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佛门做法预兆凶【VIP】
长安城内。
天空阴沉得不见一丝光亮,黑云压城城欲摧,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佛寺的铜钟在风中微微晃动,发出低沉的轰鸣。
殿前广场上,数十名僧侣肃然而立,面朝即将拆除的佛像,焚香叩拜,嘴中念着佛经。萦绕在耳旁,来自千年的咒语将他们围绕。
李鸾徽坐在御轿之中,看着眼下发生的一切。
徐圭言手背在身后看着僧人诡异的舞蹈,听着神秘的经文,她环视一周,睫毛突然一重,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仰头看上去,天空中落下几片雪花,紧接着,一片两片,零星落下来。
徐圭言低头,看向寺庙内,在仪式进入最后一步,高僧亲自执起法器,准备宣告动工时,异象骤生——
骤然间,一股阴风凭空卷起,雪花随着风冲进庙内,吹得寺中红莲灯摇曳不止,烛火剧烈闪烁,映得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寺内供奉的铜磬无端自鸣,发出一声尖锐的裂响,声音刺入众人耳中,像是一道惊雷炸响。
更诡异的是,立于供桌前的占察轮自行旋转,转动的速度快得不合常理,最终猛然停住,指向一处深色刻痕——
大凶,天雷无妄。
众僧倒吸一口冷气,连一旁的俗家弟子都脸色一变,忍不住后退一步。
精通卜噬的僧侣脸色骤变,急忙上前查看,目光扫过卜噬简上的字符,喃喃自语道:“无妄者,祸起无端,天意不测……不该,不该……”
突然,供桌上的长明灯熄灭,殿梁震动,檐铃铮然作响,甚至隐约传来一声低沉的闷雷,如同自地底而来,震得人心神不宁。
一名年幼的僧侣再也承受不住压力,惊恐地跑出来,跪倒在地,颤声道:“佛祖震怒了!”
高僧心头剧震,猛地转身出寺庙,望向遥不可及的佛像。
佛祖慈悲,冷眼旁观。
四周静得可怕,唯有殿外的风声呼啸。
就在这时,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稳稳压住了所有人的惶恐。
那位德高望重的僧侣走下台阶,直直走到圣上面前,目光沉凝,行礼后,缓缓开口:“禀陛下,通天佛乃后唐根基,上天不准,先帝亦不准……”
此言一出,又只有风声依旧。
徐圭言站在一旁,听到此话露出一丝冷笑,里面藏着一丝嘲弄,仿佛早知结局如此。
秦斯礼察觉到她的神情,目光微微一动,随即转向台上李鸾徽,正对上圣上深思的眼神。
“……今日既不是吉日,此举也更为不妥。”
李鸾徽盯着僧人看,片刻后,他缓缓闭上了眼。
含元殿内,众大臣列于台下。
首先开口的人,是李文韬。
“圣上,通天佛不能拆啊。那可是佛祖真身,如果拆了,会遭天谴的。我们后唐现已经是有许多战乱,还只是人祸,圣上,拆了这真身的后果,怕是无人能承担啊!”
李鸾徽未出声,他看着朝堂上的这些大臣,想的却是:哪些人是自己人哪些人是敌人,哪些人可以合作,哪些人应该被立刻清理……
他目光最后落在徐圭言身上。
“徐卿,你有什么话要说?”
徐圭言站出来,拆通天佛这件事,这个大殿内,只有圣上和她是一边的。
政///治游戏中的大忌就是——人多占理。
这场拔河比赛中,一方是圣上,另一方是众多大臣。
看似圣上不能赢,但说了算的人是圣上——继续游戏或者停止游戏,又或者改变游戏输赢的规则,都是圣上说了算。
她抬手行礼后说:“臣以为,圣上信奉道教,您应去终南山询问元始天尊的意见,如犯了冲撞,圣上应请罪于玉皇大帝。”
她顿了顿,“凡事都应顺其自然,云在青天水在瓶。”
李鸾徽听到徐圭言这么为他开脱,倒是笑了。
而此言一出,群臣哗然,连坐于高殿之内的高僧都不禁皱起眉头,疑惑道:“请罪?圣上何罪之有?纵然要请罪,也应当去佛门谢忏,为何要去终南山?”
牛和德此时连忙附和,声音略带急切:“正是,终南山乃道家圣地,您去那里请罪,岂不是荒唐?佛门之事,怎能去道家问?这……这实在不妥!”
也有人在一旁低声嘀咕:“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一片喧嚣。
,静静地看着他们。
待他们稍稍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刹那间,大殿一片寂静。
李鸾徽的是盛世的象征,但也是我们前进的阻碍,徐卿引用的诗不错,’云在青天水在瓶’,如果有了天谴,朕受着,
“这通天佛,必须拆。朕乃真龙天子,朕愿为天下苍生承受这劫。”
群臣一时语塞,面面相觑,竟无人能立刻反驳。
李鸾徽看着他们,神色平静而沉稳,继续道:“既然佛门之法行不通,既然占察已示天意不可违,那便应当求索于道。”
“人世间的纷扰,或许会遮了神明的眼,小鬼难缠啊。”
话音一落,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明白,这通天佛,圣上是拆定了。
更重要的是——圣上怀疑他们。
数日后*,李鸾徽盛装前往终南山,步入道家仙府,在云雾缭绕的宫观之间,虔诚地向道门首座请罪。
终南山的道士们对此并没有感到诧异。
行礼叩拜后,真人微微颔首,须发皆白的道长沉吟良久,缓缓道:“顺应天道,方为正道。既是天意不可违,佛门法事若已失其时,那便由道来补。”
道门允了。
一时间,就连百姓都议论纷纷,佛家的事怎么能问道呢?
不过大抵人们心中都明白了,道家压了佛教一头,圣上不想为百姓下地狱,而是想长生不老了。
牛和德坐在工部大殿的长桌旁,眉头紧锁,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思绪万千。
“牛章事,我们是买通了那做法的老僧,可谁知徐圭言不按常理出牌,非要说去问问道长,这下我们也没法子了啊。”
“现在圣上已经怀疑我们了,速速将那个做法的老僧送走,别让圣上知道此事的真相……”
工部尚书袁修远点头,又摇头,“先前早就和您说过,工部这边的银子不能拿太多,现在好了,用工部开支最大的通天佛下手,折旧先不提,圣上派徐圭言监工,估算拆除通天佛被拆后能拿到的银子。”
他看向牛和德,“如果她再细致些,通过那些用料,核算当初我们的支出,肯定就知道工部支出是有问题的,到时候,有关的人肯定都跑不了。”
“你现在说这个事有用吗?”
牛和德反问,“现在就两件事,一个是阻止圣上继续拆佛像,另一是拉拢徐圭言。”
“她爹是李党的,如何拉拢?”左仆射崔文远反问,“难不成通天佛的事也牵扯着李党?”
此言一出,工部尚书袁修远一愣,“你们都知道工部侍郎是他们的人,有没有牵扯,一查便知。”
“放眼整个朝廷,就没人从通天佛身上不捞钱的!反正他们也不清白,拉拢她,就要拿捏她爹的弱点。”
礼部在六部之中存在感比较弱,让李党的人做了尚书,牛和德无所谓。
但此时此刻,徐途之成了重要攻略对象。
牛和德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说道:“如果圣上拿百姓说事,那我们就煽动百姓,让他收回成命。”
袁修远神情顿时一紧,眉头皱得更深:“这是何意?”
牛和德目光一沉,“天谴一定会来的,”紧接着他从怀中拿出一本书,竟然是《推背图》。
“圣上笃信道教,那我们也用这个。”
可袁修远却提出反对意见,“如果说《推背图》第五象预兆了夺嫡之争,那接着的第六象便是——非都是都,非皇是皇;阴霾既去,日月复光;这分明是好卦象,如何利用?”
牛和德轻叹一口气,“袁尚书,圣上即位时第六象,现在啊,我们是第七象。”
「推背图第七象
谶曰:
旌节满我目,山川跼我足。
破关客乍来,陡令中原哭。
颂曰:
蝼蚁从来足溃堤,六宫深锁梦全非。
重门金鼓含兵气,小草滋生土口啼。」
牛和德拿起茶杯,闻了一道茶香后,悠然自得地说:“反正藩镇都乱了,那就让它更乱一些。”
众人沉默。
牛和德微微一笑,“各位以为如何?”
厅外,风声呼啸。
徐圭言出发前一日,工部尚书袁修远前来拜访。
她知道他来的目的,热情招待他去了书房之中。
“袁尚书,明日我便入长安,我应该去拜访您,您千里迢迢赶来,我实在是受宠若惊啊。”徐圭言奉上茶,自己落座一旁。
袁修远叹气摇头,“都是为圣上办事,麻烦一点不要紧,明日我随你一同入长安便可。”
“那您今日来……”
他喝了口茶后放下舒出一口气才说,“拆……通天佛之前,你不是要对各种物品进行损耗登记,对吧?”
徐圭言点头,“那是自然。”
袁修远笑笑,“我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徐圭言眉头一动,“您详细说说?”
袁修远看她表情还算自然,于是认真地说,“我知道驻军指挥部被罚了钱,现在没有银子交上去,所以才要替圣上去做此等……危险之事。”
徐圭言还是点头,坦诚地说,“是。”
“那你只打算要……佛头吗?”他低声发问。
袁修远前面说得虔诚、避谶,此时一针见血。
徐圭言干笑一声,“那自然是这样的,圣上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
“徐指挥,你真不怕报应吗?”
“我不做错事,哪里来的报应呢?”
袁修远深吸一口气,“徐指挥你想,你帮圣上做危险的事,而后给你一个……佛头做回报,而后你这个佛头又要换成银子交还给圣上,他这……”
他注意到徐圭言脸上情绪的变化,“……圣上这可以是白白利用你啊,你光出力气,得到什么了?你还年轻,官//场的事得慢慢来,里面都是弯弯绕绕,搞清楚每个人的利益关系,你就能把这张大网织起来,为你自己所用。”
徐圭言是真真一愣,她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况且,你想,户部没银子给你们运输粮草,你自己解决了问题,圣上还要责罚你,而后你又是白干一场,图什么呢?”
袁修远话说多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我知道你当官是为了造福百姓,可你现在,是在伺候圣上啊,你是为了百姓吗?”
徐圭言皱着眉头,她觉得自己有错误的地方。
从李林到通天佛,她真的翻了一个致命错误。
袁修远话说到这里,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把握,紧接着又说——
“天下百姓千千万,一人一钱朝廷富;
今日罚款借一两,明日税收少一分。
若问银两何处得,国库空虚百姓忧。
巧借一计速成财,税务递增皆可有。”
他微微抬头,目光炯炯地看向徐圭言:“知道你不忍心欺辱百姓,从他们手上拿银子交罚金,但是……”
袁修远笑着说:“只需稍微调整税收结构,适当加强对地方上税务的征收力度,便可调动起必要的资金。地方有银两,却一直藏匿于民间,巧妙借用一些银子,而后再减免一些税,既不损民心,又能有效增加收入,还能帮你度过难关。”
“所以……何必要去白白给人拆佛像呢?”
袁修远紧盯着徐圭言看,嘴角边挂着笑。
“你想想你为官的初心,再想想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她身子一抖,打了个冷颤。
第92章 通天佛内奇观现【VIP】
袁修远欣赏着自己言语带来的破坏力,它在徐圭言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权力,本就是权衡利弊的能力,徐指挥,你的热血和心气,可千万不要浪费在这种事上。”
他的话全说完了,站起身端着茶,优雅地喝完了最后一口。
徐圭言慢慢地站起身跟在袁修远身后,两人走了一会儿,袁修远回头,“徐指挥,不用送了,好好休息。”
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袁修远走出自己的院子。
她不知道自己在院内站了多久,直到冯竹晋从外回来,“你在等我回家?”他身旁跟着三个小厮,热热闹闹地走进来。
徐圭言目光落在他身上,彩云端着热茶走到冯竹晋身旁,他接过热茶放在手中暖和了一下,步上台阶,同徐圭言并肩而立,“看什么呢?”
“没什么,”她扭头看向冯竹晋,“今日回来的早,没什么事做?”
冯竹晋仰头看向对面,乌鸦落在雪装饰着的房顶上,阳光落在它身上,五彩斑斓的黑。
“我就一个送信的,哪有什么重要的事做……”
手中茶杯冒出香气。
“明日你就要出发了,我请假了,等你开工后我再回来。”
“圣上的事你不办了?”徐圭言转身往屋内走去。
“家国天下,先家再国。”
徐圭言轻笑一声,“也是,我忘了你的家事就是国事。”
冯竹晋扯了一下嘴角,端着茶跟着徐圭言进了屋,地面上的雪化了。
“有客人来?”冯竹晋随口一问。
“袁修远,袁尚书,他来问我开工流程,”徐圭言瞥他,冯竹晋心虚地移开眼。
“行礼收了吗?我帮你?”
“收了,彩云帮我收好的,去长安我住家里。”
“那我和父亲说一声。”
“徐家。”
“哦……”
通天佛内,辉煌如神国,诡异似幽狱。
一行人抬头仰望,被佛陀凝视。
穹顶之上,是万千金身佛陀,或慈悲微笑,或怒目圆睁,或拈花静悟,或大悲垂泪。
佛身镶嵌琉璃,折射出流动的幻光,佛像的双眸睥睨众生。
穹顶的莲花座开合缓慢,每片花瓣内竟嵌着一张张面容,距离太远,觉得每一张脸表情都不大相同。
通天佛塔内,大殿正中央,一樽金佛端坐,通体鎏金,双手拈诀,指尖处萦绕金光。
然而那光芒并非温暖,冒着森然冷意。
佛像前香雾缭绕,长明灯漂浮在半空,不点自燃,火光呈诡异的暗红色,映得整座佛殿犹如业火焚烧。
地面铺满铜镜,镜中倒映着殿内众生。
四壁佛龛无数,供奉着形态各异的佛像,拈花微笑,三头六臂,千眼环绕,每一尊佛前皆有诡异的经文流转,文字如血蛇般蠕动。
壁画更是异象丛生,万佛朝圣一般。
钟声悠悠,回荡不止,
徐圭言和崔彦昭倒吸一口气,殿内的繁华诡异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而陪在一旁的通天佛监工罗齐舞,早已司空见惯,尤其是外面的人进到这里,人人都被其内部的辉煌所震撼的模样,在她看来,都一样。
“徐指挥,您要不先坐?我让人端茶来。”
徐圭言这才回神,“好,先坐,先坐……”她跟着监工走进一间屋内,一边走一边问:“通天佛建造了也快二十年了吧?”
她记得她小时候,通天佛就已经初具规模,但从未进到内部,具体进程,她并不了解。
“岂止,近六十年了,”罗齐舞笑着说,“您看到的内部壁画和雕塑,才是近二十年修好的。”
“这么久?”徐圭言咂舌,“那具体的完工日期是什么时候,你们有确定下来吗?”
两人说着话,茶被端了上来。
“武帝还在位的时候,就说了,这佛是后唐盛世的象征,”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通天佛有多高,香火有多旺,后唐就多强大。”
“所以没有完工日期?”
罗齐舞点头。
“今儿还在上工?”
“是,上面虽然下了圣旨,但是我们这些一直在这里工作的人,还是放不下对佛祖、对先帝的挂念,我们自愿修建通天佛,直到它被拆毁的那天。”
徐圭言看着罗齐舞满是忧伤的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话也不能这么说,日后要用到你们的地方还多,会给工钱的。”
罗齐舞眼眸一亮,“您的意思是……不拆了?”
徐圭言摇头,她注意到罗齐舞耳朵上戴着的耳饰,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熠熠生辉。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拆的时候也要用到他们,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样就不用去外边招工了,节省时间。”
罗齐舞一愣,而后干笑两声,“这通天佛内包含了从后唐初期到现在的所有文化技艺,有的现在已经失传了,拆的时候……”
徐圭言叹了一口气,“我明白,这里的值,”她是真的觉得遗憾和惋惜,“其实,圣上只是要金子,,价值没那么高。”
,也没多言语。
崔彦昭这个时候说,“通天佛的设计图劳烦您拿给我们看一下,拆除的时候,我们尽量保护有价值的艺术品,不带来任何额外的损伤。”
“好,,您稍等,”罗齐舞起身行礼,走出了屋。
崔彦昭和徐圭言对视,“很震撼,对不对?”
“是,西域也有,北魏留下的那些石像,也让人震撼,”徐圭言若有所思,“如果它们流入市场,这些东西还能留给后代吗?”
,“我不知道。”
“将他们送到西域?丝绸之路的莫高窟,如何?”徐圭言眼睛一亮,“那边佛教兴盛,不会受到长安局势的干扰,丝绸之路上各国使者都会看到他们,在他们的笔下,游记之中,定不会失去璀璨。”
“这是一件难事。”
徐圭言想到了秦斯礼,先前他就游走在丝绸之路上,靠着那条细小路为生。
“我写这个折子递给秦侍郎,看看他的态度?”
两人说话间,罗齐舞拿着设计图纸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三位老者,“他们是设计者的徒弟。”
定睛一看,三位老者,年岁不尽相同。
“四十,五十,五十五。”
徐圭言默默记下他们的年纪,他们颤抖着手,拿着火烛在设计图上给他们详细讲解通天佛的所有结构。
秦斯礼在三天后收到了徐圭言的奏折,处于对后唐文化的保护,希望宝贵的艺术品能得到善待,将他们一同打包送到莫高窟,不知侍郎意见如何?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徐圭言诚恳的笔迹,心中一丝喜悦都没有。
反倒生出几分嫉妒。
她总是能说出心中所想,不掩饰心中所念。
她总能为她想做的事拼尽全力,就算是做大恶之事,也要行高尚之举。
遗留后唐文化艺术?
秦斯礼都要笑出声来,她都有这个胆子拆佛像,心中还想着保护其他东西?
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未曾剥夺的人生,他嫉妒。如果他没有经历过那些事,他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是不是如她一样顺遂,平步青云,甚至被更多的人赏识呢?
徐圭言现在的人生,是否就是他本来应有的人生?秦斯礼知道自己不应该怎么想,可他控制不住的情绪在身体里蔓延。
嫉妒在心中熊熊燃烧,他们之间不仅有仇恨和背叛,还有如影随形的嫉妒。
他扔开奏折,拿起纸笔。
在开工前两日,徐圭言突然收到了奉天镇将韦珩的信件,让她速回奉天。同时,圣上也下了指令,通天佛的拆除工程暂停。
徐圭言来不及去宫中询问前因后果,骑着马和崔彦昭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一到奉天,两人才发现事情比他们想象中的更严重。
奉天城门紧闭。
两人禀明身份后,他们才入了城。城内情况也和平日里不一样,韦珩派人接他们入府,神情严肃。
经过一番了解,才知道原来是关内道的原州突发瘟疫,草野间饿殍遍地,城中哭号不绝。
听人说,最初只是乡间农户染病,发热、呕血、浑身溃烂,不出三日便气绝身亡。
然而不过半月,也就是决定拆除通天佛的时候,疫病已蔓延至原州城城内,原州刺史封城闭门,然城内人心惶惶,流民冲撞城门,欲逃入关中求生。
消息传至京兆府,圣上收到命令后,即刻要求奉天驻军维护稳定。
京兆尹召集官吏,命人加派巡检,封锁驿站,严防疫病流入京城。
坊市之间张贴告示,令百姓不得私自收留原州来人,若有瞒报,举家流放。各坊设立医署,城东、城西两处修筑隔离场,专收疑似患者,以防瘟疫祸延国都。
“朝廷内,大部分人都说这是天灾,再加上原州气候苦寒,粮储不足,更是天灾人祸,都是要拆通天佛的报应啊!”
徐圭言坐在榻上,脸色铁青。
与此同时,远在长安的含元殿内,秦斯礼正上奏陈述关于通天佛的拆除事宜,尤其是具有艺术价值的作品要如何保留的问题。
李鸾徽听秦斯礼说完,缓缓放下奏折。
“秦卿,你有这份思虑,朕感欣慰,目光前瞻,为我后唐盛世留存遗迹是好事,”他顿了顿,拧着眉头说,“但是拆通天佛这件事,先往后放放。”
李鸾徽抬手一摆,谨慎伺候的太监关好了门,退了出去。
“近日原州突发瘟疫,牛章事和李大夫戴头上奏,说这是天谴一事,你可知?”
秦斯礼摇头,“臣不知,”他知道徐圭言收到了迷信急急忙忙赶回奉天城,为了什么他并不清楚。
“那你如何看待这件事,是真的天谴吗?”
“臣不信天谴一事,佛家讲究因果报应,圣上拆佛像为了天下百姓,这是造福江山社稷的,臣不信。”
李鸾徽微微吐出口气。
“罢了罢了,兵部带着人过去看看怎么一回事,□□最重要,也带些擅长治瘟疫的御医过去。”
“遵命。”
第93章 调虎离山人命薄【VIP】
“等等,”李鸾徽又叫住秦斯礼,“你去奉天的时候带兵过去,将伤病者聚集起来,不要让他们外出,也不要让太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秦斯礼站定,看向他。
“让徐圭言速速回长安,做她该做的事。”
如此这般,御医和秦斯礼一同前往奉天。
奉天镇内的病情经过一番详细汇报后,真相终于浮出水面,秦斯礼去了后听到汇报——原来,原州早有此病流行,最初时虽不甚严重,民众多半能依靠自愈或药物控制。
然而,未曾料到的是,病情突然在近日爆发,迅速蔓延开来。
病症突如其来,数日之间,整个镇子的人几乎都有人感染,且传染速度之快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病人面色发紫,咳嗽剧烈,体温高烧不退,甚至有不少人出现了失去知觉的情况。
镇上的医者们也尽力施治,但因为医药物资短缺,且病情变异,许多药方根本无效,导致病情进一步恶化,许多人无力抗争,连日来死伤无数。
起初,原州的地方官员一直隐瞒病情,企图掩盖真相,免得影响地方声誉,但随着病情的蔓延,周围乡村都已被波及,消息终于传到京城。
现在秦斯礼带着御医,和一众士兵们前来。
报告听到这儿L,奉天县令杨彦里试探地问秦斯礼:“秦侍郎,现在病区急需粮草,奉天镇粮草本就不富裕,我给递上去的折子里也提到了粮草的事……”
秦斯礼看着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知道您带粮草来了吗?”
秦斯礼移开目光,看向徐圭言,两人目光才对上。
人群之中,借着公务汇报的机会,他才敢光明正大地看她。
徐圭言又瘦了不少。
“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杨彦里也看向徐圭言,而后又看向秦斯礼,自己的问题还没回答,怎么突然说其他的事?但他也不能呆在这里,甩甩衣袖,走了出去。
徐圭言站起身,等着身旁的人都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L,屋内终于静了下来。
“圣上命你速回长安,进行佛像拆除一事。”
徐圭言一愣,这个关头,让她走?
秦斯礼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我来就是解决这件事的,不是只有你有能力处理瘟疫的事。”
“这么多天,御医们整日忙碌,现在依旧束手无策,”徐圭言顿了顿,“不知道您有什么方法?”
秦斯礼哼笑一声,给徐圭言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喝吧。”
徐圭言瞥了一眼,没动,看着秦斯礼说,“您有什么吩咐?”
“奉天的事就交给我,你先去拆佛像。”
“人命比佛像重要。”
“你又不是医者,留下来有什么用?”秦斯礼温和地看着她,“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御医们在忙,还没有什么结果,你在这里,又能有什么结果?”
徐圭言沉默片刻。
疫症来势汹汹,病人的症状各有不同,有些高烧不退,有些呕血昏厥,有些浑身溃烂,连太医署最年长的医者都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病症。
他们先尝试用《千金方》中的退热方子,调制石膏、黄芩、薄荷等清热解毒的药剂,可病人服下后,有的症状略有缓解,有的却依然不见好转,甚至病情加重。
又从《外台秘要》中找来汤药,用黄连、栀子、知母等熬煮成苦汤,给患者灌服,可效果依旧不尽如人意。
御医们不得不开始试药。
一些病情最重、几乎难以救治的患者被挑选出来,服用不同的药方,以观察哪种药效最好。
有人试服雄黄解毒,有人尝用甘草缓和毒性,还有人被施以针灸放血,以求驱散瘟邪。然而,疗效参差不齐,很多病人仍在高烧中挣扎,甚至未等药效显现,便已命绝黄泉。
除了汤药,御医们还试图用其他方式对抗瘟疫。
他们效仿古法,在疫区焚烧苍术、艾草、白芷等药草,以净化空气,阻止瘴气传播。
士兵们在街头巷尾洒上石灰和醋,试图以气味驱邪。
还有医者建议取桃木刻作符箓,贴在病患的床头,借以镇压疫鬼,以求病情缓解。
事态没有任何好转。
甚至在试药的过程中,很多医生也感染上了这种病。
“,但是肯去拆除佛像的人,只有你一个,”秦斯礼慢悠悠地说,“圣上吩咐过我,在拆除佛像一事上,
徐圭言看着秦斯礼,前一阵,今儿L就要为她保驾护航?
的事,还请您放心。”
秦斯礼点头,便一句话都没再多说,竟来。
这意思就是徐圭言可以走了,果然屁股决定脑袋,秦斯礼什么时候这么对过她?徐圭言其身行礼,走到了外厅,看着县令和奉天镇将韦珩说,“我还有事,先回长安,可能需要单独住几日……”
她犹豫地说,“秦侍郎让你们进去。”
那些人互相看一眼,纷纷起身走了进去。
徐圭言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觉得蹊跷,到底是什么方法不能让她听,不能让她知道?这个时候,崔彦昭站到了她身旁。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进去啊,”徐圭言背着手看他,凑近他说:“你留在这里,帮我盯着这边,如果涉及到我的事,飞鸽传书。”
崔彦昭点头,“好。”
因镇内的官府采取了强有力的隔离措施,将所有感染者集结在指定区域内,不允许任何人私自出入,避免病情进一步扩散。
徐圭言也因此被关到一个单独的驿站,确定没发病才敢前往长安。一路上,她看着层层士兵包围着奉天,她过一道关卡,通关文牒上就多一个印子。
“官爷,您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吗?我们自西域而来,入了关内道后一路关卡……”旁边的旅人问徐圭言。
她扭头看去,那人显然一愣,“姑娘您……”
徐圭言摆摆手,毫不在意,“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着话,拿起筷子反问,“你们一路上都封了啊?”
“对啊,”那人也没在意,敞开了说,“我就是搁西域来的,那边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县衙补贴的钱下来了,正好有机会全家一起来长安看看,都没见过这长安盛世。”
徐圭言笑笑,吃了一口馄饨,摇摇头。
现在的长安,比她小时候,可差远了。
在徐圭言往长安赶的时候,秦斯礼派人遣至镇内各个关键地点,设立警戒线,防止村民或外来者闯入感染区域。
与此同时,驻守士兵们的防护工作也被加强,所有人都需佩戴面罩,穿戴防护衣物,并定期用艾草消毒,避免受到疾病的侵袭。
对于可能接触过病人或疑似病例的士兵,还特别设置了隔离和观察区,确保任何潜在的感染者都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和隔离。
秦斯礼与韦珩骑马疾行,沿着官道一路来到奉天镇的疫病隔离区。
远远望去,整个疫区已被临时搭建的木质围栏围住,木桩上还缠绕着用药水浸泡过的布条,隐约散发出一股苦涩的草药气息。
围栏外的士兵全副武装,佩戴面罩,身披厚布制成的防护衣,手持长枪,警惕地巡视四周,确保疫区内的人不得擅自闯出。
靠近围栏的地方,专门设立了粮食与药物的分发点。
士兵们将煮好的米粥、干粮和熬制好的草药装进木桶,然后小心翼翼地通过长柄木勺倒入围栏内的木槽中,让里面的病人自行取食。一旁的药师们用布帛包裹着药材,将熬好的汤药倒入另一边的水槽,避免任何直接接触。
病人们被严格限制在围栏之内,不能靠近士兵,更不能跨出一步。
他们大多身形消瘦,面色惨白,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有些人甚至已经无力站起,勉强靠着墙根喘息。偶尔有人伸手试图靠近围栏,立刻便有士兵厉声呵斥,让他们退回去。
秦斯礼看了一眼韦珩,低声道:“不能近身,不能接触,连呼吸也要注意,若是面对面站得太近,极有可能被传染。”
韦珩微微颔首,环视四周,沉声道:“病症扩散极快,这样的隔离措施是正确的。但仅仅是封锁,还不足以控制病情……”他看着秦斯礼,“粮食,奉天能够分出给他们的粮食不剩多少了。”
秦斯礼看向那群被看管的人,“圣上只让我带兵、带医过来,并未提及半句粮食的事。”
韦珩一开始很疑惑,而后眼中浮现一丝震惊,不可思议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秦斯礼哼笑一声,从马上下来,韦珩跟在他身后。”就是你想的意思。“
他们往另一侧走去,为了安稳民心,他们特意在疫区设坛作法,试图以道家科仪驱邪祛病,焚符念咒。同时施行“送瘟神”仪式,将疫病送往无人的荒野,严格看管,以防扩散。
“这不妥吧。”
“圣上不想让此事影响扩大,封锁所有消息,带了兵和御医来,什么意思还用我多说吗?”
韦珩表情一滞,不可思议的情绪下去后,带着怀疑问秦斯礼,“只有这一种方法吗?”
“那要看御医的本事。”
秦斯礼看着诡异的作法舞姿,身子侧了侧,“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崔彦昭还没走?让他回长安。”
“徐圭言她迟早会发现。”
“她知道的时候,死无对证。”
风吹过,咿咿呀呀的咒语吹到韦珩耳中。
第94章 峰回路转杀意现【VIP】
徐圭言回到长安后,首先将佛像内部的东西都整理好,分类归纳,各寻归处。
“这是什么?”徐圭言看了一眼罗齐舞手中的盒子,点点墨,正要下笔。
“武帝时期东瀛送来的仙丹,”罗齐舞打开匣子,里面摆放了六颗红彤彤的药丸,“那时候武帝信奉佛祖,故这几颗仙丹就被收到了这里。”
徐圭言点头,在纸上写下——“六颗东瀛进贡仙丹。”
放下仙丹后,罗齐舞挥挥手,一群人抬着一个小佛像走过来,“这是突厥献上的弥勒佛金身佛像。”
小小的佛像,一群人搬进来?
徐圭言眉头一挑,“这是实心的?”
“是的。”
徐圭言吞了口口水,拆佛像搬东西这个活是真的油水大啊,她在纸上记下来,又多看了几眼笑得合不拢嘴的弥勒佛。
正要继续盘算的时候,外面来了人,原来是宫中的太监奉旨前来,为圣上挑选一些上等贡品和珍贵器物。
“参见徐指挥。”
徐圭言站起身,背着手,“你们跟我来。”
一群人走入拜访这清点好的库房里,鎏金佛像、香木经卷、玉制法器,名家作画,玲琅满目。
来的小太监叫刘庆,他弓着腰在库房中,环视一周,抬手随意指点着:“这个搬走,那个也拿上。”
手下的内侍们立刻动手,将珍品小心翼翼地装箱,准备送往皇宫。
徐圭言站在一旁,手中执笔,低头认真记录。
她目光沉稳,神色不动声色,将每一件被挑走的器物都详细登记下来,甚至连尺寸、重量、成色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刘庆见状,皱起眉头,声音带着几分不悦:“徐指挥,你这是什么意思?给圣上的东西您也要记着?天底下的珍宝,本就都该归圣上所有,你记录这个做什么?”
徐圭言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这是对佛祖负责。佛祖的东西不能无故消失,就算送到了天子那里,也必须留下记录,不能混乱。”
她顿了顿,笑眯眯地看着刘庆,“我记录好,万一圣上要看记录,我得好交代啊,不能这东西从我这儿走了,到圣上那儿就没了吧?”
刘庆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但他也不好对徐圭言发作,扭头看向正在搬东西的小太监,冷哼一声,“你们都小心着点!这东西宝贵,破了、坏了、碎了,你们贱命多少条都不够赔的!”
徐圭言听出这话里的怒气,仍然一副笑脸,糊涂是好事,现在只要没人点名到姓骂她,她都可以假装什么都听不懂。
拿了一批宝贝后,刘庆行礼离开,只得匆匆回宫。
回到宫中后,他立刻去见自己的干爹赵谨,一边倒茶一边抱怨:“您是不知道,这徐圭言,管得可真是宽!非要把所有东西都登记得一清二楚,说是‘为佛祖负责’。”
内侍监赵谨听后也是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冷地道:“你没和她说,这是圣上要的吗?”
刘庆点头,“说了,她怕圣上问起来,自己不好交代。”
这时,赵谨瞥了他一眼,“我问你,你给徐指挥什么好处了吗?”
刘庆一愣,摇头。
“人家和我非亲非故的,先前也没有什么交集,什么好处都不给,你就想让她帮你瞒着?”
刘庆张着嘴,片刻后小声说,“干爹,您可是内侍监,向圣上递话还不容易,她是谁,您又是谁?”
赵谨拿起茶杯扔到他身上,“竟特么瞎说八道,徐指挥什么人,你没听说过吗?她敢在朝廷上舌战群儒,还能把我们这些阉人放在眼里?”
“你在陆明川这种人面前摆谱,他下次肯定会好好伺候你,你在徐圭言这种人面前甩脸子,就是找死。”
刘庆得得瑟瑟地蹲了下去,“儿子愚昧,儿子愚昧……”
“我平时怎么教你的?人和人不一样,得看人下菜碟,这话虽不好听,但是好使!”
刘庆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赵谨看着他长叹一口气。
“明儿,你跟着我再去一趟*通天佛,给人家赔礼道歉。”
徐圭言清点物件的奏折和内侍监送去的宝贝一同呈到了李鸾徽面前,宝贝物件儿他没仔细看,挥挥手就让赵谨送到皇后寝宫,让她自己挑选几件自己喜欢的,剩下的再让其他妃子挑选。
徐圭言的奏折他仔细看了,勾画出了很多物品,将奏折给花鸟使,“让徐圭言把这些东西送过来。”
“圣上可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
皇后驾到的声音响起,而面前,行礼后她才进了宣政殿,“听闻通天佛要拆了,臣看,怕是日后没了机会。”
,“去吧,让他收收心,别太淘气。”
宇文婉贞笑着说,“圣上您别生气,年,没多久就要离开我了,臣妾舍不得。”
“李起云都去了,
六皇子在徐圭言入狱的时候,被迫离开长安,一山不容二虎,现如今整个朝廷内没人知道李鸾徽立储的心思。
宇文婉贞听到这话也不好继续说什么,“臣妾愚昧,并未有不满,如惹得圣上龙颜震怒,臣妾罪当责罚。”
李鸾徽看着低头谄媚着自己的宇文婉贞,心中突然多了些愧疚,不过更多的是满意。
相比先帝的妖后,武帝在做妃子时的争权夺利,他最喜欢宇文婉贞这种不争不抢,只喜欢在后院带着的女人。
让他没有危机感,妇人之仁总是好的,尤其是对他这种权势滔天的天子,她没有想要争权的野心,也没有魅惑他的能力。
总归是好的,好女人。
“好了,我会给年儿找一个近的封地,你要是想他,就常去看看。”李鸾徽决定奖励她,就像猫儿讨主人欢心,他也得赏赐些东西给她。
“谢圣上。”
“圣上要这些仙丹做什么?”徐圭言拿着奏折看,眼中满是惊奇,“这都多少年了,还能吃吗?”
“圣上要就要了,用不着你担心。”
奉天驻军幕府司马,杜季衡,在一旁说。
那知徐圭言摇头,收起圣旨,“我其实是比较担心圣上赐给我,我担心我自己。”
“……”
杜季衡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个毛病就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一句话掉地上,想了半天才说:“圣上信道,你又不信,他肯定不会强迫你的。”
“圣上喜欢冯竹晋,我又不喜欢他,圣上最后不还是赐婚于我了?”
杜季衡这个话是怎么都接不上了。
徐圭言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转身往库房走去,“圣上怎么早不信晚不信,非要这个时候才开始信道?”两人往库房内走去,“圣上身体康健,为何要信道?”
“寻找真理。”
徐圭言脚步一顿,像是见鬼了一样看着杜季衡,“圣上就是这世间最大的真理,他还需要寻找真理吗?”
“长生不老?”
徐圭言笑笑,两人到了库房,让罗齐舞将名单上的东西搬出来。
艳阳高照,一群人等在外面。
没一会儿,一道声音传过来,“皇后驾到——”
徐圭言一行人立刻行礼,等了好一会儿,威严的声音响起,“免礼”。
徐圭言正想起身,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就是徐圭言?”
她没起身,仍旧跪在地上,低着头看到了面前一双孩童的脚,从下到上,她缓缓扫了一遍,对上面前人的眼睛,“正是在下。”
看穿着,是个皇子。
她对上了他的清澈的眼。
“我是李起年,我知道你,你在朝堂上为一个老头子求情。”
李起年是八皇子,年仅十岁,模样稚嫩,语气中却全然是大人模样。
徐圭言想笑,抿着嘴,想到李林,又低下了头。
“臣,徐圭言,拜见八皇子。”
“免礼,”小孩子的话里嗡声嗡气的,徐圭言点头,起身。
那小孩儿才到她腰部,他抬头看着她。
“年儿,过来。”
宇文婉贞这个时候发话,她淡然地看着徐圭言,“徐指挥,我带八皇子参观通天佛,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们。”
“臣遵旨。”
宇文婉贞拉着李起年的手往里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如果打扰到你们,还请多包涵。”
徐圭言抬手行礼,“臣不敢。”
有关道家的东西都被送到了宫中,佛像内部掏空后,外部的金身要搭着梯子将金子摘下来。
工部的人、设计师,拿着原来的设计图,对照着每个地方,说明之前用了多少金子,他们回收的金子用量应该和使用的一模一样才对。
可明显的,有好几处都对不上账目。
徐圭言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也清楚要回金子,肯定不容易,老狐狸们不会轻易吐出来。
所以徐圭言写了一封密信给圣上李鸾徽,试探他的意思,这件事可能牵扯的人太多,朝廷官员,甚至是皇家,都有可能。
她查这件事,被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李鸾徽的态度很重要,决定着她要不要尽力调查。
病情控制了半个月,都还没见效,秦斯礼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他也写了封信,递给圣上,让他决定该如何做。
李鸾徽看着桌案上的两封奏折,脸色阴沉。
第95章 各司其职意外出【VIP】
艾草成批送到了奉天镇外,官道上满是寻艾草的味道。
路过的行人、旅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在路边的驿站休息外,奉天城是不让进去的。
秦斯礼站在城门上,目光所及之处,满目疮痍。
“秦侍郎,您要的艾草都到了,”韦珩吐出口气,看着在隔离区里横躺竖卧的病人,“这太残忍了。”
“下令的又不是我们,圣上都没觉得这么做是错,你不用自责。”
韦珩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秦斯礼笑了,他对上韦珩的眼,“我现在是圣上的臣,要以后唐江山为重。瘟疫和打仗不一样,一个有的商量,一个没得商量。但也一样,都是要死人的,战士出征为国,你当他们也是为了后唐而死,心中会不会好受一点。”
韦珩张了张嘴,哼出一声后扭头看向一旁,“呵,荒谬,杀人的事怎么就能是为了后唐好?”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秦斯礼面不改色地问,“长安派来的御医病的病,死的死,他们都没法子,你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韦珩以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打量秦斯礼,恍如隔世,“你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还是现在变成了这样的人?”
秦斯礼转身正对着他,“哪种人?”他轻笑一声,目光灼灼地盯着韦珩看。
韦珩摇摇头,以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姿态走开了。
他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依旧神不改色。这时楼下争吵的声音传上来,秦斯礼瞥了一眼,只见崔彦昭站在楼下和士兵争执。
“去把崔指挥叫上来。”
秦斯礼和身旁的人说,没一会儿,崔彦昭上来了。
他满头大汗,抬手行礼,“参见侍郎,臣有事要奏。”
“何事?”
“今早又发现十病例,都还是孩子,病情不是很严重,如果妥善处理,肯定会早日痊愈,故我想将他们单独隔离,但上面的人否定了这个提议,不知为何。”
秦斯礼微微一笑,走到阴凉处坐了下来。
崔彦昭跟了上去,他等着秦斯礼的回答。
“先坐下来喝杯茶吧,”秦斯礼手一挥,宝盖就弯腰倒了杯茶递给崔彦昭。
他接过茶,坐了下来,茶杯在手心,烫得发痒。
“近日你可曾和徐指挥通信?她忙得如何了?”秦斯礼背靠在椅子上,手搭在一旁,吊儿郎当,云淡风轻的模样。
“未曾问过。”
秦斯礼点头,仰头看着天,好一会儿,崔彦昭手中的茶都变温了后秦斯礼才看向他,“这地方,一只鸟都没有。”
崔彦昭也仰起头看了一眼,他低头看到秦斯礼的手在桌面上轻敲了几下,而后听着秦斯礼感叹道:“到底是没有鸟儿,还是一只鸟都飞不出来……”
秦斯礼看向崔彦昭,他抬起头,秦斯礼笑了一下,反问:“还是里面的鸟都死了?”
崔彦昭心下一咯噔,紧张地看着秦斯礼。
他移开目光,“都这么长时间了,徐指挥就没想着把你调回去?”秦斯礼玩味一笑,“她让你留在这里,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你参与?”
说完,秦斯礼眉头一挑,收起手,缓缓靠近崔彦昭,语重心长地说:“徐指挥是个正直的人,圣上圣明。通天佛内宝物众多,选了徐指挥拆佛像,不担心她中饱私囊。”
崔彦昭放下茶杯。
“但圣上还是安排了你做她的副手,说不担心是假的,”秦斯礼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让你留在这里,你就真留在这里哪儿都不去了?圣上派我来奉天,就是怕韦镇将太忙,分身乏术。”
“但是你……”秦斯礼拧着眉头说,“你还是要小心啊,小心为圣上办事。”
一番话说下来,四两拨千斤,崔彦昭从一开始怀疑秦斯礼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到对徐圭言的做法起疑,不过一盏茶凉的功夫。
“你要回长安,我安排马车。”
崔彦昭点点头。
他起身,往城内瞥了一眼,被吓到了——奉天自疫病爆发以来,街市萧条,坊门紧闭,连日的冬雪将泥地打得稀烂,混合着泥的七窍流血暴毙于巷口的人。
崔彦昭胃中一阵翻涌,回想到这几日的事,他奉命驻守疫区外围,兼管药物发放与尸体处置。
他本无怨言,日日奔波于病坊与仓库之间,这么几日,浑身竟浸出了艾的味道,甚至还亲手火化过染病的孩童,只为了稳住疫线,不使疫毒外泄。
,秦斯礼只带了兵,没有带任何粮草,圣上的意思是,如果不能解解决问题,
他本不信,可今日刚发病的孩子不可以被带出来,崔彦昭十分怀疑那些人的话是不是真的。
现在看来,秦斯礼是真的要这么做。
太残忍了。
的。
,奉天城撑不住。
崔彦昭出门上马,冷风猎猎,披风被风卷营地,风中只有沉重的布幔呼呼作响。
他心中怅然,脑中乱如麻,却也隐隐明白,这是最简单、最经济、最有效率的解决方式了。
他调转马头,准备自东门离开。
哪料走到半途时,疫区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乱——隔离用的篱笆不知何时出了破口,一个病人像疯了一样冲了出来。
他的脸上布满紫黑斑点,口中不断呕血,眼神已无人性,只有濒死前的疯狂与仇怨。他看到了马上的崔彦昭,疯了一样地扑向他,声音嘶哑:“你们都该死!让我死,你也活不了——”
周围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崔彦昭下意识地拔刀于鞘间。
马前蹄一起,刀光一闪,银芒破空,那病人咽喉被锋利刀刃一分为二,顿时倒地抽搐,血如泉涌,浸湿脚下泥泞。
四周寂静如死,连风都仿佛停了一刻。
崔策马站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尸体,那人死前的怨气还未散去,似乎仍在地上渗出红色毒雾。
他缓缓抬起头,听到身后的马蹄声,扭头看去,看到了不远处刚赶来的秦斯礼。
四目相对。秦斯礼一如既往地冷静,只是目光稍微闪了一瞬,沉默得仿佛一座空山。
御医紧忙拉住了他,将他拉走。
在远处的风中,火化炉里燃烧着最后一批病尸,火舌舔着黑烟升上天穹,像是神明的审判,又像是人世的焚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初春午后,日头早已懒洋洋地挂在半空。宫城西偏一隅,工部尚书府的正堂内,几案之上堆满了图纸与账册,墨香与旧纸气混合在一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徐圭言身着官袍,神色沉着,手中捧着厚厚一沓账本,一字一句地读给工部郎中薛怀清听。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将每一个字都拧进人的耳朵里:“账本上,记着此处耗银三百两,但这图纸上记着用量是五十斤。按照当时石料的单价,五十斤应为一百两白银,为何多算了两百两?账册上与你们工部呈报的数据,有出入——请问,这里又该如何解释?”
薛怀清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推托:“这……徐指挥,我只是负责过账的,具体细节,还需去问设计与承造的人。”
徐圭言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只是把账本轻轻放在他面前,压下,指节白得像纸:“麻烦你将人找来,协助我查清楚账。”
说完这话,徐圭言便坐了下来,拿起手边的茶杯,吹了一口气,又闻了闻茶香,抿了一口说,“现在有三位监造,哪位是设计这个的?四十岁的那个,五十的那个,还是五十五的那位长老?”
薛怀清面露难色:“徐指挥,我……确实不清楚此事具体细节,当初的设计、调度都是下头人经办的。三位监造商议的事,呈上来我就批了,具体的没过问。”
又在这里说车轱辘话。
徐圭言听着点头,也不打断,等到薛怀清说累了,她才开口说,“那我们去见见设计师吧。”
于是又是一道折,众人一路寻到最初绘图的设计师所在的斋室。
四十岁的监造,年岁不大,却一脸疲惫,手边堆着没干的墨图,听闻来意,只是长叹了一声,站起身行礼道:“臣林立群,拜见工部郎中,驻军指挥。”
两人摆手,免礼。
在这种情况下,工部郎中比她位高,就算是她是去问账的,现在开口询问的人也应该是薛怀清才符合流程。
“林监造,这份账本和材料用量对不上,你来解释解释怎么一回事吧。”
林立群拿到账本一看,大致就明白了他们问了什么。他看着薛怀清,又看向徐圭言,来回看了好一会儿,徐圭言拧着眉头看他,“林监造,我脸上是有账吗?”
她之前见过他,在通天佛那边。三言两语,她就摸清了林立群这人,直性子,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
现在他这般犹豫,徐圭言心生不安,没露在面子上,心中不禁起了疑惑。
“有话就说,薛郎中是个公正的人,直言无罪。”
林立群吐出一口气,把图纸一甩,“这得说到当时的情况,那时候材料不足、图纸变更、官价和市价不符,上头要赶工,底下为了在工期内完成那一部分工程,索性就从鬼市买了些原料,价格自然是比市价高出一倍去。”
徐圭言点头,她查账,自然是忘了每夜的鬼市,那里的价格与白日的市价自然不同,她心中默默记下,想着宵禁后去鬼市瞧一眼。
这一来一回,账本上石料和图纸上的用量一一查明,但仍有大量的红宝石,祖母绿,以及镶嵌的黄金数量需要核对。
工部的人本以为徐圭言要全部核对后才开始拆除,可没想到徐圭言是对完了石料的用量后,就开始派人登云梯拆佛像。
那日正好也巧了,大朝会下朝后,一群官员从通天佛处穿过,还没走几步,就听到那边有人大叫,众人看过去,满地鲜血,一片狼藉。
徐圭言本在阴凉处休息,听到声音急忙跑过去一看——原本坚固的木架子和横梁已经崩塌,碎裂的木材散落一地,巨大的石头压五个人身上,飞尘在空中,一时间乱成一团。
“快来救人!”
耳旁有人叫喊道,徐圭言仰头看向通天佛,佛祖的膝盖处,还挂着一个人,那人像只小蚂蚁一样,在空中随风悠晃。
“快拿梯子和垫子过来!快点!!上面还有一个!!”
第96章 千里迢迢赶路来【VIP】
先前,拆卸作业进行得本是井然有序,然而一声巨响突如其来,打破了整个工地的平静。伴随着刺耳的撕裂声和惊叫,高处云梯骤然坍塌,几根粗重的横梁劈啪作响砸落地面。
飞溅的石屑、扭曲的木材、鲜血与惨叫混杂在一起,五个工匠当场殒命,场面骇人至极。
还有一个挂在上面的人,在一番辛苦操作下,才被救下来。
徐圭言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身官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神情如刀削般冷峻。
“怎么回事!”她喘着粗气问被救下来的人,语气沉如寒冰,“云梯怎么塌了?”
唯一活着的、负责这一区域拆卸的工匠颤颤巍巍地看向她,满脸惊惶,额上冷汗直流,“回大人……我们按照图纸拆卸的,石料……本来说是五十斤,谁料竟比五十斤重,我们用的工具是可以承重八十斤!”
“八十斤?”徐圭言瞳孔微缩,声音里多了一分寒意,“比五十斤重……”
她吐出口气,身后的人都忙着处理现场的事,徐圭言缓缓起身,她十分暴躁地去找林立群,他什么都不知道,慌张地被徐圭言拉着领子拉到院子里。
“你跟我那是五十斤,怎么比五十斤重?”
徐圭言脸都要贴到他脸上,恨不得吃了他一样。
林立群张了张嘴,似是要解释,又怕说错话惹来更大的祸端。
他想碰徐圭言的手,但又不好碰未婚女子的手,脖子往后挺着,支支吾吾地说道:“是……是工部的人让我们按五十斤上报的,他们说……这样好交差。”
“好交差?”徐圭言怒极反笑,抽出紧紧扣在腰问的书册,眼神中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闪过,“你们的好交差弄死了五个人,知不知道?”
说完另一只手拿着书册在他头上锤了两下,虽不解气,但徐圭言还是松了手,深吸一口气后又恶狠狠地看着他。
林立群面如死灰,身子几乎要跪下去:“小人、小人只是个执行的,不敢多问……那批料子用的时候,他们就说是鬼市的石,其实……价格比官定石料便宜不少。工部的人私下说,预算绷不住,才动了脑筋。”
“鬼市的石?”徐圭言冷声重复。
“是。”林立群低头不敢看她,“其实这种料比正常石料重,密度大,是旧陵拆下来的存料,一百斤……可那批货上报时照旧登记五十斤。后来……后来那位工部的赵主事说,反正这批料做的不是大件,就拿来做做衣袍装饰的点缀也无妨……”
“用来做衣服点缀的石料,实则一百斤,但你们记了五十斤,并且这石料更便宜?”徐圭言的声音彻底冷了,仿佛连长安微凉的风都为之一滞。
她定定地盯着林立群:“你知道我要拆石像,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五条人命,你一条够赔吗?”
林立群猛地跪了下来,仰头看着徐圭言,“徐指挥,这件事是我的错。工部尚书袁修远告诉我,如果说出石料和账目不对一事,你定会接着查下去,那些都是陈年旧账了,要查就要连带着一批人……”
他顿了顿,“佛像的事牵扯的人太多了。”
徐圭言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你手里还有什么真实的数据吗?”
林立群脸色一僵,吞了口唾沫,小声道:“有……有一份,是奉天那边调来的,那人姓钟,钟台贞,是个书吏。他做过最早的校准记录,说这批料不该入工程。后来他被人架空了岗位,就调去了奉天临时工坊,结果瘟疫来了,他也被困在里面,一直出不来。”
“钟台贞?”徐圭言记下这个名字,又深深看了林立群一眼,“这次的事,我会往上报。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会漏。”
她说着,转身离开,长袍翻动问带起冷风一阵。
死者未寒,血迹犹在。云梯之下,沉默的人群望着徐圭言的背影,心头却已生出一丝难言的颤意。
春风正急,夹带着干燥与灰尘,马蹄掠过山口时仿佛有兽在咆哮。
徐圭言一得消息,连马车都不换,披风未解,直接骑马奔赴奉天。
她身后带着两名近卫,马蹄所至,路人避让如潮。山路崎岖,风声洌洌,她的脸色比天还阴沉。
行至半途,在一处松林小驿前,她忽听到蹄声从对面而来,抬眼望去,疾行。
转瞬便到了近前。
那人身披长袍,背影修长,马蹄收看,竟是崔彦昭。
“你回来了?”徐圭言勒住缰绳,目光如炬。
麻木,翻身下马,掸去肩头落尘,淡淡答道:“是的。”
“”徐圭言眯起眼,“那边情况怎么样?”
“瘟疫差不多压下去了,”崔彦昭的声音低而平稳,“医官说已经是尾声,我的人也撤了一半。”
他说这话时,脸上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连声音都听不出疲惫,好像从瘟疫地狱里走出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块被风霜锻过的石。
徐圭言定定地看了他几眼,若有所思,而后忽然问:“你在奉天,见过一个叫钟台贞的人吗?”
崔略顿,眉微蹙:“听说过,工部那边一个临时写料记账的小吏,好像封控前就被关在里面了。”
“我正要去找他问话。”徐圭言直接了当。
崔彦昭眸色一紧,跨前一步,“奉天现在还是危险地带,您进去做什么?”
“佛像出了事,有重要的认证在奉天,我得过去问问,”徐圭言冷静地回答。
“您还是别去了,”崔彦昭下马拦住她,“那边真的很危险。”
“你刚才不还说瘟疫差不多压下去了,现在怎么又说危险?”
崔彦昭不语,他仰头看着她,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两人之问短暂的沉默凝成霜。
最终,崔彦昭微微侧身,夜色将近,他平时前方不再看徐圭言,“徐指挥,我先回长安,您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我。”
徐圭言什么都没说,紧握着缰绳,马匹绕着他走了一圈。
“那我先走了,时问紧迫。”
徐圭言什么吩咐都没留,徜徉而去。
她风尘仆仆赶入奉天,抵达时,天已黑,远山如铁,疫区外围的火把在风中摇晃,映出士兵警戒的身影。
瘟疫的气息仿佛渗入了土壤和空气,干燥、沉闷,带着一种让人作呕的甜腥气。
奉天城的兵认识她,众多人迎了上来。徐圭言下马,眉头紧锁,拂开官袍上尘土,直接对守在围栏外的官兵道:“把钟台贞找出来,我要见他。”
士兵有些迟疑:“徐指挥,他……他还在封锁区域里。没出来……”
徐圭言摆摆手,“带我过去。”
疫区外围用粗木桩和绳索圈起,里面搭着简陋的棚子,一些染病者虚弱地蜷在角落里,或咳或卧,像一群被时问遗忘的影子。
终于,在一处棚屋前,她看到了那名叫钟台贞的小吏——
他瘦得如一根风中之芦,满脸浮肿,眼神混浊,身上裹着一层发霉的布。
“你是钟台贞吗?”
那人看向徐圭言,眼中满是疑惑和迷茫。
“你可曾记录过通天佛建造时的石料……”
听到这话,钟台贞一下子活了,突然像被点燃了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大人!”他朝围栏扑来,伸出一只骨瘦嶙峋的手,想够到徐圭言,他声音嘶哑,“救我,我还想活……”
那一瞬,他仿佛成了一个从地狱中伸出手来的幽魂。
徐圭言面无表情,站在三尺开外,“你病没好,没人能带你出去。病好了,自然能活。谁说你不能活?”
“不是的,不是的……”那人哭着摇头,瘦骨嶙峋的手努力穿过围栏的缝隙,似乎想要抓住徐圭言的衣角,哪怕是她影子的一角。
他越说越急,似乎想要扑出来,带着撕裂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一道怒喝陡然打破沉闷的空气:“退后!”
紧接着,徐圭言的衣领被狠狠一拉,狼狈地退后,她站稳后抬手就是一巴掌。
“谁让你拉我的!”
对面秦斯礼脸上带着巴掌印,平静地看着她,等她情绪平稳下来后说:“他是病人,你是不想活了吗?”
徐圭言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秦斯礼。
“我死了你不开心吗?”
风起时,围栏里的灯光抖成火焰一般,照在两人的脸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斯礼仿佛没听到一样,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
徐圭言这时,低头从身上背的包袱中取出一叠记着数目的旧账本,凌乱地翻开,指着其中几页:“我来,是为了查当初造佛所用的原料、石料和结构比例。当年这些东西都是从奉天这边调拨的,我听说那个具体登记的人就困在城中病区。”
秦斯礼闻言没有立刻说话,神色却更冷。他看着徐圭言半晌,忽而吐出一句:“换个法子吧。”
“什么意思?”徐圭言一愣,直视着他的眼睛,“人明明就在城中,我为何不能去见?”
秦斯礼缓缓转过头去,往营地的方向走去。
徐圭言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账本,等了好久才听到风吹过来:“你现在去见他,拿到证据,他能不能活到见圣上那日都两说……”
秦斯礼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她,“你走吧,接下来的事,你受不了。”
那一瞬问,火光在秦斯礼身前闪动,风卷着夜的灰烬吹入营帐深处。
徐圭言跑了几步,站到秦斯礼面前,“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她吐出口气。
秦斯礼低头看她,眼神不曾从她脸庞上移开,漆黑夜色中,星星在他眼中。
“你要烧了封锁区,”徐圭言说,“还有那些病人,我知道,这是我马不停蹄赶来的原因。”
一语落地,四周顿时沉寂,唯有营帐外的火把摇曳,发出窸窣的响声,像烈焰舔舐纸灰的轻吟。
秦斯礼眯了眯眼,移开目光,看向远处,“这不是我的意思,圣上下的命令。”
“是你的意思,”徐圭言盯着他看,“只能是你的命令。”
秦斯礼点头,坦坦荡荡,“没错,只能是我的命令。”
“你不觉得残忍吗?”秦斯礼一顿,反问。
“我不知道,”徐圭言看着他,“如果我仍旧是兵部侍郎,我不敢说自己能做的比你做得好。”
“你还当兵部侍郎?”
“那是自然。”
不死的风卷着火星,肆虐飞舞。
徐圭言看着他,突然笑了,“你不会烧的,你还不想死,你死了我会比谁都笑得开心。”
秦斯礼头一歪,平静地看着她。
“你欠我的东西还多,我要死肯定会拉上你。”
徐圭言听到这话哈哈大笑,笑得泪水都从眼角流出来,“这回我救了你,欠你的人情是不是少了一分?”
秦斯礼把她拉到身前,抬手将她的泪水擦干。
“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心狠手辣的?你教教我。”
听到这话,徐圭言推开秦斯礼,“你以为就你心痛吗?怎么是对你心狠手辣,分明我是对自己太过苛刻。”
如果她随心所欲,放任自己,那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
秦斯礼干笑一声,手垂在身侧,“权力金钱永远都比我重要,我知道你会为了他们出卖灵魂,我等着你臣服于我的那一日。”
说罢,秦斯礼转身决绝离去。
徐圭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97章 偶不归家人心悸【VIP】
冯竹晋回家很久后,都不见徐圭言回来,他坐在徐府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远处徐府的姨娘们逗着徐圭言的弟弟徐圭儒玩儿。
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潮湿,院子里的花现出生机。
他看了好半晌,天色渐晚,却始终不见徐圭言人。
“贤婿,您怎么在这儿?”
宋安然的声音响起来,冯竹晋听到后起身,行了个礼后说,“母亲,闲来无事,春天也快到了,这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像是笼了一层淡色薄纱一样,还挺好看的。”
宋安然瞥了一眼,温和地说:“这园子是我刚嫁进来的时候布置的,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看得习惯了,便也没那么在意了。”
冯竹晋笑笑,“夏日应该更美,到时候希望母亲您愿意招待我。”
“哪里的话,”宋安然笑了,转头看向远处正在亭子里正在玩耍的徐圭儒,神色一黯,“这几日圭言忙吗?我总是见不到她人。”
“按道理来说不是很忙,”冯竹晋一顿,“不过今日倒是奇怪,她还没回来。”
“时辰是不早了,派人去问问吧,”宋安然挥挥手,让自己的贴身小厮找人出去问问。
两人这边说着话,那旁小妾们领着徐圭儒走到冯竹晋他们面前,行礼,而徐圭儒张着手要宋安然抱。
她蹲下身子抱起来徐贵儒,看着他的脸,笑着对那些人说:“都免礼。”
小妾们恭敬地站起身来,唯有一人,目光黯淡,麻木。
宋安然看向她们,“你们去忙吧,老爷一会儿就回来了。”
“是。”
一群人从小花园中离开,只有徐贵儒的生母回头看了看她的孩子。
“他和圭言不太像,”冯竹晋看着宋安然怀中的孩子,徐圭言更像她父亲,徐途之,而徐圭儒很像他的母亲,只不过……
宋安然朝他笑笑,“是,圭言小时候调皮捣蛋,像个男孩子。圭儒不一样,乖巧听话,倒像个女孩子一样。”
冯竹晋点头,突然岔开了话题,“父亲都回来了,圭言没道理还不回来。”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偏厅的小厨房走去。
“她光想着证明自己的能力不输男子,整日里不着家,”宋安然笑着摇头,“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要孩子?成婚这么久,也该要个孩子了。”
冯竹晋笑笑,不知该如何回应。
“女人生子,才是更重要的事,”宋安然瞥了他一眼,“你们家,你是独子,圭言的责任重大。”
冯竹晋其实也想让徐圭言生孩子,可他没法想那画面,让她生孩子?
他是真的不敢想。
再说了,他们的关系,也不允许他有孩子……至少徐圭言是不愿意的,冯竹晋神色一黯,“我还有个侄女,前些日子入赘了个男子,冯家有后。”
“那不一样,你的孩子,和你姐姐家的孩子,那还是不一样的,”宋安然摇头,十分笃定,“你们还是要自己生个孩子的……”
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到的处境,呢喃地说:“有一个出息的孩子,对*你和圭言来说,都好。”
冯竹晋实在是不想谈这件事,还好两人已经走进了偏厅,徐途之已坐在了房屋内,饭桌后的正中间。
“贤婿来了?”徐途之脸色轻松,虽看不出神色有多愉悦,但也知道他此刻也并未因事恼怒,宋安然松了口气。
“来,让我抱抱徐圭儒。”
徐途之看着自己的儿子,满眼都是笑意,不一会儿他便觉得脸酸,将儿子给了一旁伺候的奶妈。
虽然得了个儿子,但是这儿子胆小,模样也不像他,徐途之总觉得这个儿子不如徐圭言小时候,那时候他官位还没这么大,有空陪着她玩。
现在也想陪着儿子玩儿,可玩一会儿看着便觉得儿子哪儿哪儿都不如徐圭言。
有根又如何,他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转头再看奶妈抱着孩子喂他吃饭,徐途之一点胃口都没了,放下筷子看向冯竹晋,又瞥了一眼宋安然。
“徐圭言呢?这个时辰了,她不回家吃饭吗?”
冯竹晋听到他这么问,便也放下了筷子,“父亲,我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
“已经派人去问了,”宋安然笑着说,“老爷您别急,她定是有事出门应酬去了。”
“出,“出去应酬也要回府换衣服,不能穿着官服出门啊!”
宋安然低头夹菜不再回话,冯竹晋注意到了,“她应该是佛像那边比较忙……”
正说着话,,跪在偏厅外,“老爷,大娘子……”
“什么事?”徐途之看过去。
“……回老爷,通天佛像那便出了事,死了五个人。”
众人一惊。
冯竹晋站起身来。
“徐圭言呢?”
“娘子出事后就不见了,”那小厮微微抬起头,“不知是被压到了石下,还是去了哪里……”
“混帐东西!”徐前,“二十杖!”
哪有
冯竹晋顾不上许多,急忙走出去,“备马,备马!!”
徐途之也跟着走了出去,宋安然起身要走,徐圭儒拉住了她的衣角,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她想了想,还是坐了回去。
她一个妇人,能帮上什么忙?
外面的事就交给男人处理吧,她看向徐圭儒,这个和没有任何关系的孩子,徐圭儒笑得开心。
宋安然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扭头冷漠地说:“把他抱下去吧。”
奶妈抱着孩子离开了,一桌子丰富的饭菜,她吐出口气,掰了个鸭腿大口吃起来,吃的腮帮子都肿起来,她咽不下去。
她能有多喜欢旁人生的孩子呢?
谁不喜欢自己的孩子,非要巴结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呢?
宋安然嚼着饭。
这口气,她怎么都咽不下去。
冯竹晋到了通天佛下,夜色之中高不见顶,他下了马车就往那群人包围的地方跑过去,“怎么回事?!徐圭言人呢!”
他叫了几声,没人理他,冯竹晋在人中寻找熟人,看到了正在忙着搬东西的半乐,冯竹晋飞快的跑过去,“怎么回事?徐圭言呢?”
半乐左看看右看看,“娘子没回来吗?刚才她说去工部来着。”
听到这话冯竹晋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什么意思?她去工部了?”
“是,娘子生气地去了工部。”
冯竹晋稍微冷静了一下,佛像砸了人,工部给的设计图,她定是找人算账去了。
这么一想,他放心多了。
徐途之到了地方,没急着下车,看着冯竹晋的神情稳定下来,徐途之也松了口气。
“父亲,徐圭言没事,她去了工部,可能是设计图纸出了问题。”
冯竹晋上了马车,如实汇报。
“出了这么大的事,圣上肯定会问。”
“她能应付,”冯竹晋正要拿起茶杯喝茶,“我们不用担心。”
徐途之一手按下了冯竹晋手中的茶杯,“她能应付?”他盯着冯竹晋看,“那你打算如何向圣上汇报?”
冯竹晋一愣,松开手,跪在了徐途之面前,“父亲,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徐途之低头看他,等着他回答自己。
“我……”
冯竹晋抬头,“我会如实说明。”
徐途之点点头,“起来吧,不是什么大事,”他看着冯竹晋低头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坐到一旁,“只要你如实说明情况,我想圭言的处境不会差到哪里去。”
冯竹晋点头。
“最近,你父亲可还好?”
冯竹晋还是点头。
问不出来什么话了,徐途之缓缓打了个哈欠,“你去忙吧,我先回府了。”
“好,恭送父亲。”
徐途之走了之后,冯竹晋派人去工部询问一下情况,没想到听来的消息是徐圭言找了设计师后,人就不见了,去哪里了也不清楚。
这么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消失了?
冯竹晋带着人去敲早已休息了的监造——林立群的大门。
他睡眼朦胧地起身,推开府邸大门,入眼的是成片的火把,照得门外亮如白日。
“林监造,打扰了,”冯竹晋背着手走上来,“想问一下,徐指挥去了哪里?”
林立群缓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眼前这人应该是徐圭言的夫君。
不过……
这夫妻两人,怎么都喜欢不请自来?
第二日清晨,城门终于缓缓打开,晨光洒落在厚重的青石地上。
入城,马蹄声响。
人群之中,冯竹晋一眼便看到了徐圭言。
他微微吐出口气。
紧接着,他又看到了徐圭言身后的秦斯礼。
几乎是一瞬间,他脸色变得铁青。
徐圭言打了个哈欠,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冯竹晋,她眼眸一辆,下了马,朝他走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要出城?奉天现在还挺危险的。”
冯竹晋目光落在她身上,冷笑一声后与她擦肩而过。他直接走到秦斯礼的马前,站着拦住了秦斯礼。
秦斯礼颔首,没下马。
“您好,有事吗?”
冯竹晋盯着秦斯礼看了片刻,轻笑一声,“秦侍郎,您好,昨夜吾妻一夜未归,多谢您照料。”
“冯竹晋,你瞎说什么?”徐圭言在他背后发问。
冯竹晋才管不了那么多,“我知道您和吾妻相识已久,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所以还请您和她保持距离,可以吗?”
秦斯礼勒住缰绳,目光如同利剑一般看向冯竹晋,唇边露出一个淡然的笑意。
冯竹晋声音高得几乎要把清晨的空气撕裂,引来不少路人的侧目。
秦斯礼端坐在马上,他没有回话,收回目光,轻轻一抖缰绳,策马绕过他,朝前方缓缓而去。
“秦侍郎,您乃兵部侍郎,再纠缠已婚女子,是不是不太好?您这名声传出去,又该如何?今后要怎么在朝堂立足?”
“冯竹晋你在干嘛!”徐圭言拉着他,想把他塞入马车之中。
秦斯礼听到这话,停住脚,回头看他。
“你和我讲名声?我可还有什么好名声?”秦斯礼话中带着自嘲,“再多一条纠缠不清,也不算多。”
冯竹晋气得脸发白,想到当时在凉州对自己卑躬屈膝的秦斯礼,他怒不可遏,想着就要冲上去。
徐圭言拉住他,旁边的小厮也拦着他。
秦斯礼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开了。
“你做什么啊?冯竹晋,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徐圭言赶忙安慰他,“我也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别闹了好不好?”
闹?
冯竹晋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他看向徐圭言。
“我在闹?”他平静地反问,“你知道昨日,家里人有多关心你吗?”
“我无理取闹?徐圭言,我是你夫君,就算你没把我放在心上,也要给我些面子,让我不要被旁人笑话才对。”
“你我是一体的,你不知道吗?”
徐圭言拉着他的胳膊,一时间理亏,心虚,鬼使神差地抬手将他的头揽入自己的怀中。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徐圭言对自己的动作也是一愣,她感觉到怀中的冯竹晋身子也是一滞。
“回家吧,我也乏了。”
徐圭言手一松,冯竹晋从她怀中直起身子,也不看她,径直上了马车。
第98章 夏虫不可语冰悲【VIP】
兵部尚书,沈毅安家,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奉天瘟疫一事,来得实在是巧,正正好赶上了拆佛像……诶,沈尚书,拆佛像的时候死了五个人,你知道吗?”
沈毅安缓缓睁开眼,看向袁修远,工部尚书来拜访他这个兵部尚书,到底为了什么,沈毅安想不明白。
“五个人?为何?”
袁修远摇头,一副哀愁模样,“不知道……她连夜回了奉天,听闻今早儿跟着秦侍郎回来的。”
沈毅安点头。
“秦侍郎带兵去奉天,粮草够用吗?圣上前些日子吩咐过,如果奉天需要银子,就从户部这里批。”
户部尚书王承昱这个时候发问,沈毅安转头看他,“秦侍郎既然回来了,那就说明瘟疫之事快结束了,现在也没听说长安城内有人感染瘟疫,他是有功的。”
“秦侍郎这么快就解决了瘟疫的事?”袁修远放下茶杯,笑眯眯地看向沈毅安,“真是不错。”
这两人在沈毅安旁边坐了有半个时辰了,东拉西扯,就是不说正事。
他缓缓打了个哈欠,摆出困了的姿态。
袁修远看着他笑了一声,“沈尚书,您这个时辰就困了,平日里怎么带兵做榜样啊?”
沈毅安刚闭上的嘴又张开了,手搭在榻子旁边的软枕上,无精打采地说,“我也一把年纪了,在兵部这么多年,一人带兵出征的时候精神得很。一回到这里,人多,我就困。”
袁修远和王承昱对视一眼。
话里有话——
沈毅安从不结党营私,牛李之争,他冷眼旁观。这也是他一直能坐稳兵部尚书这个位置的原因,沈毅安给圣上干活,他清楚自己伺候的人是谁,旁门左道的事,他从不参与。
兵部,这么重要的位置,只能给这种人。
上一次粮草出事,沈毅安和秦斯礼两人唱双簧戏,他们这么说,就是圣上的意思了。
“沈老,圣上前些日子刚赐我些新茶,还挺提神的,一会儿派人给你送点来,”袁修远接着他的话说,“知道您乏,现在可不是乏的时候……”
袁修远叹了口气,“自从要拆佛像,后唐就不太平,从瘟疫,到人被砸死,不安生啊……”
“瘟疫这一事来的蹊跷,但也控制住了,”沈毅安说,“人被砸死是因为监造的数据没给对,是人为的,我不觉得后唐不安生。”
“……”
沈毅安看着袁修远说,“你是工部的,整日里都是忙着修东西买东西,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后唐这几年边疆都有动乱,打仗、死人都是家常便饭的事,不用这么大惊小怪。”
两人又是尴尬一笑。
“沈老,我们来找您,就是想说佛像一事……”
“这是圣上的决定,找我来没用。”
油盐不进。
“沈老,您不过是为圣上办事的人,何必……”
“我不是为圣上,我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沈毅安说着话,看着旁边两人一脸不可思议的模样,“算了,你们也不懂。”
他看向王承昱,“如果当初你给徐圭言批了粮草的银子,也不至于这么多事,你们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在场的两人不作声了。
王承昱脸上情绪不太好,手拍了拍衣服上不见的灰尘,“沈老,话不能这么说,你是后唐的臣子,是圣上的臣子,是兵部尚书,但你也是自己。
他转身看向沈毅安,“你为后唐想,你为圣上着想,你自己呢?又落得个什么?”王承昱环顾一周后说,“你看看你这屋子,你这些用的东西,有哪一样值钱?”
“当官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些,这难道有错吗?”
“我是为了天下苍生!”沈毅安吹胡子瞪眼,“夏虫不可语冰,你根本不懂。”
“为天下好的那是菩萨,我是人,是人就有欲望,”王承昱坦然说,“我和您不一样,我吃朝廷的粮不错,但我也做了实事。”
“……户部是圣上的户部,我帮他守好钱袋子,有错吗?”
“户部是后唐的,”沈毅安说。
袁修远在一旁观战,一句话都不说。
“呵,后唐?”王承昱吐出口气,“怪不得圣上亲近秦斯礼,奉天疫情说好听了是你年老体衰,难听点就是圣上想要架空你。”
昱,眼珠子里都要冒出了火。
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来报,秦斯礼前来拜见。
,沈毅安摇摇头,“二位有事的话,我就不送了。”
秦斯礼等在门外的时候,袁修远和王承昱从里面出来了,他们三人对看一眼,秦斯礼一边行礼,一边想着两人到此的目的。
很快,
沈毅安让茶,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慈善,“怎么,奉天的事做好了?”
秦斯礼摇头,“病很严重,目前只是控制住了,御医说,如果再不解决……空气传播让疾病更加严重。”
沈毅安不明白,“什么意思?解决什么?”
“没有药可以治病。”
“没有药?御医他们……”
“毫无对策。”
秦斯礼平静地看着沈毅安。
“你可将此事禀奏圣上了?”
秦斯礼点头。
“圣上何意?”
“……圣上,”秦斯礼一字一顿地说,“他要我一定要将瘟疫控制住。”
沈毅安顿了顿,“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属下没有这个能力,故来请教老师,不知道您有什么方法吗?”
沈毅安冷笑一声,“让我来拿主意?秦斯礼,你这是要请教我,还是要害我?”
“这么大的事,属下做不了主。”
“那我就能吗?”
“您比属下年长,想必是有更多的法子,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不得而已。”
沈毅安看着秦斯礼,半晌后他才叹了口气,“罢了,你跟我走吧,入宫问问圣上吧。”
兵部尚书沈毅安面色凝重,快步走进御书房。他披着一身风尘,眼底的血丝像是几夜未眠的见证。
殿中香烟袅袅,圣上正着宽袖临池作画,笔走龙蛇,自在得很。
“何事急奏?”
沈毅安站在御案前,低声奏道:“陛下,奉天疫疾恶化,虽控制得好,但邻郡人心惶惶,臣恐再不处理,疫病将蔓延全国。”
李鸾徽头也不抬,只轻轻应了声:“嗯。”
“疫区百姓哀嚎不断,尸首遍地。官员请命封城、断路,臣……臣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沈毅安直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李鸾徽的背影,“请圣上示下。”
李鸾徽手中毛笔一顿,淡淡道:“你是兵部尚书,该怎么办,你问朕?”
沈毅安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目前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将疫患之人尽数封锁于疫区,设重兵把守,不许一人出入,然后……以火清城。”
这话一出,殿中瞬间安静下来,连案上的香烟都似乎凝滞了。
李鸾徽缓缓放下手中笔,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转头看向他,眼神幽深莫测。
“你这意思,是要将整座城,烧了?”
沈毅安低头应道:“奉天三万余户,现疫患蔓延,若不早做处置,一旦蔓延京畿,后果不堪设想。以少换多,以城换国,此为权衡之术。”
圣上抬眼凝视他片刻,唇角却忽然轻轻一笑,“你既然都想好了,那就照你说的办。”
沈毅安一怔,却没急着谢恩,而是静静站着,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臣也年纪大了,一生戎马,至今只盼能得一清闲归老,不问世事。此事一出,朝臣定会口诛笔伐,说臣铁石心肠,罔顾百姓……”
李鸾徽走到案前,随手翻开一本奏折,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说天气:“你这意思,是在说朕,不仁不义了?”
沈毅安身躯一震,立刻跪下,“臣不敢。”
李鸾徽冷笑一声:“不敢?你是说,是臣下旨焚城,日后笔落史官,那不仁不义的名声,是记在朕的头上。你倒是清闲了,一走了之,把黑锅交给朕背?”
沈毅安额头抵地,沉声道:“陛下,臣……臣愿领罪。此事是臣奏请,与陛下无关。臣只求陛下准臣此后辞官归乡,不再过问朝政。”
“你真是老糊涂了。”皇帝放下笔,转身看着他,语气中透着几分不悦与讽刺,“你在战场上,斩首千人,屠城不眨眼,如今倒在这里犹豫了?”
沈毅安垂着头,眉头紧锁,像是背负了千斤重担。
“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是不愿担这个恶名。”李鸾徽盯着他,缓缓道,“可你也该明白,当你站在这座殿中,当你曾在战场为国斩敌,你的手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沈毅安的声音终于低低响起:“臣知道……知道该怎么做。为了江山社稷,臣可以狠心。”
李鸾徽垂眸,本来这事秦斯礼问过他了,但现在又让沈毅安来,他也够机敏的。
如果秦斯礼偷偷摸摸地烧了城,牺牲的就是他。
棋盘上,他给自己留了口气。
“先处理瘟疫吧,其他的事别多想,你是三朝元老了,我不会苛责你的。”李鸾徽最后还是安慰了一下沈毅安。
听到这话,沈毅安神色一滞,半晌未语。
圣上翻看着奏折,淡淡吐出一句:“去吧。”
沈毅安缓缓起身,腰背愈发弯了。
他朝圣上深深一揖,转身离开御书房。门外的阳光刺眼,他一时间站在殿前,像是走了很久,也像只是迟疑了一步。
他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也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秦斯礼看着沈毅安从远处走出来,他好像又老了几岁。
“走吧,”沈毅安走到他面前,脚步没听,直直走了过去,又拉长声音说:“走吧——”
“出来吧,他走了。”
李鸾徽放下奏折,侧头看向偏厅,徐圭言小心翼翼地站在里面。
第99章 尊老爱幼事态变【VIP】
“缺斤少两的事会发生,朕知道,这乃人之常情,”李鸾徽看完徐圭言递上来的折子后,微微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人,“水至清无鱼,让他们把银子补回来便可。”
徐圭言低头看着宫殿内台阶上的金纹,“臣明白。”
“但是有五人因此丧命,要追查,给百姓一个公平。”
“臣遵旨。”
李鸾徽又多看了几眼徐圭言,五个人出了事就来找他,不知道是小题大做,还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佛像一事,我全权交付于你,大事小事,都应你一人决定才好。”
徐圭言点点头,死了五个人这么重要的事,圣上似乎一点都不在乎。
“还有事禀奏吗?”
徐圭言起身,行礼,“臣告退。”
李鸾徽往后斜靠,看着徐圭言离开的背影,心中有丝不耐烦。他是圣上,决定天下大事的人,拆佛像这点小事,还要桩桩件件上奏,她能力到底如何?
徐圭言离开回程路上,她也想了圣上今日的态度,就连要处理奉天疫区的事也云淡风轻,一时间她拿捏不准圣上的心思。
既然是她一人决定,那就按照惯例递折子——来到跟前就是惹人烦,但事事都要留痕。万一日后出了事,也好有证据。
虽然徐圭言现在不觉得有证据能帮到她什么,揣摩圣意比真相重要得多。
回到府中,她才跨进垂花门,就看见冯竹晋站在影壁旁,整个人像是被夜色压了一宿,连那身常常熨得笔挺的袍子也皱巴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不善,眼里掺着疲惫与冷意。
她还以为他回府就休息了。
徐圭言放轻了步子走过去,本想先行赔个不是,话却还没出口,冯竹晋已经开口了:“怎么?回来了?”
语气平平,却叫人听着难受。
她点了点头,柔声解释道:“我昨晚临时决定去奉天,情况紧急……秦斯礼正好也要回长安,我们只是顺路同行。”
冯竹晋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脸看她,那一眼不冷不热,却像刀子似的割进她心里。
“顺路?”他低笑了一声,嗤笑般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她的话,“你和他,一男一女,骑马连夜同行百里,你和我说是‘顺路’?”
徐圭言心里有些烦,但还是尽量维持耐心,“真的是顺路。我和他虽是旧交,但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越矩之事。”
“你敢发誓?”冯竹晋忽然扭头,直视她的眼睛,冷声问,“你敢当着我的面发誓,你跟他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你是干干净净回来的?”
这话一下子把气氛扯紧了。
徐圭言怔住,呼吸微微凝了几秒。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质疑会来,他分明知道自已和秦斯礼的过往,但被亲口问出时,还是觉得心头一阵烦闷。
徐圭言不愿撒谎,也不愿承认那微妙的一丝接触——可那终究什么都不是。
“……他确实碰了我脸一下。”她低声说,眼神平静却倔强,“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事。他递给我斗篷,手碰到了而已。你非要计较,那我也没办法。”
冯竹晋听罢,眼中情绪变幻几次,最终却只是冷冷一笑。
“那你发誓。”
“我发。”徐圭言抬起右手,缓缓而清晰地说,“我徐圭言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誓言落地,风一阵吹来,落叶簌簌,偏巧一声闷雷远远响起。
冯竹晋抬头看了看天,神色终于松动几分,但语气仍旧带着阴郁:“你不怕天劈?”
“怕啊。”她望着他,“但我更怕你不信我。”
这一句话,让他怔了一下。
雨水从天落下。
两人之间的沉默像这雨水一样渗透进每一道缝隙之中,直到远处传来厨房敲碗传膳的声音,才将这僵持的氛围打断。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阵风吹过来,徐圭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时,厨房的丫鬟端着午饭在游廊内一个跟着一个拐弯进了偏厅,冯竹晋注意到了徐圭言发抖的身子,“走吧,用膳。”
徐圭言看着冯竹晋自顾自地在前边走着,她倒是有些混沌,跟着他的步伐一起往前走,心里却想着的是冯竹晋明知道秦斯礼和自已的过往,还要这么问,他现在到底是要做什么?
走进花厅,厅里摆了两张长桌,厨子端上热腾腾糯饭、红枣糕,一阵阵香味扑鼻。
仆婢穿梭,
徐圭言落座时,一眼便看人群中,正抱着一只布老虎打哈欠。
徐圭儒。
她眉头微动。
小弟徐圭儒还穿得规整,手里抱着玩具,一边揉眼睛一边朝她咧嘴笑,声音软软的:“姐姐……”
小孩子没什么错,模样也是可爱的,她刚伸出手,却被徐途之一把按住。
“忙了一早,先吃饭,”徐途之淡淡道,“小孩子麻烦得很,
他转头吩咐婢女:“把他带回去歇着。”
小圭儒被奶娘抱走,半路还回头望了姐姐一眼,咂咂嘴就又靠在肩上睡着了。
徐圭言点点头,倒也没觉得这有什么。父亲刚得到儿子的时候,那段时间她也不在,但现在看来,徐途之也没多喜欢这个儿子。
她看了一眼父亲。
一旁的徐途之倒是若无其事地喝着汤,语气漫不经心:“你昨天在奉天一夜未归,今早就这么直接进城,不怕路上出点事?”
“那时候哪顾得了?”徐圭言扶着额,语气里透着疲惫,“疫病那边处理得太急,我有事要办,必须得快去快回。”
“秦斯礼也回来了?”
“嗯。”
“公事?”
这句看似随意,却带了点试探。
冯竹晋看向徐圭言,又看了看徐途之。
父女两人把他当空气吗?
徐圭言点头,低头慢慢喝粥。
宋安然见状,连忙给徐圭言夹菜,“最近在家里住得可还好?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告诉娘。”
徐圭言点头。
偏厅内沉默了一瞬。
徐途之这个时候先是自顾自笑了笑,而后严肃地说:“从小到大你就是这样,什么事一冲动就做了。就说拆佛像这事,劝不住你,现如今又出了事,你虽急,但也看圣上的意思……”
“我知道,”徐圭言放下碗,淡淡开口,“圣上允了后,我才能做事。”
“你性子急,官//场大忌就是急。你是有本事,但可千万不要把自已折在这种小事上,官场之术……”
“我知道,我懂,”徐圭言打断了徐途之的话,“道理我都懂,可是做不做得到还是一回事,父亲,有些事就是讲究机缘的。书读了要用,可怎么用,如何用,什么时候用,我都不清楚,您也是一步一步摸索过来的。”
这话说出口,不知怎的,冯竹晋听得心里又是一刺。他转头看她,却见她眉眼冷静,神情从容,仿佛经历了一夜风霜之后,又变得更难靠近了一些。
徐途之瞪着她,狠狠地就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徐圭言从小到大,不知道看过多少次这双恶狠狠的眼。
儒家说要尊上,徐圭言克制住心中的暴力,低头又喝了几口粥。
“翅膀硬了就不听别人的建议了?我是你父亲,我还能害你不成?!”
“是,女儿知道了。”
这话回得太快,气氛依旧紧张。
徐途之放下筷子,仰着傲慢的头颅,像发动进攻前的巨蟒,冯竹晋和宋安然也放下了筷子,父女两人一聊天,就是吵架。
“你别以为你现在是个驻军指挥就了不起了,我比你经验多,我是你父亲,我给你意见,我怎么会害你呢?我说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圣上调我去奉天当驻军,可是父亲您帮我争取到的?”
徐途之鼻子出气,放在桌子上的手握成拳。
“您肯定是为了我好,但是我不懂,佛像这件事意外已经有了解决方法,您还在这里教训我什么呢?”
她抬头看向徐途之,“这是家里还是朝廷?家里您就是我父亲,我和您讲血缘关系,您叫我如何做人我都悉听尊便。要是朝堂,您是礼部尚书,在我面前摆官架子我都受着。”
“但话又说回来,您一个礼部尚书,管不到兵部的事。”
冯竹晋听到徐圭言这么说,倒吸一口气。
“圭言,够了,吃饭吧。”
“反了你了!”徐途之手一拍桌,桌子上精美的食物因为震动而七零八落,“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
“我今天也不是靠你挣来的。”
“你要不是礼部尚书的女儿,谁会给你好脸色?”
“礼部尚书是什么很有实权的位置吗?”徐圭言也站起身,“您想当宰相吗?您在礼部,不过就是混日子而已,您有任何想进步的念头吗?”
“谁要给你这么一个闲官好脸色看?冯竹晋他既没有科考也没有上战场杀敌,冯知节就给他在朝廷上谋了一个差事,您曾我为我做过吗?”
冯竹晋原本挡在徐圭言面前,听到她这么一说,不可思议地转身看她,“你们吵架,带上我做什么?”
“你是我夫君,我不能骂吗?”
话是不好听,冯竹晋听到徐圭言的回答,心里竟然有一种诡异的舒爽。
“……话别说这么难听。”
徐圭言点点头。
徐途之早已火冒三丈,挽起袖子,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你吃我的,用我的,喝我的,现在又反过来这么骂我?没见过你这么白眼狼的女儿,不肖子孙,你给我跪下!”
“你想养出孝顺的女儿也要看看你自已,你是什么好人吗?”
冯竹晋挡在徐圭言面前,“你少说两句话。”
“来人,上家法!”
徐圭言听“家法”两个字,顾不上许多,扭头转身就跑。
冯竹晋以为徐圭言是个靠谱的,没想到她竟然会当逃兵。
“父亲……您消消气,她是什么样的人,您不清楚吗?没本事,就会嘴硬……”
“这没你什么事,你走吧,”徐途之迈着大步往外走,“来人!给我抓住她!!”
还好徐圭言腿脚快,在徐府大门被关前,冒着大雨跑了出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假账的事,终于还是瞒不住了。
最初只是几个小工口风松,说了些账上的银两对不上;接着,内库查账的几名官吏也开始私下打听奉天重修佛像所用的款项明细。
等到有人将一封匿名状纸递到了御史台,整件事便像浸了水的画卷,迅速晕开了轮廓。
假账的背后,牵出的是一整条贪腐链。
有人截留了采买预算,有人虚报工时、抬高造价,也有人借着修佛像的名义,把钱银吞进了自家地窖。
朝廷一时风声鹤唳。
在朝堂上,没人敢直接点名是谁动的手脚。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落在了工部。
——佛像是工部批的款,也是工部监造。
局势快要压不住了。
于是,这日,工部尚书袁修远又去拜访了徐圭言。
正是午后,天阴未雨,外头风吹得庭中竹影摇晃。他一袭青袍,低调地来到冯府,听闻前不久徐圭言从徐府搬了出来。
不知为何,众人猜测是为了避嫌,她现在职位敏感,徐途之回避也正常。
袁修远入了院,未带一随从,也未带官文,只让门房通传一声,说是“袁尚书来了。”
徐圭言本不欲见,这人巧言吝啬,容易乱了她的道。但转念一想,这人既然敢亲自来,倒不如听听他想说什么。
只是,她还未将人迎入厅中,冯知节却站在了袁修远对面,两人寒暄起来。
“恭喜您,冯将军……不对,现在是冯尚书了,可喜可贺啊!”
冯知节抿嘴一笑,“不敢当,不敢当……还是沈老人气度大,退了下来,我才有机会成为兵部尚书。”
徐圭言脚步一顿。
什么?
兵部尚书换了人?
第100章 引君入瓮泼凉水【VIP】
兵部尚书换人,不出乎意料,只是徐圭言觉得这代价也太轻了。
袁修远看到徐圭言,她行礼后礼貌地说,“总是要您来,我心中有愧。”
“欸,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袁修远笑着,两人一同进了正厅。
“袁尚书,刚才听您说,兵部尚书换了人?”徐圭言巴结着问。
茶上来了,袁修远笑着看了徐圭言一眼,端起*来喝了一口,“这事啊,还挺严重的,”他顿了顿,放下茶,悠然自在地靠往后一靠。
“奉天瘟疫的事,你我都知晓。不过呢,兵部老沈下令烧了疫区,致千百本来能活的病人……无一生存。”
说到这里,袁修远哀叹,摇头。
“昨儿,圣上和三省召开了常川会议,主要讨论的就是这件事,虽说瘟疫之事是解决了,但……”他拉长声音,“但这太没有人性了,不是君子所为,更不能是臣子所为,怎么能为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杀人呢?”
袁修远又是长叹一声。
“尤其是中书令、尚书省,由牛和德带头请奏,让沈毅安以死谢罪。”
徐圭言点头,她平静地看这袁修远。
如果下令者是秦斯礼,那他必死无疑。
“后来,圣上体恤老沈一把年纪,也不容易,遂革职,让他回家养老。待遇呢,就按照一品官员的规格,圣上这是做了善事。”
虽然沈毅安下//台了,但上任的冯知节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哎——”
这事最后以袁修远的一声仰天长叹而结束,徐圭言这个时候端起茶,两人一动一叹,旁人的戏听完了,他们准备准备,要开始演他们自己的戏了。
“袁尚书,您到访下属真的是受宠若惊,其实我本来也是要去拜访您的。”
袁修远眉头一挑,“哦?何事啊?”
“我这里能有什么大事,还不就是佛像,账对不上,我正愁不知该如何呢,”徐圭言摆出一副愁姿态,“本来想要去问圣上,但我想这点小事,圣上定然不会在乎,天下大事那么多,圣上没有精力顾及我这点小事。”
“但我还年轻,刚入朝廷也没多久,有些事确实办得不明不白,所以想找前辈讨教讨教,思来想去,工部您经验丰富,我正想着去找您呢。”
袁修远看着徐圭言谦虚的模样,甭管她先前是不是他这边的,现在看起来,懂事多了。
“佛像牵扯的人太多了,经手的人都存着小心思,”他严肃地看着徐圭言,“银子花了,佛像也建了,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牵扯太多人出来,得罪一群人,”袁修远摇头。
“你还年轻,我不是说你经验少,而是你未来可期,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以后可怎么在朝廷里混呐?”
徐圭言点头,“您说的对,我都明白。”
袁修远满意地点头,摆出一副尽在掌握中的神态,“说说吧,查到什么程度了,你哪里有不懂的地方?”
徐圭言清了清嗓子,“那些小钱就先不说了,造佛像额间的红痣时,从西域运来了千斤重的红宝石,这笔钱耗费了不少金子,”她看着袁修远。
袁修远舔舔嘴唇。
然后徐圭言说的话让他出了一身汗。
“……这金子,您拿了一半吧?”
两人对视,周身陷入沉默之中。
尴尬。
徐圭言的坦然让袁修远不知所措,而徐圭言则是以一副狩猎者的姿态,等待着袁修远给她的回复。
自己上门的猎物,她更不会手软。
袁修远移开目光,端起茶,抿了一口,有点凉,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徐圭言就已经叫人了,“来人,给袁尚书上杯热茶。”
袁修远笑笑,正了正神色,“徐指挥啊,这事儿……你是从哪儿听说的?给后唐修的佛像,还是佛祖额间的红痣,我怎么敢呢,做事说话是要有证据的。”
徐圭言点头,看着彩云端上热茶,等她离开后,才说:“这笔钱太大了,袁尚书,我没有其他法子,只希望您能还点金子回来,我好交差。”
袁修远端着热茶,不知道是自己热还是茶太热,出了一身的汗。这要求过分吗?袁修远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看着徐圭言,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或者您有其他法子?”徐圭言还是很真诚。
杯,碎了满地,水落在地上还冒着热气。
徐圭言立刻起身,“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真是来我这里请教还好,可你要是审讯我,演一出请君入瓮的把戏,”袁修远冷着脸说,“我可没空在这里和你纠缠。”
“您要不给我解决方法,这事儿只能上奏圣上了,”徐圭言顿了顿,“我的副指挥已经前去含元殿了,您得让我能给圣上一个交代,我也好派人叫他回来。”
袁修远一下子站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圣上让你拆佛像,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难道收回去的钱圣上还能分你一半不成?”
,再停下来的时候,站到徐圭言面前,“你休想诓骗我!”
徐圭言还是沉默。
于我呢?徐圭言,你别大题小作。”
“你也说了,这是圣上的钱,圣上最看重什么?”
钱和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厅中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袁修远瞪着徐圭言,片刻后,他缓了一口气,“全交上去我是没有的,但和你分享的银子,我还是有的。”
徐圭言轻笑一声,摇摇头,在她站起身的时间内,袁修远脸色是变了又变。
“我不要银子。”
“徐指挥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这事若真再查下去,不止一两个人要落/马。一旦牵扯多了,影响的,不止是工部。”
徐圭言狡黠一笑,“我想要别的东西。”
袁修远松了一口气,这世上就没有谈不拢的事。
“说来听听。”
徐圭言凑到袁修远耳旁,轻声说了几个字。
袁修远听完后,脸色一惊。
徐圭言笑着说,“袁尚书您不急着答应,有的是时间想。”
“那你的人……”
“你想好了,我再让他回来。”
这不还是威胁?袁修远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用想了,答应你就是。”
“这事您说了算?”
“答应你的事,自然是能办到,你放心。”
徐圭言点头,身子一侧朝外挥挥手,半乐跑进来,徐圭言低声说了几句话后,他跑了出去。
“袁尚书,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徐圭言和他说笑着,往外走去。
冯竹晋和父亲坐在院子里,看到远处两人往外走着,冯竹晋拿着茶杯抿了一口,眼睛不住地瞟向冯知节。
“爹,您怎么突然成了兵部尚书?这位置可好做?”
冯知节摇头。
“圣上在布棋局,他有想敲打的人。”
“沈老可是安全退了?”
“退了,沈老不是会为圣上跑腿的人,”冯知节眯了眯眼,和冯竹晋对视,“你记着,从今日起,冯家就是圣上的狗,他说什么,我们便听什么。”
听到这话,冯竹晋怯怯然地放下茶杯,低着头说:“知道了父亲。”
“牛李两党的人你都要注意,不可与他们密切来往。”
冯竹晋点头,他看向送客回来的徐圭言,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他早就为了权势成了李鸾徽的狗,现在不过是亲上加亲了。
“徐圭言那边也是,你提醒着她点,”冯知节说,“圣上不太放心她,一是女子不可信,二是武帝给后唐朝廷带来的影响极大,现在都没法摆脱,你还是让她小心些。”
冯竹晋点头,“好。”
袁修远气呼呼地从冯府离开,回到家中还没休息,牛和德的帖子送了过来,他沐浴后,才忙不迭地赶往牛家。
夜色已深,长安的华灯却尚未熄尽。
牛和德半倚在软榻之上,袍袖宽大,鬓发微散。榻前铺着厚实的胡毯,一炉沉香慢慢焚着,香气缭绕,似有若无。
远处,一群身姿曼妙的舞姬在随乐起舞。她们在院中的月台上轻舞飞旋,焰火时而跃上高空,在夜色中如花般盛开。
场面辉煌又静谧,有种诡异的美感。
这座府邸,占在城中制高之地,临窗望去,便可俯瞰半个长安。
牛和德支着头,视线却不在舞姬身上,而是望向府邸之外的夜空。他忽而笑了一声,语气懒洋洋:“这长安夜里空得很。没有风,也没有云,倒像是个舞台。”
袁修远站在一旁,神色平静。他是今日的座上客,手握着酒盏,也扭头静静看向那空旷夜空。
“冯知节要上任了。”牛和德忽然开口,像是随口说起一桩街巷传闻,“你怎么看?”
袁修远收回目光,把酒轻轻一饮而尽,“兵部的人,一向都是圣上自己点的。”
“不错。”牛和德轻轻叩着扶手,“从来没有旁人能插手。工部、户部这些……握得紧不紧,陛下都不甚在意。可兵部,是命脉。”
袁修远点头,低声道:“冯知节若真得宠,那便是圣上有意重用军脉之人。再加上沈毅安早已是半退之身,陛下大约是想换一种刀法了。”
牛和德眯起眼:“冯知节是个干事的人,不过太莽。我总觉得,他在这个位置上不会呆太久。”
袁修远点点头,想着徐圭言说的那事,心中有口气压着。
说话间,一名内侍悄声入内,奉上一只金匣。袁修远未动,牛和德随手打开,里面是一只嵌宝的金带钩,旁边还有两卷蜀锦与一封软香的书信。
袁修远看了一眼,眉梢微挑:“这东西……是?”
“陆明川送来的。”牛和德笑了笑,眉眼之间颇有几分戏谑,“自从当上了礼部郎中,他十分乖顺,怕是觉得自己留在礼部也没什么意思,想投奔我们。”
“你接了?”
“接了。还回了他几个美姬,一来表示诚意,二来——”他顿了顿,语气凉薄,“那些人,顺便也能监着他。”
袁修远点头,不置可否。
“听闻你去了冯府,见你神色不悦,可是出了事?”
袁修远终于坐下,脸色略沉:“她查了佛像的账本,查得动静不小。工部那边也快压不住了。”
“我听说了,现在最热闹的事就是那本账册。不过……水至清则无鱼啊。”牛和德笑了笑,似在感慨,又似在讥讽。
“陛下向来明白这个理。徐圭言从小长在长安,在这城里出入了十几年,就连她母亲当年,也不是什么干净人。她若说不懂这个理儿……你信吗?”
袁修远没有回答。
牛和德却不需要回答,他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瞥了一眼他的神色,悠悠道:“她有其他条件?”
忽然,一阵鼓声响起,舞姬们换了节拍,舞姿由柔转烈,金环玉佩碰撞出清脆响声,如同击鼓进军。
袁修远没接话,忽而提起另一件事,“你上次提到,要将徐圭言调离长安,这件事……还做不做?”
“现在动她,太容易引人注意。”牛和德看着他的脸,缓缓起身。
袁修远不想说,他也不能逼。
牛和德走到窗边,遥望那空阔夜空与跳舞的身影,语气渐冷,“越是所有人盯着她的时候,我们越不能出手。”
他回头,眼神漠然:“等她把人得罪得差不多了,再下手也不迟。到时候,不是我们动她,是朝堂容不下她。”
袁修远神色未动,点头说:“你打得算盘,一向都准。”
“所以你才站在我这一边,不是吗?”
牛和德重新坐回榻上,手中玩着那枚金带钩,像是捻着某人性命的钥匙,他冷笑一声。
“李文韬他们没出手,倒也稀奇,我以为他们会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袁修远闭着眼都吸一口气,“中书令,您可别说,一语成谶啊。”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御史大人,您觉着呢?”
李文韬看着眼前笑得脸都快僵了的徐圭言,无奈叹了一口气,“你等我吃完午膳,我们再谈这件事,可好?”
徐圭言连忙点头,“不过我这是越级见您,实在是冒犯,但其实也就几句话……”
李文韬摆摆手,旁人将徐圭言拉了出去。
这茶馆顶级热闹,李文韬还就喜欢在这里听曲儿看舞,亦或者是吟诗。
徐圭言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他的爱好,跟来了,见面一句正经话都没说上。
不过……
她站在楼梯上,看到了楼下正和花魁聊得开心的秦斯礼。
“秦郎君,您……”
“啊——”
“啪——”
一盆凉水从天而降,秦斯礼仰头看去,看到了站在楼梯上,露出挑衅笑容的徐圭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