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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牛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晋王府内不常见【VIP】


    天祐四年,初春未暖,岭南道却早已绿意盎然。


    南宣州下辖的笑林县,虽远离中枢,却因晋王府驻地而格外清雅肃整。


    这处府邸并无长安宫殿的金碧辉煌,取而代之的是岭南独有的藤木结构、灰瓦青檐与四时繁花,散发着与世隔绝的静谧与沉稳。


    春雨初歇,水珠从窗棂滴落,叮咚作响。


    晋王李起年坐在书房里,面对面的是他身着绛青官服、神色淡定的长史徐圭言。


    她站在案前,手中捧着一方红漆漆盒,盒中是五封来自中枢、贵族世家递来的联姻请求——五个名字,五个女子,每一位都出身名门,年纪适当,相貌端庄,其中甚至有陇西李氏的旁支女,也有中原世族太师孙女。


    “王爷,”徐圭言轻声道,“这是从礼部转下来的五人之选,您需在立春前择一为侧妃。”


    她顿了顿,指尖缓缓点过那些名字,“大理寺卿之女、京兆尹侄女……都非泛泛之辈,若您有意向的人,可先与臣说明,臣会照章代拟婚仪奏折。”


    李起年约莫十六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脸颊胖嘟嘟,仰着头在通天佛里问徐圭言问题的小男孩子了。


    五年流转,他在岭南长成了身姿挺拔、面貌俊朗的青年,唇角未常挂笑,眼底却有深藏不露的坚毅。


    外表仍旧青涩,但帝王之子的模子从里冒出来。


    他穿着淡色圆领衫,披一件黑金纹边的褒衣,衣襟半敞,略显随性。靠坐在榻上,一手随意拈着书,没什么动作,眼神却不在手中那封卷上。


    他在看徐圭言。


    她与五年前没有太大变化,反而因沉稳与冷静而更添气质。


    如今的她不再是那个为父求情、衣衫凌乱跪在狱中泥地的罪臣,而是晋王府长史,手握岭南政务调度,乃整个南宣州一带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她的神色不喜不怒,一如过往,她将自己活成了一块精密而沉默的铜镜,照见朝廷命令,照见世道风向,照在李起年脸上,便是他炙热的内心。


    李起年看着她的眼神没有掩饰,他甚至不急于开口答复,而是反复、明目张胆地端详着她眉眼、唇线与颈项下那一截被官服领口藏住的锁骨。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游走好几回,犹豫地试探,又像是在试图撕开某层无声的界限。


    徐圭言感受到了他灼热的目光,但她没有抬头,只是略微低首,继续将几份文书一一展开,声音仍旧平稳如旧:


    “圣上遣人来催促婚期,是为了替王爷铺路。京中已有流言,说岭南将起为一方之镇,王爷若有内辅,才更稳妥。陛下看重您,才会容许亲自选人。”


    李起年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某种少年独有的干净与执拗:“这件事……您来决定吧。”


    徐圭言抬眼,平静地看向他。


    “王爷,婚姻是终身大事,怎能由臣替您定夺?”


    李起年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略带涩意,还有挑衅般的自信。


    “可是你替我定夺的事,还少吗?这五年里,我府中主簿、左右司、吏属更换、官文呈送、军备调动、岭南水利、盐税调控……哪一件,不都是你定的?”


    他顿了顿,眼神定定地望着她,脸上没了笑,“徐长史,多这一件事又何妨?”


    “陛下,侧妃可是要伴您度过余生,这不是儿戏,不可大意。”


    徐圭言从李起年的话语之中干到手了他那种极度冷静下的情感汹涌,那种不声不响却一步步布局的蛰伏。


    “有徐长史陪着在我身侧,王妃不王妃的,都无所谓,”李起年放下手中的书本,懒洋洋地说,“您还是挑一个您喜欢的,看得顺眼的,免得以后来我府上都要看人眼色。”


    徐圭言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臣遵命。”


    她转身拿起折子,小心收起案前文卷,归类后放在桌面上,动作利落干练,仿佛刚刚不过是一场普通的政务交谈。


    李起年却没动。


    他目光依旧落在她背影上,那是五年来他最熟悉的身影,日复一日,几乎比他自己的母亲还更贴近他的生活。


    那个消失的母亲,更爱他的哥哥,不顾他的安危,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而徐圭言,如灯塔般照亮他沉浮未定的少年岁月,也如同铁网般困住他所有试图挣脱的感情。


    她走到门前,手扶门框,身姿挺拔,官袍在光影中隐隐泛起墨蓝色的波光。”


    她停住。


    “你……是否曾想过,为自己做一件事?”


    徐圭言未转身,只”


    他笑了一下,这笑比方才的多出了些苦涩,“譬如——不为父母,不为徐家,不为王府,也不为朝廷,只为你自己,想做的事。”


    徐圭言静默片刻。


    风从门外拂来,吹起她耳边几缕发丝,她垂下眼帘,轻声道:


    “臣,


    李起年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着她走远,然后低下头,指尖按他刚刚藏在衣袖之中的信封,许久未动。


    书房的窗外,藤萝攀墙,新绿吐芽,阳光照在桌案之上,那些写着女子姓名的字帖在光里微微泛黄,仿佛早已陈旧


    ,风仍潮湿。


    徐圭言住的地方在晋王府后头的一条小巷内,其中藏着一处并不显眼的小宅。


    这宅子不归府邸管辖,是徐圭言自己置办的,坐西朝东,一进两院,布置极简,砖瓦素朴、几乎无饰,只在廊下挂了串铜铃,风起时叮咚作响,宛若幽寺晨钟。


    她回到宅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些了,门前的枇杷树刚刚结了小青果,院内有丫鬟静候多时。


    “娘子,今儿府衙送了几封公文,还有一封家信。”彩云将厚重的几卷文书呈上,又把那一封略显旧色的家书双手递过来。


    徐圭言脱下外袍,只着一身墨色中衣,盘发松松挽着,走到书案前坐下。她先翻开公文,先处理了政务上的几项调令批注,才在灯下拿起那封信。


    是徐家来的。


    信封上写着:“圭言亲启”,笔迹端方稳重,是她父亲徐途之的字。她略一皱眉,拆开纸页,低头细看。


    信中多是寒暄客话,开头还感叹岭南水气重,嘱咐她保重身体。


    信中写到:“小儒长到这般年纪,脾性仍不改,近日自京中来信,说想往岭南小住些日子,散散心。族中念及你们兄妹多年未见,又知你事务繁重,特遣此信相托。望你接纳一二,予以照拂。”


    字句并无强硬之意,甚至还带些温情意味。


    徐圭言静静看完,没有任何表情,末尾提到“圭儒”两个字时,她指尖顿了顿。她记得那个总在她身后扯她发带、偷她书卷、总让母亲发愁的弟弟,如今也已开始读书了。


    她将信缓缓叠好,放在案角一旁,与政务文书分得清清楚楚。


    一阵风从窗棂间吹入,纸页微颤,铜铃轻响。


    她坐在那里,望着桌上那封信,良久不动。


    徐圭儒——


    徐家都这个下场了,短时间内是没法再通过科考入仕的。父亲母亲将他送过来,定是想培养他,耳濡目染地学习官//场规则。


    只是……徐圭言并不想见他。


    照顾?她轻轻笑了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释然。


    照顾得起吗?


    如今的岭南是晋王的岭南,是朝中各方势力试探拉拢的角斗场。她是长史,是政务中枢,是筹兵、调税、御民之要职。她每一言一行,皆要斟酌;每一纸批文,皆能引发外地风浪。


    而徐圭儒是她弟弟。


    她不可能为了让自己的弟弟出人头地,而帮他安排科考一事,先不说能不能行,朝廷内一查便查出来了,科举可不是小事。


    “把这信,抄一份,送去晋王府政务司备案。”她轻声吩咐身旁伺候的婢女。彩云已经睡了,前年,浮玉同她成了亲,本来离开了晋王府,浮玉这些年在外征战,回不了家,彩云有了身孕后便来到徐圭言身旁,说是伺候,不如说是陪伴。


    “是。”


    婢女退下后,屋中只余烛火明明灭灭。徐圭言撑着额角闭了闭眼,整日政务未歇,疲倦缓缓袭来。


    窗外忽地又起一阵风,铜铃细响,她睁开眼,盯着桌角那封信,良久。


    她没再多言,也没叹气。只是将信略微往边上推了推,推得更远了一些。


    徐圭言在南宣州待了第五年,这些年间政务繁重,百废待兴,但她也逐渐明白一个道理:稳定地方,不只是军/政,也要稳住人心。


    而八皇子李起年如今已近弱冠,婚配之事便成了朝中外地权贵频频打听的风向标。


    前些日子,她亲自出面,穿着晋王府长史的礼服,拜访了南宣州境内的几位世家贵女的母亲与长辈。


    她所走访之人,不是岭南最有权的宗室外戚,便是与京中世家有姻亲关系的家族。她语气得体,姿态不卑不亢,从晋王府的角度出发,不谈儿女情长,只谈局势大义。


    “王爷年岁已长,终须成家立业,得一贤内助,既利家教,又利政局。”她话说得恰到好处,既不越权,也不软弱。


    忙了一圈后,回来询问李起年的态度,这些年他的野心是越发得大了。


    看向她的眸子里,也多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情愫。


    徐圭言想了想,她得尽快将婚事定下,免得节外生枝。


    数日后,她敲定了其中一人:广陵郡守之女,年方十七,性格温婉,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这家在岭南根深蒂固,与朝中并无太多牵扯。


    她觉得这正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于是,傍晚时分,她手中捧着一份详尽的折子前往王府,与李起年商议。


    这时天刚转阴,王府正厅内灯火尚未点起。少年王爷坐在廊下看书,听见她来,便抬头望了一眼,脸上还带着惯常的清冷与矜持。


    “王爷,”她轻轻一礼,将折子递上,“这便是我择定的几位王妃人选,皆已面谈过,最下方,我做了标记。”


    李起年扫了一眼,果然见到那行小注:广陵郡守之女,沈氏。


    他脸色瞬间一变,合上折子,却并未开口。他只是站起身,转身就走。


    “王爷?”徐圭言诧异地跟了一步。


    “谁让你擅自决定的?”李起年声音冷了许多,“你只是长史,不是我母妃,更不是我妻。”


    “我并未擅自决定,只是拟定初选,”她平静地回应,“婚事关系王府政局,是大事,自当与王爷共商,前些日子,你明明——”


    “不用了。”他冷冷打断她,眉目间透出少年尚未压下的火气,“这件事,不必你插手。”


    话音未落,他已经一甩衣袖,快步走出王府正门,翻身上马,一人扬鞭离去。


    “王爷!”侍从和守门人一愣,来不及阻拦,只能看他身影远去。


    徐圭言站在门前,目送他离开,神色并无波澜,片刻后,扔下手里的折子,坐了下来,“去给我倒杯茶。”


    旁边的丫鬟照做,虽说她只是长史,但在晋王府中威严要比李起年大得多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太极殿内静得出奇,唯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与偶尔传来的几声脚步回响。窗外天光已渐沉,金色余晖斜斜洒入殿中,将那御案后的身影勾勒得有些单薄。


    圣上李鸾徽披着鹤纹常服,正伏案批阅奏折。


    他的眉心紧蹙,眼神沉静如水,偶尔略停片刻,似是气力不济,却又强打精神继续写下朱批。殿中香炉缭绕,一炷龙涎香静静燃着,空气中带着淡淡药香。


    秦斯礼垂手站在侧旁,神色平稳,目光却时不时落在那一页页被翻动的折子上。他并未多言,只在圣上停笔时低声提醒一句:“陛下,该歇一歇了。”


    李鸾徽未答,目光忽地定格在某一道奏章上。他指尖轻点了几下,低声道:“这是户部今早送来的折子?”


    秦斯礼应道:“是。关于南方江右、岭南一带连日暴雨,几处堤坝告急,已有灾民流徙。”


    李鸾徽缓缓坐直身子,抬眼望向殿外天光,喃喃道:“江右之地……朕记得那几条水脉,每年汛期都有隐患,怎么还没修好?”


    他话未说完,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自胸腔深处涌出。他急忙以帕掩口,整个人弓了起来,连带着御案也轻轻一颤。


    秦斯礼神色微变,立刻趋前两步扶住圣上的肩,低声道:“陛下!”


    圣上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却仍止不住咳嗽,连绵不断,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般。几滴血痕沾染在帕角,圣上微微蹙眉,视若无睹地将帕收起,神情却已有些疲惫。


    他靠回龙椅,声音低哑:“朕这副身子,怕是撑不了几年了。”


    这句话一出口,殿中气氛霎时凝固。秦斯礼目光微敛,缓缓跪下,语气压得极低:“陛下龙体尚健,言此太早。”


    李鸾徽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莫测的意味。他似笑非笑道:“你是聪明人,怎会不知朕病根已深?这些年靠药吊着,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这些年来他修道,道士们进贡补药,吃了也无济于事。


    他顿了顿,忽而语气沉沉:“南方的水灾,户部与工部各有推诿。此事不能拖,先救人,再问责。你去办,朕信你。”


    秦斯礼沉声应下,却未起身。他仍跪着,抬头道:“陛下若真觉身子不济,是否该……早作安排?”


    圣上半晌未语,仿佛是在权衡,又像是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疲惫中。他望向案几上摊开的山河图,轻声呢喃:“改制未成,群臣未服,太子……人选还没定。朕若一日未倒,就要撑到底。”


    窗外晚风吹动殿帘,掀起一角红影。


    太极殿中,香烟不散,秦斯礼恭敬地弯腰行礼,“圣上,是时候立太子了。”


    “立太子?”李鸾徽哼笑一声,“太子还没找到吗?”


    秦斯礼知道圣上说的是被他打压赶走的太子,他看了一眼李鸾徽,圣上又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了。


    “……朕是受了小人蛊惑,才做错了事,太子仍旧不肯原谅朕吗?皇后呢?她什么时候回来?拐走朕的孩子……”


    秦斯礼偷偷挥手,让太监和丫鬟们上来,喂药,伺候更衣。


    看着眼前这一切忙完,秦斯礼才离开太极殿。


    他步履不急,脸上神情如常,仿佛方才在殿中被圣上当众托付水灾之事不过寻常差遣。可熟悉他的人都知晓,越是沉静,便越说明他心思翻涌。


    出了承乾门,左右侍卫肃立,秦斯礼微一点头,快步登上自己的小轿,命人往兵部尚书李文韬府邸而去。


    街巷清冷,晨雾未散,轿子一路穿过皇城重重坊巷,直至宣平坊外。


    李府门前已有人等候,正是李文韬身边的长随。他见了秦斯礼,立刻迎上来施礼:“秦大人请,老爷在听雨堂等您。”


    “他早知我要来?”秦斯礼步履未停,语气平淡。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南方水灾,老爷说,秦大人今日必定会来一趟。”


    秦斯礼不再言语,穿过垂花门、影壁,一路行至院中。听雨堂临着一方小池,水面如镜,堂中燃着沉香,一派幽静。


    李文韬正倚窗而坐,穿一件石青绸袍,神情安然,老态龙钟,眼似鹰。手中握着一卷兵部档案。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来,神情温和却带着三分揣度。


    “圣上病得不轻?”李文韬开门见山。


    秦斯礼落座,抬眸与之对视,淡淡道:“咳得厉害,帕上带血。他自己也知道,撑不了几年了。”


    李文韬闻言,眉心微动,却不即表态。他放下卷宗,亲自为秦斯礼斟茶:“他若真知自己来日无多,接下来的每一步就更不会含糊。水灾是试探,也是布棋。”


    秦斯礼接过茶盏,未喝,只凝视茶面波光,缓声道:“他把水灾交给我,朝上有心人自然明白他的态度。这不是差事,是托付,是试探,更是引火。”


    李文韬笑了一声,低低的,却带着深意:“你倒比我早看透了局势。圣上病重之下,三省六部、两府一台、旧党新派,都在等……等一个真正能领头的人。”


    他话锋一转,眼神忽然犀利:“可你想要吗?”


    屋内沉默片刻,只有窗外风过竹林的瑟瑟声响。秦斯礼捻着茶盏,指尖微动,良久,他缓缓开口:“我想保住的,不止是我。”


    第122章 旧友欲重逢,新人笑开颜【VIP】


    天祐四年初春,岭南连日暴雨,洪水泛滥。


    南宣州笑林县数村被淹,庄稼尽毁,民屋倒塌,百姓衣食无着,哀声遍地。此事上奏朝廷,在众多奏折中却只能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此时,李鸾徽已经到了对天象草木皆兵的状态,岭南水灾,他心中觉得这是上天的召唤,虽然目前还不明白这预示着什么,但他即刻下令特派官员前往赈灾。


    这日,徐圭言身着青色官服,脚踩泥泞,站在水患最重的岸边,面上神色凝重。


    她身后是晋王府调拨的赈灾队伍,有兵卒,有民夫,还有医官与粮车,正忙碌地施粥、搭棚、搬运伤者。


    一眼望去,全是水。


    雨依旧下着,虽小却连绵不断,粮田被毁,不仅是百姓吃不上饭,朝廷的税收也会减少,现在只能等圣上拨款,好让笑林县的百姓度过这段艰难时光。


    “可否从天象中预测出雨何时停?”徐圭言扭头问。


    “云连成片,我们根本没法观察,”身后跟着的术士撑着伞,耐心地回答徐圭言的问题。


    徐圭言听到这话叹出口气,晋王府的粮食已经运送到全城,解决缺粮食的问题,目前渡过一时的难关好说,可庄稼都毁了,道路也被淹没,来年吃什么?


    又怎么做生意?


    本来岭南交通就不发达,现在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有属吏快步而来,带着尚未干透的雨意,低声禀报:“长史,听说朝廷要派人来查勘灾情,户部和工部都要派员南下。”


    徐圭言闻言点头,神情没有丝毫波动:“知道了。”


    她视线依旧落在被洪水冲毁的村道与百姓的茅棚上。


    正转身之际,岸上有一骑快马停住,溅起一地泥水。


    马上一身深青锦袍、腰系银带的年轻人下马后,缓步走近。


    定睛一看,竟然是李起年。


    他未着王服,一身素衣,头发被雨打得微湿,却气度沉稳,眼神明亮。


    徐圭言看见他,先是一怔,随即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李起年看着她眼底藏着疲惫的温柔,嘴角带笑,语气却略带微讽:“这么多年,不都是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怎么现在我来了你还惊讶?”


    徐圭言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擦了擦额头的雨水后才回头说:“圣上派人来查水灾,这次是大事。户部、工部的人都会来。你是皇子,这次必须亲自应对。”


    李起年这个时候皱起眉头,徐圭言只好解释说道:“这是你表现的好机会,好好把握,别让圣上再一次忘了你。”


    李起年明白徐圭言的意思,他站在她身边,注意力被她一身泥泞所吸引,目光上移,看到她眉间满是疲倦,不禁沉默了一下。


    片刻后,他望向水面,又再看她:“徐圭言,你说,父皇才是皇帝,为什么这么多人现在却只听李文韬的话?他一句话,满朝都当圣旨来执行。可父皇明明才是天子,不是吗?”


    这些年朝廷内的局势如何,就连远在岭南的李起年都知道,更别提徐圭言了。


    她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


    “实话实说……”


    徐圭言顿了顿,李起年好奇地看着她,等着她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


    “……我也不清楚。”


    李起年沉默不语,转身牵马。


    两人并肩而行,李起年忽然低声说:“你教过我,当官、做合格皇子的基本原则是,不能为我们带来名利双收的事,能不做就不做;能为我们带来名却毫无实利的事,放权放旁人去做。能为我自己带来利益,积极做;名利双收的事,拼尽全力地做。”


    徐圭言不懂他这个时候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慢慢地等着他说完。


    “我始终不明白,圣上是圣上,为什么李文韬还能把握着朝廷。”


    徐圭言望着远方漫水的村庄,低低道:“我教你那些,是希望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权力不是一句‘我是皇子’就能有的。”


    雨还在下,两人一边说,一边骑马离开那片泥泞地。


    他们并肩而行,在灰沉天色与雨雾中,像是并未被世间纷扰所隔。李起年偶尔偏头看看徐圭言,眼里那点青涩与依恋,藏在沉稳下愈发清晰。


    而徐圭言,也只是轻轻策马,眼前的水路泥泞千条,她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老生常谈的话,不给李起年一点目光。


    他也不在乎,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笑,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上朝这日,天色未明,长安的宫官鱼贯而入,整齐列班。随着含元殿内鼓声三响,圣身,端坐龙椅,宣百官启奏。


    兵部、刑部、吏部……各部轮番务,谁被调往哪里,哪个郡县人丁不稳,免,李鸾徽听得兴致不高,连连挥手:“准了,退下。”


    直到秦斯礼一步出列,身姿笔挺,请旨一同前往岭南调查水灾一事。


    李文韬不会反对,秦斯礼到底是圣上的人,还是自己的人,他还分不清,一个没用的棋子离开也好。


    殿中一阵低语,但无人出言发后,秦斯礼权势再起,深得圣眷,又历事沉稳。


    李鸾徽颓然的目光中竟然冒出了亮光,透着几分信赖,片刻后缓缓点头:“准奏。即日起,速行。”


    秦斯礼拱手领旨,转身出列,动作干脆果断,朝服的袖袍在空中掠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退朝后,殿门前仍有人等候。秦斯礼刚出门,就看见礼部尚书陆明川站在丹陛石阶下,眉目沉静,双手拢于袖中。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陆明川微微一笑,拱手道:“秦大人此行南下,若有机会,劳烦您替我向岭南的徐长史问一声好。”


    秦斯礼听到“徐长史”三字,脚步顿了一瞬,随即冷哼一声,眼神像是冰刃一般斜斜扫来:“哪个长史?”


    陆明川面上的笑意没变,只是眼睫垂下,未再作答。他低头行礼,转身离去,背影稳重却沉重。


    秦斯礼站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不明的冷意,转身离开。


    而此时的陆明川,已在回府的马车上。他靠坐车厢一侧,指节抵着额角,似是倦意袭人,又像是心中烦乱不已。


    他今年不过四十初头,正是仕途巅峰之年,却已有了几缕霜发,皆因这些年来朝局震荡、人心诡变。他想起刚才秦斯礼那句“哪个长史”,装模作样,他们两个都没忘。


    他自知多言无益,但心中却还是隐隐作痛。


    入了家门,府中管事早迎上来:“老夫人和新夫人在正厅,又争吵起来了。”


    陆明川闭了闭眼,疲惫地道:“知道了。”


    正厅内,新妇一身湘罗翠裙,面容娇艳,眉眼冷淡。而对面坐着的,是鬓白却气势不减的陆家老夫人,手执拐杖,脸色铁青。


    “你今日又不给祖宗上香?成什么体统!”老夫人厉声斥道。


    新妇却毫不退让:“祖宗若有灵,也该看看这个家是谁在打理,我不讨好旧日礼数,难不成陆家牌位就塌了?”


    老夫人一听便要站起,身子却一晃。


    陆明川连忙上前扶住母亲:“娘,娘,您别气坏了身子。”


    陆家老太太推开他的手:“你睁眼看看你娶的这个人,她将来能旺你一分?”陆家老太太是个命大的,一身病,却也活得好好的。


    新妇冷笑:“我娘家兄长是当今骠骑将军,难不成还帮不上他一分?”


    陆明川夹在中间,只觉得两头都不是人。他知道,新妇罗无英出身显赫,娶她不过是政治婚姻;可她性子跋扈,家中上下皆不喜。偏偏他这些年靠她家势步步高升,如今虽贵为礼部尚书,却不敢轻言违逆。


    至于宋十二……三年前,她因病去世,给陆明川留下一个孩子,现如今在宫中做皇子陪读。


    陆老太太看着自己儿子为难的模样,摆手作罢,罗无英和宋十二不一样,她娘家强大。再者,陆老*太太也太骄傲了,她以为自己的儿子升至礼部尚书,便可为所欲为。


    朝堂可不是过家家,她现在想要折磨罗无英的每一寸痛苦,这个儿媳都会加倍奉还给自己的儿子。


    陆明川安抚老母回房,又遣人服侍罗无英,他软着身子,说了好几句话安慰的话,这才哄住了罗无英。


    最后自己独坐书房,一时百感交集。


    桌上有封旧信,是三年前徐圭言南下时寄来的,只寥寥几句,谈公事不谈私情。他曾想回信几次,但一想起往事,便觉字字千钧。


    如今,秦斯礼要去岭南——他早知这一日终会到来,只是不知会以这样的方式。


    他轻声自语:“你们一个个,终究还是与我不同。”话语淡淡,却沉重如山。


    窗外春光正好,檐下风铃轻响,一如当年凉州初遇,朱墙绿瓦之下,那人曾经回头看他一眼,眼中清明如水,满是欣赏。


    如今却只剩回音不止。


    第123章 劝君看取利名场【VIP】


    徐圭言在笑林县待了五六年,日子过得不错。


    李起年还小的时候,晋王府她是真的说一不二的人,天高皇帝远,徐圭言无拘无束,第一次有了土皇帝的感觉。


    比在长安自在,更比在凉州的时候自在。思来想去,这才明白做官的好。


    先前那都是做得什么官啊,不是被贬就是入狱,为了心中那点儿理想,得罪那么多人,最后还落不得好。现如今吃好的用好的,旁人拿她当神仙般供着,还是这种日子过得舒坦。


    晋王府的一切她打点,笑林县的县令时不时过来拜访,徐圭言出面聊聊天,下午便可以到处游玩,这些年认识了不少江湖人士,奇人异士也听闻甚多。


    随着李起年的身高和年纪日渐增长,徐圭言没法糊弄他了,不过也好对付,胡言巧语,再加上李起年对她无比的信任,徐圭言日子仍旧过得风生水起,乐不思蜀。


    直到最近,李起年对她感情产生了变化,她有些烦躁。


    竹林清幽,雨打竹叶,风吹作响。


    徐圭言盯着亭子外碧绿的、摇曳的竹子看了许久。


    “……长史?”声音从对面传过来,徐圭言回神,目光落在青石棋盘上,棋子早已落满三方,却不急着分胜负。


    徐圭言着一袭素衣,鬓边斜簪玉钗,神色宁静,正与一位年近四十的士人对弈。


    那人身材颀长,面容儒雅,虽穿着普通麻衣,却风骨峻峭。他姓沈,名弘度,原为长安国子监博士,因直言得罪权贵,辞官南下,如今寄居笑林县,与徐圭言志趣相投,常来往论学对弈。


    “若将此子落于星位,可破白方长蛇之势。”沈弘度执黑沉吟,目光如炬。


    徐圭言指尖一停,轻轻一笑:“沈兄何必直来直往?此局似道途,岂能一线到底?你落此子,反成我用。”


    话音未落,便轻点棋盘,将一枚白子落于左下方的“花月”之位。


    沈弘度叹道:“你这落子虽险,却藏锋于内,倒也有几分朝堂上的气派。”说完便不再落子,捋须看她:“你这几年,果真是越发沉得住气了。”


    徐圭言闻言一笑,却未答话,正要续弈,忽听竹径之外马蹄声骤至。


    一道身影破竹而来,衣袍猎猎,墨袍披身,金冠微斜,却不显凌乱,只添一分少年心气的英气。


    来者正是晋王李起年。


    “沈先生,”他抱拳作揖,语气不失礼节,“烦请暂避一步,我与长史有事相谈。”


    沈弘度微愣片刻,旋即了然,点头起身:“王爷既来,那在下便先告辞。徐姑娘,来日再续此局。”


    “多谢。”徐圭言起身相送。


    沈弘度离去时还低声笑道:“你我落子不争胜负,却也怕这局外之人来搅。”


    竹影微晃,李起年气喘吁吁地看着消失在竹林之中的沈弘度,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刚才他那句,“徐姑娘”。


    徐姑娘?


    李起年哼了一声,胆子也太大了,一个糟老头子,叫晋王府长史“姑娘”?真是不害臊。


    此时,徐圭言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李起年未落座,直直看着徐圭言,眼中是带着怒意与疑惑的波动:“他来做什么?”


    徐圭言看了他一眼,缓缓坐下,将棋子一颗颗收入木匣中,语气平静:“下棋呗。”


    李起年看着她,眯了眯眼,上前一步,站在她身旁,低声却冷硬道:“你四处拜访,替我挑选婚事,又替我拟奏章、写封赏、定家法,如今连官员调动都先送你案前,你到底是王府长史,还是我这个王爷?”


    徐圭言手下动作一顿。


    她抬头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愧色,只有一如既往的镇定和……某种难以捉摸的悲悯:“王爷若真要问我想做什么,我也不瞒你。我只是想让你,有朝一日,有与人一争的筹码。”


    这话,这表情,放以前,李起年就信了。


    徐圭言苦心孤诣的模样,看着真像那么一回事,但他认识她这么多年,这种把戏他早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李起年坐了下来,“我看你是为了你自己,攀扶着我,自己好享福,”他顿了顿,“吃穿玩乐,你样样用好的,我不介意,但是,”他抬手指向外面。


    “徐圭言,你是我晋王府的长史,旁的你都能玩,就是不能玩男人。”


    ,雨一声大过一声。


    徐圭言站了起来,朝他轻轻鞠了一躬。


    ,徐圭言自愧不如。”


    她抬起头,眼中毫无怯意,语声淡然,,若非我,五年前你初封岭南,谁替你立威?谁设局?你自问清楚——你愿意将来有一日,有机会回京争位?还是愿


    “好,换一个王爷我也照样伺候得好,这份荣华富贵是我该享的,


    李起年咬牙不语,他心中动摇,但少年心性又不愿低头,只冷冷盯着她看。


    “现在……您得势了,我也老了,你若不愿我管,我也可以不管。”


    徐圭言语调温缓,语气悲凉,却句句逼近,“只是朝廷那边,您要小心呐。”


    李起年低头沉默半晌,忽然一笑,仰头看向徐圭言,笑意却不达眼底。


    “徐圭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臣不得明白。”


    李起年气呼呼地看着她,他拿徐圭言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想进一步,她就退一步;他要真下了狠心离开她,她又追了上来。


    现在他的心,就跟春日遨游在空中的纸鸢那般,这根绳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被割开?


    “这些不重要,”他一顿,“反正,你不能和任何男人有关系。”


    “我是有夫君的人。”


    “那个残疾人?”李起年嗤笑,“你还记得他的模样?我可听人说,他纳了妾,已经有了个三岁的女儿了。”


    徐圭言脸色一冷,“王爷没事就走吧,我要休息了。”


    让他走?


    凭什么?


    李起年摆摆手,往偏厅里走去,躺到床上耍赖不走了。


    夜色沉沉,罕见地,雨居然停了,湿气仍在屋檐之间缭绕。徐圭言院落偏厅内,一灯如豆,室中寂静,唯有雨后残水滴落瓦檐的声响,滴答作响。


    月色被云层遮得严实,天色暗得像墨汁泼开。


    徐圭言坐回原位,竹影斜斜落在她的脸侧。桌上棋盘尚未收起,棋子乱成一团,如同她方才与李起年的争执,尚未平息的余波。


    没过一会儿,竹林小径上传来一阵窸窣声,她在笑林县的朋友——魏素贞,轻轻提着裙摆回来了,手上托着一个小盘,盘中摆着两盏热茶,一碟橘瓣和蜜渍青梅,笑盈盈地踏进亭中。


    “茶烫着呢。”她将茶盏放下,又看了看徐圭言的脸,头一偏,看向里屋,忍不住低笑一声,“我说你们俩啊……你们这关系,若不是你俩说得心安理得,都快叫人怀疑是不是要大逆不道了。”


    徐圭言剥了一瓣橘子,慢条斯理地送进口中,咀嚼片刻才道:“逆得什么道?我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语气清清淡淡,像谈论今天天气,又像在故意搅乱那水面刚平的涟漪。


    魏素贞微微挑眉,坐在她对面,也不再继续调侃,亭中一时陷入沉寂。雨后的夜风吹过竹林,簌簌作响。两人都没有再言语,良久,魏素贞轻轻叹了口气,把茶盏推到她面前。


    “好了,不说他了。我来找你,是正事。”她眼神清了清,话锋一转,“朝廷那边的人,该快到了吧?听说这次来了不少人,工部、户部的,还有个监工,听说是圣上钦派。”


    徐圭言接过茶盏,垂眸一饮而尽,淡淡道:“这水灾又不是我造的,他们要查便查,实话实说就好。我怕什么。”


    她手指敲着盏沿,冷静得很,“况且我们准备得并不差,该堵的堤、该修的渠都修了,赈济也妥帖,怕什么?他们若是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我也不是没带几块骨头等着他们。”


    魏素贞看着她一派从容的神色,唇角勾了勾,目光中却带着几分犹疑。


    “……你知道是谁来吗?”


    徐圭言轻轻摇头,语气漫不经心:“这还用我知道?反正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非就那几拨人。”


    “那你可得瞧好了。”魏素贞说着,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才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得极紧的小信封,递到徐圭言面前。


    “这信是我那位在礼部做事的表姐托我带来的,说是临出发前收到的名单副本,不知真假,但值得一看。”


    徐圭言挑眉,接过信封,拆开后展开纸页,月光斜照在薄纸上,映出数个名字——


    户部郎中,周献。


    工部员外郎,陈复礼。


    还有一位——


    徐圭言目光顿住,指尖轻轻摩挲着纸上的名字。


    三个字:秦斯礼。


    她眨了眨眼,眸中原本未曾起波澜的湖水倏然泛起层层涟漪。


    她没出声,也没皱眉,神情反倒变得有几分耐人寻味的冷静。


    魏素贞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已有计较,问道:“看来你认得?”


    “认得。”徐圭言淡淡道,“怎么不认得。”


    她将纸折好收回袖中,语气听上去还是那么风轻云淡,“之前打过交道,这人不实在。”


    魏素贞望着她,嘴角动了动。


    不实在?


    徐圭言你又是什么实在的人吗?


    岭南地势险峻,自北而南,一路翻山越岭,水汽裹着暑气,长久不散。马蹄踏在泛湿的土路上,偶尔还陷入泥坑里拔不出来,叫车夫和随行官吏叫苦不迭。


    天色已近黄昏,前方小亭下停着一队人马,秦斯礼下马稍歇,取了帕子拭去额上薄汗,缓步走至亭中坐下。随行的护卫奉上一盏茶,他没喝,眼神却望着前方崎岖的道路,沉默了片刻。


    “这条路……竟是通往笑林县的主道?”他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加掩饰的疑惑。


    陪同的一名地方小吏连忙拱手,躬身答道:“启禀大人,正是这条,虽说年年修补,但前些年确实颠簸难行。不过这两年略有改观,去年重新铺了路面,石板打了两层,还修了几处简易桥梁,倒比从前好走许多了。”


    秦斯礼“嗯”了一声,微抬下颌,目光仍未移开。


    “修路的负责人,是谁?”他忽然发问,语气依旧平缓。


    小吏一愣,忙道:“是晋王府的命令,拨了银子出来,由府里督办。听说当时王爷亲自批阅,动用了不少劳役和民夫。”


    “晋王亲自?”秦斯礼转头望了他一眼,神色并不惊讶,只是淡淡重复了一句。


    “是……不过,其实那修路的事,也不是没有闲话。”


    “哦?”


    秦斯礼看着他,微挑了眉。


    小吏被他盯得有些发怵,但话头已开,也不敢不接下去,便咽了口唾沫,小声补了一句:“……听本地一些百姓讲,这修路的钱,花得不干不净。”


    “怎么讲?”秦斯礼语气仍淡。


    “便是说……”那小吏期期艾艾了一会儿,还是压低声音,“说是晋王府中有个长史,权柄颇大,是个女人,姓徐名圭言。虽说她办事利落,但也是个狠人,银子拨下来一百贯,落到百姓身上只剩六七十贯……这修的路啊,表面看得过去,其实内里也偷了工减了料。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背后嘀咕几句。”


    他说着偷眼去看秦斯礼,见他面无表情,以为他不信,忙又添了一句:“小人也是听来的,不敢妄言,只是大人若要查水灾之事,顺带一查这修路的账目,也未尝不可。毕竟,这些年岭南可是她一人说了算。”


    亭中一阵寂静,只有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秦斯礼却忽然笑了。


    那笑声不大,低低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可笑又讽刺的旧事,透着一股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冷意。


    他慢悠悠抬起头,看向那小吏:“你说……贪污的,是谁?”


    那人有些不安:“呃……是晋王府的长史,叫……徐圭言。”


    “嗯。”秦斯礼点点头,笑意仍在,但目光却变冷,“徐圭言……真是个好名字,可惜了,可惜……”说着话,他摇摇头。


    旁人也不知道他说可惜了,可惜什么?


    “行了。”秦斯礼摆摆手,打断他,语气仍是懒洋洋的,“你下去吧。”


    那小吏如蒙大赦,拱了拱手,连忙退到亭子外头去了。


    亭中又恢复了清静,晚风透过亭柱吹进来,带着潮湿泥土的气息。


    秦斯礼坐在石凳上,手指不紧不慢地扣着茶盏盖,盖子轻敲瓷杯发出“咔哒咔哒”的清响。他那双深色的眼睛沉沉地望着远方,一言不发,神色复杂。


    第124章 以为浮云能蔽日【VIP】


    雨依旧稀里哗啦地下着,天灾加飓风过境,水灾、洪灾愈发得严重。


    午后,雨水落在笑林县县衙后院的茶亭外围,光影在竹帘上摇晃,热气蒸腾的茶水氤氲开来,一碟腌渍得极咸的橄榄静静摆在桌角,空气里混着海风与草木香。


    徐圭言换了便服,头发只是随意绾了个髻,坐在一侧木凳上,手中端着茶盏,目光时不时扫向前方那位年逾五旬、身形干瘦却气定神闲的县令——魏叔佑。


    “魏县令,”她轻声开口,语调却不见半分寒暄客套,“朝廷这次派了不少人来,还有两日便到了,明面上说的是查水患,可我总觉得……终归不止赈灾。”


    魏叔佑眼皮抬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长史此言何意?”


    徐圭言轻叹了口气,将茶盏轻轻搁在木案上,“五年了,岭南道虽不说年年风调雨顺,但也自给自足。如今陛下忽然下旨派三部官员齐至,谁信他们单是来看灾情的?依我看,这些人啊,不是看鱼塘的水深不深,另有企图吧。”


    她语气虽轻,眉心却微蹙,指尖微微敲着案角。


    “魏县令,”她抬眸望向他,语气一转,“……账上的银子够不够?赈灾一事必然会牵扯出账目,若真有人要查账……您这边,有没有应对的法子?”


    魏叔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容地端起茶,吹了吹浮在上头的茶叶,啜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说:“长史既问了,那老朽便说几句乡下事,若不入耳,还请莫怪。”


    徐圭言点点头,身子微微前倾:“请讲。”


    “在县衙东边有一片空地,靠着港湾,是渔民晒鱼之所。”魏叔佑说着,手指在桌上点了点,“你也知,咱们这里靠水吃水,百姓活计多依赖打渔。但为了保护鱼群繁殖,从前朝起就有个律法——每艘渔船每日捕捞不得超过多少斤,那是贞观年间定的数。”


    徐圭言听到“贞观”二字,眉头微动:“那时候国库丰盈,百姓安居乐业,海中鱼群密布……今非昔比。”


    “正是如此。”魏叔佑眼里浮出一丝笑意,“如今海况早不比当年,风浪多了,鱼少了,渔民单靠律法允许的那点捕捞量,莫说养家糊口,连填饱肚子都难。你说他们该怎么办?”


    “自然是多捕一点。”


    “对喽。”魏叔佑拍拍膝盖,像是在夸一个聪明学生,“可问题是,一旦超额捕捞,便属违法。那是要论罪的。可你若真一板一眼按律法来抓,那整个笑林县怕要闹翻天。于是呢?我们这当官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百姓也不举报?”


    “不会。因为举报一个,等于断了所有人的饭碗。这是两败俱伤的事,谁都不傻。”


    徐圭言点点头,这道理他明白,今天你举报我,明天我举报你,各家各户的鱼吃不上,最后还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后果。


    不过她觉得,这事儿L应该是发生过很多次,最后才形成的渔民之间的一种平衡。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事无绝对。到了年底结账,县府银子总得有着落,于是就从这些’违规’的地方找个法子——我们派人突查几回,‘查出’一些人超额捕捞,征收点罚银;另外,还有一些鱼是没人认领的,多数是怕受罚丢下的,也有是渔船互斗后遗弃的,这些鱼便归了县衙,晒干之后再流入坊市,也是一笔银子。”


    “律法这么用的吗?”


    魏叔佑轻蔑一笑,“律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为了统治百姓的,代表着我们朝廷的态度。是你生活在一个地方的规则,不是用来保护他们的,公平公正?要是真的公平公正,每一条律法都应该由百姓的投票通过才行。但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能有什么资格投票,他们懂法吗?”


    徐圭言听得沉默了好一会儿L,指尖转着茶盏,不由感叹:“我在岭南道五年,这些事……竟从未听闻。”


    “长史身在王府,管的是封君政务,怎会留意这等小地儿L的民间勾当。”魏叔佑微笑,“这不过是地方小吏的下三路生计,原也不值得上呈。更何况,您是晋王府的长史,亲政多年,位高权重。我们这些人自不敢在您跟前说这些,只怕脏了您的眼。”


    这浮,却又无法反驳。


    徐圭言没有立刻作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将这一切收进心底,心觉。


    良久,她低声说道:“如今若查账,恐怕天。”


    魏叔佑呵呵一笑,眉毛一挑味才行。朝廷的官,穿得干净,吃得精细,鱼刺的,可不多。”


    徐圭言望着远处海天交接的地方,潮风卷来海腥味,隐隐还有渔民的吆喝声,心头却逐渐沉了下来。


    她忽然意识到,这岭南道,看似由她一手打理,实则在地方上依旧盘根错节、暗流涌动。而朝廷派人来,真真未必只为这场水灾,朝廷的消息她是听得不准,但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魏大人,”她收敛起方才的笑意,语气低沉下来,“您这法子……虽好,但终究是临时草船借箭之术。若是上头真要动手,恐怕谁也保不了你。”


    魏叔佑听罢,不恼不怒,反而一笑:“这年头,谁不是借着风头讨日子。长史,您说是不?”


    徐圭言点了点头,重新抬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忽然只觉这茶水比方才更涩了一分。


    片刻后,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身子微微往后一靠,靠在竹椅上,抬头望了一眼那因雨水打击而晃动的竹影,眼里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意。


    风起时,茶亭外几枝瘦竹摇曳轻响,如同低声耳语。


    魏县令察言观色,陪着笑凑近几分,小声道:“长史,其实这事您也不必操心,县衙上下已经有了应对法子。别的不说,只要上头那几位到了,我保准让他们见到的是整整齐齐的银账,字字分明,件件合规,该交的钱一文不少。”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揽功的自得,又似乎隐约藏着请功的意味,眼神从徐圭言手中滑到她面前的茶盏,仿佛在等她一句肯定、一句承诺。


    可徐圭言只是淡淡一笑,没答腔。


    她轻轻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拢了拢袖口,语气极为平静:“既如此,那就劳烦魏大人了。”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而去。


    魏县令连忙站起相送,眼中一闪而逝的轻松与得意,却没能逃过徐圭言转身前的一瞥。


    出了县衙,马车停在巷口,她没有吩咐立刻动身,只是静静站在车前,雨水落在伞上,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溅起的水花,落在鞋子上。


    远处海风已卷起白浪,巨浪滔天。


    上车后,她一言不发,闭目靠在车壁上。车轮辘辘滚过碎石小道,她却仿佛早已听不见这些声响。


    回到王府时,天色已沉。管事的下人来禀,说李起年不在,似是出去看赈灾安置所了。徐圭言只摆摆手,不紧不慢地换了身衣服,便去了账房。


    晋王府的账册按月分类,一应银钱往来细致得像是绣花,每一笔赈灾用款、调拨粮草、修筑堤坝的花费都标得一清二楚。可也正因为这样“过于干净”,反倒让她心中生出警觉。


    她翻到三个月前的册子,看到几条工部拨款一日内流入三户商贾手中,再两日内转出岭南的记录,眉头微蹙,随即命人将几本账册提到房中,自己一笔笔对照起来。


    直到戌时初刻,门外才传来动静。李起年风尘仆仆踏入前厅,身上还有些泥点,一见徐圭言坐在灯下翻账,神色一怔。


    “你还没歇?”他低声问,嗓音透着疲惫。


    徐圭言没有抬头,只轻声道:“你回来了。”


    她翻到最后一页,将那张账纸压在桌角,抬起头来,声音里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起年,我方才从魏县令那里回来。上面派人除了是来真的赈灾,另一个目的——是来考察你。”


    李起年神色微变,却没有开口。


    徐圭言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走到他面前,眼神坚定:“你是皇子,是晋王,别人怎么查都能避开你,但这一次不同。朝廷派了工部、户部、御史台三路人马,若说只是查水患,太不合常理。”


    她顿了顿,缓声道:“他们是来看你能不能担事、能不能平民乱、能不能在局势未稳时立得住脚。”


    李起年望着她,眉头微蹙:“那你要我怎么做?”


    徐圭言盯着他,语气压得极低,却如铁石:“什么都不要做。”


    “这段时日,朝廷派下来的三部官员,明察暗访的,全交给我应对。你只需要做得像个‘能继任的皇子’,别去管谁来、查什么、说什么。”


    她忽而伸手握住他的手臂,眼神带着少见的恳切:“起年,接下来的所有事,我来做。脏事、坏事、破事……都由我来背锅。你若沾上一点污泥,他们不但不会记得你的好,只会拿这污泥涂满你的名。”


    李起年抿着唇没作声。半晌,他低头看她,眼底浮起一丝复杂:“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徐圭言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从不动声色到近乎温柔,又从温柔淡去,只剩下清清冷冷的一句:


    “因为你若过不了这一关,我们的下一步,就没法走了。”


    说罢,她松开手,走回书桌前,继续翻开账册,一页页翻着账册,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黄墙之上,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山。


    他沉默良久,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眼眶不知何时已红了,仿佛被一股压抑许久的情绪生生灼烫。


    他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苦涩,像一根鱼刺,卡在胸口最深的地方,拔不得,咽不下。


    她为他出谋划策、挡风遮雨、洗账应对、独自背锅。


    他心知,她不是做给谁看,也不是为了邀功请赏,只是因为他是李起年,是那个她从少年时便一手带大的皇子。


    她为了他,可以不顾名节,不顾身家,不顾天下人如何猜测议论。她可以一人负千斤之责,却唯独、始终都不能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妻。


    他不是不懂。他只是接受不了。


    “你为我上刀山下火海……就是不能和我在一起。”他心里一遍遍喃喃着,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你就是不能当我的娘子,不能让我名正言顺地护着你,不能让我为你挡风遮雨一次。”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他垂下眼帘,眼神一点点黯淡,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指节泛白。


    他早就不是那个会在她裙角旁撒娇的少年了,他也曾在岭南风雨中独自立过足,领兵出征,安抚百姓,做得一点都不比她差。


    他不是无能,不是懦弱,他只是太在意她了。


    可越是长大,他越觉得,他们之间那条原本模糊的界线越来越清晰,清晰得仿佛在他每次靠近的时候,都会被一刀斩断。


    他恨自己不能早些生在她年岁相当的时候;他恨她明明什么都能为他做,却唯独留着那最后一步,绝不肯迈出;他更恨,在她心里,他或许从未真正以“男人”的身份存在过。


    李起年闭了闭眼,泪水没落下,却更像火焰,烧得心口发烫。


    她口中的“我们”,总是理智、冷静、知进退、有边界的“我们”。可他想要的“我们”,是柴米油盐,是并肩,是可以在风雨里携手而不是让她独自承担一切。


    李起年睁眼开,清了清嗓子,“徐长史你忙着,时辰不早了,我也去休息了……”他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您也别太累,早些休息。”


    徐圭言点点头,笑林县的账目可以不清不楚,晋王府的可不行,这些年魏叔佑可没少借着她的名头到处受贿,但谁让你是晋王呢。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千百年来都不曾变过。


    “哦,对了……”徐圭言直起身子。


    李起年脚步一顿,“怎么了?”


    “朝廷派下来的三个人不好对付,你那边收到什么密信没有?关于他们的密信?”


    李起年摇头,徐圭言只好摆手,“好了,你走吧。”


    他站在她身后,停顿片刻后才抬脚走开。


    第125章 天上差乐不苦也【VIP】


    岭南地界,入夏以来雨水连绵,天色阴沉似墨,细雨绵绵不绝,如线如丝,织成一张无声的帷幕,将整个笑林县罩在其中。


    秦斯礼一路跋涉数千里,终于抵达笑林。他下马的那一刻,鞋底已泥泞不堪,披风湿透,鬓发也带着水气贴在脸颊。


    可他脸上没有一丝疲态,只是抬头看了看那压得低垂的云天,半晌,淡声道:“真是个好地方。”


    随从撑伞迎上来,劝他先入驿馆休息。他摆摆手,没急着进屋,而是绕着笑林县周边走了一圈,远远望去,那些本应是田地的地方,如今尽成汪洋,百姓撑着蓑衣木笠,在浅水中艰难涉行,面上无悲无喜,只是一副久经风浪后的麻木。


    他看得沉默。等到回了驿馆,他什么也没问,只命人送上热水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裳后,便静静坐在桌前,一边看地图,一边听属下低声汇报沿途搜集来的信息——谁家屋塌了,谁家口粮不够,哪个渔港突然失火,哪个乡绅暗中囤粮涨价……点点滴滴,尽收耳中。


    他像一头潜伏水下的老狼,耐心、冷静、不急不躁,真正的问题往往藏在“看似没有问题”的地方。


    于是他又命人四下走访,不动声色地拜访几位商户、渔夫、塾师,甚至叫了两名逃荒进城的小儿来问话。等到手中掌握了足够的蛛丝马迹,他才慢悠悠地吩咐驿馆下人,去传县令,说明日辰时,请诸官至县衙议事。


    与他同行的官员早早投入了工作之中,检查先前早些日子派过来的属下的工作情况,秦斯礼汇报那日,他们也会去,当堂听审。


    那夜,笑林县雷声阵阵,大雨如注。


    秦斯礼却一夜未眠。


    他披着薄毯坐在灯下,目光定定地盯着桌案上那封圣旨复本,还有从各路人等处拼凑出来的图卷——那些被故意忽略的堤坝开口、无从查验的赈灾银去向、甚至晋王府几次账册修补痕迹,全都密密麻麻地圈在红笔之下,像一只只红眼的毒蛇,正潜伏在岭南泥水之下,伺机而动。


    辰时未到,县衙已张灯结彩,众官到得齐整。


    秦斯礼换上一身深青色朝服,束发冠带,走入大堂,步履如常,却气势如压山。他缓缓落座,淡淡一笑,道:


    “各位父母官,辛苦了。你们时问也紧,我就不客套了,”秦斯礼顿了顿,开门见山地说:“今日这第一件事,你们就说说看,这雨灾带来了哪些损伤,又做了哪些弥补?”


    雨下得愈发紧了。堂上帘幕未卷,风卷着雨丝扫进来,打湿了一角红漆屏风。秦斯礼端坐在主位之上,青衫墨带、神色沉凝。


    文书与奏本已翻过三轮,户部、工部、盐铁使、漕运使、水利司,各自汇报过赈灾状况。


    “此次笑林县水患凶猛,但因前期修堤得当、避难所布置及时、粮仓调拨迅速,灾情已控制在可承受范围之内。稻谷、杂粮、粗盐、布匹等物资,自初旬以来已发放六批,未有大乱。百姓虽苦,然未起暴动,已是万幸。”


    “堤坝方面,石渠、拦水木桩均为新近所设。避灾屋舍百余问,临水急修路桥三十六处,多由晋王府调拨人力协助,县内工匠不足,亦由王府出人、出料,甚是周全。”


    话音落地,堂上有数人随之点头,似是事先打好招呼。


    接着一名年长的水政主事上前一步,沉声道:


    “臣实查赈灾诸事,皆有据可依。王府徐长史,乃女子之身,然劳心劳力、事无巨细,常亲赴堤坝之上,淌水入村、查勘流路,昼夜不休。有数十户人家亲口称,若非她调拨食盐与医药,恐早有性命之忧。”


    话说得郑重,似不带情绪,但堂上几人皆隐隐附和,“晋王府有功”、“徐长史贤德”之语不断,竟有朝着表功请赏之势。


    秦斯礼低头,翻了一页案上的账册,半晌,他轻声道:


    “听上去,这徐长史*,几乎撑起了整个笑林县。”


    堂中人一惊,不知是喜是忧。


    只听秦斯礼慢悠悠地放下折子,语气不急不缓,却隐带锋芒:


    “只是我有一疑问——”


    他抬眸,看向水政主事:


    “诸位说她贤德,说她敬业。说她足智多谋,说她恩泽百姓。言语之恭敬,几与圣上无异。难道岭南之地,徐长史之名,已大如天威?竟敢如此……任人传颂?”


    水政主事脸色微变,连忙俯首:“不敢!臣,并无谄意。”


    秦斯礼轻哂一声:


    “我只想知道,这徐私粮,还是从官仓借拨?谁准她调兵遣将、设堤筑防?官员皆有定职,哪有一人操尽诸权收买人心、擅权越位,那便不是‘贤’,而是——”


    他话音一顿,


    ,犯律令。”


    众人霎时脸色大变,水政主事额上冷汗如豆,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大人明察……此事……此事皆有备案在册,绝非擅权,实是情急之中……王府调配,县衙配合,才得稳局。”


    秦斯礼却不理他,沉吟片刻,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当堂问清。”


    他手中令符一扬:


    “传晋王府徐长史,入堂议问。”


    堂上一时寂静如死。


    那声音虽不高,却如闷雷炸响。有人惊得抬头,几位小官甚至低声私语,神色皆变。


    “传……传徐长史?”


    “她是王府属员,又是女官……怎能……?”


    “这不是要撕破脸吗……”


    县令欲言又止,却见秦斯礼目光一转,冷冷落在他身上。他便硬生生咽下话语,躬身施礼,亲自遣人去传。


    不多时,堂外雨声未歇,一人缓步入堂。


    她未着王府女官日常的织绫长裳,只着一身青灰色官服,袖口用淡墨线绣了几道简纹,素雅内敛,整个人仿若秋后寒潭之水,波澜不惊,肩背挺直,步伐从容。


    雨意湿润了她的鬓角,却丝毫不见狼狈。


    徐圭言站在那,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最后落在堂上高位之上,那张沉冷面容之上。


    四目相对,风声再大,雨声再密,也挡不住两人之问沉沉的旧日回响。


    秦斯礼缓缓起身,站在案前,看着她:


    “徐长史……”他的声音拖长,本来想说的“许久不见”在舌尖绕了一圈后,变成了,“今日会议为何要我派人去请你,你不应该早些前来吗?”


    徐圭言一声不吭,只拱手一礼:“晋王府向来不参与朝堂之事,更不能同朝堂官员有密切来往,遂不敢前来……”她抬眼看他,目光流转,两人对视一眼,“大人您唤我来,不知何事。”


    她声音不高,却自有一种静水流深的沉稳。


    秦斯礼倚坐案后,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与探究。他记得她从前——少年意气,锋芒毕露,说话带刺,眼神里总藏不住情绪。


    可眼下这人,竟像是换了个魂魄。


    这副神态,比起从前,少了张扬,少了热血,却也多了几分令人心寒的沉静。


    “徐长史,”秦斯礼微微一笑,声线不重,“这些日子,岭南水患颇急,倒是听闻你一人之力,撑起了半个笑林。”


    徐圭言道:“大人谬赞。王府职责所在,我不过履职尽责。”


    “哦?”秦斯礼似笑非笑,“你倒说说,履了什么职,尽了哪些责?”


    徐圭言抬头,目光坦然。


    “民问粮仓破损,我请王府调了五十石私粮,送往三十六处避灾所。城南水道不通,我请了水利工匠夜问开渠,绕过民居。浮尸入井,疫气蔓延,我与县令一同设了临时施药所,调制姜汤、蒲茶、艾草包,发给妇孺。还有数个孤儿无人认领,我请王府出银,为他们安置寄养人家……”


    她说话声音不大,却不疾不徐,每一句都像石子投进水中,激起堂上人的注意。


    秦斯礼一时未语,只轻轻摩挲着手中玉笏。半晌,他忽然道:


    “这些你做了,我也无话可说。”


    他顿了顿,话锋陡转:“那你怎么不做另一些事?”


    堂中一静。


    徐圭言依旧站着,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不知大人指的,是什么事?”


    秦斯礼望着她,语气带着些压抑的凌厉:


    “私粮调拨未备案,疫所设立未得批文,城南工匠招用未经吏部核准,连你开渠绕水,也未曾申报预算,动用王府银钱——徐长史,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违反了多少条律例?”


    “是。”


    徐圭言很轻地说了一句,然后笑了笑:


    “可若等批文、等预算、等核准……人就死了。”


    她抬头看着他,眸中无怯意。


    “有些事,我若不做,百姓便会怨官,官又怨朝廷,百姓失了信,朝廷还有什么脸面立在这岭南大地?”


    秦斯礼看着她,眼底似有波澜。可他终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将笏板一转,拍了一下案几,声色一沉:


    “说说赋税吧。”


    堂中众人一震,神色各异。


    秦斯礼严肃地说:“灾情未平,民力未复,而赋税账目却无一处符合陛下春初所下诏令。有人私调粮草、绕过申报,有人收罚银却未入官账,这便是王府长史与地方官共同治理的’良政’?”


    魏叔佑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道:“回大人,如今水患虽已退,但良田三分之一被淹,春耕无望,故此役免去了今年的头税与地租。”


    “免了就完了?”秦斯礼反问。


    县令额头冒汗:“……此外,我们令各户报灾,分三类等级,再按受灾情况轻重分段调拨补贴。大户出粮,中户出力,小户出役。王府亦协助登记与催缴——”


    “催缴?”秦斯礼眼神一挑,“催谁的缴?”


    魏叔佑连忙跪下:“多、多少收一点,以作来年备荒之用……”


    “荒还未完,你就想着来年了。”秦斯礼冷声。


    徐圭言此时却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县令所言,虽不合规,但不失为缓兵之计。”


    “哦?”


    “若完全豁免,则官仓空虚,百姓虽暂安,明年便饿死。若强行征收,则民愤四起,百姓饿得更快。”徐圭言一字一句,“此法虽非良策,亦是下策中的可行之法。”


    秦斯礼望着她,没有言语。


    堂中沉寂片刻,忽有雨滴自梁上滴落,啪地砸在地面上,像是敲响了一记不安的节奏。


    本就受灾的岭南官吏,此刻心中却五味杂陈。他们素来知道秦斯礼是陛下宠信之臣,来此也是“钦差”身份,原想着他会为民请命,主持公道,可如今……


    “王府调粮,是因官仓早已空虚。”


    “水利工匠是夜问募用,若等朝廷批文,百姓早淹死在屋里。”


    “赋税不符,是因百姓死者太多,田地荒芜——总不能向鬼魂征粮吧?”


    这些声音先是低微,随后逐渐清晰,一句句飞到秦斯礼面前。


    “幸得晋王府长史徐圭言,从中调停、安抚、调度、赈济。”


    “徐长史虽未循例申报,然其举措确保三县无大疫、百姓未起乱。”


    “请恕微臣直言,若无王府出力,岭南之民不知今日尚存几何。”


    大殿之上,风向逐渐转变。许多本地出身的御史与监察司衙员都开始表态,言语问对徐圭言不仅不再指责,反而多了一丝敬意与感激。


    更有甚者,暗中讽刺朝廷派人南下,只知盯账,不问民情。


    “难不成陛下所派,是为查赈灾,还是来罚灾民?”徐圭言铿锵有力地问,“账目是对不上,如果您要对上,我们便将赋税恢复原来的税率,只是,这真的是救人吗?”


    一句话出口,大殿气氛凝滞。


    秦斯礼脸色铁青,却不动声色。


    本来讨论账目不对的事,如果不牵扯百姓的赋税,秦斯礼是站在高位的,可众人,尤其是徐圭言,竟然将这件事同朝廷“要钱不要命”这一事牵起来,实在是狠毒。


    圣上怎么会不爱子民呢?朝廷怎么会剥削百姓呢?


    就算有,也不能明面上说出来啊!


    他知这些人已然结成共识,徐圭言的名字,在这场风暴中,意外地站上了道德高地。而他,中央代表的身份,此刻反成了“压榨百姓”的象征。


    一石二鸟。


    有人借此反转风向,保住地方;也有人借此打击朝中官员,离问朝廷与百姓的情感——这场“政斗”,显然不再只是赈灾这么简单。


    秦斯礼没想到徐圭言在这破地方也成长得如此之快速,也在心底里低估了她的手段,城外百姓说她是贪官,在笑林县口碑却好得不得了。


    到底如何,他也竟然一时问也不清楚。


    散会后,魏叔佑跟这徐圭言离开,两人走到僻静之处,魏叔佑才问徐圭言,“您怎么就这么确定,秦大人会查账目的事。”


    徐圭言斜着眼,傲娇地哼了一声,“他跟我学的。”


    她当年在凉州,不就是这么大刀阔斧地查账吗?她的教训他是一点都没看到啊,也不知道这个人,都过了五六年了,怎么还没什么长进。


    啧。


    不过,更糟的是,这场朝会之事被别有用心之人,精心剪裁后送回了长安。


    圣上李鸾徽听完传报的御前太监朗读,未言片语。


    他只是合起奏本,盯着那道上奏中频频出现的名字:徐圭言。


    片刻后,他看向殿中跪着的近侍,淡淡问了一句:“徐圭言……便是晋王府的长史吧。”


    近侍顿首:“回陛下,正是。”


    李鸾徽轻轻摩挲着那名字,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怀念。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在常川会议上,有大臣提及岭南之事时,也有人顺口提到“王府之人尽心”。


    还有一个名字,也浮现心头。


    李起年。


    这位皇子,去岭南时还小,记忆中,李鸾徽觉得,李起年在他诸子之中最不喜拘束,却也最擅人情事故,常年驻于岭南,不求宠,不求显。


    此次水灾事起仓促,而其地盘竟未大乱,反而稳得出奇。


    “徐圭言……李起年……”他低声呢喃,眸中多了些不明的意味。


    “这两人,倒像是合了。”


    他顿了顿,又说:“也不知道,是谁在主事,谁在当棋子。”


    太监不敢作声。


    李鸾徽眼神一冷,口吻一转:“秦斯礼是朕的人,他不会错。但若是朕的人错了,那错的也是朕——”


    他将奏本一掷,砸在地上。


    “派人去岭南,暗中细查。但不得打草惊蛇。还有,晋王府最近有无异动?”


    “并无。唯徐圭言近日上疏,请宽免岭南三县农役之税。”


    “呵。”李鸾徽冷笑,“她还真敢替百姓请命。”


    说完这个,李鸾徽破天荒地想起来她当年拆佛像一事,本就不拘小节的人,现在看来也让人头疼。


    第126章 夜深鬼魅悄然立【VIP】


    秦斯礼吃瘪的消息传回到长安后,折返回岭南的时候,暴雨停了。


    朝中人原以为岭南那般偏远之地,遇上连旬暴雨,少不得要民变、要瘟疫,甚至可能要一场清洗才能收场。


    但晋王府在其中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不仅安顿得法,调配粮草、修缮河堤、抚恤流民,更是在朝廷迟迟拨款不下的当口,用私库之银救急。


    消息再度传回长安,李鸾徽心思绕了几圈,什么评价的话都没漏出来。


    秦斯礼虽然在言语上吃了亏,但是好处一个没落下,同行而来的人也没说什么,本来就是陪秦斯礼来的,而他从不说自己心中所想,他们两人也是提线木偶,揣测以秦斯礼代表的圣上心意,实在是没有必要。


    徐圭言的口碑在这期间一如既往的好,李起年也在她的调教下做事有模有样,不留下话柄。


    日子不好也不坏。


    岭南久逢天灾,此番总算平稳度过,依照礼制,王府便择了一处道观,为百姓祈福还愿。道观依山而建,名唤“澜净观”,虽不大,却香火极盛,供着三清法像与观音慈尊。众人白日里热热闹闹跪拜焚香,夜里便散去了,只留下道士守夜。


    夜深,星沉云合,万籁俱寂。


    徐圭言披着一件墨色外衫,悄然上山。她脚步极轻,像怕惊动谁一般,穿过拱桥和香阁,悄悄推开正殿后侧的佛堂门扉。


    殿中只点着一盏青灯,供桌前佛像庄严慈悲。她合掌而跪,默念着不知是什么内容,肩膀微颤,像是哭,又像是太累了。


    忽而,有人轻轻走近。她敏锐地察觉,转身欲起,却被那人一把拉住了手。


    “是我。”低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是秦斯礼。


    他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柱后,像是等她等了很久。


    徐圭言抿嘴:“你……怎么也在这儿?”


    两人这些日子从没有私下往来过,就连公对公的事也从未说过话,秦斯礼突然出现在这里,徐圭言十分惊讶。


    她看向他,他的眸子在夜色中十分明亮。


    秦斯礼也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那烛光太暗,他看不清她脸上究竟是疲惫还是防备,便索性一把将她拽了过去,手指扣着她的肩,低头吻住了她。


    这个吻没有任何预兆,也不讲情理,像是按捺许久的渴望终于决堤。


    徐圭言愣住了,下意识推了他一下,秦斯礼紧接着更加用力,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好一会儿,徐圭言才挣扎着小声说道:“你这样……不太好吧?这里可是佛堂。”


    秦斯礼捧着她的脸,同她拉开一段距离,温热的呼吸却还能打在彼此的脸上,她的温度还在他脸颊上。只见他唇边带笑,眼里却藏着一层久违的锋芒,“那又怎么样?你不是还拆过佛像?这些事,在你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吧?”


    徐圭言一怔,还未反驳,秦斯礼竟然又吻了过来,热气落在脖颈处,她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这么久不见,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殿外风起,烛火一闪一灭,最后毫不犹豫地熄灭了。


    夜色已深,岭南的风仍潮润未歇,窗外竹影婆娑,雨后带着些凉气。


    徐圭言回到王府时,府中寂静,连灯火也只点了几盏。


    她走得很轻,又慢又小心翼翼,似不愿惊动谁似的,但刚一踏入内室,就看到李起年正半倚在榻上,身侧放着一卷兵书,一盏快冷的茶。


    烛火映得他脸色沉沉,眼神落在她身上时,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打量。


    “你去哪儿了?”他语气淡淡,像是随口问的。


    徐圭言低头,脱下外衫,随手搭在屏风上,坐下来倒了杯茶,背对着李起年拿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咕咚咕咚喝完一杯茶,她又倒了一杯,喝得尽兴后,才侧头,目不斜视地答:“去道观祈福。”


    李起年皱了皱眉,目光在她身上缓缓扫过。她的衣襟略有些凌乱,发尾潮湿,连鬓角都贴着几缕水汽。


    “祈福?彩云说你蛮早就过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是有人为难你了吗?”


    李起年坐起身子来,正要下榻,徐圭言倏地一下站起来了,“时间不早了,我去休息……”


    她走动的时候,身上的味道随着风飘进了他的鼻子里。


    不是焚香的檀气,也不是衣物上的熏香,而是息,李起年说不上来,了。


    他鼻尖一动,目光一寸寸沉了下去,看着她急促的背影,蹙着眉头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用香了?”


    她平日里不爱用香,就连最基本的胭脂香粉味儿都很少有,沐浴后的香气要清爽得多,而现在徐圭言身上的味道不对劲。


    徐圭言脚步一顿,没有答话,只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异样,可她越是平静,。


    “是哪个道观,焚香能这么浓?”他继续问,语气却慢慢冷下来。


    徐圭言终于抬头看他,眸子清亮得近乎冷淡:“风大,衣服湿了,沾了一些香气而已。”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快步往门边走去。潮湿的岭南风从敞开的窗扉间灌进来,拂起她衣摆的一角,带着那道余香也一并飘了出去。


    李起年坐在原处,盯着那片衣角发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色幽深如墨。


    这是她第一次从道观回来,身上带着别人的气味。


    他不傻,太清么。


    ——不是焚香,是人。


    他心,却只能佯装不屑地拧了拧鼻子,目光斜着扫向她背影,一言不发。


    徐圭言走到门口,像是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只轻声道:“早点歇了。”


    话落,她跨出门槛。


    脚步轻盈,背影挺直,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也什么都不想留下。


    而那香气,却留在了房中,久久不散。


    李起年猛然起身,推开窗子,风扑面而来,却怎么也吹不散他心里的疑惑和那一丝被割裂的不甘。


    他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猜忌,羞辱,甚至还有隐隐的妒意。


    他低声骂了一句,把那本兵书甩到一边,重重地靠回椅背里,却再也无法看进去一个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一日朝会,雨意初歇,朝阳尚未穿透层层云霭,宫钟响过三道,百官鱼贯而入金銮殿。原以为是平日例行议政,谁知圣上却在早朝上,罕见地亲口提起了太子之事。


    “朕素来谨慎,不欲仓促立储,然天下悠悠,宗室日众,诸皇子渐长,实不宜久虚此位。”


    话音一落,朝中顿时陷入短暂的死寂,随后文武百官齐齐俯首叩拜:“臣等谨遵圣训。”


    李鸾徽看似随意,却清楚地点了三人之名。


    “大皇子敦厚沉稳,学政多年,诸卿所推。晋王,岭南赈灾,所奏所为皆有实效,人望颇佳。六皇子亦聪慧好学,师傅多有赞言。此三人,各有长短。朕欲听诸卿之见,皆可上奏。”


    这便是把皇储之争,明晃晃地推到了明面上。


    朝堂之上,瞬间波涛暗涌。


    而坐在百官之间的冯竹晋,也在这一刻抬头,神色不动。只是他未说话,身边却已有人轻轻推了他一把,压低声音笑道:“冯大人,喜事将近啊。”


    冯竹晋转了转眼珠,语气平稳:“何喜之有?”


    “你还装?”另一位同僚笑得意味深长,“圣上都夸了晋王,眼看日后晋王要贵重起来,哪怕不为太子,也能立为监国。到时你娘子回来了,她也飞黄腾达,你跟着沾光,还有什么不好?”


    又一人凑上来,哈哈一笑:“夫妻阔别多年,终得相见。冯大人,您要不要备份贺礼给自己啊?”


    几人笑作一团,朝堂之上气氛一时松动,恭维声、调笑声此起彼伏,言语里不乏暧昧讥讽。


    冯竹晋仍是面带微笑,脸上多了几分老道,只轻轻拱手一一回礼,说不上谦逊,也无反驳。


    直到朝散,冯竹晋由太监推着轮椅走出宫门,一路无言,等左右散去,他才让太监将他推到承明门外的松影处。


    他坐在在殿外青砖之上,手肘放在轮椅扶手处,朝阳映在他的眼里,冷金色一片。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唇角轻轻抽了一下。


    冯竹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混蛋小子了,他叹了口气。


    不一会儿,另一个人也走了过来。


    “她要回来了?”


    冯竹晋喃喃开口,语气极轻,像是自语,又像是冷笑,“嗯,要回来了。”


    那人转过身,站到冯竹晋面前,“那你是选择她,还是选择我?”


    冯竹晋轻声一笑,“自然是会跟随大皇子殿下,您对我的恩情,我自然不会忘。”


    “那徐圭言呢,她和我十弟,感情不一般……你们夫妻两个人,是不想把鸡蛋放到同一个篮子里吗?”


    冯竹晋摇摇头,“大皇子您多虑了,我和娘子分开许久,这期间,甚至连封信都没有过,自然不会互通有无,”他顿了顿,看着大皇子,李起凡,“您比晋王有势。”


    “可十弟口碑比我好,支持他的人多。”


    冯竹晋这个时候才明白了些朝廷内的游戏规则,“在朝廷上,多数向来不能说明什么,他们只能跟着少数人跑,唯一的作用就是拍手鼓掌,”他顿了顿,“您母亲已经为皇后,立皇后之子,合乎常理。”


    李起凡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残疾的男人,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称之为男人,片刻后,他冷哼一声,“多谢。”


    说罢,便急匆匆地走掉了。


    冯竹晋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而后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这一回徐圭言能不能看到他的成长,冯竹晋也十分好奇,她会怎么看他。一些画面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眼神阴沉,嘴角却慢慢浮出一点笑意。


    不是喜悦,而是锋芒未露的杀意。


    第127章 风雨欲来山动摇【VIP】


    冯竹晋坐着马车回到了府邸门前,门前积水未散,马蹄踏出一地泥点。他才被人扶着下了马,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前,腰细眼尖,身穿宫中缎制小团龙纹灰袍,正是如今的太监总领苏长恩。


    苏长恩见他远远走来,连忙几步上前,笑得一脸慈眉善目,却藏不住眼底的促急:“哎哟,冯大人总算回来了。我家主子可等您多时了。”


    冯竹晋略皱了眉,手拢袖中,坐在轮椅上,轮椅立在青石砖上,语气淡淡:“哪位主子?”


    苏长恩眨了眨眼,轻声压低声音:“还能有哪位?自然是咱们凤仪宫里的那位长公主殿下。”他凑近一步,“快随奴才来吧,殿下亲口吩咐,不见你不安生。”


    冯竹晋抬头望了一眼自家宅门,终究没进去。只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小厮又将他推上了另一辆马车,随苏长恩进了宫。


    凤仪宫内,檐牙高啄,梅枝微垂。


    宫人皆低头行事,殿内一派沉静。


    长公主李瑾慧今日身着月白流云襦裙,手执羊脂玉骨扇,坐在雕花梨木罗汉床上,轻轻拨弄着一旁香炉中的香灰,神色平静得仿佛湖水无波。


    冯竹晋入殿行礼,她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扇子,似笑非笑地开口:“冯大人,冯御史,您在朝廷上越发是如鱼得水……架子也大了不少。”


    李慧瑾正了正身子,眼里带着打趣,上下打量着他。


    冯家现如今是盘散了的棋,冯知节去平定突厥,冯淑娇被朝廷以“安边议和”的名义,册封为“和义公主”,远嫁吐蕃。


    如今,冯淑娇身在吐蕃已五年,丈夫吐蕃赞普年迈,政局不稳,且吐蕃新贵对汉人极不友善。她身为汉族和亲公主,处境艰难,只得依靠派驻的使节团与少数亲信自保。


    而冯竹晋,作为唯一留在长安的人,除了稳固冯家的地位,更是因为他那副残破的身子,他性情日渐冷峻,喜怒不形于色。


    不过他升为监察御史中丞这一路也不干净,三年前,朝中发生“右补阙弹劾刑部尚书挪用赈灾粮款案”。


    冯竹晋当时尚是小御史,却提交密折,状告主案官员与刑部尚书暗通款项,在其中揭露了多项账册伪证,手段狠辣、证据扎实。


    这是表面,实际上——冯竹晋篡改了部分笔录,将真正主谋的外戚势力置于案外;他又“主动选择了一个替死鬼”——是当时为刑部做外账的账房官,逼其自缢了结;也正因如此,结果得了圣上的意,案子迅速落地,朝中弹冠相庆,他被拔擢为监察御史。


    此案在私底下,被称作“割喉换官”。但冯竹晋从不辩解。


    旁人问起来,他也只说:“要登得上去,有时就得踩着人往上走。”


    这一切,李慧瑾和秦斯礼都看在眼中,不过此时秦斯礼正在岭南与徐圭言厮混,长安的事他尚且不清楚。


    “哪里敢在长公主面前摆弄?”冯竹晋笑了笑,“您唤我来是有何事?”


    李慧瑾吐出口气,眼眸一紧,像条蛇,盘踞在榻上。


    “你倒是淡定。秦斯礼去了岭南,去找你那位夫人——你半点反应都没有?”她语调柔缓,唇角挂着笑,却掩不住那笑容之下的讽意与探查。


    冯竹晋负手站立,语气更是平静得像是无波之井:“殿下既然如此关心,那不如问问您自己,您丈夫为何要千里迢迢去往岭南?”


    这话一出口,宫中本就稀薄的气息似骤然冷了一寸。


    李慧瑾眼神一沉,笑意凝在唇边,半晌才缓缓道:“你倒会挑刺。”


    冯竹晋不卑不亢:“我不过是以事论事。若我该有反应,殿下自然也不例外。”


    气氛一度凝滞,苏长恩悄悄低头往后退了几步,只盼自己瞬间化为空气。


    长公主凝视着他片刻,忽然又笑了:“也好,你这性子,一如既往。但你要知道——你夫人若真的回来了,朝中上下盯着的可不止你。”


    冯竹晋听后却只是敛眸,淡淡一拱手:“多谢殿下提醒。”


    他转身欲走,长公主却突然问:“那你呢?她若真回来了,你作何打算?你那满屋子的儿子又该怎么和她交代?”


    冯竹晋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她回不回来,是她的事。至于他们……”他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几分阴鸷的冷意,“那些都是无关的人。”


    言罢,轮椅来,声音清脆,慌乱地离去。


    李慧瑾坐在殿中,一时怔然,片刻后,轻轻冷笑了一声,扇子敲了敲掌心,唉叹了口气。


    ,各表一枝。


    那夜过后,,床上却尚余余温。


    徐圭言静静地靠在床榻一侧,青丝未束,倚着,眼神深沉,指腹摩挲着,神情竟带着一点出奇的温柔。


    他们之间忽然多了一种从前未曾有过的和谐。


    没有承诺,没有未来,没有那种“你是我的”那般沉重的欲念,更没有承重的誓言,只有当下的温存和喘息。


    仿佛这多年来的抗争、别离、挣扎,最终都被时间磨平,只剩下一种妥协的平静。


    “世道乱得很,山野之间都是野兽。”秦斯礼轻声说道,手指顺着她锁骨向下滑去,像在描摹旧日未竟的温情,“但现在……我们好像,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徐圭言没有应声,只是靠近了一点,半枕着他,闭目不语。


    许久之后,秦斯礼忽然问道:“你知道冯竹晋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吗?”


    徐圭言睁开眼,愣了愣:“不清楚啊。我和他……很久没有信件往来了。”


    秦斯礼轻哼一声:“他变了。现在有些……不太正常,有点急,有点狠……”话没说完,话里有话。


    徐圭言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坐起来,开始穿衣。


    她披上外袍,慢条斯理地束好发带,像是在将身体重新收拾进“徐长史”那一层层铠甲里。


    秦斯礼靠在床边,眼神懒懒地落在她背影上,手指轻敲床柱,语气缓慢:“你想回长安吗?”


    徐圭言停下手,一只鞋刚穿好,偏头笑了一下:“你现在都有这个权力了?”


    秦斯礼没有笑,只是叹了口气,翻身仰躺回床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圣上这几年,身体不大行了。”


    帐中顿时安静下来。


    徐圭言穿好鞋,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回话。


    “你怎么不说话了?”秦斯礼睁开眼,望着她挺直的背影。


    “你想听我说什么?”徐圭言语气淡淡,没有感情,也没有回头。


    秦斯礼没有应声,眼角浮出一点浅淡的笑意。


    他想说的是:我只是想听你说话而已。但这话不能说,也说不出来,他自顾自地想着,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大。


    徐圭言整好了衣裙,收拾干净自己,像从未与这张床榻有过交集。她转身,提起披风走向门边。


    “别走啊——”秦斯礼坐起身,声音里带着一点疲倦的哀求,“这么早回去做什么?”


    话音刚落,门被“啪”一声关上,风从门缝中灌进来,带起几缕残香。


    秦斯礼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半晌后重新躺倒,手臂覆在眼上,自言自语似地道了一句:“……还是走了啊。”


    帐内又归于寂静,只剩外头细微的虫鸣和风声,像是大雨过后的余响,也像他心头无法散去的回音。


    徐圭言才刚回到王府,满身疲惫,刚要让侍女打水沐浴,一转身,便见李起年推门而入。


    “你怎么来了?”她语气不冷不热,手中还握着脱下的一截发带。


    “想你了,”李起年轻描淡写地笑着,径自走进屋内,在她梳妆台后的圆桌边坐了下来,“也想跟你说点朝中的事。”


    徐圭言挑了挑眉,唤退了侍女,停止了解衣褪袍的动作,漫不经心地坐下来,透过镜子看向李起年,说道:“朝中之事,你等白日开会的时候再说不就好了?”


    李起年像没听见似的,侧头看着她:“你觉得我这些日子表现得如何?”


    “挺好的,”徐圭言想要打哈欠,忍着,轻轻咬了咬牙,“朝廷来的官都挺满意的。”


    “长史,您对这几个人了解吗?”


    徐圭言对上李起年的眼,“你想说什么?”


    “这里面的人,秦斯礼是父皇的心腹,他很关键,拿到了他的选票,父皇才会将我视为太子候选人。”


    徐圭言点点头。


    “秦斯礼这个人……他之前是兵部侍郎,后来被任命为’内枢使’——掌内廷、通外政,虽名为宫中之职,但与中书、门下沟通频繁,权力不输尚书省。户部、工部,尤其是户部,今后多半也要听他的调度。”


    徐圭言动作顿了顿,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升得倒是挺快的。”


    “他前些年娶了长公主,如今长公主又得宠、得势。您说,皇储之争,若想要站稳脚跟,我们是不是要拉拢他?”


    徐圭言听到李起年的话,掀起眼皮,眼中竟闪过一丝厉色。李起年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仔细地看向徐圭言,她移开目光,没有立刻回应,只把外袍搭在屏风上,手指在铜镜前细细理着鬓发。


    那姿态说不出的从容镇定。


    半晌,她轻笑了一声:“拉拢他?这个倒不难。”


    “你跟他……他们说你们两个有仇”李起年话未说完,声音却已低下去些。


    徐圭言没有回头,*语气里透着一丝疲倦,也透着警惕:“所以你今天来,是为了让我去帮你拉拢他?”


    李起年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语气终于带了点真正的沉重,还有眼中不可躲避的审视,“现在朝中局势复杂。圣上年迈,诸皇子各有派系。大皇子是太子最佳人选,六哥背后是外戚,而我们这一路……靠什么?”


    徐圭言慢慢转过头,仰头看着他,眸色深沉如夜:“我都明白。只是,你说这番话的意思是什么?”


    李起年垂眸,目光落在她手上那枚带血线的玉扳指上,语气不再藏锋:“我只是希望,你之前的计划,不要因为旁人乱了阵脚,”他顿了顿,“徐长史,秦斯礼背后的长公主才是我们要拉拢的人,您和……长公主之间,不能有隔阂。”


    徐圭言看着他那张稚嫩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发带重新缠到指尖,缓缓打了个结。


    李起年抓着徐圭言的手,手指在那枚扳指上轻轻摸了几下,眼神却熠熠盯着她不放。


    两人对望,房中一片沉寂,只有窗外风声卷起了檐角的竹铃,响成了一段沉默又尖锐的回音。


    徐圭言与李起年对话尚未结束,门外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小厮慌慌张张地跪倒在门外,禀道:“启禀徐长史,徐大人,县令求见,说……渔民闹事,出了人命,如今正在门外候着,不敢擅入。”


    徐圭言眉心一皱,猛地起身。


    李起年也随即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小着声音问:“怎么会出人命?”


    徐圭言没回答,穿好官服,径直走到门口,拂开帘子,推开门,天色沉沉。门外小厮看到徐圭言,只是没想到晋王居然也在,他便又行了个礼,然后才跟上徐圭言的脚步,朝外走去。


    县令果然在门外等候,一身湿泥,站得笔直,脸色苍白,额上汗珠夹着雨水,一路顺着鬓角流下。


    “徐大人。”县令魏叔佑拱手行礼,声音压低,但仍能听出一丝惶急,“笑林县西河村的渔户与巡捕发生冲突,事情……闹大了。一个少年溺亡,尸身刚刚被打捞上来,死状不堪。村民说是被衙役追赶时不慎坠河,他们不信,要讨个说法,如今围住县衙,有人还放出话来,说要上山烧佛像、请野神。”


    “巡捕追渔民?为何?”徐圭言冷声问道。


    魏叔佑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前些日子您不是问我……如何应对赈灾查账么?小的就……就启用了那片晒鱼地,想借罚款来填补亏空。可今儿个多收了几户人的鱼,说他们超额捕捞,不愿罚银的,就带回了衙门……后头,后头就出了事。”


    “你派人逼他们交罚银?”李起年的语气也冷了下来。


    魏叔佑急忙辩解:“不敢不敢,平日是睁一眼闭一眼的,真是没想到会出人命……那孩子才十五,才十五啊!他娘哭得快昏过去了,说是自己祖祖辈辈都在那晒鱼地讨活命,今日儿子竟死在了水里……”


    院内一时沉默。


    徐圭言站在廊下,眼中满是不耐烦,片刻后缓缓道:“带我去看看。”


    魏叔佑一惊:“您亲自去?”


    “出了人命,你我都脱不了干系。”她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得几乎可怕,“再说,眼下京中来人不少,若这事传到朝中,不止是你,我也要被问责。”


    李起年站在门内望着她,欲言又止。


    她没有再看他,只是披上一件斗篷,跨出门槛。


    “备轿。”


    第128章 同源两册意不同【VIP】


    海边阴沉沉的天,灰蓝的浪潮如同天边垂下的巨幕,一波接着一波拍打着岸边的礁石,轰然作响,如同海神在怒吼。


    渔港边,几座简陋的木棚被掀了顶,一地破裂的渔网随风翻卷,几个妇人披头散发地跪在沙滩上,哭声撕裂风雨。


    一个女人,膝盖跪在湿沙里,抱着一截木头般的小棺,脸上是混着泥水与泪水的灰色绝望。她的孩子淹死了,她脸上满是悲伤。


    旁边穿着蓑衣的人垂手,面无表情,海浪声盖过了哭声和怒吼。


    徐圭言从轿子里下来,身穿青衣,细雨打在她的鬓边,微风卷起她的发丝,她站在雨中,众人回首,天地都静默了一瞬。


    她没有撑伞,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这群破败不堪、眼神空洞的渔民。


    那一刻,她眼中并没有官员惯有的冷漠,反而流露出一种温柔却沉重的慈悲。


    “相关人员呢?安顿好他们后,涉案人员跟我回衙门。”


    县衙之中,灯火摇曳,潮湿的空气还未散尽。


    正堂之上,徐圭言已换了干衣,坐于审判正席,神色沉静却带着隐隐的压迫力。魏叔佑站在一侧,额头微汗,神情紧张。


    几名渔民跪在堂下,一人代表,哑着嗓子道:“大人,我们真是苦啊……风雨来时避难所空着,我们只得躲在自家船上。有人来收赋税,说没交就不准进棚。可我们家里三口人,鱼都没得打,还得交钱,哪来的钱哪?”


    另外几人连连点头,眼中俱是哀恸与惧怕交织。


    这时,一旁的县丞说话了,“捕鱼数额是有限制的,我们去检查的时候,你们家多捕捞了多少鱼?交罚款怎么会没有银子?”


    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渔民哭丧着脸抬起头,看向徐圭言。


    “大人,水灾时候粮食涨价,原本的限度根本没有办法卖出银钱换足够的粮食,我们不多捕鱼,吃不上粮食。”


    “律法里面规定了,捕鱼的数量,你们这么做,冒犯到了海神,所以岭南才会有如此灾祸!”


    笑林县县丞袁载阙突然大喝一声,竟然将岭南笑林县的水灾归为渔民多捕鱼而造次了海神。


    徐圭言听到此话,眉头微蹙,魏叔佑在一旁仔细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这个蹙眉到底是因为县丞的话,还是因为渔民的违法规定。


    但她没有出言打断,袁载阙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样,张牙舞爪地对徐圭言说,“长史!笑林县水灾的事找到原因了!就是因为这帮渔民们不知节制地用海里的东西,靠海吃海,十分贪心,却又不肯接受惩罚,所以海神才会这么对笑林县的,请长史明鉴!”


    渔民们跪在县衙中间瑟瑟发抖,声音越发得小,“长史大人,不多捕捞我们就没有吃饭的钱……赈灾的粮食下来了,我们也没分到多少,人要活着啊……我们想活啊,求求您……”


    说着话,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一旦事情牵扯到鬼神,再简单的事都会变的十分复杂。


    而且毫无逻辑。


    徐圭言听完,神色未变,只轻声对那些渔民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定会替你们讨一个公道。”


    渔民们跪拜离开时,眼中竟隐约有了一点光亮。


    后堂中,灯火通明,桌案上堆着一沓沓账册与登记录。他们正一项一项核对——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民间抚恤的登记名单、衙门发放凭据、里正递交的底账……


    “瞧这处,拨下来的三百两,最后只发了一百一十两,中间怎么差得这么多?”徐圭言低声问。


    魏叔佑咂了口舌,小声回道:“一层一层往上报啊,每过一层都得‘意思意思’……这年头,哪能真干净?别说我们县,整个岭南皆如此。长史,您要是真想查……这水深着呢。”


    徐圭言轻轻一笑,合上了账本,声音也很轻,“水越深,才越能藏得了大鱼。魏大人,你说是不是?”


    “那……”魏叔佑顿了顿,“袁县丞说的那话,也不无道理。”


    “我们敬畏神明,是因为神明能够保佑百姓,如果神明不能保佑百姓,那就是百姓的敌人,供奉敌人,”徐圭言侧头看着魏叔佑,“我做不到。”


    “正是因为百姓过度捕捞,海神震怒,所以才会……”魏叔佑对上徐圭言的眼,同她解释这里面的因果关系。


    徐圭言扔开帐本,哼笑一声,“魏县令,您什么意思,我完全明白,但是你我都是朝廷中的官员,糊弄百姓的这一条说辞就省省吧,”她叹了口气,眼中满是荒谬感,都是千年的狐狸了,还玩什么聊斋?


    魏叔佑心头一跳,正要开口,笔,写下一个名字,字迹锋利而沉稳。


    ——她不是要看账,她是要追人。


    几日后的深夜,笑味,一阵阵刮在屋檐上,吹得纸窗啪啪作响。


    魏叔佑披着斗篷,回到家中时已是子时。屋里灯火未灭,老仆上前来要替他卸下衣物,被他一把推开。


    说。


    ,您不歇一歇?刚回来,不休息……”


    “备车。”


    魏叔佑的声音沉冷,没有余地。


    片刻后,一辆不张扬的黑漆小车驶出县令府,沿着湿漉漉的街道,缓缓停在了一处僻静小院门口。


    院门口挂着一盏灯笼,纸面因雨水溅湿而模糊了字,但依稀可辨“县丞”二字。


    院中透出微弱灯光。


    县丞袁载阙披着单衣坐在书桌后,看见魏叔佑进来时,手里还拿着一封未封口的家书。


    “这大半夜的……”他皱眉,却没多说什么,起身将书信压进抽屉里。“你找我做什么?”


    魏叔佑脱下斗篷,湿意从肩头滴落在地,声音不紧不慢:“徐圭言要查了。”


    袁载阙怔住,脸色顿时变了几分,放在桌案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疯了吗?这件事芝麻大点,她之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突然想追责?”


    “她不是疯了,”魏叔佑轻笑,眼里却没有笑意,“是时候了。”


    “时候?”县丞一拍桌子,冷声道:“魏大人,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你早些年也不是没分一杯羹,现在出了事,你就打算把我们推出去?”


    “我不想拖你们。”魏叔佑声音仍旧淡淡,“可有人必须要背锅。”


    “你做官也不能忘义到这个地步吧!”县丞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魏叔佑慢条斯理地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调往外地、封口银子、家中照拂……只要你把罪名担了,这事能小就小,压下去。可若是没人顶这口锅——你们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我……”袁载阙呼吸紊乱,脸色蜡黄,忽然笑了一声,带着几分破碎和绝望,“她徐圭言以为自己是谁?她不是个女人吗?一个靠着晋王的女人!当年她来了这笑林县,整天清心寡欲,不近人情,做得那点事算什么,现在又来追责?”


    “你错了,”魏叔佑盯着他,“她不是靠谁,她是自己撑起来的。五年前我也不信,现在……你不信也得信。”


    “你不懂。”县丞声音有些哽咽,“我们为什么贪?这就是违反律令的,魏县令,你真以为是我们想贪的吗?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谁?我们不过是想让家人日子好过一点罢了,想给孩子攒几间房子,妻子生病有钱看个大夫。你不动我们的银子,不是因为高尚,是你要升官,要出头。不能被人抓住把柄,可你要出头了,就得牺牲我们?”


    “你要是不背这锅,我也保不了你。”魏叔佑的声音忽然锋利起来,犹如刀锋破风而来,“你以为我不心软?可我不能塌。你们吃的那几千两银子,比起京里的大官微不足道,可你们蠢,你们贪得急,漏洞百出。现在有人往下查,只要一翻,就能全翻出来。”


    “你要我一个人死。”县丞颤声道。


    “总比大家一起死好。”魏叔佑站起身,整了整衣襟。


    袁载阙低下头,眼眶通红,久久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拿起桌上的酒壶,一口一口喝着,不发一语。


    烛火下,他的身影弯曲佝偻,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待魏叔佑走出门外,冷风灌进屋里,袁载阙将酒壶砸在了地上,玻璃渣子混着酒液撒了一地。他瘫坐在地,满脸通红,忽然一把跪在地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屋门,喃喃低语。


    这夜密会后,渔民一案办理得十分顺利。


    这一日,山上的风凛冽,夹着湿润的空气。


    泥泞尚未完全凝固,树枝在风中颤动,山脚的村庄早已沉入了海潮退去后的荒凉。


    徐圭言踩着湿滑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身后是魏叔佑。他穿得厚重,步履却轻,走得有些急促,似乎想快些完成这一趟巡查。


    “这次赔偿银子按户发下去了?”她漫不经心地问,眼神却落在远方一座半隐在林木间的屋宇上。


    “是,按名单一一核对过了。”魏叔佑回道,“按照您的吩咐,不敢有一点含糊。”


    徐圭言“嗯”了一声,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县城内,乌青色一片,一幢奢华的房顶及其显眼。


    那宅子在一片湿气腾腾的山林中显得突兀,它的飞檐雕梁、朱门画壁,哪怕被雾气遮掩,也依稀可见其建造的不凡。


    魏叔佑站在徐圭言身后,这个时候,徐圭言突然开口说:“前些日子,我在茶肆里听了个有趣的故事。”


    “什么故事?”


    徐圭言吸了吸鼻子,语气轻缓地说,“说书先生,两个不同酒肆的说书先生,说同一段故事,从不同的角度说一个女人的故事。”


    魏叔佑没多话,站在她身后认真地听。


    “在第一个说书先生的嘴里,一个漂亮女人嫁给了一个老实的男人,但这个女人野心勃勃,又看上了个有钱人,为了能和有钱男人苟合,就毒死了那个老实的丈夫,最后被老实丈夫的弟弟几拳打死了。”


    徐圭言转过身,又说另一个故事的版本,“这漂亮女人本就命苦,想着同老实男人结婚过平凡日子,没想到被一个乡绅买走,两人也算是情投意合,哪知进了府后,水深火热的生活才开始,乡绅女人太多了,但都是有情有义的姑娘。”


    魏叔佑这才听明白徐圭言说的什么故事,“这都是老生常谈的故事了。”


    徐圭言点头,“故事不一样,有趣的就是,茶肆里有个女人,年纪不小了我叫她大娘也不为过。”


    魏叔佑点头。


    “这个大娘,平日里净爱嚼舌根,谁家的姑娘和谁家的儿子混在一起了,要不就是谁家儿子纳了妾,正妻受不了,身子气出了病,这大娘硬是能从这里面看出爱情的门道,还说这才是爱情,让人家正妻忍着。”


    “这种人太多了,”魏叔佑在身后跟着迎合。


    “问题就是出在这里,这大娘看谁家儿子都是自己儿子,心疼得不得了,听了这个故事,就觉得第一个故事那个狐媚子死得好,第一个故事才是人间故事。可第二个版本的故事,他听说了之后啊,非要说这种女人不配那浪荡子弟,出身卑贱,却做着凤凰梦。”


    徐圭言走到一处空地停了下来,“然后那日,这个老大娘站在第二个说书人的酒肆门口,痛骂了一下午,一个不识字的老婆子,能有什么骂人的本事,屎尿屁地往外蹦,路过的人听到都觉得晦气。”


    魏叔佑也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然后呢?”


    “然后?”徐圭言手背在身后,“没有然后啊,你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疯子,你会去上前和她理论吗?这两个故事各有各的精彩,第一个故事就是讲述男人的故事,女人不得好死。第二故事,看到了女人的痛,把男人当个物件。依她的文化程度,第二个她怎么都不会理解的,凭什么女人能踩到男人的头顶,女人的苦楚又是什么,她能懂什么?”


    徐圭言嗤笑一声,“她只能懂男人胯间那二两肉香不香。”


    这话是有点糙了。


    魏叔佑吞了一口口水,“那她这么闹腾,第二个说书人可还有活做?酒肆生意能好吗?”


    “食客去酒肆是为了吃饭,又不是为了听书,好不好的和说书人有什么关系?”徐圭言目光落在一处漂亮的屋顶上,“再说了,她就站在门口骂人家说书人不识抬举,倒也真有不少人想看看说书人将苦命女人说成了什么样,反倒去的人更多了。”


    魏叔佑正要感叹一句的时候,徐圭言出其不意——


    “那个宅子,”她手指一抬,语气不疾不徐,“是谁的?”


    魏叔佑一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皱眉说:“我……不清楚。这里是临近山脚的公地,以前一直没听说有人在这儿建宅子。”


    “你是笑林县的县令,辖区内有人修了这么一座宅子,你说你不知道?”徐圭言轻轻一笑,语气中不见怒意,只有一丝凉意。


    刚才聊闲的幽默氛围瞬间消散。


    “确实不知。”魏叔佑微微低头,声音低了一点,“此处地势偏远,不在主道之上,又隔着几层户籍村落,若不是从山这边上来,几乎无人经过。”


    徐圭言点了点头,向山下走去。


    过了几个弯后,那宅子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屋檐上是一道道嵌金的脊饰,廊下挂着铜铃,风吹动时发出清脆的响声。门前铺设着整齐的青石路,足有两人宽,甚至还有一只形制罕见的铜香兽蹲在台阶两侧。


    “这不是寻常人家的手笔。”徐圭言喃喃说,“别说笑林县了,就算放在长安,这等气派也得是五品以上大员才住得起。”


    魏叔佑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确实奢靡……不过笑林县属地贫瘠,这么多年也没听过谁家暴富到这种程度。”


    “我来岭南快六年了,”徐圭言回头看他一眼,语气淡淡的,“我都没听说过这幢宅子,你说奇不奇怪?”


    魏叔佑一怔,试图从徐圭言的表情里看出什么,但她面上波澜不惊。他只得回道:“卑职……会立刻派人去查房主身份。”


    “嗯。”徐圭言淡淡应了一声,“找不到主人的话,别怪我当它是赈灾银子的去处。”


    两人下山途中,山路泥泞,徐圭言不时提起裙摆,略有不便。魏叔佑见状,忙让身边仆役送上一把伞,却被她挥手拒绝。


    他们回到衙署,天色已晚。徐圭言卸下外袍,在案前坐下。魏叔佑则召来县中几位典吏,命他们尽快查明山宅修建时间、施工人、地契所属以及房主登记。


    “若没人认领,”徐圭言望着窗外,“那就公断。”


    “公断?”


    魏叔佑闻言低头,眼中却闪过一抹不安。


    次日清晨,山中宅子的查访进展很快传来——房契登记居然是一家盐商的名字,但这盐商早在三年前已因走私被赐死,房契下落不明,登记信息却在两年前悄悄更新,原址正是那户盐商的旧宅。


    “用死人做挡箭牌……”徐圭言冷笑一声,“贼胆还挺大。”


    她站起身,对魏叔佑道:“带我去见管盐务的税监,顺便把这几年的地契买卖清册也一并带来。”


    魏叔佑拱手退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徐圭言怎么会想起来查房子?她这个人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现在又是哪一出?


    衙署内灯火通明,夜已深,仍有数名小吏在翻查档案、清点文册。


    徐圭言披着外袍坐在主位,案前堆着厚厚一摞地契副本、宅邸注册簿,以及税监近五年的银两往来明细。她的神情依旧平静,只是指节偶尔轻轻敲击案面,仿佛在耐心等待一个早已确定的答案。


    魏叔佑则坐在一旁,面色隐约有些疲惫,袖中藏着的手指却微微发颤。


    “怎么,查不出来?”徐圭言声音淡淡,却不容置疑。


    “不是……是查到了。”魏叔佑迟疑着,脸色愈发僵硬,“属下让人一路追查下去,最早的施工人是一家叫’陆兴’的木匠铺,工匠是邻县调来的。再往上,是委托人签了名的地契与宅邸造价单——”


    他说到这,喉头微动,像被什么卡住了,他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自己的头上。


    这屋子,居然是魏叔佑亲侄子魏廷之的!


    其中的弯弯绕绕,竟然与先前徐圭言给他讲的那个故事一般,魏叔佑眼睛盯着徐圭言看,心中已经有了定数。


    另一只手拿出袖中早已藏好的匕首,缓缓地往徐圭言身边靠去。


    “说啊,这屋子到底是谁的?”徐圭言拧着眉头看向魏叔佑。


    第129章 一石二鸟道公正【VIP】


    且说,为了完成徐圭言给的任务,魏叔佑带着几名衙役走访了数户人家,又查了坊间地契、户籍,最后才惊愕地发现,那座山中奢华宅邸竟是他自己侄子魏延之的名下产业。


    “你再说一遍?”魏叔佑的声音里透着寒意。


    那登记吏员低着头,将一份薄纸上的字迹指给他看:“县令大人,这是两年前的转让记录,确实是魏廷之的名字,连地契都在这儿,还有官印……手续齐全。”


    魏叔佑看着那一笔一划、真真切切的“魏廷之”三个字,心里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


    他不是不知道魏廷之这些年在地方上胡作非为,仗着自己是县令的侄子,干起了买卖银钱、勾结商贾的勾当。


    但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不过是些蝇头小利,不会惹出大祸。


    哪料到这回,一座豪宅竟然建在了山中——山是灾民避难的去处,粮仓也在附近,若这宅子被外人拿来做文章,轻则贬官,重则掉脑袋。


    更要命的是,徐圭言知道了。


    魏叔佑回到县衙,坐在主位上,一时间冷汗直冒。徐圭言那张冷静的脸又浮现在他脑中——她说不急,慢慢查;她说没见过这宅子,是头一次来;她说,要找房主来问话。


    她当然知道这是魏家的产业,可她一句都没点破。


    这不是放过,这是——等他自投罗网。


    再想想当时她说的那个故事,徐圭言才不在乎真假,一件事从不同角度看有不同的理解,只是结果比什么都重要。


    “她不可能真的查我。”魏叔佑喃喃自语,像在说服自己。毕竟这么多年了,徐圭言什么德行他再清楚不过,而且晋王也不像是会在这里呆很久的样子,他们来的时候,魏叔佑就觉得他们是要回长安的,所以对地方事务睁一只闭一只眼。


    但下一瞬,他猛然起身,咬牙切齿地说:“不行,她是晋王府的长史,要是回去跟秦斯礼一说,我完了……我要自保。”


    夜色正浓,屋外风声未歇,魏叔佑拎起抽屉中藏着的一把短刃,藏入袖中,独自一人前往徐圭言暂歇的小宅。


    可门小厮内说她还没回来,魏叔佑这才狠狠心,壮着胆子去了衙署内。


    当时,徐圭言披着外袍坐在主位,案前堆着厚厚一摞地契副本、宅邸注册簿,以及税监近五年的银两往来明细。


    他在旁边等了好久,徐圭言分了神问他结果,魏叔佑犹豫半晌,指尖颤抖,他不是害怕,是兴奋、激动。


    “说啊,这屋子到底是谁的?”徐圭言的声音高了一度。


    “你……你早就知道那房子是谁的,对不对?”魏叔佑声音低哑,眼神里已透出疯狂,“徐圭言,你是不是冲着我来的?”


    徐圭言惊觉不对,站起身往后退,“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骗人!”魏叔佑猛然拔出短刃,朝她扑来。


    电光一闪,两人纠缠在走廊间。


    徐圭言被逼得连连退步,下人擦了地,泼在地上的水打湿了木地板,脚下一滑,她差点摔倒。


    魏叔佑一刀落空,却砍在了她身后的柱子上,碎木四溅。


    徐圭言惊险地闪身,魏叔佑追过去,徐圭言叫了几声救命,外院的小吏听到后也不敢上前,脸色一慌,只见两人在游廊之中奔跑追逐。


    “魏县令,有话好说,拿刀这是做什么!”


    “徐圭言,你就是冲着我来,都是大尾巴狼,装什么小白羊!”


    徐圭言跑了几步,确定自己这几年没怎么好好修炼基本功,但反击的能力比他一个文官要好得多。


    拐弯处,她眼角一瞥,看到窗边压着一块屋顶修缮时留下的青砖。她一个翻身躲开,迅速抓起那砖头,猛地朝魏叔佑后脑砸去——


    “砰!”


    魏叔佑踉跄着跌坐在地,短刃从手中滑落。他捂着头,还未来得及反应,徐圭言已经一脚踹在他肩上,将他彻底踢倒。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身影闪进来,正是秦斯礼。


    他身上的衣袍还带着山中泥泞的痕迹,一进门便看见这一幕。


    他脚下一顿。


    徐圭言这边才管不了这么多,操起手边的扫把就往魏叔佑□□里猛戳。脚也不停地踢着魏叔佑的腹部,“你一个老头子跟我比体力,上过战场吗?见过死人吗?跟我……”


    秦斯礼见状,随即快步上前,将徐圭言拉住,“你可是晋王府长史,这么做合适吗?”


    “他要杀我,


    话虽如此,可眼下看着分明是她更占优势。


    徐圭言看出秦斯礼并不信她,抬手指了一圈,“这些人都看到了,你问他们,是不是魏叔佑追着我跑来着?”


    ,纷纷点头。


    秦斯礼倒吸一口气,的人,现在魏叔佑做错了事,那徐圭言肯定得理不饶人。


    “还不叫一声,那些小吏才如梦初醒动起来。


    “你来这里走什么?现在什么时辰了,你来找我?”


    秦斯礼一愣,想说几句话,可又碍于旁边人太多,只是吐出口气,什么都没说。他来,是因为徐圭言这些天都没来找他,发生了什么事他都知道,那能忙到不见他?


    那他只好来找她了。


    “没事吧?”秦斯礼语气一软。


    徐圭言摇摇头,神情还算平稳:“没事,一场意外而已。”


    秦斯礼皱眉,看了看被拖走昏迷的魏叔佑:“意外?他拿着刀像是蓄谋已久。”


    “当然,我就是冲着他去的。”徐圭言语气中带了几分倦意,也有几分调侃。


    秦斯礼低头,轻笑一声,伸出手,在黑暗中,轻拍徐圭言背脊,确认她并无大碍。


    这时,院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转眼,一个身影披着斗篷走了进来,身后几名随从匆匆止步——正是李起年。


    “徐长史,你——”李起年话未出口,视线便与站在徐圭言身侧的秦斯礼撞了个正着。


    他微微一怔,随即行了一礼,语气含三分礼貌、七分冷意:“秦大人也在。”


    秦斯礼抬眼,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倒也还了个不卑不亢的礼,神情不甚在意:“拜见晋王,您来得还挺快。”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这样私下的场合相见,奇怪的是,两人言语间像剑刃轻触,带着隐隐火药味。


    李起年的目光落在秦斯礼搭在徐圭言手臂上的那只手,再移开时眼神里已有几分阴冷。


    他沉着脸,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提醒:“秦大人,既然徐长史并无大碍,您是不是该回避一下?此地毕竟是县衙临宅,您……身份特殊。”


    话说得极有分寸,既点明秦斯礼身为京官、圣上亲信,不该久留民间处理地方事务,又意有所指,含着对他与徐圭言关系的警觉。


    秦斯礼听懂了,也不恼。他看着李起年,忽然轻笑出声,笑得有些无所谓,他有话想说,想问问李起年知不知道——最近他们可都睡在一张床上。


    但徐圭言站在两人中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秦斯礼将手从徐圭言肩上收回,自觉地后退半步,道:“徐长史既无大碍,我也该回去了。免得晋王您忧心我坏了朝廷规矩。”


    李起年嘴角微动,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可秦斯礼本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往外走去,可几步后,他脚步一顿,转身看向李起年,“对了,徐长史对有些药物要过敏,您可要注意着点儿。”


    徐圭言听到后翻了一个白眼。


    秦斯礼站在原地


    李起年盯着徐圭言的脸,忽然低声问:“你过敏吗?”


    徐圭言没反应过来:“嗯?”


    李起年轻轻咬了下牙,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过敏的事?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对什么过敏你都清清楚楚,你对什么过敏我竟然一点都不清楚。”


    他的声音不高,里面还藏着被忽略的委屈,像是多年习惯被她照顾,却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走进她的生活。


    但主要这话是说给秦斯礼的听的。


    做戏做全套,李起年笑了笑,语气却苦涩得很:“这也太不公平了吧。”说着,他转身就要往里屋走,似乎想找药,又似乎只是想逃避这难堪的一刻。


    “晋王,”秦斯礼开口叫住了他,声音淡淡的,却带着寒意。


    李起年站住了脚,回头看着他,神情未变。


    徐圭言对他们两个人的无理取闹不感兴趣,转身回了里屋。


    秦斯礼慢慢走近几步,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不轻不重:“晋王您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不知有无合适的人选?”


    他看了徐圭言一眼,又似笑非笑地说:“这事,经过徐长史的同意了吗?”


    李起年的眸色沉了沉,眼神倏然一冷。他站定,盯着秦斯礼,缓缓道:“我事事都听她的,她让我与谁成亲,我便与谁成亲。”


    他说得坦然,近乎挑衅:“倒是秦大人你,如今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在长史府上,不怕我姑姑生气?她就一点意见也没有?”


    此话一出,空气骤然凝固,几不可察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秦斯礼的表情变了。他那惯常带笑的眼睛忽然沉了下去,像湖水忽然泛起了漩涡。


    没有立刻反驳,他也没有笑,而是低下头,将拇指摩挲过掌心的玉扳指,良久,才轻声说:“她没资格。”


    他说得极轻,李起年却听得清清楚楚。


    李起年冷笑一声:“秦斯礼……”


    秦斯礼抬头看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烦躁。沉默片刻,他退后一步,转身整了整披风,道:“是我唐突*了。”


    话音一落,他抬脚就走。


    李起年望着门口,久久没有回头,眼神隐隐有些复杂。


    魏叔佑被暂时关押在县衙偏厅,铁锁枷身,却不挣扎,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他低头坐着,眼神里透着倦意,也有一丝释然。


    偏厅外,李起年和徐圭言站在一侧,雨后的风透过回廊吹来,空气里还夹着湿润的咸气。


    “他其实做了不少好事。”李起年开口,声音低缓,却带着一股执着,“你也看得出来,那宅子是侄子欠下的银钱抵债给他的,不是什么横征暴敛得来的产物。”


    徐圭言手中拿着一叠账目,垂眸翻看,神色淡淡,“你看过这些了吗?”


    她将一页递过去,指尖按着上面的名字和数字,“贪污的钱,从哪里来、流向哪里,一目了然。这些钱里,有的本该是赈灾银,有的本该是给渔民修堤坝的,全都不见了。而你看,这些出钱、收钱的人——哪一个不是和魏叔佑关系密切?”


    李起年接过账本看了几眼,眉头微皱,“那更应该抓的是这些人。”


    “他们当然也逃不掉。”徐圭言轻轻一笑,目光却冷了下来,“但若只拿下那些人,魏县令这位父母官却安然无恙,你觉得百姓怎么看?”


    她声音不高,却句句带力,“他们只会觉得,魏县令庇护了那些贪污的下属,他们犯事,他自己脱身。这笔账算得清吗?”


    李起年缓缓皱起了眉:“可你也说了,他不是直接涉案,甚至为百姓做过不少事。他治下这几年,确实少了很多刁民讼案,地方清净了不少。”


    徐圭言将账目一页页叠好,语气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无法动摇的坚定:“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处理干净。这一摊子案子,我不想留下任何疑点,不想给上头、给百姓、给朝廷一丝猜疑的机会。”


    她看向李起年,目光平静得像湖面,“我要处理得干干净净。”


    李起年抿了抿唇,忽然低声道:“你这样做,好处是什么?”


    徐圭言看着他,眼里没闪躲,也没怒意,反而有几分讽意一笑:“我只要结果正义。”


    李起年低头想了想,语气却越发认真起来:“我不是反对你处理魏叔佑,我只是觉得,若我们要讲的是‘公平’,那就得谁犯错谁受罚。贪污的下属该抓就抓,魏叔佑若有证据指向他,就也该抓。但不是因为‘百姓怎么看’,不是因为‘我想干净’,更不是因为‘仕途节点’。你不能拿公道做工具。”


    他顿了顿,盯着她的眼睛,语气也变得更重:“若我们真要做得比别人干净,那就别走捷径。”


    徐圭言却笑了,眼神柔了些,但笑意却带着冷意,“你啊,还是太年轻了。”


    她指了指魏叔佑被关押的方向,缓声说道:“这年头,谁会真的为了百姓的‘公平正义’,打掉一个县令?你以为真有人在乎这件事到底查得多么公正?他们只在乎有没有人顶罪,有没有人伏法,有没有人出来扛事,百姓是否闭嘴,灾银能不能补回来而已。”


    她话锋一转,眼神凌厉:“后唐有多少个县令?掰着指头数不过三四百人,这都是人中龙凤,谁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搞掉一个县令?我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明白吗?”


    她说完,转过身,手指轻敲案几,像是在调度下一个命令。


    李起年望着她背影,片刻沉默。


    “……那你就真的能下这个手?”他低声问。


    “下不了手的人,坐不了这个位。”徐圭言回头看他,目光直视,“也扛不起天下人的期望。”


    案牍上的烛火摇曳着,一缕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光一闪一闪的。


    李起年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他低头盯着桌上的账本,又看了看远处偏厅的方向,魏叔佑还被关在那里,铁锁枷身,沉默地坐着,像一尊静默的雕像。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有些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长史,你说,只要结果是正义的,是不是……就可以做很多不光彩的事?”


    他语气里没有嘲讽,也没有质疑,只是困惑,是那个一路从长安金銮殿下走来的贵胄之子、晋王殿下,在面对真实的世道时,流露出的天真与挣扎。


    徐圭言听见了,原本要离去的脚步停在门口。她静静地转身,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


    不是讥讽的笑,也不是冷漠的笑,而是那种在听完一个孩子提问“人死了还能不能活过来”时,那种荒唐而温柔的笑。


    她大笑起来,笑得肩膀都颤抖了几下,仿佛李起年问的是一个极其天真又极其愚蠢的问题。


    “哈哈哈哈哈……”她笑够了,才擦了擦眼角,凑近他,压低声音道,“李起年,告诉我,‘成为皇帝’,意味着什么?”


    李起年一怔,像是没想到她突然扯到这个问题。他张了张口,答道:“意味着,天下是我的。”


    徐圭言闻言,又笑了一下,笑意淡了许多,只剩下眼角一点嘲弄和冷意。


    “天下是你的?”她语气轻飘飘的,“谁告诉你的?你爹?还是你先生?你从小听那些礼乐诗书里说的?”


    她盯着他,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却更让人背后发冷:“成为皇帝,意味着——你必须能让天下的人相信,这个天下是‘你的’。你说它是你的,百姓会信吗?列侯会信吗?朝堂百官会信吗?你若不能压服所有人,不能让质疑你的人闭嘴,让阻挡你的人闭眼,那这个‘天下’你连摸都摸不到。”


    李起年怔住了。


    “除掉魏叔佑这伙人,修改那条不合规的政策,结果是你得到了好名声,百姓心中有了你,死一个魏叔佑如何?”


    徐圭言冷漠地说,“政治家喜欢作秀,喜欢通过别人的宣传,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只做一点点,让人感到很多很多。我们只是杀掉了一个人,就可以让远在长安的圣上知道你的功绩,这不好吗?”


    第130章 莲花去国未百年【VIP】


    “这不对,这不道义。”


    “皇位无关道义。”


    李起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前的徐圭言陌生极了,他记得小时候徐圭言在朝堂上迎对百官的模样,她为了公正义愤填膺,就算是卑躬屈膝,那都是铁骨铮铮。


    而此刻的徐圭言,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似乎是看出了李起年的惊讶,轻笑一声,反问一句,“如果道义、亲情和爱情,都比江山重要,那你娘呢?那你的哥哥呢?上一个太子呢?他们现在在哪里?”


    她一句接一句,像是刀子一样扎在李起年的心口。


    “这本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世道,权力才是通行货币。只不过,它有时候化身成钱的模样,有时候化身成为道德标准的模样,有时候变成暴力机器,它可以变身成任何让你感到恐惧的东西,但绝对不会是公平正义的化身,公平正义是它的一种手段。”


    “这种强迫性正义是不对的,”李起年看着徐圭言,“得到权力当然要做好事,这是身为帝王必修的功课……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之前也是这样想的吗?”


    “得到权力的过程是肮脏的,如何得到,得到后又如和表明你的继承合法性,然后是保证自己不被他人打倒,这是一辈子的事,运用权力做好事,这只是它的附加价值而已,最大的利益人还是你,晋王,你得到皇位,是为了做好事?而不是享受呼风唤雨,万人跪在你脚下的感觉吗?”


    李起年心中有这个想法,可他又不齿说出来,这么阴暗、狂妄,充满欲望的野心和想法,赤裸裸地摆在眼前,说给众人听,他觉得这太恐怖了,让旁人触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太恐怖了。


    可徐圭言就这么说出来了,他愣了片刻,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平静地看着徐圭言。


    徐圭言也看着他,从李起年的眼中,她看到了一丝不同于往日里的情绪,“我对权势毫无兴趣,先皇后将你托付给我,如果你赢了,我便找个地方过我自己的日子。如果你输了,我陪你。”


    李起年喉咙一动,“你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母后将我托付给了你?”


    徐圭言轻笑摇头,“我也想看看我有没有这个能力,”这比什么都重要,我可以对它毫无兴趣,但那也是我不想,不是我不能。


    她转过身去,身影在灯火下被拉得老长,像一道沉默的铁线,笔直、锋利。


    李起年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又像是更迷茫了。


    屋外风吹树影,夜色苍茫。


    海风翻卷着海面的白浪,层层叠叠地拍打在礁石上,带来阵阵腥咸与湿润。


    岸边的百姓围着一张新立的告示牌,正摩拳擦掌地交头接耳。那是一纸新颁的捕捞规定,写得清清楚楚:禁渔期提前三日,某些幼鱼不得入网,沿岸三里内禁止夜间明火作业。


    更关键的是,对因天灾损失严重的渔户给予粮草补贴,并以官银收购部分鱼获,建立储备。


    “这才是为我们老百姓办实事的人!”一个卷着裤腿、满身咸水味的汉子大声说道。


    “对,别看徐长史平日里不做事,她一动手,连县里的老爷都换人了,如今又帮咱们把这几年被剥的银子讨回来,还改了旧规,像话!”另一个妇人附和,手里还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面上多了久违的笑意。


    “就说嘛,那徐长史,看着是个读书的女官,做起事来,比那些满嘴仁义的男人强多了。”一名年纪稍大的渔夫擦了擦鼻子,感慨道。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一旁站着的秦斯礼耳中。他身着便衣,袖口微敛,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株海槐之下,看着那群为新政而欢欣鼓舞的百姓。


    “好官,好官啊!”人群中再度爆出欢呼声。


    秦斯礼眯了眯眼,望着海天一线处缓缓退去的潮水。他没有笑,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不大,却像是说给风听:“百姓爱忘事,只会看眼前的好处。”


    身侧有随从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大人所言极是。”


    秦斯礼转身。


    “你说他们现在高兴,三年后呢?五年后呢?若海中鱼源匮乏,海草枯萎,礁石裸露,届时可还有人叫好?”秦斯礼问,却没有等谁回答。他只是低头用靴尖拨了拨脚边的一块海螺壳,“大海是吃不完的,但也不是无底的。”


    他脑中想起前几日徐圭。她衣袖微扬,语气不急不缓:“我们不能只管眼前一年、两年的渔获,人能靠海吃饭。”


    “但是,眼下百姓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前朝的规定已不适现在的情况,所以晋王府,晋王决定插手,修改捕鱼量的限制数额……”


    那时,,未置一词。


    大伙儿都觉得是好事,会离开,日后出了事也和她无关,那也是新官的事了。


    百姓们渐渐散去,有的提着鱼筐,有的拉着船绳,重新投入生计。


    天光斜照在潮湿的海面上,泛出一层金色,。


    魏叔佑的事,也终于有了结局。


    虽然他被革职,但因多年来的善政,以及在这场风波中主动配合、揭发幕后,他没有被流放,而是贬为庶民,暂时不得再任公职。


    徐圭言说:“有错便该惩,有功亦不可抹杀。”这话传到百姓耳中,也算以德服人。


    新的县令已在路上,听说是从监察司那边调来的清正之人,擅查贪案,也识政事。不少人暗暗松了口气,这场风波若就此平息,也不算白白经历。


    然而,秦斯礼站在高处,看着海岸线那一幢尚未被收缴的豪宅,那是魏家侄子留下的“烂账”之一。


    花檐朱栏、琉璃瓦顶,宛若误坠凡尘的宫殿。此刻孤零零地立在崖上,在夕阳下竟有些荒诞。


    长安的早春仍带着几分寒冷,宫中花木尚未复苏,但局势流转却比任何季节都要炽热。


    李起凡自晨起御前禀报开始,便心烦意乱。


    有人把晋王李起年于岭南协同朝廷官员赈灾、处理魏县令之事的风声带回京中,传得沸沸扬觞。


    李起年硬握官权,不惜牺牲地方官名声以维护清赈公正。


    有人私下嘀咕:“趋正不趋权”,但“权者即正”的道理,说到底还是会被长安权贵理解为忤主之意。


    可李鸾徽对李起年的处理夸赞不已,仁厚爱民,处理得当。


    李起凡跟着应和,心中却危机感十足。


    近些年李起凡被召回长安,协政圣上,同圣上商讨国事,可李鸾徽一直都没有立太子的意思,前些日子又点名了他们三人,李起凡心中说不出的气。


    这么些年,他以为父皇在考察他,到头来还是要和六弟、十弟竞争。


    这口气李起凡咽了下去,只是立储之事,也不光李鸾徽一个人决定,他肯定会问李文韬,该如何选择的。


    好在,御前禀报这一番事迹的时候,李文韬的态度十分微妙,散会后,李起凡跟着他走了出去。


    “李御史,您今儿精神不错。”


    李文韬斜睨了一眼李起凡,停下脚步恭敬地行礼,而后缓慢地转直起身子,轻咳了几声,“大皇子,臣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勉强活着罢了。”


    “哪里的话,您定会长命百岁的,”李起凡笑着说。


    “臣能过活一日,便为朝廷卖命一日,周王您有事要和臣说?”李文韬当然知道李起凡找他来是做什么的,李文韬三朝元老,早已混成人精,对面人呼出口他都知道开口要说什么话。


    李起凡有点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后说,“只是感叹十弟的优秀,岭南多灾多难,他竟然有如此成就,真是不容小觑……”


    李文韬笑着点点头,“你们都是圣上的皇子,自然都有圣上的魄力,圣上的能力,这不足为奇。”


    听这话的意思是说他监国成绩也还不错?李起凡干笑一声,“我实在是佩服十弟,此等功绩,被当地百姓口口传颂,真是人才辈出。”


    李文韬笑着点头,不再言语。


    李起凡自然也清楚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另起话题,“今日听闻六弟回长安的消息,却还未听闻十弟回来的消息,他是那边有事绊住了脚吗?”


    “泰王本就在河南道的莱州,距离上就比岭南近得多,消息传过来的也快,可能还需要再等等。”


    李起凡点点头,相比泰王李起云,他更讨厌晋王李起年,李起云和他岁数相差不多,同台竞技也不过是同辈的较量,可这李起年比他小十五岁,不知李鸾徽为何要这么做。


    “等他们回来,宫中定会设宴迎接他们,到时候还请李御史来。”


    李文韬点头应下,这李起凡还没成为太子,口气不小,摆出了东宫之主的架子。


    李起凡回了自己在长安的周王府,用膳后,他独自坐在自家院落中的书房里,线香未燃尽,案上暗淡油灯下映出几页奏章和绘卷。


    本是宵禁时刻,门外却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周王府内的仆人都清楚怎么一回事,开了门,将周王府的长史王俨迎了进来。


    “周王在小书房内,我带您过去。”


    王俨进了书房里,李起凡似乎才回神,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小厮、丫鬟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他二人。


    “立太子的事,是圣上说了算,还是李文韬说了算?”王俨显然是听说了李起凡和李文韬聊天的事,开门见山,不留余地。


    “依我看来,父皇说了算。”


    “那你找他做什么?”王俨压低声音,“圣上本就不喜李文韬,你和他闲聊,圣上难免不多想,这个关头,不要出岔子。”


    “我是想知道他对李起年的态度。”


    “他又不是说了算的人,要他的态度做什么!?”王俨有些气,把手里的茶杯放下来,“立储,只能在你和六皇子之间选择,六皇子李起云是个吃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他是来凑数的,李起年岁数小,他也是来托你的。再说,圣上都将您母后立为皇后了,您还要做什么?”


    这么明摆着的利好局面,王俨不懂李起凡还要做什么。


    李起凡靠在椅背上,看向茶杯,半晌后,他抬眸,“我只是太紧张了。”


    王俨正了正神色,“圣上叫他们两个回来,不过是想突出你的优秀,让众人更加服气,”他顿了顿,看着李起凡,大皇子资质不如早已消失的二皇子,失去前太子,是后唐的损失,也是李鸾徽的损失。


    可这话又不能在李起凡面前说,当初圣上选择王俨做周王府长史,就是在给李起凡搭班子,他资历虽不如李文韬,但也见过大世面,李起凡这点都没看透,王俨觉得他实在是有些愚笨。


    与此同时,在皇宫内,离含元殿不远的偏听间,李鸾徽坐在微薄龙案前,侍臣纷拥。


    其中有奏折密报:“晋王奏例,正议赈灾改例”“赈灾系由晋王府两度整顿”。大内各部察悉此事,修奏争议归京供圣上审议。


    李鸾徽不动声色。他脸上淡似春水,轻轻敲了敲案前琉璃盖笔。


    “赈灾之责,非一人、一府所能担。朕看此案,不偏不倚,合情合理,几年不见,年儿长进不少。”


    身旁工部尚书徐干耷拉双眉:“君上定性心狠。”


    李鸾徽只是微笑:“权者,控也;正者,决也。若此间有人能将‘权’与‘正’分别驾驭,那便能成气候。”


    放下手里的密报,他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只不过,有这本事当太子有点屈才了,”他看向徐干,“适合做事,不适合决断。”


    “大皇子在圣上您眼下监国数年,未曾出过差错,边疆一事也处理得当,没有不用的理由。”


    李鸾徽笑笑,“其实还差点火候,”他嗓子一干,想到了故人,眼中满是孤寂。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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