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笑,清冷的面容上更显柔和,像极了枝头攒动着的杏花,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我也正好借此观察其效,岂非两全其美?”
阿寂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崔鸢宁决定的事,很少改变,尤其是涉及医药与病患时。
他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纵横交错的旧疤颜色深浅不一,记录着无数不为外人所知的残酷过往。
崔鸢宁用银刮刀取了极小的一点药膏,动作轻柔地涂抹在他手背最显眼的一道陈年疤痕上。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时,两人似乎都微微顿了一下。
药膏触及皮肤,初时清凉,很快便化为一股舒适的暖意,丝丝渗入肌理。
那感觉异常舒适,仿佛干涸已久的土地终于得到滋润。
“感觉如何?”
崔鸢宁仔细观察着涂抹处的细微变化,一边问道。
“很好。”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那一点莹白,以及那只正在为他细心涂药的、纤秀白皙的手上,眼神复杂难辨。
就在这时,医馆外再次传来些许骚动。
一个伙计快步进来,禀报道:
“东家,永济坊的刘大娘来了,说是她家小孙儿昨夜起就发热不止,想请您给瞧瞧!”
崔鸢宁立刻收回手,将油纸包重新仔细封好,收入袖中,对阿寂道:
“那你先忙着,我去去就来。”
言罢,便快步走向前堂。
阿寂站在原地,缓缓收拢了手指,那涂了药膏的手背处,暖意久久不散。
他抬起手,对着光看了看那一道旧疤,神情比平日里更温和了些。
前堂传来了崔鸢宁温和询问病情的声音,以及老妇人焦急的叙述声。
阿寂慢慢放下手重新拿起药杵,继续着他未完成的捣药工作。
杵臼相交之声沉稳而规律,一如往常,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却比平时更加难测。
崔鸢宁快步走入前堂,只见刘大娘抱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童,正急得团团转。
那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蔫蔫地靠在祖母肩头,连哭闹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刘大娘,快把孩子抱到这边来。”
崔鸢宁引着她们进入用屏风隔出的诊间,声音是一贯能安抚人心的沉静。
她仔细询问着病情:“发热是从昨夜几时开始的?可曾畏寒发抖?出过汗没有?饮食如何?大小便可否正常?”
她一边问,一边熟练地检查着孩子的眼睑、舌苔,指尖搭上那细小的腕脉,凝神细辨。
刘大娘一一答了:“昨儿后半夜就开始烧,摸着滚烫,倒没见打哆嗦,就是哭闹了一阵,后来就没精神了。喂了点水,都吐了,一早起来就拉了一次,有些稀……”
脉象浮数而急,触手肌肤灼热。
崔鸢宁又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脖颈和耳后,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
她注意到孩子耳后、发际处似乎有几点极细微、颜色比周围皮肤略红的疹点,若不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近日坊间可有类似症状的孩子?”
崔鸢宁状似随意地问道,手下已打开针囊,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在孩子的指尖迅速刺了一下,挤出一滴血珠观察色泽。
刘大娘想了想:“听您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几家的小子丫头也说不舒服,多是发热……大家都以为是入了秋,天气骤变,着了风寒。”
血珠颜色偏深。
崔鸢宁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这症状,这脉象,这隐约的疹点,加之坊间似有流传……与她曾在某本古老的医籍残卷上看到的关于“软疳热”的记载,颇有几分吻合之处。
那残卷提及,此症起初类同风寒,易被忽略,但传染性不弱,若延误,疳热内陷,恐生变症,尤其是小儿。
但她此刻并无十分把握,更不宜凭空制造恐慌。
她神色未变,依旧温和从容,先开了剂清热解表、平和稳妥的方子:
“大娘不必过于忧心,像是秋日燥热受了些风邪。按这个方子抓药,先吃一剂看看。用药后若热渐退,能安睡,便是好转。切记,让孩子多歇着,饮食务必清淡,多用些米汤、菜糜。”
她顿了顿,又格外叮嘱道:“这几日天气反复,孩子体弱,尽量莫要去人多处玩耍,家中也要常开窗通气。若明日热度不退,或孩子出现其他不适,定要再来寻我。”
刘大娘千恩万谢地抱着孙儿抓药去了。
崔鸢宁站在原地,方才面对病患时的从容温和渐渐褪去,眉心微蹙,陷入沉思。
希望只是她多虑了。但那滴血的颜色和那隐约的疹点,总在她心头盘旋。
接下来的大半日,崔鸢宁看诊时便格外留意。
她又接诊了两位来自永济坊及邻近坊区的发热病人,一为壮年劳力,一为年轻妇人。
症状皆以突发高热为主,伴有轻微咽痛、乏力,壮年男子亦提及耳后略有不适,崔鸢宁查之,亦见类似细微红点。
这绝非巧合。
黄昏时分,病患渐稀。
崔鸢宁吩咐伙计提前一刻钟闭了医馆的门板。她独自一人坐在诊桌前,面前铺着纸笔,却迟迟未落墨。
夕阳余晖透过窗棂,将她清冷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她脑中飞速回忆着那本医籍残卷的内容。
“软疳热”……通过口鼻涎沫相传,起病急骤,热势缠绵,疹隐而不发或发而不透者为凶……方药记载却已模糊残缺,只提及几味主药,其他的并未提及……
若真是此症,在人口稠密的盛京一旦传开……后果不堪设想。
她必须立刻验证,并找到应对之法。
她起身,快步走向后院药房。阿寂正在整理白日里晾晒的药材,见她面色凝重地进来,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阿寂,你过来。”
她取出白日里那罐药膏,又另取了几个小瓷瓶和一套研钵器具。
“我需要试几种药性,你手背上的疤,再借我一用。”
阿寂没有多问,只是依言伸出手。
崔鸢宁用银刀刮去之前涂抹的那点药膏,清洁之后,分别取了几种不同的药粉,用蜂蜜调和,极其小心地在他那处疤痕周围的不同点位,涂上了细微的一点点。
她全神贯注,仔细观察着每一处皮肤最细微的反应变化,比较着色泽、温度的改变。
阿寂沉默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她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手背,带着淡淡的药香。
她能如此专注地依靠他哪怕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方式,竟让他心中那片沉寂的深潭,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不对……不是这个……”
崔鸢宁时而低语,时而摇头,时而眼睛微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药性相激,反而燥烈……需得有一味引子,调和缓冲,又能导药力深入……”
忽然,她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阿寂:
“我记得……你上次受伤,我替你处理伤口时,用的那瓶雪露生肌散,似乎对化解淤热、平复异常红肿有奇效?当时你伤势好得极快,且未留下任何热毒滞留之象。”
阿寂点头:“是。效果很好。”
那瓶药粉极其珍贵,是崔鸢宁自己秘制的,用量极少,他也只在那次伤重时用过,或那个应该有点用处。
她立刻转身,从药柜最上层一个锁着的小抽屉里,取出了一个仅巴掌大的白玉小瓶。
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晶莹如雪、带着清凉露气的药粉,与她刚刚判定药性最为合适的一种淡黄色药膏混合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