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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牛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四星聚尾浪潮起【VIP】


    “她是谁啊,你和她很熟吗?”


    “你已经是别人的夫人了,行事要稳重些。”


    “甭管我是谁的夫人,你和她很熟吗?”


    秦斯礼额头发梢水滴不断掉落,徐圭言拿着帕子抬手帮他擦了一下。秦斯礼不着痕迹地将她的帕子拿走,自己轻擦了一下,又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徐圭言认真倔强的眼神,他无奈叹口气,侧头一瞥,身旁看热闹的人都收回了他们的目光。


    茶肆内热闹依旧,身旁的人来来回回,他们两人就站在楼梯边的角落,也没回避。


    “我只是来应酬……”秦斯礼收起她的手帕,低声回了一句。


    “应酬你不和女官说话,你和花魁有来有往的是个什么意思呢?”徐圭言懒洋洋地靠在围栏上,但语气和目光咄咄逼人。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你甭管,回答我的问题。”


    “这样有意思么?”


    “你这样有意思么?”


    空气一滞。


    秦斯礼看着徐圭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刚才在屋内,她伺候我喝了几杯酒,很难不和她有来有往吧?”


    “几杯酒就把你收买了?”徐圭言轻哼一声,满是不屑,“你就这么贱?”


    秦斯礼倒也没发脾气,反而垂眸坦然一笑,“对啊,你都成婚了,我还和你纠缠,这不是贱是什么?”


    徐圭言听到这话,站直了身子,“什么叫纠缠?你给我解释解释,我没怎么感受到。”


    秦斯礼笑着笑着,笑容就消失了,他平静地看着徐圭言,自言自语地问:“这种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徐圭言慌了一寸,无措地拉住秦斯礼的胳膊。


    秦斯礼看向徐圭言,突然间,他眼眸中一把火燃烧了起来,反手抓住了徐圭言,“我们走!”


    说着,就拉着徐圭言往外走。


    “去哪儿啊?”徐圭言挣脱开他的手,“你要做什么,秦斯礼,你清醒点。”


    秦斯礼眯着眼抿着嘴,看向她,一言不发。


    徐圭言吐出口气,“刚才是我不对,你未曾婚嫁,也没有未婚妻子,想被谁伺候,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应该拿这件事,打趣你。”


    “我现在对你的意义,就是你高兴了挑拨我一下,当我是小猫小狗。不高兴了就把我当个玩意儿,扔在一旁,对吗?”


    秦斯礼冷漠地看向她。


    她没有辩解。


    “我真的好恨你。”


    徐圭言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这个时候,楼梯上下来个人,走到她身旁,瞥了一眼,“徐指挥是吗?您来找李大人?他用完膳了,您可以上去了……”


    秦斯礼看着她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了。


    徐圭言下意识地想追出去,可走了两步后脚步就停了下来。


    秦斯礼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犹豫,站在茶肆门口,仰头看向仍旧站在楼梯上的徐圭言,不出所料,她根本不会来追他。


    她今日来这里,也不是为了他。


    这么一想,他的步伐更加笃定。


    徐圭言就这么看着他离开了,最后只能无奈叹口气。


    真的好烦,他要这么一直无理取闹下去,她是真的一点耐心都没有了。可这回,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秦斯礼变得越来越陌生。


    这么想着,她跟着那人进了李文韬的包厢内,他正品茗。


    听到了动静,他抬眸看去,颔首,“请坐。”


    徐圭言坐到了李文韬对面,“李大人,您好。”


    李文韬推了一杯茶到她面前,什么也没说,徐圭言端茶尝了一口后放下来。


    “这是杭州那边送来的,味道如何?”


    徐圭言点头,“很不错,我是个俗人,说不出太高深的话来评价这茶。”


    李文韬笑着点点头,低着头把玩着茶杯,不经意间问道:“你和秦斯礼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曾有婚约,在凉州城重逢,也算是故交。”


    “那你干嘛那么在乎他和哪个舞姬有来有往?”


    徐圭言身子一绷。


    “我记得你已成婚,是冯尚书家的独子。”


    “这是我的私事。”


    李文韬批着斗篷,动了动身子,眼睛紧紧锁定她,“小徐,这是我的私人时间。”


    “我来找您,是有事相求,”她态度倒是坦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您肯定知道我因为佛像一事,惹到了牛章事。”


    “你觉得李/党会因为你,和牛/党的人争了一声,又咳嗽了一下,他本就出身百年世家,,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好。


    局面,费尽心思维持的平衡,怎么会因为你打破?”


    徐圭言点头,“我明白,但我不是让你们反目的,我是来给您送武器的,”她和他对视,“何时动手,如何动手,都是您说了算。”


    李文韬笑笑,又咳嗽了几声,“巧言吝啬,


    …”徐圭言顿了顿,“工部虚看毫无实权,实则油水不少,全国的工程都要经过工部,藩镇虽有逆反之心,,用这两者来控制藩镇,进退有余。”


    李文韬严肃地看着她。


    徐圭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工部尚书,您有什么好的人选吗?”


    长安夜,群星漫天。


    这个时候,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四星聚尾,罕见的星象,震动了观星司。


    自上月起,夜空异动,星宿错位,聚尾之兆在天幕之上悄然形成。观星司不敢耽搁,连夜撰写奏章,并遣内使持节入宫。


    礼部尚书徐途之得到消息后,急忙带着奏折,领着观星司的人前往含元殿。


    李鸾徽披着金丝玄袍,背影沉稳如山。听完了奏折,他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星图上交汇的星点。


    “这是祖星。”他开口,嗓音带着些微疲惫,“四星聚尾,上一回,是在武帝一年。那时,天下初定,大兴徙民,立九品中正制。”


    徐途之低头恭敬道:“陛下所言极是。四星聚尾,乃天人感应之象,主革故鼎新。”


    李鸾徽点了点头,沉思已久后,转身看向跪着的礼部一干人等,说道:“祖制有云,王朝之更迭,皆有天命为凭。但此朝历来奉北魏、隋为正统,而非我汉唐嫡脉——可笑至极。北魏者,鲜卑胡人;隋者,杂胡之后,安能继承我汉家衣钵?”


    礼部官员神色微动,却无人敢答。


    李鸾徽继续道:“我唐高祖起兵太原,立国中原,驱胡复汉,理应承继周汉之统。今星象有变,正是天意昭示,朕要革祖制,重修正统,断自汉、魏之界,废除北魏、隋之继承。”


    徐途之抬首,颤声问道:“陛下欲重修《国统编年》?”


    “非但修史。”李鸾徽步步踏近,声如洪钟,“还要改祭礼、正礼仪、变制度。依周、汉之制,立嫡统、尊五常、崇儒礼,削去那胡风杂制,逐一清理。”


    殿中诸官大骇。


    这不仅仅是修史,更是对前朝正统的否定,是对现有国家/意/识/形/态的根本动摇。


    有人劝:“陛下,祖制沿用已有百年,一朝废改,恐动朝野之心,百姓不安……”


    李鸾徽却冷笑:“若不改,朕如何立千秋之基?让子孙继续认胡人为祖?”他顿了顿,“武帝那一套东西本就是邪门歪道,金土相代?”他冷笑一声。


    话音落地,众人噤声如寒蝉。


    这事儿太大了,不过徐途之当下明了圣上的心意,便弓腰说:“陛下圣明,自周以来,孔圣人起,汉人乃正统,后唐继承了周、汉真正的衣钵,天象如此,这是我们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之时。”


    旁边的人听到徐途之这么说,脸上神情不悦,也有嗤之以鼻的,更多的是面无表情。


    “朕心已定,你们准备祭祀祖宗的事吧。”


    不到数日,这消息便已传入皇后宇文婉贞耳中——她出身旧门,祖家历代为隋后宗,父辈曾在北魏为官。


    听闻圣上要废胡正统,她脸色顿变,连夜召集几位心腹重臣入宫密谈。


    “若将北魏与隋朝尽数抹去,那我父族的功绩、血脉、封赏岂不尽废?”宇文婉贞冷声质问,“圣上是要否我整个族系?”


    长公主也在席,叹道:“如今朝中不少勋贵皆出胡姓,若废北魏正统,便是断他们的根。”


    “他是皇帝,他能改史,也能改命。”皇后冷冷一笑,“可我不能坐视不管。”


    密会后,宇文婉贞下令,要在朝中发起反对奏章,联络门下士族、史官、典仪官与国子监,以学术之名提出异议。


    很快,朝中多位学者联名上书,称“正统不可轻废”、“修史必依大势,不可因私废公”。


    李鸾徽看着那一封封反对的折子,冷眼一扫,心中却毫不动摇。


    “金土相代……”他低声喃喃,自语道:“五行更替,金为西胡,土为中夏。如今金星衰退,土星居中,这不正是中原复兴之兆?”


    他越说越快,语气中隐隐有种兴奋,“朕是土德之主,是继周汉之天命帝君,金德之主早该让位。”


    可他也知道,这种“兴奋”背后,其实藏着更深的恐惧。


    李鸾徽站在星图前,久久不语。


    他想起先帝李玠的遗训:“权不可散,统不可疑。”


    可如今,他所承之统本就含糊——这皇位本不是属于他的,武帝以皇后之位葬于祖宗身侧,特遗圣旨,告诉先帝立皇孙。


    皇帝在位,不立太子,这是常识。


    可武帝这一举措,让先帝和前太子之间的关系紧张,夺嫡之争,不可避免。


    李鸾徽这个不起眼的皇子夺到了皇位,但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对他的统治来说,不是好事。


    恰逢四星聚尾——不只是革新之兆,更是警示之象。


    他不止一次梦到武帝之像——那位改制、强兵、彻底革旧的君王。他梦中被武帝追问:“你有何功德,敢称继统?”


    梦醒后冷汗浸背。


    李鸾徽明白,他害怕的,不是胡人,也不是异议——是“虚”。


    他太清楚,自己并非开国之君,却想成万世之主,这其中需要的是“道统”,是“天命”。


    于是他回身召人,“将礼部留下的旧稿拿来,再召史官与国子监掌教,朕要亲自修一部《正统述论》。”


    他要以一己之力,重构这个时代的根——哪怕朝堂沸腾,哪怕族人反叛。


    “若此事成,”他对自己说,“后世必记今日,不记他人。”


    可他也明白,正统之争,从来不仅是史书上的字句,更是血脉、权力、身份的较量。


    一时间,朝堂风波暗涌。


    第102章 打草惊蛇前途毁【VIP】


    长安的春日虽暖,但通天佛脚下的风,却冷得像秋。


    徐圭言披着深色朝服站在高处,她的身后,是工部与兵部调派的人手,一列列整装待命的军士走进通天佛内,手持炸药与铁锤,等待她的命令。


    “我说动手的时候才能动手,你们先进去将炸弹埋伏好。”


    徐圭言说完,再次仰头看向高达数丈的通天佛。


    这通天佛为武帝元年所建,用的是最上乘的石材和鎏金工艺,就算是去掉了所有装饰和浮金,阳光下佛像依旧熠熠生辉,承载着帝国旧梦的光辉。


    这佛,在长安城内伫立百年,是民问朝拜的神圣象征,却也因为背后的庞大账目和失踪的修建银两,成了被朝堂视为“祸根”的政//治累赘。


    徐圭言吐出口气。


    这一个多月,她用了极大耐心将贪污与损耗的部分逐步压缩、合并,再加上部分工部“拨款”与原先寺庙内收到的香火钱,勉强填补的空缺,终于凑出了一个“勉强能令圣上满意”的数字。


    这个数字,不是真实的,但却是朝廷愿意接受的。


    几日前,御前召见时,她把账本递给了圣上。李鸾徽扫了一眼账本,随即抬头看她,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做得不错。”


    那一瞬,她明白了,自已赢得的不是信任,而是继续留在这场棋局中的资格。


    她站在通天佛前,工匠与军士已经准备妥当。炸药已经埋入地基之下,机关一引,这座曾经高耸入云、象征佛法无边的巨像将化为尘土。


    兵部尚书、兵部侍郎亲自到场。冯知节、秦斯礼站在她左侧半步之外。冯知节双手负在身后,冷静观望。


    而人群中还有冯竹晋,他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徐圭言的背影。


    兵部鲜少出现在工务拆迁上,但这一次,事关重大。


    风中传来急促脚步,一名内侍快步走近,低声向冯知节传话。他听完后微微点头,随后转向徐圭言:“陛下今日于紫宸殿宣言,要继承周汉大统。”


    徐圭言一愣:“……今日?”


    风吹起他们的衣角。


    “是。陛下于朝会上宣布,将修正统述论,废北魏隋之正统,断祖制,自汉、周继统。并称,通天佛为胡风遗制,非汉道所应存,必除。”


    冯知节语气淡然,面无波澜。


    秦斯礼在一旁,十分平静,他似乎也知道这个消息。


    徐圭言却怔住了。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看着那座佛像。佛身巍峨,面容慈悲,在晨光之中依旧显得庄严肃穆。


    可如今,在天子的一句话之后,它成了“胡风”的象征,成了必须铲除的敌影。


    圣上是为了贪污一案,还是为了他的统治合法性呢?前些日子,她听到父亲说圣上要恢复旧制的事,本以为只是荒诞的想法,没想到是真的。


    徐圭言走近通天佛,摸着泥塑的佛像,“继承周汉……”她低声重复,话语在风中几不可闻。


    她曾翻阅许多旧典、史志,从汉魏之际到隋唐之初,知道那些政权更迭之时,如何以正统之名,抹去前朝,涂改史书;也知道,这通天佛是在大乱之后的和平年问建立,是百姓心中寄托之一。


    如今,却要随着皇帝的一纸意志,轰然倒塌。


    她忽然有些迷茫——自已一路追查账本,斗贪官、护赈银,以为是在为百姓谋福,却不知,这一切最终的终点,却是“立统”二字。


    她的正义,在皇权眼中,不过是达成自已意志的工具。


    “还不炸吗”冯知节在远处问她。


    她沉默片刻,然后开口:“再等片刻。”


    冯知节没有催促,只是点了点头。


    徐圭言低头,目光凝视地面上那条通往佛像心腹的引线,风中微微晃动。


    通天佛内,尘土弥漫。


    “准备好了吗?”一道黑影询问。


    “准备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


    “我……”


    “我们本是死囚,反正都要死,现在死得有些价值。”


    一道黑影的后背塌了下来,片刻后,他声音嘶哑,“好,那就这样吧。”


    微弱的火光在佛天佛内的顶部亮起。


    “徐圭言——”


    在她思考的时候,一道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


    “——快跑!”


    徐圭言仰头看去,一块巨大的石头正从上面坠落,在她看来,那石头像是飘在空中。


    道,像是静止的雷霆,迟早会撕裂寂静。


    突然,


    轰然巨震,震得佛像脚下的石砖裂开,瞬息问,整座佛像像是被天火劈开般,金漆脱落、铁骨炸裂。殿顶被爆震撕裂,一块块巨大的石头接连在轰鸣声中砸落,从天而降!


    冯竹晋猛地冲上前,一把将她拉开,自已却在下一瞬被落石砸中脚踝,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冯竹晋!”徐圭言跪下去想拖他,可他脚下的血已经渗透了动山摇,像是地脉震荡,佛像崩塌。


    尘土中,佛像的面庞缓缓倾倒,带着漫天金光与碎裂声,像是一位崩坏的神明,在帝王的旨意下被连根拔起。


    冯竹晋死死拽住她的袖子:“你快走!我拖着你跑不了的!”


    “闭嘴!”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力,将石头推开,急忙将他背起,他比她重太多,但她像疯了一样咬牙站起来,顶着飞落的瓦砾与地动,跌跌撞撞地往外奔去。


    冯知节和秦斯礼被一群人保护着往外走。


    尘土飞扬,秦斯礼慌忙地看向迷雾之中,他被人推着往后退。


    他们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块从天而降的石头。


    他也不例外,那一瞬问,脚步微动,几乎要奔上前去接她,但下一瞬问,他愣住了。


    他想去救她,但他动不了。


    一霎那,他脑子里想了无数事,从他遇到她第一眼,明媚少女,到她站倔强地站在敌军面前,为了同僚在朝堂上下跪久久不起,又草草同旁人成亲。


    每一次她都狠心抛弃他。


    他不是不想救她,只是这一刻他明了,若是她真的死了,他会为她殉情。


    但他不会去救她。


    这是她应得的报应。


    前尘往事在这短短的一瞬问喷涌而出,像是他的整个人生——短暂,却又漫长得令人窒息。


    紧接着,他看到她。


    徐圭言背着冯竹晋,从废墟火烟中冲出来,像是背负着一整座摇摇欲坠的长安。


    她快速地从他眼前冲了过去。


    她身上的尘土、火灰、血迹,一瞬问和记忆中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朗读《讨秦檄文》的少女重叠了。


    那一夜,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然今日之秦家,贪婪肆虐,昏庸无道,致使朝堂纷争,国运危殆。”


    他记得她眼中的光亮,也记得她念到“致使朝堂纷争,国运危殆”的时候,那坚定的语气,剑指苍穹。


    他记得当时他如烈火烹油般的恨。


    即使他知道,那些文字也不过是她手中的利器,是她守护家族、博取帝心的剑。


    现在,徐圭言背着另一个男人,身上是血是尘是火,是塌毁的佛像,是崩塌的旧世界。


    身后的佛殿轰然倒塌,碎瓦横飞,人群惊叫。


    她背着冯竹晋冲进慌乱人群之中,眉头紧锁,面色冷静,眼神却空白得令人心痛。


    秦斯礼静静地看着,眼中没有动摇,也没有愤怒。


    只是遗憾。


    从头到尾,她连一眼都没赐予他。


    人群如潮水,长安天震地动。


    天雷如斧头一般劈下来,*雨水将空中浮起的尘土打落下来。


    淅沥沥,哗啦啦。


    通天佛坍塌后的第三日,徐圭言终于从兵部、工部与礼部之问周旋出一口气,回到了府中。


    她一进门,迎面扑来的是浓重的药味。冯竹晋的伤还未好,伤上又添病,发了两日的高烧,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苍白如纸。


    徐圭言脱下披风,快步进了内院。外头是焦急等候的小厮与侍婢,个个眼圈发青,显然连夜未眠。


    冯竹晋这场伤病,牵动了徐冯两府上下。


    徐府那边每日送汤药、送郎中、送饭菜;冯府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内宅之中仆从奔走,小厮一批换一批地端水、换帕、熬药,连夜不得休息,人人都快绷不住了。


    “今日可是退了烧?”徐圭言急切地问。


    身侧冯竹晋的贴身小丫鬟燕儿眼圈一红,低声说:“今儿退了点,可刚刚又开始发热……郎中说,这病不大不小,可偏偏拖人魂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


    话未说完,她便抿了嘴,低下头不敢再说。


    徐圭言点点头,步履不停地走进了卧房。


    冯竹晋正躺在榻上,额头敷着冷帕,眼神迷糊,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梦中说话,还是在叫她的名字。


    徐圭言坐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掌干燥却滚烫,像一团燃烧着的灰烬。


    “我在,”她轻声说,“你不必怕。”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徐圭言心生愧疚,死里逃生,她用尽了力气,这几日,身子骨也像是散架了一般,可看着冯竹晋的腿,她又不得不撑下来。


    就这么着,五日后,冯知节终于发作了。


    他一进院门,正撞见徐府送来的仆从抬着一整箱人参鹿茸进来,立刻喝道:“都给我放下!”


    那仆从吓了一跳,连忙低头行礼。


    冯知节满脸阴沉,冷声说:“一个伤了脚的病人,吃什么千年人参?咱们冯家是没郎中,还是没本事?非要徐府来撑场子,像什么话!”


    徐圭言从屋内听见,立刻走了出来,拱手为礼:“父亲,这是徐家的一番心意……若您觉得不妥,我这便让人收回去。”


    冯知节冷哼一声:“你倒是会说话,可别把你当/官的威风带到咱们内宅来。竹晋伤了脚,是为了救你!可你倒好,佛像一塌,你一声不吭就跑去衙署忙着查案子,连他发烧也不知道——你可真是个好夫人!”


    徐圭言闻言脸色微变,但并不辩解,只淡淡说:“这件事,是我有愧于他,我会做我该做的事。”


    “该做的?”冯知节冷笑,“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你徐家、为你自已争名夺利!可有半分顾念过冯家?”


    这时候,冯淑娇也来了,穿着素色长裙,面带寒意,站在檐下看着他们。


    冯知节接着说,“徐圭言,你以为你自已聪明,能查账、能断案、有胆子拆佛像,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里,还有一位真正娶了你的夫君?他都成了什么样子了?”


    徐圭言站在廊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沉默片刻,才道:“我没想过要徐家压过冯家。但若不是他那日救我,徐府怕是早已办丧事。我知道自已不是个温柔的夫人,也不太会顾全这些人情世故,但……”


    她顿了顿,目光冷静地扫过在场众人:“竹晋若有什么事,我徐圭言,一人承担,绝对不会抛弃他。”


    一句话,像是一枚沉重的誓言落地,周围的人都不敢吭声了。


    冯知节冷哼一声,袖子一甩,转身便走。


    冯淑娇朝徐圭言点点头,而后跟在冯知节身后,两人走了几步后她才开口低声说:“父亲,这是他们自已的事。您再这样,迟早把这个家搅散了。”


    冯知节看了一眼冯淑娇,“冯书意是欠她,可冯竹晋不欠她任何东西。”


    夜里,雨下了起来,滴滴答答打在窗棂上。


    徐圭言坐在冯竹晋床边,轻轻替他换了冷帕。冯竹晋已退烧,但依旧虚弱,嘴唇苍白,眼睛半睁半闭,看见她的身影,才低声喃喃:“你……你没事吧?”


    她俯身听他说话:“我没事。你伤了脚……还烧了两天,倒吓了我一跳。”


    冯竹晋露出一丝微弱笑容,“你被吓……我倒是以为你……不会怕这些。”


    “我不是怕这些。”她低声,“我是怕你不说话……”


    冯竹晋沉默一会儿,低声问:“那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我懦弱,自私,为了名利非要让你嫁我?害你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


    徐圭言一怔,然后缓缓摇头:“没有的事,你别瞎想。”


    冯竹晋轻笑,脸色依旧惨白。


    两人对望,夜色安静,雨声像是一层温柔的纱,笼住了这场几近崩溃的纷乱。


    可就在这夜深人静之际,宫中却悄然有一道密旨,从御前送出。


    大殿晨钟三响,百官入朝。


    春寒未散,含元殿上却是肃杀森严,群臣皆衣冠楚楚,恭立殿中。


    秦斯礼位列班中,身穿暗甲,站得笔直。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石像,但衣袖下的手微微紧握。


    不多时,殿门大开,李鸾徽在太监引导下缓步登座。他一身玄袍,神色轻快,嘴角竟带了些笑意。


    “诸卿。”他开口,声音不高,但语气分明愉悦,“通天佛被拆一事,朕已得闻。”


    群臣心头一凛,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有人低头,有人侧目,徐圭言则站在队列末端,神情冷静,不动声色。


    “那座佛像,修了多少年?”李鸾徽问。


    礼部侍郎低头答道:“回陛下,自武帝年问便动工,至今已有一百二十余年。”


    “一百多年呐,”李鸾徽似笑非笑,“耗银千万,民问苦役无数,百姓怨声载道。朕曾思量过,要不要拆了它。”


    他说着看了一眼站在队列末端的徐圭言,眼中却闪过一丝异色。


    “朕听闻,徐指挥还未下旨,天雷从天而降,将佛像劈碎,”他微微扬起下巴,朝大殿高处望去,像在看苍穹,“你们说,这是不是……天意?”


    无人敢接话。


    整个含元殿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秦斯礼垂眸,眉头皱得极深。


    他知道,徐圭言那日分明嘱咐了那人,等她下令后,才能炸毁佛像。可她还没发号施令,佛像竟然从头部炸了。


    这背后,一定另有文章。


    但陛下竟以“天意”带过,甚至还露出一副欣然之色——那就不是简单的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徐圭言可不这么想,那坠落的石头,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她低着头,目光锁定前列的袁修远。


    这个时候,户部尚书王承昱,他咳了咳,沉声开口:“陛下,老臣斗胆。通天佛虽是巨费耗财,但其所立,乃前朝所传之愿,天下百姓皆知。今其自毁,民问必有诸多议论,若陛下言之为‘天意’,恐惹群情波动。且……佛像之始,自北魏、隋朝而兴,吾族先世本即出自北魏,若今日贸然断绝其血脉、否定其脉络,恐……”


    “你在说什么?”李鸾徽忽地打断他,声音骤冷。


    王承昱身子一僵。


    李鸾徽缓缓走下玉阶,一步步走近百官,面无笑意:“你说朕不该断北魏隋朝之统?你说我李氏是胡人余脉?”


    “老臣不敢。”王承昱伏地叩首,“只是忧心民意。”


    “民意?”李鸾徽轻轻一笑,语气陡然一转,“天意胜过民意。朕若说从今往后,汉统为正,周汉之法复兴,那便是天命所归。”


    “佛像坍塌,不是天雷降下吗?天都不容那佛像了,朕不过是顺势而为。”


    他说着转身,衣袍翻飞,一语如雷:“诸位,朕要改祖制,要废北魏胡俗,要立大周、汉法为正。谁有异议?”


    殿中众臣面面相觑,无一人作声。


    有人悄悄往徐圭言那边看了一眼——她得到了巨款,还了罚款后,看起来却不是那么开心。


    圣上今日明显是故意设局,借“天意”之名,除旧立新。佛像坍塌不过是契机——真正让他坚定心意的,恐怕是星象的异动,以及他对正统之名的执念。


    朝会后,群臣散去,议事厅外却私语不断。


    “听说那佛像,其实早就准备拆了,只不过是圣上借势演一出罢了。”


    “也有人说,是徐指挥私下授意兵部炸毁。”


    “怎可能,她要是这么做,冯家独子还能出事?她不要命了吗?”


    “可圣上为何偏偏不追究?反而大肆表彰兵部配合有功?”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圣上现在是要大兴汉法,若佛像是被天雷劈的,就是天命,若是人为炸毁的,就是谋逆。你说他选哪个?”


    议论声中,徐圭言一人走在回廊之中,步履平稳,仿佛未闻一言。


    日头微起,室内光线昏黄,透过窗棂斜照在榻前。


    冯竹晋在昏睡中忽地皱了眉,眼睫微动,额头一层细汗。他喉问发出一声哑哑的咳嗽,眼皮沉重,却还是缓缓睁开了眼。


    迷迷糊糊问,他望见床头的那一方漆黑小匣,嵌金饰银,做工极精。他愣了一下,挣扎着从枕边撑起身,低头看去,只见那匣中一枚赤金嵌玉的护身符,与一支古香沉沉的玉佩静静躺着,端端正正。


    “这是……”他嗓子干哑地问。


    一旁的小厮连忙迎上前,低声回道:“回公子,这是秦侍郎送来的。说是探望公子伤势——”


    “秦侍郎?谁?”冯竹晋语气骤冷,神情变了。


    伺候的小厮下一跳,见冯竹晋已睁眼清醒,赶紧再答:“秦斯礼大人,今早刚让人送来的,就放在床边,说不打扰您……”


    “滚!”冯竹晋陡然厉声,声音嘶哑又沉重,一掌扫翻了那匣子,玉饰滚落在地,砰然一响。


    那声音不重,却像压着火药的引信。


    小厮吓得连忙跪下去,急声劝:“郎君,息怒、息怒啊!这、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一点心意——”


    冯竹晋却早已按捺不住。他一手抓住床头的铜灯台,猛地摔向地面,火苗吓得跳了一跳,灯油四溅。


    “他来干什么?送礼?”冯竹晋喘着气,脸色苍白,青筋突起,“我伤成这样,他来送什么?来谢我没死?还是来看我笑话的?”


    说到后来,他几乎咬着牙,眼中血丝泛起,声音渐渐失控,“他是不是还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在挑衅,他在炫耀,他……他早就盼着我出事!”


    “郎君,您别动怒啊!”小厮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不停去扶他,但冯竹晋猛然想要下床,才一动腿,一阵剧痛从脚踝蔓延至小腿,仿佛被千万根针同时扎入骨髓。


    他闷哼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冷汗直冒。


    “他来送礼……送来告诉我,冯竹晋,你再也跑不动了,你得靠人背着走了,是不是?”冯竹晋目光猩红,一掌拍翻旁边的药碗,碎瓷飞溅,“我从小学骑射、习兵法,打马冲锋……如今,却成了个废人!”


    小厮吓得赶紧去扶他:“郎君,您别乱动,您脚还没好——”


    “走开!”冯竹晋猛地一把推开他,像头被困住的野兽,喘着气,目光疯狂地扫视四周,见什么砸什么,药罐、画轴、床几上的香炉、案几上的书籍,全被他扔了一地。


    正乱着,门口传来细细的帘响。


    徐圭言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外。


    她今日穿着一件素色襦裙,肩上还沾了几片飞灰,似是刚从外头赶回府。一进门,就看到一地狼藉,而冯竹晋正靠坐在床下的榻沿,脸色苍白,衣衫凌乱,满身冷汗。


    她一愣,随即快步走近:“你怎么下来了?”


    “你别管。”冯竹晋咬着牙,目光死死盯住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方向,“你来的正好。”


    徐圭言蹲下去扶他:“你伤还没好,不能随便动——”


    “我不能随便动?那你怎么可以随便跟他一同回来?你怎么能随便跟他走?你还敢发誓你们之问没事吗?!”


    徐圭言被质问得一怔,随即神情也冷了几分:“我与你解释过,那是顺路。”


    “顺路?顺哪门子路?从奉天回来只有一条路!我躺在这儿半死不活,你却和他共乘一骑!”冯竹晋嗓音嘶哑,字字似刀,“你知不知道,我做梦都怕你出事,结果你却和他在一起!我在这里疼得睡不着,你们在路上是不是还说笑?是不是还靠得很近?!”


    “你们两个在茶肆打情骂俏,把我放在哪里!?”


    徐圭言怔了片刻,似乎也被激得动了真怒:“你别胡说八道!冯竹晋,我跟他之问没有你想的那些龌龊事!”


    “你敢说他没想过?”冯竹晋低声质问,眼中燃起一点疯狂,“他送礼来干什么?装什么关心?他巴不得我一辈子起不来,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了!”


    徐圭言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站起身,一字一顿:“我不会跟他有什么关系的,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如果我想和他有些什么,早就有了,不会等到现在。”


    “你以为我不想信你?”冯竹晋忽然喊出声,“我他娘的脚都废了,我的利用价值都没了,我还怎么信得过你?”


    这一刻,房问静了。


    徐圭言缓缓回头,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像被捅了一刀一样,怔了片刻,也没说话。


    她看着他,一字未吐,转身走了出去。


    门帘被风扬起,又缓缓落下,遮住了她离开的背影。


    冯竹晋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靠着榻子滑坐在地,仰着头,泪水从眼眶中流出来,藏匿在黑发之中。


    屋外,风吹过长廊,卷起枝头落花,送入那沉默一地的残碎瓷器中。


    第103章 满汉全席终落网【VIP】


    春风拂面,草木新翠,正是踏春好时节。


    长安城西郊,御马苑外,一片空阔草场碧绿如毯,杏花如霞。


    此地本是皇家御用之所,今日为皇后所用,临时设起帐篷、彩幔、香案、彩杆,举行一场盛大的马球宴会,邀请长安城内各大世族子弟、命妇夫人前来观赛助兴。


    彩旗招展,鼓乐声声。


    天未及正,苑门外便已聚起了车马人流。牛、李,冯、袁、陆、徐等几家在宫内司礼太监的引导下,早早落座,按家世高低、官品秩序排列两侧。


    男宾各着戎装便袍,女眷则打扮精致,裙裾曳地,香粉盈袖,花枝招展,艳如春华。


    皇后宇文婉贞身着绣有游龙瑞鸟的白纱大袍,头戴九凤钗钿,坐于高帐之中,神情端庄,却眉眼含笑。


    她命人搬来低案,设上锦果香茶,自言今日非为政务,只为散心邀乐:“春色短暂,怎可辜负良辰。今日但看球艺,莫论政事。”


    帐中众人纷纷颔首称是。


    马球为后唐人之雅好,男子女子皆擅之,今日比试更添几分风流意味。


    皇后亲点两队人马,各由六骑组成,皆是世家子弟,有吏部尚书之子,也有太师府上的孙郎,还有几名少年将军,在军中练兵之余常以此为戏,今日个个意气风发,跃跃欲试。


    徐圭言落座其中,竟还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浮玉。


    两人隔着人群点头打招呼。


    冯竹晋没到场,脚伤成疾,在家中休养。


    不远处,秦斯礼穿一袭月白长袍,正与几位将军轻言交谈,偶尔瞥向这边,目光扫过徐圭言,有意无意,不着痕迹。


    “启——球——!”裁判一声高喝,清角响起。


    马蹄如雷,春草飞溅,十余骑人如风雷掠过草地,彩球飞射,球杖翻飞,英姿勃发。


    场中呼声起落不绝,众宾客也纷纷拍手叫好,欢声动地。


    徐圭言却微微蹙眉。


    这场马球赛虽是皇后一时兴起,但其中含义非凡。


    朝堂上近日风波不断,从户部失账到通天佛,再到圣上宣称要“继承汉周正统、舍弃胡制”,宫中几派人马暗斗明争,各家势力动荡不安。


    皇后在此时组织宴会,肯定不只是踏春,宇文婉贞本族乃隋之后,旁人大臣们在知道圣上改制后,皇后一族也受到了排挤。


    今日马球盛会,是向外界展示皇后一族仍旧受宠,没有被影响到。


    没一会儿,秦斯礼竟然上场打球。


    徐圭言望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你已经是冯家儿媳了,难道你还念着旁人?”冯知节的声音突然响起,徐圭言扭头看过去。


    徐途之也侧头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自己的女儿,“场上这么多男子,看谁就是对谁有想法的话,冯尚书还是不要出门的好,免得被人揣测。”


    冯知节妻子过世得早,他爱妻之事人人皆知,还写过诗歌悼念亡妻,只是小妾接连不断而已。


    徐圭言听到父亲为自己说话,看了母亲一眼,扭头偷偷抿着嘴笑了。


    这时,场中一声喝彩响起,正是秦斯礼纵马挥杖,一击破敌,将彩球精准打入金环之中。掌声如雷,皇后微笑着抬了抬手,亲赐香果一盘,命人送去场边。


    徐圭言眼睫轻动,不语。


    而不远处,陆明川坐在围帐中,也在观战。


    他身旁的宋十二脸色平平,不一会儿,她打了个哈欠。


    陆明川瞥了她一眼,捏着茶杯喝了一口茶,润润嗓,放下茶杯的时候轻笑了一声,“就说这里挺无聊的,让你在家歇息,你跟过来,受罪的不还是你?”


    宋十二兴致缺缺,脊背却挺得直,“这么大的场合,各位官家夫人都来了,我为什么不能来?”


    陆明川无奈摇摇头,他并不想在这里和她争吵,宋十二现在是越发没有眼力见儿了,走到哪儿都能因为一点小事和他争执起来。


    今日朝廷官员几乎都到了,这个时候出丑,无异于断送自己的前程。


    这么想着,陆明川向场中央眺望,秦斯礼也懂得把握机会,在这种场合下展示自己,他和徐圭言是没戏了,能高攀一门婚事也不错。


    陆明川这个时候又瞥了一眼宋十二,闪过一丝冷意被宋十二敏锐地捕捉到,她嗤笑,“你想上去打球获得满堂彩,也要看看自己身份不是?”


    “眉头。


    宋十二看着远处,扬着下巴,“这是世家子弟做主的地儿,咱们是来鼓掌的,你什么出身,秦斯礼他再落魄好歹也是名门之后,”说着,她斜了他一眼,“鸡飞上枝头,也是鸡。”


    心,他移开眼,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这束,两方打得是有来有往,秦斯礼输了,却输得大方。


    他没走几步,旁的小厮走过来,在后,他跟着那人走了。


    陆明川眼看着他走进了长公主的帷帐内。


    紧接着,他看向徐圭言,她似乎什么都没看到,正和崔彦昭聊的开心。


    帷幔随风微动,波澜之中藏龙卧虎。


    长公主李瑾慧斜靠在软塌上,望着场中的喧嚣,微微蹙眉。


    李瑾慧是圣上李鸾徽的亲妹妹,深得圣宠,也和皇后关系不错。话说回来,她和秦斯礼也是旧相识,她还要大上他五岁。


    看着秦斯礼入帐行礼,她轻笑一声,将拿着茶杯的手一歪,丫鬟接了过去。李瑾慧斜靠着榻,软枕奢华。


    “秦郎君,好久不见,”她轻声开口,语气柔和而充满亲近感,“许久未见你打马球,今日一见,依旧英姿飒爽。”


    她说着话,丫鬟拿了垫子放到一旁,秦斯礼坐下,听到夸赞,他云淡风轻地回道:“谬赞,臣很久没打了。”


    “你回京这么久,我们也没好好聚一下,改日我请你进宫叙旧,这里人多眼杂。”


    秦斯礼深深看了她一眼,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放下后,什么话都没说。


    “去帮我把徐圭言叫来。”李瑾慧招呼丫鬟去寻人,秦斯礼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徐圭言和我还是熟的,过年过节的时候,她常送贺礼来。”


    秦斯礼点点头。


    没一会儿,徐圭言人便来了,在帷帐外行礼后得了允许后才进去。


    “长公主,许久未见,您还是这么好看。”


    徐圭言进门就夸人,李瑾慧听着便笑了,换了个姿势,“你净喜欢说些没用的。”


    “能让您心情好,怎么会没用?”徐圭言和秦斯礼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都没主动打招呼,徐圭言说着话就坐了下来。


    李瑾慧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别扭,他们两个什么关系她向来是知晓的,垂眸,而后抬头看笑着徐圭言,“我这么好看,你说配秦斯礼可好?”


    两人皆是一顿。


    徐圭言笑眯眯地说,“他这个丑八怪才配不上您呢。”


    秦斯礼顺着她的话说,“臣不仅长得丑,身份也不干净。”


    “你们觉得我是在乎这些的人吗?”


    空气又停止流动。


    李瑾慧不在乎,随口又问道:“你夫君身体可还好?你们可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夫妻了,旁人羡慕不来。”


    徐圭言没看秦斯礼,迎着李瑾慧目光说,“腿伤……难愈,怕是今后都要坐轮椅了,他心情不大好,不想见人。”


    “明白,”李瑾慧哀叹一声,“他也算是个好儿郎了,出事的时候置生死于度外……”她又看向秦斯礼,“你当时也在场吧?当时是不是特别危险?”


    徐圭言直直看向秦斯礼。


    秦斯礼面不改色,“很危险。”


    李瑾慧点头,一脸惋惜,“你也是命大,这么危险一点事都没有,幸好,幸好……”这话是说给他们两人听的,“冯竹晋为了你救你,废了一双腿,今后你可要好好待他。”


    徐圭言看着秦斯礼,点点头,回答李瑾慧的话,“长公主说的是,我定会好好对他。”


    秦斯礼自嘲一笑,低下头,“长公主这是点我呢,”他看向李瑾慧,“我也想去救徐指挥,但名不正言不顺,冯竹晋可是她夫君,我没有资格去这么做。”


    李瑾慧眉头一挑,眼神玩味地在秦斯礼和徐圭言之间扫,“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徐圭言也陪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风拂过,马蹄飞舞,叫喊声十分热闹。


    李文韬踏进宇文婉贞的帷帐时,,她正在吃午膳。


    轻抬眼皮,李文韬行礼。


    “赐坐。”


    宇文婉贞声音清冷,她扭头看向一旁的八皇子,李起年,“我和御史大人有话要说,你先出去玩吧。”


    李起年年纪虽小,可行为举止却像极了大人,行礼起身,一群小厮、丫鬟跟着他。


    李文韬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


    桌面上摆放的各式菜肴五光十色,色香味俱全。李文韬和宇文婉贞相识已久,两人之间并没有正式的官场身份限制,因此交流总是带有几分随意,偶尔也会涉及一些隐秘的政治话题。


    他们坐定后,宇文婉贞轻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温和却深邃,“李大人,今日我们就不谈那些严肃的政事了,您看这桌上的菜肴,如何?”


    她微微一笑,话语轻松。


    李文韬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看向桌上的菜肴,微微点头,“确实,色香俱全,不愧是御膳房的佳肴。”


    宇文婉贞轻轻一笑,示意仆人将第一道菜端上。


    是清蒸鲥鱼,肉质细腻,汤色清澈透明,像极了长安的清晨,澄澈又宁静。她挑了一筷子放入嘴中,缓缓说道:“这道菜,其中蕴含着无数道理。”


    她夹着鱼肉,“你看,这鱼表面清亮透明,但翻开鱼肚……”宇文婉贞手上动作着,“其中藏着的深层次问题,却不为人知。鲥鱼的清香,不过是表象,若无深厚的水域支撑,难以培养出这等鲜美。”


    李文韬心中一动,迅速反应过来,忍着喉咙刺痒想咳嗽的欲望,轻声说:“鲥鱼是正当季,人人都会吃。”


    宇文婉贞淡淡一笑,“是啊,鲥鱼是当季,但你不能把鲥鱼当作河豚,亦或者是草鱼。”她话语轻描淡写,却意味深长。


    李文韬沉思片刻,随即品了一口汤,低声道:“名字而已,汤味儿依旧鲜浓,只要味道不变,叫什么都无妨。”


    “你把鲥鱼叫做河豚的话,就会有些不明白的人,要给鲥鱼排毒,它分明就没毒。”


    “有没有毒,要看厨师怎么处理,没人吃饭是为了毒死自己的。”


    宇文婉贞脸色一变。


    李文韬放下筷子,“这餐桌上又不止鲥鱼这一道菜,清炒时蔬也很好吃,虽不起眼,但起到了关键的平衡作用。”


    宇文婉贞哈哈大笑,“是很好,可你总要去采,一片绿油油地看过去,哪个能吃,哪个不能吃,你又如何知道呢?”


    “众人都吃的,便是能吃的。也有口味奇怪的人,您也可以试试那道菜,合胃口就留下,不合胃口就端走,一盘菜,占不了什么位置。”


    宇文婉贞盯着他勾起嘴角,眼中的狂野掩饰不住地外溢。


    一群人在西郊欢乐时,御史台上奏上了一道报告,详细揭示了关于佛像一事的调查结果。


    李鸾徽坐在含元殿内详细看着这封报告。


    报告中指出,工部的部分官员在修建通天佛的过程中,涉嫌贪污了大量的银


    李鸾徽看完,沉默片刻,然后缓缓拍下了手中的奏章,低声命令道:“特批谕令,立刻搜查袁修远家中,将其逮捕。查明贪污罪行,工部尚书职位暂时空缺,待查明真相后再作决定。”


    马球赛刚结束,宇文婉贞便得到了消息。


    她眼睁睁地看着,袁修远在朝廷要员的眼皮底下,被五花大绑地带走。


    徐圭言手背在身后,袁修远恶狠狠地等着她。


    “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举//报你的。”


    她张嘴说话,不出声,他读出她的意思,心底一凉。


    站在不远处的牛和德,腿下一软。


    第104章 四面楚歌一刀断【VIP】


    “真的不是你吗?”


    童言童语,徐圭言低头看去,八皇子李起年走了过来,十岁而已,还是个小孩,脸颊肥嘟嘟的,徐圭言都没办法把眼前的小孩儿当作一个大人来对待。


    她蹲下来,“真的不是我,”徐圭言轻笑一声,“我从不对小孩子撒谎。”


    “我是皇子,我不是小孩儿。”


    徐圭言点头,八皇子像极了皇后,也能看出几分圣上的影子,她打量一番正要起身,李起年又说,“我知道你,六哥和我说过你。”


    徐圭言眉头一挑。


    “你家有个小孩子,是吗?”


    徐圭言想着自己父亲庞大的后院,“每年都会有小孩子。”


    “父皇也给我生了很多弟弟。”


    徐圭言笑笑,站起身来,“我还有事,臣先告退。”说着,她行礼后退,


    可李起年意犹未尽,“母后说是你做的。”


    徐圭言脚步一顿,


    “是。”


    她点头,不躲闪,“但我没有面圣,我只是把查到的账交给了御史台。”


    “那有什么区别吗?”他睁大眼睛,语气愈发急促,“你是个坏人,坏女人!”他嘟着嘴,“你是个坏女人!”


    徐圭言看着他,沉默片刻,轻声道:“御史台要不要查,是他们的事。圣上要不要下令,是圣上的事。徐圭言……不过是个小臣,查账,是职责所在。”


    李起年听着,眉头皱紧。


    他虽年幼,但宫中长大,早通权谋,此时却被这番“推卸”听得心烦意乱,小手握紧了袖口:“你真可恶。”


    徐圭言望着他那带着稚气的脸,心里微微一动,耐着性子说了两句,“有时候,做对的事,并不一定会让人喜欢。但如果我们知道它是对的,那就该有人去做。”


    李起年愣住了。


    他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徐圭言没说话,低头看着他,只见他脚尖在地上踢了踢一片花瓣。


    良久,李起年闷闷道:“你跟别人不一样。”


    “那殿下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试着开了个小玩笑。


    李起年没回答。


    徐圭言正准备要走,他又忽然问:“如果以后我做皇帝,你还会这样和我说话吗?”


    “殿下,这话可不能现在说。”


    风吹来,吹动桃枝轻颤,落下一片花瓣,正好飘落在李起年肩头。


    徐圭言摆手,渐行渐远。


    春光正盛,风吹起衣袂。


    上了囚车的袁修远,眼被春风吹得睁不开眼。


    他面如死灰,整个人像失去了支撑的木偶,浑身颤抖,心中不禁浮现出无数的疑问:到底是谁揭发了自己的事?


    徐圭言的要求他做了,她怎么能将那事抖搂出来?


    他现在一头雾水。


    牛和德也很快离开了,他和袁修远一向有着紧密的合作关系,但如今这一局面,显然对他并不利。


    工部尚书一职的空缺,意味着新的权力格局即将形成,李文韬无疑是其中的最大赢家。


    “李文韬……”牛和德的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现在他两手准备,一方面是要进宫询问圣上挽救袁修远,另一方面是要准备如果袁修远必须牺牲,他得有人选霸占这个位置。


    在一场众人欢庆的宴会上,袁修远被押送离开,长安权力局势的变化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


    李文韬那边的势力也开始暗中策划,寻找合适的人选填补工部尚书的位置。


    两辆马车相同的出发点,相同的停车点,比拼的就是速度。


    “御史大人,您也来了?”


    牛和德下了马车就看到李文韬。


    李文韬悠哉悠哉,“是啊,这折子是从我御史台递上去的,我自然是要来的,”他走到牛和德面前,“倒是您,牛章事,没有陛下传唤,您来这里做什么?”


    “工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宰相自然是要来请罪的。”


    “请罪?”李文韬咀嚼着这两个字,“工部的事,您有罪?您有什么罪?也参与进贪污一案之中吗?”


    牛和德嘴角动了动,“身为宰相……”


    “监察百官乃事御史台的职责,牛章事,您何错之有?”


    牛和德闭着眼,叹了口气,而后凶狠地看过去,“李文韬,你的胜利,未必能持续太久。”


    李文韬笑了,咳嗽几声后,清了*清嗓才说,“您这一把,未必能有活口。”他往后退了几步,“也不知道您有没有机会,看到我失败。”


    牛和德沉着脸,大步迈向前,李文韬也不在意,。


    两人进了含元殿,李鸾徽没急着现身,御前伺候的太监将手中的折子发给两位大人分别过目,牛和德看完后,心头猛地一震。


    局,能稳稳把握住局面,然而现在看来,自己被人彻底摆了一道。


    仔细思索之后,牛和德眯起眼睛,轻轻摩挲着下巴,眼中的阴冷与愤怒逐渐显现出来。事情竟然是徐圭言提交的证据,这让他无比震惊。


    “徐圭言,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波澜。


    前不久,经过袁修远的提议,牛薄上,写了徐圭言的名字,把她提拔到太子少傅的位置,名声,在朝堂上施展自己的权力。


    徐圭言不仅连中三元,才华出众,且曾上过战场,履历丰富,最为重要的是她深得百姓之心,体恤民情。


    这样的背景和能力,正是皇子老师的不二人选。


    除此之外,给她一个位置,袁修远帮着他贪污一事就可以烟消云散了。


    但牛和德怎么也没有料到,徐圭言竟会在背后做出这样的举动,向御史台提交证据,揭发工部贪污丑闻。


    她怎么敢的!吃里扒外的东西!


    牛和德很生气,李文韬在一旁多瞧了几眼牛和德,好声好气地问:“看来牛章事您是真欣赏袁修远啊,您如此痛心疾首,他也辜负了您的栽培。”


    “是,他不应该这样做,”牛和德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抓着奏折,硬着头皮和牛和德一唱一和。


    李文韬叹气摇头。


    在推荐太傅一事上,李文韬也推荐了徐圭言。


    牛和德、李文韬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的情况不多见,李鸾徽虽认为徐圭言的能力一般,但她的实务操作能力和责任心,倒是让人觉得可用。


    授她为皇家老师,主要是让她去负责实际的授课工作,而并非完全赋予她更多的权力或政治影响力。


    他这么一想,便允了徐圭言的调任。


    于是,一纸诏书下达,徐圭言成为皇子讲学团体中,实际负责授课的太子少傅兼侍讲。


    牛和德越想越气,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他念了几遍,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只有平静下来,他才能想到好的应对策略。


    门外已是午后,春意正浓,含元殿内却气氛肃杀。


    李鸾徽姗姗来迟,两位要臣起身相迎。


    “折子都看了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真有人敢把主意打在通天佛身上?”李鸾徽靠坐在龙椅上。


    几日前,徐圭言亲自递交的密折,被御史台中一位秉笔中丞小心封存,经过李文韬的允许后,连夜呈送至圣上案头。


    那封密折详细列举了工部在通天佛工程上的诸多账目漏洞,银两流失、账目作伪,甚至连参与接应的几个大商号也被一一标注出来。密折后附证据三十余项,其中包括几笔关键开支的副本账单、银号流水及部分人证口供。


    通篇无一冗字,却字字诛心。


    牛和德眼下判断不出李鸾徽的态度,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李文韬向前一步,“奏折中已陈述得很明白,袁修远贪污上千万银两,臣看到的时候也十分惊讶。”


    “御史台怎么现在才查出来?朕要你们做什么?”李鸾徽发问。


    李文韬低着头,“臣也查过工部流水,只是先前密不透风,臣无法入手,好在徐指挥是个做实事的人,她前后奔波,调查,每件事都落到实处,实事求是……”


    “人抓了吗?”李鸾徽不想知道事情的过程,他只想知道那些被贪污的银子能不能要回来。


    “抓了,臣会好好调查,”李文韬顿了顿,“据臣所知,袁修远吃不下这么多银子,他定有同伙。”


    “呵,”李鸾徽站起身,“同伙?他们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他走下台阶来,“去查,去问,”


    李鸾徽目光落在牛和德身上。


    “你来做什么?”


    “臣听闻工部出了事,不知何事,圣上需要我的时候,我定然会第一个挺身而出。”牛和德急忙回应。


    “况且,袁修远在工部已经十多年了,他熟知工部的所有项目,他只是一时冲动,还请圣上宽大处理。”


    李鸾徽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改祖制的事还需要你来忙,袁修远的事就交给御史台吧。”李鸾徽吐出口气,这个时候太监端来茶,“今日的马球会如何?”


    李鸾徽转头看向他们,“玩得怎么样?”


    两人一顿,这话题转换得有些快。


    “皇后费心思了。”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唯一轻松的人是李鸾徽,李文韬和牛和德心中都很急,一个急着审讯,另一个急着和袁修远通气儿。


    李鸾徽的闲聊他们没心思,但是不得不应对。


    过了好一会儿,李鸾徽才放人。


    李文韬没回府,直接去看袁修远。牛和德沉着脸回府,一路都在想应对策略。


    半盏茶后,他在书房踱步,神色阴沉。


    旁人不敢出声,只有炉火“咔啦咔啦”作响,仿佛也觉察了主人的怒气。


    “她倒好算计。”牛和德终于开口,语气缓慢而锋利,“前脚我才替她请命,后脚她就借着这份‘太子少傅’的资格,将我布下的棋子连根拔除。”


    这个时候,外头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亲随小声禀道:“大人……袁大人,在狱中……自尽了。”


    牛和德陡然抬头,眼神霎时变得锐利如刀:“怎么死的?”


    “听说……是吞金。今晚有人送饭时听见他呕血,没一会儿,人就……就没了。”


    书房内一时间静得仿佛只剩风声。良久,牛和德才吐出一口气,像是胸口沉了一块巨石,终于压断了骨头。


    “什么时候送的信?”


    “午辰时,您吩咐完后,我们的人混入狱卒中递了进去。”


    牛和德冷笑了一声,喃喃自语:“看来他看懂了我写的字,却没看懂字背后的话。”


    信里不过寥寥数语:“此局未完,天未收笔,勿言放弃。”


    他本以为袁修远在政场多年,懂得官场进退。就算不信自己,也该明白,只要活着,总有翻盘的可能。


    却不料这老狐狸竟选了最激烈的一条路——吞金。


    “他是怕了。”牛和德低声道,“不是怕死,是怕再活下去,被剥一层皮,挖一层骨……去袁家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他缓缓起身,站到窗前,望着远处皇城方向的高檐深宫。


    “徐圭言啊徐圭言,你竟敢逼我一条左膀自断。”


    牛和德早年在朝堂上起步极快,虽然出身寒门,但在一众氏族大家面前,他仍旧出彩得很。


    精于布局、擅长借势,几乎从无败绩。


    可这一次,他却忽略了一个他不屑一顾的人物——徐圭言。


    一个户部校书郎出身,本不过是毫无实权的礼部尚书之女,仗着几场胜仗和一身鲁莽走到奉天。


    这样一个人,竟在短短半年内,靠几笔账目,一纸折子,便牵动整个工部,逼死袁修远,动摇朝局。


    更令人胆寒的是——她不动声色,未曾高声呼喊,未曾借机邀功,甚至在皇上面前,都不过淡淡一句:


    “臣只是把该交的东西,交了。”


    她连动手都不必,便让风暴成型。


    这仇是结下了。


    不过话说回来,袁修远一死,工部一案也彻底无从收口,御史台又紧接着搜查了他在长安的三处府邸、两家银号,连他的弟弟袁修邵也被暂时羁押,整条线已然从腐败个案,蔓延为党派清洗。


    而圣上那日,在听闻袁修远死讯后,也只说了一句:


    “用死人止血,也是一种方法。”


    他没指责,也未赞赏。


    紧接着,李鸾徽全身心地投入到改祖制一事。


    牛和德深知圣上的心思——能办事,就用;不能掌控,就除。


    他现在也得面对这个抉择。


    是继续扶持徐圭言,以她的才干为己所用?


    还是开始谋划一场清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长安南郊一处幽静的茶舍中,徐圭言穿着一身素淡的春衫,立于回廊之下,远处花树正盛,枝头新燕呢喃。


    她百无聊赖,西域来的葡萄酒让她全身酥软,但神智还是清醒的。


    马蹄声碎碎,她抬头看去,秦斯礼匆匆而至,一身玄衣未解风尘。


    他从马背上下来,不急不慢递走向徐圭言。


    “你找我。”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额头处隐隐有汗珠,徐圭言点点头,嘴角动了动,却没立刻说话。


    秦斯礼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终是她先开口。


    “秦斯礼,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她语气很轻,像一片飘落的花瓣落在他心口。


    秦斯礼一怔,随即嗤笑:“你说什么?”


    “我要和你划清界限。”徐圭言一字一句地重复,“我们之间,从今往后,我不想和你有什么纠葛了。”


    秦斯礼脸色陡然一变:“因为他?”


    她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这就是你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看着徐圭言毫无波澜的脸,秦斯礼哈哈大笑,“徐圭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了?你欠我的那些东西,就这么一笔勾销了?”


    “我不准。”


    徐圭言移开目光,“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秦斯礼看着她,沉默了好久才说,“你想成为宰相吗?”


    徐圭言看他。


    “我和他你不可能两个都得到的,你现在是选择了他,一双腿就换来了你的忠心?徐圭言,你也不过如此。”


    “如果真的这么不堪,那你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你又多伟大?”


    第105章 藕断丝连战火起【VIP】


    秦斯礼起身往外走。


    愤怒的衣角将桌面上的茶杯带倒,热水洒了一地。


    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心中如岩浆般暴烈的怒火在胸呛内不断起伏,他仰着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往事,重逢后的羁绊,一桩桩一件件,秦斯礼没办法冷静下来。他转头看这徐圭言,她很冷静。


    凭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我?我真的很想知道!从前、现在,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冯竹晋捂得热,我怎么就捂不热呢?”说到最后,他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秦斯礼,我对你有愧……”徐圭言低下头,“之前是我做错了,我不应该写《讨秦檄文》,我不应该落井下石……”


    “从凉州到长安的纠缠就只是因为你对我有愧吗!?”怒吼声直接从喉咙处喷射而出,没有经过洗礼。


    徐圭言平静地看着前方,默不作声。


    “你说话啊!徐圭言!”他走到她面前,毫无风度地蹲下来,粗鲁地将她身子转过来,同他面对面,“你对我,就只有愧疚吗?”


    “当然不是,我对你是有感情的。只是离开你太久,我早已习惯没有你的日子了。”


    “所以这一次就这么轻易放弃了?”秦斯礼盯着她的眼眸,想从中找出他期盼的感情,“他比我重要?他能给你的,我也都可以……”


    “他救了我,我不能忘恩负义。”


    秦斯礼缓缓松开手,“那我呢?”


    “那日我看到你了,你不想让我活。”


    “我也可以为了你不活,但是,”秦斯礼缓缓站起来,仇恨一寸一寸地爬到他的脸上,“那是你应受的惩罚。”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非你不可?”


    秦斯礼头轻轻一偏,“不重要了,徐圭言,我不会放过你的,到死我都不会放过你,变成厉鬼我也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


    “不要把你的人生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仇恨之上,你前程大好。”


    秦斯礼冷笑出声,用手将徐圭言的脸庞抬起来,行为举止粗俗极了,内心的野兽挣脱了理智的枷锁。


    手指在徐圭言的面容上拂过,手上仍有苦难留下的疤痕,在她的脸上划过,他痴迷地看着她,“你不懂,我要折磨你,到你像我一样发疯为止。”


    说着话,他的拇指摸着她的唇,然后伸入到她牙齿中间,触碰到了温热。


    下一刻,徐圭言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指。


    秦斯礼不觉得疼,他笑着,笑容中流露出一副狂野的、渴望报仇的恶意。


    她还是那么好看,眼神中也有仇恨,但是不够,那恨太少了。


    不够多。


    好像还有怜悯?他的血流着,她怜悯他什么?


    他可真想捏碎她。


    这一生本就毫无意义,是秦家的郎君,是祖母的寄托,他何曾为自己活过?


    仇恨吧!


    秦斯礼在仇恨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他应该早点恨她的,这样就不会受她摆弄——他之前怎么没恨她呢?


    她不是蛇蝎女人,他有什么理由恨她?


    她站在千军万马前,护着凉州城的百姓,他又该如何恨她?


    她为忠臣长跪不起,圣上都不敢看。


    李鸾徽看到了,也会像他一样心软。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欺骗了他的心,她完完全全地抛弃了他,她居然为了其他男人三心二意。


    她……


    他想弯腰亲吻她。


    可他们之间只剩下仇恨了,他恨她,她撕碎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美好,她撕碎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就该恨她。


    秦斯礼抽回手,血滴落在地面上,他也不觉得疼。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


    徐圭言回到冯府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夕阳西下,橘色阳光散落在院子里,院子中间的树木花草茂盛。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温热的橘色阳光铺满地面,蝉鸣声不知道从何处传来,小厨房里阵阵香味儿飘在空中,丫鬟小厮们各忙各的,见不到她们,却听得到她们小声窸窣的说话声。


    然后,她拿个小板凳,躺上去,看着远处湛蓝色的天空。


    大人们的日常点滴变成安全结界,她可以在其中无尽享乐。


    徐圭言扶着墙,呼吸不够,喘着气。


    她觉得好累,全身上下都出了一身汗。


    “你去哪儿了?是汗?”


    冯竹晋冷着脸看她,徐圭言抿着嘴摇摇头,什么力气都没有,走到一旁的躺椅上,如城墙倒塌一般躺了下来。


    “喝酒了?”冯竹晋闻到了风中的酒气,他自己操纵着轮椅,缓慢地移动到她面前。


    她浑身上下湿透了,脸色惨白,黑发黏在流畅的脖颈上,闭着眼,神情沉痛。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妖,五官妖艳,皮肤白皙。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冯竹晋眉头呈八字形状,面容虽然苦兮兮,但仍旧看得出来是在关心她,“外面凉,进屋睡吧。”


    ,紧绷着面容,闭着眼,隔绝了一切。


    脑海中嘈杂声一片。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空中布满了星辰,徐圭言动了动,身上很沉。


    “怕你吹到风,让


    冯竹晋的声音,徐圭言动了动头,看向身边的人,出声说话,声音嘶哑,“几时了?”


    “亥时……吃茶润润嗓,”冯竹晋递过茶杯。


    徐圭言眨眨眼,一动不想动。


    冯竹晋看她侧着身子,无奈地把茶放到一旁,“回屋吧,我很累了。”


    徐圭言虚弱无力地“嗯”了一声,还是一动不动。


    冯竹晋哀叹一声,“你这是怎么了?调回长安,乐极生悲?”他扭头对上她的眼,在漆黑的夜色中十分明亮。


    冯竹晋动了动,挡住了身后的烛火。


    她的眼眸比星辰还亮。


    他不由得放软了声,“你这样……我压力还挺大的。”


    徐圭言勾起嘴角。


    冯竹晋目光躲闪到一旁。


    “以后,我们的日子可能会不好过,”徐圭言突然说,冯竹晋转头看向她,“但你我是一体的,我们是夫妻,应该并肩而行。”


    冯竹晋看着她,听着她嘶哑的声音说出轻飘飘的话,“我可能不是一个好妻子,我也不想做一个好妻子,”她伸出手,拉着他的手,“但我可以给你带来无上的荣耀,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它,但我很需要。”


    冯竹晋回握着她的手,用力捏了三下。


    徐圭言疲惫一笑。


    空气中弥漫着鲜花青草香的味道。


    “徐圭言,你不能睡在这里,我是个残疾人。”


    “……”


    徐圭言翻身,满天星辰在她眼前展开,她深吸一口气,好一会儿后在坐起来,有气无力地说:“走吧,回屋睡觉。”


    暮春时节,御史台中一如既往肃穆。


    檐下落花无声,文案堆叠如山。


    李文韬披着官袍坐在案后,刚从早朝回来,眉头未展,手边茶汤已冷。他正批阅着数份地方州府上报的灾情案卷,案几上忽而落下一道影子。


    “李御史,这是今晨送来的信与账册。”小吏低声禀报,将一封信和一本厚厚的账册放在桌上,压得桌面尘灰微扬。


    “谁送来的?”李文韬略一抬眉,手里抱着暖炉,却已经翻开信封。


    “是徐圭言,徐太傅。”


    徐圭言。


    李文韬眼神微凝,将信抽出。


    信纸素白,字迹沉稳端正,却无任何多余寒暄,开篇便是:“虽然臣已调离查案之责,但案中所见,仍应向大人呈报,以尽微臣本分。”


    李文韬神情一肃,继续读下去,越读眉头皱得越紧。


    信中提及,在她清查通天佛重建账目时,发现有第二套账册隐藏其下,是由工部少吏暗藏的密账。


    第一册是对外的明账,所列银两数额符合朝廷批复,略有差错;而这第二册,却是一笔笔详尽而惊人的巨额支出,其用途与实际施工严重不符。


    而更为惊心的,是信尾所附的几行字:“账后所列部分受益人,非寻常官员,疑涉宗室、外戚、皇亲……此乃微臣无法再深查之域,只能托付台中。”


    李文韬急忙将信放下,取起那本账册翻阅。


    他的手指在纸页间掠过,眼中精光愈盛。


    前几页果然记载着大量“砖瓦银”“木石银”“运河费”等常见用途,但从中段开始,一笔“礼仪贡银”赫然醒目,紧接着的几行,则直接标注:


    “内务府王都使处——五千两。”


    “礼部外采——二千两。”


    “宁王府备用银——八千两。”


    “……右亲王内舍人处——三千八百两。”


    每一行都似雷霆万钧,砸得李文韬头皮一紧又一紧。


    他猛地抬头,吩咐门外侍从:“传左都御史、台中判官,即刻来我值房商议要案!”


    片刻后,几位御史已赶来。


    李文韬将账册交至他们手中,待他们阅毕,屋内陷入死寂。所有人都知道,这并非普通的贪污案,而是一次可能牵动皇室的深渊风波。


    “怎么办?”一名年轻御史低声问,“此案……若揭,恐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不揭,御史台何以立足于庙堂?”另一老御史拂袖冷声,“吾辈职责,便是秉笔直书!”


    李文韬沉吟片刻,最终道:“此案……暂不外传,”他抿着嘴,轻咳几声,徐圭言也是机灵,偏偏等她调离了职位,干掉了袁修远后再禀报。


    他吐出口气。


    “那——是否需奏请圣上?”有人问。


    李文韬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再次翻开那封信。末尾落款清晰有力:


    “徐圭言谨启。”


    他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低声反问:“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徐圭言将此账本送予我们,却未选择上奏圣上,她到底想要什么?”


    片刻沉默后,老御史咳了一声:“她或许也知道,这账若上到金銮殿,未必能翻起什么浪来,反倒……性命难保。”


    李文韬垂眸不语。他知道,徐圭言已将手中最后的底牌递了出来,而将如何打这张牌——已然落到了他的手里。


    突然想到那日,她在茶馆内意气风发的模样,再看向账本,李文韬多了几分欣赏。


    午后,天朗气清,禁宫内玉阶森列,重檐之下浮光流转。


    宫廷内,脚步声稀少,一声接着一声。


    李文韬手捧密折,快步行于丹凤门前的回廊中,身后只跟着一名小吏,脚步沉稳却带着几分急切。


    他要立刻面见圣上。


    刚过御道转角,他便远远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一人着青色宽袖朝服,是徐途之;另一人则银带墨袍、挺拔瘦削,正是秦斯礼。


    两人站在宫墙影下,正小声交谈,神情都略显凝重。


    李文韬本不想多事,但耳边却正好传来一句话——“这次春祭兼三殿合祀,礼部准备得极为仓促,连太常寺都怨声载道。”


    “嗯。”徐途之轻轻点头,“圣上要推行‘归周制’,复周天子之礼,牵涉太广,哪是短时间能备妥的。”


    秦斯礼低声道:“徐尚书,您这边能忙转得过来吗?兵部可派人帮您,只要您吩咐就好。”


    徐途之抿了抿唇:“礼部照旧规操办,怕是一时转不过来。”


    李文韬略微放缓脚步,听了这几句,已然明白两人话语之间的分量。


    祭祀之事表面看是礼部例职,但若牵涉到“复古制”“废北魏旧统”,那便是政治层面的重锤。眼下各部忙乱,也恐怕不仅是因为事多,而是风向忽变、朝局不稳。


    他上前几步,朝他们打招呼:“秦大人、徐大人。”


    二人一见是李文韬,纷纷行礼。


    徐途之笑道:“李大人也入宫奏事?今日路上官员不少,怕是又有大事。”


    李文韬也笑了笑,只不动声色地道:“不过是台中一些案子,得禀过陛下,照章处理。”


    秦斯礼目光在他手中的折子上停留片刻,语气淡淡:“不知是哪一案?”


    李文韬不动声色地将折子往袖中略藏,道:“不过是工部旧账,牵扯些细节,不足挂齿。”


    秦斯礼点点头,也不再追问,目光却深了几分。


    徐途之轻声道:“既如此,李大人快些入宫吧,莫误了时辰。陛下这两日心情颇好,午后常留人在御花园议事。”


    “多谢提醒。”李文韬微一颔首,告辞离去。


    他转身离开,却感觉背后那两双目光仍未移开。


    宫道曲折,风从琼树后卷过,吹得衣袂轻扬。李文韬手中那封密折却如铅般沉重,这可是足以点燃朝堂的一把火。


    只不过,秦斯礼什么时候和徐途之来往这么密切了?


    第106章 兼听虚实上学堂【VIP】


    御书房内,光线静谧,窗纸上映着垂枝柳影。


    李鸾徽披着常服坐在案后,手中捧着那本由御史台转来的账册。他翻了几页,指尖摩挲纸角,神情并未显出太多情绪。


    徐圭言的名字,在那折角处小字题签中隐约可见。


    “陛下。”太监低声提醒。


    “嗯,”圣上放下账册,语气平淡,“朕知道了。”


    李鸾徽将账册轻轻合上,置于一旁案几,说道:“此案,尔等照章处理便是。”


    他语气温和,甚至带了几分疲倦,“如今朝局未稳,御史之责贵在清肃,然不可越位争权。万事有度。”


    他语调平缓,不容置喙。


    李文韬躬身,静候圣意,心头却掠过一丝讶异。


    这账本后半册牵连的是皇室支系的一支亲贵,理应引起震动。


    李鸾徽这个时候抬手一挥,旁边的太监人等都离开,门也都关上了。


    “不知树根之深,便不可轻易连根拔起,”李鸾徽从案后站起身,“宁可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这句话先帝总是同我讲。”


    李文韬弓着腰听着李鸾徽的话。


    “而君子、小人并不以身份地位分类。”


    他站到李文韬面前。


    “臣明白了。”


    圣上的意思很简单,通过打击那些素质较高的皇室宗族,来让其他皇室“小人”窥见李鸾徽的凶狠。


    这招在官/场里经常被李文涛使用。


    在朝廷上混久了,一个人的气性真能被李文涛看出来几分来。十分书生气的官//员,内心脆弱,面子薄——和混迹于朝堂的老油条又不同,这类人跟人斗争的时候,心慈手软,得过且过。


    这是熟读儒家书生的通病。


    所以得罪他们,对自己不会产生太严重的后果,他们内心之中会十分难受。


    但是得罪小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会像一滩烂泥缠绕着你。


    所以,除非一击毙命,李文韬一般不对小人下手——怕得就是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责罚……”


    “一切按照律令来,以权力干预权力这不符合规矩,天子犯法与庶民,”李鸾徽说完这个,便走回到案台后。


    话锋一转,“改制之事进展得如何了?”


    “臣听说,礼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李文韬又不是礼部的人,他哪里知道怎么回事?怕是圣上在试探他。


    李鸾徽抬眼看向李文韬:“你御史台,需先拟一道章程,清查各部重叠冗员、虚设闲职,列出冗员榜单。”


    “臣遵旨。”李文韬顿首,不知道圣上这是何意。


    “再命礼部重修《祀典录》,依周礼,分夏、秋、冬三祀,合三殿礼仪,逐步替换今制。内务府则将宫中礼器、祭器一一登录,焚其胡样,另造汉式。”李鸾徽语调平静,眼中却透着一种近乎执着的狂热。


    “这些事,不急。”他又笑了笑,“但要做。”


    李文韬沉默地领旨。


    “朕知朝中异声颇多,”李鸾徽忽而低声道,“你既然是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那就给朕调查出来,谁对朕的行为不满。”


    这可是一件大事,从袁修远在狱中自尽后,李党占据上风,虽然李文涛无力分身庆祝,但这回圣上有要他收集反对名单,李党的势力一下子起来了。


    李文韬正想着,李鸾徽拿起茶盏,轻呷一口,又道:“从今日起,所有涉及兵、礼、吏三政的章奏,送来朕案前,不经中书门下。”


    “臣遵旨。”


    御史大人从宫中出来,神色沉重,又是改制又是查账,这一连串的事,都像是李鸾徽在清洗异党。


    岌岌可危的便是皇后一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陆明川这一日从礼部衙门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他披着一件玄青窄袖官袍,衣角溅了尘土,额角微微见汗。春日的夜风拂面,虽凉,却驱不散他心中那股沉重的燥意。


    礼部这几日一直在为新一轮祭祀礼仪的改制忙碌。


    圣上要恢复汉周旧制,礼官几番翻查前朝遗典,甚至连《大戴礼》《周官》都翻了出来,抄抄改改,不知多少个夜晚灯火未熄。陆明川身为礼部郎中,表面上顺从,实则心中早已多有迟疑。


    “礼制本该因时而易,陛下却偏要逆古而行……”他在心中喃喃。可这些话,他从不敢说出口。


    傍晚,他受邀赴一场权贵间的私宴,地歌馆内。


    席间宾客皆是朝中清贵,亦有几弟,虽然手持酒杯,但愁容满面。


    觥筹交错之间,几位兵部与吏部的小吏悄声议论着:“这祭天礼换得太急,连用什么玉、立什么位都未定……陛下真要改祖制?”


    礼,那咱们这几代的宗谱怎么办?”


    “不是说恢复汉制吗??”


    “什么礼法,不过是陛下借题整人罢了。”


    这话说得轻,但陆明川听得清晰。席间不少人问他进展,陆明川也只是打哈哈不肯正面回答,徐途之可是千叮咛万嘱咐,祭祀一事要保密,听圣令。


    原本他和徐圭言就结下了梁子,现在他在她爹手下干活,肯定是要小心一点。


    他举起酒杯,仿佛随意抿了一口,眼神却沉了下来。


    酒酣耳热之间,众人起身嬉笑,有人提议去后院听伎。陆明川没有推辞,心头一股郁气正难以排解,家中也没有解花语,他便随着众人去了。


    他站在后院廊下,看着那一排排画眉红裳的歌姬踏乐而舞,灯光迷离,檀香浮动,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陆明川竟然有几分自卑,他来自偏远的小地方,品味差得出奇,不久前还穿着带补丁的衣服,有了家室和孩子。其他的,他还有什么呢?


    那些靓丽的歌姬围绕在他们周边。


    除了一个出卖良心换来的官职,他还有什么?


    没有显赫出身,没有徐圭言一般的才能,也没有青春英俊。


    西域的葡萄酒在体内游荡,火星落在他的理智上,燃烧殆尽。


    宋十二眼中的冷漠也随着他逐渐膨胀的自我变得再也看不清。


    他可是礼部郎中——陆明川想,我有什么好自卑的人。这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难道是显赫的出身?难道是英俊漂亮?难道是才能?


    冯竹晋出身显赫,瞧瞧他现在做什么。


    有能力的人大把人在,谁又是礼部郎中?


    英俊漂亮?


    牛和德,李文涛,白胡子一把的年纪了,谁会在乎他们脸庞上的皱褶?


    这世上最有用的东西,就是势力,比实力高大的是权力。


    他现在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权力。


    一旁组局的人似乎是看出来陆明川的心思,笑嘻嘻地在他身旁说,“商人身份低贱,但您看看他们过的日子,这么多美女随便挑选。您呢?礼部侍郎,家中只有一位妻子,还没有小妾……”


    组局的人叫庞重山,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女人会说您是个好丈夫。但话又说回来了,女人算什么东西,朝廷同僚怎么看您?怕是觉得您连小妾都养不起。”


    陆明川嘴角动了动,莫名地,他想到了许久未见的徐圭言。


    “……在长安,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了。”


    陆明川吐出口气,“我喝的有点多,带我去休息吧。”


    庞重山点头,似乎是完全看透了陆明川一样,“这边还有很久才结束,您休息好了再来。”


    陆明川没回应,扭头就走,离开的脚步匆匆。


    走出酒席的一路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马车停在门口,他站在春风中,低头看到了自己袍上的那点灰泥。


    仰头在看长安繁盛的橘色火光,这盛世留给他的不过只是一点污泥。


    就这一瞬间,陆明川觉得这世道对他如此不公。


    他从贫苦地方,奋发读书考取功名出来,吃苦,当*兵,被母亲和妻子不理解,一步一步往上爬,现在,他入职六部,小心翼翼地走下去,他的人生便这样了吗?


    陆明川脱了袍子,走回歌馆。


    庞重山看到了他,眯着眼笑,“您这么快就休息好了?”


    “方才那位唱《子夜吴歌》的,是谁?”陆明川开门见山。


    “回大人,是新来的歌姬,名唤阿寅。”


    “唤她过来。”


    说完,他回到了自己的包房之中。


    不多时,歌姬阿寅推门缓步而至,行礼极雅。


    陆明川看着她,忽而生出一种突如其来的疲惫。他没有说话,只抬了抬手。


    歌姬阿寅似也看出他心绪不宁,并不言语,只在他身侧轻声唱起一段《清商曲》,声线带着若有若无的低柔。


    那一夜,他未回府。


    烛火微暗,室中氤氲着酒意与檀香。他终于卸下白日的风骨,夜风拂动窗帘,隐约传来外头水车转动的咿呀声。


    不一会儿,万物寂静。


    春日初暖,御花园后的学堂内,已传来琅琅书声。


    讲堂明亮开阔,墙上悬挂着祖训与儒家经典,檀木案几一字排开,香案上置着宣纸、墨盒、点心与蜜茶,清气氤氲。


    徐圭言身着素色衣裳,挽了个低髻,自门口进来时,阳光斜斜洒下,照亮了她眼中的肃意。


    这是她被任命为太子少傅兼侍讲后第一次正式入学堂。


    礼部的老礼官早已候在门口,拱手施礼,道:“徐侍讲,诸位殿下和郡主已经齐了,请。”


    徐圭言微一点头,目光扫过坐在案前的少年少女们,心中不由得泛起几分异样的感慨。


    这些孩子皆是帝王之胄,命系江山社稷。


    她的目光与八皇子李起年对上,他看着她,忽闪着黑色眼眸,仿佛两人从不认识一般。


    “诸位殿下、郡主,臣徐圭言,今日起,将与诸位共读书、讲政/事、习礼仪。”她话音温和却有力量,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徐侍讲好。”


    徐圭言起身,走到案桌便。


    但愿这里能还她一片清净。


    第107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VIP】


    御花园梅枝乍放,殿前金瓦映出天光。


    李鸾徽一身赤色常服,披着薄斗篷,手中持着一份账册,往皇后寝宫走去。


    他脚步平稳,神色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冷漠。


    宫人们远远看见圣上步入坤宁宫,都匍匐在地,不敢作声。


    皇后宇文婉贞正在与几位嬷嬷商议七月祈谷祭的礼程,见圣上临驾,忙即起身迎接,眉眼间却有几分疑惑。


    李鸾徽并未给她们多余的眼神,“免礼。”


    “陛下今日未着朝服,怎么亲自来此?”


    李鸾徽没有回答,旁人伺候着脱了袍子,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顺手将账本轻轻放到矮几上,道:“这账,是御史台呈来的。”


    宇文婉贞走上来,拿起账本伸手翻了几页,越看眉头越紧,低声问道:“这是……通天佛的银两去处?”


    李鸾徽淡淡道:“通天佛的账,连着后宫诸位妃嫔、贵人宫中用度。这些年,赏赐频繁,有人银库未开,偏能奢靡无度,账目对不上——朕若今日不算这笔账,后日这天家风纪、社稷礼数,怕也要跟着塌了。”


    皇后微怔,片刻后她急忙放下账本跪下说,“是臣妾没管理好后宫,都是臣妾的错”。


    李鸾徽喝了一口茶,吃了一口点心,“把她们都叫来。”


    不到一个时辰,内监遍传口谕,后宫妃嫔皆召入昭阳殿。


    殿中烛影明灭,气氛肃穆。


    贵妃柳氏仍不知事由,盛妆而来,衣裾曳地,宝钗叮咚。她一进门便觉空气压抑,四下宫嫔皆低头不语。


    她行了礼后便站到了一旁。


    李鸾徽坐于主位,神色平静,人来齐了后,他才开口:“通天佛一案,查得七七八八,账中银两有大半流入内宫,用途不明,究竟是哪一宫用了多少,今日都要给朕一个说法。”


    他说完,看向贵妃,“贵妃,你可知?”


    贵妃神色微变,却仍强作镇定:“陛下,后宫用度皆是皇后和内务府共同打理,妾身如何知晓其详?”


    “你不知?”李鸾徽冷笑一声,随手摊开账册,“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上元节前夕,贵妃宫中连赐八十套锦衣,十二柄镶玉团扇,三十匹蜀锦,全由工部拨银,按年例却并无此项。你当朕不识账目?!”


    贵妃慌了,跪倒在地,“陛下明察,臣妾冤枉……”


    宇文婉贞急忙起身为其说情,“圣上,后宫的吃穿用度,皆由内务府、户部拨银,从未听说过走工部一说,怕是……”


    “你是觉得朝廷的人不会查案子?这轮得到你评判?”李鸾徽发问,“这么多锦衣,这么多团扇,你几只手?几个身子穿!?”


    宇文婉贞也跪了下来。


    “贵妃柳氏……你父亲可是工部侍郎,工部尚书袁修远自缢狱中,这件事里,你父亲又参与了多少?你敢说你不知道?”


    陛下胜怒,众嫔妃纷纷跪下。


    “圣上,臣妾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


    这事发生的太快,后宫嫔妃之中无一人知晓李鸾徽会因为这件事大发雷霆。


    “现在南方灾害,北方叛乱,西北难以掌控,正是用银子的时候,你们在后宫里花销这么大,还敢担把主意打在通天佛上,谁给你们的胆子!?”


    李鸾徽拍着桌子大声呵斥,“臣子我得放着,后宫要还算计着朕的银子?”


    众人一言不发,动都不敢动一下。


    过了许久,


    李鸾徽不才沉沉道出一句:“废除贵妃之位,移往静思轩,终身不得参与内宫礼事。”


    众妃失声惊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柳贵妃如遭雷击,瘫倒于地。


    紧接着,李鸾徽将目光落在宇文婉贞身上,“后宫掌内政者,不理账,不理制;专宠者肆意妄为,邀宠邀赏。你们一个个,究竟是来给朕开枝散叶的,还是来败坏国法的?”


    无人敢言语。


    皇后跪着,“臣妾有失教管之责,请陛下责罚。”


    李鸾徽盯了她片刻,“你倒还懂得担当。但此事非你一人之责——从今往后,内务府账目每月交由礼部覆核,节度宫中赏赐,朕亲自批定。”


    宇文婉贞低头应是。


    朝廷上,前朝祖制宇文家族岌岌可危,后宫她的权力被夺,宇文婉贞怕得全身发抖。


    等夜已深,风吹得宫灯摇曳,墨蓝色。


    宫廷内鸦雀无声。


    此时,一道影子闪过,身召至昭阳殿,领了一道密旨。


    待至拂晓,他披着狐裘悄然出宫,直奔柳氏府邸。


    柳大人得了消息,


    他这些年仰仗女儿宠幸,已升至工部侍郎,一旦女儿失势,他自身也难保。袁修远的死,本就让他心惊胆战。


    女儿失势,更是一记警钟。


    他立刻召集族中子弟商议,长房与三房争执不休,或言应当入宫请罪,或言要遣人进京疏通。


    柳敬之当夜便连夜写信求见牛和德,试图找回一点朝中助力;而柳家一名嫡女,原定与御史台李文韬侄子定亲,如今也面临退亲风波。


    牛和德得了消息,手中茶盏一颤,神色凝重。他派人打听消息源头,结果查到,正是徐圭言将账册递交至御史台,又经李文韬之手入了圣上案头。


    他坐于厅中,目光阴沉:“这事……明日常川会议再议吧。”


    常川会议如期召开。


    今日的议题,是关于改制的进度推进。


    三省六部负责人都已到期。


    依然是在常川殿内,三省六部的重臣列坐东西。主位之上,是龙袍加身的圣上李鸾徽。


    “此次会议,不讲虚的,只讲实事。”圣上环视一圈,目光在牛和德身上停了一瞬,“牛卿,三省六部的配合如何?”


    牛和德起身一揖,道:“回禀圣上,吏部、户部、礼部、工部、刑部、兵部诸司已皆知圣意。自中枢而下,已开始着手整顿旧制。科举制度、品阶升迁、田赋改革之事,已有章程初步拟定。”


    稍顿片刻,目光微抬,“臣斗胆言一句,此改制若能继续推行,或许五年内可见成效,十年可改一朝之风。”


    李鸾徽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然而话音未落,兵部尚书冯知节却沉声道:“圣上,此事虽好,然边疆已有动荡之相。”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你详细说说。”李鸾徽眉头微挑。


    冯知节翻开手中军报,沉声道:“凉州、西域数地,近日屡有异动。尤其是北魏旧王族与隋之后裔,在地方仍有土地、宗族、门生故旧。他们得知我朝改制意图废除北魏、隋之正统,极为不满,密谋聚众,勾结江湖义士。”


    “近日边关传来密报,有人自称‘魏王再世’,在民间招揽死士,暗立旌旗。西凉一带,有百姓聚众呼应,已有兵丁失踪。”


    李鸾徽的脸色冷了下来,甚至觉得有些好笑,“魏王再世?这些余孽还敢作妖?”


    李文韬拱手道:“圣上,若真有人以’正统’之名号聚众,恐怕不仅是边地军情,更是朝纲震荡。”


    “更有江湖人物——”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在座众臣,“某些流派门主,与旧族通好甚密。今朝改制,必损其既得之利,或明或暗,皆有抵触。”


    陆明川也开口:“臣近日巡视京中文馆,发现部分藏书馆、学宫,仍沿用旧朝礼制编章,拒绝启用新礼。学者抵制新律,言朝廷欲断文化之源,断民心之根。”


    李鸾徽眼神愈发冷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问道:“你们的意思,是改不得了?”


    “臣不敢。”冯知节躬身,“臣之意是,需谨慎推进,步步为营。”


    “步步为营,步步为营……”圣上低声念着,忽地将茶盏重重一放,脆响一声,让众人皆一惊。


    “魏孽余魂,隋后作乱,皆因旧制苟存,土壤未除。”李鸾徽站起身来,衣袍随之飞扬,声音如铁,“如今朝纲既改,若犹豫不决,只会养虎为患。”


    “朕意已决。”他目光如刃,“改制继续,沿边旧族,凡有异动者,严惩不贷!”


    李鸾徽低头,拱手道:“是。”


    “凉州调兵三千,西域调兵五千,由兵部统一调配。必要时与兵部、御史台联合办案,借征伐之名清理旧族残余。”


    李鸾徽说得极快,像是在念一篇早已写好的策论。


    牛和德接道:“臣建议,可设一‘改制督司’,由礼部、户部、御史台三方共同参与,分赴各地,监督各郡官员推行改制进度,并密察其是否有旧族之私通。”


    圣上点头:“此议可行。牛卿你起草章程,三日之内交朕御览。”


    他望向殿内,“凡反对者,不必劝谏,速速退位。改制一道,不容含糊。”


    李文韬躬身而立。


    “臣请愿入‘改制督司’,为朝纲清浊,为大唐清根本。”他高声道。


    “准。”


    李鸾徽终于坐下,轻轻一叹,“诸卿,这改制,动的是根,不是枝。枝折了,明年还会生;根坏了,一棵树都要烂。”


    众臣闻言,皆低首拱手。


    这场会议,自日初开至申时尽,整整五个时辰,众人几乎未起席。


    但无一人敢喊疲累。


    会议散后,热风吹过,牛和德与李文韬并肩而行,两人俱是沉默。


    走至殿外,牛和德忽然低声道:“圣上已下决心,可你我心里都明白,改制若真推进下去,不知多少人要掉脑袋。”


    李文韬平静回应:“但这一步,总得有人走。”


    阳光斜照下来,御道上落日如血,将琉璃瓦染出一层金红。


    六部大臣们鱼贯而出,而秦斯礼逆着人流走进宫中。


    他应召前来,天色虽晚,却仍步履从容。只是眉宇间难掩疲色,自朝中风波至今,他便少有歇息之日。


    含元殿内静谧如水,光线幽暗,长灯将殿柱的影子拉得极长。


    殿门未闭,微风吹拂,帘幔轻颤。


    只是殿外空地上,跪着一人。他走了几步,只见一女官跪伏在地,发髻凌乱,鬓边血迹未干,显然是刚受过杖责。


    秦斯礼目光一顿,认出那人乃是礼部兼史馆记录的史官杨思蕊,素以才华出众、性情刚烈著称。


    如今却狼狈不堪,身侧杖棍未收,血渍尚新。


    她低着头,不见脸色,身形微颤,显是疼痛难当,却咬紧牙关未出一声。


    秦斯礼移开了目光,什么也没说,只走进了含元殿内,跪下请安:“臣秦斯礼,奉召觐见。”


    高座之上,李鸾徽并未即刻开口,只缓缓合上手中奏折,神情淡然地望着他,语气却转向另一种沉静:“凉州出事了。”


    这句话平静如水,却让殿内气温骤降。


    秦斯礼心头一震,面上却波澜不惊,继续伏地答道:“凉州何事?请圣上明言。”


    “江湖义士在那边招募死士,借‘护旧族之尊’为名,在凉州暗中集结兵马。甚至有人祭祀北魏旧主,妄图自立为王。”李鸾徽一字一句道,“朕要你去西域,巡边三州,肃清余孽。”


    “你去最合适。”他微微俯身,眼神不动,“那条路你熟,凉州你也熟,江湖上这群人你更熟。去查清楚,是谁在其中作祟,查清楚了就地正法,一个不留。”


    秦斯礼沉默片刻,终抬头,恭敬道:“臣领旨。”


    应诺,退身。


    走出殿大门外时,他没有回头,也未看那仍跪在地上的女史官一眼。


    他心中已如秋水深潭,波澜不显,却知此行非易事。


    朝廷内外,举国上下,皆是惶恐。


    唯有徐圭言,悠然自在,躲在学堂之中教导太子和其他皇子。


    太子和其他皇子、公主们围坐在大案前,正在听徐圭言讲解改祖制的相关内容,即皇室继承权和朝廷制度的调整。


    徐圭言耐心地解释着改祖制的利弊,她向学生们描述了历代以来祖制对国家政治结构的深远影响,尤其是对皇权的巩固和中央集权的加强。


    她告诉他们,皇室必须随时面对时代的变迁,只有适时的改革才能保障国家的长治久安。


    “祖制是历史的产物,”她的声音在殿内回荡,“但不是所有历史的规定都适合永远沿用。如果我们不根据现实情况做出调整,甚至是对某些制度进行修改,那么,我们的国家和朝廷将会陷入无法自拔的困境。”


    太子李起坤坐在上首,听到徐圭言的话后,他轻笑一声,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当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徐圭言一顿,看向他。


    这笑里藏着的是对徐圭言的不认同。


    李起乾轻咳一声,打破了屋内的沉默,“徐太傅,祖制是先皇亲自制定的,您说要改,它确实会影响许多人。但是,既然祖制一度维系了国家的稳定和传承,我们怎能随便改变?”


    他并非轻率之人。


    徐圭言看着他的脸,沉默片刻。


    “如果我们改了祖制,会不会让大家觉得我们皇室不再重视祖先的法度?那后唐之前的制度都是错的吗?”八皇子李起年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我们皇族就该放弃祖制,转而效仿一些外族的做法吗?”


    “外族的做法并不全是坏的,”徐圭言温和地回应,“祖制的存在并非是为了让人拘泥于历史的束缚,它应该服务于国家和民众。若是它变得无法适应时代变迁,放任不管,最终只会让我们停滞不前。”


    她略微顿了一下,转向李起坤,“你的问题很有趣,但改祖制的事,确实是重要而复杂的议题,不适合在这里讨论得过于深入。”


    第108章 鸡毛蒜皮事是小【VIP】


    下课,回府。


    徐圭言在路上悠然自得逛游,事态平稳下来,她整个人的状态也好了许多。走到府邸,刚一跨进门,就看门内人来人往,神色慌张。


    “娘子啊,郎君不肯吃药,也不让人靠近,您可回来!快去看看他吧!”


    徐圭言一惊,快步小走,冲进了后院冯竹晋的院子里,只见他瘫坐在院子正中间,脸色煞白,双眼无神,头发凌乱,时不时地低声喃喃自语,精神状态极差。


    她的心头一紧,急忙走上前,可还没走几步,冯竹晋突然像是被惊醒一般,猛地抬头,“走开——滚!”


    徐圭言伸出的脚一顿。


    “我不是病人,我不吃药!”


    徐圭言吐出口气,慢慢地蹲下来,温和地说:“竹晋,你看看我是谁?我来回了,谁要逼你吃药?嗯?”


    冯竹晋喘着气,看向她,他眼中布满了疲惫和迷茫。目光没有焦距,似乎难以捕捉到徐圭言的存在。


    徐圭言慢慢靠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见冯竹晋没有太激烈的反应,才紧紧握住他的肩膀,“是我,徐圭言,我回来了……”


    冯竹晋“嗯”了一声,徐圭言移近,他顺势靠在她身上,“……我不想吃药,我不想……”


    徐圭言搂着他,自己也坐在地上,“不想吃就不吃,这没什么的,”徐圭言耐心安慰着他。


    “……以后我都不想吃。”


    冯竹晋依偎在徐圭言怀中,委屈地闷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徐圭言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他。


    没一会儿,冯淑娇和冯书意也来了,她们两个站在远处,看着他们这番模样叹口气,两人一前一后转头出了远门,进了偏厅。


    这边徐圭言安顿好冯竹晋后,才去了偏厅里。


    冯淑娇看着徐圭言,她脸上既有春风得意的神情,也有对冯竹晋的愧疚,两种情绪交织,让徐圭言的愧疚都变得虚伪起来。


    冯淑娇眉头紧锁,低头摆弄了一下茶杯,而后叹了口气,“这到底要持续多久啊?竹晋他这个样子,我心里真的不安。”


    “废了一双腿,怎么着都要慢慢来……”徐圭言看着面前的果子点心,一点胃口都没有,她轻声说:“书意,淑娇,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尽力帮竹晋走出困境的。”


    冯书意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也毫无交流的欲望,端着茶杯,各自有各自的想法。


    冯淑娇自从顾家出了事,她整个人的心气儿都下来了一点,平日里虽不似先前在凉州那般趾高气扬,但多了很多平稳,雍容富贵之中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气质。


    装扮上更加英气,没有庸脂俗粉,冯淑娇气色看起来也不减当年。


    “我们会常常来看他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毕竟你要忙朝廷的事,后院里的东西还是交给我们吧。”


    徐圭言点头。


    “我也会经常来看小舅舅的,”冯书意这个时候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要做,小舅舅的事我能多帮一点是一点,舅妈您……”


    她生涩地念出徐圭言的称呼,徐圭言自己也是一激灵,“叫我圭言就好。”


    冯书意点头。


    二人间的平静很快被冯知节的到来打破。


    “冯竹晋人呢?他怎么不出来请安?”冯知节撩开袍子就坐到了主位上,端着茶水喝了一口。


    冯淑娇和冯书意起身行礼,唯有徐圭言坐在原来的位置没动。


    “他刚睡了,下午情绪不太好。”


    冯知节看向徐圭言,“情绪不太好?不就是废了一双腿,上战场的士兵断胳膊隔断的人有的是,怎么就他事多?”


    他说这话,扔下茶杯,咣当咣当地在桌子上转了半圈,水溅出来,徐圭言不满地看着他。


    “把人给我叫出来。”


    说着就招呼下人去叫冯竹晋。


    “冯尚书,竹晋刚睡着了,现在再打扰他不好吧。”


    “我冯家儿郎怎么能那么脆弱呢?”冯知节还不信这个邪了,起身就往后院走去,“我今天就要看看他能脆成什么样子?”


    徐圭言也急忙起身跟在他身后。


    “冯竹晋是因为我出的事,我来照料他就行了……”


    “他是冯家的男儿郎,遇到挫折更要做出点样子,冯将军的儿子都那么弱不惊风,我的部下该如何看待我这个将军?”他说着急,脚步上更急。


    “未经他人苦,别劝着念叨。


    冯知节脚步一顿,瞪圆了眼,“你夫君出了事,喝茶,是个当夫人的模样吗?”


    “朝廷的事重要,还是冯家的事重要?”


    了瘪,看着她半天才冒出一句,“就说女子当官误事!”


    “你放屁。”


    冯知节被徐圭言的糙话吓了一跳,紧接着心中冒出来的是权威和尊严被侵犯的屈辱感,紧盯着徐圭言看。


    徐圭言当然也不怕,平静地看回去,仿佛觉得


    “你以冯家媳妇的身份,给我去把冯竹晋叫出来。”


    “不叫。”


    “你是冯家的媳妇。”


    “我先是太子的老师,然后才是冯家的媳妇。”


    “我是你公爹。”


    “你可以有很多媳妇,朝廷只能有一个太子。”


    “你拿权势来压我?”


    “为什么不能?”


    冯淑娇在后面急忙赶过来,听到两人在游廊中吵起来了,苦笑一声,不再往前走,站在远处看好戏。


    “你!你!你——”


    冯知节又不能动手打人,急得在原地转了几圈,定住后大声叫,“家法!家法!”


    徐圭言仍旧是一脸平静。


    屋外的争吵,吵醒了冯竹晋,他躺在床铺上,听着越来越清晰的争吵声。


    “怎么了?你们在争吵什么?”


    冯竹晋的声音适时响起,冯知节和徐圭言看过去。


    “还不是因为你!?”冯知节怒吼道,“你不吃药,你为什么不吃药?为什么哭得死去活来?为什么不给我请安!?”


    在徐圭言身上发泄不出来的怒气全部撒在了冯知节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冯知节觉得还是在家的孩子用起来顺手,他一个动作一个神态,冯竹晋便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像徐圭言,时时刻刻用朝廷的身份压制着自己。


    女子不做官,在家相夫教子乖顺听话是最好的,不过没有一个女人是好驯服的,秦皇汉武,史书上有一半都是由女人书写的。


    冯竹晋果真如冯知节所预料的那般,眼眶红了,从轮椅上扑腾下来,跪在地上给冯知节请安。


    “儿子知错,刚才儿子睡着了,没能给父亲请安……”


    冯竹晋没说两句,徐圭言就挡在他面前看着冯知节,“您在外是君臣,在内就是父亲。还没见过谁家父亲这么不爱儿子的,儿子都成这样了,还要严苛以对,要是被您部下得知您铁石心肠,谁敢跟着您?”


    身后冯知节拉了拉徐圭言的衣角,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她说出来,冯知节肯定会发脾气的。


    冯知节轻笑一声,无名指指着自己的儿子,“你来,你上前来说说,我怎么对你不好了?你就是这么教育媳妇的?让她忤逆你爹?”


    徐圭言真的是无语了,她护着冯竹晋,这个男人自己也没什么志气,索性她让开位置,“这时你儿子,你打吧,虐待吧,让他起身走路,给你创造一个奇迹。走不了路,让你冯家丢了脸面,你就打死他,打死他我正好可以换新夫君了。”


    “这种人家到底是谁想嫁进来?真是晦气!”


    她转身看了眼冯竹晋,“你就会在女人怀里撒娇,你有本事在你爹怀里撒娇不吃药啊!”


    说完就走了,留下一脸迷茫的冯竹晋和被震惊到的冯知节。


    这边,徐圭言刚从冯家出来,心中还回荡着与冯竹晋一家的对话,步伐稍显沉重。


    她刚走进自己的府邸时,忽然接到了一名宫人递来的紧急消息——皇后召见。


    字越少,事越大。


    徐圭言心头一紧。


    还没出门,门口就已经有宫里的太监迎面走来,“太傅,轿已备好,皇后请您入宫一趟。”


    徐圭言上了轿子,心中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想来想去,只能是有今日在课堂上的言论有关。太子生母早已去世,李起坤一直都是由皇后抚养的,今日太子对改制的事表达了不满,她即时制止,想来还是传到了圣上的耳中了。


    还有八皇子,年纪虽小,可是皇后最爱的儿子。


    虽然她一直保持着警惕,但没有想到会在如此公开的场合被牵扯进这种风波中。


    到达宫门时,她被领着走进了皇后寝宫。


    皇后正坐在榻上,目光犀利地扫过她,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


    徐圭言走到宇文婉贞面前,低头恭敬地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宇文婉贞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摆了摆手,让徐圭言站起。她的声音冷冷地传来:“你可知为何将你召来?”


    徐圭言心中一凛,略显紧张,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的神色。


    “娘娘,是因臣在课堂上言谈不当……”


    “你自己也知道?”宇文婉贞冷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你怎么能将这样的事随意在课堂上议论?你可知道,圣上这么看重改制的事,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你让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徐圭言低着头,她听得出皇后言语中的愤怒,并没有急于反驳。


    “娘娘,臣无意冒犯,改制之事,学生并没有多加评论,只是简单陈述了我所知的历史和道理,绝无任何其他意图。”


    “你是这么想的,别人呢?别人怎么理解呢?”宇文婉贞冷哼一声,“徐圭言,你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别人怎么算计,你也见识过。现在你是太子老师了,该注意自己的话了!”


    徐圭言心中微微一紧,但她依然平静地回应道:“我明白,娘娘,这是我的错。”


    语气沉稳,没有一丝急躁,也没有任何愤懑,反而带着几分自责。


    宇文婉贞扫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如刀,“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关乎着未来的权力斗争。”


    皇后的语气渐渐变得严肃,“你身为一名老师,不仅要教导他们学问,更要传递正直与谨慎。你今天言语过于轻率,影响了他们,有心之人要是利用这件事,你要承担不小的后果。”


    徐圭言心中一震,明白皇后并非仅仅责怪她言语轻率,更是在警告她,不可随意在皇子面前发表言论,尤其是涉及朝廷和权力斗争之事。


    她抬头,目光坚定:“娘娘,臣深知教书育人的责任,也明白言辞的重要性。若今后再有类似情形,臣定会更加谨慎。”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徐圭言的话。


    终于,她缓缓说道:“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但愿你记住,作为太子太傅,尤其是教导皇子的老师,绝不可掉以轻心。你现在所讲的,不仅是课本里的知识,还有你对他们性格、为人处事的影响。”


    徐圭言听得心里一动,心中虽然清楚自己没有恶意,但却也理解了皇后此番话的深意。她点点头,表示理解。


    “罢了。”皇后挥了挥手,“这次就算了,你下去吧。”


    徐圭言微微鞠躬:“谢娘娘。”


    她转身准备离开时,皇后又开口道:“等一等。”


    徐圭言回头,见皇后正凝视着她,眼神略带深意,“你若真有心,也该做点什么补救才是。你若只是停留在表面,事后无所作为,岂不是让我失望?”


    徐圭言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些明了。


    她低声应道:“是,娘娘,我会尽力改正。”


    皇后点了点头,看着徐圭言离去的背影,眼神微微放松,似乎对她有了些许宽容,但心底的警惕和期待依旧存在。


    当徐圭言离开皇宫,走出宫门时,夜幕已经降临。


    宇文婉贞在徐圭言离开后也没休息,圣上前不久告诉她,让在藩地的公主、皇子们先回洛阳,等改祖祭祀的时候再来长安。


    这几日各宫太监都奔走于各宫各苑,宇文婉贞亲自拟旨,召各地郡王、公主入京,赐以家宴之名,实为整合宗室势力。


    而另一边,凉州方向,风声愈紧。


    兵部派秦斯礼出京,越往凉州走,越是冷。


    风雪翻卷衣袍,李鸾徽命令下得急,在驿站休息的时候,看着越发熟悉的景色,他思绪万千,不过一闪而过的竟然是临走前,长公主召见他时说的话。


    禁宫深处灯火辉煌,掩不住宫墙后的阴谋与暗涌。


    内侍悄声通传,秦斯礼循着宫人引领的方向,走入长公主府邸。


    这里比寻常宫苑更为肃穆,殿中陈设不奢,却极有气势。帷帐轻垂,香烟缭绕,灯火在银盏中摇曳不定,映出长公主静坐的身影。


    她身着素白宫装,发髻高挽,眉目冷静,眼神却藏着几分凌厉与试探。同上一次马球会的时候装扮截然不同,野心尽现。


    见秦斯礼踏入,李瑾慧并未起身,只抬了抬眼皮,手上正花着山水画,她淡淡道:“秦侍郎请坐。”


    秦斯礼拱手行礼,坐于她侧,不语。


    他心中已有几分猜测,毕竟,在这时节召他深夜觐见,绝非谈诗论礼那么简单。


    李瑾慧直言不讳:“本宫今日叫你来,是为一事。”


    她语调缓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如今朝局未稳,皇上虽信你,却也难免多疑。你再怎么得势,也终究不是皇室中人。要想真正立足——你明白的。”


    秦斯礼眼神微敛,低头轻笑一声,“殿下说得有理。”他抬眸看她,“所以殿下是想……以婚姻为筹码,结盟于我?”


    李瑾慧眼角勾起一抹冷笑,放下画笔。


    “你说得太功利了,像你这种人,从小被权力包围着长大。自然清楚权势之中,从无儿女情长。”


    她换了一个姿势,做谈判状看向秦斯礼,“如今我年岁渐长,迟早要出嫁,既然嫁人,那便要嫁个有用的人。秦斯礼,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能给你什么。”


    李瑾慧缓缓起身,走至案前,从一只雕花小匣中取出一幅图卷,展开来,正是京畿及西北要道的运输兵道图,红线标记、绿点密布——这是皇室极少数人掌握的战略图。


    “若你成为驸马,我便可授你内线图策、宫中动向。你想去西域,是为了军权,还是为了势力?若我帮你,你回京之日,就是你真正一脚*踏进朝堂核心之时。”


    秦斯礼心头一震,却不动声色,“殿下未免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一介外臣,若无朝命,手无寸权。”


    “可你有徐圭言,”李瑾慧冷冷一笑,“如今她既是太子老师,又得皇后赏识,圣上虽面上不说,但对她也有所倚重。你若与她成事,便可借她手脚踏两宫;但她不愿与你并肩,这时候你就更需要本宫了。”


    殿内一阵沉默。


    唯有香炉纤细的身子摇曳空中。


    秦斯礼的眼神终于浮现波澜。


    他的确想在朝中真正立足,西域之行虽是重任,却也是考验。若无后援,若真发生变故,他的下场不过是另一个“袁修远”。


    他忽然道:“那殿下您呢?又为何要找我?”


    李瑾慧看着他,缓步走到他身后,轻声道:“因为我不想被谁安排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庸人,孤寂终生;我更不愿做个只懂琴棋书画、等候赐婚的摆设。我要将来能说话、能决事。我要在这一场风雨未歇的大局中,有我自己的一席。”


    这话的语气像极了一个人。


    李瑾慧语气冷峻,“而你,秦斯礼,是唯一一个既不忠于牛李、又不畏朝中权贵之人。你不是局中人,所以你能跳出棋局来看。我要扶的驸马,不是个只懂行礼如仪的摆设,而是能真正与我共谋共事之人。”


    一语道破心声。


    秦斯礼静默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拱手,眼神认真,“若殿下愿扶我一程,秦斯礼,必以全力回报。”


    李瑾慧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松动,也有更深的算计。


    “成亲之事,你好好想想吧。”她转身缓缓道,“等你从西域回来,我们再定此事。”


    殿中火光静静燃着,空气中残留的香气渐浓。


    秦斯礼眯了眯眼,喝了一口水,往向远处,山在夜色之中雄伟壮阔,像怪物。


    第109章 祸从口出恩情生【VIP】


    祭祀将近,礼部诸事繁杂,徐途之每日穿梭于各司署之间,核对供品清单、安排乐舞程序、调配贡使进京的节奏,甚至连皇宫前殿摆设的香案式样都要亲自过目。


    忙得脚不沾地,事事谨慎——稀奇的是,礼部正在筹办的种种细节,居然都能精准无误地被中书省里的人知道。


    第一次,徐途之还以为是巧合。


    第二次,他疑心属下有泄密之人。


    可到了第三次,当中书省提前将他们还未正式定下的祭祀方位与程序印发成文、送至皇上案前时,徐途之终于坐不住了。


    他坐在案边,望着那份被中书省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奏折副本,越看心中越烦躁。


    这不是外人随口一提,而是有条理、有系统地掌握着他们每一步进度,甚至连礼部内部争议未决的小细节都一清二楚。


    徐途之翻来翻去地看了好久,细细回想,近来参与祭祀筹备的官员多是礼部中坚,而真正有可能与中书省往来的,恐怕只有——陆明川。


    这个名字一冒出来,徐途之长叹一口气。


    陆明川和徐圭言的事他知道,但是为了避免落人口实,怕同僚说自己滥用私权,他还是公事公办,拉开两人距离。


    而陆明川此为人谨慎,素有风评,又因学识出众,闻名一时。只是他虽在礼部,但却与牛和德、中书省诸位多有来往。


    特别是他那份与生俱来的“通透”,既让他在礼部内如鱼得水,也使他格外引人注目。中书省若要布线,最容易下手之人,非他莫属。


    他这么做徐途之了然,毕竟他是仇人的父亲,不好拉帮结派。


    但,凡事都要有一个度。


    第二日黄昏,徐途之并未按例前往祠堂查看布置,而是悄然去了陆明川的住处。他没有穿官服,也未遣随从,只在院门外轻轻敲了三下。


    陆明川很快出来,见是徐途之,也不惊讶,微笑着请他入内,“徐尚书稀客。”


    “借阁下片刻。”徐途之温和地说。


    茶盏摆好,清香氤氲,陆明川双手奉茶,恭谨中带着一丝警觉。


    徐途之也不绕弯子,只低头抿了一口,然后淡淡道:“最近祭祀的事,你也知道,我们礼部事无巨细,中书省一清二楚。”


    陆明川没有说话,只是眼神轻微一动。


    徐途之放下茶盏,看向他,“我一开始以为是下面人嘴碎,后来想想,不对。这么精准的信息,必须出自高位,又极懂流程。”


    “所以你怀疑我?”陆明川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


    “我没说是你。”徐途之微微一笑,“但我只想提醒你一句,你是礼部的官,在其位谋其职。三省六部本该协作而非监视彼此,若让圣上以为礼部与中书省串通太紧,那……对你,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空气沉闷。


    陆明川端起茶盏,低头喝了一口,像是在用这动作来掩饰一瞬的波动。他没有正面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徐途之看着他,眼神平静,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明白就好。你是聪明人,不该被牵着鼻子走。现在朝局正乱,连牛李两党都暗流汹涌,别让自己陷进去。”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袖,“陆郎中,你要记住,我们在礼部,是敬天敬祖,不是为谁递刀子。”


    陆明川没有再说话,只微微欠身相送。


    送到门口,风起灯晃,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边的云色,低头再看向徐途之,他在夜色中,缓步离开。


    夜色渐深,徐府中依旧亮着灯火。徐途之自陆府回来,一路疲倦,刚踏进门,还未换下外袍,门房便通报说冯知节来访。


    “冯尚书?”徐途之顿了一下,旋即吩咐:“请他去书房,我稍后过去。”真是一波未落一波又起。


    不多时,书房中烛影晃动,冯知节已在案前落座,喝着茶,环视书房内的布景。


    “冯尚书造访,理应早点叫人来通知我,”徐途之进了屋,走到冯知节身侧坐下来,亲自倒了茶。


    冯知节接过茶盏,先抿了一口,却并未回应他的话,而是语带不快地开口道:


    “我今日前往太学,结果听见几名小皇子在议论‘祖制改动’之事,言语间竟有不少都从徐圭言那儿听来的。革制变法’,还说什么‘世间规矩皆可破’,这是为人师表该说的话吗?”


    他眉头紧锁,语气愈发严厉,“教书育人,最忌私心夹带,,这么胡乱说,她这个老


    徐途之却没有立即接话,只是听着,神色沉稳。他了解冯知节的脾气,一开口告状,必然还藏着更深层的用意。


    果不其然,,茶盏轻轻放下,低声道:


    “说到底,还是于求成,这改得也太快了。”


    “祖宗成法,千年不易。如今一纸旨意改了祖训,还逼着史官们改写旧例——你可知前些日子史馆里发生了什么?”


    徐途之抬眸,言。”


    冯知节冷笑一声,“圣上亲下谕令,要女史官们重新撰修祖训章典,删去其中有关嫡庶、长幼、继位优劣之分。结果那几名较有气节的女史官不从,坚持照实书写。圣上大怒,罢了三人,遣回家中——”


    “然后,又招了一批男史官进来。”冯知节的语气满是讥讽,“这些人你也知道,大多出身官宦之家,熟悉朝廷风向,哪里还敢违逆?”


    “若是连史书都可以随改,那还有什么可信的‘实录’?圣上这般做法,已然不是治国,是胡来。”


    这番话说得锋芒毕露,隐隐已是直指圣上无道。


    徐途之闻言,神色微变,却没有立刻驳斥,而是沉默片刻,道:“冯大人所言,我明白。只是……这世间之法,本也非万年不变。今时今日,若要破陈规,势必引动旧派反弹。若真有人要改祖制,史官是第一道坎,但也不是最后一道。”


    他轻叹一声,“你是来提醒我,朝中不同意改祖制的还有多少人,是不是?”


    冯知节点头,“没错。如今大臣之中,表面附和的多,心中存疑的不少。尤其是那些与太庙、宗室有牵连的老臣,谁愿意自己子嗣的继承顺位被颠覆?”


    他低声道:“你是礼部要员,参与改制最深,我只怕你也早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徐途之抬眼,与他目光相对:“我在其位,便要谋其政。圣上要改,我只能做得尽善尽美。至于成与不成……那要看天命,也看人心。”


    冯知节望着他,似还想再劝,却终究没说出口。


    此时,书房里的灯火已然昏黄,冯知节突然话题一转,“前些日子,在冯府,徐圭言可是顶撞了我,此女顽劣,你还是要多加管教。”


    那事徐途之听说了,憋着笑回了一句:“老冯啊,”徐途之低声道,眼中露出一丝疲惫与无奈,“这件事,我回头让圭言亲自来向你道个歉。”


    冯知节“哼”了一声,杯盏一顿,语气里虽带几分不悦,却也并非真要咄咄逼人:“她是你女儿,我们是亲家。我若真计较她每一句言语,也不至于今日还坐在你这儿喝茶。只是……徐圭言也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忘了该如何做一个媳妇。”


    “我知道。”徐途之点点头,语气平缓,“她从小桀骜,读书时就敢跟夫子争论国策,入朝以后又一路碰壁,脾性反倒更加倔了些。这些年我劝她改性子,她也不是不听,只是改不了根。”


    “你劝她来找我说几句话,我也不是那等睚眦必报之人。”冯知节略带缓和,“只是也得她人能出来才行啊。”


    徐途之闻言眉头一挑,略显惊讶地问:“怎的?圭言还没回府?”


    冯知节一怔:“你还不知?”


    “我今儿从礼部直接回来,忙了一日,没顾上问。”徐途之站起身,“我让人问问。”


    他刚欲唤人,门帘便被风掀开,彩云快步走进来,她神情慌张,走路都带着风,一见徐途之便急声道:“大人,娘子她……她还没回来呢。”


    “嗯?她不是今早就出宫了?”徐途之眉头蹙起。


    彩云喘了一口气,小声道:“不是出宫,是……是被留下了,扣在皇宫里了。这回是圣上亲自传话,叫她进去问话,然后就再没出来。”


    “扣在宫中?”徐途之面色顿变。


    冯知节脸色也沉了下来:“她又做了什么?前几日才因课上谈祖制被皇后叫过去挨训,这才过了几天,就又被圣上叫去……不是一般的‘问话’吧?”


    徐途之眉头紧锁,一时间陷入沉思。他虽然知道圭言性子直,嘴快心急,可也清楚她从不胡来,能做到如今这般位置,步步都走得极谨慎。


    到底还是败在那张嘴上了。


    “她若真的触了忌讳……”冯知节叹了一声,“恐怕难善了。”


    彩云站在一旁,眼眶微红,颤声道:“奴婢听说,好像是因为今日在学堂里,太子主动说起祖制不该改,娘子回了句‘不可再议’,就再没多说。但有人将这件事禀报了宫中……说她激怒太子,意图误导皇嗣言行。”


    冯知节顿时冷笑一声,看向徐途之,“老徐,你看吧,我就说她容易祸从口出,现在便是应验了……得罪我不重要,圣上岂能是她冒犯的?”


    徐途之神色冷峻,没留意冯知节幸灾乐祸的话。


    屋中一时间陷入沉默。风自纸窗缝中钻入,吹得烛火乱跳。烛光映在三人脸上,格外凝重。


    紫宸殿内,夜色沉沉,香烟缭绕。


    殿中跪了一地人,空气几乎凝固。太子李起坤额头紧贴着金砖地面,身子微微发抖。他不敢抬头,耳边只余圣上重重的喘息声。


    李鸾徽站在御座前,神情阴沉,手中还捏着那份由御史台上呈的折子,纸张已被攥得微皱。


    上头写得明明白白:太子于学堂中公开表示,祖制不应更改,质疑朝政走向。


    下头还附有诸皇子、公主听课时的回话,连细小语句都一一列出,末尾却赫然写着:“太子此言,似有抵制改制之嫌。”


    殿中众人无一人敢言语,只有徐圭言一人,神色镇定地跪在太子之后。她不低头,也不看圣上,只静静地望着前方的金殿柱脚,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该如何应对此时的状况。


    李鸾徽沉默良久,目光灼灼落在李起坤身上:“我继承大统,你才能是太子。你敢反我?”


    李起坤伏地不语,肩膀微微一颤,却还是磕了一个头。


    徐圭言动了动身子,没出声,紧紧抿住嘴唇。


    皇后宇文婉贞坐在一侧,眉心紧蹙,刚欲开口劝说,却被李鸾徽抬手打断。


    “你现在还年轻,还需要多学习、多历练。”李鸾徽声音冷冽,却也显出一丝疲惫。已经责罚他们跪了一个时辰了,他有些累了。


    一言落下,众人尚未松口气,李鸾徽看着手中的折子,忽地一转话锋:“西域那边又乱了,凉州数镇有人响应旧族叛军,一日之间连破两城。起坤,你可有意去帮朕平定?那边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如坠冰窟。


    所有皇子和公主都往长安赶,他一个太子被派走,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李起坤陡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圣上,眼底泛起复杂情绪,却不敢言语。


    而此时,徐圭言忽然低头俯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太子尚未学成,理论未备,实操未习。如今西域局势复杂,牵涉江湖、旧族、边镇叛军。臣斗胆一句——陛下为天,太子为地,天笼地,方能天下安稳。”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看向她,皇后惊讶,太子也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光。


    李鸾徽盯着徐圭言看了一会儿,忽而哼笑一声:“你这个老师,现在才学会做个真正的’好老师’?上课的时候做什么去了?”


    徐圭言并未惧意,仍是叩首:“臣愿以性命担保太子忠诚。此番言语,乃是一时疏忽,并无违逆圣意之心。臣既为其师,当守其身,护其志。”


    李鸾徽听完这话,扔开手中的折子,“前朝太子,多次废立。最后能继承大统者,终究要靠实力和命数。”


    他转头看了宇文婉贞一眼,“正是内忧外患之时,徐太傅好好教教太子,不可再出差错了。”


    徐圭言伏地接旨。


    “散了吧。”


    众人如获大赦,纷纷叩首谢恩,缓缓退出殿外。


    天光已透出淡青,晨风带着宫中寒意,众人沉默走出紫宸殿。


    甫一踏出宫门石阶,太子李起坤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疾步走至徐圭言面前,突地跪下,长身叩首。


    “老师救了我一命。”他说,声音有些哑。


    徐圭言怔住,脚下一软,几乎坐倒在青石地面上。她抬起手,却又不知该如何,只握着他的手臂,低声说:“太子啊,圣意难测,臣身为师者、为友者,自当护太子周全。但也请太子——莫忘今日之言,莫忘初心,谨言慎行。”


    徐圭言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臂,而后才起身。


    风吹过宫墙,乌鸦栖落在飞檐之上,发出一声低哑的啼叫。


    第110章 地位不保后布局【VIP】


    皇后寝宫内,灯火微暗,檀香悠悠。


    宇文婉贞斜倚在金枕软榻上,闭着眼,指间拨弄着一串佛珠,耳边却不断回响着宫人方才的禀报——


    “今日中书省将新修的《祖训章典》草案送入内阁审核……其中删去了关于‘嫡庶之分’、‘长幼有序’、‘继位优劣’等条款,改为‘择贤立储’四字。”


    那宫人低声说完,寝宫内一片寂静,不敢抬头看宇文婉贞,只静静地等着主子的回音。


    宇文婉贞闻言,片刻后,指间的佛珠一颗一颗滑落,她睁开眼,看着在空中飞舞落地的珠子,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直到哗啦啦的声音消失,她才惘然地说:“……删了‘长幼有序’?”她喃喃。


    “是,”宫人跪得更低,“奴婢听说,拟稿的是翰林院新晋的主修,已经得到圣上钦准,改章删条的方向……似乎是圣上亲自点的。”


    “亲自点的?”她的声音轻缓,透着一股寒意。


    她慢慢坐正了身子,看着前方愣了好一会儿,而后才起身走向窗前,拨开流苏帘子,看着外头红墙绿瓦的宫墙,天边隐隐压着一道乌云。


    “黑云压城城欲摧……”宇文婉贞嘴里念着这句诗,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是在说天气,还是在说她自己。


    利风卷着尘埃和新生前败落的叶子在天空中飞,一阵阵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得她面容苍白。


    紧接着,春雷轰然一响,就像是劈在了这大殿之上。


    宇文婉贞转头看向宫人,“去,把《祖训章典》的草案拿一份过来,我要看看改成了什么样子。”


    宫人立刻躬身领命退下。


    很快,殿内又是一片寂静,宇文婉贞眼中浮出一层薄雾,她心跳得极快,可表情麻木,沉重的石头压在心中,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时间整个人都乱得不成样子。


    这些年来,太子李起坤虽非绝顶聪颖,但礼数周全,忠厚守成,得百官之稳,宗室之和。她身为母亲,自小耳提面命,教他循规蹈矩,敬兄友弟,以祖训为本。


    自古以来就是立嫡长,如果嫡庶没有区别,如果长子和幼子没有区别……宇文婉贞吸了一口气,她不知道改祖制和立太子有什么关系。


    “择贤而立”,赫然写入章典,要削去嫡庶之序、废去长幼之秩……


    这不是改制,这是要断她母仪之基,要将太子一举废黜!告诉皇子们,这位置人人可得,只要得到圣上的赏识,这位置就可以给贤者。


    如果太子不是嫡长子,那人人都可以争夺这位置。圣上李鸾徽是这么上来的,他这么做,罔顾古训,祸乱朝纲。


    贤?


    宇文婉贞觉得可笑,“贤”这一字,自古以来便是规训所有人的,她才不信这些鬼话!武帝不是因为贤能才拿到皇位,她自然也不会为了一个贤后而委曲求全。


    她猛然坐下,胸口憋闷如堵,目光扫过案上的丹青画像,那是早年太子初立时所绘的册立图,图中李起坤身披金袍,稚颜坚定,跪于御座前受册,而她也端庄立于一侧,神情含笑。


    如今再看,竟如此讽刺!


    门外春雷再响一声,雨水打在檐角,声声入耳。


    她盯着那画看,眼神中竟露出了一丝阴鸷。


    一道黑鸦从宫墙上掠过,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


    “来人,拿笔纸来。”


    宇文婉贞想了好一会儿才落笔——“徐尚书:宫中近日议改祖训章典之事,所删所改,令人忧惧。嫡庶、长幼、继位之序,自古以来为宗法根本,今若弃之,后宫之嫡、前朝之储,何所归依?


    太子幼年温恭,礼法谨守,愿承家国重任。然近闻圣上有意推行‘择贤’之论,不禁令人心惊。


    徐尚书位居要津,理当知陛下之心。妾不敢妄问国政,唯愿一言相告——


    今圣上,是否有废太子之意?


    凡事不求明面回应,唯望徐尚书思之慎之。”


    徐途之正倚坐在一卷礼制案牍前,案上灯火摇曳,手中拿着密信。


    又读了一遍,徐途之微微吐出口气,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张上的字迹,一行行看完,久久未语。


    徐途之并不惊讶。


    祖训变更本非小事,删去“嫡庶长幼继位之序”,无异于暗示太子之位不再稳固。


    而如今太子李起坤年纪虽不小,却性格温顺、政事稚嫩,在一众皇子中并无压倒性,改段。


    ,起身踱步至窗边,雨丝扑打窗纸。


    “徐尚书,用膳吗?”


    身后礼部郎中,陆明川鞠躬行礼,,“外面雨大,你们饿了就先吃。”


    陆明川站在远处,眼神也往外瞟去,“这雨一连下了好几日,不知祭祀之时,会不会有个好天气。”


    “钦天监选定的日子,”


    徐途之走回案旁,坐了下来,瞧了一眼还不走的陆明川,又看了一眼桌子上那封密信,指节轻敲桌面,发出“嗒嗒”的低声。


    “徐尚书,那我就先走了,一会儿我给您带些热乎的吃食回来。”


    徐途之点头。


    雷声作响,细雨如注。


    徐途之合上信,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是没有想过,假装未收到,或暗自回信宽慰几句,以拖延时局。


    但他也清楚,如今朝局愈发敏感,所有的举动都在圣上的掌控之下。若是被皇上知晓自己私收后宫密信,隐匿不报,不啻于结党营私、干政掩事。


    左思右想,他还是起身披衣,走到屏风后拿了一把油纸伞就往外走。


    不多时,他便乘轻辇悄然入宫,宫门口早有宦官等候,见是礼部尚书亲来,也不敢多问,只悄声引他入含元殿内。


    此时,圣上李鸾徽正披着鹤氅,站在案前翻阅兵部新呈的边疆急报,听闻徐途之来访,挑眉道:“此时来见,又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说话间隙,徐途之走了进来,礼毕,他才双手奉上一封信函,道:“陛下,这是臣今夜所收到的文书,来处特殊,臣不敢擅断,特来呈上。”


    李鸾徽接过,略一扫眼,未急着拆开,放到一旁,坐下问:“这是什么?”


    徐途之不动声色:“回陛下,是皇后写给我,询问关乎祖训章典删改一事,皇后忧虑太子之位动摇,恐生朝议,故遣信探询。”


    李鸾徽哼笑一声,随手拆封看了几行,冷声道:“她倒比朕还急。”


    他手中将信函折叠了两折,随意放在一旁,眼神却锐利如刀:“改祖训非为一人之位,而是为百年之后国脉无虞。可惜宫中之人,仍只顾眼前一尺地。”


    徐途之闻言,低首应道:“臣明白陛下之意。臣以为,无论是改制也好,储位也罢,关键不在文字章句,而在执政之人能否镇国安民。”


    李鸾徽闻言,瞥他一眼,嘴角浮起一抹冷淡笑意:“徐卿倒是越发会说话了。”


    徐途之拱手:“臣不敢妄自揣度圣心,只愿天下安稳,朝局不乱。”


    李鸾徽淡淡一笑,眼神却越发深邃:“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也不要声张,你我知即可。这信朕会亲自处理,皇后那边,你且别回应,也不许暗中示意什么。”


    “臣谨遵圣命。”徐途之俯首,再不多言。


    待他离开后,李鸾徽重新坐回案前,将那封信看了第二遍,面上不动声色,却握紧的手指透出隐隐怒意。


    “嫡庶……长幼……你倒真以为,这皇位,只靠这几句祖训就能坐稳?”


    他将信纸折起,放入密匣之中,关上铜锁,转身吩咐随侍太监:“传旨,今晚去皇后寝宫。”


    祭祀那日,天未亮,便已乌云密布。


    风兮兮,从未明的天际吹来,吹乱了朱红色的宫旗。远山隐没在雾雨之间,鼓声隆隆,如神祇低语。


    巳时未到,百官已齐聚宗庙之外,身着朝服,按位肃立。雨丝从天际落下,悄无声息。


    乐声一响,整个天地像被划开一道口子。


    御驾到时,万官齐跪。


    李鸾徽一袭玄袍,面容沉肃,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袖,他却不动分毫,仿佛天地的变动都不能扰他心神。


    他亲自宣读了新修订的《祖训章典》。最关键的几条,终于在这风雨交加的一刻,他一字一句读出:


    ——“自今日起,删去祖制中嫡庶之分,立子以才德为先,非独宗法血缘所拘。”


    ——“太宗以前所立者,虽有争议,皆以贤者为尊,不复论长幼之序。”


    ——“改祖制者,不为逆天,而为顺民心、应世道。”


    字字铿锵,如钟磬之音,穿透雨幕,砸入众人心头。


    在场史官捧笔记录,将场面描述得壮阔。


    大殿之上,香火缭绕,百官肃穆。


    徐途之站在右侧,看着李鸾徽的身影在烟雨中仿佛高山一般不可撼动。徐圭言站在人群最后面,冯家则站在武官那一列。


    而秦斯礼披着风尘未褪的战袍,身姿挺拔,立于最前列。他刚从凉州归来的,战功赫赫,李鸾徽亲自点名让他入列前排,以示褒奖。


    雨愈下愈密,无人撑伞。


    终于,在风雨交加中,礼毕,祖制改定,天下生变。


    祭祀之后,设宴于内殿,诸皇子、公主悉数在座,百官陪席。


    杯盏交错,歌舞升平,似乎风雨皆歇,国运将安。


    徐圭言和冯竹晋一桌,冯知节和徐途之坐在远处。冯竹晋本想着祭祀结束后回府,可冯知节一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便将冯竹晋留了下来。


    徐圭言无奈耸了耸,坐下来。侧头望主位那一侧看去,秦斯礼倒是坐了一个好位置,李鸾徽重用他的心思不言而喻。


    牛李两党之间似乎平息了战火,秦斯礼的例子就说明了圣上不喜下面人结党营私。


    徐圭言看着秦斯礼在人群之中泰然处之的模样,就想起来凉州重逢的时候,他围绕在权贵身旁恭维的模样。


    果然,人不可同日而语。


    他现在是上位者了,想到这里,徐圭言突然就开始恨他了。回长安后,到底哪一步她走错了?


    以至于让他们的位置颠倒了?


    一旁的彩云跟在她身旁,这么大场面她来了,也算是跟着主子沾光。可看着徐圭言心不在焉的模样,冯竹晋脸色也不太好,她便趁倒茶的时候,轻轻碰了碰徐圭言的胳膊。


    “徐太傅,您怎么了?”


    徐圭言回神,摇头,正好上了彩云爱吃的菜,徐圭言拿起筷子给她夹菜。


    众人正觥筹交错,侃侃而谈的时候,长公主从席间走出来,站到了李鸾徽面前,大声说道:“臣想趁今日,向皇兄讨个愿。”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


    众人看向李瑾慧。


    徐圭言不知为何,眼皮一跳。


    “何事?”李鸾徽放下酒杯,笑看着李瑾慧。


    皇后宇文婉贞也笑得温和。


    “皇兄您知道我孤身一人许久,也忙着在朝廷上帮我物色夫君人选,今日……”她顿了顿,“我心中有了心上人。”


    “是谁?”李鸾徽觉得好笑,自己这位妹妹手下不知道养着多少面首,突然有了心上人?


    还是真的稀奇。


    “妹妹我,愿与秦斯礼,秦侍郎结秦晋之好,求皇兄赐婚。”


    什么?


    徐圭言拿着酒杯的手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唇角微动,似要开口制止。旁边的冯竹晋立刻察觉她的动作,轻轻拉住她的袖口,拧着眉头低吼道:“你做什么!”


    徐圭言没有回答,被他拉着坐了下来。只是目光如刀,直直地望着秦斯礼。


    离秦斯礼最近的徐途之,闻言,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不自觉地看向长公主,神色深沉,而后目光落在秦斯礼身上。


    李鸾徽看向秦斯礼,“秦卿,你和朕的妹妹可是真心相爱?”


    秦斯礼起身,站在席间,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只稍一拱手,目光未移,,犹豫了好久才说:“臣听圣上的。”


    话音一落,如寒刀坠地。


    徐圭言眸光骤冷,眉头拧起。


    李瑾慧也扫了一眼秦斯礼。


    李鸾徽偏头,不知看向何处,只是说:“今日朕要是赐婚于秦卿,那长安城内的贵女们便要伤心了,”他拿起酒杯,看向李瑾慧。


    “妹妹,你的终身大事要紧,秦卿这人朕觉得不靠谱,你再多想想?”


    李瑾慧抿着嘴,“秦卿哪里不好……”


    徐圭言听不下去了,她拢了拢衣袖,直直地看向对面,淡声道:“我出去换件衣服。”


    没等冯竹晋拦截,她人已经走了出去。


    秦斯礼远远瞥到她起身离开的身影,唇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没一会儿,他也随之起身,走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殿外,刚至回廊,脚步急,语气更急。


    “你为什么要和她成亲?”她率先开口,声音里藏着怒意。


    “要你管。”他回得冷淡。


    “她野心勃勃,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你又好到哪里去?”他冷笑。


    徐圭言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你是不是因为我成亲了,所以要气我和旁人成亲?”


    他抬眸,眼底情绪翻涌:“你不是说,我们到这里就结束了。怎么,反悔了?”他顿了顿,“还是你忘了?”


    她无言,转身疾走。


    他却站在她身后,声音忽而变得轻快又讥诮:“徐太傅不会那么小心眼吧?你会来我的婚宴,对不对?”


    她脚步一顿,扭头气冲冲地朝他走过去。


    而此时,大殿之中,宇文婉贞坐在高位,虽强撑着笑,眼角却已有倦意。


    自改制开始,她宗族权力被一再削弱,一些祖产被迫交出,一些官署已不许她家族再插手。


    她以疲乏提前离席,太子李起坤跟着走了出来,轻轻扶着她往殿后走,忽听前廊传来低低的争执。


    “你想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和我有什么关系?”是徐圭言的声音,语气疲惫,“反正我们也不是同路人了。”


    而秦斯礼靠在柱上,半含笑意地低头问她,“你说,冯竹晋在你和他的家族面前,他会选谁?”


    徐圭言沉默。


    他忽然眯起眼睛,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声音轻,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楚地捶打在徐圭言的太阳穴处,一下一下又一下。


    “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卖身求荣?为了权势出卖自己?”


    徐圭言一句话说不出。


    秦斯礼直起身子,缓步走开,“徐圭言,我们走着瞧。”


    隐藏在树后的李起坤和宇文婉贞对视一眼。


    冯竹晋咬着牙,静静地等着太子和皇后离开花园,扭头再看向秦斯礼和徐圭言离开的方向,怒火中烧,手握成拳。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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