩案面,缓缓道:“斯礼——”
他语气骤缓,仿佛在酝酿一桩难以启齿的大事。
“过一段时日,等这场宴会过了……朕想立周王为太子。”
殿中霎时静得出奇。
外头庭前正传来几声脆响,是太监在调度宴席之用的银樽与玉盘,远远地,却像撞破了这片寂静。
秦斯礼眉眼低敛,神情未动,只道:“圣心所向,臣自当遵从。”
李鸾徽看着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伸手将身前一卷黄绢缓缓卷紧,像是考校,又像是试探:“你无异议?”
秦斯礼神色不动:“陛下数月前封周王为宗室首爵,赐良田、开第于宣平坊,先于诸皇子。明眼人皆知圣上之意。”
况且,周王,这个名号还暗示得不够吗?明眼人都清楚,圣上李鸾徽喜欢李起凡的母亲,子凭母贵,李起凡顺理成章得到了最好的。
秦斯礼看着李鸾徽,顿了顿,他抬眸,眼底平静:“臣不过是识时势之人。”
李鸾徽低声一笑,却不带喜意:“你一向识时势。”
他语调忽而轻缓下来,又仿佛多了一分疲惫与真实:“朕的儿子们,一个个都不省心。六皇子狂妄,十皇子年纪小野心大……只有起凡,从不与人争。”
“可太子之位,争也罢、不争也罢,终归要定下。”
“他既无母族倚仗,也无宦官助力,偏又能在朝中稳得住脚,这几年你不也在暗中替他挡过几回?”
无母族倚仗?秦斯礼听到了想笑,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并不辩驳,只道:“臣所为,不过顾全朝局。”
李鸾徽垂眸,半响方道:“你若真心顾全,那就帮朕,再保他一步。”
“朕不求他日后英名盖世,只求能护国护天下。”李鸾徽语气沉了几分,“哪怕将来不如你当年所想的那样聪慧有谋,只要他不坏……便足矣。”
殿中又沉默片刻。
秦斯礼终于躬身应道:“臣谨记圣命。”
这算是托孤,也算是给李起凡的东宫搭班子,组织未来扶持周王的左膀右臂。
李鸾徽一挥衣袖,起身缓步至殿中窗前,眼望宫外。
他背影微佝,发角鬓白清晰可见,竟不似传言中那般英毅无老。
他忽然笑了笑,低声自语般道:“瑾儿倒也稀奇,好些年不理宫中事了,这回却亲自留下来筹备宴席,说要给我‘惊喜’。”
“朕倒真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回头看秦斯礼,“你们夫妻二人的关系,可好了一些了?”
秦斯礼没有接口,只微微拱手退至一旁。
窗外风动,珠帘微响,天色正转黄昏。
太子之位既已启口,朝局必将波动。
他心知李鸾徽口中那句“帮他一步”,实则不仅是对李起凡的托付,也是对他自身的最后考验。
天朗气清,宫中花木繁盛,玉兰落尽,芍药方开。天光斜照至长乐宫中,殿内烛火未燃,却自有香气浮动。
长公主李慧瑾站在寝殿西侧的案几前,手中拿着一封小小的密信。淡青色蜡封未刻家徽,只用一根最普通不过的麻绳系着,封口处却用细银钩轻勾出一个小小的字:“回”。
她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了。
眉目间并无惊讶,只有片刻静寂。
她缓缓拆开信,纸面上的字极少,只寥寥五六行,墨痕极轻,仿佛写信之人连笔力都克制到了极致。她看着那几行字良久,眼眸微垂,唇边却没有丝毫起伏。
风从雕花窗棂吹入,带动她鬓边的珠钗轻颤。
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合起信纸,起身走到铜制香炉前,将那封密信投入炉中。纸张卷曲、翻飞,霎时间烧得极快,一丝烟雾顺着铜炉升腾而起,消失在空气中。
她没有看那火光,也没有回头。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内侍悄声禀道:“长公主殿下,尚衣局来报,宴会所需衣衫饰品已备齐,内膳司今晨开始演练菜式,礼部那边……也照殿下吩咐,将诸位宗亲入座顺序重新排了一次。”
李慧瑾只道了一声:“好。”
语气淡淡,没有情绪,也没有赞许。
“再去告诉他们,明日午后要开始试灯。正殿、东序、西序,全都点一遍。”
“是。”
内侍退下。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坐回雕漆玉椅上,指尖轻敲着扶手,眼神沉入琉璃窗外的晚霞之中。
此时,殿外又响起太监尖细的通禀声。
“周王殿下前来拜见长公主。”
她静了片刻,唇角几乎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道:“请。”
片刻后,一道身影踏入殿内。
周王李起凡身着深蓝色朝服,纹饰规制已然与亲王等列*。他姿态沉稳,步伐平缓,并无少年常有的张扬,整个人就像是积雪初融后的寒玉,温润之中藏着不可逼近的冷静。
“臣侄拜见姑母。”
他一揖到地,规矩周全,礼数极正。
李慧瑾看着他,目光中并无温情,反而像在打量一个棋局之中关键的棋子。
“无事不登三宝殿,周王来此是为何?”她淡淡开口。
李起凡起身,神色平稳:“姑母许久不来宫中,侄儿前来拜访,只是因为思念。”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但不偏不倚地打在某个隐蔽的节点上。李慧瑾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轻轻一笑:“你母亲当年,最怕你太聪明。如今看来,她怕得对。”
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
“宴席将至,你父皇打算让你在百官前坐主位。”李慧瑾语气平平,“到时候说什么、怎么行礼、看谁点头、又避开谁的酒,你都心里有数了?”
李起凡点头:“知晓七八成。”
她又道:“那剩下的三成?”
李起凡垂眸:“看情势变。”
李慧瑾听完,忽然失笑,转身回到座上,语气松了几分:“看情势变……这几年监国,东西是没少学。”
她没有再试探,也没有再多问,只淡声道:“此番宴席,你父皇在等一锤定音。但不止他在等,朝中那几方势力,也都在看。”
“你要明白——你走到现在,不是因为你聪明,是因为你足够谨慎。”
李起凡低声答:“谨记姑母教诲。”
她不再说话,手指无声地在椅扶上摩挲片刻。
然后轻描淡写地问:“你来,是专门拜见我,还是……有人让你来?”
这句话问得极轻,却仿佛穿透心底。
李起凡稍顿了片刻,才答:“臣侄自愿。”
李慧瑾看着他,忽然一笑:“好一个‘自愿’。”
她没有继续深问,只抬手道:“去吧,回去也歇着,明日再来殿前听礼仪官讲座次之法。”
李起凡行礼退下,背影未乱。
直到他走远,李慧瑾才转头望向窗外。天色更沉,晚霞已经快要熄灭。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一字一句极轻地呢喃着:“回来了……都回来了。”
“接下来——该落子的,落子。”
“该翻盘的,也翻盘了。”
这几日,长安的朝堂气氛悄然生变。
周王李起凡、泰王李起云、晋王李起年三位皇子接连数日随驾上朝,名为听政,实则借机参与朝务,试探各方态度。
三人立于丹墀之下,衣冠肃整,各自为营。李起凡神色沉稳,进退有度;李起云也不似从前的纨绔模样,总带着一分温和疏朗的笑意,轻声与几位尚书低语问策;李起年则显得最为沉默,只在军政话题中偶尔发声,言辞简练而冷峻。
圣上李鸾徽坐于龙座之上,虽未明言,却多次在朝议中点名让周王陈述看法。三省六部之中,有人附和,有人观望。几位年长重臣虽未表态,但私下里,已经有人开始提前更换奏章的落款与抬头。
风向正在变。
这一日朝会散得比往常稍晚,三位皇子各自离殿。李起年退下后没有回府,而是悄然往东市一座不显眼的小院而去。
小院幽静,门前种着几丛蔷薇,花开得极盛,微风一过,香气暗涌。
徐圭言正坐在檐下,翻阅案上的地契与文书。她一身素衣,鬓边别着一支竹钗,看起来毫不起眼,却自有一种清冷的安定感。
听得脚步声,她头也没抬,便淡淡道:“门没锁。”
李起年推门而入,环顾四下,坐到她对面,语气低低地开口:“我不来找你,你就不去找我,我们回到长安这么些日子了,你都不来看我一眼。”
徐圭言合上手中的册子,抬眸看他。
“圣上是铁了心要立周王为太子?”徐圭言突然发问。
李起年眼神一凝。
“这些天,凡是涉及藩镇、宗室、边防、税赋的问题,圣上都要问他。甚至连吏部选人都让他旁听了。今日议北方兵务,他不发一言,圣上也不怪,反而替他圆话,说‘年纪轻,还需历练’。”
“所有人都在看。就差宣诏了。”
他声音落下,院中一阵寂静。
风吹过树梢,枝叶哗啦作响,却没有驱散空气中的沉重。
徐圭言没有立刻回答。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眉目冷静,像是在斟酌。
最终,她只说了一句:“你放心,没那么容易的。”
她语气很淡,没有惊讶,也没有担忧。
李起年皱眉:“你是觉得……圣上会变?”
“不是。”徐圭言低声道,“是因为这件事,不是圣上一个人能定下的。”
她放下手中的文书,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立太子,是国本之争。朝中那么多年来立谁、废谁的教训,不是没有。如今朝局未定,朝臣旧派新派互掣,藩镇之乱未平,三省之间亦不全是一心。圣上若执意立他,确实有能力,但要付出什么,得罪多少人,你觉得他会轻易下这个诏令?”
李起年沉默。
徐圭言继续道:“况且,李起凡并不笨。他看得清楚,自己受宠,未必是一件好事。也许他自己,反倒比任何人都警惕。”
她停顿了片刻,又低声道:“真正的争斗还没开始。你不能急。”
李起年看着她,眼中有一瞬复杂的情绪划过。他知道,她不是安慰他。徐圭言说出的话,总是冷静、准确,从不虚言宽慰。
“你……是不是已经在布什么局了?”他试探着问。
徐圭言轻轻一笑,却没正面回应,只将手边的文书一页页理好,顺手放进书匣中。
“该做的,我自然在做。你呢,就扮演一个好弟弟,好儿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李起年握紧了手中的袖口。他是懂她的,从岭南到长安,从通天佛的偶遇到如今的同谋,她是他最坚实的依靠。
一时间,他心绪纷乱,既敬重她,也止不住生出几分惧意与执念。
两人之间的氛围突然变了。
她在这个时候,突然起身走进屋内,门帘在她身后微微晃动。
李起年坐在檐下,望着那门帘发愣良久。风从院中拂过,吹得蔷薇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肩上、发间。
李起年回到王府时,天色刚过未申,红霞未散,落日半隐在长安城西的屋脊之间,暖光透过府门雕格,映出他瘦削挺拔的身影。
府门口,沈溪龄早已等候。
她身穿一件烟青色襦裙,外罩一层轻纱,乌发绾成合欢髻,只簪一支白玉簪,整个人显得温柔娴静,却不失端庄。见他回来,她只是静静福了个身,轻声道:“回来啦。”
李起年点点头,走上前,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声音低低的,带着点疲惫后的松懈:“嗯。今日朝上议了许久,周王又进了一封密折。”
沈溪龄略一迟疑,没立刻问那封密折的内容,而是柔声道:“我让人煮了百合汤,放了些菊花,可以去火,你先去洗个澡,我让厨房热着,待会儿便端来。”
李起年笑了笑,眉目间的疲意略略消散,捏了捏她的手,道:“劳心费力了。”
沈溪龄抿唇一笑,轻轻将他送进内室后,转身吩咐丫鬟准备晚膳。她手中还拿着一卷贺礼清单,神色认真地一点一点确认着物品品类与份量。
不多时,李起年洗过,换了月白色的宽袍,步入偏厅,见她正坐在灯下,细细斟酌一封折子般的纸卷。他挑眉,走近了些,凑过去一看,不禁失笑:“这是什么?长安人什么都不缺,送他们这些有用吗?”
沈溪龄仰头看他,语气认真:“后日进宫赴宴,圣上与几位皇兄都会在,我总要准备些得体的礼物。你也不说一声,我只得自己查册子。”
李起年倒了杯茶喝,半坐在她身边的矮榻上,状似不解:“进自家宫门,见自家亲人,还要带贺礼?宫里到底是你还是我更熟啊?”
沈溪龄神色平静:“你是自家人,我不是。我进宫,是晋王妃,是朝臣子弟,是皇子之妻。礼不可废。”
她这句话说得太顺,太自然,仿佛背诵过许多次一般。李起年一愣,忽而觉得心口微涩。他望着沈溪龄,想起当年在岭南初见时,她不过是个眉眼淡然的官家女子,如今却已经如此懂得如何行走在这皇家礼数之间。
“……也是,”他低声道,“你嫁的是皇子,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姑娘那般任性了。”
沈溪龄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谨慎了?”
李起年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沉默地望着她。沈溪龄也没等他回答,笑了笑,将那卷清单推过去:“我选了几样,玳瑁花钗、百宝嵌小屏风、越州新制的云锦,还有一件嵌珠的软甲,是打算献给圣上的。你帮我看看合不合适。”
李起年接过看了看,点头道:“都不错。”他顿了顿,随口补充道:“不过圣上不爱重色的花饰,平日里偏好沉稳些的器物。姑姑——也就是长公主,爱金线描边的香囊。还有,周王兄喜欢古琴,你若要送,也别送太贵重的,显得刻意。”
沈溪龄边听边点头,目光沉稳,眼神中透出一种妥帖而聪慧的光。
李起年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有些无奈地笑了:“你记得这么清楚,倒像是要进宫谋事的。”
沈溪龄没说话,只是轻轻合上清单,手指在案几边缘描了一圈,柔声道:
“我记得这些,是因为你是他们的亲人。”
李起年怔住了。
她没看他,只继续道:“我既嫁给你,自然要知道你身边的人,记得他们的喜好,不为别的,只因为……我不想在他们面前,让你难堪。”
他说不出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屋中沉静了下来,只余下烛火微微跳动的声音。
李起年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轻轻替她披上落下的披帛,低声说:“以后不必事事都顾着别人的脸色,有我在,旁人欺你不得。”
沈溪龄听着,嘴角缓缓扬起一丝笑。
她没有回头,只道:“我信你。”
接风宴设在御花园西南的清和殿,殿前碧瓦飞檐,红柱画栋,四周是新栽的槐树与梧桐,六月尚未盛暑,微风拂过,槐香浮动,遮住了些许官场气息中的肃冷与算计。
宴未开,客未满,宫人尚在殿外来回穿梭,将新酿的梨花白小心摆入玉瓷杯盏,或是调试角乐坐席,低声交谈不敢喧哗。
李文韬却已到了。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外披紫边圆领袍,腰间未挂佩刀,只系一枚银制笏玉,显出几分克制的稳重。他站在殿侧临窗处,似乎在欣赏御花园中正在修剪的桂枝,但眼角的余光,分明落在那尚未就座的主位上。
今日是替皇子接风设宴,宴请的是三位皇子李起凡、李起云和李起年。
李起年在岭南蛰伏多年、名声寂寂的皇子,近日却因“营救渔民案”骤然声名鹊起,又在朝中连日听政,引起诸多大臣关注。
李文韬自然明白这背后的意味。
他端着茶盏缓缓饮了一口,眸色幽深。
一名小太监前来通报:“李大人,请移步正席稍待,其他王爷与朝臣很快便到。”
李文韬颔首,步入殿中。他没有坐在最靠近主位的几案,而是挑了偏左第二席的位置,既不抢风头,又不显怯场。
随后陆续有人抵达。
吏部尚书、工部侍郎、长公主的旧属李承义、几位三省的中书舍人……一张张熟面孔,有些点头寒暄,有些只远远一礼,各怀心思。
不多时,周王李起凡到了,身穿明黄底绣金龙蟒服,由两名小太监引着缓步入席。他并不多言,只是与众人一一行礼致意,落座后,身边跟着的心腹早已替他斟满酒。
接着是泰王李起云,他衣冠不如周王那般华贵,却神情从容,步态轻缓,隐隐有几分莱州来的孤傲风骨。
他见到李文韬,略略颔首,李文韬便起身回礼,二人相视一眼,皆不多言。
此时殿中已坐满大半,宫乐将启,太监正准备通禀迎主宾入席。
李文韬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席间,目光在长公主空着的位子停了片刻,又掠过秦斯礼那尚未现身的位置。
片刻之后,外殿传来一道高喊——
“晋王驾到——”
人群微动,几位尚未坐稳的朝臣起身回礼。李文韬也随之起身,神色如常,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殿门。
李起年入殿。
他换去了岭南时惯穿的浅衣,今日穿一袭墨蓝边缀金纹的王服,神情平静,眉目中多了几分沉稳与安静。他身后不见随从,旁边跟着的是晋王妃,他们仅带着一名贴身内侍,显得冷淡孤独,与殿中热闹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可越是如此,那股清寒锋利的气质,便越发令人无法忽视。
他扫了一眼殿中,视线在李文韬、李起凡、李起云几人身上各停了片刻,最后看向正中空着的主位——
那是圣上的位置。
他未发一言,只轻轻拱手,淡淡道:“让诸位久等了。”
李文韬眸光动了动。
第135章 将军百战身名裂【VIP】
宫门高启,鼓乐缓奏,夜色将浓,天边还残存着最后一抹胭脂云。昭阳苑西南清和殿灯火初燃,檐下垂灯如流萤点点。
昭阳苑中花木繁盛,自春至秋不断,桃李夹岸,修竹成林,繁花似锦。水榭连云,九曲回廊盘绕于池水之上,殿阁以琉璃瓦覆顶,檐角高翘,如展翼之飞凤。
池心设彩凤台,雕栏玉砌,金铃随风作响。池水清澈见底,养有紫鳞锦鲤,金莲浮叶。池畔设香案,焚以龙涎沉水之香,风过时,香气氤氲,令人如入仙境。
夜宴时,万盏琉璃灯沿回廊高悬,水面浮灯随波荡漾,仿若星河倾泻。
月色透过雕窗洒下银辉,照见玉盘中珍馐琳琅,宫人执羽扇而侍,内侍持玉爵而奉酒,歌舞不断,香烟缭绕,宛若瑶池。
徐圭言与冯竹晋一同而来,冯竹晋今日换了身素黑织金长袍,低调却不失贵气,衬得一旁徐圭言更是明艳出众。
她穿一身暗红云纹披风,内衬鸦青褙子,腰间束着软金丝绦,气度端凝,沉静中自有锋芒。
徐圭言许久没有在宫廷众臣面前如此公开出现过了,从前她是涉太子谋反一案的罪臣,今日她是晋王身边最信任的人,也是众目睽睽之下“护驾有功”的恩典之臣。
她在一众太监引领下,稳步入席。
徐圭言坐到了晋王李起年身侧的位置,冯竹晋随她之后,在她左手方低位就坐,神情克制。
席间一时寂静,有人眼神浮动,也有人悄悄交头低语,但因圣上尚未登席,无人敢造次。
徐圭言一落座,就感受到一道视线。
她抬眸,对上了那道看似闲闲的目光。
对面,是泰王李起云。
那人就算是坐下来,也看得出身形修长,穿一身银灰缎袍,肩垂貂裘,姿态慵懒,手中正执一盏酒,未饮,只是悠悠转着,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
他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兴味,也带着几分旁观与审视,多年未见,却一眼就识得她此刻所有心思。
徐圭言微微一滞,却未回避。
他们许久未曾正面相对了。
自她离开长安、避入岭南、又卷入通天佛那场贪腐之争起,李起云一直未出声,未露面,甚至连只言片语的私下传话都没有。
更别提出事前他已动身去了蕃地。
来宴会前,徐圭言就琢磨过,现在李起云对她是什么态度——无关乎男女主之情,他们现在是敌人,就算李起云对皇位不感兴趣,他被强行推到候选人的位置,被迫参加竞争,那他也是敌人。
更何况他本就对皇位十分感兴趣——
是旧日旧怨作罢?还是潜藏的敌意未息?亦或,他只是冷眼旁观,等她步入深渊,看她与各方势力纠缠不清,再从中渔利?
她不确定。
但李起云的笑意,却像一根细针,无声地扎入她心中,权力面前,无朋友无亲人,更无情人。
她微微偏头,不再与他对视,抬手端起案前的清茶,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她不屑先输。
再远一些的席位上,她忽然瞥见了陆明川。
他正与右相家的嫡子低声交谈,眼中有些疲色,显然是连日议政所致。但他的座位旁,并不是那个惯常跟随左右的女子——宋十二,他的正妻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穿素衣的温婉女子,坐姿拘谨,神情带着淡淡笑意,却始终与陆明川保持着微妙距离。
徐圭言心头轻轻一动,眼神微沉。
她未曾与宋十二有太多深交,却清楚那姑娘对陆明川情意深重,如今人影全无——要么是被遣回凉州,要么……更不堪的结局。
她轻轻叹息。
这一口叹息刚起,李起年便偏过头来看她。他今日换了深青窄袖朝服,领边绣着凌云纹,整个人显得比往常更沉稳。
他并不出声,只是将手中盏盏替她斟满,又将她方才未尝的汤羹轻轻推近。
冯竹晋在旁看着,神色依旧克制,却有一瞬微不可查的颤动。
秦斯礼尚未来。
徐圭言知道他今日会来,也等着他给自己准备一番好戏看。
岭南的时候,他同长公主的婚事一字不提,和自己假装深情,不就是为了今日当众刺伤她?
徐圭言喝了口茶,又叹了口气。
对面,李起云忽然笑出声来,酒盏轻轻放下,,咱们许久未见,您风采依旧呐。”
话中带笑,语气轻佻,但眼底却无一丝温度。
宴席众人纷纷侧目。
徐圭言目光平静地望着他,声音不高,却清晰:“泰王殿下也是。”
一句话,礼数不失,锋芒不露,
李起云没有生气,只一眼。
,局面未开,心照不宣。
正殿中落座已渐齐整,御案前菜色丰盛,珍馐罗列,乐伎奏起缓慢的丝竹之音,席间笑语渐起。宫人端着金盏琉璃杯往各位王公大臣前斟酒布菜,殿中气氛一时热闹。
忽有内监高声唱报:
“长公主殿下到——”
众人侧目之时,一行人自东侧仪门缓缓而入。
当先的是长公主李慧瑾,今日穿一身金白色云锦凤袍,雍容大方,步态稳重。她眉目间含着笑意,却并不热络,目光一扫席中,淡淡点头,威仪自成。
她身后紧随秦斯礼,一身墨青朝服,神情淡漠。他眼角微垂,似未将目光落在任何人身上,步伐沉稳地随她入座。
更后方,一个约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快步跟着,一双眼睛乌黑清澈,眉峰俊朗,穿着一袭剪裁得体的藏蓝色团花锦袍,嘴角噙着童稚的笑意,眉眼灵动。他蹦蹦跳跳地绕过几位宫人,一下子扑到秦斯礼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悄声说:“爹爹,这么多人啊。”
徐圭言握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她看了很久。
这张稚嫩的脸,怎么看,也对不上秦斯礼小时候的模样。
就在众人言笑间,乐声忽地一顿,紧接着,一声内侍高唱响起:
“圣——上——驾——到——!”
顷刻之间,原本热闹的殿中顿时肃静,众人纷纷起身,整衣正襟,齐齐躬身:“恭迎圣上——”
只见御道之上,一身暗金龙纹冕服的圣上李鸾徽缓步而来。他面容温和,步伐不急不缓,身后并无侍从随行,仅一位近身太监悄然跟随,倒显得更加气定神闲。
李鸾徽年逾中年,眉眼虽已有些疲色,然气度仍存,一双眼眸深藏不露,走入殿中,望着堂上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眼底似含笑意,又似透着一丝疲惫的沉默。
他径直走向正座,落座后,殿内鸦雀无声,连几位年幼的皇子也乖觉地停了玩闹。
片刻后,圣上端起面前的玉盏,缓缓起身。
百官再度躬身,齐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鸾徽目光自上首缓缓掠过各方座席,最终停在下方三位皇子身上:周王李起凡、泰王李起云、晋王李起年。
“诸位爱卿平身吧。”他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朗。
“谢圣上。”众人齐声回礼,纷纷落座。
圣上登“听香台”而坐,贵人们环列于莲池周畔,丝竹声起,舞姬徐来,裙裾如烟,步履如燕。
李慧瑾走到主宾席前,与李鸾徽略略交谈后,在李鸾徽右侧就坐。她微微偏头,看见了徐圭言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孩子,不禁挑眉一笑:“徐长史怎么看呆了?”
徐圭言如梦初醒,垂眸掩去目光中的思绪,轻轻摇头:“臣只是觉得,这孩子,面相特别好。”
李慧瑾闻言轻轻一怔,旋即一笑,眼波如水,却也犀利:“你这眼力,倒是厉害得很。”她笑意不减,拉过那孩子让他坐到自己身侧,伸手抚着孩子的头顶发旋,“他叫李承砚,是我给他取的名。”
“好名字。”徐圭言点头,嘴角淡淡一勾,后半句随酒下了肚:只是不太像秦斯礼。
李慧瑾听到后,礼貌一笑,瞥到了徐圭言身侧的冯竹晋,眼中透出几分试探之意,她抬手招呼宫人添茶,然后不动声色地看向徐圭言,“你喜欢孩子吗?”
徐圭言微怔,片刻后道:“小时候家中清冷,没怎么带过孩子,不是很会相处,也没什么特别的母爱。小孩子吵吵闹闹的,我总觉得有些烦。”
冯竹晋在旁动了一下,欲言又止,终究未插话。
李慧瑾将那李承砚搂进怀里,小孩乖巧地靠着她,低声说了句“母亲,我还想喝那种带桂花味的汤”,李慧瑾笑着吩咐下去,然后才轻声慢语道:“当年你和晋王一同离开长安,他那时也还是个孩子。”
徐圭言轻轻一笑,道:“那时候他十岁了,虽不太懂人情世故,但已经知道要识时务、要藏锋守心,不难相处。”
“你倒记得清楚。”李慧瑾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冯竹晋,目光意味不明。
李起年这时轻咳一声,将沈溪龄碗中空了的银耳汤换掉,又殷勤地夹了一筷子醋腌藕片给她。
“你喜欢这个,试试这里的做法,没那么甜。”
沈溪龄微微红了脸,小声“谢殿下”,眼中有些羞意,也有些欢喜。
李起年侧头望了一眼李慧瑾那边,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但仍含笑饮了一盏酒。
宴席气氛愈发复杂。文臣武将间的寒暄中隐含试探,皇子公主间的举止中暗藏锋利。
只有孩子最天真。
李承砚端着碗汤,晃了晃,对徐圭言咧嘴笑:“姐姐你要不要喝这个?很好喝的,我刚才喝了两碗。”
他嘴角沾了一点汤汁,声音奶声奶气,天真无邪。
徐圭言盯着那张笑脸,眼睫微垂,许久才低声说:“好。”
她伸手接过孩子递来的汤盏,手心轻轻碰到那小孩儿细嫩的指背时,心中一动——不知是冷,还是暖。
她低头喝了一口,眼底一片沉静,心却不知为何,忽地泛起一丝轻微的酸涩。
她将那盏汤慢慢饮尽,抬头时,看见秦斯礼正隔着席间人影望她。
他的眼神没有情绪,只有淡淡的注视。
徐圭言抬手,擦了擦嘴角。
李鸾徽落座没多久后,侍从们陆续地菜上好,他这才举着酒盏站在席间,文武百官看到李鸾徽起身,一时无人敢动,只听他笑了笑,缓声说道:“今日之宴,实乃朕心中大喜。多年未见皇宫如此热闹,能于此中堂再聚满席诸卿,实属难得。更有几位皇子远行归来,入朝听政,朝堂有继,人心可慰,朕……欣慰得很。”
他话音一顿,目光停在李起凡身上,旋即又扫过李起云与李起年,眼神既温和又深邃。
“朕常思,祖宗打下这天下不易,而我后唐能否长治久安,靠的不是一人,而是有人继志承志,有人能担社稷之重。今日见尔等并肩列坐,不论亲疏,不论远近,朕心甚安。”
殿内静听,没有人出声。
“今朝宫宴,普天同庆。愿我后唐百年基业,山河永固,天下太平!”
说罢,李鸾徽高举酒盏,面带笑意。
下方百官不敢怠慢,纷纷起身,举盏高声应和:“愿我大唐,山河永固,天下太平!”
“愿圣上龙体安康,千秋万岁——”
“愿皇嗣归朝,江山有继——”
“愿风调雨顺,万民安乐——”
诸声叠起,满殿回响。酒香四溢,帷幔轻摇,一时间红烛摇曳,光辉映得金瓦辉煌、朱栏生辉。
李鸾徽仰头轻饮,将盏中酒饮尽,随即朗声道:“诸位爱卿,今日无须拘谨,且开怀痛饮!”
众人这才落座,乐伎重新奏起欢快的曲调,席间宫人举案斟酒,重新恢复了喧闹的节奏。
秦斯礼在席间微微垂目,面上无波,却在圣上那几句“继志承志”“江山有继”之语中品出了几分意有所指。他抬眼扫过李起凡,见他神色如常,眉宇间仍有从容之色,不卑不亢地向圣上敬酒,语调得体温润。
徐圭言坐在晋王李起年身侧,亦听得那番话入耳,轻轻垂眸。她察觉到李起年指尖稍稍收紧,却很快恢复从容,转头与沈溪龄交谈几句,掩住情绪波动。
而李慧瑾坐在高位,一边哄着李承砚小声说“圣上在讲话,莫吵闹”,一边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下首的几位王爷。
她端起酒杯,对着李鸾徽的方向,浅浅饮了一口。
冯竹晋亦坐在轮椅上,身残志坚,向圣上遥遥敬酒,却刻意避开与秦斯礼的目光接触。
酒过三巡,席间的氛围正热闹起来。金盏玉觞,丝竹绕梁,帷幕低垂的宫殿里香气缭绕,宫人来往穿梭,盈盈端菜倒酒。
徐圭言执着杯盏,一口口细细地抿着,唇畔始终漾着温和的笑意。
她不动声色地扫过殿中宾客,只在某一刻,目光悄然落在上首李起凡的方向。
周王李起凡端坐其位,神色一如既往的端正内敛。他身侧的周王妃仪态娴静,穿着并不张扬,却极见分寸,面容温柔,看着自家孩子在圣上身前玩闹,唇角含笑。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穿着明黄织金小袍子,头上束着细金簪环,模样白白净净,笑声清脆。小小的身影在御席前穿来穿去,竟未惹圣上不快。李鸾徽甚至弯腰亲自将他抱起,轻声问他吃了些什么,语气中透出几分难得的慈爱与柔和。
徐圭言拿着酒杯的手动了动。
忽然间,她又将目光移向侧殿一角,那里李文韬正举筷慢慢吃着一道桂花酒酿糯米藕。他吃得很认真,像是完全不关心席间的任何人,嘴角沾了点酒汁,也不擦拭,只低头继续咀嚼,仿佛这满殿荣华和他都无关。
徐圭言看着他。
一切看起来都安宁,温和得近乎虚假。
忽然,身前乐声微顿,似乎调子出了半分错,旋即又被掩了过去。但下一瞬间,小孩子的笑闹声却打破了这层安静。
“这个是什么呀?”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正是周王李起凡的长子李宥,他站在圣上的案前,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玩意儿。
众人原本只道他拿了个玩具,没甚在意,直至一旁的李慧瑾之子——李承砚也跟着凑上去,用手指着那物件说:“是我们刚才在周王座位那边的匣子里看到的,我觉得它会动呢!”
话音落地,数道目光同时看了过去。
那“玩具”被孩子举在手中,是个小小的泥偶,形制奇特。通体用黑泥塑成,五官极简,双目外凸,双手抱膝盘坐,下方嵌着几根细针,正扎在泥偶背后。其腹部一圈圈绳结交缠,宛如某种仪式残物。
有些年长的朝臣已低声惊呼,识得那模样者,脸色一变——那不是寻常玩具,而像是民间所禁的“厌胜术”偶物!
顷刻之间,席间如覆薄冰,热闹声戛然而止。
李宥不明所以,仍举着那泥偶向母亲展示,“娘亲,你看这个是不是会说话?我一碰它,它就响了一下!”
周王妃的脸色也变了,瞬间起身,低声斥道:“别胡闹,把那东西放下!”
李宥吓了一跳,却仍恋恋不舍地看着那玩偶,小小的孩子哪里知这中间的厉害?那泥偶落在案前,滚了两下,咕噜地停在圣上的脚边。
宫人欲上前拾起,却迟疑不敢。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那些原本喝醉的官员也强撑着坐直了身体。
圣上李鸾徽缓缓低头,目光落在那泥偶之上。他并未弯腰捡起,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神情从初见时的怔愣,转为深不可测的冷凝。
秦斯礼也一惊,起身站在一旁,已悄悄向殿外一名内侍使了个眼色,那人迅速退去。
徐圭言眼神也凝固了,她认得那种造型,那是岭南少数部族用于诅咒敌人的术具,只在极南之地流传,寻常百姓避之不及。
她眸光转向对面的李起凡,后者眉心紧锁,显然也看出了异样,但并未多言,眼神却向着周王妃一闪而过。
李慧瑾却是第一个笑出声的,她看似毫无芥蒂,温声道:“不过是小孩子胡闹,圣上不必动怒。或许是哪位宫人收拾不慎,被他们从什么旧匣里翻了出来。”
她话说得轻巧,可席中众人哪里敢附和?
这个时候,秦斯礼走到了圣上身边,看清了那玩偶上的字,那一瞬,他几乎是以军中制敌的速度上前,猛地捡起那玩偶,毫不犹豫地朝地上重重一摔!
“啪”的一声,泥偶应声而碎,泥尘飞溅中,那偶像被扎入的数根铜针迸飞开来,直直地扎入锦垫之上,仍带着一种诡异的仪式感。
李承砚当场被吓哭了,退后一步跌坐在地,放声大哭。
殿中哗然未起,一股比惊雷更沉的压抑自众人心头滑过。
所有人的目光,已经集中到那碎裂泥偶残骸上。
符*纸被从娃娃腹中滚落出时,殿内一片死寂。
泥偶断裂处赫然露出中空的纸卷,那是一张墨迹尚新、纸张泛黄却干燥的细符,尺寸不过巴掌大小,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诡异的篆文。
这时,几位太医和内侍走过来,内侍用银夹夹起,递给老太监,轻轻展开后,众人呼吸都为之一滞。
正中一道朱红笔迹,赫然写着:
“骨腐血溃,魂断天阙。岁岁无君,年年旧主死。”
这是诅咒。
纸符用的是宫中常用的贡纸,朱墨皆是官用墨水,下笔之人字迹稳重老练,像是常年在案牍上书写的文官手笔。纸张四角用极淡的笔锋,写着小字:
“壬午之岁,阴月厌胜,祈天夺命,换主夺位。”
这些文字既非巫言,也非乡野咒法,而是有章法、有逻辑的宫廷秘咒。最让人惊骇的是,符尾处赫然写了一串名字:“李鸾徽,李慧瑾,李氏全族。”
旁边服侍的老太监手指颤抖,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缓缓转身,看向李鸾徽。
此刻,所有在场的人都不敢出声。空气凝滞,窗外金殿檐下的风铃也不再响。
圣上李鸾徽坐在高位,拢着袍袖,指节微微发白。他慢慢开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写了什么?拿过来给朕。”
无人应声,老太监吓得跪在地上。
李鸾徽站在上座,见此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不急不怒,走下御阶,亲手从老太监手中拿出那一截已被污泥沾染的符纸,拂去尘土。
符纸上的朱红诅咒字迹,在灯下如血,字字杀意森然。
那字迹虽晦暗,但他依旧一眼看得分明。
他看着它,沉默了许久,随后冷冷一哂,将那东西往一旁的铜炉中一扔。
“烧了。”他说。
铜炉中香烟袅袅,火舌吞卷着纸卷,发出“啪”的轻响,那些字,瞬间在火中消失无踪。
但此刻的殿中已无人敢动,连呼吸都像被冻结。
两个孩子站在一旁,完全吓傻了,眼眶通红,不知所措。
李鸾徽目光一转,看向他们,语调如冰霜落地:“这东西……你们从哪儿得来的?”
李宥怯怯地说:“从台子下面,刚刚爬进去的时候看到的。”手指着周王李起凡的位置,“从那个台子下面……”
李承砚也低着头,一边抽泣一边说:“我在帘子后面玩……它自己滚出来的……”
他边哭边扑到秦斯礼怀里,小手死死攥住秦斯礼的衣襟。
一时间,场中谁也不敢说话。
这不是寻常之物,而是巫蛊厌胜,本就是宫廷大忌,牵涉皇嗣、东宫、帝位。随便一人涉入,都是灭顶之灾。更何况,那符纸上写得明明白白——“换主夺位”。
李鸾徽脸色彻底变了。他缓缓转头,看向周王李起凡。
李起凡面如白纸,额角冷汗滴落,身子一僵,旋即猛然跪倒于地,连连磕头,语声带颤:
“父皇,儿臣不知此事!儿臣……儿臣从未行过巫蛊邪术,绝无此意!”
他话音未落,周王妃也已扑跪在旁,神色惊惶,带着哭腔求道:“圣上明察!我们从未——我们从未行此歹事!一定是……一定是有人陷害,求圣上明断!”
两人跪地不停,身后内侍早已垂首而立,一字不动。
殿中众臣也无一人站着,纷纷俯身跪地,低头称“惶恐”,也不敢抬头观望。
这是皇室家事,却不只是家事。此事一旦查出端倪,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觥筹交错,明日便可满门抄斩。
徐圭言站在席旁,手指微曲,眸光一寸寸移到圣上的脸上。
紧接着,她也默默地跪下了,裙裾在地面铺开,她并不看任何人,只是垂着眸子,神色沉静如水。地砖冰凉,膝盖一触即凉,但她并不在意。
李鸾徽走回到皇位,坐在上首,脸色泛青,右手紧握椅扶,仿佛要将那玉木雕花碾碎。他瞪着殿下那堆碎裂的泥偶,呼吸越来越重,终究没能忍住,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
太监慌忙上前扶着,李鸾徽抬手一推,怒气未消,眼中满是火光与郁结。
殿中众人噤若寒蝉,秦斯礼微微蹙眉,跪在地上。他的袖中仍藏着那孩子哭泣时紧紧攥住的一缕衣角,被攥出了一道折痕。
沉寂片刻后,李鸾徽又站了起来。
他不再多言,只冷冷扫视四方,语气冰冷压迫、杀机毕现:“朕不是傻子。孩子之间怎会随手捡出厌胜泥偶?”
他顿了一顿,目光落在周王李起凡身上,又看向那铜炉中仍在燃烧的灰烬。
“这不是孩童之戏,是有心人藏针于筵席,挑衅朕的皇位!”
他话音一转,抬手重重一挥:“给朕听好了——此事朕要查,好好查!查出来的人,定是死罪!”
“传令下去,宫门封闭,禁军入驻,不得放走任何人——”
话音未落,早有内侍奔走下殿,去传旨关闭宫城各门。
而圣上又命随侍太监召来内廷司、东缉事、尚食局、司仪、舞姬、杂役,一一审问,列清名册,逐人调查。
“查台前台后、查昨夜至今,凡有入宫之人,一个都不能漏。”李鸾徽冷声。
殿外骤然响起金锣三声,宣告宫门已闭,禁军入驻。
内侍奔走如织,禁军领命而动。
整个皇宫由热闹骤转为死寂,金砖玉瓦之下,像是有一张巨网悄然张开,罩住了满殿的呼吸。
宫外百姓不明所以,只知忽有禁军加封御道、宫门紧闭,街市商贩议论纷纷,却无人知宫内实情。
而殿中,众臣百官依旧跪伏,不敢动弹。
那碎裂泥偶仿佛仍残留在每个人视野中,无法抹去。
待到圣上退席,传旨太监领人至后殿逐一问话之时,殿中众人被依次引入丹陛之外,静候传唤。
朱门紧闭,宫灯沉沉,排成一列的人群无声。
徐圭言站在一处丹墀前,神色平静如水。
李起年不远处,背手站着。沈溪龄立在他身侧,脸色不太好,却依旧撑住了仪态,左手却悄悄伸出,握住了他的指尖。
指尖一触,李起年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轻轻回握了片刻。
再往前,是李宥——也就是周王李起凡之子,正低头倚在母亲怀中哭,身躯颤抖,显然被刚才那一幕吓破了胆。
一旁的李慧瑾抱着儿子,抱得极紧,低声安慰着。她的神色平静如常,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人都更为锐利。她眸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徐圭言身上,似乎在判断什么。
就在这时,徐圭言微微侧身,与李起年交换了一个眼神。
目光如风过水,无声无语,却彼此明了。
徐圭言移开视线,缓缓呼了口气。
风起于青萍之末。
含元殿偏厅,夜色浓重,宫灯一盏盏亮起,映出厅中威严森然的檀木横梁与朱漆金饰。
李起年、李起凡、李起云三人跪在殿中,面朝高座之上,圣上李鸾徽独自坐在首位,身后只一位内侍持扇伺立,气氛冷得如霜雪压顶。
空气里仿佛没有一丝流动,三人不敢抬头,唯余烛火在静静跳动。
李鸾徽缓缓开口,声音低哑却如石落深潭,重重砸在三人心头:
“你们都知道——”
他的视线依次扫过三位皇子,目光沉冷而锐利,像在剖人骨髓。
“——朕终究,会在你们三人中,选一个人来继承这天下。”
他停顿了一瞬,忽而冷笑一声:
“但若是靠着这种旁门左道、阴谋诡计,妄图在朕眼前蒙混过关的人……哼——”
他一掌拍在扶手上,发出重重的“咚”声。
“这种把戏,是入不了朕的眼的!”
李鸾徽的声音骤然拔高,回荡在偏厅高挑的殿顶,冷得令人心头发颤。
三人皆不敢开口。
良久,是李起年先开口。他抬头,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
“父皇,儿臣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也不求承继大统。”
他说得平静,目光坚定,“儿臣只愿守好岭南,治理地方,守好国边,也做一个忠诚孝顺的儿子,辅佐好兄长,将天下之事交于最适合的人。”
话说至此,殿内沉默了一瞬。
李鸾徽眉头微松,眼神略缓,似是对这番表态有所感动。
而李起年察觉这微妙变化,便顺势又往前叩首半步:
“父皇,眼下朝中党派纷争未平,风声鹤唳,正是有人想借厌胜术之事挑拨您和我们三兄弟之间的感情,让皇上分心,使国事停滞。”
“儿臣恳请父皇明察,我们三人之中,定无施用厌胜邪术之人。”
他语调铿锵,却不带攻击或怀疑,只将锋芒对向“外部之敌”。
这话一落,偏厅里顿时安静了片刻。
李起凡低着头,手指紧扣衣角,袖中已被冷汗浸湿。他听着李起年如此说,心中五味杂陈。
李起年为自己开脱,他着实应该感谢。可是,他一开口,倒更像是把握时局、擅谋避祸之人。他嘴上虽说“无意储君之位”,可这番话却把自己立在了忠臣的高度,还顺手把矛头从兄弟之间引向朝堂暗流,可谓攻守兼备。
他咬了咬牙,暗自稳住呼吸,没有说话。
片刻后,李起云也开口了。他一向嬉笑散漫,此刻语气仍带三分轻松:“父皇,儿臣自小在宗学时便最怕坐堂听讲,早就被先生罚惯了,哪里敢管国理政呢?”
他笑了笑,补了一句:“这些年,父皇您让大哥监国,我也看在眼里。他劳心劳力,确实做得很好,若将来选他,我和起年定然辅佐尽职,绝无二话。”
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
表面嬉笑,其实字字认兄,隐隐将太子之位主动归于李起凡,还顺带表了忠。
李起凡一听,只觉如芒在背。
他额角的汗已经渗进发丝,而手指却始终扣在地砖上,几乎要把那青砖刻出印痕。
他咬牙开口:“父皇,我们三个兄弟,一向亲近,不论将来谁在上,谁在下,我们……我们都是做臣子的心,绝无二意……现在,后唐唯有您是天下之主…”
话还没说完,李鸾徽骤然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
“住口!”
他腾地站起身来,衣袖一甩,眸中带怒:“好一个‘做臣子的心’!”
他一步步下阶,目光直逼李起凡:“你可知朕最厌的,便是这等口是心非之人!”
“朕还未决定将位传于谁,你便开始口口声声‘做臣子’,是想立功?还在兄弟面前摆谱,还没得到太子之位,就想到了辅佐你的臣子!?”
他话音一顿,忽而沉声:“还是,你心中已知皇位是你的,你便嚣张跋扈,不将朕放在眼中了!?”
李起凡猛地抬头,瞳孔微震。
“不、不敢!儿臣绝无此意!”
他跪爬两步,额头触地:“儿臣、儿臣愿为父皇分忧,绝无谋位之心,更未曾施用厌胜术害人,求父皇明察——”
李鸾徽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们,血缘是什么,是羁绊更是阻碍,他是病了,是老了,可他还是皇帝啊,他可是这天下的主人,是真龙天子!
李鸾徽胸口不断起伏,不再犹豫,转头喝令太监:“传朕口谕——将周王、泰王、晋王留宫,不得出内苑,等候调查!”
太监应声:“遵旨!”
李起凡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雷击中,脸上血色褪尽。
“父皇!——”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转头去看李起年,又去看李起云,但两人皆未开口。
他再看向李鸾徽,见他冷面转身,只觉一切皆已定局。
李起凡的妻子在外厅闻讯赶来,隔着帘子要冲进来,却被太监挡住。她跪在门外哭求:“圣上,周王冤枉啊!请您再查查,再查查啊!”
李鸾徽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带下去。”
夜色更深。
含元殿外,禁军来去,马蹄杂乱,火把高燃。整座皇城依旧封闭,风声不闻,百姓也不敢多言。
李起年与李起云一同走出偏厅。
两人并肩走了十余步,无言。
直至转过回廊,李起云才慢吞吞地道:“你今日倒是说得漂亮。”
李起年看他一眼,只回:“你也是。”
两人对视片刻,不再多言,走入各自的沉默里。
王不见王,今日交锋,深不可测。
他们都知道——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第136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VIP】
李起凡被关进南苑偏殿时,天色已黑透。夜风刮过窗棂,吹动门帘轻响,殿中没有烛火,只有一盏昏黄的宫灯摇曳,映得他脸色灰白。
他坐在檀木矮榻上,额角仍有冷汗未干。
手掌紧握又松开,松开又紧握。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关进来。
不是因为那只厌胜术的玩偶,不是因为那两个孩子的玩闹,也不是因为他们失言说了“我们做臣子”——而是因为圣上。
是父皇李鸾徽。
在在位二十载、驭下极深的皇帝面前,极力拥护自己的兄弟,不将眼前的圣上看作权力的中心,这便是告诉李鸾徽,他就算不是太子也已经有了极其庞大的势力。
李起凡越想,便越清楚,他们两个人当然不是“单纯”,“无意”这么说的,他们知道这么说完后李鸾徽的心中所想,这不是一次单纯的宫宴事故,而是李鸾徽对“权力即将旁落”的本能反应。
他们三人一直都明白,李鸾徽会在他们三人之间选一人作为太子。
朝堂动荡,边疆不稳,他也老了,需要确立储君来安天下。但李鸾徽心中又偏执又多疑,不容任何人触碰他尚未松开的权柄——哪怕是他自己钦点的三位皇子。
后唐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李鸾徽害怕“太子之势”成于未立,他害怕皇权未交,众臣已趋;他更加害怕,有人要借着“未来”的名头,提前建构一个他无法控制的政治中心,将他完全架空。
李起凡心如刀割。他知道,在许多人眼里,他就是那个“未来的太子”。
他监国多年,稳重持礼,皇帝一直将政务慢慢交给他处理。文官依附他,边臣尊敬他,甚至太医院的大夫都开始将圣上的身体状况一一禀告于他。
可正是这样,才让他跌入了父皇的忌惮之中。
哪怕只是一个玩偶,一句言辞,一个臣子眼神里多出的几分敬畏——
那都是在动圣上的“根基”。
今日接风宴上的一切,正中下怀,将他推入风暴中心。
更何况,今日李起年和李起云,偏偏还说了那样一番话。
他闭上眼睛,那张总带着文雅笑意的脸在脑海中浮现。
李起年,天生就是讨人喜欢的人。就算是离开长安许久,他一回来,如鱼得水,朝堂内的门道他了如指掌——他会读圣意、避锋芒、藏机锋。他懂得什么时候沉默,什么时候抬手一拱,便能让圣心安稳。
不得不说,李鸾徽给他配了一位好老师,这么多年,后唐都没再出现另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
如果不是徐圭言的教导,李起凡觉得李起年不会有如此进步,他当时离开长安的时候才十岁,还要跟在前皇后身边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一回来就给他下死手,没有徐圭言这么一个人精在旁辅助,他没有这个意识和能力。
而自己……在这场博弈中竟被人推上前,毫无招架之力,仿佛一个早早跳入棋盘却未持子的人,被所有人的局势逼成了棋子。
更可气的是——李起云也顺势附和。
他那个风流不羁的弟弟平日吊儿郎当,可在今日,偏偏也说出那句“兄长监国多年,弟弟愿辅佐”,像是在献上一张忠心的“投名状”。
这两个弟弟,一个巧,一个顺,全都把自己架在了火上。
他们三人被“囚禁”,可只有他是被监视的那个人,这场好戏,他被打得措手不及。
——这是权力场。
“我们兄弟二人,会一心辅佐大哥。”
“将来选他,我们没有二话。”
“愿做忠臣,不求王位。”
乍听之下恭顺,实则诛心。
他们不是在退让,而是在把他往前推。把他架到那个“太子应有的威望”之位上,而那个位子此刻还空着,还握在李鸾徽手中!
这分明就是把圣上的疑心活活点燃。
他们两个说完那些话,再低头一跪,便等着他出言“感谢圣恩”,或摆出胸怀天下的大度来应对。
——可他没有。
他只说了“做臣子的心”。
可连这一句,都成了父皇眼中的“口是心非”。
李起凡闭上眼睛,忽而意识到,这才是圣上真正忌惮他的地方——不是他要位,而是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得到了位。
而在李鸾徽的眼里,,就是敌。
哪怕是儿子。
哪生出来的孩子,也不可以。
从古至今,都是子凭母贵,从,更别提北魏,立子去母。皇上不喜欢的妃子,,更不会成为太子。
此时此刻,李起,希望她能帮自己美言几句,可万万不能学先皇后那般,造反到底,那。
这时,偏殿外传来太监的低声交谈,门外守着的是御前近侍,不许他与外人通话,不许他传信,更不许他离开寝殿半步。
外面的说话声细小琐碎,过了一阵子便又安静下来。李起凡睁开眼,他不是被“审”,而是被“困”。
一种近乎软禁的状态,像是笼子,只等圣上情绪平复、风声过后,才会再行定夺。
可他心中比谁都明白,李鸾徽不会这么轻易就罢手。
此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圣上今天暴怒,当场处置厌胜术、命人闭宫封城,看似情绪化,实则是一次试探和警告。
他在试探三位皇子的反应,也在警告整个朝堂。
——谁敢在太子未立之时,擅自下注、结党营私,便是死罪。
李起凡想起今日朝会上,那些本向他敬酒、与他低语的大臣们,在玩偶现身之后,神色如何变得疏离谨慎。
那些“站队之人”,一个个噤若寒蝉,如今怕是也要自保脱身。
他知道,他曾苦心经营的“太子势”,在这一夜之间,全崩了。
夜深露重,烛光昏黄。
殿门忽然传来几声轻响。
门帘被轻轻掀开,一个太监走进来,低声说:“周王殿下,皇上命人送些晚膳来,请您保重身体。”
李起凡没动。
他盯着那一盘菜,里面一碗热汤正冒着腾腾热气,还有几道他平日最喜食的小菜。
这是“皇恩”。
可如今看来,像极了圈禁的告慰。
太监放下食盒,小心退下。门再度合上,夜色封锁一切。
他缓缓坐下,良久,才端起那碗汤,喝了一口。
汤极淡,无盐。
他却笑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皇帝李鸾徽坐在含元殿内,久久未语。
他身前案几堆着厚厚的奏折,可他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御医站在一旁劝道:“陛下今日动怒,气血上涌,需静养。”
李鸾徽摆摆手,闭了闭眼,捻着眉心道:“都下去。”
太监们连忙退下,只留下一位心腹老宦官,还有秦斯礼。
烛光下,李鸾徽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撑天的老树。可他的眼里,却第一次浮现出罕见的疲色。
他低声道:“你说,朕是不是……给李起凡太多权力了?”
秦斯礼一惊,跪地不敢言。
李鸾徽喃喃自语般地接着道:“他这些年,监国,主政,主持六部大政,处理西南安抚、北方调兵、刑部审案……连礼部选学、宗□□祠典,都是他的人。”
“朕本想,让他多练练……可如今看看,他不像是学做储君,更像是学做皇帝了。”
他看着那盏跳跃的烛火,语气中多了一丝阴沉:“他站在朝堂上说话的样子,已经有了朕的威势。”
“那些大臣,眼睛里看他的光,比看朕时还亮。”
这个时候,老宦官安明海上前,小心说道:“陛下,殿下确实忠心耿耿,只是……身边的风言风语,太多。”
李鸾徽闭上眼,良久才道:“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是这些年……朕太过放心他了。”
他自问,自己这个皇帝不算无能。他明察秋毫、驭人有术,朝局再乱,他都能稳在一线之上。
可有一点,他始终不愿承认——他真的老了。
五十多岁的年纪,每逢寒暑交替便旧疾发作,左臂酸麻、咳嗽不停。修道也无用,道士的仙丹,一年比一年多,他的身体状况……他知道,自己能撑的时间,已经不如从前。
所以他急着立太子,朝臣们也急着立太子。
但越急,他越顾虑。
李起凡这个人,不坏,但太像“继位者”了。
他处事果断,不卑不亢,能收买人心,也能震慑朝臣。他懂权谋,懂分寸,更懂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稳。
这样的人,最可怕。
他不像李起年那般藏锋敛锐,也不像李起云那般无心王位。
他就像是……早就准备好登上龙椅的那个“继承人”。
可李鸾徽心中还有一个问题,从未说出口,甚至想都不敢想——当李起凡真正成为太子,真正拥有继承之名、兵权在握时,他还会不会如现在一般恭顺?
还是说,他会成为下一个唐高祖?
李鸾徽不想成为那个“被取代的老皇帝”。
不想成为牌面上的太上皇,被儿子用孝顺包围,却被架空在深宫里,孤老而亡。
他眯着眼,缓缓吐出一句:“还是得再看,再磨。”
“这个太子,不能那么快立。”
听到这句话,跪在地上秦斯礼眼眸一动,头埋得更深了。
唯有烛火站在诺大宫殿中的黑暗轮廓之中,因风神圣而美丽地摇曳。
这一夜,皇子思忖,帝王犹疑。
谁也没有睡。
圣心一动,朝局倾斜。
含元殿外的广场上,寒风吹过玉阶。
尚在宫中等候的众臣皆神情复杂,有人暗自心惊,也有人沉默不语,低头思量新局已至。
而在这权力的最深处,李鸾徽依旧没有休息,他带着贴身太监,悄然去了后宫的一处小殿。
这殿中静悄悄的,帘后光影微动,映出孩童纤小的身影。
“皇上驾到。”太监低声一唤。
殿门半掩,一名宫女急忙起身迎接,随后,李鸾徽独自走入,看到角落里,那个七八岁的孩子正跪坐在锦垫上,双手搁在膝头,面色苍白,神情惊魂未定。
这正是李慧瑾的儿子,刚才在宴席上拿到“厌胜术”玩偶的那个孩子。
李鸾徽缓步走近,目光却比脚步先到了孩子身上。
他并未喝斥,反倒轻声道:“你过来,朕问你几句话。”
李承砚畏惧地抬头,眼中有未干的泪痕,却听话地爬起来,颤颤地走近几步。
“你再告诉朕一次,那个玩偶……你是从哪里捡到的?”
李承砚吸了吸鼻子,回忆似的说:“我、我在玩的时候,不小心掉了扇子,我爬到席子后边找,就、就看见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打开看是个娃娃。我……我觉得怪,就拿给弟弟看了……”
他说到这儿声音又低了些,“就是周王哥哥家的弟弟,他、他问我这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鸾徽听着,面色始终未变。他缓缓点头,抬手朝一旁太监示意。
太监会意,在砚台中研磨墨汁,手腕微动,轻巧无声。那磨墨声在空旷夜里,如刀在石上轻刮。
李承砚看了一眼那墨,眼神躲闪地垂下眼帘。
李鸾徽却忽然弯腰,抚了抚孩子的头发,声音也柔和起来:“你说得很好,是个诚实的孩子。朕知道你不是坏孩子,朕相信你。”
李承砚吸着鼻子点头,一双眼睛又红了。
“走吧,我带你去找你母亲。”
李承砚点点头,小手紧紧握住他的袖角。李鸾徽拉着他,出了殿,穿过回廊,到了李慧瑾所住的翊坤宫。
李慧瑾闻讯而出,一见李鸾徽领着孩子,神色便变了几分。她行礼伏地:“臣妹惶恐,不知圣上深夜驾临……”
李鸾徽挥挥手,语气却并不宽和:“朕只是找他问几句话,不会留他过夜的,小孩子,还是需要母亲陪伴。”
李承砚躲进母亲怀里,李慧瑾抱紧了他,低声安抚。
李鸾徽站在殿中央,片刻无言,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句:“真的太让人失望了。”
李慧瑾一怔,抬起头来,嘴唇动了动,终是道:“圣上是说……周王殿下?”
“你说呢?”李鸾徽反问,眼神看着窗外浓沉的夜色,仿佛在看什么更深的黑暗,“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我身边,监国、理政,朕对他信任至极,如今竟要用这等下三滥手段,来求立储之位?”
“是妇人之见罢了,”李慧瑾叹息一声,轻轻拍着孩子的背,“臣妹只是觉得,‘周王’这称号,名太大了。圣上您是当今天子,千秋万代之主,‘周王’,周,可是千年一帝,很少有人能配得上这称号,压得住这称呼。”
她声音低柔,却一字一句,极有分寸,“您是圣上,谁也不能有这般威仪与号令之权。哪怕他再有能力,也不能让人忘了谁才是君王。”
李鸾徽转眸看她,眼中寒意略现。
但李慧瑾却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静:“周王的能耐,是您亲手教出来的,臣不敢妄言他不忠。但这名号、这威望,已非寻常。皇子之间的猜疑,是必然之事,而旁人,或许更愿意推他为主……您又如何能不疑?”
她顿了顿,轻声补上一句:“臣只是觉得,这不好。”
殿中一时寂静,窗外风声穿林如哀笛。
李鸾徽面色微变,像是听进去了,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静了片刻,只淡淡地吩咐道:
“你今晚早些歇息。宫里的其他事,不用你操心。”
“是。”
他看了一眼李承砚,孩子也怯怯地看着他,似懂非懂。
“这孩子,和你很像……”他一顿,小声嘟囔了一句,“秦斯礼的半分模样都瞧不出来……”
李鸾徽回身离去,衣袍拂动之间带着寒意。
夜风卷过回廊,他的影子落在金砖地上,拉得极长极长。
心中却如炉中炭火,忽明忽暗。
他曾想选最能担得起江山的那个人,但越是优秀,越容易让他想起旧朝史书中那些“辅政王”、“权臣”、“废帝”的注脚。
他从不信命,但今晚,他再次意识到:权力,是无法真正分享的。
哪怕是亲生儿子。
审了三日,草木皆兵。
夜色过半,烛光熄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一盏盏高挑灯笼,在风中晃动。
而宫中重门紧闭,文武百官却仍未得离去,皆被命令暂留内廷,分批问话。
殿廊内的气氛压抑得像要凝出冰来。
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面上谨慎,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那厌胜术的玩偶——实在来得太巧。
偏偏是在圣上要宣布太子继承人、皇权分配的时候,偏偏是周王之子拾得、李慧瑾之子抢去,又偏偏惊动了圣上,让一场和乐之宴变成了惊变风波。
众人不能明言,却都在暗中交换眼神、权衡利弊。
“你说,是不是有人在栽赃?”一位御史低声同同僚耳语,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不远处的几位重臣。
“像话。”他身边那位官员低声应和,“这时候拿出厌胜术的东西来,谁会蠢到这种地步?周王监国多年,若真心思不轨,会在孩子手里露出这等马脚?”
“就算不是欲盖弥彰,那也不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另一边,有人却皱眉道:“可他监国这几年,也确实权柄渐盛。兵权、政务、六部尚书大半都对他毕恭毕敬,说不是预备即位之姿,也没人信。”
“所以你觉得他做的?”有人反问。
“不是说他做的,而是……也许他想立威,但没想到被人反将一军。”
“若是这样,那这人实在太蠢。此时圣上未立太子,风头太盛只会引来猜忌。”一位年资老成的中书舍人冷冷插言,“我倒觉得,更像是旁人下手。”
“旁人?”有人低声一震,几人顿时屏息。
那人目光扫向不远处,压低嗓音:“六皇子和十皇子。”
那几人一惊,下意识望去,只见六皇子李起云和十皇子李起年,正分立一侧偏廊,各有随侍在旁,一副稳坐待命的姿态。
李起年面色温和,身着玄青锦袍,整个人姿态温文尔雅,一派长子谦让之风。可也正因此,反倒令人忌惮。
“十皇子从不在圣上前多言,每回只说愿辅兄长,平定岭南,做个‘好儿子’,”那舍人轻笑,“可你看看朝中布政司、大理寺、户部的人,谁不是和他那位旧师一系的?哪位不是他亲近的人提拔上来的?现在岭南一带人心都向他,圣上要南巡,靠的是谁?”
他顿了顿:“越是不露声色的人,越要提防。”
另一个官员轻咳,接道:“可六皇子也不是好相与的。他常年跟沈相来往,虽装作潇洒无心,其实手里人不少。”
“沈相是老狐狸,若真想在这件事上搅局,不可能不动心。”
“我听说沈相这几月动作频繁,太常寺、鸿胪寺都有人调动,是不是想拉拢外使,替六皇子积声望?”
“也有人说……十皇子近来接触兵部的符节事务,莫不是也有些想法?”
议论至此,几人皆神色凝重。
“六皇子野心大,十皇子看似无心,实则深藏不露。”有人总结道,“这二人若联合栽赃,陷害周王,倒也合理。”
“可若他们真有手笔,又怎会这般低级,让玩偶落在孩子手里?况且,他们是最有动机之人,应该不会愚蠢至此。”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不容易被查出源头。孩子无心,最能藏祸。”
那句“最能藏祸”,顿时让几人沉默不语。
半晌后,另有人开口:“这场局,不管是谁下的,目的只有一个。”
“搅乱局势,不让太子之位轻易落定。”
“皇子之间彼此牵制,朝臣无人押准边,圣上心思被扰,自然不会立储。”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摇头,这话说和没说有什么区*别吗?
浪费口舌。
徐圭言在旁听个热闹,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她缓缓打了个哈欠,靠着柱子,闭上了眼。眼下,她还没法和李起年近身交流,但看他状态,想必是处理得十分漂亮,再加上这几日都没见周王李起凡人影,不出所料,圣上是动了其他心思。
旁边的聊天声窸窸窣窣,徐圭言听着着实是有些乏了,被困在宫中这几日,精神高度紧张,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人来提审她——毕竟是晋王长史,李起年关了禁闭按道理她应该是第一个被询问的人。
反倒是宫中和李起凡关系亲近的人都被问了一遍。
看样子,李起凡是危险了。
冯竹晋一直坐在徐圭言身旁,他脸色不大好,周王一倒台,他先前布置的那些心血,也会付之东流。
好在,这朝堂上知道他是周王的人没几个,可在周王没真的出事前,他还可以救他一把,只是到底要不要这么做,冯竹晋十分纠结。
“冯大人,请您跟我来。”
一道细软的声音传到徐圭言耳中,她睁开眼,三位太监站在他面前,鞠躬说着好话,脸上却冰冷无情。
冯竹晋在徐圭言的注视下被推走了,她拧着眉头想了片刻,终究才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
不远处的内廷正殿灯火通明,太监轮番传唤官员进殿问话,谁也不知自己是不是下一个。紧张的气息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天快亮了。
宫门尚未开启。
可每一个角落里,早已有利刃藏匿,心思翻涌。
圣心难测,太子未定,三皇子角力,百官观望。
而真正的棋手,或许尚未现身。
这日,百官询问快结束,李鸾徽召见了几位核心官员参加御前议室,议事之后,众臣多被安置在宫中暂歇。
秦斯礼随李文韬一道,被安排至东偏殿一隅。殿内香炉早已燃起,香气淡淡,是杏仁与桂皮的香。
案上早有宫人奉上热茶,瓷盖轻启,热雾腾起,在两人之间缭绕浮动。
李文韬执盏轻抿一口,眼角却始终不离秦斯礼。他神情悠闲,语气却隐有一丝探意:
“斯礼,你说,这桩事——你怎么看?”
秦斯礼垂眸望茶,指尖缓缓拨着杯盖,并不急着回答。
“我也不清楚。”他温声道,语气平稳至极,“厌胜术一出,众人皆惊,这等东西本就邪气,很容易扰乱人心。事发突然,线索未明,如今宫门紧闭,我也是一头雾水。”
李文韬没吭声,只是放下茶盏,略偏了下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秦斯礼察觉了那目光,却并不闪避,也轻轻一笑,端茶还礼,姿态不卑不亢。
“你倒是真平静。”李文韬终于开口,语中带着点笑,“换作旁人,今日这情形,怕是早慌了神。”
秦斯礼微一拱手:“我不过一介小臣,哪敢妄加揣测天家之事。”
“可你不是寻常小臣。”李文韬语气忽然顿了顿,端茶的手轻轻一晃,茶水晃出半圈涟漪。
他缓缓道:“你是徐圭言亲近之人,徐大人那日在宴上的表现,不算安分。”
秦斯礼笑意微敛,放下茶盏,正色道:“徐大人行事一向谨慎,若说不安分,只是心直罢了。况且……她也不过是个长史。”
说着话,他细细回忆,当日徐圭言在宴上可半句话都没说,李文韬怎么就说徐圭言不安分?
李文韬轻咳几声,目光落在秦斯礼身上,细细打量。
片刻后,他才移开目光,放下茶杯,“刚才圣上的意思你也清楚,周王被审是一回事,但……”李文韬笑着说,“周王狂妄是一回事,但他不是傻子,这种事肯定是有人栽赃嫁祸,幕后真凶……况且,圣上已经失去一位太子了,在奸人的怂恿下,后唐已经失去了一位,太子。”
他拖长了声音。
秦斯礼明白怎么一回事了,“这朝堂中想要陷害周王的人很多,”他顿了顿,“你我,都有可能,您是三朝元老,不说司空见惯,但立储一事肯定是要询问您的意见。”
李文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晋王、泰王,哪一个有周王的能力和机遇?我想圣上也不会这么草率就做了决定的,肯定会还周王一个清白的。”
“您说呢?”
一时间,殿中微有沉默。
香炉噼啪作响,映在两人面上明暗交错。
秦斯礼缓声道:“李大人今日问我怎么看这件事,我确实说不清。但若真有人居心叵测,拿厌胜术挑起皇子之间的嫌隙,这局便不是寻常人布得下的。”
“哦?”李文韬饶有兴趣地挑眉,“那你觉得,是谁动了手?”
秦斯礼淡然摇头:“我怎敢妄议天家子弟。”
李文韬盯着他看了一瞬,忽地低声笑了:“你倒是个谨慎人。”这个时候又开始装糊涂了,十分的话只能说出来三分,再多就要伤人,更会暴露自己。
秦斯礼微笑,不答。
沉默片刻,李文韬忽又开口,语调轻了几分:“你说……未来的君主,最好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问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锋锐,像是茶盏中忽然滴入一滴浓墨,瞬间搅乱了水面。
秦斯礼闻言,指尖轻轻一顿。
他抬眸看向李文韬,眸光深沉,却依旧从容,唇角微弯:
“自然是仁爱之人。”
“哦?”李文韬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秦斯礼端起茶盏,似不经意地反问:“李大人以为,三位皇子,哪一位不仁爱?”
话音一出,竟是轻飘飘地把原先那句刺挑还了回去。
李文韬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了。
那笑意不浓,却颇有意味。他低头抿了口茶,目光从盏中转至秦斯礼的面上。
“你这话……”他轻声道,“妙得很。”
“恰好而已。”秦斯礼淡笑。
两人对视片刻,俱是神色自若,似笑非笑。
茶已凉一半,殿外风声渐紧。远处内廷隐隐传来太监传话声,有人又被唤去问话,夜还长,局未散。
他们都清楚,这一场闹剧之后,朝局的风,怕是要变了。
而此刻茶烟寂静,二人相视一笑,笑中各有心思。
五日紧闭的宫门终于在黄昏时分缓缓开启,朝阳斜照在朱红色的门扉上,仿佛那光也带着沉重。
等候在外的众臣屏息望着宫门大开的一瞬,原本喧嚷的低语瞬间安静了下来,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太监低声宣告道:“圣上有旨,诸位大人可依次离宫,宫中之事,不得外传。”
百官面面相觑,只能低头应是,散而不乱地离开皇宫。人群中,徐圭言推着冯竹晋的轮椅,缓步而行,神情各异,直到回到冯府,一路无言。
入夜,冯竹晋将书房门关上,灯火静静燃着,他才轻声问:“你是不是晋王那一派的?”
徐圭言坦然地看着他,毫不避讳:“自然。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从岭南归来前,我便已决心。”
冯竹晋闻言,顿了一顿,轻笑道:“好,那我也不绕弯子了。坦白说,我选择周王。”
徐圭言微微蹙眉,他被叫去问话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于是声音平静地问:“出了这件事,你还这么想吗?”
冯竹晋低头,把玩着案上的玉镇纸:“我信他,也了解他,这种事情,肯定不是他做的。”顿了顿,他补了一句,“或者说,作为他核心圈子里的人,我并没有得到命令,他也没有理由,不会这么蠢,做这种事。”
徐圭言没再说话,只是坐回椅中,指尖轻敲着木桌。
“他赢,我走。他输,你跟我走。”
没有任何被说服的空间。
冯竹晋平静地看着她。
良久后,才叹出一口气,“好。”
这五日里,三位皇子被囚禁于宫中,无数人暗中奔走。一时间,为周王李起凡求情者众,言其多年监国,兢兢业业,又深得民心,不应一事定罪。各家门生故吏,皆以私谏、折子、甚至旧恩陈情。
甚至也有旧人为李起云求情。
可奇怪的是,无人出头替李起年求情。
倒也正常,李起年母亲是个问题,宫中根基不深,谁会为一个明显是弃子的皇子求情?
李文韬却是一枝独秀,为三位皇子皆上疏求情,言道:“此事未查明前,不可轻下断言。兄弟同殿,皆为骨肉,臣望圣上以公心视之,不可令宫闱因一事而生裂。”
但这并未阻止风向转变。
三日之后,再次上朝,百官屏息,跪拜如旧,却发现御前只立着两位皇子——李起年与李起云。
周王,未曾现身。
朝堂压抑如临深渊,众人心头浮想纷纷。
快下朝的时候,李鸾徽特意将徐圭言叫出。
“三位皇子被罚宫中,李起凡、李起云,都有人帮忙求情,你这个作为晋王老师的人,为何不替李起年求情?”
徐圭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七年了,李鸾徽没想到他能再见到徐圭言,她比从前少了几分青涩,依旧从容不迫。
“圣上,微臣以为,若有此等不轨之事,应加重惩戒,绝不可宽恕,以肃国法。”
“臣以为,事涉宫宴厌胜,波及圣上安危,晋王虽为人仁厚,然若其确涉其中,不惩不足以平众怒,不查不足以明圣威。臣请圣上,依法加重审查与惩处。”
此言一出,宦官传声,满殿皆惊。
一旁的李起年一点怨恨之意都没有,站在徐圭言身后,摆出一副虔诚认错的模样。李起云斜了他们一眼,嘲讽的哼笑声在心中回荡,徐圭言呀徐圭言,可真是个不省心的。
几位原本准备上前为周王说情的官员,嘴巴张了张,却像被一把无形的刀刃卡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怔住了。
谁也没想到,素来与李起年亲厚的徐圭言,居然在这个时刻站出来,要求严惩。而她的目光却平静如水,语气无波。
她没有为晋王开口,没有为任何一位皇子辩护,反倒像是主动推开了所有可能的牵连,把自己摆在了法度和忠诚的位置上。
站在一旁的秦斯礼听着,眸光暗了几分。他望向徐圭言的背影,神色藏不住警惕。
他向来知道她聪明,但没想到,她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如此决绝、如此冷静。
“我教出来的学生,无论是无意,还有巧合,犯下如此大事,理应一并责罚,以儆效尤。”
众人不语。
李鸾徽眯了眯眼,出乎意料,却十分让他满意。
“年儿有位好老师,”李鸾徽笑了几声,挥挥手,“没事的话,今日就散了吧。”
圣上态度再明显不过了,三位皇子是必罚的,不要再上奏做无意义的事了。
可朝廷内的嘴能堵住,天下悠悠,那么多张嘴,都能被权力堵住吗?
长安城的风声,已渐渐压不住了。
街头巷尾传言四起,说周王李起凡被圣上软禁于宫中,理由未明。
有的说是宴上惊现厌胜符咒,牵连皇子;有的则信誓旦旦,说这是宫中夺嫡之争,太子之位风雨欲来。
但这些话,在百姓口中,却迅速演化为另一种面貌。
“周王可是个好人啊。”
“他每年都会派人赈济南郊的灾民,今年年初又修了官道、减了赋税。”
“咱家那小子前年就是得了他给的学田免租才读上书的!”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不知是谁带头,百姓开始自发聚集在宫门外,焚香、请愿,高举“冤屈莫加良王”“请还周王清白”的竹简与布条,一波接一波,竟一日比一日多。
宫门紧闭,但百姓的声音却一浪接一浪地穿透朱墙金瓦。
此时的徐府书房中,灯光如豆,窗外隐隐传来街上百姓的吵嚷。
冯竹晋站在窗前,神情凝重,手中折扇却未展开。他静静听着街头的人声,久久未语。
徐圭言坐在案边,看他神情不对,轻声说道:“百姓的请愿你可听见了?”
冯竹晋点了点头:“长安人心所向,便是这样。”
徐圭言也望向窗外,语气平静,却字字透着分明的锋锐:“一方神佛,自然要造福一方百姓。人心讲的是利益,谁让他们好过,谁就是他们的菩萨。你说呢?”
冯竹晋未答,仍旧背手站着,眉眼深沉,似乎藏了太多思量。
她注意到了他的沉默。
冯竹晋刚要开口,忽听一阵急促脚步传来。
是冯府的嬷嬷。
嬷嬷风风火火跑进门来,脸色发白,神情极为急切,可刚一踏进屋,看见两人面对面站着,又欲言又止,咬着牙,像是下不了决心。
徐圭言转身看她,眼里已有些警觉:“怎么了?”
嬷嬷张了张口,终还是看了一眼冯竹晋,犹豫道:“夫人,奴婢……奴婢有事要禀报。”
说完这话,便停了下来,还看了一眼冯竹晋。
徐圭言立刻明白了,收回视线,不再追问,微笑着点头:“夜深了,我也该歇息了,明日还要上朝。”
她说得从容而不露痕迹。
冯竹晋转身看她一眼,目光沉静,她走后,冯竹晋的目光才重新落到嬷嬷身上:“说吧,出了什么事?”
嬷嬷这才压低声音,道:“阿梨那边,他们说小郎君生病了,发烧了,身子不大舒服。”
屋内灯火跳动,一缕火光从铜灯中颤了出来,映得冯竹晋面上毫无表情。
且说,这日下朝后,秦斯礼一言未发,独自走出丹陛,整个人仿佛陷入一种深不可测的思索之中。
身后有人低声议论,却也不敢多言。他目光落在廊下浮动的水光上,眼神晦暗如潭。
直到傍晚时分,他才悄然入宫,径直去了西苑,与长公主共叙。
李慧瑾今日穿了月白色绣兰花袍,坐在廊下饮茶,夜风轻拂,宫灯在她鬓边微晃。见他来,侧头笑了一下,道:“今日徐大人一言,倒是让朝堂诸公皆闭了嘴。”
秦斯礼坐下,不答。
李慧瑾瞧了他一眼,斟茶,慢条斯理地道:“此时为他们三人求情,是愚,是私情,是逼圣上立人,逼皇兄,等于自杀。唯有反其道而行,方能疏通圣上心中郁结。”
秦斯礼缓缓抬眼,看向李慧瑾。
片刻后他笑了,“怎么,她这番作为不在你的预料之中?”
李慧瑾哈哈一笑,“我可不在乎你们之间那点事,但她确实是个人才,应该为我所用,你帮我把她拉拢过来。”
“所有人都行,就她不行。”
“为何?”李慧瑾觉得稀奇,“你不想和你的旧情人在一起吗?”
秦斯礼苦笑,“她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了,认准的事就不会反悔。”
李慧瑾撇嘴。
“那你算什么?”
第137章 十年磨一剑出鞘【VIP】
含元殿后侧,冷宫与内牢之间,幽深僻静的殿阁之中,被囚的三位皇子临时共处一室。外头守卫森严,屋内却是茶香淡淡,灯火未灭。
屋内一隅,李起云与李起年正对坐下棋。李起凡独自坐在一旁,神情虽静,眉间仍有难掩的阴霾。
“你这么焦虑也没用。”李起云落下一子,声音懒散地道,“到底是谁下的手,咱也不知道。你不吃不喝,有什么用?吃饱了才有力气出去跟人勾心斗角嘛。”
李起年低头看棋,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李起凡冷冷瞥了他们一眼,缓缓抬手,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语气平静:“这几日不吃不喝的人,好像是你啊。”
李起年笑得更大声了,连棋子也险些掉了。
李起凡起身,走到两人身边坐下,眼神淡然地看向李起年,道:“你年纪还小,很多事不明白。我和起云一块儿长大,他那点小心思,我最清楚。”
他顿了顿,忽而笑了笑,眼底一丝旧忆翻起:“那年踏春宴,他偷吃了果子吃坏了肚子,却死活说是我给他的。他怕父皇责怪他。”
李起年抬眸,眼中露出好奇。
李起云翻了个白眼,干脆顺着软榻一歪,理直气壮道:“父皇最喜欢你,我当然得说是你让给我的。他又舍不得责罚你。”
李起凡听到这里,也嗤笑出声,摇摇头,看向两人的棋局。
“你这局输了,”李起凡低着头说,“十弟赢了,不用继续下了。”
李起云听到这话又坐直身子,“这话我可不爱听,还没下完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输了?我看你是偏向十弟。”
“我可不是偏向他,”李起凡不知怎么突然也放松下来,执拗地与李起云讨论着棋盘中的招数和气口,那场面和袁天罡、李淳风算《推背图》有几分相似,李起年让开来,乖巧地坐在一旁,看向他们的眼中满是羡慕。
半晌,他轻声道:“我出生的时候,你们都已经长大了,也各自有了封地。姐姐们看我是个男孩,不爱跟我玩,宫里又冷清,我常觉得,自己是被遗忘的人。”
李起凡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茶盏出神。李起云却慢悠悠地补了一句:“那时候二哥也不和你玩儿?我不信。二哥人最好了,当时他和你同住一个宫殿,怎么会不和你玩儿……”
提起“二哥”这两个字,三人忽然都沉默了。
空气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情绪冻结。
“二哥”,李起坤,前太子,是由先皇后一手培养长大的太子,是他们曾经共同仰望的皇子。
可惜出了事,连一句遗言都未留,便消失在这长安城之中。
许久,李起年抬头,看着棋盘上的一子未落之位,低声道:“若是他还在,也许今天这局争斗,根本不会发生。”
李起凡握紧茶盏,目光一沉,但没有回应。
李起云像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屋外风声掠过瓦脊,隐隐传来几声铁靴踏地的响动。宫墙之外,沉沉暮色早已化作夜海,将一切阴谋与动荡包裹其中。
“也不知道外头现在是什么局面了。”李起年望向窗外,低声道。
李起凡这才开口,声音低沉:“不管什么局面,我们三人都得扛着。”
“父皇囚我们三人,看样子是真的怒了,”李起云轻描淡写地说,“涉及到太子之事,父皇就失了理……”
他说着,看向李起年,“大哥,那厌胜之物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起凡摇头,“我并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原本在敬酒,回到了位置上,那东西莫名其妙地就出现了。”
他看向两位弟弟,“出现在宴会上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李起年点头,“父皇肯定在查这件事,我们就不用担心了,”他看着李起凡,“大哥,我是发自内心觉得,太子之位属于你,不是冠冕堂皇的话,这里没有旁人,”他顿了顿,真切地说,“我们兄弟二人,一定会助你登基的。”
李起凡看着李起年的眼,里面都是情真意切,他知道政治家是最擅长表演的,可现在他真的被李起年的诚恳打动了。
李起云在旁边看着,低头放下了茶水杯,如果不是想到十弟的老师是徐圭言,他也真的要信了李起年的那番话。
想到这里,他哼笑一声,“你们说得对,我们现在斗个门,我们面对的,,而是生死抉择。”
三人相顾无言。
一局棋,仍未下完。
但这局棋,
正当屋内三人沉默,各自陷入心思之际,忽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名小太监尖亮却尽力压低的嗓音:
“奉圣旨——晋王、泰王即日起可离开,归各自仍暂且留宫候旨,不得擅自离开。”
话音落下,仿颤。
李起云眉头一挑,冷笑一声,跪下接旨。
李起年脸色一变,立刻抬头看向李起凡,刚要开口,却被李起凡伸手拦住。
李起凡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跪下行李,接旨,冷静答道:“遵旨。”
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外头,也传到了守卫者与宫中传话者的耳中。他没有多问一句,甚至没有露出一丝失控。
而这一道圣旨,也在极短的时间里传到了含元殿以外的各处。原本还在宫中等待命令、不敢擅动的官员们也纷纷听到了风声——周王仍留在宫中,而晋王与泰王安然归府。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正在自家偏厅里喝茶的李文韬,同几位年长大臣议事,听到传旨太监低语而过,他眉头一拧,手中茶盏差点倾翻。
“放人了?”他低声自语,眼中惊疑交加。
那太监又重复了一遍圣旨内容,在场的人听完后,或震惊,或沉默,或窃窃私语,唯有李文韬的眼神在那一瞬变得极其清明。他缓缓放下茶盏,眉心紧锁。
“果然。”他低声说了一句,语气中既有怜悯,也有彻悟。
他忽然意识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厌胜术”风波,不知何时,居然成了圣上的借风测局势。
李起年、李起云平安归府,是被认可的“忠诚”;李起凡被留宫,是对他权势膨胀的一记重锤,也是对他不加节制的臣下结党的公开警告。
“不只是皇子们的争斗,还有圣上的回手。”李文韬轻声喃喃,忽而脸色一沉,“这下,局势就真正复杂了。”
他当即吩咐身旁人:“去,把轿子备上,我要去找徐圭言。”
那名随侍一愣:“现在?此刻天色已晚,徐长史也已归府……”
“无论多晚我都要见她。”李文韬面色冷静却不容置疑,“她若是真站在晋王那一边,近些日子的所言所行……值得我再问一问。”
他拢起衣袖,目光锐利如刃。
“快备轿!”
夜色沉沉,风从屋檐滑落,院中树影婆娑如幻。
徐圭言刚刚从内室沐浴出来,头发尚未尽干,披着一件素色外袍,眉眼略显疲惫,却依旧清醒。
她正坐在书案前翻阅笔记,忽听外头门房低声禀报:“李尚书求见。”
她怔了一下,旋即吩咐:“请他进来。”
脚步声很快响起,李文韬穿过院子,进了厅内。他站定,眉眼之间并无寒暄的意思,徐圭言迎接,还没吩咐倒茶,李文韬径直开口道:“此事可是你做的?”
徐圭言手一顿,背到身后,脸上依旧带着笑,“李尚书,您这是何意?”
李文韬没理会徐圭言的拐弯抹角,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对人说话了,“厌胜一事,栽赃给周王,是不是你做的。”
徐圭言沉着脸看他。
空气骤然紧了一瞬。
徐圭言抬眸望他,眼神平静却不回避:“不是。”
李文韬盯着她,眸色幽沉:“你别敷衍我。那东西藏得那么巧,动机也摆在台面上——你一向擅谋,若是你想借此扰乱册立节奏,也不奇怪。”
徐圭言微垂眼帘,语气不疾不徐:“我承认,我是想阻止圣上在宴会上宣布太子之事。但若要我用厌胜术……李尚书,你真觉得我会用这种恶毒的法子?先太子是怎么下台的,您忘了?”
“你玩弄诠释,不靠咒诅,看不上这种计谋,”李文韬低声,“我知道你一向自矜,但也别忘了,这个局设得太狠,狠到你我都在被算计的边缘。”
他语气里有压抑的焦灼,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逼出真相。
徐圭言仍旧直视他:“我说了,这事不是我做的。您可有证据?再说了,当日在宴会上有动机的人可不止我徐圭言一人,泰王府的长史,张向天,他就没有这个动机吗?不喜欢周王的人,大有人在,为什么就怀疑我?”
听到这番话,李文韬气势弱了几分,徐圭言接着说:“你若真想拥立一个人,就该明白,这场厌胜之局,设局者的政治素养比你我都高——这人不讲情面,不讲退路,下手精准,出刀就见血。”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般透彻:“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你今日疑我,明日若是换个人,他也能让你转头怀疑最信任的人。”
李文韬静了片刻,仿佛在咀嚼她的话,眼中的猜忌并未尽散,但也不再执拗。
他转身便走。
脚步踏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仿佛带着一份冷硬的孤意。他没再回头,只低低地说了一句:“愿你别后悔。”
徐圭言站在原地,风吹动她肩上的发丝,她却一动未动,仿佛整个人都凝成了一幅沉静而危险的画。
送走了李文韬,徐圭言独坐案前,窗外天色沉沉,乌云覆盖在长安城上,宫中的事情仍如潮水般席卷她的思绪。
她轻抚桌上一叠还未处理完的奏章,目光却落在一旁一只香炉上,那炉中灰烬尚未熄尽,时有青烟袅袅。
她眉头紧锁,手指轻敲桌面,厌胜这件事的的确确不是她做的,她是想了法子阻止圣上宣扬周王的好,逼圣上给李起年机会,但是从未想过拉周王下水。
先太子正是因为谋反一事而被认定谋反,她作为先太子的太子太傅可太清楚当事人的不易,这种小把戏,她不屑。
她抬眼望向窗外,雷声轰鸣,雨水拍打着屋檐,风暴席卷而来。
厌胜之术,不仅损人,更重在惑心。一旦传出,是伤朝纲、动国本的大罪。她想要阻止立太子,却万万不敢触碰这种术数。真正设局的人——是谁?又为何选在此刻?为何这般决绝?
门外传来脚步声,急而沉稳。
是李起年。
他披着雨衣,一进屋便除去披风,拱手低声道:“徐长史,我回来了。”
徐圭言点头,请他入座,亲自为他斟了杯茶,道:“你怎么这时来了?你今日才刚被放出宫,理应先回家才对。”
李起年将茶盏捧在掌心,未饮,望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澄亮,却带着某种说不清的深意:“我一出宫,就想来见你……因为有些事,我越想越不对劲。”
“何事?”她抬眉看他。
李起年看着徐圭言好奇的眼,本想说自己和李起云互相“帮助”给周王埋了坑,但是,此刻有更重要的信息分享。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道:“那日宫宴之事,怎么一回事,我确实不清楚。但是,被囚禁这几日,我发现了些许不对,”李起年喝了口暖茶,“我们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六哥提到了先太子的事,大哥表情不对,六哥似乎也是知情人……”
“徐长史,关于我哥哥的事,你可知几分?”
徐圭言一怔:“你哥哥?”
“嗯。”他点点头,压低声音,“听六哥的意思是,这一次厌胜之术和上一次,二哥哥遭遇的那些,差不多……”
她陡然抬头:“你是说——当年陷害先太子的那桩旧案和眼下周王一案相似?”
“不错。”李起年眼神沉静而坚定,“虽说当年证据确凿,但我始终觉得其中有蹊跷。如今厌胜一案重演,不仅手法相似,就连‘以术乱政’的逻辑也如出一辙。”
徐圭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茶香弥漫,她的目光缓缓变冷,心中一个原本模糊的轮廓,仿佛在雨夜中渐渐清晰。
“你怀疑——”她低声开口。
李起年点头,眼神凝住她:“我怀疑,这次出手之人,与当年构陷先太子的人……是同一批。”
“……或者,是为了给二哥哥复仇?”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二人对视,皆无言。只有外头风雨更紧,窗格被风吹得微响,仿佛旧事鬼魅,在黑夜中复活。
片刻后,徐圭言轻声道:“如果真是同一人,那他能沉得住气近十年之久,如今却突然出手,说明他不仅有筹谋,而且还极其有耐心,这对手太恐怖了,其政治素养远在我们之上。”
“他的目标,不只是太子之位,”李起年沉声道,“更可能是整个储君体系——他要让圣上再不信任何一位皇子。”
徐圭言垂下眼睫,语气冰冷:“这人才是最危险的人。”
两人沉默良久,风雨不止。
这场厌胜之局,也许远不是他们原先以为的权斗手段那么简单——而是一场深藏多年、蓄谋已久的复仇与清洗,一场欲将旧朝血脉与权力结构彻底洗牌的暗流。
窗外雷声滚滚,仿佛应和着这一惊心动魄的念头。
夜色浓重,周王府内却灯火通明。
长史王俨急急步入府中,披风未除,面色冷硬。门房来禀,他却一语不发地挥退了人,快步穿过前庭,直入东厢的议事堂。
堂内坐着的是王妃韦氏,周王的正室,自来端庄稳重、极少干政。但今夜不同,她神色凝重,身旁几名心腹侍婢屏息垂手,空气中似乎也凝着不安与焦虑。
这几日,周王府上下皆如惊弓之鸟,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再出差错让旁人误会,落人口舌,现如今,多说几句话,小命就要交付出去。
不过,好在周王妃,韦氏撑得住场子,也沉得住气,等周王府长史来了,她紧锁的眉头才散开一些。
“如何?”她第一句话,嗓音低沉,却稳得出奇。
王俨摇头,拱手低声道:“人没接回来。圣上只让晋王、泰王归府,独将殿下滞留宫中。如今……这事怕是已落在圣上心头,疑虑已生。”
韦氏垂眸良久,双手握紧了帕子,许久才道:“我知道会有风波,但没想到来得如此快。殿下行事一向谨慎……厌胜术一事,是否真有人动手脚?”
“臣查了,不像是王府中人所为。但……这不是重点。”王俨抬头,眼神锋利,“重点是圣上不信了。陛下若生疑,真假反倒次要。再辩,也是虚耗。”
屋内一时沉默。
韦氏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下去,像喃喃自语:“事已至此,不能再乱动分毫。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
她抬起头,看向高邃:“你去吩咐下去,王府上下按兵不动。不许私下打探消息,不许暗中联络官员——包括你那些旧识。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
王俨眼中微动,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拱手应下:“是。”
“现在这个局面,哪怕多派一个人出去,都会被圣上认为是图谋未止。现在是看,是等。”她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我们不能让周王再有一丝一*毫的‘主动’。否则……就是‘谋位之心’坐实。”
她说着,起身缓缓踱步,继续道:
“这些日子我仔细回想,周王他近些年没留下什么把柄,也并未私通外臣。唯一让人忌惮的,是他太得人心。长安城的百姓太爱他,朝中有几位年长的老臣也站在他这边……这一点,成了罪。”
“所以现在,殿下在宫中,我们要替他守住王府,守住‘规矩’。不可有半分越矩,否则,就真的是灭顶之灾。”
王俨低声道:“那王妃……下一步怎么做?”
韦氏目光坚定:“你回你的书房,拿一张纸来,我要写折子。”
她顿了顿,又道:“我会亲自写信入宫,求见圣上,为殿下请罪。”
“请罪?”王俨一怔。
“正是。”她一字一句道,“我们必须表明‘臣子之错’,不能让圣上以为我们还敢争。争,只会让他怀疑——而今,他怀疑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儿子,是李起凡。”
“我会带两位侧夫人、四位女眷,还有年长的家女,一起进宫探望圣上与太后。我们不为翻案,不为辩解,只为谢罪。”
她看向王俨,目光锐利,“朝廷之上,男人有许多不能说、不能做的。但我们这些内眷,却能‘情深意重’,能‘悔过自责’。只要守得一线人心,便未必没有转圜。”
“周王不能动,王府不能动,但我们这些妇人——能动。”
王俨低下头,久久未语。他知道,王妃所言虽是妇人之策,却比许多朝臣更沉稳得当——也是最后的退路。
韦氏转身看向烛火,灯影摇曳中,她低声自语:
“只愿他还撑得住。”
暮色渐沉,李起云甫一踏入府邸,便仰头长叹一声。
“唉——接风宴啊,接风宴,连个风都没接着,就先被关了七、八、九日冷宫,实在无趣得紧。”他说着,一甩袍角,懒洋洋地坐在榻上,一脚踢开鞋子,靠着锦垫,姿态悠然得像刚从春日野宴上归来。
下人们屏息侍立,不敢多言。
他伸手一掀衣摆,抽出一盏茶,抿了一口,冷笑一声:“陛下倒真是舍得,三位皇子一起囚了,好一个雨露均沾——不过最后只留了大哥在宫里。看着公平,其实别有滋味。”他说罢,嘴角一挑,轻哼了声,“三人进去,出来两人,可不就显得剩下那位……‘不一样’。”
忽地,一道身影从侧门悄然走入,步履稳健,气息收敛如墨。那人一身素袍,未佩饰物,却自有一股不动如山之气。
“殿下。”来人拱手,正是李起云的谋士——张向天。
他生得并不出众,面白无须,目光沉静,言辞从不多一句,但只要一开口,便总能切中要害。李起云素来吊儿郎当,唯独对这位张先生,另眼相看。
李起云眯起眼,抬手轻拍身旁软垫,语气轻慢:“张先生,你可来了,快来陪我说说话。这几日憋在那宫里,连个能下棋的人都没有,险些把我闷出病来。”
“就算是说话,也得小心翼翼,生怕说了不该说的,也怕旁人套我话,可真真是累。”
张向天未动,只是在前方立定,淡淡开口:“殿下若能安心这几日,说明心性未失。只是,接下来的事,未必轻松。”
李起云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半眯的眼眸在烛光中透出几分懒倦,也几分讥诮:“轻松?朝堂上那帮老狐狸,一个个恨不得现在就站好队,赌谁是下一任太子,赌谁命硬。我呢,命也没多硬,就是命好,活下来了。”
张向天看着他,语气平稳:“殿下一贯以‘游子风流’自居,不争、不抢,但也不是无人识得殿下胸中丘壑。”
李起云倏地笑了。他将茶盏随手一搁,站起身来,踱步走到窗边。夜风吹起帘角,雨水凌厉,打在花瓣上,他望着院中竹影斑驳,语气忽然轻缓:
“你说我若是认真了,能不能争一争?”
张向天顿了一下,答道:“若殿下真心争,确是有胜算。但臣要劝一句——没有十成的把握,还是不要出手的好。”
“哦?”李起云回头,眼中掠过一丝兴味,“你竟不劝我搏一把?”
张向天直视他:“朝堂如棋局,落子之前先看全盘。陛下疑心周王,却未表态;太子之位未明朗,便说明局势未稳。此时出手,无异于在风口浪尖上行舟。”
李起云静默片刻,忽然露出一抹吊儿郎当的笑,语气又懒回来了:“你这话啊,还是熟悉的味道,稳妥、周全、藏锋——真没意思。”
他回到榻上,仰面躺下,手指敲着案几,一边笑一边低声道:“不过我听着却挺顺耳。张先生,你说得对——我现在要做的,不是出手,是等。等风头过了,再决定这手棋落在哪里。”
说到这里,李起云哼笑一声,“况且,这朝堂里还有我们的帮手,帮着设计出了厌胜好戏,帮着我们击败了李起凡,不过……”
他拖着声音,“就是不知道这位帮忙的仁兄,是为了替前人复仇,还是为自己的位子。”李起云想到了徐圭言,按道理来说,这么阴狠的手段,她是不会使出来的。
不过……这都七年了,她学会些旁的本事,也不是没可能。
“现在周王情况未定,父皇也未必有要对他下狠手的意思,看来我们只能等,再等等,等有把握的人出手,我们好做‘贤内助’。”
张向天微微颔首,轻声一句:“殿下心里明白就好。”
李起云合起眼,仿佛又恢复了懒散模样,但指尖敲打的频率却未停片刻。他的声音从半梦半醒中飘出:“周王……怕是走得太快了。可惜。”
张向天低头不语。他知道,这位看似放浪不羁的皇子,心里藏着的是最深的冷静与野心——只是,他从不急。
等他出手的时候,往往是一击必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夜,雨过。
夜深,廊下风过,灯火微颤。
徐圭言在书房中静坐,打更人在外叫了很多遍,书房内寂静声一片。
她怎么都睡不着,索性起来想事。看着冒热气的茶杯,她轻叩茶盏,眼神沉静,眸中却隐隐透出锋利的光,思来想去,琢磨现在的局势情况。
圣上没立太子,但留了周王在宫中,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陛下疑心周王李起凡,却还没下定决心。今日之事已经让陛下动了杀意,但若等这件事平息过去,没有旁人推一把,很可能圣上又会心软——封个太子,把事压下。
若真封了太子,那就等于将李起凡的地位钉死,以后无论他出什么事,想要推翻他,就是谋逆。
那个时候,代价将成百上千倍地升高。
徐圭言吐出口气。
此刻的周王虽仍被囚禁于宫中,但尚未定罪,舆论却一边倒地向着他。城中百姓自发请愿,赞他仁政、说他为人宽厚。
他若顺利出宫,只要过段时间风头过去,再一点点收拢旧部、笼络朝臣,那晋王就再无机会。
此刻周王势弱,圣上心疑。
但动作、步伐又不能太猛,如果太积极,反倒会让圣上觉察出晋王府的意图。
圣上最忌讳人操纵他的决定,也最怕旁人盯着他手中的权力——所以李起凡不能动,他现在埋出来的步伐太大了,适得其反,已经让李鸾徽有了危机感,所以他们不能动。
徐圭言轻笑了一声,眼神极冷,看着手中的茶杯,既然如此,那这盘棋得有人盘活。
不能光等着圣上的意愿——尤其是,那一天他又病了一场,李起凡在他床前哭一下,脆弱的人最忌讳这个了,亲情胜过权力,李鸾徽脑袋一热就宽恕了李起凡。
这可不行。
这个机会,她不能错过,这很有可能是唯一翻盘的机会了。
再说旁人,李起年说李起凡在圣上面前“拱火”,这说明他也不喜欢周王成为太子,徐圭言是没想到,六皇子居然也对那个位置感兴趣。
不过反过来想,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的人才奇怪——就连徐圭言自己也想去当两天皇帝,坐坐龙椅呢。
更何况是有入场券的李起云。
现在,这个机会她必须把握住。
所有的决策和表演,都要围绕着李鸾徽展开——什么仁臣孝子,后唐律法,那都没用,只要紧紧握住李鸾徽,把握住他的心中所想,这场战,他们必胜。
第138章 憔悴支离为忆君【VIP】
湖边天色沉沉,春雨未至,只有潮气悄悄浸了林叶。秦斯礼坐在旧石墩上,握着鱼竿,身侧一壶温过的清酒早已凉透,水波静静地漾着,从他指尖、衣角一路荡开去,向着远山,又归于无声。
湖极静,连鸟雀飞掠水面时掠起的风响都清晰可闻。
他目光落在湖中漂浮的白色浮子上,鱼线忽地抖动了一下,随后更明显地扯了两下。可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指尖未动。
屋内传来一声咳嗽,干涩又断续,是老太太从清晨便断断续续咳出来的。他听得出来,那是冷风与夜气久积于肺中,湿寒下沉所致。
隔着一层木门,那咳声仿佛也近在耳边。
秦斯礼的眼神黯了些。
这么大一个世界,翻山越岭,四海九州,他此刻却只守着一竿、一湖、一咳。广阔山水,终究也不过围着一座院子转。他低头,轻轻收了收鱼线,又松了手。
风过湖面,远山如黛,鸥鸟翅影一晃而没,整个天地都静止了,只剩那个偶尔响几声的咳嗽,像一只老旧的机关,费力却固执地运转着。
“你怎么又不理人说话了?”
谢照晚站在屋门口,披了件薄斗篷,眉眼间藏着疲惫,朝他唤了一声。
秦斯礼没动,只是将鱼竿提了回来,把湿漉漉的线绕上去,现在他喜欢以极其慢的速度处理琐碎的小事,从中得到一些别致的、微妙的安慰。
“进屋歇歇吧,你都坐了快一个时辰了。”谢照晚走近,看着他满身露水未干的衣角,又看见他那副木着神色的模样,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徐家那丫头……回来了?”她问。
秦斯礼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
“你还为了她去了一趟岭南?”谢照晚仔细打量着秦斯礼,缓缓开口问道:“人是你亲自带回来的?”
他这次连头都没抬,手指继续摆弄着那鱼线,像没听见似的。
谢照晚嗤笑一声,声音却不带责备,只是自嘲:“我就说……她回来了,才看到你脸上有点人气儿,你就这么在意她?她就真的这么重要?”
这一问终于让秦斯礼停了手。他侧过头,沉默地看她,眼里没有怒,也没有痛,只是一种深深的疲倦。
“你想做什么?”谢照晚低声问。
秦斯礼望着她,忽然讥讽地一笑,那笑意冷清又无奈:“我想做什么?我现在又能做什么?”
谢照晚一怔。
“是我的错吗?”她轻声问,眼里不自觉闪出一丝颤意,“是我阻拦了你们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站起身,拎起鱼竿,朝屋里走了几步,又停下。
“走到这一步了,这局面不能归咎于任何一个人。”他声音低沉,“不怪你。”
他像是不愿再多留,话一落便要跨门而出。
“秦斯礼。”她在他身后唤他。
他手扶着门框,顿了一下。
“人啊,总要真心手里握着点什么才不空。我也一把年纪了,哪一日说没就没了。”谢照晚反问,“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就不怕吗?
风灌进门缝,吹起门帘边角。秦斯礼没转身,手紧紧攥着那木框,连指节都泛白。他像是努力地克制着某种情绪,一下、两下,深深地呼了两口气。
然后,他松开了手。
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帘在他身后晃了一晃,风声吹过,像是远山之上也起了雾。
谢照晚站在原地良久,看着那扇开着的门,像是还能听见他一步步远去的脚步声。屋里嬷嬷正在煮药,她又咳了几声,沉默地走进去。
嬷嬷靠在墙边睡着了,药在砂罐里咕嘟咕嘟冒泡。
火光跳动,照着她脸上些许苍白。水烧开了,她低头,不言不语,把药慢慢盛出来。
湖边那根鱼竿还在风中摇着,线头无鱼,空空荡荡。
人不在乎,湖水不在乎,风不在乎,鸟儿也不在乎。
世间任何事物都不在乎。
日光如洗。
街道两旁银杏的枝桠投下斑驳剪影,街巷深处的影子像被谁剪裁过,褶褶叠叠地铺在青石板上。
一辆黑色马车由北向南,缓缓驶入城门。
车轮碾过砖道,发出低哑的声响。
马车内,昏暗的帘帐挡住了大半光线。秦斯礼倚坐在右侧,背靠车壁,目光平直,唇角下沉,神色冷漠,眉眼间是一种久经压抑后的麻木。
车窗上垂着珠帘,晨光透过帘缝,一点一点洒在他面颊上,勾出几缕微光,如水墨轻泼。马车一颠一簸,珠帘的光斑也随之晃动,像是有人在他脸上慢慢抹去沉重,让整张脸由暗沉渐渐泛起温度。
可这温度是他的保护色,遮住他真实的模样。
秦斯礼缓缓抬眼,朝车窗外望了望,阳,照进来。
他将手从袖中抽出,轻轻掀开了珠帘,一入,正落在他脸颊上,把许多。
“到了。”
一道声音从外传到耳边,马前。
李府门前,朱漆大门紧闭,门,檐下两头石狮子蹲伏,一左一右,神态肃然。
秦斯礼下车,整了整衣襟,举步朝门前走去。
门口早有一名小厮迎上来,打量了他一眼,略带警惕地开口:“这位客人,请帖可在?”
秦斯礼顿了一下,眉眼间笑意未生,语气却平静如常:“没有。”
那小厮面色一僵,刚要说话,秦斯礼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但你进去通报我名字,告诉泰王,是我,秦斯礼,他自然会让我进去。”
他话音未落,街口又有一辆马车缓缓停下。帘子掀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扶着门框,随后是一抹熟悉的身影下车,玄青绣云纹的窄袖衣袍在微风中微微荡起,正是徐圭言。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他,脚步微顿,神情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你怎么在这?”
秦斯礼却像早有预料一般,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眼中含着几分调侃,左看看她,右看看她,又看向她车后的侍婢,嗓音带了点戏谑的温度:“怎么没见周王?你们不是一向影随身伴的吗?”
徐圭言不理他,只轻轻翻了个白眼,像是懒得搭理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
这时门内那名小厮已返回,神色有些尴尬地对秦斯礼躬身道:“实在抱歉,泰王说了——今日府中贵人云集,长安贵人多,但泰王府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地方。”
他语气虽谦恭,语意却分毫不让,礼貌中透着排拒的锋芒。
空气中顿时有些沉。
秦斯礼听罢却不怒,只是微微抬眉,眼神落在那紧闭的朱门上,倏地,轻声笑了一下。
像是听了句不够高明的俏皮话,不屑反驳,也不想争辩。他身形未动,衣袖轻垂,姿态从容,仿佛这一句冷遇根本不能将他逼退半步。
还未等他开口,徐圭言便在一旁笑出了声,毫不遮掩地“哈哈”笑了两下,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方暗纹紫金的帖子,往门口一晃:“既然不让他进,那就算我带了个贵人来吧。”
说着,她将帖子递了过去,语气懒洋洋的,却透着不容置喙的理所当然。
小厮脸色微变,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连声称“是”,退入门中通报。
秦斯礼看着她,嘴角轻轻扬起,没有辩解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笑眯眯地看向她。
徐圭言斜睨他一眼,别开头不语,却没拒绝他与她并肩而入。
泰王府大门缓缓开启,金饰铜扣撞击声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格外清脆。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权贵之门。
身后马车车夫还没走,风吹动帘角,露出车中一点点尚未坐热的位置,有人匆匆来,又随时准备离开。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个面带微笑,一个目光淡然。
话说这泰王府的诗画展,是李起云到长安前就想好的,这几年他云游四海,收集到了不少的好东西,说着到了长安邀人一同共享。
泰王府的画展设在后苑偏厅,一排古槐下铺着青石板,引得客人驻足。
画展并不奢华张扬,却有种不言自明的从容气派。屋内光线透过高窗撒落,斑驳地落在屏风和画轴之上,墨痕和笔势仿佛都因此而活了过来。
李起云刚应酬完几位旧日故人,见徐圭言和秦斯礼一前一后而来,站在院中偏偏一笑:“你们二人就算各自成家了,也要像小时候那样同出同入吗?”
徐圭言只是含笑,并不接话,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边缘。
秦斯礼却站定,脸上似有淡讽,道:“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我虽不是贵人,但您府我是可以来去自如的,现在不行了,成了贵人却被拒之门外。”
这一句话,说得在场人都一静。李起云愣了下,旋即大笑,心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秦斯礼居然变成了这副嘴脸,咄咄逼人。
他打着哈哈说:“知道你最近忙着圣上的事,自然是不敢请您来。下一次定补上,多给您两张请帖。”语气虽轻,眼底却有一点寒光闪过。
他边说边领着两人往厅内走,随口道:“今儿没有其他人,就咱三人像小时候那样,坐着喝茶赏画,不用拘着。”
李起云话里的“其他人”,自然是指两人的另一半。
徐圭言与秦斯礼各自点头,走进了厅中,李起云眼下还没空陪着他们,转身去应酬旁人。
厅中画作依序悬挂,风吹动帘角,一时间墨香扑面。
张旭的《古诗四帖》如狂风暴雨,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却仿佛有佛光掠过,曹霸的骏马奔腾欲出,贺知章那副山居图则清简自得。
来观画的宾客不多,皆是知根知底的故人。
徐圭言站在一副近水图前许久,秦斯礼走近些,问她:“你懂画吗?”
她笑着摇头:“不懂。对我来说,这些玩意儿,不过是看个眼缘和心情。能让人多停一步,就算好。”
秦斯礼低声一笑:“看你这副样子,说不懂画,我倒是不信了。”
片刻后,李起云又走过来了,拿着手帕在额头按了按汗珠,引导者他们两人走到一旁,三人落座,李起云亲自斟茶,指着满屋画卷调笑:“怎么样,喜欢哪一幅?可以拿走。”
“这么多好画,你可舍得送?”徐圭言开口问道。
“这有什么不舍得送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想要哪一幅,我有不敢送的?”
徐圭言哈哈一笑,不急不缓地拿出一幅卷轴,笑意浅浅:“画我可不敢要,倒是备了一幅送给你,也算是这场雅集的一份添彩。”
李起云挑眉,有些诧异,也起了兴致:“好啊,你拿来我看看。”
徐圭言轻抬手腕,旁边小厮送上一轴画,随着画卷的展开,画中的细节展现在所有人眼前——江水广袤,孤舟泊岸,山色如黛,一轮未升的圆月似隐非隐地藏在云后。
画旁有题诗:
「江静月将出,客心待水中。
明时有约在,且问渡头风。」
《清江待月图》。
李起云起身站到画轴前,整个厅里安静得仿佛只余画中潺潺水声。他凝视良久,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
旁人调笑:“这幅画倒补了王爷厅中山水之缺。”
秦斯礼却只是眯着眼,一动不动,指节在杯盖边轻敲,把诗与意反复咀嚼。
李起云静默半晌,将画轻轻卷起,忽而说:“画是好画,但给我就不大合适了。”
徐圭言语气平淡:“这是什么意思?”
李起云微微一笑,背手站起:“这画太好,你应当留着。”他顿了顿,又道,“我倒是有一幅画,送你。”
他拍了拍掌,小厮从内厅呈上卷轴,画名《高岭生雪图》。
画中高山雪覆,晴空高远,山脚有人牵马而行,小小一笔,却写尽孤行与高志。画上无题诗,落款是李起云数年前在岭外时所书。
徐圭言凝神片刻,忽而笑了:“谁说泰王没有好看的风景画?这画可太好了,泰王舍爱,那我就收下了。”
两人之间这来回送画看似风雅,却每一步都在交锋,语里全是玄机。
秦斯礼坐在一旁,始终不言,目光在《清江待月图》和《高岭生雪图》之间游走。他看见了什么,又明白了什么,却未言明。
窗外风过,树影斑驳落地。厅中依旧是画与茶的清香,三人皆无言,旧日时光与如今局势,在这静默中重重叠叠,如一幅未收的长卷。
热闹是其他人的,徐圭言吃着酒,秦斯礼陪在一旁。
夜色沉沉,街灯摇曳,马车缓缓驶向秦斯礼府邸门口。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而有节奏的响声。
秦斯礼坐在车厢里,目光紧盯着车外,神情有些复杂。
车子停稳,车帘缓缓拉开,秦斯礼突然伸出手稳稳抓住正欲下车的徐圭言的胳膊,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压抑的急切:“你有什么事相求于他?为什么不能选我?”
徐圭言被这突如其来的紧握弄得微微一怔,回头看向他,想要抽回手,眼神中带着一丝不耐:“你在说什么疯话?”
秦斯礼眉头紧锁,声音更沉了:“你有一个晋王了,为什么还要拉拢泰王?外人可能不清楚,但我可清楚。你们两个,画作交换,明明在传递信息。你送一副拉拢他的画,他回赠一副,你到两个底想要做什么?”
徐圭言盯着秦斯礼的眼睛,沉默不语,一切尽在无声中较量。
空气凝固,紧张而沉重。
忽然,车外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亮而清晰:“爹——!”
声音像一把钥匙,戳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徐圭言微微挣扎,试图抽回手:“你的孩子在外面,你这是做什么?”
秦斯礼却毫不松手,声音冷厉:“你觉得我还够厉害吗?你为什么不找我联盟?”
“我为什么要找你?”徐圭言厉声说道:“你和我早就没关系了,放手。”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踮着脚,一步一步走到马车边,嘴里叫着秦斯礼,稚嫩的脸上满是疑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根本不理会自己。
秦斯礼没理会孩子的叫声,“早就没关系?”他觉得好笑,气急反笑,恶狠狠地看向她,“有没有关系,我说了算。”
小孩子的声音越发得近,徐圭言急得满头是汗,“这样有意思吗?这么纠缠着我,你不累吗?”
看着徐圭言气急败坏的模样,秦斯礼突然笑出来了。
也就是这一瞬间,他放松警惕,徐圭言抽出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啪——”
第139章 满身花影倩人扶【VIP】
“爹爹,还不回家吗?”
秦斯礼抱着李承砚站在秦府门前,风吹动着他的衣角。
一大一小两人在风中凌乱,马车声达达远去。
“爹爹,你脸怎么红红的?”
秦斯礼叹口气,抱着李承砚转身往府邸内走去。
夜色渐浓,长安的天仿佛压低了几分,城中风声穿巷而过,裹着燥意未消的夏气,耳旁大街上聒噪的声音消失在门府之外。
秦斯礼抬眼望了望秦府门口那盏刚点燃的青色宫灯,光影摇曳。
紧接着,秦斯礼将怀中的李承砚放在了地上,“今日可读书了?”
李承砚笑着点头,带着些腼腆,脚尖像旁处指着,迫不及待要去后院和小厮、丫鬟们抓知了去。
秦斯礼摆摆手,“快去吧。”
看着李承砚跑没了影,他才径直拐入后院,绕过修竹院落,穿过连廊,推开通往后堂花厅的门时,一股檀香带着夜露的湿意扑面而来。
帘内灯火幽幽,帘外蝉声如织。
李慧瑾正坐在湘竹榻上,还是一袭素白织金纱衣,乌发挽作高髻,手里捧着一本书。她似早已料到他会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慢慢地翻着手中的书卷,说道:“打听出什么消息了吗?”
秦斯礼站在她对面,略顿,沉声道:“泰王办的诗画展,还真就是展览画啊,诗歌那些的……”他低头看向李慧瑾,“徐圭言也去了,她想和泰王联手。”
李慧瑾手中动作微顿,轻轻合上书卷,把它搁在一旁石几上。
“联手做什么?”
秦斯礼坐下来,“这还用说吗?”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泰王没答应,但是承诺说,有求必应。”
李慧瑾挑眉一笑:“这我倒不意外。他本就是个不甘于人后的人,又怎会将全部赌注押在王俨一个人身上。”
秦斯礼点点头,手指敲在茶杯璧上,沉思着什么。
“在想她怎么不来找你合作?毕竟你们关系匪浅?”李慧瑾看透了他,“按理来说,李起云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长,她找他也算合理。”
秦斯礼眼神一沉,面无表情地立着,“你觉得是我藏得太好,还是……她从未想过与我结盟?”
李慧瑾起身,走到窗前,纤长手指拨开竹帘一角,看着院中月色洒落在水石上,柔声道:“不管是藏得不够深,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没在她的考量里,这都不重要。”
她回头看了秦斯礼一眼,语气淡淡:“重要的是,你和她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李慧瑾转身看他,“我们成婚那夜,你许诺过什么,不记得了吗?”
最后五个字极其轻,飘到秦斯礼的耳朵里。
字字剖心。
秦斯礼不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眉眼中透出几分冷意。
“不过合作是好的选择,现在扳倒周王,这是最好的时机了,她可能不想错过。”李慧瑾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旁的不说,你我应为皇兄着想,就该冷眼看几日风向。你也不要去搭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不给圣上添乱才是重中之重。”
说着话,李慧瑾走到秦斯礼面前,端起一杯酒,放在他面前。
秦斯礼接过酒盏,指腹微凉。他低头望着那盏酒,酒面沉静,映出他双眉紧蹙的倒影。
他抬眼,看向对面那双蛇蝎眼睛,扭头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长公主可满意?”他吞咽下酒,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李慧瑾往后靠去,脸上冰霜散尽,带着和煦的笑,“你是我夫君,你做什么我都满意。”
听到这话,秦斯礼不禁嗤笑出声。
李慧瑾才不在乎自己夫君阴阳怪气的笑,又重复了一遍,“现在局势很乱,我们要为皇兄着想,不能轻举妄动。静候天时,顺势而为。”
说完,她起身往里屋走去。
秦斯礼看着指尖的酒杯,最后一滴就落在地上,他盯着那点一动不动。
夜已沉沉,徐府灯火未歇。
徐圭言一进府,轻袍未解,便径直朝书斋去了。她一路快步,面色不动声色,内心却隐隐有些不安。
“冯竹晋呢?”她一边脱下斗篷递给婢女,一边问门前守候的下人。
那下人恭谨回道:“回娘子,冯郎君今晨出门后,尚未归府。”
徐圭言蹙了眉,未说话,只摆了摆手。
她坐回书案,案上一盏茶早凉,香气微散。
屋外风声起,帘动如浪,她却只盯着那门口,一动不动。那种微妙的不安并非源自冯竹晋,而是整座长安城都像一口将要溢出的锅,哪怕滴一滴水,都会翻腾。
刚刚在马车上,秦,这人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喜欢胡来。
,徐圭言便觉得心烦。
她等了许久,天色暗得更深,屋,她才起身,正要吩咐人去寻冯竹晋。
门,浮玉将军来访。”
她心中微微一震。
浮玉——这个名字,她已经许久未听。
上一次听见,还是来自边疆的捷报,说他一战破敌,生擒敌酋。徐圭言当时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如今人竟站在自家门前。
她走到前厅时,两人隔着一盏灯火相望。
浮玉一身戎装未褪,眉眼间多了风霜,胡茬略显,眼神却依旧干净。与当年那个跟在她身后满身污渍的小少年相较,如今的他,已是边疆将军,气势凌厉。
两人目光一触即红了眼。
“……你,瘦了。”浮玉低声说,声音微哑。
徐圭言微笑,眼眶微热,“我听闻你在北境斩敌擒王,替我后唐立威。我,为你感……很高兴。”
浮玉不说话,只是那双眼,一直没从她脸上移开,像是怕错过什么。
半晌,他才低声说:“……这次回京,是奉圣上诏令,暂调回朝,有事相商。我实在是唐突了,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空着手就来了,想着徐圭言也在长安,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说:彩云那边……多谢您一直照看她。”
徐圭言一听“彩云”,眼神微敛,笑意柔下来:“我和她关系很好的,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说这种话太见外了。”
浮玉轻轻点头,片刻沉默。忽然,他伸出手想替她理一理鬓边散落的发丝,却在半途停住了。
徐圭言却忽然笑了,这点心思她早就知道,也没出手阻拦,面色依旧柔软,笑意中有点调侃,又带着久别后的宽慰。她轻声说:“浮玉,我永远把你当弟弟看。”
浮玉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慢慢落下。
他点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又释然的笑:“你也永远是我的姐姐。”
这一句“姐姐”,既是守住界限的自持,又是无法跨越的宿命。
他们就这样站在灯下,隔着彼此漫长人生的错位,谁也没有再往前一步。
浮玉转身行礼,正欲离开,脚步未及院门,就听见外头一阵吵闹——
“娘子!娘子!”
冯竹晋满面红光进来了,身后小厮推着轮椅,“才听闻浮玉将军来拜访,我便急忙赶回来,可是怕错过……”他被推到两人面前,左看看右看*看,“我可是错过了什么?”
他一到自己面前,徐圭言便嗅到了一股奶香混着酒味,一闪即逝,她有些疑惑,此刻却只能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浮玉看了看冯竹晋,又转回头向徐圭言点头:“我先告辞。”
“客人这么晚来,茶还没喝,哪有走的道理?”冯竹晋叫住浮玉,“坐下来,聊聊天……浮玉将军怎么突然出现在长安?是来看故人吗?”
浮玉摇头,“我家娘子要生了,特意请假回来,这是大事我不想错过,”他又看向徐圭言,“正巧徐长史也在长安,我便顺道过来感谢她对彩云的照顾。”
冯竹晋点点头,看着浮玉着急离开的模样,也不好拦他,主要是现在身份不同了,他也不能待浮玉如同下人一般,“那浮玉将军,我们改日再聊?”
“再会。”
浮玉行礼,临走时又多看了徐圭言一眼。
徐圭言目送他离开,没说话。
等人离开后,徐圭言转身回到了后院,冯竹晋也被人推了进去,只是转身的一瞬间,他脸色冷了下来。
“他怎么来了?”冯竹晋语气不善,“你现在什么男人都往家里招了?”
徐圭言听了,仿佛被什么戳中,忍不住一笑,却不是轻松的那种笑。她双手抱臂靠在椅背,淡淡道:“这是我家,你看不惯,可以走。”
“我——”冯竹晋被她堵得一噎,眼中愈发烦躁,“我是你丈夫!你把我放在什么地位?”
“从律法上来说,你是。”徐圭言坐下,脸色淡然,语气却如冰锋划面,“但承不承认,还得看我。”
她说罢,端起茶杯就要喝。
冯竹晋一把拉住她的袖子,眉头紧皱:“你怎么了?疯了?律法你都不放在眼中?”
徐圭言定定看着他,眼神平静,声音却压得极低:“律法是规定你我的东西吗?”
冯竹晋一怔,松开了手。
“等立储一事结束,我们要个孩子吧,”冯竹晋小声地说,“我们成婚这么久,还没有孩子,旁人该说了。”
徐圭言抿了一口茶,斜眼看着他,“嘴长在别人身上,你管得了吗?”
“可我们应该有个孩子。”
徐圭言放下茶杯,不耐烦地看着他,“你可去找别的女人生。”
“为什么?”
人在无奈的时候真的会哭笑不得,“我不喜欢你啊,你我是为了什么成亲的,你忘了?”
冯竹晋脸上本来带着些拘谨,可听徐圭言这么一说,他黑着脸,“我这双腿是为了救你才出事的,你忘了?”
“那我陪你双腿,”徐圭言站起身来,“你觉得我的腿怎么样?喜欢我就赔给你。”
“赔了有什么用?我的腿还能好吗?”
徐圭言抿了抿嘴,“赔腿给你,我就自由了。”
“你休想离开我!”冯竹晋抬手拉扯,将桌子椅子全部掀翻在地,“你休想离开我——”他大声地叫着。
外面的丫鬟和小厮都吓着了。
“你这七年离京,不管不顾,留我一个人在长安,对我不闻不问,回来就要离开我,徐圭言,我告诉你,你休想!”
徐圭言本来没那么气,可看着自己屋子里的东西被冯竹晋砸坏了,气涌上心头,拿起旁边的茶几就朝冯竹晋头上砸过去。
“留你一个人在长安?是我逼你留在长安的吗?你父亲去边疆打仗,你姐姐去吐蕃和亲,只有你一个没用的废物留在长安,享尽他们给你带来的好处,现在还有脸说你在长安过得不好!?”
一茶几打下来,冯竹晋额头出了血,整个人也平静了不少。
徐圭言喘着粗气,手指着冯竹晋,气呼呼地说:“你再说一遍你自己在长安过得不好?我替冯知节打断你的腿!”
冯竹晋冷静地看着徐圭言。
“我腿已经断了。”
“……”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徐圭言打过了,但别说,冯竹晋清醒了不少,他在外有不少孩子,现在逼迫徐圭言生孩子不过是怕她跑了,有了孩子,那些女人就离不开他,徐圭言应该也不例外。
可是他被打了几下后,这个念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圭言,我们和好吧,别吵了,好好过日子。”
“是我不想好好过日子吗?”徐圭言把手里的茶几扔到一旁,冯竹晋看到她抬起的手,自己下意识地挡了一下。
徐圭言看到他这下意识的反应,不由得耻笑一声,她蹲坐在地上,两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片刻后,徐圭言小声问冯竹晋,“你是周王的人,我是晋王的人,我们还是早点和离吧。”
“你特娘的放屁。”
第二日上朝,所有人都知道徐圭言打了冯竹晋,满朝堂的人只是默默看笑话,也不言语。只是猜想是不是徐圭言知道了冯竹晋在外的私生子,所以下手如此狠厉。
秦斯礼见到冯竹晋的模样,第一反应却是冯竹晋就吃这一套,外面那么多莺莺燕燕,他一个都瞧不上,就围绕着一个没他孩子的徐圭言打转。
原因只能有一个,他就好这一口儿,欸。
想到这儿,他冷哼一声。
去上早朝的李起年也注意到了,只不过在朝堂上他也不好问。
下朝之后,徐圭言跟着李起年去了晋王府。
晋王府的内堂极为静谧。
屏风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徐圭言站在书案前,拂了拂袖。扭头看去,竟然是许久未见的沈溪龄,她端着茶,身着一袭素绢长裙,鬓边斜插一支白玉簪,神情沉静,目光却带着凌厉锋芒。
“好久不见。”
徐圭言笑着对她点头,身上还穿着朝服。
沈溪龄也点点头,“徐长史,好久不见。”
徐圭言看着沈溪龄,怎么看怎么喜欢,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爱、娴静,有勇有谋的女子呢?
沈溪龄被徐圭言看得有些尴尬,“我先出去了,起年一会儿就来,您稍等。”
“好的好的。”
徐圭言看着沈溪龄离开,自己坐到了书台主位对面的椅子上,翻看着书台上的折子。
没一会儿,换好常服的李起年进来了,他静止走到靠窗的圈椅边,坐了下来,而后侍立在旁的两名随侍听命而退,房门合拢,层层帘幔将内室与外界彻底隔开。
“说吧。”李起年斟了一杯茶,手指却未触杯,眼神望着案上的香炉,幽幽开口,“什么事这么急?”
徐圭言放下手里的折子,从怀中取出一幅卷轴,轻轻摊开。那是一张旧年奏疏的拓印本,纸面略泛黄,落款处仍依稀可辨“御前机密”四字。
“你还记得旧太子之事吗?”她语气轻柔,却直切要害。
李起年挑了挑眉:“自然记得。”他不是很喜欢徐圭言卖关子的样子,他们都这么熟了,她还要用这套对待外人的手法和她兜圈子,他觉得很不舒服。
“旧案未清,本就是隐患。”徐圭言语气缓慢,像是刻意在留出思考的空隙,“到今日,厌胜之事的背后主谋还没查清,今日早朝圣上却不提此事,周王是被软禁关押在宫中,可没有一个确定的结果……”
“这件事最后可能会不了了之。”
“如果不是我们,那只能是李起云,”李起年严肃地、小声地说。
徐圭言摇头,“不一定是他,”她想到那厌胜术的娃娃和岭南地区的民间巫术相似,幸亏秦斯礼起身摔坏了那娃娃,才让圣上没有怀疑他们。
只是……
“我们得做好还有其他人敌人的准备,”徐圭言缓缓说,“这几日,厌胜术之后,设计此事的人没有任何动作,朝廷内外都是对周王拥护的声音,以退为进虽然是一种好法子,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周王的。”
李起年吐出口气,“你想怎么办?”
“这是扳倒周王最好的时机,我们不能错过,不能再等了,”徐圭言靠近他,声音越来越小,“那人做局创造了机会给我们,虽可能秉着蚌鹤相争渔翁得利的目的,但我们没有其他机会了。”
“我们出手吧。”
这话音一落,香炉中的烟飘在空中,都停滞了一般。
李起年捕捉到了徐圭言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他一言不发,等着她继续说。
“就用旧太子一案。”
“徐长史,旧太子一案,根本没有定论,当年……”李起年话说到一半,突然明白了什么,整个人舒展开来。
“旧太子出事,周王是最大的获益者。”
一把明晃晃的刀出现在李起年面前,他汗毛竖起,惊喜又兴奋,还觉得危险。
徐圭言笑笑,接着说,“我们就从这件事入手。”
下一瞬,李起年又有了疑问,“圣上,对此事的看法……”
徐圭言说笑着摇头说:“圣上当年虽然责罚了许多人,但是这件事还没结束,我们只要稍微在措辞上含蓄些,就能让此案再次翻盘。”
“可是这件事错综复杂,提起来,如果我们自己沾得一身腥怎么办?”
徐圭言狡黠一笑,“旁人都会有事,只有你会没事。”
李起年不懂,看着她眼中那团静静燃烧的火焰,心中发烫。
朝鼓三通,金銮殿上鸦雀无声。
今日朝会原本按例不过是数宗地方官调任、秋粮征收与边事回报,众臣多半神色平常,偶有不合者,也不过交头低语、按剑而立。
刑部尚书正言及延州一案,李鸾徽端坐于龙椅之上,拇指轻扣扶手,神情淡漠,似未将一字一语真正放进耳里。
就在此时,一个清润的女声从朝列中传来,毫不犹疑地切断尚书之言。
“臣有要事禀奏。”
是徐圭言。
她身着深青色朝服,乌发高束,发簪低调稳重,步出朝列,俯身而立。此言一出,殿中登时一静,有人交换眼色,有人蹙眉讶然。
李鸾徽眼皮轻抬,眸中幽光一闪,低声:“何事?”
太监本欲维持秩序上前阻拦,徐圭言却未退半步,只平静道:“非公文所录之常事,乃一件大事。事关晋王殿下安危,也可能与厌胜之术有关。”
一语甫出,百官震动。
李鸾徽的神色随即收紧,他缓缓坐直了些,冷道:“说。”
徐圭言抬起头来,眼神沉着,声线低稳,却字字清晰如刀:“臣近日思来想去,回长安这段时日,发生诸多变故,厌胜术、大皇子被禁、民间流言……臣原以为许多事只是巧合,但有一件事,却不能不报。”
她略顿,扫视一圈众臣,最后将目光落回帝座之上。
“晋王自岭南回京,途中曾遭遇埋伏刺杀。虽最终无碍,但此事并非山贼劫道,手法老练,所用兵器乃北疆军制铸枪,动手之人皆着蒙面黑衣,行动诡秘,来去无影。事后,晋王急令封锁消息,转道夜行,避开官道,才得以安全入京。”
殿上有文臣惊呼出声。
李鸾徽面沉如水,缓缓开口:“你说……有人刺杀晋王?”
徐圭言颔首:“臣当时亦随行在晋王车队之中,为救晋王,伤了自己……事发之地乃岭南古道,乃晋王回京的必经之路。其后我们派人送信回长安求援,不料至今未有回应,想来信使未能抵达,或许也遭了毒手。”
李鸾徽的眉眼之间终有了波澜。
“那为何今日才说?朕当时未闻此事半字。”
“启禀陛下。”徐圭言语气不疾不徐,“当时晋王殿下下令称遇山匪袭扰,臣亦一时犹疑。然近来太子之争暗流涌动,三位皇子皆被禁足,厌胜之术横行朝堂,臣越想越觉此事非偶然——晋王回京,正是以太子候补之名,有人怕他回来,有人想在他尚未登台前,将他抹除。”
“若将此事与厌胜术并看,臣不敢断言定有证据,却也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人图谋深远,欲行险着。”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殿中众臣已低声议论起来。
李鸾徽半晌未语,目光却忽而转向了朝列中另一人,冷冷道:“秦斯礼,你可知此事?”
秦斯礼本立于西班,衣冠整肃,神情凝定。
听闻圣上点名,他缓步出列,站至徐圭言身旁。
他微一垂首,眼角余光扫向徐圭言。她神色冷静,眼睫垂落,似全不看他。但他却看见了她手指轻颤的微动,那是她在压着情绪时才会有的细节。
他唇角动了动,竟缓缓勾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
“臣……知之。”
朝堂一片哗然,李鸾徽眯起眼睛:“你也未曾禀奏?”
“晋王有命封口,臣以为若无性命之虞,便不宜自行宣扬。”
“那你……如何断定是刺杀,而非山匪?”
秦斯礼的回答未及出口,徐圭言却已抢先开口:“他当时与臣一同护驾,箭矢直指车驾,刀斧齐至,非匪寇可比。秦侍郎虽口不言,但曾单骑截后援救,陛下若不信,可查岭南驿路死伤军士名单。”
李鸾徽缓缓靠向龙椅椅背,薄唇紧抿,眼中波澜莫测。他沉默不语,像是在思忖,又像是在试图从两人身上读出别样含义。
秦斯礼仍站得笔直,不躲不避,却不再言语。
风吹过,他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这让他想到了那日马车之中,她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的事。
徐圭言靠在车壁一侧,披着风斗,面色冷淡地看着秦斯礼。
“我一定要对你有所求吗?”
“现在我是给你机会,徐圭言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真是开了眼,第一次见到你这种人。”
“你不要?那我日后绝不会为你说半句好话。”
“你最好说到做到。”
“好。”
而此时,他站在徐圭言身侧,眉宇之间无甚波澜。
她仍然不看他,只在朝堂百官前,直直抬头面对那威压如山的龙椅。
他只是说实话而已,实话又不是好话。
呵。
第140章 与尔同消万古愁【VIP】
朝堂上,气氛被徐圭言的话撕裂了一道口子。
站在西班末列的李起云原本沉默不语,但就在秦斯礼出列承认徐圭言所言属实的那一瞬,他眉头微蹙,眼神冷静而深远地扫过朝堂一隅。
他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两个站在一处的身影身上——徐圭言,秦斯礼。
两人一唱一和的,要不是清楚徐圭言和秦斯礼是两条线上的人,李起云还真以为他们两个提前策划好了这出戏。
听着秦斯礼的话,李起云唇角绷着,毫无表情,可眼底却慢慢漾出一道冷光。他未出声,只缓缓转头,看向人群中立在自己下方的李文韬。
原本听到徐圭言站出来说刺杀一事,李文韬就已经有些吃惊了,再听到秦斯礼站出来承认这件事,他心中更是一震。
他垂在袖中的指尖微微一动。
有很多事超出了他的控制。
徐圭言这是要做什么?他双手握着,垂在身前,眯着眼看向徐圭言,片刻后,目光移向李鸾徽,只见他周身空气凝结。
好巧不巧,李鸾徽也看向了李文韬,袖子一挥,“李尚书,李卿如何看待这件事?”
李文韬迈出的脚步顿了顿,话在嘴里绕了好几圈,“陛下,臣以为——此事非止对晋王一人之威胁,更是对所有皇子之威胁!若真有人胆敢伏杀皇嗣,这便不是普通的山匪之案,而是对皇权之挑衅,对圣上之挑衅!”
李起云听到这话,在心底里嘲笑他,三朝元老就这点能耐吗?和稀泥?
但这话确实是说到了李鸾徽心坎上,他要立太子,先太子虽说是处处好,但一群大臣在下面运作,他不得不立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儿子当太子。
现在又是,他要立太子了,找两个出色的皇子陪跑,幺蛾子一个接一个出,越到这个时候他越不能心急。如果是旁人对晋王、泰王动了心思还好,但若是周王,自己最喜欢的李起凡下手……
太危险了,他立他为太子,就是把刀递到李起凡手里,让他来杀自己。
权力面前哪有什么亲情,这位置是他真刀真枪抢来的,这里的腥风血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权力可以让人变异到何种程度。
“确实,”李鸾徽这才开口朝李文韬点头。
李文韬抬起头,目光正对李鸾徽,神色凛然,“此案务必要彻查到底,绝不可轻纵真凶!”
这番话掷地有声,顿时引得数位中立朝臣频频点头。而站在周王一派的几位大臣,也顺势附和起来。
“李尚书所言甚是!近来长安不靖,妖言惑众,前有厌胜之术,今有行刺皇嗣之案,实乃大不敬!”
“臣等请陛下彻查到底,还我大唐一个朗朗乾坤!”
群情汹涌,但若细细辨听,却能发现——
这些附和者,话里虽皆是“查案”“惩凶”“安天下”,却无一人点明‘要查谁’、‘谁是嫌疑’,更无一人提及周王之名。
他们喊着“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实则就是要把这摊脏水在朝堂上稀释、分摊——谁都不能沾,或者是,谁都不能放过——尤其是周王不能沾,让周王在这件莫名其妙的事中隐身。
此时,站在众人之前的徐圭言静静听着,没有再出言插话,心中记着出言的人,尤其是那些将刺杀和厌胜并列放在一起的人,他们狡猾地将周王从刺杀一事中摘出来。
不用想,肯定是周王那一派的。
刺杀可能是周王做的,厌胜也可能是周王做的,并列在一起,两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就是在洗脱李起凡的嫌疑。
李文韬仍旧紧盯着徐圭言,生怕她再说一些将整个朝堂搅乱的话——她在朝上点出晋王被刺的旧事,再巧妙地牵出“太子候选人”之争,不明说是谁指使,却将所有的猜忌引向了同为皇嗣的周王。
其实两件无关的事,因为圣上的猜疑之心,完全有可能都推在周王身上,但也完全有可能帮李起凡洗白。
而他这一站出来“正义凛然”地说要查案,不仅将话语权夺了回来,也暂时替周王斩断了一层暗箭。
他自觉局势已回稳,不想,徐圭言却忽然转过身来,走前一步,再次俯身行礼。
她语气柔和,从容淡定,语出却令众人皆变色:“臣以为——此案若查,便该由真正公正有力之人来主理。”
她抬起眼,目光如水,看向李尚书主持此案调查。”
她顿了顿,缓缓一笑:“臣,信得过李大人。”
此言一出,
李文韬脸色微变。
他未动,却能感觉到无有冷笑的,有意味深长的,有看好戏的。
他喉头一紧,微不可察地吞了口唾沫。
的意味?
——“我知道你在替周王挡箭。”
——“那这案子就交给你来查。”
——“查得出,是你忠心耿耿;查不出,是你包庇庇护。”
这不是请托,这是一道杀无形的调令,一柄悬在他头上的刀!
但圣上沉吟片刻后,竟也颔首:“李文韬,就如徐卿所请——此案着你亲自督办,速拟细案,三日内回奏。”
“臣……遵旨。”他躬身而下,咬牙接下圣命。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也算是好事,案子落在他手里,他能稳住局面,不至于让朝廷势力偏颇。
朝会散。
百官鱼贯而出,朝堂之外寒气犹存,廊柱投下斑驳光影。
李文韬走至御道外侧,脚步未停,忽听身后一阵轻快脚步——
“李大人。”
他回头,就见徐圭言负手而来,朝服微拂,步履闲适,眼角带笑,像是方才不过闲话一桩小事。
她走到他身边,冲他微微一笑,语气轻巧:“您可是圣上亲点的御案主理臣官,可千万要查得清楚,别辜负了圣上对您的信任呀。”
她语调柔和,眼神却如刀锋轻描淡写划过。
李文韬面色未动,掌心却悄然沁出冷汗。
他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只觉得天光寒凉,那笑声落在耳边,竟如一把看不见的斧头,在他头顶上挥下,不偏不倚。
她这是——把他硬拽进这摊浑水里了。
可案件查出来的结果是他说了算,李文韬掌控局面,只是他对徐圭言让他主动掌控局面这一行动,觉得蹊跷。
是的,这只是声东击西之计,一击毙命的武器,徐圭言自然只给圣上一人看。
要想在朝堂斗争中胜利,把握好圣上的心,才能赢。
夜风静静掠过紫宸殿檐角。
殿中烛火未熄,檀香沉沉。李鸾徽独坐御案之后,披着便袍,神色漠然。
门外内侍低声通禀:“陛下,徐御史求见。”
他手中翻书一顿,眼皮微抬:“宣。”
徐圭言踏入殿中,俯身一礼:“臣叩见圣上。”
李鸾徽放下竹简,抬眸看她一眼,心想着自己还没找徐圭言问话,她倒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你今日在朝堂上的话,朕还没问你要个说法。”
“臣知有逾矩之嫌。”她抬起头来,眼神沉静如夜色,“但臣想,这件事不能再装聋作哑,若再拖延,便是任由那人行事。”
李鸾徽眯了眯眼,靠在龙椅上,语气未明:“你说‘那人’,是谁?”
徐圭言未答,反而缓缓向前几步,语调低缓,像是怕惊扰了夜色:“臣今夜来,其实是想谈一桩旧事。”
她顿了顿,看向御案上的一只玉笔筒,轻声道:“七年前,前太子李起坤被废。理由是他联合宇文氏族,意在谋反,也牵扯了一些厌胜术。”
李鸾徽面色一动,指节轻轻叩着桌面,却未开口。
“那一年,臣离开长安前,去了一趟史馆找到当时的副修撰,亲自抄录了那份废太子诏书。”徐圭言声音不高,仿佛是叙述与己无关的旧闻,“臣也被牵扯进谋反案之中,目睹前太子如何从春秋鼎盛一步步沦为阶下囚……最后消失不见。”
她抬眼看他一眼,缓声说:“前太子仁德宽厚,从不挟私。即便在紧要关头,仍恪守礼仪,对臣等也无丝毫苛责。”
李鸾徽语气淡淡:“你这是替他翻案吗?”
“臣不敢翻案,”徐圭言缓缓摇头,唇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臣只是觉得……太子那样的人,真的会用厌胜术诅咒您?只因为他一句话,就要谋反?他甚至都不曾当面顶撞过您一句话。而他的母亲早亡,皇后于他而言,是母仪天下的象征,非嫡母,胜嫡母。”
殿中一阵沉默。
李鸾徽缓缓放下手中的玉简,眼神渐冷,声音却未见波澜:“你什么意思?提先皇后,又是何意?”
徐圭言跪下,低头说:“当年,宇文氏族权力过大,影响江山社稷,圣上除以皇后为首的宇文氏族是替天行道,”她顿了顿,微微抬起头,“可是,旧太子虽是皇后培养长大,可太子与皇后没有半分血缘关系,怀疑宇文氏族,和前太子谋反,毫无关系。”
李鸾徽一惊,瞳孔放大,紧盯着徐圭言看。
徐圭言直起身子来,“圣上您要铲除宇文氏族,他们谋反无可厚非,可先太子是您的亲生儿子,和宇文氏族没有半分关系,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是您,他怎么会为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而谋反呢?”
冷风吹进屋内,烛火随风晃动。
徐圭言直挺挺地跪在李鸾徽面前。
“定是旁人,奸臣,巧言令色,挑拨离间,借刀杀人,”徐圭言一字一顿地说,“借着您要铲除宇文氏族,铲除掉先太子,李起坤。”
殿内沉默飘散,烛火倒映在李鸾徽眼中,他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凝固。
她的声音像是低风穿林,分外清晰:“臣只是……今日见到周王被卷入厌胜术之事,心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七年前的那个案子……是不是,也用了类似的手段?一样的毒,一样的指控,一样的目标——削弱您身边最亲近之人的声望。”
她顿了顿,喉咙微紧,“若此人尚在朝中,且不曾停手,那他七年前谋害的是太子,七年后谋害的便是周王……”
“陛下,您不怕吗?”
徐圭言声音突然变低,李鸾徽眼神倏然一凝,眸光如钩,牢牢盯着她的脸。
良久,他终于缓声道:“你有什么证据,说这是同一个人?”
就是这一刻,徐圭言嘴角一动,她就在等这一刻。
徐圭言从袖中抽出一份封好的密折,双手奉上,声音低却分外坚定:“臣不敢妄言谁是主谋。但这两桩案子,臣皆亲历其中,能察觉其中种种相似之处——若非出自一人之手,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她跪着望向他,眼中光影浮动:“臣列出厌胜术的构成、行事手法、投毒路数、结案速度、甚至用来搅动朝局的时机,还有七年前先太子是如何被一步一步诬陷落得一个谋反的名头……简直如出一辙。”
李鸾徽接过折子,指尖微微发紧。他没有翻开,只盯着那道朱漆封口,眉心蹙起,久久未语。
烛火在他面前跳跃,投下浓重阴影。他终于低声开口:
“你说的这些,若是真的,那当年……朕错怪了他?”
徐圭言低下头,语气有些哽咽:“前太子再如何,也是一位仁德之主。他不是皇后所出,却敬母如亲。陛下他是您的孩子啊。七年前的事,错也不在您……是当时外戚之势太盛,宇文家族根基太深,为了后唐社稷,必须斩断……臣明白您当时的决断。”
“可太子,错在哪儿呢?”
她声音轻微,像是对过往哀悼,又似是在劝慰:“臣不是要替他翻案。臣只是觉得……既然今日同样的毒计又重演一次,臣不能再闭眼不言。若周王也因此被废,朝中再起波澜,恐怕朝野更难安稳。”
殿中再次陷入沉寂。
李鸾徽低垂着眼帘,像是看着那封密折,却又像是在回望七年前的血与火。
他忽然想起,李起坤跪在阶下的模样,安静却倔强。
他想起皇后眼含泪光地说:“臣妾不怪他,孩子还小,是旁人惑了他的心。”
他也想起,宇文氏在宫墙之中铺张奢靡的气势,还有一位旧臣跪在殿外痛哭流涕——“太子之德,不容污蔑啊陛下——”
那时的他,心头怒火难消,以为除掉一枚旧棋,便能换来新的太平。
可如今,他忽然恍然惊觉:李起坤可是他的儿子,是他的骨血啊!皇后只育有十皇子,与李起坤从无瓜葛,昔日那道天大的误解,到底是谁种下的?居然敢有人利用皇帝,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徐圭言在一旁跪得笔直,神情诚恳而惶惶不安。
她眼睫颤动,低声道:“臣知道,臣只是一个小小长史,不配评说先朝大事,更不敢妄议储君恩怨。但臣愿以性命担保——这一次的厌胜术与七年前太子之案应是一人所为。”
“此人除掉前太子,为的就是得到太子之位……若任此人继续隐藏在朝中,等他下一步的手段再起,便不是子告父、也不是臣陷主……而是后唐基石倾颓,满朝山河崩裂。”
徐圭言用膝盖往前走了两步,仰头看着身上,满脸泪水,“可如果厌胜术一事没有发现,那就是这人希望圣上您……”眼中的话她不敢说,顿了顿,“其心可诛呐!”
李鸾徽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你……倒是会说话。”
他望着她,眼神沉沉,像是尚未从深渊中回神:“朕该如何相信你?你不是来挑拨离间的?”
徐圭言神情一滞,低头答道:“臣所言之意……是为了护朝纲、护皇嗣,也护您,”她完全趴在地上,“如果臣挑拨离间,这条命不要了!臣愿死谏!”
死谏!
李鸾徽深吸一口气,全身紧绷。片刻后,他轻轻点头,将奏折收入袖中,未再多言,只一挥手:“退下。”
徐圭言磕头叩拜,轻声道:“臣告退。”
她起身离去时,步伐稳健,眼神沉定。
她知道——这一步,她走对了。
徐圭言站在太极殿外的广场中间,仰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什么都看不清,可徐圭言知道,明日清晨,这里阳光一片。
小厮等在一旁。
上马车前,徐圭言转头对小厮说,“你去晋王府,告诉晋王,最近要变天,少出来走动。”
“好。”
而,殿内的李鸾徽手中紧紧握着那份奏折,眼中却浮出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惊惧。
那份早已被他丢入深宫角落、以为可以尘封的往事,竟被这女子,一寸一寸地剖开、照亮。
他仿佛听到身后,宫墙高处,某个旧日太子的笑声——清澈、从容,遥远得不在人世。
所有没有解决的问题,如暴风骤雨般再次席卷而来。
这个时代,这个宫殿,这个位置,只能有一个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后宫内殿之中灯火未熄,茶香与沉香交融,暖意中却透着一丝压抑的凉意。
秦斯礼换下玄色披风,从暗道归来,悄无声息地推开李慧瑾寝殿的门。
宫人早已退下,李慧瑾坐在棋盘前,抬头,冷眼瞧去。
“回来了。”
“嗯。”秦斯礼走近,将卷宗递上,顺势坐了下来,“人已经查清楚了,刺客背后确实有人指使。”
李慧瑾接过,却未展开,只看着他:“是谁?”
“暂时查到是宫外一处旧部,线索已断,但有蛛丝马迹连向旧平王一脉。”秦斯礼沉声道,“但不排除是栽赃嫁祸。臣还需再查。”
李慧瑾神色未动,只微微点头,忽而抬眼问道:“那件事呢?”
秦斯礼怔了一下。
“徐圭言说的。”她眼神定定地看着他,“她为了救李起年差点死了?肩膀上还有伤?真的吗?”
秦斯礼垂下眼,良久,缓缓点头:“……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语气不重,甚至带着几分平静,却带出一股暗流涌动的怒意。
秦斯礼沉默,他对上李慧瑾的眼,不明白为什么这一点小事她如此大动干戈。
李慧瑾将卷宗丢到桌上,茶盏“叮”的一声作响,“她做的这些,会不会反过来——阻碍周王登上太子之位?”李慧瑾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如刀锋,“她到底是帮,还是害?”
秦斯礼没有立刻*回答。
他静静看着桌案上洒出来的茶水,仿佛心头也泛起了一圈圈涟漪,许久才低声说:“……只要凶手不是周王,她就不是障碍。”
李慧瑾闻言,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冷意,像条蟒蛇吐信子一般,“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护着她。”
秦斯礼不语。
李慧瑾垂眸,茶水在桌面流淌,倒映出她的影子,良久,才缓缓道:“不能为我所用之人,都是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她一字一顿,语气温婉,却比冷风还寒。
秦斯礼抬起头,对上李慧瑾的眼。
她站起身,走到秦斯礼面前,语气轻得几乎是哄诱:“这个人不能留。”
秦斯礼垂下眼帘,神色晦暗不明。
李慧瑾抬起他的下颌,轻轻笑,“想方设法,解决掉她吧。”
话音落下,她松开手,步履轻盈地转身离开,步入内殿。
只余茶香袅袅,烛光如豆。
秦斯礼坐在原地,脸上神色变了又变。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