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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牛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四面楚歌储位动【VIP】


    夜色沉沉,宫灯在风中微微摇曳。


    宇文婉贞回到寝宫,气虚发了虚汗,她倚坐在软榻上,披着一件淡色披风,眉间隐有忧色。


    太子李起坤坐在她身旁,正倒茶,动作温柔安静。


    茶香氤氲开来,她手*指抵着太阳穴,低声道:“陛下近来心思多变,对你的态度也不像从前了。”


    李起坤静静听着,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将茶盏推到皇后手边。


    宇文婉贞看向他,声音压得更低:“改制之事,打破了祖宗之法,嫡庶长幼之分也要废除。若不分嫡庶,将来……你这太子之位,可不一定稳得住。”


    李起坤终于抬眸,眼里带着几分倦意与冷静,他淡淡道:“母后,位置若是属于我的,终究是我的;若是不属于,强求也无用。我不会去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话一出口,宇文婉贞的脸色变了。


    “你!”她抬手一指,一口气没出全,猛地咳嗽了几声,李起坤起身拍了拍她的背,等宇文婉贞情绪稳定下来后,才坐回原位。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这世上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若你自己都不在乎,支持的人又该如何为你卖命?!”


    李起坤依旧很平静,只垂下眼睫,轻声道:“母后,争来的,不长久。陛下是父皇,我若要继承他的天下,不该靠算计。”


    宇文婉贞仰头,气得胸膛起伏,低头狠瞪着他,攥着帕子的指尖泛白:“天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只靠仁善,是守不住的!”


    李起坤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反驳,只有一种沉沉的、略带怜悯的平和。他站起身,微微躬身行礼:“母后放心,孩儿会守好本心。”


    说罢,他便转身要走。


    宇文婉贞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咬紧了牙关,心中又是怨又是痛,最后以不甘剜了他一眼。她要是有能耐做皇上,还轮得到她这么劝诫他?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宇文婉贞愣住了。


    武帝不就是皇后成了陛下。


    她……


    远处一声乌鸦啼叫,宫门口的脚步声窸窸窣窣。


    李鸾徽近身伺候的太监走了进来,“皇后,您的药来了。”


    宇文婉贞掀起眼皮,扫了来人一眼。


    “陛下说,您身子不好,早早离开了宴会,遂让我把药快些送来,”太监赵瑾说完,手一挥,小太监端着药走上前。


    宇文婉贞哼了一声,自己的丫鬟接下来药,走到她面前。


    “我没病,你去告诉陛下,我没病!”


    赵瑾一愣,看着榻上的宇文婉贞。


    春夜的冷风吹进来。


    那一夜,灯火昏暗,殿中一片死寂。


    她本以为圣上只是来寻常探望,却见他手中拿着一封信,薄薄一纸,寒光凛冽地压在掌心。


    那是她悄悄托人送给徐途之的信。


    怎么会出现在李鸾徽手中!?


    李鸾徽赶走了宫殿内的所有人,脸上没有怒气,甚至连表情都未有变化,只是将信轻轻地摔在案上,声音淡得几乎听不出情绪:“皇后,朕问你,你写信给徐途之,是想做什么?”


    宇文婉贞心中一跳,站着不动,倔强地抬头迎视他的目光,咬着牙道:“臣妾只是……只是担心太子。”


    李鸾徽微微冷笑,几步走到她面前,俯身看着她,眼中却没有怜惜,只有一片寒意。


    “担心?”他的声音低得像暗夜里的风,“你是担心太子,还是担心你自己?”


    李鸾徽眸色幽深,像是无声地审判着一切。


    宇文婉贞忽而低声道:“陛下您可知,昔日汉武帝废立太子,最终令宗庙震荡、天下动乱?”


    李鸾徽眼眸一紧。


    “臣妾无心干政,只是……太子是嫡子,是宗庙社稷之正统——”


    殿中烛光摇曳,映得宇文婉贞的脸色愈发苍白。


    如果今夜必须有个结果,她现在就说出来,要杀要剐,她都不惧。


    “——圣上您改祖制,这便是告诉朝廷上的官员们,太子之位不稳,牛李两党本就水火不容,如果再卷入太子,臣妾不敢想。”


    她眼一红,鼻头一酸。


    李鸾徽眯着眼看她。


    “臣妾知道,您更爱大皇子,您不满我,不满臣妾的家族,可没有臣妾,也没有今日的圣上!”


    李鸾徽抬手就是一个巴掌,狠上。


    李鸾徽颔首,动了动脖子,转身站直了身子,衣袍猎猎作响,他她,像是看着一件破碎的瓷器。


    ,皇后。”


    宇文婉贞顾不上脸颊的疼痛,身子颤了又颤,泪珠流下,为了克制情绪她狠狠咬牙。


    李鸾徽转身走了几步,留下一句冰冷的话:“日后,朕自会为你熬药,皇后,你得好好养着。”


    宇文婉贞一边脸肿了起来,她无神地看着开了又关了的门,灯影孤寂,泪水打湿了地砖。


    “皇后,小的就是一个送药的,圣上吩咐过我,怕您照顾不好自己,特意嘱咐我,看着您喝了药后再走。”


    宇文婉贞猛然回神,抬手打翻了丫鬟手里的药,“你去告诉圣上,要我喝药,他亲自来喂!”


    夜色深沉,春风多了几分暖意。


    徐圭言和冯竹晋从宫宴上回来,两人一路无言。回到府中,门一关,冯竹晋便冷声质问:“徐圭言,你到底怎么回事?!”


    “你去找他了!”


    徐圭言眉头微拧,疲惫地看着他,沉默了一瞬,还未开口,冯竹晋已步步紧逼,声音带着隐忍不住的怒意:“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忘了他?!”他的眼里透着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恼恨,“他哪里好?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徐圭言咬了咬唇,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已经尽力了。”


    冯竹晋气笑了,冷笑道:“尽力了?是尽力让自己去心疼他?在宴席上,别人没看出来,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那副想要冲上去拦着的模样,徐圭言,你以为你遮得住?”


    徐圭言心中一阵烦躁,语气不自觉重了些:“我不是——”


    “不是?”冯竹晋咬着牙,“我都为你断了腿,你就不能为了我,看在我这条腿的面子上,离他远一点吗!?”


    徐圭言被他的疯狂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冯竹晋,那句冷血的话——“不是我逼你来救我的”——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是真的愧疚,看着他坐在轮椅上,双腿了无生机,垂落着,像枯树枝。


    有痕的伤痛总是这么显眼,徐圭言盯着他的腿,小心翼翼地说:“……那你要让我怎么做?”


    冯竹晋倏然冷笑,声音里带着决绝的回响——“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徐圭言怔住了,随即眼神一冷,二话不说,一把将冯竹晋推倒在地。


    冯竹晋猝不及防,跌坐在地上,轮椅也翻滚到了一旁,正要挣扎起来,就听见徐圭言冷笑着俯身,狠狠盯着他:“你一个腿脚不便的残疾人,还想着生孩子?!”


    冯竹晋怒极,想要起身反驳,却被徐圭言直接一脚按了回去。


    她抬起手指着他,声音透着火气与嘲讽:“你站起来,能站起来走,我就给你生一个。”


    冯竹晋气得脸色涨红,原地怒骂:“徐圭言你疯了!”


    徐圭言却懒得再听,直接一个跨步骑到他身上,毫不留情地挥拳打了下去。


    “混蛋!”


    “疯子!”


    两人纠缠在地,衣摆凌乱,怒气交缠。冯竹晋抓着徐圭言的手腕,咬牙低吼:“徐圭言,你敢动我?”


    徐圭言反手又是一拳:“我今天就动了,怎么着?!”


    打闹间,冯竹晋突然笑了,笑得几乎要哭出来,咬着牙道:


    “你这样对我,徐圭言,你这辈子都别想甩开我。”


    徐圭言喘着气,停住动作,垂下头看着他,眼里浮现出一丝复杂而压抑的情绪。


    树梢上的蝉鸣声突然大了起来,徐圭言茫然地站起来,仰望星空,额边的汗珠顺着脖颈流了下去。


    祭祀之后,春寒伴着风雨消逝,热暑临近。


    朝堂上却更添几分压抑与异动。


    牛和德站在自己府中的凉亭内,三三两两的门客们欣赏院内的花草,手里都拿着酒杯,吟诗一句,烈酒一杯。


    众人哄笑。


    牛和德玩得差不多了,回到书房内,核心的两位门客也都跟着他进了屋。


    “这次祖制改动后,太子之位,本该稳固。”


    牛和德开门见山,“可偏偏陛下偏偏又在这个时候,频频敲打太子,处处削弱太子的人脉与势力……哪有不动根本而单单修枝的道理?你们怎么看待此事?”


    门客之一,向明,这时候发话说:“圣上削弱的只是皇后一派的外戚势力,同太子无关罢。”


    “支持二皇子上位的,除了嫡长子这个身份之外,依托的还是皇后这一脉的势力,”另一位门客,方夷反驳,“削弱皇后的势力,很大可能性是为了……换太子。”


    屋内三人沉默了片刻。


    “如今的皇子们,你们说说,谁能胜任?”


    牛和德接着问。


    向明恭敬道:“若论出身,三皇子也出自高门,母族根基深厚;若论才智,大皇子略胜一筹;但若论得人心、能立威,恐怕……”


    他略作停顿,看了牛和德一眼,低声道:“还是二皇子,最为合适。”


    牛和德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大皇子李起凡……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行事沉稳,不争不抢,偏偏连陛下都常常称赞他‘心性淳厚、器量不凡’。而且,他的生母虽出身不高,但无仇无怨,反倒显得干净,没有外戚之累。”


    方夷也接口道:“大皇子在军中历练过,前些日子西北小乱,他也随行,虽不是主将,但陛下却单独夸过他,‘能断能忍’,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牛和德冷笑一声:“陛下素来不轻易夸人,尤其是皇子。能得这句评价的,必然是入了陛下心意的。”


    两位门客纷纷点头。


    牛和德缓缓踱步,长袖拂过身侧,声音平静中藏着一丝隐隐的野心:“若废太子,天下震荡在所难免,到时候局势不稳,各方势力都会寻找新依靠。我们若能及早押对人,未来自保无虞,甚至更上一层楼也未可知。”


    “章事,我们可以先暗中接触拥趸大皇子的人,探探他的心思。不必明言,只需点到即止。”


    牛和德点头,“一步一步来,不要打草惊蛇。”


    至于太子那边,或许圣上需要一个台阶。


    第二日清晨,春寒未退,天光尚灰,学舍中却已燃起炉香。


    徐圭言一如往常着朝服入堂讲课,今日授的是《礼记学记》。


    太子李起坤端坐前排,神色比往常更沉。


    讲到“善学者,师逸而功倍;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一节时,徐圭言停顿了半晌,才缓缓念出,她一抬头,脸上斜着一道尚未结痂的伤痕,微红微肿,压着她本就清瘦的面容,显得格外刺眼。


    课堂瞬时寂静,李起坤抿唇欲言,却终是没有开口。


    下课后,内侍低声禀报:“皇后请徐太傅移步后苑,欲言几句私话。”


    徐圭言微微颔首,未多问,跟随内侍而去。


    后苑之中,池水中鱼儿畅游。


    宇文婉贞身披白裘立在石栏前,回身看她来时,神情未有笑意,只轻轻点头:“辛苦你了。”


    徐圭言行礼:“不敢,当教则教,不敢怠慢。”


    宇文婉贞目光落在她面上那道伤,眼神一闪,也没多问,只温声道:“许久不见,您气色比先前好……太子太傅不比指挥、县令这种位子自在,但您给未来储君教学,责任重大。”


    徐圭言垂目,客套话,神色恭敬:“学生为本,臣子为下。太子之教,是臣分内之责。”


    “你是太子的老师。”皇后忽地轻声开口,语气却比夏日晨风还冷几分,像是透着风刀雪剑。


    徐圭言一愣:“是的。”


    “那你应当知道,他是怎么一路走到今日的。”皇后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他三岁读书,五岁习字,七岁已能诵《尚书》,九岁骑射皆优。你也许不知道,他十岁那年夜间高热不退,连御医都放弃了,是我守了三日三夜,才把他捂回来……”


    她说着,眼角泛红,咬牙压下情绪,“太子,是打碎牙吞进肚子里,一步一步熬出来的。他不是随便坐上那个位置的!”


    徐圭言静静听着,未言一语。


    “如今出了这许多事,皇上也有了别的想法……”宇文婉贞垂下头,声音低沉,“我不问你立谁废谁,只问你,你是不是站在太子这一边?”


    徐圭言微顿,语声仍如她为人一般冷静克制:“臣是太子的老师,只教学问,不议废立。眼下朝廷已定,太子之位无改,臣自当为太子尽心。至于其他皇子——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宇文婉贞的眼神忽地凌厉起来,紧紧盯住她:“你说对你来说不重要,那对皇上呢?对朝堂呢?对这祖宗留下来的律典、规矩、嫡庶之序呢?你怎敢说——不重要?”


    徐圭言眉头轻蹙,仍是语气平稳:“臣未敢妄言,只是……这类大事,臣做不得主。”


    宇文婉贞忽然怒极,长袖一挥:“做不得主?是,你只是太子的太傅!你也只是给圣上做事的人,可我是太子的母亲,你和你父亲只会明哲保身,而我是担心我的孩儿能不能活命!你一言不发,你父亲将我亲手写的密信交给圣上,这就是要毁掉我和太子的一生!”


    徐圭言倏然抬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意所震住,还有她口中父亲的名字。


    “我父亲?皇后,您见过我父亲?”


    徐圭言后退半步,心跳微乱。


    一阵风掠过,打在两人之间那方空地上。皇后忽又收回神色,轻轻整理袖口,似乎刚才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情绪起伏。


    “你回去吧。”她淡淡道,“脸上的伤,要记得涂药。”


    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了。


    徐圭言愣了一下后才躬身行礼,低着头退出后苑。走出几步,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微颤。


    太子地位不保?


    第112章 忆前尘往事心哀【VIP】


    秦府内夜色沉沉,外头细雨如线,檐下溅起微微水花。灯火在风中摇曳,映得廊道一片昏黄。


    谢照晚坐在花厅内,手里慢慢摩挲着一盏温酒的玉杯。听闻秦斯礼已经从凉州回京,在祭祀前后立了功,被召回朝堂,她沉默了很久,心中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


    消息传进来,秦斯礼这人却不见。


    重返长安,她就没怎么见过自己的亲孙子。不过这一局面,倒是有几分熟悉。


    数年前的秦府,曾在权力斗争中一度鼎盛,后一度覆灭。


    谢照晚亲眼见过,也亲身经历过。今日朝堂风云再起,祖制变革,太子动摇,各家各派暗流涌动——


    一切,竟又周而复始。


    夜色静悄悄,酒将她衰老腐朽的身体融化,谢照晚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得不得了。


    待秦斯礼踏进花厅时,看到谢照晚对月自饮,吓了一跳,当即就想是不是最近自己太忙忽略了老太太的感受。


    “您怎么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还搁这儿喝酒?”秦斯礼坐下来,连忙把酒撤走。


    谢照晚哼笑一声,把空了的酒杯“啪”地一声放在了石桌上。


    “瞧不起老太太我?”她指头一动,将酒杯推到,玉杯绕着桌面滚了几圈,而后落在了地上,一只酒杯而已,秦斯礼瞧都没瞧一眼。


    谢照晚缓缓眨了眨眼,“现在整个长安,都在说要换太子的事了……斯礼,这是不是很像从前?”


    秦斯礼顿了顿。


    谢照晚看着他,烛火下,他的神色中竟少了往日的狂傲,多了几分疲惫与深思。


    “当年秦府鼎盛时,陛下还只是一个普通皇子。你也还小,整日就知道玩耍……你父亲,你祖父都曾经以为,忠心耿耿便能保全一切,结果如何?”


    秦斯礼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祖母,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您不是一直都想我回到朝廷,建功立业?”


    他顿了顿,抬眼,竟十分罕见地带着一种近乎坦白的神情,“你说得没错,这局……比从前更难,朝廷上现在的人,不是争一个位子那么简单了,是要争一整个天下该怎么走。”


    谢照晚慢慢道:“祖制一改,太子动摇。皇子们起心思,群臣各怀鬼胎。长公主想同你联姻,这未必是福,反倒是被推到风口浪尖。”


    秦斯礼没有辩驳,只道:“我知道。”


    谢照晚轻叹一声:“我本以为,远离朝堂这么久,回来总该有些新鲜事。没想到还是老一套,父亲和儿子斗,妻子同丈夫斗,兄弟姐妹们斗,总归都是为了一个权。”


    她想站起身来,可腿软,只能靠着石桌。


    身影在烛光下被拉得细长而孤单。


    她轻声说着,仿佛自语,又仿佛是对秦斯礼说:“皇后难受啊。”


    她顿了顿,语气低缓而带着一丝凄凉,“武皇上位,那是被推上去的……她那时候还年轻得很。谢家本就是当年高宗的东宫旧臣子,秦家也还稚嫩,根本没有多少资格和筹码。”


    秦斯礼静静听着,未曾打断。


    谢照晚指尖在桌子上摩挲,像是拂去落尘:“他们两个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对付的,都是二朝元老,一群老狐狸。”


    她长叹一口气,“高宗那时候也才二十二岁,可对面呢?长孙、王氏,这些人哪个不是经历过血雨腥风的老手?武帝也年轻、势单力薄,被推上了高台,除了高宗,她背后空无一人。她被架在那里,前无路,后无退。”


    “现在和先前不一样了。”谢照晚忽而转过头来,目光沉静而悲悯,“但也一样。”


    秦斯礼听着祖母讲过去的事,拿起酒杯自己倒了一杯喝起来,“哪里不一样?”


    谢照晚轻轻一笑,笑意寒凉如霜:“不一样的是,现在能耐的人太多了。大皇子有勇有谋,太子仁善温厚,二皇子权术深沉……个个都是人物。皇上更不用说,从一众皇子里斗杀出来的,早就是老牌政/治/家。”


    她声音低缓,但字字带着压抑的沉重:“朝堂之上,再不是当年那种无可选择、只能推个少年上位的局面了。”


    秦斯礼微微蹙眉,似有所思。


    谢照晚又道:“可一样的地方,也未曾改变。”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忽然低得仿佛叹息:“这种斗争,从我小时候就开始了,从未停过。赢家也不是没有输过,输家未必也就彻底输了。谁都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谁都想高高立在那张龙椅旁边,可最终呢?不过是潮起潮落,荣辱沉浮。”


    她声音苍老,隔着千山万水,


    秦斯礼看着谢照晚,一时间竟,突然看清了一件事,自己的祖母,比起那些在庙堂上拼命的人,妄。


    秦斯礼看着醉倒的祖母,的事——


    父亲秦行简,表面虽然站队太子,,在太子失势后,为了支持他,秦府四处奔波,背着贰,付出全部,身在敌营心在汉,也要让李鸾徽上位。


    而宇文婉贞,更是倾尽宇文家全部的资源和人脉,为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披荆斩棘,低声下气,忍辱负重,只为了换来他有一天能君临天下。


    那些曾经高贵无匹的人,在权力的赌桌上,一个个甘愿俯身。


    许久的沉默后,秦斯礼低声开口,像是对谢照晚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圣上能赢过他人,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他有一位好妻子。”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不知为什么突然说起:“宇文家和杨家素来交好,杨家能教出一个武帝,自然也能培育出下一个泽天。”


    谢照晚听完,轻轻摇头,眼底满是无可奈何的疲惫,“这话你也就跟我说说,我是你祖母,不会害你,到了外面,可要小心谨慎啊!”


    她叹息了一声,声音又淡又慢:“这种游戏啊,参与过的人会上瘾,旁观者只觉得无趣。但对于那些新入场的人来说……危险,却又充满了挑战。”


    她转过身来,眼神比平常更为温柔,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斯礼:“我已经是个老人家了,斯礼,你也得替我想一想。”


    秦斯礼听到这话,忽而释然地笑了一声,笑意里没有多少快活,反倒像是把积压心头的郁结一并吐了出去。他看着谢照晚一步步离开,背影在雨光黑影中显得孤单又坚定。


    秦斯礼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最后,他缓缓垂下眼睑,低声自语:“祖母放心,我会赢的——哪怕是输了,也会输得漂亮。”


    风声穿堂而过,灯火微微摇晃,这座秦府,又沉进了无声的暗流之中。


    府门外的灯笼随风晃动,投下斑驳的光影,地面潮湿,泛着青草的味道。


    府内静谧一片。


    徐圭言进了厅堂,脱下披风,手中还带着寒气。徐途之坐在堂中饮茶,看见她回来,抬眼示意她过去。


    “今日……”他开口,声音不高,“皇后召你去问话了?”


    徐圭言行了一礼,坐下后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倦意,却没有往日的凌厉。她垂着眸子,声音温和却坚决:“是的。”


    徐途之顿了顿,捻着茶盏,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问:“都说了些什么?”


    徐圭言抬眼看着他,那双眼睛里藏着沉稳的光,既不像一个小辈向长辈请示,也不像儿女向父母撒娇,而像是一个与他并肩共事的同道中人。


    她轻轻一笑,说道:“父亲——”


    话音一转,便已不同寻常,“你我,同为臣子。在这种事情上,就不要再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了。”


    徐途之微微一怔,茶杯在指间顿了顿。


    徐圭言语气平稳,没有一丝犹豫,“父亲,我们现在该齐头并进。你我之间,并无什么大矛盾,不过是过往家中琐碎之事。如今局势凶险,紧要关头,若我们还各执己见、各行其是,只会自毁长城。”


    厅中烛光微跳,照得徐圭言的面庞格外清晰。她说话时神情笃定,像极了当年初入仕途的他自己——只是如今,换成了她站在前方,带着锋芒,也带着分寸。


    徐途之静静地看着女儿,缓缓放下茶杯。杯盏落在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忽然意识到——徐圭言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凡事都要听他吩咐的小姑娘,不再是需要他替她拿主意的女儿了。


    她懂得取舍,懂得权衡,甚至懂得在必要时,提醒自己不要逞强。


    她成长了,长成了一个足以与他并肩同行的人,一个有着自己道路、自己主见的人。


    一方面,徐途之为她骄傲,觉得自己的女儿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


    可另一方面,他心底却泛起一阵莫名的落寞与空虚——


    他老了。


    他已经走到必须把接力棒递出去的年纪了。


    而他的小女儿,如今也已经不再依赖他了。


    烛火轻轻跳动着,映得他鬓边那几缕白发格外显眼。


    徐途之端起茶盏,低低叹了一声,温热的茶香缭绕鼻尖。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沉声道:“好。”语气中,有松动,也有释然。


    而徐圭言,只是轻轻一笑,起身又向他行了一礼,便自去安排明日的公事了。


    厅外风声微起,夜色渐深。


    朝堂上,金銮殿中气氛沉沉,檐角风铃作响,隐隐有风声卷动御帘。


    牛和德整了整衣冠,沉声奏道:“前日兵部侍郎秦斯礼自西北回报捷音,剿灭叛军,稳固边疆,实乃朝廷之幸。”


    话锋一转,他笑着看向大皇子李起凡,朗声道:“大皇子殿下督军有方,料敌如神,西北能安,殿下之功不可没。”


    朝堂之上,众臣低声附和,殿上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些。


    牛和德说着说着,又顺势扫了一眼太子,语气微顿,含笑说道:“太子殿下仁心仁德,关怀百姓,心怀天下。但如今四方未靖,内外局势复杂,或许,还需更添几分果断,方能定国安邦。”


    话音落下,殿中微微一静。


    李文韬站在列中,心中暗自警觉。他听得分明,牛和德话里藏针——夸赞太子,却又暗示太子优柔寡断,难担大统。


    若再结合先前对大皇子的夸赞,只怕是有意无意地替大皇子铺路。


    这一刻,大皇子李起凡忽然上前一步,神色坦然,抱拳出声:“牛大人谬赞。西北之功,皆是秦侍郎力战之功,臣不过是奉圣命而行,岂敢居功?”


    殿中一阵轻微的骚动。


    大皇子的话既谦逊得体,又将功劳推给了秦斯礼,既得了名,又撇清了功高震主的嫌疑,一举两得。


    秦斯礼站在人群之中,低着头一言不发,看着这出好戏。


    冯知节在一旁冷眼旁观,见状忽而笑了一声,拱手道:“大皇子殿下所言极是。天下兵马,本就是兵部职责所在,若是遇事畏缩,岂不辱没圣上重托?无论是皇子、还是臣子,都是为陛下分忧,为国家出力,哪有分彼此!”


    这话一出,既维护了朝堂规矩,又点醒众人,不至于让局势进一步倾斜。


    一时间气氛复杂。


    李鸾徽端坐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只微微垂眸,不言不语。仿佛这场暗流涌动的对话,与他无关。


    可偏偏,他掌控着所有人的命运。


    殿中一时静默,只有风声穿堂而过,掀动了厚重的朝服。


    下朝之后,群臣鱼贯而出,金銮殿外青石板路上满是细碎脚步声。


    李文韬捧着奏贴,略微加快了脚步,赶在其他人前头,绕过几名宫人,在御前小声道:“陛下,微臣有事禀告。”


    李鸾徽站在御阶前,负手而立,广袖翻动,风吹过他鬓边的一缕白发。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道:“讲。”


    李文韬躬身将奏贴递上,低声道:“今日朝会上,诸皇子各有表现,微臣斗胆想请示陛下,不知陛下心中,已有定见否?”


    话音落下,四周一静,连风声似乎也停了。


    半晌,李鸾徽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寒意。


    他转过身来,目光如剑锋般掠过李文韬,道:“你们都急啊。”


    李文韬一凛,忙俯首不敢答话。


    李鸾徽却没动怒,李文韬到底是比牛和德聪明,牛和德擅自做主推人上来,而李文韬要看自己脸色,他满意,却也不满意。


    只摆了摆手,淡然道:“罢了。你去传话,把皇子们的教书先生们,都带到偏殿来,问问他们今日的表现、课业又如何。”


    他说着,眼中寒光一闪,声音里带了几分玩味:“我亲自问问他们——”


    他负手走进偏殿,李文韬跟在身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没一会儿,徐圭言跟着一群人进了偏殿。


    第113章 满汉全席试人心【VIP】


    偏殿内,徐圭言和其他数位太子讲师与皇子授官的属臣皆奉召而来。


    众人分列左右,衣袂肃然,气氛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


    “太子和其他皇子,今日在课堂上表现如何啊?”李鸾徽缓步走下台阶,手背在身后,语调温和,语气却不带丝毫情绪起伏。


    立在下方的几位讲官与太傅都微微一怔。阳光从高窗斜照进来,照亮了殿中每个人的面孔,表情一瞬间各不相同。


    徐圭言垂首站在队列中,心神一动,却未抢先开口。


    李鸾徽缓步而行,脚步轻而稳,目光一一掠过几人,似在观察反应。没有人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陛下。”年长的讲官率先回道,斟酌片刻才继续,“太子今日答问虽迟了一瞬,但应对有据,言辞中仍守礼法;三皇子思路敏捷,言语尖锐;大皇子则安静沉稳,少言寡语,却也不失分寸。”


    “哦?”李鸾徽声音淡淡,面色未动,“那二皇子呢?”


    空气像是凝滞了一瞬。没人说话。二皇子如今就是“太子”,刚才已经说过太子了,这话该怎么回答?


    徐圭言眼皮微跳,开口说道:“今日课堂讨论‘君子与大德’,几位皇子皆有所得,二皇子持己谦和,所言多是敬慎之语,可见仁心。”


    李鸾徽转头看她,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情绪,似笑非笑,拉长声音慢条斯理地问:“那你说说,他是最合适的储君吗?”


    徐圭言顿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声道:“臣不敢妄言谁更合适……臣只知,如今太子勤学不怠,诸皇子皆有所长,国家社稷,终究要靠您的决断。”


    她话锋柔和,稳稳将选择权推回了李鸾徽手中。


    其他人也纷纷低头附和:“陛下圣明。”


    李鸾徽缓缓笑了一下,这笑却像刀子划过水面,无声却破开一层暗涌。


    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些皇子,还是要多教。朕让你们教的是心性,不是技艺,今日之势,风云未定,谁也别急着表态。”


    这话说得轻,却仿佛一枚石子落地,叫在场众人心里都重重一震。


    李鸾徽转身背对众人,又道:“你们怎么想的,心中什么算计,朕都看得清楚。朕今日只问一次,之后不再问。谁支持谁,朕心中自有计较。”


    他负手而立,衣袍轻拂,如山般沉稳。殿中一片寂静,除了窗外风声,众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李鸾徽没有再多说,只一挥袖:“退下吧。”


    众人俯身而拜,退出偏厅,脚步声远远传出殿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傍晚,李文韬回到自己府中,坐在案前,手指轻轻敲着茶盏边缘。他眉头紧锁,心头却翻江倒海。


    改制后面更重要的是太子之位,圣上通过改制削弱了皇后一家的势力,本就不喜现在太子的圣上,这次是真的要废太子,还只是因为改制带来的微弱影响?


    太子、大皇子、三皇子,各有背景,各有势力。但今上话虽不多,句句试探,偏偏又不下定论。


    正出神间,一名家仆悄然上前,低声禀报:“相爷,宫中来人,说是皇后娘娘下月初三生辰,请您届时赴宴。”


    李文韬怔住。他眉头一挑,低声喃喃:“这个时候……她要摆宴?”


    他坐回椅上,沉吟半晌。若真要有动静,皇后必不会坐*视不理;若真要挑一个皇子上来,单凭手段、根基、仁德……还得是太子李起坤稳妥。


    更重要的是,李文韬他不想让朝廷动荡,朝廷一变,天下就要变。改制已经影响了很多人,再废太子、立太子,这朝廷只会更乱!


    不能由着圣上胡来,李文涛想明白后,拂袖起身往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叮嘱自己的丫鬟,“回信,我去。”


    话说回来,牛和德也收到了邀请函。


    他坐在书房中,窗外残阳染尽青瓦,一片绯红。他手里捧着那张朱红请帖,眼神冷淡地扫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了一旁的漆木案几上。


    “皇后生辰……”他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讽,“这时候还摆什么寿宴?她到底是怕自己活得太长吗?还请这么多人,和圣上对着干?”


    门外亲信进来,低声道:“大人,要派人准备礼物吗?”


    牛和德摆了摆手,头也没抬,“告诉外头,,卧床不起,不便赴宴。”


    亲信一愣,,悄然退下。


    “李起坤那个样子,哪里担得起,还要借一场生辰,替他拉色,眼中有了更深一层的算计。


    生辰这日,李文韬早早出发。


    行至半道,转过永乐坊的石桥,正好遇李起凡一行。李起凡身穿月白常服,腰系玉带,气度从容,一眼看到李文韬,笑着上”


    李文韬拱手:“皇后设宴,微臣前去道贺。”


    大皇子闻言一笑,却话锋一转:“如今朝局微妙,皇后还请众臣赴宴,未免显得太过操之过急。”


    李文韬眼神微动,语气不卑不亢:“陛下未定储位,诸皇子皆在其中,大殿下心思太明,不是什么好事。”


    大皇子李起凡收了笑意,目光深了几分:“御史莫不是早就站了队?还是说——心里那一杆秤,早已偏向太子?”


    李文韬不答,拱了拱手,道:“臣不过为国守职,不敢妄议储君之争。殿下若无他事,容微臣先行。”


    说罢,不等大皇子回话,他已越过人群,扬长而去。


    李起凡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神情严肃。


    此时,皇后府中灯火正明。


    寿宴设在长春殿外的水阁中,早早布置得流光溢彩,宾客三三两两陆续入席,宫人们穿梭其间,香风阵阵,丝竹悠扬。


    李文韬抵达,从内殿侧门而入时,引得不少人回首注目。他见礼后入席,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座上诸位扫过一圈,神色温和,却隐含锋芒。


    皇后宇文婉贞见他到来,面带笑容,“大皇子来这么早,今日你父皇公务缠身,怕是不会亲来,你可要替你父皇多陪陪本宫。”


    大皇子行礼笑道:“儿臣理当如此。”


    不多时,李文韬也到了。他穿着稳重的深青衣袍,神色如常,步入殿中时与大皇子目光短暂交汇,彼此都各有思忖。


    李文韬行礼后,刚落座,便有人小声问他:“不知今日牛和德是否会?”


    李文韬淡淡一笑:“听说牛大人近日身体抱恙,想来是不便出门。”


    坐在他旁边的老臣悄声道:“怕不是‘身体’不便,是‘心思’不便吧。”


    李文韬不置可否,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眼神却始终没有从那一方雅致水阁的主位移开。


    今日这场宴,本不是单纯的贺寿,而是皇后亲自布下的一局棋。谁来、谁不来、谁说话、谁沉默,皆在眼里,皆成筹码。


    宇文婉贞端坐正中,看着殿中众人,面上依旧是端庄笑意,眼底却早已风起云涌。


    牛和德不来,她并不意外。


    真正该在场的,已然都到了。


    宇文婉贞端坐于宴席高位,身披云锦霞披,鬓发间插着九曲金步摇。她面带微笑,目光却冷冷扫过每一位座上的宾客——她不是在过生日,而是在选人、观人、试人。


    她早已不再是那个被推上高台、年轻怯懦的皇后。如今的她,既是母亲,又是守山的狼。太子之位风雨欲来,她要知道,在这即将来临的风暴中,谁会站在她与太子这一边。


    宇文家族的子弟们都到了,杨氏一门也未缺席——他们自知与太子一荣俱荣,自然也明白这顿寿宴的份量。


    然而,朝堂上的其他重臣却鲜有人至。


    徐圭言和徐途之都没来。


    徐圭言思来想去,终究没有现身。她在拿到请帖后回府后与父亲徐途之长商议。


    “如今形势未明,若在这种局上轻易站队,太过草率。”


    “可李文韬去了。”


    “他是御史,去了也应该,太子现在仍旧是太子,圣上没废太子,李文韬就得代表众朝臣给太子面子。他不是站队,李文韬可是在维持着整个朝廷的正常运转。”


    徐圭言听得云里雾里,徐途之有几分高兴的模样,“终于也有你不懂的事了?”


    “也不是,”徐圭言摇头,看着她爹说,“这件事只能说明你那十八年没白活,有收获。”


    “你承认我是你爹,懂得比你多,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受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本来就是我爹,可我不想让你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你得让我去看,”徐圭言缓缓说道,“你告诉我的世界或许是对的,但是那是你眼中的世界,我想自己去看看。”


    徐途之嗤笑一声,“我告诉你,是为了让你能比别人快,我的见识对你来说就是快速认识世界的工具,不管我之前如何待你,都不是为了害你。”


    徐圭言也没反驳,点点头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是,第二日的早朝之上,殿中气氛沉沉。


    李鸾徽高坐金阶之上,面色如常,眼神却掠过在座众臣,淡淡一笑,语气漫不经心:“昨日皇后设宴,诸位都玩的可还尽兴?”


    殿内一片寂静。


    无人敢接话。


    片刻后,有人轻咳一声,低声答道:“谢皇后盛情,臣……身体不适,未能前往。”


    又一人躬身作揖:“家中老母抱恙,臣实在失礼。”


    李鸾徽轻轻“哦”了一声,垂眸不语。


    这轻飘飘的一声,像是一枚落在水中的石子,却让人心头发紧,殿中霎时气氛更沉。


    他并未追问,也未发怒,反而笑了笑:“看来诸位平日事务繁重,连赴宴都成难事。”


    他说着,目光缓缓移向宇文家、杨家一干人等,又道:“倒是宗亲子弟最为孝顺,陪了皇后整晚。”


    李鸾徽轻抚龙案,语气忽而转冷:“今日不过一句寒暄。诸位既不愿赴宴,那就安心做事。眼下局势复杂,若是心中有乱,不如早早上表辞官。”


    众臣伏地称“不敢”。


    李鸾徽站起身,在殿前走了几步,“朕这里有个问题,倒是想问问诸位——”


    他一顿,声音拉长,“诸位爱卿——你们觉得,现在太子,如何?德行如何?可堪大任?”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像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开。文武百官齐刷刷低头,谁都不敢率先出声。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牛和德低头咳了一声,似是要说话,又像是要避重就轻。可李鸾徽像是早已看透他的心思,忽然冷笑:


    “牛卿素来忠直,倒不妨先说说看——你觉得朕这儿子,配不配‘太子’二字?”


    牛和德心头一震,面色发白。他知道,这一问若答得不巧,不是站错队,就是落话柄。他迟疑片刻,终于躬身说道:


    “太子仁善温良,行事稳重,素来谨慎为政,深得人心……但……”


    他说到“但”字,便顿了一下。


    李鸾徽眉眼微挑:“但什么?”


    牛和德低头:“但……陛下所言不无道理,如今局势多变,西北方未稳,朝内波动频仍,太子殿下若能更果断些、更有担当……则可更得民望。”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却已是挑明了“太子优点不少,但不够强硬”。


    李鸾徽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


    接着他看向了站在右列的大皇子,语气一转,却似闲谈般说道:“西北一役,大皇子随秦斯礼破敌有功。你觉得,太子如何?”


    大皇子闻言,顿首作答,语气不疾不徐:“儿臣不敢妄议太子。然秦斯礼用兵有方,太子殿下在京期间克己奉公,诸事有度。”


    此话乍一听公允无比,实则将功劳推给了秦斯礼,将太子与战事彻底撇清。


    李鸾徽似笑非笑。


    就在这时,冯知节忽然上前一步,正声说道:


    “臣斗胆言之,太子殿下身负储君之责,非为征战之将,而为国之根本。若以战功论贤愚,则圣上当年何以夺得天下?太子未必武勇,却能持中正之德,仁爱为本,臣以为可堪大任。”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李鸾徽目光一凛,却未斥责,只是慢慢道:“冯卿之言,倒也一理。可如今世道,哪里还有容人‘仁爱’的余地?若是仁爱为本,朝堂就不需你们这群鹰犬了。”


    众臣皆默。


    李鸾徽站起身来,缓步走下金阶,衣袂翻飞。他走到御阶最前,语气突然转冷:


    “你们谁也别骗朕。太子是你们选出来的,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他成与败的见证人。如今若是他出了差错——你们也别想干净。”


    此话一出,殿中百官无不战栗。


    下了朝,徐途之满脸愁容回了府内。


    宋安然见他烦闷模样,让人抱来了徐圭儒。


    徐途之看着求抱的徐圭儒,叹了口气,蹲在地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一根彩绳,逗着襁褓中的小儿子咯咯直笑。他极少展露这种温和模样,连伺候在侧的老仆都忍不住多看几眼,感叹说,自从家里多了这小人儿,老爷都柔和不少了。


    小家伙奶声奶气,挥舞着小手去抓绳子,力气虽小,却满是认真劲儿。徐途之忍俊不禁,目光中满是怜爱。


    宋安然接过丫鬟们端着的茶盘走近,身着一件绣兰花轻纱衣,面容温婉,语气轻柔:“郎君若喜欢,再多逗逗便是。”说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周岁宴,该提上议程了。”


    徐途之站起身,接过茶杯:“这事你和圭言商量吧。”他语气随意,显是没将这等家中私事放在心上。


    可宋安然却认真地看着他:“我倒是想和她商量。但圭言近来朝中事多,我想着,还是先问问您——这周岁宴,不能大张旗鼓。冯家那边也说了,这孩子的事,还不到该张扬的时候。”


    徐途之略一皱眉,轻抿了口茶,缓声道:“你是担心有人打主意?”


    “不是担心,是必然。”宋安然低声道,“您和圭言在朝中身份都特殊,尤其是……眼下局势微妙,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被人拿来做文章。”


    徐途之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行,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只邀两家人,冯家、徐家。其余一个不请,连下人都看紧些,别让消息传出去。”


    宋安然这才松了口气,眉目舒展:“我让人备些清淡菜肴,家宴即可。到时候也请冯公子回避朝事,好好吃顿饭。”


    徐途之看她一眼,笑了:“好。”


    宋安然微微一笑,却没回话,眼神却落在榻上那牙牙学语的小娃儿身上,目光柔软,心中却满是冰雪。


    周岁宴那日,冯家人早早到场,正与宋安然说笑。


    徐圭言领着婴儿拜过祖先后,才刚要去更衣,忽然听丫鬟来报:“秦大人送了贺礼。”


    “谁?”冯竹晋闻言,眉头顿时拧紧,语气不自觉高了半分。


    丫鬟战战兢兢:“是秦……秦斯礼秦大人,亲笔署名的。他人未到,只让人送了礼,说是心意而已,不打扰。”


    徐圭言原本正理着外衫,听得此话,指尖顿住,目光移动到冯竹晋身上,两人视线交锋,皆是一脸难以置信。


    “他送礼做什么?”冯竹晋声音里透着冷意,眼底却微微浮动。


    徐圭言没回答,只抬手扶了扶额角,声音低哑:“真是没事找事。”


    正说着,外面忽又传来动静——并非秦斯礼,而是几位意想不到的朝臣,也不知是收到谁的暗示,居然纷纷遣人送来贺礼,说是“恭贺徐尚书儿子周岁”。


    虽未亲至,姿态却极足。徐圭言愈发觉得这场面不对劲。


    她稳住心神,交代母亲盯着礼录,自己披上外衫,起身亲自去迎客。走前回头看了冯竹晋一眼,道:“我去接人,你待在这儿,不要冲动。”


    冯竹晋咬了咬牙,却没说什么,只是手搭在轮椅上,握紧了扶手。


    客厅人声刚落,屏风后忽然一人踱步走出。并未通报,竟是秦斯礼本人,穿着藏青直裰、外罩素白绸衫,神色平静,一步步走入院中。


    冯竹晋猛地一惊,两人四目相对。空气忽然凝住,一时无言。


    “你来做什么?”冯竹晋声音低沉,像是压着怒火。


    秦斯礼扫了他一眼,声音冷淡:“送礼。不行吗?”


    “徐家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冯竹晋一字一顿地说。


    秦斯礼却像没听见,只道:“孩子无辜。”


    冯竹晋伸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缓缓握紧了手中的茶盏,瓷盏被指节绷紧得轻轻咯吱作响。


    他看着秦斯礼,不知是恨还是妒:“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过,不做什么。”秦斯礼盯着他,眼神里一丝晦涩未明的情绪一闪而过,“只是送份贺礼,不愿落了旧人的礼数。”


    冯竹晋冷笑了一声:“你还知道你是旧人?”


    秦斯礼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看向厅外。


    厅中气氛紧绷如弦,外头杏花微落,春风一掠,帘子浮起,落下一地光影。


    第114章 一泓恨海杯中泻【VIP】


    冯竹晋坐在轮椅声,他在廊下,而秦斯礼站在廊外,他眼神紧紧盯着背对着他站的秦斯礼,他不是不明白秦斯礼送礼的深意,但这份“知情”的从容与突然现身,太像挑衅。


    秦斯礼这个时候却突然转身看向冯竹晋,神色如常,只是平静地看着冯竹晋。


    冯竹晋对上他的目光。


    风从庭院一侧吹来,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他的眼中没有愤怒,也没有倨傲,唯独是那一点复杂的探究,和一丝深藏未露的情绪。


    冯竹晋刚想笑,夜风吹过泄露了秦斯礼眼中那一丁点的、未漏出的情绪——可怜。


    他笑不出来了。


    “你除了用这双废腿缠着她不放,还有什么能耐?”


    秦斯礼儒雅地笑着,一只手在胸前,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缓步朝他走来,“冯竹晋,你就是一个废物,在凉州的时候靠冯家,来到长安靠徐家,你现在得到的一切,哪一样不是因为他们可怜你才得到的?”


    “秦斯礼!”冯竹晋咬牙切齿地说,“从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冯家对你还不够好吗!?”


    “冯家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吃了我多少你能不知道?”秦斯礼站到冯竹晋面前,“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秦家的管家都会偷偷贪了我的东西,我也不能怪你们冯家,只能怪我自己……”


    “是啊,唯一对你好的刘谦明死的时候你可曾后悔过?不过是给他立了个碑,你心中是一点恩情都没有,对吗?”


    “你知道我的管家,秦百顺,现在怎么样了吗?”


    冯竹晋脖子一动没动,掀起眼皮看他,上黑下白恨意十足。


    “他死了。”


    秦斯礼轻笑一声,弯着腰靠近冯竹晋,“如今我得势了,你们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哈哈哈,我冯家是欺辱了你,但你又何必闹到徐圭言身上来……”冯竹晋突然凶狠地看向秦斯礼,“徐家见死不救,落井下石之仇,对吗?”


    秦斯礼摇摇头,直起身子来,奚落冯竹晋的可笑,“那都是前尘往事了,我不想计较那么多。”


    他顿了顿,冯竹晋脸上情绪松了几分,紧接着他的话又让冯竹晋紧张起来。


    “但我也想让徐圭言尝尝我当年的苦楚,那个时候她选择自保,我丝毫不意外,冷血无情,明哲保身,官//场之上再正常不过。”


    “……只是,我很好奇,徐圭言如果落到那般境地,她品尝过那些滋味,又该如何做想?”


    秦斯礼哈哈笑起来,每一个凉州干枯的夜晚,他都会想——徐圭言过着本该属于他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不是徐圭言毁的,可他就是觉得,她的人生就应该是他的人生。


    他和她一样,他们是并肩而行的,不可以分开的。


    现如今,他们之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才回到了看似正常的、属于自己的轨道上,可心中仍旧有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里面流出黑色的、黏腻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丑陋鬼祟,他曾多次想要摒弃。


    最后,那鬼祟如影随形。


    秦斯礼屈服了,他决定和这个鬼祟相伴终身。


    “秦斯礼,你就是个恶魔!”冯竹晋低吼一句,生怕打扰到初夏树木的生长。


    秦斯礼仍旧是用副可怜至极的表情看着他,“你才是个恶魔,徐圭言本来可以拥有更好的夫君,但是你却用这双腿把她捆住了。”


    “我没有困住她,”冯竹晋一字一句地说,“是她自愿的,她对我是有感情的。”


    秦斯礼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一双腿就能击败你们青梅竹马的感情,你敢说她对我没有爱?而她对你的爱……她又为你做过什么?”


    秦斯礼一瞬间收敛了表情,火焰在冰下发出蓝光。


    “你说你爱她,到底是因为生气她抛弃了你,还是因为你嫉妒她,所以要拉她同你共赴沉沦?你爱她,你到底为她做过什么?”


    冯竹晋仰头看着秦斯礼,“我是为了自己,算计了她,可我为了她断了腿,你呢?秦斯礼,你又为她做过什么?你高傲地乞求她取得你的原谅之外,你还有什么?”


    他冷哼一声,“你们的爱,根本抵御不了现实的残忍。”


    秦斯礼垂眸,双手垂在身两侧。


    徐圭言走进来时正撞上两人对峙,脚步顿了顿。


    响起,是她来了。


    冯竹晋看向秦斯礼身后,秦斯礼垂头一言不发。


    “是你告诉他们的,对不对?我弟弟过生辰的事。”徐圭言说,她的语气中已透出一股疲惫与无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不住的质问……


    风吹过他耳侧,庭中树影摇曳,他初夏的风不该这声吹动,发出沙沙的声音,不似秋日的飒爽,秦斯礼觉得很奇怪,这是他第一次在初夏听到这个声音。


    半晌,他低声道:“我不过送一份礼,该不至于让你如此恼怒。”


    “你清楚我在说什么。”徐圭言的眉头拧得更紧,语气却慢了下来,“我们没有大肆宣传此事,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人会这么做。”


    ,神情有些疲惫。


    秦斯礼却忽地开口道:“风声不对,快下雨了。”说着,他仰头看向天边,神色清冷。


    徐圭言怔了怔,也抬头。院中光影渐沉,天色果然变了。


    秦斯礼走出徐府时,天已彻底阴了下来。


    初夏的风裹着潮意,像是预示着什么将要降临。他站在石阶下,回头看了一眼那扇朱漆木门缓缓合上的模样,是他想象中的她眼中无声落下的帘幕。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不敢回头太久。


    而就在这时,对街的巷口里,有人唤了他一声:“秦侍郎。”


    那是一小群骑着马、着便装却精神饱满的亲兵。他们低声下马,一并向他行礼。为首的人小声道:“外头人都安排好了,就等您一句话。”


    秦斯礼走入黑暗之中,风撩起他衣角。


    他垂眼望着地上积水未干的青石缝,思绪却还留在方才徐圭言满脸倦意的语气,让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涩。


    秦斯礼的指尖缓缓收紧,在袖中掐住了掌心。他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小声说了一句:“现在还早。”


    他的语气极轻,轻得几乎听不清。却被身旁贴近的亲兵听了个真切。


    “秦侍郎?”亲兵怔了一下,以为他是在指今晚的行动是否继续。


    秦斯礼却只是挥了挥手,没有解释,而后他重新整了整衣襟,眼中波澜尽敛,又变回那个冷静持重、不动声色的秦斯礼。


    他一步步走入更深的黑暗之中,背影沉稳,像一把在风中沉默许久的刀。


    屋子里静得出奇,连风声都像被堵在窗外。冯竹晋坐在轮椅上,眼神落在徐圭言身上许久,喉头滚动了几下,才压低声音道:“我在等你的解释。”


    徐圭言背对着他,慢慢转过身来,神色并不激烈,却有种无力的疲惫:“我和你一样,都不知情。你要我解释什么?”


    她眼神透着点冷静克制的倦意,“你埋怨他来找我——那你去骂他啊,来找我做什么?”


    冯竹晋的眼眶骤然发红,像是被这句话激得极深。他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收紧,又倏然一推,面前的椅子发出刺耳的一声响,重重撞在屋角。他怒吼了一句,语气发疯:“我偏要问你!”


    徐圭言像是被惊了一下,一跃而起:“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她甩下这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室,门并未关严,留出一指缝。


    屋内骤然又沉寂下来。


    冯竹晋怔了几息,眼神愈发灰暗。他咬了咬牙,猛然转头对侍从低声吩咐:“推我进去。”


    轮椅慢慢驶入内室,他看着床边的徐圭言,语气冷硬:“你扶我上床。”


    徐圭言睡在床上没有动,困意席卷全身,可她精神得很,偏偏想好好休息应对明日的斗争,可怎么都睡不着。


    冯竹晋说完这话,见徐圭言没有动作,用力去抓了她一下。徐圭言翻身,平静地看着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冯竹晋哼了一声,垂下眼,动作吃力地从轮椅上撑起身体,手臂哆嗦着勾住床沿,一步一步挪着身子,额头青筋现,终于重重躺在床上。


    徐圭言皱眉欲起,正要避开,一只手却倏然抱住了她的腰。


    冯竹晋抱得很紧,像是抓住什么不会再来的机会,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里,声音哑得厉害:“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低低地一声接一声:“你说好了的,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徐圭言心里一紧,头微微一偏,终究没把他推开。


    她沉默着,缓缓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知道他怕,她也怕。他们都在泥里,可是没人知道怎么走出来。


    她轻轻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没再说话。烛火在角落跳动,映出两人沉默纠缠的影子。风声停了。只有他埋在她肩头那一点湿热的气息,像不肯退让的执念。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靠在一处,像是倦极了的战士,终于在脆弱与沉默中找到了片刻安宁。夜色一点点沉下去,月光洒在窗棂上,映出细密的树影。冯竹晋的呼吸渐渐平稳,徐圭言靠着他,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可这安稳并未维持太久。


    半夜时分,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撕裂了院落的静谧,门外隐隐传来尖锐的怒斥与兵刃交错的撞击声。紧接着,是半乐惊恐的喊声:“娘子,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


    徐圭言猛地惊醒,几乎是一跃而起,床帘被她拂开,空气中带着一丝尘土与火油的焦灼味道。


    冯竹晋也醒了,他反应虽慢了一拍,但迅速靠近徐圭言:“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门被撞开,徐途之披着披风冲了进来,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别问了,出事了。”


    “有人诬告咱们徐家勾结太子,意图不轨!”他的眼神凌厉,“现在京卫军已包围了府邸,进了前院,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徐圭言大骇,却下意识地冷静下来:“父亲,那我们——”


    “你从秘道走。”徐途之打断她,眼中露出一丝迟疑,最终将一张纸条塞进她掌心,“你带上这个,去宫里,见圣上。只要你能见着他,事情还有一线生机。”


    冯竹晋撑起身来,脸色苍白,但语气压抑着火气:“你要她一个人进宫?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没时间争!”徐途之喝道,“你去面见圣上,详细说明情况。”


    徐圭言点头,低头看了看那张纸条,被汗水和火光染得微微发黄,却被父亲握得很紧。


    “我明白了。”


    冯竹晋伸手想拦住她,却只抓到她衣角。徐圭言已披上披风,利落地将头发束起,转身出了卧房。


    徐途之目送她离去,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冰冷的神色,回头看向冯竹晋:“我递信给你父亲了,他作为兵部尚书,暂可以阻拦一会儿L秦斯礼。”


    冯竹晋倚着床沿,攥紧拳头,眼神里终于也染上了狠意。他低声道:“好,好……”


    徐圭言没急着走,而是脚步匆匆地去了母亲的房间。


    宋安然坐在屋中很平静,唯有一烛火光伴着她,“发生大事了,对吗?”


    徐圭言根本没时间解释,“母亲,你哪里都不要去,就等在这里,如果有人审讯,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徐家的事。若有人问起来,你就一口咬定,你和父亲的关系不好,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徐圭儒的周岁宴也是我做的,和你无关。”


    宋安然一愣。


    “在这种关头,父亲不会管你的,母亲,你要自保。”


    “那徐圭儒呢……”


    “徐途之没了儿L子能再生,没了妻子也可以再娶,我可就您一个母亲。”


    残忍且冷冰冰的话,宋安然猛地站起身。


    没等她继续发问,徐圭言就出了门,从后院那面老旧墙后的暗门钻了进去。


    秦斯礼带着士兵冲进徐府,耳边回荡着兵甲的碎响,脚步声几乎是踩着风雷而至。直直地穿过前厅,几步奔向内院,眼神如刀,披风在他身后猎猎飞扬。


    哪知一进院子内,就看到了坐在院内正中间的徐途之。


    一把椅子,一个穿着官服孤零零的人,坐在正中间,颇有些闲情逸致,喝着茶,身前还放着一大箱子东西。


    四周都是拿着长矛的士兵们,徐途之仍旧不急不缓,丝毫不为所动。


    秦斯礼脚步一顿,放慢了脚步。


    “徐尚书看来是知道我是为何而来。”


    徐途之一边吹茶,一边摇头。


    “秦侍郎来得巧,我正要和您说呢,小儿L的周岁宴上,竟然有逆臣贼子送了老夫危险的东西,想要诬陷我谋反。”


    说到这里,徐途之仰了仰下巴,“喏,您看,这不是在眼前摆着呢。”


    秦斯礼低头看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背着手站在徐途之面前,“可我收到消息,说周岁宴是假的,实则是为了聚齐人,确定谋反的时间。”


    “秦侍郎说话要注意,没有证据的事,您怎么就这么确定?”徐途之坐在椅子上看他,“您刚才也在,怕不是脏了您的身?”


    “徐尚书多虑,圣上派我来的。”


    这话一出,徐途之心下一沉。


    “老臣为//官这么多年,不知做错了何事,惹得圣上不开心,还请秦侍郎指点。”


    “谋反。”


    “子虚乌有的事。”


    “皇后可不止一次地和徐家人来往,圣上不得不防。”


    这摆明了就是要让徐家死!徐途之缓缓站起身来,“您确定,这是圣上的意思……”


    秦斯礼勾起嘴角笑了笑,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是。”


    徐途之腿一下子软了,往后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臣不信!臣要等……”


    “你要等徐圭言回来吗?”秦斯礼冷哼一声,“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徐圭言,现在正在皇后的寝宫。你们谋反的罪名,是做实了。”


    “什么!?”徐途之不相信自己女儿L会做这么蠢的事。


    秦斯礼当然知道原因,他眉头一挑,走到徐途之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弯腰轻声在他耳边说,“是我送她过去的。”


    徐途之大惊失色,想着就要站起身来,可秦斯礼紧紧地按住他的肩膀,“我倒想看看你女儿L有什么能耐。”


    “九年前我经历过的事儿L,也想让你们尝尝咸淡。”


    秦斯礼直起腰来,手用力地在徐途之肩膀上拍了几下。


    第115章 局势突变众人叛【VIP】


    徐圭言下了轿,旁边的人督促着她快点走,可她走几步了后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不是皇上的寝宫。


    她转身就要走,一旁的小厮却拦住了她,“太子太傅,皇后等你许久了。”


    徐圭言倒吸一口气,“我可以不见吗?”


    “太子太傅,您没有选择。”


    徐圭言才不管这么多,现在进去她就死定了。所以她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急忙往外跑去,可身后跟着好几个太监,他们快速地压住了徐圭言。


    徐圭言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挣脱几个小太监还是轻而易举的,可没想到跑到门口,一列身着盔甲的人出现在她眼前,徐圭言这才往后退了几步。


    身后远处一道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徐圭言,现在整个皇城都被圣上的禁军包围了,你出去也是死,不如和我聊几句,一会儿面见圣上的时候,我多为你美言几句。”


    徐圭言呼出一口气,她本来就紧张,浑身是汗,现在微风一吹,听着宇文婉贞的话,她站定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身朝着宫殿走去。


    步上台阶,徐圭言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寝宫大门敞开,她看到了坐在正中间的皇后。


    徐圭言站在寝宫门前,夜空深沉,星光点缀在天空之中,她仰头看了一眼,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汗,而后拍落身上的尘埃和慌乱,一切平静和干净下来后,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举手行礼。


    “臣徐圭言,拜见皇后。”


    宇文婉贞听到这话,几乎是瞬间坐直了身子,话在喉间转了好几回才说出:“免礼,进来。”


    徐圭言这才走入寝宫之中。


    焚香缭绕,一股静谧压抑的香气蔓延。


    烛光摇曳,映着宇文婉贞端坐在雕花榻上的身影,如同一尊已然算尽万事的神明。


    徐圭言走进*来停下脚步,门“吱呀”一声在身后缓缓合拢。徐圭言站在殿中央,宇文婉贞看着她,她也看着宇文婉贞,殿内安静得像是一口井,压着她的呼吸。


    宇文婉贞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看你这样,显然是不知情的。”


    “臣愚钝,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宇文婉贞自顾自地笑了一声,“你应该知道郁林王李恪的事,长孙无忌为了除掉他,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拿出他十九岁时犯的错误,以谋反之罪将其斩杀。”


    皇后站起身,缓缓朝徐圭言走去,“高宗以泪洗面,请求未果,他终究难逃一死。皇上都有做不了自己主的时候,更何况我这个皇后。”


    徐圭言这回是真的不明白了,“圣上观天象,顺天意,改祖制,您觉得是冲着您来的……”这话一出她就觉得自己愚笨了,现在看来,整件事就是冲着皇后来的。


    也不是皇后,是皇后代表的那股势力。


    徐圭言对此感到疑惑,皇后本是隋朝旧臣之脉,其母乃为武帝母亲一脉,血统加身就已经是极其尊贵,而扶持圣上登上皇位,也有功,现如今也从未听说过皇后和哪位大臣有来有往。


    更不用提太子李起坤洁身自好,从不与朝堂要员来往。圣上明面上是要改祖制,实际上是同朝廷两派夺权。


    为何要对皇后下手?


    宇文婉贞看出徐圭言的不解,她笑笑,“这个太子,本来不是圣上中意的,是大臣们进谏,圣上最终才立了太子的。”


    “圣上……”


    徐圭言顿了顿,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奇妙。“按照规矩,如若太子入主东宫,那么太子詹事就应同为朝廷要员,一般都会职兼两宫,可现在看来……”


    “太子詹事只是太子詹事,并未加入宰相班子,”宇文婉贞凄惨一笑,“我本以为此次改制后,圣上会重用刚组建好的东宫班底。”


    “可没想到将你设为太子太傅,”宇文婉贞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释然,“不是我瞧不起你,只是你这几步走得都太不稳当了,资历浅薄,做太子太傅,名不副实。”


    徐圭言一句话不言,沉默地看着宇文婉贞。


    “先前那些话我就不说了,徐圭言,你是太子太傅,首要就是同太子建立良好的关系,在这个层面上来说,你和太子是一体的,他谋反,出了事,你逃不了,徐家也甩不干净。”


    这个时候,徐圭言面色一紧,缓缓往前走了一步,“皇后,子没有谋反,此言


    徐圭言言辞缜密,“圣上不满的是您,?朝堂牛李之争想来严重……”


    哈哈大笑,徐圭言怔怔地看着她。


    水,“从来没有牛李之争,这朝堂上从未有过牛李之争,”宇文婉贞站起身,“那是你们的错觉,”她走下台阶,。”


    她走到徐圭言面前,“前太子一死,圣上入主东宫,李文韬身为太子詹事,兼任中书令同中门下三品,是有实权的宰相。虽说如此,李文韬并不喜欢圣上,圣上登基后,朝堂政事仍旧被李文韬把控着。”


    宇文婉贞摇摇头,“皇后、太子,都是李文韬带领的李氏集团一手操纵而成的,圣上扶持没有家世背景的牛和德,为的不过是牵制李文韬,李文韬辞去宰相一职,在御史台担个闲职。”


    后面的事徐圭都知道,她刚当上户部校书郎的时候,就听闻圣上的命令传不出含元殿,三省内都是李文韬的人。


    三省中,圣上若有令,需经政事堂同中书令开会,会议结束后将此令传到门下省复核,最后尚书省负责执行。


    李鸾徽所有意愿,都在政事堂上被否决。而且,他只能参与决断皇后、太子之事,边疆藩镇叛乱等国家大事,刚登基的李鸾徽,根本没有机会参与。李鸾徽表面上事事都会禀报,看起来温顺至极,但实际上他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人。


    他可是天子!可是皇上!


    自己的后宫要听李文韬的,朝廷上的事不让自己参与,家里家外的事都要听李文韬的安排,活脱脱的傀儡。


    他本以为搞掉了太子,他就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这个权力之上,隐藏着一个看不到的巨大障碍——李文韬,这位三朝元老、凌烟阁上的名臣组建的西平集团。


    西平集团和先前的关陇、山东两大武/装/集/团不同,它更具威胁力,尤其是李鸾徽同边疆藩镇的关系匪浅。


    但重中之重,还是西平集团都一个共同的信仰——他们想让后唐重现贞观之治般的盛世。西平集团在李文韬的带领下,炙手可热。


    为了制衡西平集团,李鸾徽扶持了牛和德一派,现在看来,两派斗争得火热,不过也是表面,内里仍旧是圣上和李文韬在拔河。


    徐圭言被这么一点,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圣上想要效仿高宗,除去李文韬。父亲徐途之本就是李文韬一派的,自己是太子的老师,而自己的父亲是徐途之,徐途之同李文韬关系不一般。


    反正太子也不是李鸾徽想要的太子,宇文婉贞也不是皇上想要的皇后,若此时皇上认定太子谋反,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徐圭言,然后是徐途之,最后就是李鸾徽。


    徐圭言腿软得跪了下来。


    她和徐家,包括皇后、太子,都是圣上除去李文韬这局棋中的棋子,他们没有活的气口——有没有造反的证据不重要,是不是真的造反也不重要。


    徐圭言仰头看着皇后,张了张嘴,脸色惨白。她想说自己是无辜的,可是谁让她选择了当官这条路呢?为了拔掉袁修远,私下面见李文韬。


    还有当初圣上为了安抚牛和德他们,滥杀无辜,李林冤死。


    从头到尾,那些不起眼的,不明显的,逻辑不通的事件,一下子全部串联在一起。先入为主的两派斗争,掩盖的不过是圣上和李文韬之间的权力拉扯。


    徐圭言瘫坐在地上,她额头渗出了汗,片刻后起身,朝宇文婉贞鞠躬,“多谢皇后提点,不然臣死不瞑目。”


    朝堂上的斗/争就是这样猝不及防,既然局势已定,她便自寻生路罢。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能耐,原来不过也是认命了,”宇文婉贞坐在台阶上,“圣上欲让臣反,臣不得不反。当然了,我也可以主动投降,让宇文氏族同我一起死,等着死。”


    徐圭言看着皇后平静的脸上,露出了绝望张狂的笑,“反正都是一死,武帝是千百年来第一个女皇,那我就做千百年来第一位谋反称帝的皇后!哈哈哈,死?我也要死得其所,让万世千秋的子子孙孙都记得我宇文婉贞的名字,这将是史书上不可绕开的一个名字。”


    徐圭言对宇文婉贞肃然起敬,看着她脱掉了属于皇后的衣袍,干净利落地走了出去。


    “现在你去求圣上也无济于事,”宇文婉贞停下脚步,侧过脸,“如果你能活着,请您帮我照顾李起年,他还小,吾将属以幼孤,思之无越卿者。”


    徐圭言瞬间红了眼,她抬手行礼,深深地鞠了一躬,低着头一字一句地念着:“先皇曾留《帝范》,其言:人之主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


    泪水从眼眶中低落而出,一滴一滴,掷地有声地落在地上,溅起灰尘。


    “您定会如同山,如同日月,永永远远伴在他身旁。”


    宇文婉贞走下了台阶,摆手,“劳烦您帮我解释清楚,他母亲不是偏心他二哥……”


    徐圭言站在原地,四周空气凝固,心跳也失去了节奏。


    方才皇后一番话犹如巨石投入心湖,激起的波澜一层叠一层,直至将她原本坚守的信念冲得七零八落。


    殿门外的风骤然灌入,吹动烛火跳跃,那远去的背影在夜色之中忽明忽暗。


    徐圭言也走出了殿门,惶惶然地环视一周,竟无一人。没站稳一个趔趄,一下子摔倒在台阶上,她也不急着起身,眼看着清澈的夜色被一层黄沙覆盖,院落中天空的边缘竟然泛起了红光,漫天繁星就这么消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中的黄沙消失,澄澈的星星又显出。


    没多久,天微微亮,墨蓝色的天空,黑漆漆的云朵飘在空中。


    一切又平静下来。


    没一会儿,宫殿大门被推开,徐圭言坐起来,随着宫门缓缓推开,她看到了秦斯礼。


    他身着黑袍,里面似乎还穿着盔甲。


    徐圭言坐在原地一动不都,他身后跟着一群士兵。


    秦斯礼抬手,身后的人站在殿外,只有他一人缓步而入。


    他越走越近,徐圭言也看清了他脸上的伤和黑灰,她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一笑。


    秦斯礼站定,喉结动了动,把手里的剑扔到她面前。


    “徐途之已被捕入狱,徐圭言,徐太傅,请吧。”


    徐圭言哀叹一声,倒也不惊讶,站起身,拍了拍胳膊上的土,秦斯礼定定地盯着她看,生怕错过她每一寸情绪。


    “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们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呢?”


    秦斯礼扯了一下嘴角,“伴君如伴虎,圣意更难测。”


    徐圭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听你的意思,我们徐家要被满门抄斩了?”


    秦斯礼嗤笑出声,“那岂不是便宜了你。”


    “是皇后谋反,和我徐圭言有什么关系,和我徐家又有什么关系?”


    “圣上说有关系就有关系,”秦斯礼微微仰头盯着她看,“当初,秦家也是这样的,你忘了吗?”


    徐圭言咧嘴笑了,“怎么,你也要写一封《讨徐檄文》?”她摇摇头,努着嘴,满脸不屑,“我可是连中三元的状元,后唐三百年至今,只有两人,李文韬第一,然后是我。秦斯礼,你站在这里,是踩着别人的命,我站在这里,是堂堂正正地靠自己。”


    秦斯礼嘴边,眼中,终于渗出丝丝充满血腥的笑,笑容里更多的是对徐圭言的嘲讽,“那又如何,这一局,我赢了。”


    “冯家是无辜的。”徐圭言认真地说。


    “那是自然,”秦斯礼嘴边的笑意掩不住,“你父亲是被冯知节抓的,冯竹晋也和你划清了界限,他来你身边就是为了监视你的。”


    “说点我不知道的,”徐圭言舔了舔嘴唇。


    秦斯礼摇头,抬手细致认真地把徐圭言的碎发捋到耳后,目光随着她的发丝动,“马上你就什么都知道了,走吧。”


    说完,他往后退了一步,“把剑捡起来。”


    徐圭言瞥了一眼摔倒在地上的,带着血的剑。


    “捡起来。”


    徐圭言看向他,一动不动。


    秦斯礼冷漠地说,“没听懂吗?我让你把它捡起来。”


    徐圭言点点头,目光盯着秦斯礼,身子如同慢动作一样蹲了下去,手指碰到了剑,然后是剑柄,早已冷冰冰,带着清晨和血腥的温度。


    她拿着剑,仰头看着他。


    秦斯礼满意地笑了一下。


    下一刻,那把剑抵在他的喉咙处。


    第116章 峰回路转莫须有【VIP】


    两人对视着一言不发,秦斯礼身后的士兵们即刻冲了上来,围在徐圭言身后。


    秦斯礼丝毫不畏惧徐圭言,士兵们慢慢靠近她,把手里的剑打掉后,压着她走出了皇后的宫殿。


    秦斯礼头微微一偏,风吹过,他闭上了眼,宫殿内焚香的味道很淡,混合着他脸上的血腥味儿,他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秦斯礼转过身去,“押送大殿。”


    徐圭言坐在囚车上,隔着木头栅栏看向站在士兵包围圈外面的秦斯礼,一开始平静的目光中,突然间变得朦胧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懊恼?绝望?疲累?徐圭言说不清楚,所有情绪的终点是一丝丝终于尘埃落定的宿命感,就那么一丁点儿,可就是这么微妙的感觉,四分五裂地将她破坏。


    豆大的泪水从脸颊上接连不断地落下。秦斯礼的身影也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徐圭言转开头,把头埋进袖子里,放声痛哭。


    站在原地的秦斯礼也是一惊,片刻动不了身。


    一群盔甲覆身的士兵,浩浩荡荡地向太极殿走去。


    天完全亮了起来,不见太阳,层层堆叠的灰云覆盖在整座皇宫之上。冷风伴着细雨,吹动宫灯哗啦作响。剑下魂,不敢哭,冤鬼吐气灯摇绿。


    徐圭言一只脚迈入太极殿,殿内跪满了人,她脚下微微一顿。即使人如此之多,依旧无法抵御殿中的空旷,空旷得令人胆寒。


    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徐途之,衣衫整肃,却脸色苍白,一夜未眠后仍强撑威仪。他跪得很直。


    再往前,是李文韬。他并未如常附身垂手行礼,而是站得笔直,他扫了一眼徐圭言,目光警惕又冷漠,


    皇后不在。太子也不在。


    大皇子身穿盔甲,站在李文韬身侧,徐圭言看向殿中高位上的李鸾徽。他穿着金边玄袍,鬓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没有怒色,反倒带着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他就那样坐着,神态端然,好似一切尽在掌控。


    “跪下!”


    有人在她身后猛地一推。


    徐圭言重心一失,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玉砖地上,一声闷响在空旷的大殿中炸裂。她没叫出声,只是抬头,直直看着那位正主。


    李鸾徽慢条斯理地开口:“徐圭言。”


    声音不重,却带着压迫感,从殿顶回荡下来。


    “你为何不在徐府,反而在皇后的寝宫?可是与皇后密谋什么?”


    “今日子时,秦侍郎带兵冲入徐府,以谋反之名逮捕父亲与臣,遂臣逃出徐府入宫想上奏圣上,臣绝无谋反之心。”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李鸾徽,“谁知府外等候的人不认路,将臣送到了皇后寝宫。”


    李鸾徽冷哼一声,“那皇后人呢?”


    “皇后说她担心您的安危,便出宫殿寻您。”


    “那你在皇后寝宫做什么?”


    “皇后说八皇子仍在宫殿内,让臣守着。”


    李鸾徽听到这里眯了眯眼,“把年儿叫来,朕要亲自问问他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太监走出了太极殿,徐圭言低下了头。


    “圣上。”


    这时,李文韬缓缓向前一步,“我们确实发现了有兵卒二百人暗中调动,但调查之后,带头之人供述明明白白,称此事与太子并无关联,是有人以太子旧令为幌,自行行动。”


    他语气斟酌,既不冒犯天威,又不显退缩,“此外,臣亲自带人搜查了东宫,寝宫、书房、偏殿、暗道皆无异常,没有发现铠甲兵器,更无所谓厌胜之术、祝诅符咒。”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句句如证据加身。


    “太子殿下,是被贼人掳走的。”李文韬又道,“臣亲眼所见,有人趁夜火乱之机,将太子从东宫暗门掳走。为臣多年,陛下知臣秉性,绝不敢欺君罔上。”


    徐圭言听到李文韬的话,脖颈一僵,两百人,这不是政//变谋反,在实力悬殊的地位下,这是屠宰。


    “太子谋反之心,早已有之。”李鸾徽的声音响起来,“他从小仁厚,可仁厚未必就是无欲之人。他心中有欲,有志有谋……朕,早已知道。”


    这话出口,殿中气氛骤冷。


    徐圭言低着头苦笑,此情此景她早已经历过一遍了。太子谋反一案,太子是否真的谋反,是否勾结外戚都不是关键所在。


    关键何在?


    立场才是关键。


    李文韬和她自己都忘了,这才是圣上大动干的是立场支持,不是实际证据,指的人没有任何证据,圣上已经,那就是谋反。


    李文韬却仍不退,反而拱手再拜,,您是天选之君,圣明仁德,历来依法治国,秉持祖制。今事未查明,太子未归,谋,那些潜兵就是有,目的更加诡谲。”


    他抬眸直视御阶之上,眼中是少有的锐意与悲切:“若此刻将太子定罪,那真正的谋逆者便可藏身暗处。请圣上慎思。”


    好聪明,徐圭言嘴角一扯。


    ,李鸾徽未答,垂眸不语。


    一来一往间,


    “李大人此言差矣,”秦斯礼这个时候站出来说,“根据微臣调查,皇后、太子谋反一案,与李大人有关,尤其是皇后经常单独召见您。”


    李文韬不可置信地看向秦斯礼,“秦侍郎,你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


    “太子向来不允许单独和朝臣接触,所以皇后便可出面为太子结交朝廷内的官//员,前些日子,皇后设宴,李大人您去了。”


    “那是因为皇后设宴,我代表御史台,出面维持朝廷的稳定。如果朝廷传出要换太子的事,这不有利于江山社稷。”


    “这是朕的私事,同天下有何干系?”李鸾徽插嘴说道。


    “未来天子,掌管天下,这是天下大事。”李文韬顿了顿,接着说,“您和皇后之间的关系,是您的私事,您要换皇后也好,还是废皇后也罢,这是您的私事。”


    李鸾徽咬着牙瞪眼看向李文韬。


    “皇后谋反,您为皇后一族和太子美言,李大人,很难不觉得您没有策划这场谋反。”秦斯礼这时候反问,嘴角边多了几分不露痕迹的杀意。


    “臣为三朝元老,先皇将圣上托给臣,让臣好好辅佐圣上,”李文韬这个时候轻咳几声,哀叹一句,“臣老了,也该退位了,求圣上谋反一事结束后,准许臣辞官回乡。”


    李鸾徽看了一眼秦斯礼,而后低下头,刚要说话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冯知节和左右羽林军,神武军的首领也都站了出来。


    “太子仁厚,臣等相信太子没有谋反之意,定是被旁人算计勾陷,还请圣上明察。”


    “还请圣上明察。”


    一声声明察在朝廷内响起来。


    李鸾徽拧着眉头看向他们,“你们这是何意?”


    “李文韬,李大人鞠躬尽瘁,身为三朝元老,尽心尽力,太子从小便仁厚,他随臣征讨突厥时,仁义之心取得了百姓的拥护与爱戴,臣相信,太子在您的悉心教导下,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冯知节跪在地上,忠心耿耿地说。


    徐圭言察觉这朝廷上的氛围产生了别样的变化,她思索片刻后,想到太子李起坤和煦如春风的笑脸,突然明白了眼下圣上情况气势的转变。


    李鸾徽看着台下跪成一片的官员,心中不无愤怒,他不明白,明明他是皇上,明明他是这个帝国的主宰,为什么他们会帮自己那个早已不知是死是活的儿子说话。


    “你们这是……反对朕?”李鸾徽咬着牙问。


    台下依旧一片沉默。


    李鸾徽心中寒意无限,他明白了军//队的态度,他们服从于他,但他们心中也有支持的人选。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会为太子说好话。


    他呼出一口气。


    “如果太子、皇后不是谋反之人,那谋反的人是谁?”


    李文韬瞥向徐途之。


    圣上想要拿下他,给太子、皇后扣帽子的心愿没达成,怒气需要发泄,而徐途之这个不轻不重的礼部尚书,可以拿去给圣上泄愤。


    “臣以为……”


    李起年这个时候来到了太极殿,被请进了宫。


    徐圭言跪在地上,当时她也不确定李起年到底是什么情况,用他来做挡箭牌,赌一把。


    “儿臣拜见父皇。”


    “免礼。”李鸾徽语气不良,“徐圭言是留下来看着你,还是同你母后策划谋反一事?”


    “儿臣只知徐太傅是儿臣的老师,母亲把我交给她十分安心,”李起年看了一眼徐圭言才说,他走到徐贵言身旁,站着的高度同她跪下来的高度差不多。


    “禀奏圣上,捉拿的两百余名反贼,皆藏匿于徐府,”秦斯礼这个时候站出来说,“臣捉拿他们的时候,反贼通过徐府的暗门离开,潜入皇宫。”


    徐圭言一个激灵挺直了后背,结果被身旁的李起年狠狠地压了回去。


    徐途之听到后倒也不觉得意外,低着头不说话。


    李鸾徽心中烦闷,这把刀明明是朝着李文韬砍过去的,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徐途之?


    而这话一出,朝堂上竟然没有一个人为徐途之说话的。


    “臣不以为然,”徐圭言这个时候说话了,她现在不说难道要等到徐途之下葬的时候说吗?“臣父亲绝对不会做如此愚蠢之事,徐尚书操办改制一事,也是尽心尽力,”徐圭言字字如泣,“现如今,贼人谋反,诬陷太子、皇后不成,又用徐家开脱,随便拉一个人坐垫背的,实在是不合礼数。”


    徐圭言说着话,直起身子,毫不掩饰地直面李鸾徽,“圣上应该追查此事,不应该就此收手,诬陷良臣,如此一来,日后再有此事发生,可还有忠臣?轻则朝臣互相怀疑,重则天下大乱,圣上,您是明君,您一定要还我徐家一个清白。”


    她顿了顿,又铿锵有力地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同理,一案不公如何公天下,臣徐圭言请求圣上明察此事!到底是谁要造反,您不能不知道,听取奸人毫无证据的话,这是在愚昧您!这人不忠,有失德行。”


    秦斯礼听到她这么拐弯抹角地骂他,心中倒是畅快不少,至少徐圭言没那么脆弱,虽然这反抗在他看来不足挂齿。


    眼看着李鸾徽的脸色越发不好,李文韬心里都乐开了花,明明是李鸾徽自己设计的谋反,逼着皇后和太子谋反,从改制开始就逼迫她们,到现在,还要做出一副贼喊捉贼的模样。


    本来想要推给徐途之,让他一个没有什么实权的礼部尚书顶罪,却被他浑身是胆的女儿反将一军——大殿之内,谁不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找人背锅,你是皇帝没错,但也不能欺人太甚,如果皇后和太子谋反不成立,那么李文韬的嫌疑消失,徐途之和徐圭言就更无谋发的动机。


    如果只是为了找一个人背锅,那他这个皇帝也太失败了。


    李鸾徽有气发不出,他现在也不占优势,如果管控军/队的将军们因为李起坤的仁爱而支持他,现在李鸾徽滥杀无辜,日后定不会得人心,也拿不到军//队的控制权。


    权势压不住善良和正义,皇帝是天赋人权,可也要有本事做这个皇帝。


    实在可悲,他不想忍,可他不得不忍。


    “徐太傅,您是说,秦侍郎的证据不足?”李文韬这个时候出击,他今日非要激怒李鸾徽,让他失去分寸,让旁人看看李鸾徽的能耐。


    徐圭言转身看向李文韬,“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他这是诬陷。”她又看向秦斯礼,“谁告诉你的?你让他来,我和他当面对质!”


    秦斯礼平静地说,“我若将……”


    “够了!”李鸾徽在台上大喝一声,“徐太傅所言极是,朕不会如此轻率地给徐尚书定罪,这件事先扣下来,李文韬,你来查,好好查。”


    李文韬鞠躬领旨。


    第117章 神君何在史难评【VIP】


    众人离开太极殿后,李文韬、秦斯礼和冯知节没急着走,在殿外等候多时的牛和德也进了内屋。


    御座之上李鸾徽的神情晦暗,指尖慢慢摩挲着玉柄,台子下三人站了许久,李鸾徽半晌才开口:“太子那边怎么回事?”


    冯知节往前迈出一步,禀道:“回陛下——东宫昨夜失火,我们派人入内时,已是一片焦土。东宫侍卫死伤数十,寝殿塌毁,屋宇尽焚。”


    李鸾徽双目倏地一缩,语气陡然一沉:“尸体呢?”


    冯知节迟疑片刻:“没有。”


    “什么叫没有?整个东宫焚毁,却连一具尸身都找不到?!你们是搜过了,还是根本就没有搜?”


    李文韬见圣上动怒,出声道:“陛下,当时火势极猛,守卫称有人见到皇后的人朝南而逃,太子似乎也被人掳走。但混乱之中,宫道多有崩塌,真伪难辨。”


    “一个是未来储君,一个是中宫皇后——这等人物,竟然可以在你们的守卫之下,失踪、逃脱、被焚无踪?!”


    他冷笑一声,依旧怒气十足,但神情中满是疲惫,片刻后,李鸾徽轻声询问道:“朕问你,若连太子与皇后都能失踪,那这后唐的江山,还能信谁?!”


    李文韬没有立刻答话,微微抬起头,“圣上息怒,谋反之事,事发突然,出现什么意外都有可能……”


    这时,秦斯礼心头一震,低声补了一句:“太子……若真清白,又怎会在圣上您未追责之时,便先逃了?”


    这句话像一道钉子,冷冷钉入每一个人的心中。


    而李鸾徽的眼中,已是一片冰寒如霜。


    最后,他才轻声吩咐:“你们都给朕去找太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李鸾徽逼宇文婉贞和太子谋反不过是想要除掉他们这一脉的能量,可没想到,现在太子和皇后不见了,李文韬地位依旧稳固。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事情发生的同他预料的不同。


    大殿外,牛和德才迈出两步,脚下一软,几乎跌坐在阶前。前面走着的秦斯礼、冯知节根本没看到他这狼狈样,李文韬扭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李文韬站定随口发问。


    朝堂上的人都知道李文韬身体不好,而牛和德正如其名壮如——毕竟在官//场上,身体健康是身份重要的事,不少史书都曾记载皇上年岁已大还需要很多个女子服侍,表明自已身体康健的政/治/目的才是重点,男欢女爱之事只能往后放放。


    牛和德急忙摆手,“忙活一晚上,还没用膳,身子有点弱,没事,您先走吧。”


    李文韬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后才说,“不用我服你起来吗?”


    牛和德一手撑住栏杆,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轻颤。心中一阵阵发寒,冷汗早已浸湿衣襟,听到李文韬这么问,他仍旧摆手,“您走吧,不碍事,我这就起来了。”


    路过的太监和宫女纷纷侧目,牛和德也不管他们的目光,自顾自地爬起来,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李文韬噗嗤一声笑出来,“那您慢慢走,我先走一步了。”说完这话,他还轻轻咳嗽了两声。


    走了几步,李文韬听到牛和德在他身后叹气。


    事情比他想得更有趣。


    牛和德早前在圣上面前屡屡进言,说太子性情懦弱,不足以承大统,暗中又借机推举大皇子,企图引导圣意。


    圣上最初似未明言,但几次微微颔首,听着贬损太子,夸赞大皇子的话总是面露悦色。这让他误以为自已得了圣眷,于是一再鼓动风浪,把太子的软弱与无能描绘得淋漓尽致,甚至在私下也借机笼络不少中立官员,悄然站队。


    然而牛和德也没想到,朝局变化如此迅速——如今支持太子的阵营忽然坐大,尤其是掌握长安、洛阳军/队/势力的官员,都纷纷站队太子。


    更别提李文韬隐隐站队太子。


    圣上虽怒,但也只是让冯知节、秦斯礼他们找太子,并未说找到太子后是杀还是留,这让局势骤然变得微妙。


    “完了完了……”牛和德嘴里嘟囔着,刚才还乌云密布的天气,一下子晴空万里,天空中一片云彩都没有,蓝色的天空让阳光变得更加刺眼,他快走了几步。


    刚走到偏殿回廊下,便见前方一群身影正站在影影绰绰的宫道口。


    哪脸,出现在牛和德面前,站在宫道口内,还有神武团几名将军,俱是手腕有力、眼


    空气瞬间紧绷,牛和德脚步一顿,勉强挤出个笑来:“冯大人,各位大人,这么巧……”


    冯知节抬眼看他,语人,可巧得很……我们在这里等你,只是有。”


    “什么事……”他环视一圈,见各位将军和冯知节神态不佳,“……什么事都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啊,都是同僚,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句话的事……”


    “我们只是好奇,为何圣上突然对太子动手,毕,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圣上现在有这么大反应,我们也是很好奇,这到底是怎发问。


    牛和德张了张嘴,突然明白了这群人的来意。


    “我听鱼公公说,您之前一段时间经常来找圣上举荐大皇子,说太子太过于仁厚不适合当君主?还给圣上讲故事?尧舜禹……”冯知节话说得慢,里面含义颇多。


    “不是不是,我只是——只是说太子年幼,需多历练……”牛和德忙摆手辩解,嗓音都发虚了。


    “你推大皇子,不是一次两次了。”另一名神武团将军冷声道,“李文韬都说了,太子就是太子,未来的君主就是太子……你呢?牛大人您怎么看?”


    牛和德额上冷汗直冒,心知这帮人是来问罪的。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我是揣摩圣意”、“陛下那时候也没反对”、“如果没有陛下的恩准,我能这么说吗?”


    可这话在宫里说,在这些人面前说,这就是自找死路。


    于是,经过他的深思熟虑,这个媚上欺下的奸臣他是做定了,坦坦荡荡地说,“我为国谋之,何错之有?你们如此质问朝中大臣,成何体统?这里是皇宫,岂是你们撒野之地?我是同中书令下三品,当朝宰相,你们质问我,规矩呢?”


    “撒野?”冯知节一声冷笑,“没规矩的人是你吧?人家皇家内务,你偏偏要插一脚进去讲道理,三番五次构陷太子,你以为没人清楚?现在太子不见了,皇后也失踪了,圣上情绪平复后,就来找你算账了。”


    这正是牛和德害怕的事,他抿了抿嘴,“我为国忧心,为圣上解围,做错了何事要你们在这里责问我?”他顿了一下,“听你们这话的意思是,拥护太子,不拥护圣上了?你们才是谋反的逆贼吧?”


    这话也确确实实是戳到了他们几个人的肺管子上,冯知节眉头一蹙,“宰相大人,有些话不方便在这里说,我们出宫说吧。”


    另一名将军也沉声说:“我们不在*宫里胡闹,咱们去宫外说话。”


    “走吧,牛侍郎。”


    牛和德往后退了一步,在宫内他们不敢将他怎么样,可是出了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我们是朝臣,我和你们没有私事……”


    话音未落,两人一左一右拎起牛和德的衣领,牛和德惊慌挣扎:“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我是当朝宰相!是朝廷命官——”


    “放心,我们不杀人,”冯知节转身,“只是去宫外清点一下‘你为国谋’的账。”


    他们拖着他一路离开皇宫,牛和德的呼救声渐渐远去,冷风一阵掠过,吹动宫树枝叶,高墙宫瓦逐渐变得模糊。


    冯竹晋坐在轮椅上,双手紧紧攥着扶手,指节泛白,嘴唇也因怒意而微微颤抖。


    “让我出去!”


    旁边围着的士兵们唉叹了口气,一早上,郎君闹了整整一个早上!


    “我要去见徐圭言!凭什么抓她不抓我!她谋反,我是她的郎君,我也谋反啊!来人啊,抓我啊!”


    他大声吼叫着,看护着他的士兵和院落中的小厮都是一脸无奈。


    这场闹剧从早上的惊慌失措,到现在的习惯麻木,冯竹晋是一点都不累。


    “放——我——出——去——”


    他闭着眼仰头大叫,倏地,箭朝着他飞过来,冯竹晋愣了一下低头躲开,那箭直直地射穿了身后缠绕花果的木头。


    众人往后看去,看到了冯淑娇,让出一条路来。


    “烦死了!叫唤一早上了不累么?你现在出去有什么用?徐家外头一个有用的人都没有,你进去了徐家更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冯淑娇冷着脸说,一步一步地走进院子里,身后的丫鬟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她身后,冯淑娇坐在他对面,“你爹不想让你和徐家扯上关系也没用,你和徐圭言是夫妻,事情严重了自然是会叫你去问话的。况且,现在徐圭言在狱中,先前你腿好的时候还知道笼络那些狱卒头子,现在怎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光会在这里叫唤?”


    冯竹晋冷静下来看着自已的姐姐。


    “既然如此,昨晚为什么是父亲去捉的徐途之?”


    “这才对啊,父亲是什么位置?兵部尚书,怎么上来的?皇帝钦点的,父亲是圣上的棋子、心腹,这个时候自断其臂才能表明衷心更能给徐家争取一些好处。旁的人过来抓他,保不齐少个胳膊少个腿,严刑逼供什么的,你知道吗?”


    听到这些话,冯竹晋的神色才好了许多,“那你的意思是,徐圭言不会怪我?”


    冯淑娇抬手,一旁的小厮递过来一杯茶,她抿了一口才说,“怪你有什么用呢?她沦落至此,怪你是没用的,”说完,转头看向那支箭,“可惜了……一会儿换个新的。”


    丫鬟点头,嬷嬷记了下来。


    冯竹晋的暴躁和愤怒在冯淑娇面前一下子都成了泡影,四两拨千斤般的消失了,从小到大他看不清这个姐姐,也有些许害怕,成年后他的天地更广阔,不拘泥于狭小天地之间,见识过太多,便从没再怕过姐姐。


    可现在,冯淑娇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着实有些佩服。后院的生活他过了许久,也明白有多乏味,能有姐姐这般定力和魄力,实属不易。


    于是,这一瞬,冯竹晋暗自投降,承认了自已的不足。


    “……我明白了,一会儿我派人出去打听一下……”


    “你身子不便,需要的话叫我的小厮帮忙。”


    “好。”


    冯淑娇说完,也没急着走,坐在他院子里喝完了一杯茶,听到前院小厮出来说冯知节回来了,她才起身出了院。


    太子与皇后谋反一事沸沸扬扬,虽然消息未出长安,但在宫中已搅得风声鹤唳。


    文德殿内,史官们早已将案卷铺开,按例该记,但此案却格外为难。罪名未定,圣旨含糊,史实不足,而风闻太多。


    玄武门之变可以明写,是成王败寇;可眼下这场“未遂”的风波,主事者不见踪影,朝廷上下缄默,宫门之外百姓未闻一言。


    颜知微坐在东侧几案前,笔尖悬空,迟迟未落。


    她并非史馆中唯一的女史,虽然上一次圣上因为改祖制的事换了一批男史官,但文德殿内仍有十余位女官常驻,皆为精擅笔札者:记录内廷仪注,或校勘旧档。


    武帝之后,文史记载便都由女官来记载,百年后仍旧是如此传统。


    颜知微思索半晌,她面前的空卷上,写了一行又划去一行。


    “太子潜逃,皇后不知所终。”


    她叹了口气,又补了一笔:“圣上震怒,令彻查,未下明旨。”


    写到“秦斯礼”三字时,她指尖略顿。


    这人是野路子升上来的,前有秦家的记载,她也看过,只是秦斯礼的晋升路径太不同寻常了。


    凉州城的主簿到长安的兵部尚书,几乎是一步登天就站在了圣上身边。


    她曾三次旁听朝议,见他沉默、附议、不辩,回到史馆后,几位同僚也忍不住议论:“他不过是从强。”


    “强者易附,弱者难恃。”颜知微不置可否。她想了很久,终在卷宗下写下:


    “当时议论曰:斯礼舍旧恩而迎新主,或谓趋利,或谓识时。然世间常情,能持正而不动者少,能明断而不偏者稀。是非未定,史笔亦当慎重,不予置评。”


    她放下笔,眼神平静如水。


    当然,这种媚上的嘲讽不仅仅停留于书面,史官记载之上。更多的是,当朝同僚人之间的嘲讽。


    “无耻之徒,为了一步高位,便连太子都敢出卖!”


    “真看不出来,他原来也不过是墙头草!”


    “他可能也是怕了,秦家一脚天堂,一脚地狱,牢牢抓住圣上才是永久的生存之道啊。”


    风言风语,秦斯礼听说到了,可上朝的时候,该对他鞠躬的人一个不落,该对他问好的人也不敢不问,该微笑的仍旧是笑的大方。


    人嘛,都是这样。况且,宫廷风云,从来都是向强者倾斜的。


    只是,牛和德在宫外被几个将军痛揍一顿后,圣上也当没听说过此事,军/权不在手,没人敢和武将们唧唧歪歪。


    尤其是他们为太子出气,李鸾徽越发难捱。改祖制是小事,他说了算,可动太子一事,试探了军/队的态度,他还是难。


    第118章 暗流涌动石子沉【VIP】


    至于徐家这个案子怎么判,李文韬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徐家实属无辜,是圣上、李文韬,还有皇后一族之间斗争的牺牲品,此事兹大,判轻了不足以服众,判重了愧对徐家。


    李文韬坐在户部左署的审案堂中,面前案卷堆叠如山,烛火映在他眼中如冰。


    他手中拿着的一封供词,是刑部和肃政司联合送来的。


    上面写明——徐家密藏东宫书信,试图在祭祀大典后联合边军起事。证人、证物俱全,甚至连徐圭言写给太子的私信也被人“巧妙”地“搜出”。


    李文韬将供词放下,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先逼太子失踪,再陷徐家通逆,好手段。


    但为什么是徐家?


    徐圭言只是太子老师,又不是太子詹事,大费周章将他们家拉下水不明智。况且徐圭言还是半路老师,和太子的情谊又能深到哪里去呢?


    要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要清楚帮着圣上策划这一系列的人是谁。这个敌人藏在暗处,不论是对徐家来说至关重要,对李文韬后面的选择也十分重要。


    李文韬思索着,第一人选肯定是牛和德,但是他同他交手这么多年,牛和德什么样的手段和能力,他清楚得很。如果他能耐真的大,圣上给他权,李文韬早就回家种地了,还能在这里吗?


    所以首先排除的就是牛和德,那么还有谁呢?冯知节?新上任的兵部尚书?看他为太子说话的架势,不是。


    那就只能是秦斯礼了。


    只是,为什么是秦斯礼?他可是罪臣之子。


    徐家和秦斯礼有仇?这不对,李文韬起身站到窗前,外面漆黑一片,唯有两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结果导向解释不通,圣上选择了秦斯礼为他的同盟,然后秦斯礼选定了徐家这个猎物,为了报当年的仇,这合情合理。


    那圣上,为什么选择秦斯礼!?他可是谋反之人,害前太子早早去世,圣上为什么要和这么一个谋逆之……


    李文韬愣住了,当年秦家和太子是一派的,和前太子一同造反……换一个思路来看,李文韬猛地震住了,如果当年秦家就是为了托举现如今的圣上,假意同前太子……


    那么这就说得通了。


    这一发现让李文韬回不过神,圣上从前太子手中拿到了太子之位,现如今他的位置稳定后,他便要改祖制,增强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制造了许多祥瑞。


    如此看来,这才对。


    这才是为什么圣上又重用秦斯礼,并且比起朝廷上其他圣上扶持的官员,远离长安的秦斯礼一回来便同圣上关系亲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眼前的一切。


    如果是这样,圣上让他来处置徐家,肯定是为了给徐家一个不痛不痒的结果,一方面要起到震慑的作用,另一方面要对得起徐家。


    李文韬走回到桌旁,他低头看着被风吹动的信纸,心中有了答案。


    也正巧是这个时候,门外传来通报:“兵部秦侍郎求见。”


    李文韬面笑眼不笑:“快让秦侍郎进来。”


    他缓缓起身,走到殿门前迎了出去。秦斯礼立于台阶下,窗外柔风吹,一片寂静,宫中没有蝉鸣声,宫中只有风声和乌鸦的叫声,这不会掩盖任何危险。


    秦斯礼站在台阶之下,身上仍是那身不染尘灰的官服。


    “李大人。”秦斯礼拱手,目光淡淡,却含锋芒。


    “侍郎深夜来访,是为何事?”李文韬感受到了冷风,无法控制地咳嗽了几声。


    “李大人,夜已深了,属下来提醒您,早点回府,天色不太好……”秦斯礼回头看了一眼空旷的院落,树一动不动。


    “只是想提醒大人一句——风,已经要变了,回府的话是不是顺风?”


    李文韬盯着他,片刻后微笑:“那我再等等,看看是不是顺风的风。”


    秦斯礼笑而不语,拱手离开。


    夜愈深,宫中火光如豆,风中隐隐传来侍卫脚步的回音。


    李文韬转身回到案前,看着那封关于徐家的卷宗,沉吟良久,提笔,在卷宗最后写下四字:流放岭南。


    然后,他吹熄了烛火。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陆明川自那日随圣上登殿起,便一直心绪不宁。


    宫中风声诡谲,明面上是太子,暗地里却早已是波涛汹涌。


    他不是雷霆震怒,重臣噤若寒蝉,而徐家被扣通逆之名,冯家也,有人逃,有人转身避之不及。


    场。


    的事人尽皆知,陆明川不想在这个时候投奔李文韬,他不是傻子,,


    李文韬稳稳站在朝廷上,从容冷静,甚至连圣上骤怒时都未曾动容半分。


    他依然每日如常奏对,言语精当,分寸得体。


    陆明川心底忽然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一开始,他就选错了人。只有弱者才会抱团,强者从来都是独行。


    这一日,他照常前往尚书省议事,厅内却人去几半,熟识的几位官员都托病未至。他端着茶盏坐了一刻钟,抬眼时,才发现对面的几位尚书,皆朝他投来审视的目光。


    “陆郎中,你与牛大人向来来往密切,如今这风头,你是何打算?”一位左司郎中笑着问。


    陆明川心口一震,嘴角却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我陆明川,不过朝廷一吏,未敢妄议圣心。如今局势复杂,正该谨守本分,唯听吩咐。”


    几人互视一眼,撇撇嘴,没再说话。


    此事,不变应万变,才是上上策。


    午后的阳光透过垂柳间隙洒在棋盘上,茶水热气袅袅升起,落在两人之间。庭中一派安宁,唯有棋子的“啪嗒”声清脆响起,仿佛与外头那动荡的朝局格格不入。


    李文韬穿着寻常绸衣,面色温润,一手执黑子落下,道:“六三处。”


    秦斯礼瞥了一眼棋盘,却并未立刻应子。他捧着茶盏,微微抿了一口,垂眼间思绪早已不在棋局上。


    “李大人,”他终于开口,语气虽淡,却难掩一丝试探与踌躇,“关于徐家的案子……流放岭南,这是否太轻率了?”


    李文韬执起一枚白子,指间轻转,头也未抬:“您亲手抓的徐圭言,罪名也上奏了,圣上龙颜震怒,御史台与刑部已经介入……但证据不足,根据律令,依律行事,秉公办案。”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秦斯礼,“秦侍郎,这个时候,就把私人恩怨放一放,以后的路还长,在没有把握将敌人全军覆灭的时候,就不要出手。”


    秦斯礼沉默了一瞬。


    他不是不明白李文韬话里的态度,也不是不知这个人从来审慎老成,绝不会在风口浪尖上说一句多余之言。


    秦斯礼本想换个态度,但是看着李文韬严肃的模样,迟疑地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想真把她往死路上逼。”


    李文韬终于停下了手中棋子,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咸不淡:“可你已经把刀架到了她脖子上,但是……现在这把刀不够锋利,只能割伤。”


    秦斯礼低头苦笑,落下一颗棋子。他身上的黑袍笔挺,腰带银纹冷冽,可眼角隐有疲色。


    李文韬放下棋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慢声说道:“今日秦侍郎找我下棋,就为了这个?”


    秦斯礼摇头,神色坦然,“其实我是来为徐家求情的,徐途之好歹也是礼部尚书,流放岭南,这成何体统……”


    李文韬表情瞬间一变,明明五官没有大的变化,气场和形神变了,他紧盯着秦斯礼,语气不再像先前那般温和:“我不管你和她之间有什么恩怨,到我这里,我定下的事,改不了。”


    秦斯礼沉默不语,指间微微用力,捏得茶盏边缘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我从未想着下死手。”他低声说。


    李文韬挑眉,收起眉眼间的敌对情绪,目光淡淡:“是你没想,还是你以为你还能掌控结果?你真的……认为她还能全身而退?”


    秦斯礼仿佛被这句话击中,眉眼间顿时凝滞。


    李文韬没有给他喘息的余地,话锋一转,淡淡问道:


    “——可圣上知道你‘没想着下死手’吗?”


    这一句话,像一道冷风,直接刺入了骨血。棋局沉寂下来,风吹过庭中竹影,吹皱了茶面。


    秦斯礼半晌没有作声,片刻后,他端起茶盏,眉眼仍沉,却也轻声应了一句:“……您说得对。”


    李文韬轻笑了声,重新提子落下:“下一局,你还是白子。”


    好巧不巧,两人正下棋的时候,皇宫里传来了圣旨。


    “封皇八子李起年为晋王,封地岭南南宣州,辖五郡三岭,驻节南华城。徐圭言,前太子讲席、兵部侍郎,凉州城显灵,忠直恪慎,才识不凡,着为晋王府长史,辅佐王政,五日后启程启行,行程由御史台监管。”


    圣旨一出,秦斯礼和李文韬皆是一愣。可顾不上许多,李文滔行礼后,当即上前接旨。


    等传旨太监离开后,李文韬把圣旨又看了一遍,这是圣上在故意调兵遣将,将一批人远远放逐到权力中心之外,李起年还没到封藩的年纪,这么做,无非就是为了将他赶走。


    封王,是驱逐,还是暂避锋芒?


    他一转身,看到了秦斯礼脸上震惊的模样——瞬间整个人如被雷劈,站在原地怔了半晌。


    徐圭言和他谈的不是这个。


    第119章 仙人何须问牛马【VIP】


    夕阳在天,人影在地。


    徐圭言跪地,接过圣旨,送圣旨的公公们离去,她才起身。她身后站着押送他们去岭南的士兵们,互相看了看。


    徐圭言不紧不慢地打开圣旨仔细看了一遍后,拍了拍身上的土,转头看向身后的那些人。


    还有才起身的父亲,母亲。


    阳光照在她脸上,徐圭言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看清了母亲脸上欣慰的笑,和父亲脸上不知所以然的黯然神伤,她的嘴角闪过一丝笑,很快就消逝了,可能是觉得自己幸运,也可能是难过。


    不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众人回头看去,看到来人,徐圭言脸颊一紧。


    秦斯礼停在她面前,没下马,绕着她走了几圈。


    马蹄声灭,秦斯礼骑在马上,俯视地看着她,审视她,面无表情。


    徐贵言打破了沉默,“我告诉过你,我很有用的。”


    秦斯礼冷笑一声。


    马自己往前走了两步,秦斯礼遮挡住了阳光,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觉得他周身一片清冷。


    徐圭言站在秦斯礼的影子中,她平静地看着秦斯礼。


    “你骗我。”


    三个字很轻,却重重地落在徐圭言头顶。


    “是你先惹我的。”


    秦斯礼点点头,他将徐圭言的全部神情收入眼底,片刻后,他手动了动,马转了头。


    徐圭言原本平静的脸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他什么都不说,骑着马,消失在了夕阳的金线之后。


    她想到了那晚,秦斯礼来找她的时候,狱内漆黑一片——


    暗夜牢狱之中,火把的微光被风吹得跳动不休,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


    徐圭言单独一间牢房,她背靠着墙,坐在角落中,眼睛在黑暗中极亮。


    铁门“咣当”一声打开,狱卒低头退下。


    徐圭言听到声音,扭头看去。


    牢房内有一瞬的安静,不知名的水珠滴落在地,“啪嗒——啪嗒——”


    徐圭言低下头,绷紧了脖颈。


    脚步声在远处响起来,平静之中的脚步声格外响亮。


    一人披着夜色一般深的披风,脚步沉稳,缓缓走进石牢。


    徐圭言站了起来,站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身上是未及更换的囚衣,袖口有些破损,鬓发凌乱,脸上一点狼狈的模样都没有。


    脚步声越发得近,直到影子倒映在牢房内。


    徐圭言抬起头,目光极静,透过铁栏看向来人。


    那人摘下兜帽,露出极其熟悉的一张脸。


    秦斯礼。


    牢里很冷,他却没觉察似的,大大方方地打开铁栏,踏入阴影之中,缓步走到徐圭言面前,低头看向她。


    “你托人找我来,是为何事?”


    尾音轻飘飘。


    徐圭言没有开口回答,牢里静得只能听见水珠滴落的声音。


    她没看他,慢慢跪下去。


    秦斯礼喉结一动,睨着眼看向她,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一动,看向徐圭言的目光十分冷漠。


    水珠滴落和烈火噼啪的声音交错着。


    “徐家从未想过谋反,太子、皇后谋反一事同徐家无关……”


    秦斯礼听到后哼笑一声,“你找我来要是只谈这件事,那就算了,圣上的心意不是我等能揣测的。”


    徐圭言猛地抬起头,凌厉地看向秦斯礼,“当年高阳公主诬告房遗直,长孙无忌借此机会,大刀阔斧,利用律法给吴王李恪套上了谋反的罪名,我想同现在这般情景无二。”


    听到这话,秦斯礼突然觉得有趣起来,他缓缓地蹲下去,左看看右看看,仔细地打量着徐圭言,“你是在说我是长孙无忌,圣上是高祖?”他又哼笑一声,在徐圭言耳边轻声说道:“这不是计划的,是圣上,他需要一颗棋子。”


    秦斯礼头一转,同徐圭言面对面,“我就给他安排了一颗棋子。”


    徐圭言眉头一皱,“当年秦家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你怨我,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秦斯礼咧开嘴笑,“你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就好。”


    “你这是诬陷,判假案是违反律法的。”


    秦斯礼哈哈大笑,抬手整理了一下徐圭言的碎发,十分有耐心地解释道:“你看你,仕途比我顺遂,按道理来说学到的东西应该越多才对。”


    他收回手,徐圭言此刻像一只羔羊。


    “现在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呢?官场利益,地位名声,都是派系斗争的因果。简单的利益分配好说,可一旦上升到政/治/斗/争的高度,动用律法来解决问题,那律法就是武器。”


    ,眸子幽深。


    “你以为律法他顿了顿,“这世上只存在两种律法,一种用来统治,另一种用来争权。”


    徐圭言抿了抿嘴,“我知道凡事都要依照圣上的意愿来,可这谋反是真的吗?是不是制定了谋反计划,他们是不是吗?”


    秦斯礼笑着摇摇头,低头看了眼地面上的干草,再次抬眸看向徐圭言,“不谈这个,说说我们的事。你知道我能来这里,便是要同你做交易的……你要保徐家,还是保你自己?”


    “徐家。”


    ,“条件?”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徐圭言说得极平静。


    “包括死?”


    她点头:“死也可以。”


    秦斯礼轻轻一笑:“你倒是果断。”


    “我没得选。”她看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你不就是落井下石,想看我狼狈的模样,想让我死吗?我父母是无辜的,你我之间的仇,朝我一个人来就好。”


    秦斯礼没有说话,眸色深沉。


    “你是兵部的人,深得圣上信任,若你肯为徐家求一言,或许能保住他们。”


    “那你为何不说保你自己?”他看着她,戏谑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和当初抛弃我一样,毫不犹豫地舍弃你父母呢。”


    徐圭言笑了笑,神情自嘲,“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我十分清楚。才华和背景缺一不可,他们是我活下去的根。我活着,他们不在,便等于我也死了。”


    空气静了一瞬。


    秦斯礼看着她,眉目里多了一丝复杂。


    片刻后,他一惊,差点就被她骗了过去。


    “你也不是不知,谋反这等大事,我做不了主。”


    徐圭言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我知你做不了主,但此事皇后和太子已经失踪,谋反没有确凿的证据,如何处置徐家,不就是你们兵部和御史台一句话的事?”她认真地看着秦斯礼,“圣上近来多听你言。你若一言,他们的罪便能从’谋反亲属’,改为’涉案未深’。”


    秦斯礼笑了一声,这笑里却没有半点愉悦:“你什么时候学得这般会说话了?”


    “被困在狱中才知道,活着是多么困难。”徐圭言声音低了下来,眼神却未曾避开他,“你我也不必绕弯子,秦家不容易,谁都知你撑起半壁兵部,若皇后与太子谋反是真,首当其冲的是你。”


    “你说得没错。”秦斯礼忽地收了笑意,语气陡然转冷,“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放你们徐家。”


    徐圭言微怔,似是早有预料,却仍旧难掩眼底一丝疼痛:“当年是我对你落井下石,为何要为难徐家。”


    秦斯礼没有回答,只是起身,走到墙边。他背着光,像一尊沉默的影子。


    “你说的我都听见了,也记下了。”他终于开口,“但你若想以此换你父母的命,那你得拿出更大的筹码,死不算什么。”


    徐圭言握紧了手。


    “你想要什么?”她问。


    “你。”秦斯礼回头看她,一字一顿,“做我的人。”


    她愣住了。牢中火光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点点颤抖。


    “嗯?不愿意?你以为冯竹晋还会要你?”


    徐圭言摇头。


    “我不是说过,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秦斯礼走近她,弯腰,他低头看着她那张憔悴却仍然清明的脸。


    “你说得容易,但我想听实话。”他轻声问,“你恨我吗?”


    徐圭言没有立即作答片刻后,她点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秦斯礼反问。


    牢外一阵风过,冷气渗入骨中。


    秦斯礼缓缓直起身子,“我可以为你求情,徐家如若无事,你我这交易便算是成了?”


    徐圭言点点头,却是无奈一笑,“这值得吗?”


    秦斯礼看着她不说话。


    良久,秦斯礼将黑袍衣领掩了掩,转身离开。


    铁门“砰”的一声关上,她终于撑不住,跌坐在冰冷地上,靠着牢墙仰头闭眼。


    可她没休息多久,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徐圭言十分疲惫,抱着腿蜷缩在墙角。


    没一会儿,一个矮小的人走了进来。


    徐圭言一愣,来人竟然是李起年。


    八皇子稚嫩的脸上满是严肃,他隔着围栏看她,十分嫌弃牢房内的味道。


    “我来,你很惊讶吗?”


    徐圭言摇摇头,起身想要行礼,却被李起年打断。


    “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徐圭言想了一下后点头,“我答应过你母亲,会照顾你。”


    李起年点头,大大方方地说,“父皇要给我封藩,岭南南宣州,你做我的长史,跟我去晋王府,如何?”


    “为什么是我?你可以有很多选择。”


    “我需要一个忠心的人,”李起年说,“女人比男人忠诚,也更容易建立感情,我需要你。现在,你也需要我。”


    他这话可不像是小孩子说的,“拆通天佛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有能力的人,我给你机会,你要不要?”


    “圣上那边……”


    “母后不见,太子也不见,你和秦斯礼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圣上不会对徐家怎么样的,或许父皇会觉得这是给徐家的一次机会。”


    火光在李起年眼中亮起来。


    “徐圭言,太子不见了,你知道吧。”


    她竟然在一个小孩子眼中看到了凶狠。


    李起年笑笑,小身子里藏着一个可怖的灵魂,“你放心,大臣和父皇希望我做的,我都做得天衣无缝。我自己想做的,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第120章 身死千年恨溪水【VIP】


    秦斯礼当然不知道八皇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给圣上递了折子,为徐家求情,在朝堂上四处走动关系,询问各位官员对徐家一事的看法。


    大部分人都觉得惋惜,况且眼下皇后和太子失踪了,证据不足,深究下去会造成功臣之问的纷乱。秦斯礼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唐太宗时期,贞观后期,也出现了拥护不同皇子的派系之问的纷乱。


    与眼下情况不相似,但是道理是一样的。


    秦斯礼遂领奏,也去拜见了李文韬,可李文韬不吃他那一套,私以为是两人先前的旧怨,徐圭言和秦斯礼的恩怨和朝堂要事相比,简直就是儿戏。


    秦斯礼千算万算,都没料到徐圭言还有后手。


    他平静地走开,心中的怒火早已将他灼烧。


    “庄子说得好,人应当处于材与不材之问——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长公主李瑾慧斜靠在榻上,亭子外细雨垂落,她扫了一眼,目光又冷冷地落在了秦斯礼身上。


    “徐圭言有她自己的去处,你呢?”她轻笑一声,“我竟没想到,秦侍郎也是情痴一枚,纠缠着人家的老婆不放手。”


    秦斯礼嘴角动了动,低头拿起一杯茶,轻抿了一口,“长公主您找我来,就是为了当面奚落我?”


    “你当众人面拒了我的赐婚,现在我为难你几句又何妨?”李瑾慧眉头一挑,似带玩笑地说,“我向你提出的合作,还没过期,考虑一下吗?”


    秦斯礼抬头对上李瑾慧的眼,她狡黠一笑,手搭上了她自己的腹部,“好好想想,我不逼你。”


    丫鬟扶着李瑾慧站起来,披上外衣,撑着伞,离开了。


    秦斯礼看着湖面上细碎的雨如同万箭穿落,竟然自顾自地嘲讽一笑。


    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


    “她去哪儿我就去哪里,我们又没有和离,我为什么不能跟着她去岭南?”冯竹晋坐在厅堂正中问的轮椅上,冷声发问。


    “你一个残疾人,跟着她上路,她不会嫌弃你吗?”冯淑娇坐在正坐上,放下手里的茶,“领旨后她是安全了,可她来看过你一眼吗?”


    “我要去,我是她夫君。”


    冯淑娇拿着帕子在自己的脸上按了按,“没人说你不是,也没人拦着你不让你去,”她挥挥手,“走,你现在就走,问清楚日子,你就跟着走,我绝对不拦着你。长安破事一堆,你跟着去了也好,躲清静。”


    “去什么去!”冯知节的声音从冯竹晋身后冒出来,他走进来,丫鬟跟进来递给冯知节一块热手帕,擦了擦手,另一块手帕递上来,他擦了擦脸。


    “徐家一家被流放,八皇子去当晋王,徐圭言去当王府长史,不过都是顺路罢了,”他放下手里的帕子,走到正坐,在女儿身旁坐了下来。


    “徐家已经被圣上从朝堂的核心区踢出去了,八皇子在岭南南宣州,那地方又不好,他这个皇子被放弃了,徐家也被放弃了,给个好听的名头,挽回一下皇上的形象罢了,你去参合什么,还真当你和徐圭言成亲是为了两情相悦?”


    冯知节觉得好笑,“冯竹晋,醒醒吧,别演着演着把自己骗了。”


    这话冯竹晋不爱听,“我当初是承了上面的意思,和徐圭言成亲,但这么长时问了,我们已经有了感情,这怎么能是说放弃就放弃的?”


    “你不放弃,徐圭言她接你吗?”冯知节反问,“你知道她什么时候离京吗?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她和你说过吗?”


    冯竹晋一时语塞,生搬硬套地说:“婚姻大事,在你们看来就这么儿戏吗?”


    “你还知道这是大事?婚姻大事你头一热,就和徐圭言成亲了?”


    看着弟弟表情不太对,冯淑娇出来说了几句体面话,“你要跟着她去南宣州,路途遥远不说,那边的气候你也适应不了啊,在长安呆着不好吗?”


    “况且,这一路她要照顾你,她一个弱女子,照顾自己都是麻烦,还要照顾你,你去了不是给她添乱吗?”冯淑娇顿了顿,“你们两个也没有和离,她还是你夫人,你在长安好好呆着,给她谋划后路,你要是升官了,在圣上面前帮徐家,让她回来,难道不好吗?”


    这话*终于说到了冯竹晋的心底,夫妻两人都去岭南,徐家攀附着一个还未束发的皇子,这辈子肯定是都回不来了。


    但如果他在长安,帮她谋划后路,未尝不是一石二鸟。


    ,冯知节又看向自己的女儿,“你跟我来书房,我有话同你讲。”


    冯知节眉头紧皱,冯,起身跟着父亲走了出去,游廊走了好一会儿,才进到书房内。


    进门第一句话便是,“最近边疆战事不断,尤其是吐蕃,”


    冯淑娇坐了下来,看着书桌后面的父亲,一脸愁容,“圣


    “现在朝廷里的武将太少了,我亲自出征。”


    冯知节喝了一口茶,冷静地看着冯淑娇。


    “这个家我会好好看管的,您别担心。”她觉得父亲的目光里藏着什么东西,只能这么接着说。


    “你跟着我去吧。”


    冯淑娇神色一变,而后笑着说,“父亲,我一个弱女子,去了能帮您什么呢?上战场?还是……”


    “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冯知节又喝了一口茶,平静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冯淑娇脸色变得极差,“为什么?”


    “顾慎如是罪人,你因冯家才得一命活着,现如今,还有什么人敢同你成亲?”


    “我在这个家里的价值,就是嫁出去,给人做夫人吗?”


    “难不成你要赖在冯家一辈子?”


    冯淑娇倏地一下站起来。


    “让我去吐蕃同异族和亲就是好事?”她冷静地说,“我去和亲,功劳都要算在你冯家,不,算在你冯知节脑袋顶上的,凭什么我要去?”


    “那让书意去?”


    冯淑娇一懵。


    “圣上那边说了,给你一个公主名号,你就替代后唐公主去……去吐蕃你也是做贵族夫人,有什么不好的?”


    冯淑娇泪水瞬问就从眼眶里喷射出来,她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屈辱过,“我去了,圣上给你什么好处?”


    “如果边疆处理有功,那便是尚书省右仆射。”


    “呵,这官确实不小,”冯淑娇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书房。


    天色渐亮。


    风吹得官道两旁的旗帜猎猎作响,离京的队伍已在午前整装待发。


    长安南门外,十几辆马车整整齐齐排在城道旁,徐府一家站在马车前。比起以往的富贵与张扬,如今的他们只像普通百姓,行李不过几箱,车马不过几匹。


    徐圭言站在风中,身披深青色官服,腰问悬着晋王府长史的金印。那是她出狱后的第一日穿上的官服,也是她唯一能带走的荣光。


    衣袍在风中飘动,她神色却无喜色。


    回头看去,徐途之和宋安然暗淡无光,徐家已不复旧日光景。


    徐父穿着一件褪色的灰布直裰,头发比狱中时剪得更短,鬓角斑白,虽被赦免,却也自知此生已不能再涉政坛。


    他站得笔直,却不再挺胸昂首,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女儿的背影。


    宋安然的神情则复杂些,她麻木地抱着徐圭儒,徐府内的奴仆、小妾全都被扣押,发卖的发卖,都入了贱籍。


    “娘子,”彩云在一旁拿出披风。


    徐圭言伸手接过彩云递来的深青披风,目光看向远处。批好披风,她走向他们。


    徐途之目光移开,宋安然舔了舔干裂的唇,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徐圭言笑了一下,看着徐圭儒。


    “圭儒。”徐圭言唤他。


    徐圭儒抬头。


    “你到了岭南,好好读书。”她说,“我们是不能再科举了,但世道还有变数,不要放弃。”


    徐圭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双手环抱着宋安然的脖子,十分不安。


    “到了岭南,我入了王府,等我有能耐了,我就帮你们,给你们建宅子。”


    这句话,她说得镇定,似要用这微薄的权力,为这个破碎的家族留下一道遮风的壁障。


    远处鼓声响起,是监军下令上路的信号。马蹄声翻滚,人声杂乱,护卫团开始整队。


    徐圭言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长安的城门。那些琉璃瓦下的高殿金阶,那些她曾踏过的讲席石台,如今都成了再不能回头的地方。


    她走到马前,翻身上马。


    阳光洒在她的官服上,金线晃动,显得愈发耀眼,可那耀眼之中裹着冷。


    她骑在最前方,身后是马车,是一家老小,是数百人的离京队伍。


    八皇子早就等在轿中,看到徐圭言骑马过来,便放下了帘子。


    “出发。”她轻声说道。


    策马向前,马蹄声打破寂静,长街尽头风起云动,送别的人群纷纷散开,留下她的身影在尘土中越走越远。


    站在楼阁之中,看着大队伍离开的秦斯礼收回了目光。


    这一路,天高路远,他不可能为了她放弃兵部侍郎一职,此时此刻,他突然明了当年秦家落难,徐圭言的心情了。


    短暂的开心他可以给,但是太执拗,若再走了回头路,那他这七八年的时光可算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了。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虽然没得到她,得到权势也是另一种补偿。


    秦斯礼苦笑了一下,低头看向桌面上的信封,里面写的是长公主定下来的宾客名字。


    他看得懂每一个字,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毫无思绪。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有一句诗不断重复着——“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想到这里,秦斯礼笑了。


    笑着笑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落在宣纸上,慢慢变大,晕染开来。


    徐圭言,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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