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千金回穷窝,竟成了全家的福星》 第一章 出府 岁暮霜寒,天凝地闭。 永阳伯府内,崔鸢宁只着一件单衣站在刺骨寒风中,她精致小巧的五官上,一道从额头蜿蜒至下巴的疤痕格外刺目。 养育了她十八年的江母冷冷地睨着她,眼神如冰刃般刺骨,冷声说道: “你这个冒牌货!十八年来你享受着本该属于珠儿的荣华富贵,如今竟还有脸站着?” 她当初最为敬重的长兄江云疏冷眼旁观,语带讥诮, “我妹妹怎会是你这样的人,这些年让你顶着江家千金的名头招摇过市,丢尽了我们伯府的脸面。” 次兄江云山也跟着冷嘲热讽,“到底是鸠占鹊巢,哪里能和我们的嫡亲妹妹相比。你享受了珠儿这么多年的幸福,也该付出些代价!” 崔鸢宁顿了顿,捏紧了手指,“代价?” 江云山从怀中拿出一张卖身契扬了扬, “自然是要你为奴为婢,日后你就是珠儿的贴身丫鬟,不管她做什么,你都要好生伺候珠儿,这样才能够赎清你身上的罪孽。” 他看着崔鸢宁,想要从她的脸上窥到一丝慌乱,或者她卑微的求自己,也不是不能大发慈悲,放她一马的。 毕竟她往日为了讨好他们,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可崔鸢宁的目光落在那张卖身契上,忽然轻轻笑了。 她这一笑,眼尾那颗朱砂痣在寒风中灼灼生辉,倒让江云山晃了晃神。 不过下一秒将眉头皱的就更加厉害了,他怎么会生出错觉,明明就是个丑八怪而已。 崔鸢宁声音清泠, “二公子怕是忘了按照大周律例,良籍转贱籍需本人画押。” 江云山扬起头,转身对着下人道:“那还愣着做什么?把卖身契给她按手印!” 两个婆子冲上来要抓崔鸢宁的手,她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寒光闪过,婆子们尖叫着后退。 “谁若是要强行让我入奴籍,大可以过来试一试!” 当初因江云山的一次疏忽,崔鸢宁脸无端被烫伤。 可他们不仅没有丝毫的愧疚,反而便将她孤身一人送到了寒山寺中。 说是让她治病疗伤,实则山寺偏僻不见人烟,更没有什么治病疗伤的大夫。 还好最后让她遇到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僧人,学了几招,对付旁人或许不够,但若只对付这些普通人便是绰绰有余。 等后来终于接她回来,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伤疤从何而来,反而只对崔鸢宁心生厌恶,骂她丑八怪。 江云山手中捏着那张卖身契,眉间拧的都快要夹死一只苍蝇。 江云疏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虽是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高高在上道: “鸢宁,二弟也是为了你好,那崔家乃是屠户,最是脏腥,你去了每日都要和那些低贱之人为伍,若是当了珠儿的贴身丫鬟,起码能够衣食无忧,我们是念在往日的兄妹情分上,才给你寻了这么好一条退路,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崔家住在西市的穷人巷中。 崔家大郎最喜赌博。 崔家二郎浪荡至极。 那最小的崔三郎亦是不学好,年纪轻轻不读书,日日偷鸡摸狗,去了那种地方,恐怕这辈子都只会载在里面了。 好的退路? 崔鸢宁手中的匕首仍旧泛着冷光,他们可不会那么好心。 江蕴珠跟着小心翼翼的补充道:“是啊,鸢宁姐姐,崔家那么贫寒,怎么比得上王府?你过去了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崔鸢宁淡淡道:“不劳你们费心。” 看着她一副油烟不进的模样,江云疏也来了火气,“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尝一尝穷苦百姓的滋味,总有一天你会哭着回来求我们的。” 江云山也跟着补充道:“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性子最是冷淡,不如蕴珠温柔娇婉,就是该多吃吃苦头才是。 “说完了吗?说完我就走了。” 崔鸢宁自始至终都未曾看他们一眼,垂在袖中的手指已经被冻的通红,却紧紧拿着包袱,显然是去意已决。 她转身走出永阳伯府,心情莫名就好了几分。 伯府众人嫌弃她至极,日后不用再刻意讨好,也不用再受他们的冷嘲热讽,这就已经足够了。 就在崔鸢宁准备上驴车的时候,不远处却出现了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停在了永阳伯府的门口。 马车上走下来了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清冷矜贵至极,正是她的未婚夫,国公府的小世子陆湛。 陆湛是盛京有名的玉郎,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当他撞见崔鸢宁的那一刻,眼底的嫌恶几乎要溢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刚从父亲那里得知伯府里真假千金的事,心头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当初二人因为一场意外定下婚约,她对自己更是穷追不舍,还经常跑到书院里送一些小玩意儿给他,众人都知道了他有这么一个丑陋至极的未婚妻,明里暗里,极尽嘲讽。 如今好了,听说真正的伯府千金容貌倾城,哪像崔鸢宁如此上不了台面。 崔鸢宁站得笔直,那张被陆湛唾弃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狼狈。 “陆公子多虑了,我正要走。” 她转身时,脊背挺得僵直,就像一株挺而秀放的幽兰。 陆湛盯着她单薄的背影,心头突然窜起一股无名火。 他以为会看到哭求讨饶的崔鸢宁,可她居然不求他。 明明只要她开口,他或许会大发慈悲替她说句话,再不济,收她当个洒扫丫鬟也好过去给杀猪匠当女儿。 可她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路边的石子,陌生的可怕。 陆湛鬼使神差道:“我听说真正的伯府千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比你强百倍。” 崔鸢宁终于转过身来,日光照在她的脸上。 陆湛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出奇的亮,像盛着两泓清泉,连带着她脸上的疤痕好像都不是那么刺眼了。 她嘴角微微上扬,却不是笑容,带着些淡淡的讽刺。 “那恭喜陆公子,终于能得偿所愿。” 往日他不就说自己什么都不会,让他没有面子么? 崔鸢宁转身离去时,衣袂飘飘,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洒脱。 陆湛站在原地,怔愣了片刻,只觉得她是在故作坚强,开口道:“你要是不想去,我可以帮你的,国公府还缺一个倒夜香的丫鬟,你不要觉得低贱,你现在也不是伯府的小姐了,做我国公府的丫鬟已经是抬举你了。” 他话说出口后就有些后悔,自己凭什么帮她,当初她可是让自己在盛京众多的公子中丢尽了脸面。 倒夜香也是抬举她了? 崔鸢宁听到他说的这话只觉得好笑。 她正欲开口,就见眼前忽然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我呸,去你的倒夜香,我崔家的女郎还不需要你来施舍。” 眼前的男子生的英俊,皮肤黝黑,五官却如刀刻一般,他双眸死死的盯着陆湛,似是一匹孤狼。 倒是让养尊处优多年的陆湛心头微惊。 崔鸢宁看到男子的第一眼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亲缘的纽带始终藏在血脉中,她试探性的轻声唤道: “阿兄……” 崔墨衡黝黑的面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宁宁,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你放心,崔家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绝对不会让你去倒什么夜香。” 被人护在身后的崔鸢宁眼眶有些发热。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她出头。 虽然传闻长兄喜欢赌博,可眼下看来他本性并不算坏,只要好生纠正,定然能够改了他的那些不良习惯。 第二章 制药 陆湛身边的护卫拿着刀上前,俨然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唯独他的脸色有些不好,一片好心被人当作了驴肝肺。 崔墨衡看着他冷冷道: “陆公子,我妹妹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我们崔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绝不会让自家的女儿为奴为婢。”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逼得陆湛又后退了半步。 陆湛心中莫名烦躁,他冷笑一声: “呵,一个杀猪匠的女儿,也配在本世子面前摆谱?崔鸢宁,你可想清楚了,往后可别后悔!” 崔鸢宁抬眸,“若是真嫁给了你,才是真的要后悔。” 她的话语轻柔,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陆湛脸上。 陆湛脸色铁青,咬牙道: “好!好得很!我倒要看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他说完就甩袖转身,大步离去。 崔墨衡望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什么东西!” 他回头看向崔鸢宁,语气瞬间柔和下来:“宁宁,我们回家吧。” 崔鸢宁点点头,跟着他走向巷口停着的一辆简陋的牛车。 车上铺着干净的草席,崔墨衡有些局促地说道:“家里条件有限,你先将就一下,等到了家,阿兄再给你置办新的。” 崔鸢宁微微一笑:“已经很好了,谢谢阿兄。” 崔墨衡挠挠头,憨厚地笑了。 牛车缓缓驶离王府,崔鸢宁回头望了一眼那朱红色的大门,心中并无留恋。 一路上,崔墨衡絮絮叨叨地跟她说着家里的情况。 “爹虽然脾气急了点,但人很好,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娘性子软,最疼孩子,你回去她肯定高兴。” “家里还有个弟弟,叫崔墨白,调皮得很,但心地不坏。” 崔鸢宁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 忽然,崔墨衡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宁宁,家里……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好。” 崔鸢宁看向他:“阿兄,我不怕吃苦。” 崔墨衡眼眶微红,重重点头:“好!你放心,有阿兄在,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牛车穿过热闹的街市,最终停在一座破旧的小院前。 院门半开着,却隐隐能够闻到屋中传来的饭菜香味。 崔墨衡将牛车拴在一旁,朝着屋内道:“爹,娘,我将宁宁接回来了。” 半掩的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几个人影来。 崔母看到崔鸢宁的瞬间忍不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声泪俱下, “宁宁……”崔母年岁不大,可头发已然斑白,憔悴至极,她说完一句话后就是连声的咳嗽。 崔鸢宁不经意的将手搭在了她的脉搏上,便知她身子虚弱,脉象虚浮,显然是多年下来亏空了身子,若是不再好好调理的话恐怕时日不多。 “宁宁,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家中的条件太差了……你放心我已经将屋子收拾好了,若你住不惯的话,娘再去客栈给你租一间房。” 崔母有些局促的看着她,虽说去客栈要花些钱财,可宁宁刚回来,她这个做母亲的,总不能让孩子跟着自己吃苦。 崔鸢宁收回手,压下眼底的复杂情绪,勉强扯出一丝笑: “娘,我没事,只是路上有些累了,家里很好,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您。” 崔母闻言,眼眶微红,却又怕女儿瞧见,忙低头掩唇咳嗽了几声。 一旁站着的崔父也是满眼通红,过了大半辈子,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时还是忍不住动容,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年岁不大的崔墨白穿着破旧的短衫则是站在人群后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崔鸢宁,他这个年纪早就到了该读书的时候了,眼下还没读书,恐怕是因为家中太过贫困的缘故。 她心中微微有些触动,伸手揉了揉崔墨白的头顶。 这下她回来了,定然不会再让崔家一直穷困潦倒下去。 崔鸢宁环顾了四周,随后开口问道:“二哥呢,怎么不见他的踪影?” 崔墨衡道:“他知道你要回来,专门去买羊肉了,应该是还在路上。” 时下达官贵族都是吃牛肉或者羊肉。 猪肉被认作是下贱之物,只有一些平民和女仆才吃,所以崔家作为屠户才让人看不起。 崔鸢宁没有想到自己回来会被如此重视,当初她在永阳伯府的时候只是想要吃一块点心而已,却被江氏狠狠的打了一巴掌,甚至将她关进了茶房中饿了好些日子才将她给放出来。 崔家并不富裕,可为了好生招待她,还专门去买羊肉。 崔母见众人一直站在屋外,轻轻咳嗽一声后道:“宁宁,快进屋坐吧,不要站在门外了。” 眼下正值寒冬,实在是冷的厉害。 崔家虽然破败但也还是能够挡些风雪。 屋内烧着木炭,确实要比外面暖和的多,屋内的陈设虽然简单,但也收拾的井井有条,并不像江家说的那么不堪。 崔鸢宁坐下后,崔父便给她倒了一杯温水,装水的白瓷杯和他们惯用的竹筒杯显得格格不入,显然也是新买的。 他们在尽其所能的对她好。 崔母坐在一旁,有些不安的攥着自己的衣角,生怕自己哪一点没有做好,让女儿心下生了芥蒂。 这些年来,她身子越发的虚弱,并不能过多的操劳,家中就少了一个能干事的人。 老大爱赌,老二游手好闲,家中全靠崔父一人养活。 家中的日子越发贫苦。 也不知宁宁会不会嫌弃这里? 崔母一边想着,眉眼间就透露出了几分忧愁之色,她喉间发痒,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手中的帕子上染上了星星点点血迹。 崔墨衡连忙将炉火上温着的药给端了过来,“娘,快喝药吧。” 崔鸢宁只是轻轻嗅了嗅那药味,便知道那药中加了一道黄连大苦大寒,并不适合崔母现在的状态, “等一等。” 她出声制止了正准备服药的崔母。 众人瞬间都将目光投向了她,“宁宁,怎么了?” 崔鸢宁开口道:“这药对娘的身子并无大的益处,还是不要再给她喝了,反而会加剧病情的恶化。” 崔墨衡有些讶异道:“宁宁,你居然还会医术?” 崔鸢宁摇摇头,“不过是略懂一些皮毛罢了。” 她想了想又道:“这药中不仅有黄连,还有当归、连翘,母亲体虚,不能这么喝,若是信得过我,我重新开一个方子拿去抓药,效果可能会比现在好得多。” 如今她才刚刚回到崔家,众人对她尚不熟悉,崔母却已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娘信你。” 崔父虽有些迟疑,但见妻子这般信任女儿,也点头应允。 崔墨衡则是一脸惊奇地看着这个失散多年的妹妹,心中暗自揣测她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居然还会医术。 崔鸢宁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迅速写下药方。 她的字迹娟秀有力,一看就是经过名师指点。 崔墨白凑过来看,眼中满是崇拜:“姐姐的字写得真好!” 崔鸢宁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等你开始读书,也能写出这样的字。” 崔墨衡接过药方,有些为难地搓了搓手:“这……这些药材……” 上面的人参鹿茸的价格恐怕是他们这种普通人家难以接受的。 崔鸢宁立即会意,从荷包中取出一锭银子:“兄长,这些钱你先拿去抓药。” 崔墨衡见状连忙摆手:“这怎么行!你刚回家,怎么能用你的钱……” 崔鸢宁坚定地将银子塞进崔墨衡手中,“我们是一家人。”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第三章 锦囊 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拎着一块羊肉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 “那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来人正是崔家二子崔墨川。 他见到屋内的崔鸢宁时,愣了愣,随后露出灿烂的笑容, “宁宁回来了啊!” 但很快又想起什么似的,将羊肉往桌上一放,愤愤道: “我刚在集市上买肉,那些商贩听说我是崔家的,竟想以次充好!要不是我眼尖……” 崔父叹了口气:“墨川,少说两句,宁宁刚回来,别让她听这些糟心事。” 他们一家人在这盛京中总是受人冷眼,这宁宁刚回来就听到这些,想来心中也不会好受。 崔鸢宁站在一旁,静静地听他们说着,垂眸时却看到崔墨川手腕上的淤青, “二哥,你受伤了?” 崔墨川下意识地缩了缩手,笑道:“没事,就是争执时不小心碰了下。” 崔鸢宁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仔细检查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药膏轻轻涂抹在伤处。 药膏清香扑鼻,崔墨川顿时觉得疼痛顿时减轻不少,他十分讶异地看着妹妹, “这药很贵吧?” 他还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好的东西。 崔鸢宁微微一笑,“不贵,这是我自制的药膏,效果还不错。” 崔墨川听闻她会自制药膏眼中的惊讶之色更甚。 他们的亲生妹妹虽然其貌不扬,可居然会制药,他看着崔鸢宁镇定自若地笑容,心中却隐隐有了个期待,说不定宁宁会带给他们更多的惊喜。 崔母看着女儿娴熟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她难以想象女儿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让她处理这些伤口的时候的得心应手。 晚饭时分,崔墨川将那块来之不易的羊肉炖得烂熟,香气弥漫整个屋子。 崔父和崔母都特意将最好的肉都夹到崔鸢宁碗里。 崔鸢宁看着堆的满满的碗,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暖意。 吃完饭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第二天一早,崔鸢宁出了门后就进了一家成衣坊。 再出现的时候,便是一个清秀公子,脸上骇人的红疤消失的干干净净…… 她作一身男子打扮踏入了盛京最负盛名的醉香楼。 这醉香楼乃是有名的销金窟一共分六层:首层与二层陈列着来自四海八方的奇珍异宝,三层四层珍馐美馔飘香,五六层雅致厢房常年住着王孙贵胄。 每日华灯初上时,达官显贵们的车驾便塞满了楼前长街,鲜为人知的是,这座日进斗金的繁华酒楼,幕后老板竟是被伯府扫地出门的假千金崔鸢宁。 被送到寒山寺等死的那几年,崔鸢宁拜师在鬼手佛心宴悬壶的手中,在师父教导下一手打造起这座情报中枢。 那些推杯换盏的谈笑间,不知多少机密要闻已悄然落入她的罗网。 凭着这些价值连城的消息,换取钱财,每年的进账十分可观。 然而,醉香楼势力错综复杂,根据师父的叮嘱,崔鸢宁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对伯府也不曾透露分毫。 即便是楼中手下众人对她也是一无所知,只称呼她为“玉公子”。 崔鸢宁走到一间暗室中,早早的就有人侯在了旁边,她抬手写下一个药方道: “照着这个帮我找一下这些药材的下落。” 娘的病情并不乐观,必须提早弄到自己所需要的药材才行,其中的两味龙血菩提和阴阳玄灵花更是难寻。 云泽恭敬的从她的手中接过了方子,又听的崔鸢宁吩咐道: “一旦有消息了,尽快知会我,并且去好生查一查永阳伯这些年来私下里是否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云泽领了命下去后,崔鸢宁处理了一些琐事,又才恢复了原来的装扮,准备从醉香楼的侧门绕出去时,却不曾想看到了江家三兄妹。 江蕴珠被江云疏还有江云山两人簇拥,如同众星拱月,荣宠至极。 她正挑选着时下盛行的发钗,脸上笑意盈盈的。 崔鸢宁只是轻轻扫视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毕竟她们现在形同陌路,没有什么好说的。 可当她还未走出这大门,便被人给叫住了。 “鸢宁姐姐……” 崔鸢宁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却见几个侍卫挡在了她的眼前,堵住了去路。 江云山看到崔鸢宁出现在醉香楼的时候明显有些讶异,她怎么会在这里? 不过见她故意忽略蕴珠的话的时候,心下就来了火气, “崔鸢宁,你的耳朵是聋了不成。难道没有听到珠儿妹妹在喊你么?” 江蕴珠柔声道:“二哥哥,你别生气。” “想来是鸢宁姐姐是过来打杂的,所以不想让我们注意到她而已。” 她语气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她这么好的命,可以在醉香楼中随意挑选首饰和胭脂水粉。 崔鸢宁那张脸,即便是用再多的脂粉恐怕也盖不住那让人作呕的疤痕。 醉香楼中崔鸢宁安插的暗卫在看到她被挡住的瞬间准备动手。 可看到崔鸢宁比了个手势后众人又默默的退了回去。 江蕴珠故作无辜道:“鸢宁姐姐,你走那么快做什么?我第一次到醉香楼来挑选首饰,也不知什么好,你能帮我选一选么?” 江云疏她这么说心头顿时一痛,连声道: “真是苦了你了珠儿,日后你想什么时候到这醉香楼来,就什么时候过来。” 江云山也跟着道:“珠儿妹妹,今日不管你想要什么我们都买给你。” 崔鸢宁看着江蕴珠手上的那盒胭脂,那是她前几天刚做出来的新品,一盒就要二十两银子。 就算是江家嫡出的公子小姐每个月的月例不过是十两左右。 她挑了挑眉道:“我看那胭脂就很不错。” “醉香楼不是新出了一顶珍珠冠么,想来应该很衬你的气色。” 江蕴珠一听珍珠冠就来了兴致,“快拿上来我瞧瞧。” 一旁的小厮有些为难,“这珍珠冠是楼主亲手所制,一顶需要三千两银子……” 江云疏皱眉,三千两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可还是故作大方道:“珠儿妹妹喜欢的话尽管拿。” 珍珠冠拿上来后,崔鸢宁又道:“与珍珠冠相匹的还有一支发钗,用南珠制成,想来与你也很合适。” 江云疏二人看到那小小的一根发钗就要五千两银子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可江蕴珠已经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她欲言又止地看向两位兄长,眼中含着期待,“兄长。” 江云山脸色微变,但很快又强撑出笑容:“既然珠儿喜欢,那便一并买下。” 崔鸢宁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继续道:“对了,听闻新到的碧玉镯与这发钗是绝配。” 小厮适时地捧出一个锦盒,里面躺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碧玉镯,标价赫然是八千两。 江云疏额角已经渗出冷汗,却仍强撑着道:“这……这玉镯确实不错……” 江蕴珠已经迫不及待地将玉镯套在手腕上,对着铜镜左顾右盼,全然没注意到两位兄长难看的脸色。 崔鸢宁轻飘飘地补充道:“还有配套的耳坠和项链……” 江云山终于忍不住了:“崔鸢宁!你是不是故意的?” 崔鸢宁故作惊讶:“怎么?江二公子是觉得这些东西配不上江小姐吗?也是,以江家的门第,确实该选更好的。不如看看那套红宝石首饰?” 她指向柜台最中央那套价值两万两的首饰,江家兄弟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第四章 去找 江蕴珠却已经双眼放光:“我要看那个!” 江云疏终于忍无可忍,“珠儿,今日带的银两不够,改日再来看吧。” 江蕴珠顿时撅起嘴,眼中含泪:“大哥哥方才还说我想买什么都可以的……” 江云疏心下却有些不爽利,当初他们在崔鸢宁的生辰上,只是送了她一根一文钱的桃木簪,就让她高兴了许久,而到了江蕴珠这里…… 崔鸢宁适时地叹了口气:“原来江家已经落魄至此了?。” 这句话一出彻底激怒了站在一旁的江云山,他怒目道: “崔鸢宁!你不过是个被逐出家门的丑八怪,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们江家。今天珠儿看的所有首饰,我都给她买了!” 崔鸢宁勾了勾唇角,旁边的小厮十分有眼力见的就将账单递了过去。 江云疏和江云山看的两眼一黑,却还是硬咬着牙关给了钱。 平白无故的赚了上万两银子,崔鸢宁心情很是不错。 眼瞅着时间快到了,她便转身离去。 临走的时候她腰间挂着的锦囊一个没有注意就落到了地上。 片刻后却被人捡了起来。 那人眼神中带着几分狂热,开口问道: “这锦囊是谁的?” 可崔鸢宁早已经走远,并未听到他的声音。 江蕴珠看着眼前的人穿着黑色劲装,身姿挺拔不凡,想来应该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护卫。 她正思索间又听的他低声道: “这可是玉面神医的信物,怎么会在这里?” 玉面神医? 传言中他能够活死人,肉白骨,一手银针更是能够运用的出神入化。 盛京中许多达官显贵想要请他治病救人都难于登天。 这锦囊居然和他有关? 方才她亲眼瞧见这锦囊是从崔鸢宁身上掉下来的,那她与玉面神医是什么关系? 总不会是玉面神医的徒弟,肯定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碰到过神医而已。 不过自己若是能够借此与神医攀附上关系,莫说在贵女中的身份会随之水涨船高,整个永阳伯府也会受到重视。 江蕴珠眼底闪过一抹精光,上前一步道: “这锦囊是我掉的。” 那人看到眼前少女穿着华服,身份应该不低,当即开口恭敬问道: “不知姑娘怎么会有玉面神医的信物?” 江蕴珠微微抿唇一笑,轻声道:“这玉面神医乃是家师……” 这下莫说眼前的黑衣人了。 就连江家两兄弟都忍不住震惊道:“什么?珠儿你竟然是玉面神医的徒弟?” 江蕴珠腼腆的低下头,显得十分谦虚,“师傅向来淡泊名利,规定了他手下的徒儿行事需要低调些,所以我才没有告诉兄长你们。” 江云疏叹道:“珠儿妹妹当真是深藏不露啊!” 江云山也跟着道:“不愧是我们的亲妹妹,比那崔鸢宁好的多。” 并且那崔鸢宁不仅长得丑,还什么都不会。 黑衣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激动,当即抱拳行礼: “原来是玉面神医的高徒,真是失敬失敬!在下主子苦寻神医已久,不知姑娘能否透露些神医的踪迹,若是能够成功治好在下主子的病症,必有重谢。” 江蕴珠心中一惊,她不过是随口胡诌,只是想要传出些好名声而已,归根究底哪里认识什么玉面神医?更不要说知道他的去处了。 但眼下骑虎难下,只得维持着表面的镇定道: “家师行踪飘忽,我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黑衣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燃起希望: “姑娘既是神医高徒,想必也得了真传,我家主子病情危急,还望姑娘能随我走一趟。” 江蕴珠心头一紧,她连医理都不懂,更别说看病治人了,只得胡乱搪塞道: “这个……我学艺尚浅……” 江云疏却已兴奋地插话:“珠儿妹妹医术超群,定能药到病除!” 他转向黑衣人,语气骄傲:“我家妹妹可是神医亲传弟子,什么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 江蕴珠暗暗咬牙,这不明摆着给她找事么? 正欲推辞间,却见黑衣人已单膝跪地,“恳请姑娘救命!我家主子已卧床多日,御医们都束手无策。” 周围渐渐聚集起看热闹的人群,有人小声议论:“这不是镇北王府的侍卫吗?” “难道是镇北王世子病重?我往日就听闻世子的身子虚弱……” 江蕴珠听到“镇北王”三字时心头一震。 镇北王府权势滔天,听闻王府的世子更是人中龙凤…… 既然锦囊是从崔鸢宁身上掉下来的,那她必然和神医有关系。 眼下她先去瞧瞧局势,届时再想法子,从崔鸢宁口中逼问出神医的下落也未尝不可。 江蕴珠随着黑衣人穿过繁华街巷,心中越发忐忑。 “姑娘,前面就是王府了。”黑衣侍卫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江蕴珠抬头望去,只见朱漆大门前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门楣上“镇北王府”四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刚踏入府门,一位身着绛紫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疾步迎来,他方才就得到了飞鸽传书的消息,知道府中的侍卫寻到了玉面神医的高徒。 只是他没有想到玉面神医的徒儿居然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 他连忙上前开口道: “想来这位就是玉面神医的高徒?快请进!世子又发病了!” 中年男子带着他们几人穿过回廊,浓郁的药味瞬间扑面而来。 寝殿内,数位医师正在低声商议,见他们进来纷纷让开。 床榻上躺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长眉细目,金尊玉贵,但目黑冰冷如寒潭,此刻面色苍白,唇边还带着未擦净的血迹。 江蕴珠看到他的瞬间,就被他所吸引。 于是上前几步,指尖搭上他的腕间,却突然“咦”了一声。 管家急切地问道:“姑娘可诊断出什么结果?” 江蕴珠虽说不通医理,却还是知晓这种豪门世家大多都存了不少阴私,装着镇定道: “世子应该是中了是南疆蛊毒,需服用我师傅特制的解毒丸……只不过家师近来云游,解毒丸恐怕还要些时日才能拿到。” “不如我先开一个静气凝神的方子给世子,其他的待我找到师傅了再说可好?” 管家听她说是中了毒,心中的疑惑就散了一大半,毕竟每一个大夫都是这么说的。 不过这毒似很是棘手,那些大夫虽然看出了端倪,却都无药可医,眼下只能死马当成活马来医治了。 他对着江蕴珠摆摆手道:“姑娘这边请。” 江蕴珠跟着他写完药方后就匆匆离去。 那个方子不过是她平日里常吃的一些宁神静气的一些药物而已。 当务之急,是要快些去找到崔鸢宁问个清楚。 镇北王府的世子清冷矜贵,又有实权,比那陆湛好了不知多少倍。 只要能够治好他,说不准还能取消与国公府的婚约,成为镇北王妃。 待江家的人走后,管家才将方才捡到的锦囊递给那青年。 “太子殿下,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遇到神医的徒弟,你的病一定有救了。” 躺在榻上的青年并不是镇北王府的世子,而是当今的太子裴烬。 他不过是借着王府的名义,掩人耳目罢了。 裴烬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那锦囊,忽而看到上面绣了一个“宁”字,抬眸再看向桌上的药方的时候,却皱起了眉头。 锦囊上的字迹,和药方上的字迹判若两人。 他垂下鸦青色的睫羽凉声道: “去查,今日江家的小姐在醉香楼里都见过哪些人?” 第五章 上学堂 崔鸢宁从醉香楼出来后,她摸了摸腰间却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锦囊不见了。 不过她倒也没有想着回去找,毕竟只是个普通的信物而已,能够通过锦囊得知自己身份的人少之又少。 即便能够知道,也不可能将她与“玉面神医”联系在一起,江湖上都以为神医是一个男子。 她回到崔家推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幼弟崔墨白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木棒在练习写字。 那字迹还极为漂亮,倒是出乎崔鸢宁的意料。 她最开始的时候还真以为崔墨白就像传言中说的那般不学无术,没想到还是有些自天赋的。 就在她打量地上那些字的时候,崔墨白察觉到眼前来了人。 这个姐姐长得并不是那么好看,脸上还有一道疤,眼神也很冷,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就在崔墨白打量崔鸢宁的时候,崔鸢宁却伸出一只脚来,然后用脚尖将地上的字全都给糊成了一团,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崔墨白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委屈和愤怒: “你、你干什么?!” 他辛辛苦苦练了半天的字,就这么被毁了! 崔鸢宁收回脚,神色依旧平静, “字,不是这样练的。” 崔墨白咬了咬唇,不服气道:“那该怎么练?你又不懂!” 崔鸢宁没说话,只是从他的手中接过木棍,随后蹲下身,在地上轻轻划了几下。 笔锋凌厉,转折有力,几个大字瞬间跃然于地——“志存高远”。 崔墨白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字……比他的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崔鸢宁收起木簪,淡淡道:“想学吗?” 崔墨白下意识地点头,但很快又警惕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教我?” 崔鸢宁唇角微勾,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因为,你姓崔。” 崔家的孩子,不该是个废物。 崔墨白怔了怔,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姐姐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那……你能教我医术吗?” 崔鸢宁眉梢微挑:“你想学医?” 崔墨白点点头,稚嫩的双眼中透露着一丝坚定,“我想学医,然后这样就可以治好娘亲的病了。” 娘亲久病成疾,时不时的就要咳血,可即便这样了,她每日都还要帮人家打络子换钱。 要是他像姐姐一样会医术,说不定就能够让娘亲少受一点罪。 崔鸢宁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可以,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从今日起,不许偷懒。” 崔墨白眼睛一亮,立刻挺直了腰板:“我保证不会偷懒的!” 崔鸢宁勾了勾唇角道:“不过你还是要先入学堂,医术的话等你认识的字多了我再慢慢教你。” 听到“学堂”两个字的时候崔墨白眼神微微一暗,他极为小声道:“可以不去么?” 他并不是很想到学堂里去。 崔鸢宁一时间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崔墨白摇摇头,“没什么。” 崔鸢宁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学费的事情,随即开口安慰道:“你放心,一切都有我。” 她现在赚的银子,恐怕几辈子都花不完,既然她们是骨血至亲,就该多帮衬着才是。 崔墨白点头答应了下来,瓮声瓮气的说了一句,“多谢阿姐……” 他喊完一声阿姐后耳根都忍不住红了。 要知道他以前可从来没有叫过江蕴珠阿姐…… 崔鸢宁看到他那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没想到这个幼弟居然这么可爱。 崔鸢宁说到做到,第二日一早便带着崔墨白去了镇上最好的学堂。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崔墨白跟在崔鸢宁身后,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他穿着崔鸢宁新给他买的青色长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可眼神却飘忽不定,时不时往路旁的树丛里瞟。 崔鸢宁察觉到了他的踌躇,“紧张?” 崔墨白只是咬了咬下唇,并没有吭声。 崔鸢宁停下脚步,转身看他,她蹲下身,与崔墨白平视: “平日学堂里可有孩子欺负过你?” 崔墨白身子一僵,随即摇了摇头:“没、没有……” “撒谎。”崔鸢宁的目光落在他的交叉在一起的手上,“你的手在抖。” 崔墨白将手背到身后,眼眶却微微有些发红。 崔鸢宁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他:“拿着。” 崔墨白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精致的点心和一个小瓷瓶,他有些疑惑的问道:“给我这个作什么?” 崔鸢宁淡淡道:“饿了就吃点心。若是有人欺负你……”她指了指瓷瓶,“就打开让别人闻一闻,不过别让自己闻到。” 崔墨白困惑地眨眨眼,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学堂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崔鸢宁将崔墨白交给夫子后,并未立即离开,而是隐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后观察。 一个胖墩墩的男童率先发现了崔墨白,高声嘲笑道,“哟,这不是崔家的小废物吗?怎么今天舍得到学堂来?” 周围几个孩子哄笑起来。崔墨白低着头,攥紧了崔鸢宁给他的布包,一言不发地往里走。 “跟你说话呢!”胖小子一把拽住崔墨白的后领,“听说你娘病得快死了,是不是真的啊?” 崔墨白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挣脱开来,继续往前走。 崔鸢宁眯起了眼睛,没想到这孩子比她想象的更能忍。 散课的时候却有四五个大孩子将崔墨白围在中间,那个胖小子从他的怀里搜了鸢宁给的小瓷瓶。 他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作势要打开。 崔墨白脸色煞白,原本还唯唯诺诺的,可突然之间像变了个人似的扑上去,大吼道:“快还给我!” 胖小子显然没料到一向懦弱的崔墨白会反抗,被撞了个趔趄。 其他孩子见状,立刻围上来对崔墨白拳打脚踢。 崔鸢宁手指微动,几枚银针已夹在指间,但她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转而从地上捡起几颗石子,轻轻一弹。 胖小子突然捂着膝盖跪倒在地,“谁、谁打我?” 又是一颗石子,这次打中了另一个孩子的后颈。 孩子们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 “有、有鬼!”一个孩子尖叫起来。 趁他们分神,崔墨白猛地抢回瓷瓶,转身就跑。 孩子们想追,却被接连飞来的石子打得抱头鼠窜,最后只能丢下几句狠话逃走了。 崔鸢宁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崔墨白。 他跑出一段距离后,躲进一处废弃的棚子下面,蜷缩在角落里发抖。 崔鸢宁看到他小心检查了瓷瓶确认无恙后才松了口气。 “为什么不还手?” 崔鸢宁的声音让崔墨白吓得差点把瓷瓶摔了。 他抬头看到姐姐站在面前,脸上闪过一丝羞愧:“我...打不过他们。” “打不过可以智取。”崔鸢宁在他身边蹲下,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那瓷瓶里装的是迷药,若吸入一点就会昏睡半日。” 崔墨白瞪大了眼睛:“所、所以阿姐是让我……” “让你用来防身的。”崔鸢宁淡淡道,“不过你忍住了没用,倒也还好,毕竟迷药伤脑。” 她从怀中取出刚买的松子糖,塞了一颗到崔墨白嘴里: “甜吗?” 崔墨白含着糖,点了点头。 崔鸢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既然甜那就振作起来。” 崔墨白看着她,眼泪突然不争气得掉了下来。 第六章 挑衅 崔墨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极没有出息哽咽道: “阿姐,你真好!” 往日那个江家的小姐在崔家的时候只会对他呼来喝去,从没给过好脸色。 如今阿姐却为他擦泪,还温声细语地哄他。 他抽噎着,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全都倾泻出来。 崔鸢宁没有想到他看起来十分坚强,却这么爱哭。 不过念在他年纪尚小的份上也能理解。 只不过她并不是很会安慰人,只轻声道: “好了,别哭了。” 崔墨白点点头,可手里始终攥紧了她的衣袖,生怕一松手,这片刻的温暖就会消失。 崔鸢宁待他缓和了些随后开口道:“现在好受多了么?” 崔墨白嘟囔着小嘴儿道:“嗯,已经好多了,多谢阿姐。” “既然已经好了,那他们怎么欺负你的你就欺负回去,委屈不能白受知道么?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崔墨白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崔鸢宁,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犹豫地捏了捏衣角,小声道:“可、可是阿姐……他们人多,我打不过……” 崔墨白生的瘦小,若是硬碰硬的话并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崔鸢宁显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她淡声道:“你先好好上学,等散了学,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听到这里崔墨白小脸一喜,不用猜就知道阿姐要带自己去寻的人应该很厉害,他点点头道: “好,我都听阿姐的。” 待散学后崔墨白就满怀期待的跟着崔鸢宁。 崔鸢宁却租一辆马车,将他带到一处佛寺中。 崔墨白有些疑惑,“阿姐,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寺庙外站着许多佛僧,看起来十分威严,他莫名的就有些害怕。 崔鸢宁也并没有打算瞒着他,一五一十道:“我带你来见见以前教我练武的前辈。” 她牵着崔墨白的手就将他带到了佛寺中,正好有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僧人从内往外走,看到崔鸢宁的瞬间便笑道: “宁宁你来了。” 崔鸢宁微微颔首道:“见过惠觉法师。” 崔墨白极会审时度势,乖巧的叫了一声,惠觉法师好。” 惠觉法师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慈爱:“这是你的弟弟?倒是乖巧。” 崔鸢宁点头:“是,今日带他来,是想请法师指点一二。” 惠觉法师打量了崔墨白几眼,见他虽瘦小,但眼神清亮,骨骼匀称,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便笑道: “若是寻常的人想要找老衲学功夫,老衲还不会教呢,没想到这孩子骨骼清奇,与你不相上下,倒是个可造之材。” 崔鸢宁笑了笑,“那就有劳法师了。” 惠觉法师表面上是佛寺的僧人,实则是她师父的侍卫,武功出神入化,幼弟若是能够跟着他好好学武还是不错。 崔墨白有些紧张地攥紧了崔鸢宁的衣袖,小声问: “阿姐,我们要做什么?” 崔鸢宁低头看他,声音难得柔和: “你不是说打不过他们吗?从今日起,我请惠觉法师教你武功,等你学成了,便没人敢欺负你了。” 崔墨白眼睛一亮,可随即又黯淡下来,怯怯道: “可是……我这么笨,能学会吗?” 惠觉法师闻言哈哈大笑:“傻孩子,武功不在于天赋,而在于恒心。只要你肯吃苦,老衲保证,不出半年,你就能把那些欺负你的人打得满地找牙!” 崔墨白被他的话逗得破涕为笑,心里的忐忑也消散了几分。 他仰头看向崔鸢宁,小声道:“阿姐,我真的可以吗?” 崔鸢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坚定:“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 惠觉法师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转身朝寺内走去:“来吧,先教你些基本功。” 崔鸢宁松开他的手,低声道:“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崔墨白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跟着惠觉法师走进了练武场。 崔鸢宁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在院中笨拙地扎着马步,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等练的差不多了崔鸢宁才带着崔墨白往回走,这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崔墨白今日第一次练习虽说有些累,可小脸上带着兴奋和满足,他不仅上了学堂,还学了武功,以后阿姐还要教他医术,他必然能够变成像阿姐一样厉害的人! 待他们回到家中时,崔母还在熬夜打着络子,崔家虽然在卖猪肉,可时下都是些平民百姓来购买,并不能赚到多少银钱。 为了多一份进账,她只能做一些这些轻巧的工作来换些钱财。 崔鸢宁轻轻挑染了一旁的灯芯,“娘,还是将灯点上吧,免得伤了眼。” 崔母看到她时,瞬间就坐直了些,“原来是宁宁啊!好好好,点灯,点灯。” 不知为什么,她隐约觉得自己生的这个女儿身上平白无故的有着一股压迫感,让人莫名的就心生敬畏。 “娘!今天阿姐带我去了学堂!还让人教我学了武功!我以后再也不怕别人欺负了。” 崔墨白兴奋的讲着今日的事情,小脸红扑扑的。 崔母闻言,手中的络子线差点滑落,她惊讶地看向崔鸢宁: “宁宁,你......你哪来的银钱送墨白去学堂?还有那武功......” 崔鸢宁神色平静,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 “前些日子替人看诊得了诊金,足够墨白上半年的学堂。至于武功,是惠觉法师看在他根骨不错的份上,愿意免费教导。” 崔墨白立刻补充道: “惠觉法师可厉害了!他一根手指就能把木板戳个洞!” 崔母看着眼前的荷包眼眶微红,宁宁刚回来就要掏钱补贴家用,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不......这钱宁宁还是自己留着吧,真是苦了你了……” 要是他们再有用一些,怎么会让宁宁吃这么多苦。 看着她难过,崔鸢宁的心中忽然也觉得并不好受。 她有一瞬间都想告诉他们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 万一吓到他们就不好了,还是等时机成熟就再说。 崔鸢宁打断她的话,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娘,日后你也不要再打络子了,我见你的手艺不错,不如开一个裁缝店,到时候教一教别人怎么做,收点学费,既有了进账,也能轻松一些。” 崔母闻言叹了叹气,开个店肯定要有本钱才是。 她往日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一直害怕亏本,所以便没有付诸行动。 如今想来也不是全然不行,若是她每日只靠着打络子,恐怕并不能赚取多少钱财,现在宁宁回来了,不能再跟着他们过苦日子。 崔母咬咬牙道:“宁宁说的对,我手头还有些余钱,若是能够租到一间像样的铺子那是最好的。” 崔鸢宁见自己说动了母亲,嘴角微微勾起, “娘,你放心,铺子的事交给我就是,我帮你看。” 她手头还有许多不错的铺子都没有租出去,就算是随意的一间,一个月的盈利也够崔家一年的开支了。 崔母闻言忍不住握着她的手道: “宁宁,你真好,你简直就像是我们家的福星啊!。” 好像从宁宁回来了,他们家就开始在慢慢好转。 不过他们也要振作起来,一定不能拖宁宁的后腿。 崔鸢宁并未说什么,第二日天色一亮,她就将崔墨衡带着出了崔府,二人准备上街去看看那间铺子要合适一些,却没想到遇到了个不速之客——江蕴珠。 第七章 制服疯马 江蕴珠身后跟着一众丫鬟婆子,派头倒是不小。 而崔鸢宁则是只穿了件单薄的素衣,她神色淡淡,二人打扮上虽是天差地别,可气势却没有输上半分。 江蕴珠看到她的时侯唇边的笑意蓦地僵住。 原以为崔鸢宁回到崔府后会形容枯槁,过的极差。 但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崔鸢宁的气色瞧着居然比往日更好了些,就连脸上那骇人的红疤好像也淡了许多。 她慢慢收回目光,这些都并不重要,她来只是为了一件事。 那就是为了弄清崔鸢宁和玉面神医的关系。 江蕴珠看了一眼崔鸢宁身旁的崔墨白,觉得有些不妥,便挑眉道: “借一步说话。” 崔鸢宁冷冷的看着她,“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江蕴珠见她并不搭理自己,心下一急。 她伸出手要去拉崔鸢宁,可下一秒却见崔墨衡挡在了她的眼前,冷声道: “你要干什么?” 他神色中带着几分戒备,显然是怕她对崔鸢宁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江蕴珠眉头一蹙,崔墨衡虽然是个死脑筋,什么也不懂,可往日一直都是向着她的。 怎么崔鸢宁刚回来,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变了这么多,还主动护着那个丑八怪,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我只是想与她说几句话而已,长兄不必着急。” 崔墨衡听她唤自己长兄,眉头紧皱。 他还记得江蕴珠被接回江家的那天,看向他们的眼中带着满满的嫌弃,恐怕是并没有将他们当成兄长。 他不温不火道:“你还是不要再这么叫我,我不配。” 江蕴珠拨弄了一番手上的玉镯,眼中嘲讽意味不言而喻,她的长兄只会是伯府的公子! 只不过现在她有事相求,还不能完全与他们撕破脸,便放缓了语气道: “在珠儿的心里崔家的哥哥永远都是珠儿的长兄,不会有任何改变,再说了,我今日来是想问些事而已。” 崔鸢宁轻轻拉了拉崔墨衡的衣袖, “走吧,兄长,不要再和与她多费口舌。” 崔墨衡侧头看她,眼中满是关切:“好,宁宁说的是。” 看着他们二人转身而去的背影,简直将江蕴珠给气的不行,她全然没有想明白,一个嗜赌如命的废物还有一个丑八怪是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对她甩脸色。 当真是过分至极! 心中更觉恼怒。 不过她今日是为了探听玉面神医的消息,岂能无功而返?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道: “我与你商量的事情……和玉面神医有关,还有锦囊……” 听到玉面神医的几个字时,崔鸢宁脚步微微一顿,挑眉道:“哦?” 江蕴珠见她终于有了想要搭理自己的兴致,连忙趁热打铁道: “现在可以和我谈一谈了么?” 崔鸢宁就说她怎么可能知道有关于玉面神医的事情,原来是她捡到了自己的锦囊。 不过就算是捡到了又如何?她必然只会认为自己运气好遇到过神医,并不会让她将自己和神医联系在一起。 思及倒此,她唇角笑意嘲讽,“恐怕江小姐找错了人,我并不认识什么玉面神医。” 话罢,她与崔墨衡迅速消失在了江蕴珠的眼前。 江蕴珠手中拿着的锦帕被她攥成一团,眼中闪过一抹怨毒的色彩。 旁边的小丫鬟惊春道:“小姐这下该怎么办是好?” 她是当初在崔家时,崔母专门给江蕴珠配备的婢女。 用了这么多年早就用趁手了,所以她回到江府的时候还是把她给一并带上了。 江蕴珠垂下睫羽,“既然软的不行,那只能来硬的了。” …… 崔鸢宁与崔墨衡这边看了许多家店铺都觉得差强人意。 想要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铺子恐怕不容易,毕竟这里的地段最为繁华,崔墨衡想了想开口道: “宁宁,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我们换个地方再找?这里的租金太贵,即便是我们有意想要盘下来,手头也没有那么多的银钱。” 他虽然更不想打击崔鸢宁的信心,可事实就是如此。 他们根本没有讨妥的可能。 崔鸢宁看着垂头丧气的大哥,眼神中带着几分鼓励, “大哥想想母亲每日那么辛苦的打着络子,若是找到了铺子定会帮她减轻些负担,找铺子没有那么难的。” 崔墨衡看着眼前少女淡然却又镇静的面容,一时间有些汗颜,他居然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放弃了,真是不配当一个大哥。 黝黑的面皮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红晕,随后挠挠头道: “宁宁说的是,大哥就知道错了。” “我们再找一找吧。” 崔鸢宁点头,随后就带着他去了另一间铺子,开始那东家一听他们想要过来租店铺,再看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心下忍不住狐疑,可当看清崔鸢宁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做了一个手势后,他瞬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这是醉香楼里特有的手势,只有内部的人才明白。 他忙将二人迎了进去。 崔墨衡看着这间铺子,一时间心下很是没底,这铺子地段极好,装潢也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 崔鸢宁从容地笑了笑,对东家道:“不知这铺子租金几何?” 那东家恭敬地拱手:“姑娘若是看中了,每月十两银子即可。” “十两?!”崔墨衡惊呼出声,这价格比他预想的低了一半不止。 东家笑道:“近日生意不好做,在下也是诚心想租出去。若是姑娘愿意,今日便可签下契约。” 崔鸢宁点点头:“那便签吧。” 待签完契约,走出铺子,崔墨衡仍是一脸不可思议: “宁宁,这东家莫不是有什么误会?这般好的铺子,怎会如此便宜?” 十两银子在这寸土寸金的盛京,恐怕它前面的几块地砖都买不起。 崔鸢宁轻声道:“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这铺子不日便可开张,你且回去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 崔墨衡见她神色笃定,虽仍有疑虑,却也不再追问。 虽说他现在和宁宁待在一起的时间还不算长,可他却发现了宁宁做事一向稳妥,恐怕是早就在心里筹划好了,所以才会带他来到这里。 他憨厚地笑道:“宁宁说的是,你放心,我这就回去告诉母亲。” 眼瞅着崔墨衡走的远了,崔鸢宁这才转身准备去醉香楼看一看最近的情况如何。 谁知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快让开!快让开!马惊了!” 崔鸢宁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马夫驾着一匹疯马在长街上到处乱窜,速度之快让人咂舌。 要看着就要撞到前面一个年幼的女童,她眉头一皱,二话不说快步向前就将女童抱到了安全的地方。 此时那马夫手一松,来不及反应就摔在了地上,那疯马却毫无章法的朝着人群狂奔。 崔鸢宁眼神一冷,当即利落的翻身跃上了马背,随后从袖中拿出一根银针扎在了马耳后,这才将其制服。 疯马长嘶一声,而后在银针的作用下渐渐平息,最终喘着粗气停在了路中央。 崔鸢宁翻身下马,将银针收回袖中,神色淡然,仿佛方才的惊险不过是寻常小事。 周围的百姓纷纷围了上来,有人惊叹道:“姑娘好身手!” 那女童的母亲更是感激涕零,拉着崔鸢宁的手连连道谢: “若不是姑娘出手,我家小女恐怕……” 崔鸢宁轻轻摇头,温声道:“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她正欲离开,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入坠幽谷的声音, “姑娘,等一等。” 第八章 我答应你 崔鸢宁下意识的回头看去,只见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微微掀开,显露出那人半张精致绝伦的侧脸,还有一双极为幽深的凤眸。 崔鸢宁微不可察的皱起了眉头,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应该并不简单。 就在她打量裴烬的时候,裴烬同样也在打量着她,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如霜雪般孤傲清冷,淡声道: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尾音还带着几分倦意和虚弱之感。 崔鸢宁只是轻轻扫视了他一眼就知他已病入膏肓,倒是可惜了那张俊美不凡的面容。 她还不知盛京中竟有生的如此艳绝的人物。 不过她并没有兴趣插手其中,只冷声道:“不谢。” 随后就只留下了一个轻巧的背影。 方才马匹暴乱的时候,裴烬透过车帘亲眼瞧见正是这个少女从袖中掏出了一根银针才将疯马制服。 她必然会医术!并且应该还不错。 可下一秒,他却放下了手中的车帘,即便会医术又如何,他的病恐怕只有玉面神医的徒儿能够治好,便也不再做过多的奢望。 只是有些后悔,应该问一问那少女的名字。 毕竟像那般临危不乱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车夫回过神来后满头大汗的站在一旁,“太……哦不……主……主子,都是老奴不好,害您受惊了。” 自始至终他都不知这马到底是怎么了? 就像是被人下药了一般,还好刚刚那个少女帮忙遏制住了这疯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裴烬语气冷然道:“今日失职,该罚。” 车夫知道裴烬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性格,当即也不敢多言,只得慢慢的低下了头颅。 …… 崔鸢宁进了醉香楼后又恢复了男子的装扮,她的手下燕二手正拿着一封信件朝着她走了过来, “玉公子,这是您让我查的东西。” 崔鸢宁从他的手中接过了信件,拆看看后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没想到她寻的那味龙血菩提居然在青庐名医宋一舟的手中。 那宋一舟偏生和她的师傅宴悬壶不对付,恐怕想要顺利从他手中拿到药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过宋一舟也放出了话来,谁能制出凝霜丸,他就用龙血菩提与之进行交换。 崔鸢宁也只是在古籍中看到过有关于凝霜丸的记载,说是服用了之后不仅可以百毒不侵,还能够延年益寿。 名医宋一舟自己都做不出来的东西可想而知有多困难。 不过为了顺利得到龙血菩提,崔鸢宁并不介意花点心思。 看完密信后她就将信件放在了蜡烛上,随后将其烧的干干净净。 燕二见状又禀报了一些其他的消息,崔鸢宁仔细地听着,随后交代了几句,又才才离去。 她今日出门的时候和崔墨白说好了,等他散学的时候就去接他。 可等崔鸢宁到了学堂时却被人告知崔墨白已经离开了。 她的眼神瞬间一冷,察觉到大事不妙。 崔墨白十分听话,两个人既然已经约好了,他必然不会不等自己就先行离开。 恐怕是被人骗了,或者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她眼中的冷意更甚,而心底深处浮现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来。 正当她想回到醉香楼派人过来仔细寻找时。 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个穿着青衣的婢子,乃是江蕴珠身边的丫鬟惊春。 惊春刚朝着她走了两步,嘴角还带着笑意,可下一秒就被崔鸢宁狠狠地遏制住了咽喉, “是你们搞的鬼?” 崔鸢宁的手指微微收紧,惊春的脸色瞬间涨红,眼中浮现惊恐之色,拼命摇头。 “不……不是”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手指颤抖着指向巷子深处,“崔姑娘饶命,我们小姐并未伤害小公子,只是想请您过去说说话而已……” 崔鸢宁眼神一凛,松开手,惊春顿时跌坐在地,捂着喉咙剧烈咳嗽。 “带路。”她冷声道。 惊春不敢耽搁,踉跄着爬起来,领着崔鸢宁穿过几条幽深的巷子,最终停在一间茶楼前。 惊春低声道:“就在里面……” 崔鸢宁没有回应,径直推门而入。 茶楼内光线昏暗,隐约能听见楼上传来细微的动静。 她悄无声息地踏上楼梯,指尖已夹住几枚银针。 待她踏入雅间的时候崔墨白猛地就扑倒她的怀中,“阿姐……我好害怕……” 江家小姐趁他散学的时候二话没说就将他带到了这里来,无论如何都不让他离开。 崔墨白小脸煞白,紧紧地抓着崔鸢宁的衣袖。 “阿姐……” 崔鸢宁低头看着他,见他身上并无伤痕这才放下心来,她轻轻拍了拍崔墨白的后背,柔声道:“别怕,阿姐在这里。” 随后抬眸看向坐在窗边的江蕴珠,眼神冷冽如冰, “你若是敢伤他一分,我必定让整个永旺伯府都跟着陪葬。” 江蕴珠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心下竟然忍不住咯噔一下。 她居然在一瞬间被崔鸢宁震慑住了。 端起茶杯轻轻抿了抿杯中的茶水,心情才略微镇定几分, “你放心,墨白也是我的弟弟,我自然是不会伤害他的,这不过是想请你过来谈一笔交易罢了。” 崔鸢宁眯起眼睛,语气森然:“用这种方式请人,江小姐的诚意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江蕴珠不以为意,反而笑意更深:“崔姑娘何必动怒?只是你不肯赏脸,所以我才出此下策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崔姑娘手中的锦囊乃是玉面神医的信物,想来你和神医必定相识,若是能够替我引见引见,条件你随便开。” 崔鸢宁淡声道:“你为何要寻玉面神医?” 江蕴珠回道:“自然是为了拜师。” 听到这话,崔鸢宁露出了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收她为徒?恐怕师傅会说她败坏师门,将她臭骂一顿才是。 江蕴珠见崔鸢宁笑的讽刺,原本还算正常的脸色也跟着一暗,“你笑什么?” 崔鸢宁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玉面神医三年前就立过规矩,此生不再收徒,江小姐连这个都不知道,也敢说要拜师?” 江蕴珠脸色骤变,手中茶盏“彭”地一声磕在案几上:“什么?你定然是在胡说八道!” “信不信由你。”崔鸢宁拉着崔墨白的手就要离去。 这次回去之后定要派几个武功高强的人过来护着他,免得再出现这样的事。 江蕴珠紧咬住下唇,她知道崔鸢宁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当即放缓了声音,带着几分恳求道: “崔姑娘,你就帮帮我吧,帮我去问玉面神医要几颗解毒丸。” “只要你帮我这次,我一定会在父亲和母亲的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到时候也可以把你接回伯府,难道你就真的不想回来么?” 她攥着绢帕的手心一时间出了很多的汗水,生怕崔鸢宁再拒绝她。 方才王府的又派人过来催了,她根本没有太多时间耗下去。 听到要将崔鸢宁接回伯府的时候,崔墨白神色一紧,他刚和阿姐相认,才不想她回去呢,于是眼巴巴道: “阿姐……你不回去好不好?” 江蕴珠简直都要被他气个半死,明明自己之前在崔家的时候,这个幼弟总是对她抱有敌意不说,还巴不得她快些走呢,怎么现在到了崔鸢宁这里,他就百般不舍? 当真就是个没良心的玩意儿。 她十分紧张的看着崔鸢宁,生怕她听了那小子的鬼话拒绝她。, 却不曾想崔鸢宁只是挑了挑眉道:“好啊,我答应你。” 第九章 出老千 崔鸢宁话音刚落,江蕴珠眼中一喜。 可她还未及开口,就听对方慢条斯理补了一句:“不过我要先见到诚意,三日内,把永阳伯府珍藏的《神农本草经》残卷送到过来。” 当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她正想着该怎么制那凝霜丸,江蕴珠就送上了门来。 残卷上恰好详细的记载了凝霜丸的制作的方法。 “这不可能!”江蕴珠猛地站起身,一个不注意桌上的茶盏就被衣袖带翻,褐色的茶汤在案几上洇开,她神色发紧道: “那可是御赐之物,怎么能轻易送人?” 她虽是刚刚回到伯府,但也不是全然无脑,明白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即便是江父江母心中对她有愧疚,但拿到那本残卷对她来说并非易事。 这不是明晃晃的在刻意针对她么? 崔鸢宁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江蕴珠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意袭来,她良久后才道:“好,我答应你。” 走出茶楼时暮色已沉,崔墨白仰起小脸欲言又止。 崔鸢宁蹲下身与他平视,轻声道: “你放心,阿姐不会回去的,以后也一直陪着你,并且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崔墨白这才放下心来,他吸了吸鼻子, “嗯!阿姐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姐!” 他刚说完这句话后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声音之大,让一旁的崔鸢宁也忍俊不禁。 崔墨白小脸一红,目光移向了别处,他被江蕴珠接过来后就没有吃东西。 崔鸢宁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道:“走吧,我们回家。” 崔墨白重重的点了点头,好像现在他越来越期待回家。 有了阿姐,什么都不一样了。 他们二人回到崔家的时候,崔母已经将饭做好了,桌上的菜肴虽不算多,可每一样都是精心准备的,还冒着热气,色香味俱全。 崔母喜笑颜开道:“宁宁,墨白你们回来了。” 崔鸢宁应了一声,她在屋中环视了一圈,却没看到崔墨衡的身影,于是开口问道: “大哥呢,怎么不见他?” 难不成他并不没有回来告诉娘他们已经寻到了铺子? 崔母脸上的笑略淡了淡,岔开话题道:“他刚刚回来过了,还告诉我以铺子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不过有事又出去了……宁宁你们先吃吧,不用管他。” 可崔鸢宁却从崔母略有些躲闪的语气中察觉出几分不对,“娘,你给我说实话,大哥去了什么地方?” 二哥崔墨川脸上也露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神色。 崔鸢宁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无端就多了些压迫感,她看着崔母道: “娘不要骗我,难道是没有将我当成家中的一份子么?还是说要故意瞒着我么?” 听到她这么说话,崔母一时间慌乱不已,连忙道:“没……没有,我们怎么会故意瞒着宁宁你呢。” 不过是害怕说了之后让她徒增烦忧罢了,可对上崔鸢宁那双黝黑清冷的眼眸,她还是一五一十的交代道:“你大哥……刚刚跟隔壁的二郎去了赌场……恐怕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宁宁你还是先吃菜吧,毕竟已经累了一天了,再等下去菜都要凉了……” 崔鸢宁此时哪里还有胃口,她眼神一暗,“兄长是不是经常去赌博?” 崔母点点头,悔不当初道:“都怪我没有教好他,让他沾染上了这个恶习,不过衡儿还是有些分寸的,并不会给家中惹事,这个宁宁你不用担心。” 她生怕崔鸢宁知道这个事后对崔墨衡彻底失望,连带着对崔家也没什么好印象了。 可又明白,瞒着她是不对的。 崔鸢宁闻言直接就站起了身来,淡淡道:“好,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亲自帮他戒掉这个习惯。” 崔鸢宁转身就往外走,崔母急忙拉住她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宁宁,你别冲动!赌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你一个姑娘家去了不安全……” 崔墨白也紧紧抱住她的腿,仰着小脸道:“阿姐别去!那些人好凶的!” 崔鸢宁轻轻拍了拍崔母的手,语气坚定:“娘,您放心,我自有分寸。大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崔家经不起什么风浪。” 她蹲下身对着崔墨白柔声道:“墨白乖,在家等阿姐回来。阿姐向你保证,一定会把大哥平安带回来。” 崔墨白咬着嘴唇,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小声道:“好,那阿姐要快点回来……” 崔鸢宁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夜色已深,街上行人稀少,她快步朝城西的赌坊走去。 刚到赌坊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崔鸢宁皱了皱眉,抬步走了进去。 赌坊内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她目光扫视一圈,很快就在一张赌桌前发现了崔墨衡的身影。 他正满脸通红地盯着骰盅,口中念念有词:“大!大!一定要是大!” 崔鸢宁走到他身后,冷声道:“大哥。” 崔墨衡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看到是她,脸色顿时变得尴尬:“宁、宁宁?你怎么来了?” “我来带你回家。”崔鸢宁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看到崔鸢宁脸上的红疤时忍不住嗤笑一声:“哟,崔大郎,这是你家妹子?长得倒是别致。不过既然来了,不如也玩两把?” 崔墨衡连忙摆手:“刘爷说笑了,我妹妹不懂这些。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刘爷眉一横,“走?走什么走?你这还欠二十两银子呢。” 崔墨衡的手气一向不好,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欠下了不少的赌债。 可崔鸢宁却勾了勾唇角道:“好啊,那就来玩几把。” 崔墨衡闻言大惊失色,急忙拉住她低声道:“宁宁!你疯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再说了刘爷手段高明,宁宁从未接触过这些,恐怕并不是他的对手。 崔鸢宁轻轻拂开他的手,目光直视那刘姓汉子:“不知你想玩什么?” 刘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摸着下巴笑道:“小娘子爽快!不如就玩最简单的骰子,比大小如何?” “可以。”崔鸢宁从容不迫地坐下,“不过我有个条件——若我赢了,我大哥欠的债一笔勾销,若我输了……” 她故意停顿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桌上。 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赌坊内顿时一片哗然。 刘爷眼中贪婪之色更甚,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而已,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口气。 “好!一言为定!你可不要反悔才是。” 崔墨衡急得额头冒汗,也不知她那价值连城的玉佩是从哪里得来的,有心阻拦道:“宁宁,你赢不了他的,都怪大哥不好,大哥以后再也不来了。” “大哥放心。”崔鸢宁打断他,目光始终未离骰盅,“我自有分寸。” 她往日闲得无事的时候经常与自己的师兄师姐玩骰子,所以这些并不在话下。 第一局开始。 刘爷熟练地摇动骰盅,“啪”地一声扣在桌上:“小娘子先猜?” 崔鸢宁微微闭目,似乎在倾听什么,片刻后睁眼道:“四五六,十五点大。” 开盅后,果然如她所言。 刘爷脸色微变,强笑道:“运气不错。再来!” 第二局,崔鸢宁再次准确猜中。 第三局,当崔鸢宁又一次报出点数时,刘爷突然暴起:“你出老千!”他一掌拍在桌上,周围立刻围上来几个彪形大汉。 第十章 上门 崔墨衡脸色发白,下意识挡在妹妹身前: “刘爷息怒!我妹妹第一次来,不懂规矩,再说了她也没有出千啊。”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根本没有出千的机会。 一旁围观的人也跟着道:“是啊,是啊,人家都是凭本事猜的,不过这猜的当真是准!” “要是能够教一教我就好了。” 崔鸢宁往日在寺庙的闲暇之余就经常和自己的师兄师弟玩骰子,早就练就了一身听声辨音的本事。 猜点数大小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她轻轻推开兄长,从容起身道:“刘爷这是输不起?” 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赌坊为之一静, “这么大个赌坊,应该知道愿赌服输的道理才是。” 众人也跟着道: “刘爷你忒不厚道了,要是以后都这样,谁还敢在你们这里玩?” “对啊,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家小姑娘吗?” 刘爷额头也不禁渗出了冷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难缠的人,竟然还只是个普通的少女。 他在崔鸢宁极具压迫的眼神中慢慢点头道: “好……那崔大郎的债一笔勾销,日后我们保证再也不诱导他过来赌钱了。” 崔鸢宁冷声道:“记住你说的话。” 离开赌坊后,崔墨衡仍处于震惊之中:“宁宁,你刚才竟然猜的那么准,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没想到宁宁居然这么厉害,居然赢了刘爷! 那可是赌坊里的老手啊,从来没有过败绩! 崔鸢宁停下脚步,夜色中她的眼神格外清亮,声色淡淡道: “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大哥不必纠结这些,不过我知道你心里苦,但赌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家人担心。” 崔墨衡羞愧地低下头,其实他并不是想赌博的,只是因为赌坊内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众多,可以更好的收集消息,下赌场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 只是现在他还不能告诉宁宁,毕竟这是他们男人该做的事,想着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告诉她…… 不过宁宁现在不喜欢他做这些,那他就不到赌坊,换一个方式就好了。 他点点头道: “宁宁,你放心,大哥以后再也不会倒赌坊里来了。” “若是还有下次……若是还有下次,你就打断我的腿!” 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倒让崔鸢宁忍俊不禁,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浅笑。 “好了好了,谁要打断你的腿,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快些回去吧,今日娘在家里还煮了肉汤,要是回去晚了,恐怕就喝不上了。” 崔墨衡极为腼腆的挠挠头,他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要宁宁来说教,真是丢脸至极。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确实有些晚了,随即开口道: “好,那我们快些回去吧。” 崔鸢宁与崔墨衡刚进崔府的门,就见年幼的弟弟正俯在案几旁边写着字帖,见二人回来后十分兴奋的就跑到了他们的跟前, “长兄,阿姐你们回来啦!” 他拿着刚写好的字帖朝着崔墨衡摇了摇,“长兄,你看看我写的怎么样?” 即便崔墨衡没有读过书也能够一眼看出字迹灵秀,遒劲有力,乃是极好的,他忍不住夸赞道: “墨白,没想到你小子居然有这么好的天赋啊!” 崔墨白骄傲的仰起头来,“都是阿姐的功劳,是她带我去学堂找夫子,所以我才能够写出这么好的字。” 崔鸢宁温柔地揉了揉弟弟的发顶,轻声道:“墨白本就聪慧,只是缺个机会罢了。” 崔墨衡看着弟妹和睦的模样,心中既欣慰又酸涩。 正出神间,崔母端着热气腾腾的肉汤从厨房走出来,见几个孩子都在,脸上顿时绽开笑容:“都站在院子里做什么?快进来用饭。” 饭桌上,崔墨白叽叽喳喳地说着学堂里的趣事,崔鸢宁不时附和几句,气氛温馨融洽。 崔墨衡低头喝汤,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他知道自己不能够再这么懦弱下去了。 第二日天微微亮时,崔墨衡就跟着崔鸢宁早早的就起来了,他们盘下这个铺子,就等着重新修整一番,然后就可以开张了。 这个铺子崔鸢宁也没有打算赚多少钱,只不过是置办出来让崔母少操心劳神一些。 不过顺带着也可以多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女郎。 毕竟眼下战乱,还是有不少的人流离失所。 她也只想尽一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罢了。 崔墨衡帮忙整理店铺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崔家还能多这样一门营生,所以干起活儿来就更卖力了一些。 崔鸢宁站在不远处看着屋内的景象,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从江家出来的时候了,就已经做好了新家或许不是那么美满的准备,毕竟她也不是一次两次听到有关崔家的谣言。 甚至下定了决心,如果他们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那她根本没有考虑过留下来。 可她却发现一切似乎也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崔鸢宁主动上前帮忙。 只有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崔家才会变的越来越好。 二人正忙着,门外却传来几声嗤笑, “果然是一家子,干的都是这等没出息的事。” 江云山手中拿着一把折扇,站在离门口的不远处冷嘲热讽,他出来散散心。 却不曾想恰好遇到了正在干苦力的崔鸢宁和崔墨衡。 离开了江家,崔鸢宁活得比一个下人都还不如。 他唇角勾出一抹轻蔑的笑,准备好好欣赏欣赏崔鸢宁如今的落魄模样。 崔鸢宁听到声音,缓缓直起身来,手中的抹布不紧不慢地叠好放在一旁。 她抬眼看向江云山,目光平静如水,却让江云山莫名感到一丝冷意。 “自己动手,自食其力,何来没出息一说?” 崔墨衡也放下手中的活计,站到妹妹身侧,眉头紧锁: “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不要打扰我们做事。” “我们这里并不欢迎你。” 江云山嗤笑一声,摇着折扇走近几步: “崔家大郎,你妹妹好歹也是在我们江家娇养大的,如今竟沦落到要做这等粗活,真是令人唏嘘啊。” 他早就想看着崔鸢宁哭着求他,带她回去了。 这样的场景想一想就会让人觉得心情顺畅。 街边渐渐围拢了几个看热闹的百姓,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可崔鸢宁仍旧不急不忙的做着自己的事,丝毫没有受到他的影响。 反而是江云山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那幕,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崔墨衡亦是冷眼看着他, “我们崔家的事情就不劳你插手了,有空还是多管管自己吧。” 江云山很是不喜欢崔鸢宁对他这么冷淡,要知道当初在江府的时候,他和江云疏故意疏远她,可她每次都眼巴巴的看着他们,那时他们只要大发慈悲的让她过来,她就像只丧家之犬一样,听话极了。 可现在她居然不再将他放在眼中。 江云山察觉到这一点后心情莫名有些烦躁,连带着看着崔墨衡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敌意。 崔鸢宁竟然愿意叫一个又黑又壮的土包子兄长,也不愿意多搭理他,难道他连一个杀猪匠的儿子都不如吗? 江云山思罢,随即带着身边的小厮上前一步,嘴角露出一抹阴鸷的笑容, “好啊,既然你们在收拾东西,那我来帮帮你们好了。” 他话音一落,那几个小厮就心领神会,拿起一旁的木凳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不到片刻,崔鸢宁和崔墨衡亲手整理了一上午的铺子就被他们砸了个稀烂! 第十一章 回击 看着江云山带着一众人在屋中为非作歹,将他们的心血尽数摧毁。 崔鸢宁眸色骤冷,指尖不自觉地就掐进掌心里。 木屑飞溅中,江云山用折扇掩着口鼻后退两步,语调里带着夸张中带着几分惋惜: “哎呀,手滑了。” 一旁的过路人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忍不住出声道: “这不是平白无故的欺负人吗?” 可他们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毕竟都只是平头百姓,根本不敢与这种嚣张跋扈惯了的世家子弟有什么牵扯。 而始作俑者江云山望着崔鸢宁,嘴角扬起的笑轻蔑极了,即便是欺负了她又如何? 想当初在永阳伯府的时候,即便是寒冬腊月里他们故意丢下东西在池塘里,然后让崔鸢宁去池塘中捡,她都不敢有任何一句怨言。 现在又能如何? 还不是只能忍气吞声。 崔墨衡额角青筋暴起,抄起手边的扁担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素白的手拦住。 崔鸢宁眼神一暗,随后快步上前,在众人的注视中狠狠地给了江云山一耳光, “啪!” 清脆的掌声响起,江云山被这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瞬间浮现出五道鲜红的指印。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崔鸢宁,你敢打我?”他咬牙切齿,折扇“啪”地一声合上,指着她的鼻子,“你知不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他可是永阳伯府的嫡出公子! 她凭什么打自己? 崔鸢宁抬头看着他的眼神冷漠如冰,没有丝毫的波澜,就像是在看一个废物, “呵,打了又如何?” 仗着家中权势在外嚣张的纨绔,就是该好生教训教训。 她往日不和他计较并不代表着她不在乎。 现在他明目张胆的过来挑衅,必定要让他知道些厉害。 江云山被气的七窍生烟,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唯唯诺诺的崔鸢宁居然会对他动手,双目通红,那模样更是恨不得吃了她。 江云山怒极反笑,狰狞道:“好,好得很!崔鸢宁,今日不让你跪地求饶,我江云山三个字倒过来写!” 他一挥手,身后十几个家丁立刻抄起棍棒,凶神恶煞地围了上来。 崔墨衡握紧扁担,正要拼命,崔鸢宁却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块令牌,高高举起。 “江云山,你动我一下试试?” 那令牌通体玄黑,上刻龙纹,正中一个烫金的“御”字刺目耀眼! 江云山瞳孔骤缩,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惨白。 御赐令牌! 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崔鸢宁眸色凌厉,声音冰冷:“我崔家虽无权势,但我有圣上御赐令牌,今日你毁我商铺,便是藐视皇恩!我倒要看看,永阳伯府有几个脑袋够砍!” 江云山这时才恍然记得,当年参加秋猎时怀安公主的马受惊了,是崔鸢宁承受了被践踏断三根肋骨后果帮忙制服了那匹马所以才得以保全了公主的性命。 所以圣上作为嘉奖,赏赐给她了她一块令牌。 并且说过,见此令牌如见圣上亲临。 此刻江云山满脸的血色褪的干干净净,双腿都有些止不住的发软。 这若是被父亲知道了,定然是要狠狠地罚他一顿才是。 他看向崔鸢宁中的眼神多了几分忌惮,随后咬咬牙,有些不甘心的对着身边的仆从道: “走!” 可他们还未走出门口就被崔鸢宁给拦了下来,她冷冷道: “砸了我的东西就想走?天底下恐怕没有这轻松的事。” 江云山脚步一顿,回头时额角已渗出冷汗。 他强撑着冷笑:“怎么,你还想拦我不成?” 崔鸢宁抬脚踹翻脚边的碎木箱。 木箱轰然砸在江云山脚前,惊得他踉跄后退。 “赔钱。”她声音不重,淡淡的却极为有威慑力,“我让你按原价三倍。” 江云山被她堵在铺子里,像是一只丧家之犬,他脸上的难堪之色更甚,想要出去路却被崔鸢宁堵的死死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众人的面前这么没有面子。 眼下也顾不得再趾高气昂,他急声道:“快些让我出去!” 崔鸢宁神色不变,“要么赔东西,要么我直接就送你去昭狱,孰轻孰重你应该是分得清的。” 江云山简直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只图一时之快,手头并没有多少银子。 思来想去恐怕是崔鸢宁想要故意为难他。 他沉下脸道:“崔鸢宁,我好歹是你的兄长,你怎么如此不知礼数?” 江云山身后窜出个满脸横肉的家丁,厉声道: “你若再阻拦我们公子,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啪!” 崔鸢宁并未多说什么,反手又是一耳光,这次直接抽在那家丁脸上。 那人高马大的壮汉竟被扇得转了个圈,哇地吐出口血沫。 “主子说话,哪有狗插嘴的份。” 她甩甩手腕,冷眼扫过江云山煞白的脸,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江公子,看来你的狗不太懂规矩。要不要我替你管教管教?” 围观的百姓中突然有人笑出声来。 这笑声像是打开了闸门,人群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活该!” “早该有人治治这些仗势欺人的东西了!” 江云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折扇骨节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他猛地从腰间扯下钱袋,狠狠砸在地上:“够了吧?” 钱袋散开,几块碎银滚落在地。 崔鸢宁看都没看那点银子,反而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慢条斯理地翻开: “上等紫檀木柜台两张,共计八十两,青瓷茶具十二套,一百二十两,蜀锦三十匹……” 她每报一个数,江云山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待念完长长一串,她合上册子:“总计纹银五百八十六两。三倍赔偿,就是一千七百五十八两。” “你抢钱啊!”江云山失声叫道。 崔鸢宁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票据:“进货单都在这里,江公子若是不信,大可一一核对。” 江云山额角渗出冷汗。 他虽是永阳伯府嫡子,这一千多两的赔偿着实有些超出了他能够接受的范围。 只能硬着头皮道: “我……我今日没带这么多……” “无妨。”崔鸢宁忽然莞尔一笑,那笑容却让江云山后背发凉,“我可以派人随你去永阳伯府取。” 江云山浑身一颤。 若让父亲知道他在外惹是生非还惊动了御赐令牌…… “我给!”他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这是上好的和田玉,价值两千两,够了吧?” 崔鸢宁接过玉佩,指尖在温润的玉面上轻轻摩挲:“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她侧身让开一条路,“江公子,请吧。” 江云山带着家丁灰溜溜地往外走,刚到门口却听见崔鸢宁又开口: “且慢。” 他僵着身子回头,“你又要做什么?” 只见崔鸢宁指着满地狼藉:“把这些垃圾都带走,我崔家的地界,不收脏东西。” 百姓中爆发出哄笑。 江云山脸上火辣辣的,比挨那巴掌时还要难堪。 他狠狠瞪了崔鸢宁一眼,带着家丁收拾完地上的东西后又才落荒而逃。 待江家人走远,崔墨衡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痛快!真是痛快!阿宁!” 若是让他来,恐怕只能把江云山打一顿,却未必能让他如此颜面扫地。 只是可惜了这些物件,平白无故的被破坏了。 崔鸢宁淡淡的勾了勾唇角,“若他下次还敢来,必定不会这么轻松了。” 二人说说笑笑间,却不知一切都落入了另一人的眼中。 第十二章 假药 茶楼雅阁内,裴烬垂眸浅啜,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容更添几分清冷。 虽是一袭素色锦袍,却掩不住通身的矜贵气度,宛如一柄出鞘的寒刃,令人不敢逼视。 他漫不经心地抬眼,将街角的闹剧尽收眼底。 少女清丽的面容上那道疤痕格外醒目,却意外地不显狰狞,反倒像是上好的白瓷上一道独特的冰纹。 最令他玩味的,是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面对刁难时的从容不迫,以及处理事端时的雷厉风行,都与那张稚嫩的面容形成奇妙的对比。 “倒是有趣” 裴烬唇角微扬,指腹摩挲着杯沿。 茶汤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兴味,转瞬又归于深潭般的寂静。 他身旁的侍卫见状便低声道:“殿下,可要属下去查查这位姑娘的底细?” 裴烬淡淡道:“不必。” 他站起身,墨黑色的衣袍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型,目光却始终落在远处那道纤细的身影上。 崔鸢宁正与崔墨衡收拾残局,忽然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 她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那人站在街角,周身气势却凌厉得让人不敢直视。 崔鸢宁微微眯了眯眸子,一眼就认出他是上回那马车中的青年,虽然看着病病殃殃的,可这人的眼神……太过危险,更是有着一股神秘感,想来身份必定不简单。 崔墨衡抬头见崔鸢宁似是有些出神,便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不过什么也没看到,随即有些疑惑道: “宁宁,怎么了?” 崔鸢宁摇摇头,淡淡道:“没什么。” 与此同时裴烬也合上了眼前的窗,殊不知就在这一瞬间,江蕴珠却带着她的婢子惊春此时正好出现在了街道旁。 “小姐,我们现在过去么?” 惊春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江蕴珠的打算,毕竟这几日江蕴珠为了得到那本神农经的残卷费心耗神,连带着性子也暴躁了那么几分,并不好相与,有时还要拿她撒气。 江蕴珠点点头,“走吧。” 她若是手头再拿不出什么东西,恐怕镇北王府的世子就不是那么好糊弄。 可江蕴珠没想到她刚出现在店铺前,原本还说说笑笑的两人顿时就沉下了脸色。 特别是崔墨衡对她的态度全然不如之前,要知道她当初还在崔家的时,崔墨衡对她简直是百依百顺,不管她要什么,崔墨衡都会竭尽所能的将一切给她双手奉上,甚至她一皱眉,他都会十分紧张。 可如今却冷若冰霜,看着她的目光中甚至带着几分戒备。 “江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崔墨衡的语气疏离,这江云山才刚刚离开,又来一个江蕴珠很难让人不信他们是故意过来找人麻烦。 他与宁宁只是想好好开一个店而已被人无理取闹一通,自然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 江蕴珠看到他眼中的不悦时,嘴角的笑意淡了淡,“长兄,我来是有话想要给崔姑娘说。” 崔墨衡不自觉地侧首望向崔鸢宁,声音里带着几分关切:“宁宁,你的意思呢?” 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要以宁宁为先,一想到她在外面漂泊了这么多年,若连自己这个兄长都不护着她,这世上还有谁能给她依靠? 至于江蕴珠......崔墨衡眸色微沉。 她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跟在他身后,软软糯糯喊着“长兄”的小丫头了。 如今的她,陌生得让他几乎认不出来。 血脉至亲终究是血脉至亲,宁宁才是他的亲妹妹,他断不能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感受到兄长的维护,崔鸢宁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随后转头看向向江蕴珠道:“谈谈?可以啊,不过我要的东西你可拿来了?”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白得的便宜,这是崔鸢宁用二十年漂泊换来的生存法则。 江蕴珠咬了咬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对身旁的惊春吩咐道:“把东西给崔姑娘送过去。” 崔鸢宁看了一眼惊春递过来的包袱,里面装的确实是她想要的残卷,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江蕴珠此刻却有些着急道:“我的解毒丸,什么时候才能给我?” “两日之后再过来拿。” 崔鸢宁留下这么句话后便与崔墨衡双双离去。 江蕴珠站在原地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可现在是有求于人,又不敢催促,整个人急的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她垂下眼睫问道:“可有打探到神医的消息。” 惊春摇摇头,“大公子那边没有任何动静。” 神医的踪迹哪里是那么好找的,江蕴珠心下更是暗恨,为何那崔鸢宁就能够接触到神医,而她动用了一切关系,却始终做不到任何线索。 如今还要低三下四的去求别人。 …… “长兄,阿姐你们回来啦!” 崔墨白写完了字帖后就眼巴巴地坐在门口望,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将两人都给盼来回来。 崔鸢宁揉了揉他的头顶,“今日可有好好读书写字?” 崔墨白十分骄傲的仰起头,“自然有,夫子还夸奖了我,说整个学堂中就我学的最快呢。” 听着他稚嫩天真的语气,院中的众人都忍不住抿唇一笑。 崔母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好好好,依我看来啊以后我们家可是要出一个状元郎了。” 这下就轮到了崔墨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边挠头一边吐了吐舌头,状元郎可不是那么好考的,不过长兄还有阿姐都很厉害,他也不能拖后腿。 夜色渐浓,崔家小院里的欢声笑语也渐渐平息。 崔鸢宁坐在窗前,指尖轻轻抚过那泛黄残卷,烛火照耀下她半边侧脸精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就将残卷上的所有内容看了一遍,对于药方,心中也有了些底气。 她将自己关在了屋内整整三日,第二日天色刚亮时,崔鸢宁就派了人送了一颗药丸去了江府。 江蕴珠看到解毒丸的时候简直简直喜不自胜,这么多天来的愁云惨淡一扫而光。 她根本没有多想就拿着崔鸢宁给她的那颗丹药去了镇北王府。 穿过镇北王府的朱漆大门,江蕴珠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锦盒。 门房通报后,她被引着走过重重回廊,心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快。 恍恍惚惚间她似乎看到了镇北王妃的位置在朝她招手,连带着脚步都飘飘然了几分。 宋管事将她带到前厅,“江姑娘,麻烦你在这里稍微等一等,我这就去带世子过来。” 江蕴珠轻轻“嗯”了一声,显得知书达理。 这种大户人家最是看中女儿家的修养,所以即便是对待下人她亦是和颜悦色,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当上这座宅院的女主人。 就在她胡思乱想至极,裴烬穿着一身宽松的袍衫就从屋内走了出来,他面容清冷高贵,俊美的让人觉得心惊。 “江姑娘来得倒是准时。”裴烬坐在一旁的紫檀木椅上,玄色锦袍衬得他眉眼如刀。 江蕴珠盈盈下拜,将锦盒呈上:“幸不辱命。” 裴烬接过那锦盒看了一眼,随后就将其递给了宋管事。 宋管事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拿着盒子就下去找人验药。 江蕴珠知晓他们身份尊贵之人都是需要提前让人把关,确定了没问题才能服下。 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裴烬吃了药好转的模样了,如此一来耳尖更是微微一红。 可片刻后,宋官家将方才拿去让人辨别的盒子重新呈了上来,更是将头埋的极低, “回公子,江姑娘拿过来的药是假的。” 第十三章 你是我的家人 江蕴珠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不……不可能!” 她猛地抬头看向裴烬,只见那双凤眸中的温度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冷意。 宋管事站在一旁一五一十道: “殿下,太医院的人鉴定后说,这只是一颗普通的消食丸,并没有解毒的作用。” 江蕴珠原本还含羞带怯的脸上变成了死一样的灰败,怎么会这样?恐怕是那崔鸢宁拿了一个假的药丸来糊弄她! 她早就应该知道崔鸢宁不会有这么好心的。 裴烬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拭了拭手指,“江姑娘可知,欺瞒镇北王府是什么下场?” 他们等了将近半月,得到的却只是一颗消食丸。 裴烬说话时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可厅内温度仿佛骤降,连侍立的仆从都屏住了呼吸。 江蕴珠此刻双腿都忍不住有些发软,垂在身侧的手更是紧紧攥着。 面上却不能显露出任何怯意,否则再让世子知道自己并非玉面神医的徒儿,恐怕整个伯府也会跟着遭殃,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强压着慌乱,心思百转千回,再抬眸的时候显的有些委屈, “世子言重了,小女怎么敢有所欺瞒,只是世子身子中毒已久,心下郁结,实在不适合立马解毒,所以小女便特制了一颗消食丸。” 江蕴珠说到这里,仍强撑着露出一抹温婉笑意,“想着先为世子调理脾胃,待身子养好些,再行解毒之法......” “调理脾胃?”裴烬俊脸微沉,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江姑娘倒是体贴。” 宋管事悄悄往后退了半步,额头已沁出冷汗。 江蕴珠只觉得后背发凉,“解毒需循序渐进,贸然用药恐伤根本,家师……家师曾再三叮嘱,解毒如抽丝,最忌操之过急。” “不过世子殿下可以放心,小女保证半年内一定将你身上中的毒解的干干净净。” 屋内静的几乎落针可闻,良久之后才听得裴烬垂轻声应道:“好。” 见他这么好说话,江蕴珠一时间也有些讶异。 想明白后只觉得是自己吓自己,好在这是颗消食的药丸,她还能找到一些说辞,要是别的有毒的东西,恐怕她今日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崔鸢宁那贱人! 她必定不会放过她的! “世子殿下,那就请您再等一等,小女再去给你制后面所需要药丸。” 江蕴珠临别时故意微侧过脸,露出一截莹白的颈子,像初春枝头将绽未绽的玉兰。 裴烬却只垂眸望着茶盏中浮沉的叶芽,连眼风都未动一分。 待那抹海棠红的裙裾消失在回廊转角,他才缓缓抬眼。 一旁宋管事低声道: “殿下,那消食丸您还要服用吗?” 裴烬不动声色道:“依你看来,那药当真是江家女制的么?” 宋管事垂首敛目,“臣不知。” 若真是江家小姐制的,为何她方才听到“解毒丸”三个字时脸色微微一变? 不过这只是他心中的猜想,却不敢直接说出口。 万一猜的不对,错怪了玉面神医的高徒,那就是与整个盛京的豪门贵族为敌。 他咽了咽口水,随后道:“那不知现在该怎么办?还请殿下明示。” 裴烬淡淡道:“继续派人跟着江蕴珠就是。” 她既然敢承认自己就是玉面神医的徒儿,并且夸下海口,那就意味着她必定是有把握是能够做出他所需要的东西的。 只需要跟着她,便能查明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至于其他的等到时候再与她仔细清算。 江蕴珠出了镇北王府后马不停蹄地就想要去找崔鸢宁算账,没想到她竟然会拿假药来坑骗自己,但凡她脑子转的不够快,说不定都要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这火气谁能忍受的了! 而此时崔鸢宁把自己关在家中已经过去了四日了。 她想要尽快的做出凝霜丸,可即便是照着残卷一步一步做,出来的还是残次品,虽然有一定的药用价值,但也不能真正的让人服用。 最重要的是缺少一味至关重要的药材。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当初手头上有一些闲钱的时候就已经在南疆买了一块地,种的都是些稀缺的品种! 所以现在只是需要派人过去通传一声,就可以带回她所需要的东西。 崔鸢宁将思绪理清之后便推门而出,正巧就看见了现在门外的崔墨衡还有崔墨白,她略有些疑惑道:“你们都等在门口做什么?” “阿姐,你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出来了,我们有些担心你,所以就想过来看一看,但怕打扰到你就站在了门外……” 崔墨白小脸上略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阿姐进去之前是告诉过他们的,让他们切记不要打搅。 崔鸢宁做一件事的时候格外的专注,所以一直都不喜欢有人或事让她分心,便特意叮嘱了一番。 可看到自己的长兄和幼弟都关心自己的时候信心中还是会有些暖意。 她嘴角一勾,在崔墨白的头上揉了一把,“没事的,家里还有没有什么吃的?我有些饿了。” “有的有的!阿姐你想吃什么?长兄今日专门做了许多的鸡蛋灌饼,如果你想吃其他的,我们再给你做。” 崔鸢宁看着还冒着热气的饼子,即便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看到这些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口大开,“不用麻烦了,就这个吧。” 她一口气吃了三个,随后抬头看了一眼屋内淡淡道: “娘呢?她去了什么地方?” 崔墨衡又给她盛放了一碗甜汤,“娘去了铺子,她心心念念了许久,想要开一个裁缝铺,没想到宁宁你帮她实现了,她终于能够得偿所愿了。” 现在幼弟也在宁宁的帮助下渐渐地走上正规,夫子还说他在读书方面颇有天赋,若是认真读下去,日后的造诣必定不低。 崔鸢宁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漾起温柔笑意,“娘亲开心就好,我听说她的手艺在江南时就是出了名的不错,如今能重拾旧业,再好不过。” “就是她的身子有些弱,不能太过于劳累奔波,这还需要长兄你上上心。” 崔墨衡点头,“这个宁宁你就放心吧,我心中还是有分寸的。” 宁宁已经操心了许多事,他不能再什么都不做,让宁宁受累了。 崔鸢宁低头啜饮一口甜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 “对了,我想要去趟南疆取些药材,长兄你可以帮我去城西驿站问问,可有南下的商队么?” 制作凝霜丸的药材的保存需要有特制的工艺,要是有什么地方疏忽了,恐怕就失去了效果,所以她还是准备亲自过去一趟要放心的多。 崔墨衡知道崔鸢宁一向都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他也没有多问,而是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帮你问一问。” 被家人无条件相信着的感觉确实很是不错,崔鸢宁的心情没由来的也好上了许多。 当初在江家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她轻声笑了笑,“那就多谢长兄。” “这点小事就不要说谢了,宁宁你还是太客气了。” 就是因宁宁太懂事,所以当初在江家的时候江家两兄弟才对她百般刁难,他们以后一定要加倍对宁宁好。 崔鸢宁被他那略带同情的目光望着,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还是甜甜一笑,清秀动人。 崔墨衡看着她脸上的伤痕,一时间觉得十分遗憾,就像是完美的玉上的一道裂痕…… 第十四章 惊愕 崔墨衡怕崔鸢宁多想,目光很快从她脸上移开,转而落在了空碗上。 他笑着问:“宁宁,还要不要再来一碗甜汤?” 崔鸢宁拿起帕子轻拭嘴角,摇头道:“不用了,多谢兄长。” 崔墨衡点点头:“那好,等你想吃的时候再跟我说。”他虽是个男子,却有一手好厨艺,比起酒楼大厨也不逊色,自从崔鸢宁回来后,他下厨的次数更多了——这丫头实在太瘦,得好好养胖些才行。 崔鸢宁忍不住笑了, “兄长的手艺自然没得挑,只是我胃口小,实在吃不下太多。” 崔墨衡盯着她纤细的手腕,“这些年在外头,定是没好好吃饭,日后宁宁的饮食起居都交给我好了。” 崔鸢宁心里一暖,却又有些无奈,兄长的关心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并不是很擅长对待这些场合。 只抿嘴笑了笑,岔开话题道:“我想吃城南王记的桂花糕,兄长能帮我去买些吗?” 崔墨衡眼睛一亮,随即又板起脸:“外头买的不干净。你想吃,我做给你就是。” “兄长连点心也会做?”崔鸢宁眨了眨眼,故作惊讶。 “这有什么难的,你等着,明天就让你尝尝!” 她这位兄长,在外人面前沉稳持重,可一到她面前,便像个争强好胜的少年郎。 兄妹几人相对而坐,屋内暖意融融。 往日江家的人总是骂她铁石心肠,狼心狗肺,不懂得感恩,那时就连她自己也是那么觉得,认为自己不会有任何感情。 可现在她心中的坚冰似乎在一点一点的消散。 两人又交谈了会儿,崔鸢宁便离开了崔家,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不能一直沉溺在温柔中。 可她还没有走出多远就被江蕴珠给堵在了小巷子里。 “你站住!” 崔鸢宁眉心一拧,冷冷看着她道:“做什么?” 江蕴珠来的时候心下藏了满腔的火气,可见到崔鸢宁的瞬间居然觉得无处可发,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毫无威慑力。 她声音尖利道: “做什么?你给我的那颗药丸并不是解毒丸,而是一颗普通的消食丸,你问我来做什么?” 她为了得到那本神农经的残卷可是废了好一番功夫。 却不曾想得到的却是假的解毒丸。 崔鸢宁只是淡淡的看着她,“是你自己不会用罢了。” 那消食丸配上月华砂便有解毒的功效,虽说不是能够解百毒,但解一般的毒简直轻而易举。 她已经提供了原材料,至于怎么用那就和她没有丝毫关系。 江蕴珠闻言一愣,随即气得浑身发抖,涂着丹蔻的指甲几乎要戳到崔鸢宁鼻尖上:“你耍我?!” 崔鸢宁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袖中银针已滑至指尖:“江小姐若是不信,大可将药丸还我。” “还你?”江蕴珠气急败坏的从怀中掏出那个锦盒,随后将药丸倒在了地上,伸出一只绣鞋狠狠的碾了上去,“好啊还给你!” 世子殿下得知药丸只是普通的解毒丸后根本看都没有看一眼,对他来说根本毫无吸引力。 所以她也不必再将这药丸留下,还不如拿去喂狗! 看着一颗完整的药丸被碾碎成了粉末,江蕴珠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报复性的快感,她挑眉道:“这种没用的东西就不必再留着了。” 崔鸢宁看着她的动作神情十分淡然,直到最后才道: “可惜了。这药若配上月华砂,本可解数百种毒,而这药我的手中也只有一颗。” 听到这话的时江蕴珠原本还得意的面色一僵,“什……什么?” 她难道没有骗她? 崔鸢宁此时却不想再与她多说什么,便对江蕴珠的话置若罔闻。 而江蕴珠却觉得羞恼至极,她一把拽住崔鸢宁的衣袖,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不准走!把话说清楚!” 崔鸢宁垂眸瞥了眼被她攥皱的衣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指尖银针寒光微闪:“松手。” 江蕴珠被她目光所慑,下意识松开了手,但随即又挺直腰杆,冷笑道: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月华砂早就绝迹了,你分明是在戏弄我!” “信不信由你。”崔鸢宁拂了拂衣袖,转身欲走。 “等等!”江蕴珠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既然你说这药丸如此珍贵,不如再给我一颗,我拿东西与你交换。” 崔鸢宁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回头:“哦?江小姐有什么值得我交换的?” 江蕴珠咬了咬唇,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这是长兄赠我的玉佩,价值连城,换你一颗药丸,你不亏。” 崔鸢宁扫了眼那玉佩,唇角微勾:“江小姐舍得?” “当然!”江蕴珠急切道,“只要你把真正的解毒丸给我。” 崔鸢宁轻轻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怜悯:“可惜,我说了,这药我只有一颗,已经被你碾碎了。” “你!”江蕴珠脸色瞬间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你分明就是想耍我!” 崔鸢宁不再理会她,转身离去。 江蕴珠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忽然抓起地上的碎石朝她背影砸去:“崔鸢宁,你给我等着!” 碎石还未近身,便被崔鸢宁侧身避开。 她头也不回,声音清冷: “江小姐,劝你省省力气,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向世子交代。” 江蕴珠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怎么知道自己的药丸是要给镇北王府的世子的。 可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世子还在等她的解毒丸,如今希望破灭,她该如何是好? 江蕴珠失魂落魄地回到江府,刚进门便被丫鬟拦住: “小姐,世子派人来传话,最多可以给您五天的时间来制解毒丸。” 江蕴珠脸色一白,明明她出镇北王府的时候已经讨好了时间,为什么世子又改了他们二人的约定。 她咬咬牙道:“告诉世子,再多给我宽限几日,我定会拿到。” 丫鬟犹豫道:“可世子说……” “闭嘴!”江蕴珠厉声打断,“按我说的去做!” 丫鬟吓得连忙退下。 江蕴珠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不能失去世子的青睐,无论如何,她都要得到解毒丸! 而另一边崔鸢宁则是径直去了醉香楼。 可这次她还没来得及换成男子的装扮就遇到了陆湛和他往日的一些狐朋狗友。 毕竟世家的纨子弟一向喜欢在这醉香楼中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陆湛看到崔鸢宁的一瞬间就皱起了眉,眼中写上满了厌恶,他低声道:“真是晦气。” 他身旁的朋友显然也看到了崔鸢宁,脸上顿时露出了戏谑的笑,“陆兄这不是的未婚妻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知道你要过来,所以对你穷追不舍吗?” 另一个人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当初你这未婚妻对你可算是情根深重,又是送吃的,又是写信,真是羡煞旁人。” 他们说的越多,陆湛的脸色就越难看,这样貌丑无颜的未婚妻,一点也拿不出手! 他冷峻的面上满是不悦,心中更是不满崔鸢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难不成真是想要寻的他帮忙回到江家么? 可他当初已经给过她一次机会了,得让她尝一尝不珍惜机会的滋味。 他高昂着头,正准备好好嘲笑一番崔鸢宁痛哭流涕的样子。 可崔鸢宁就像是没有看到他一样,径直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这下不仅陆湛身边的朋友,就连他本人脸上都写满了惊愕…… 第十五章 私会 崔鸢宁目不斜视地从陆湛身边走过,仿佛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陆湛愣了一瞬,随即脸色阴沉下来。 她竟敢无视他? “站住!”他冷声喝道。 崔鸢宁脚步未停,甚至连眼神都未偏转半分。 陆湛的朋友们见状,纷纷露出玩味的笑容。 “哟,陆兄,看来你的未婚妻如今对你爱答不理啊?” “该不会是被你退婚后,心灰意冷,干脆自暴自弃来醉香楼寻欢作乐吧?” “哈哈哈,陆兄,你这未婚妻倒是有趣!” 陆湛脸色铁青,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怒意。 他大步上前,一把扣住崔鸢宁的手腕,冷声道:“崔鸢宁,你这是什么态度?” 崔鸢宁终于停下脚步,缓缓侧眸,目光冷冽如霜。 “陆公子,还请你自重。” 她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侵犯的疏离。 陆湛一怔,下意识的就松了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崔鸢宁——从前她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可如今,她眼底只剩下一片漠然。 “你来醉香楼是想要做什么?”他皱眉质问。 崔鸢宁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怎么,陆公子管得着?” 陆湛一噎,竟不知如何反驳。 是啊,他们早已退婚,他有什么资格过问她的事? 可偏偏,他心中那股不悦越发浓烈。 “崔鸢宁,你一个女子,独自来这种地方,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他语气不善。 崔鸢宁轻笑一声:“陆公子倒是关心我的名声,可惜,晚了。” 她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朝楼上走去。 陆湛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他身旁的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道:“陆兄,看来你这前未婚妻对你怨念颇深啊。” 陆湛冷哼一声:“不过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随她去。”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崔鸢宁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楼梯转角。 崔鸢宁上了二楼,径直走向最里间的雅阁。 推开门,屋内已有一人等候多时。 那人一袭墨色锦袍,姿态慵懒地倚在窗边,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听到动静,抬眸望来,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师妹,你终于来了。” 崔鸢宁淡然入座,“师兄久等了,不知你可有帮我寻到阴阳玄灵花?” 公孙留良挑眉,眼神中略有几分委屈之意,“宁宁师妹,我这刚回来,你不为我接风洗尘就算了,还要问我这么复杂的事……” 崔鸢宁眼皮微跳,若是旁人看到这一幕定会大吃一惊,平日里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少卿,竟然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让人从一旁取出了一个精致的酒壶,推到他面前: “上好的梨花白,特意为你准备的。” 公孙留良眼睛一亮,立刻坐直了身子,接过酒壶轻嗅了一下,露出满足的笑容: “还是师妹懂我。” 他仰头饮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说道:“阴阳玄灵花的下落,我已经查到了。” 崔鸢宁眸光微动:“在哪里?” 公孙留良放下酒壶,“在皇宫的藏药阁中。” 崔鸢宁眉头一皱:“皇宫?” 公孙留良点点头:“没错。此花极为稀有,据说能治百病,宫中收藏也是情理之中。不过——” 他顿了顿:“你要这花做什么?” 崔鸢宁垂下眼帘,掩饰住眼中的情绪:“自然是有用。” 公孙留良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宁宁,你瞒不过我,是不是为了你母亲?” 崔鸢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母亲中的毒,只有阴阳玄灵花能解。” 公孙留良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不过,皇宫戒备森严,藏药阁更是重地,想要拿到这花,几乎不可能。” 崔鸢宁抬起头:“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公孙留良看着她倔强的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妹的性子,一旦决定好了什么都不能改变。 他摆手道:“罢了,谁让我是你师兄呢?我会想办法帮你。” 崔鸢宁露出一丝感激之色:“多谢师兄。” 公孙留良朝后靠了靠,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模样: “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帮我一个忙。” 崔鸢宁点头,“师兄你尽管说。” “我有一个友人,身中奇毒,我一时间也瞧不出来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后日我就将她接过来,还望师妹好生替我瞧一瞧。” 只是给人看病治病而已,对于崔鸢宁来说简直轻而易举,不过让师兄都觉得棘手的毒,或许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的。 可崔鸢宁的眼中丝毫没有害怕和退缩之意,反而闪过一抹略显的兴奋的神色。 公孙留良早就知道了自己这个师妹是个怪胎,越是疑难杂症,她就越是喜欢。 早些年间他为了哄这个师妹开心,还特意四处搜罗各种奇毒异症给她研究,如今看来,倒是养成了她这般“见猎心喜”的性子。 崔鸢宁站起身来道:“既然中毒严重,何不现在就将她叫过来。” 她的眼中写满跃跃欲试。 公孙留良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由失笑:“别急,人跑不了,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窗外,“楼下那位陆公子,似乎还在等你。” 崔鸢宁眼中闪过一丝厌烦:“不必理会。” 陆湛于她来说和陌生人根本毫无区别,就像是普通的阿猫阿狗。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公孙留良才离去。 崔鸢宁也准备去铺子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整改的地方,可她刚走出房门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阵惊呼声, “公子!” 她回头看去,只见雅间的门口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青年口吐鲜血,似乎站立不稳。 崔鸢宁眉头一皱,倒不是因为其他的,而是她和这个青年已经见过第三次面了。 在偌大的盛京,未免显得太过于有缘了。 她对于这种缘分一直都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本意也不想插手,一走了之就是。 可那青年也已经看见了她,凤眸清冷狭长,金尊玉贵。 崔鸢宁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就知道他一定不是个普通人。 一瞬间心思百转千回,若是他死在了醉香楼里,恐怕整个酒楼要跟着萧条一段时间,而她新盘下的药铺刚好也在醉香楼对面,若真出了事,难免影响生意。 崔鸢宁暗叹一声,快步上前扶住那摇摇欲坠的青年。 “中毒了?”她指尖迅速搭上他的脉搏,眉头骤然紧蹙——脉象紊乱,气血逆行,竟是西域奇毒“阎罗笑”。 裴烬唇边血迹殷红,却仍强撑着意识,目光利地审视着她:“姑娘懂医术?” 崔鸢宁没答话,从袖中取出银针,手法娴熟地刺入他几处大穴。 裴烬闷哼一声,额间渗出冷汗,但翻涌的气血竟真的渐渐平复下来。 “暂时压制住了毒性。”她收针起身,“但这毒凶险,需得......” 话音未落,楼梯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湛带着几个侍卫冲了上来,见到崔鸢宁扶着个陌生男子,脸色瞬间阴沉如墨。 “崔鸢宁!你果然在这里私会外男!”他厉声喝道。 崔鸢宁连眼皮都懒得抬:“陆公子,你未免管的太宽了。” 陆湛冷笑:“管的太宽了?你可算得上是我前未婚妻,哪里管的太宽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整日四处混迹,崔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水性杨花,不知廉耻!” 他一边说一边抬眸看,可注意到青年的面容时,瞳孔不由猛地一缩! 第十六章 棘手 陆湛的喉咙骤然发紧,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那张脸他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一面,是当今太子裴烬! 陆湛的脑子嗡嗡作响。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和崔鸢宁扯上关系? 若是旁人的话,他大可继续辱骂崔鸢宁,可眼前这位……他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裴烬缓缓抬眸,唇角还带着血迹,眼神却冷冽如刀,淡淡扫了陆湛一眼。 只这一眼,陆湛便觉得脊背发寒,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去,恐怕自己是不小心触及到了什么辛秘,若是处理不得当,说不定还要牵连到整个国公府。 他正要开口求饶,可看到裴烬的眼神时就将还没脱口而出的话给咽了回去。 太子殿下既然没有主动表明身份,那就证明还不想暴露。 他要是多嘴,只会引火上身。 陆湛脸色惨白,只觉得自己时运不济,竟然撞到了裴烬的手上。 他杀伐果决,手段了得,盛京中曾就有一个纨绔冲撞了裴烬,最后身首异处。 陆湛额头冷汗涔涔,一时间也想不到任何能够找补的法子。 崔鸢宁冷眼看着陆湛这副前倨后恭的模样,心中冷笑。 她早知裴烬身份不凡,却也没想到能让陆湛怕成这样。 不过,她并不在意裴烬是谁,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让一个活人在自己面前毒发身亡罢了。 即便是天潢贵胄与于她来说也没有丝毫不一样。 “你的毒性未解,不宜久站。”她淡淡道,语气平静,仿佛根本没注意到陆湛的惶恐。 裴烬目光微敛,若有所思地望向崔鸢宁。 方才听陆湛的语气,眼前这位少女应当就是他先前的未婚妻。 他依稀记得,早年间国公府与永阳伯府确实有过婚约之说。 只是近来盛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真假千金一事,倒让这桩婚事平添了几分曲折。 眼前这位,想必就是那位出自市井屠户之家的崔氏女。 令人意外的是,她这般出身竟通晓医术,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奇毒,在她手中却能得到压制。 裴烬眼底闪过一丝深意,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姑娘说得是。”他微微颔首,随即看向陆湛,语气冷淡,“这位公子若无他事,便请自便。” 陆湛如蒙大赦,连忙拱手:“是是是,我这就走!” 说罢,他转身便走,脚步匆忙,甚至差点绊倒自己。 他的那群狐朋狗友见状,虽不明所以,但也察觉出气氛不对,纷纷跟着溜了。 待陆湛一行人彻底消失在了楼梯口,崔鸢宁才收回目光,看向裴烬。 裴烬盯着她,声色清冷:“姑娘不怕我?” 崔鸢宁挑眉,怕他做什么?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她淡淡道: “怕你毒发身亡,牵连到我吗?” 裴烬低笑一声,牵动伤势,又咳出一口血。 他早看出崔鸢宁必定会些医术,并且还不算低,声音虚弱道:“还望姑娘出手相助。” 崔鸢宁皱眉,伸手扶住他,“别逞强,我带你去药铺疗伤。” 靠的近些崔鸢宁就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沉檀香,便是提醒了一句,“你身体尚且虚弱,并不适合用这香。” 裴烬任由她搀扶,目光却一直落在她半边柔和的侧脸上,听闻她的话,随即应了声,“好。” 她神色淡然,既无畏惧,也无谄媚,仿佛他只是个普通的病人。 有趣。 他唇角微勾,眼底闪过一丝兴味。 崔鸢宁扶着他出了醉香楼,走进了对面的一个小药铺。 小药铺中现在只有三三两两个人,修缮的也并不是很好。 裴烬身边的手下看着略有些简陋的条件当即拧起了眉,这少女当真能够治好殿下吗?他打量了一眼裴烬的神色,见他目光依旧十分平静,便也不敢开口多说什么。 裴烬坐在一旁,周身淡漠矜贵的气质难掩,崔鸢宁不得不承认这男人长得是真不错! 就像是一块精心雕琢的寒石,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她将他引到了帘子后面,拿出一板银针后道:“将衣服脱了。” 裴烬冷若寒潭的眼中闪过一抹错愕,指尖微顿,抬眼看向崔鸢宁,却见她神色如常,目光清澈,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眸色微深,缓缓抬手解开衣襟。 随着外袍滑落,露出白皙劲壮的腰腹,那胸肌更是饱满,一身的皮肉被养的十分精细。 崔鸢宁目光一凝,转瞬就移开了视线,随后重新替他施了针。 银针已精准刺入穴位,裴烬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却始终未发一言。 崔鸢宁在替他医治的过程中却发现了他身中数毒,甚至是长久以往积累下来的。 甚至还中了一味名叫牵机的毒,根本无解。 若他身份普通,崔鸢宁定然是十分兴奋。 可能让人处心积虑如此谋害的至此的,家世定然十分复杂。 她并不愿意过多的趟这浑水,刚开始救他不过是出于医者仁心罢了。 崔鸢宁施完针,指尖轻捻银针尾部,感受到毒素被暂时压制后,才缓缓收针。 她神色专注,丝毫未察觉裴烬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 “姑娘医术精湛。”裴烬忽然开口,声音因疼痛而略显低哑,“不知师承何人?” 崔鸢宁将银针收入布包,淡淡道:“乡野郎中罢了,不值一提。”她取出一包药粉递过去,“此药可暂时压制毒性。” 裴烬接过药包,指尖却在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 崔鸢宁猛地缩回手,眉头微蹙。 裴烬显然也没有料到会这样,当即轻声道:“抱歉。” 崔鸢宁此时已经与他拉开了距离的,背对着他转身整理药箱,“无事,我还有其他的事,公子可以离开了。” 明显是给人下逐客令,裴烬身边的侍卫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出声呵斥,“大胆!” 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得裴烬冷声道:“住口,不得无礼。” 这崔氏女医术不凡,技艺高超者往往性子都比较特别,更何况她是第一个能压制住他体内的毒素的人,自然是该多尊重一些。 崔鸢宁回过头来,目光冰冷的扫过那人,她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聒噪之人。 裴烬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道:“不知姑娘可否知道我我中了什么毒,可有什么解毒的法子?” 崔鸢宁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才疏学浅,无可奉告。” 裴烬闻言不怒反笑,指尖轻轻摩挲着药包边缘,眼底闪过一丝玩味。 “姑娘既不愿说,在下也不勉强。”他慢条斯理地系好衣带,动作显得十分优雅矜贵,“只是这毒发作起来实在难熬,不知姑娘可愿定期为在下诊治?诊金定当丰厚。” 若是花些钱财就能够治好他的病症是再好不过的了。 崔鸢宁背对着他整理药材,闻言手上动作微顿。 这男人倒是聪明,知道她喜欢什么。 她是个实打实的财迷,否则也不会想尽办法来赚取钱财。 但是正因为她经商头脑了得,现在日进斗金,富可敌国。 所以根本就不缺任何钱财,裴烬的话于她来说也就没有了什么的吸引力。 她眼下已不想再劳心费神,朱唇一启,只冷声道:“不愿。” 裴烬顺风顺水这么多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是顺利的话,日后还是整个王朝的君王。 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有人敢明晃晃的拒绝他,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神色越发的冷峻,他看向崔鸢宁,也是第一次觉得一个女人居然如此的棘手…… 第十七章 买奴隶 药铺内一时寂静无声,连侍卫都屏住了呼吸,生怕触怒主子。 崔鸢宁却恍若未觉,自顾自地手头的东西收整好。 裴烬知她性情孤高,不会因为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会有什么改变。 眼下不能操之过急,也要先让她要看到诚意才是,便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麻烦姑娘了。” 崔鸢宁也很是喜欢这种识时务的人,她淡淡的“嗯”了一声后就转身出了药铺。 紧接着裴烬身边的侍卫当即开口道:“主子,那少女不知天高地厚,您为何还要好言相待?” 裴烬淡淡道:“无妨。” “倒是你日后不必再到我的身边当值了。” 侍卫浑身一个激灵,立马就低下了头,再也不敢多言。 裴烬缓缓收回目光,吩咐另一个侍卫道,“备上厚礼,明日再来,” 另一边,崔鸢宁回到自己的小院,将药箱搁在桌上后,素手轻抬,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茶香袅袅,氤氲开来。 她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思绪微动。 那个青年身上的伤透着几分蹊跷,若是…… “罢了,与我何干。”她轻抿一口茶,将杂念抛之脑后,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再出手,就不该心软才对。 这时崔母在外敲门道:“宁宁,你回来了?饿了么?娘去给你做好吃的。” 崔鸢宁简直哭笑不得,不管是长兄还是母亲似乎都把她当成了小孩子。 她上前一步打开房门,看到崔母苍白的脸色,心中又升起一抹疼惜, “母亲,日后你好好休息吧,不必再操劳家中庶务,一切交给我就好了。” 崔母闻言,眼中泛起泪光,宁宁被人抱错这么多年,而他们不仅没有很好的弥补她,反而给她添了许多麻烦。 崔母心中自责,却强撑着笑道: “傻孩子,娘只是这几日染了风寒,哪有那么娇弱。” 她话音刚落又咳嗽了几声。 崔鸢宁见状就将她叫到了屋内,“娘,你进来,我给你施个针。” 自从上回见识了崔鸢宁的功夫,崔母也不疑有他,只道:“我这都是陈年的老毛病了,想要彻底治好应该并不容易。” 崔鸢宁道:“母亲不必担心,不管这病症有多严重,我都能给你治好。” 这不是崔鸢宁夸大海口,而是自她行医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她治不好的病人!不然也不会传出神医的名号。 崔母看着女儿自信沉着的眉眼,欣慰一笑。 待崔鸢宁给她扎完针后崔母浑身果然就轻松了许多,她动了动胳膊,惊喜道: “宁宁,你这针法当真神奇,为娘这胸闷气短的毛病竟也好了大半!” 要知道她当初可是跑遍了整个盛京,都没有一个大夫能够治好她这个毛病。 没想到宁宁轻而易举就能够解决她这么多年的烦忧。 崔鸢宁替她轻轻按着肩,“娘舒服了就好,日后只要有空我都可以帮娘针灸的。” 在她得到那阴阳玄灵花之前只能用针灸的方式慢慢抑制住娘身上的病情。 崔母感动至极,但她并不想给宁宁再添什么麻烦,于是摇头道: “宁宁,娘知道你医术高明,但也不能总让你操心。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忙呢。” 崔鸢宁淡淡一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 崔母眼眶微红,正欲再说些什么,院子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二人抬头望去,只见崔墨衡的手中提着一个大大的包袱,一时间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 待他走进时才眉开眼笑道:“宁宁,我给你买了一床蚕丝被回来。” 崔鸢宁微微一怔,看着兄长手中沉甸甸的包袱,她轻声道:“兄长何必破费?我现在的被褥已经很好了。” 崔墨衡将包袱放在桌上,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笑道: “你如今回来了,自然要用最好的。我听人说,这蚕丝被冬暖夏凉,最适合你这样的姑娘家用,所以就买了一床回来,想着让你试着用一用。” 毕竟宁宁当初可是永阳伯府的大家小姐,吃穿用度应该比他们这里不知好了多少倍。 虽说回来了,但也没有委屈自己额度道理。 崔母也笑着附和:“是啊,你兄长特意去城南最好的铺子挑的,连掌柜都说这是上等的蚕丝。” 崔鸢宁房中的被褥本就是新换的,这才没有睡多久崔墨衡又打算给她替换,她微微垂下眼睫,原来被人在乎是这种感觉。 她指尖触到那蚕丝,感觉柔软细腻,抬眸看向崔墨衡时,眼中带着几分感激:“多谢兄长。” 崔墨衡被她这一声“兄长”叫得心头一热,憨厚地挠了挠头: “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崔母看着兄妹二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心中欣慰不已。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墨衡,你今日去城南,可听说什么新鲜事?” 崔墨衡想了想道:“新鲜事?我走的时候十分匆忙并没有注意到。再说了,城南不就是牙市么?” 只有那种富庶的人家挑选奴隶的时候才会过去。 他们这种家境,根本就买不起奴仆,所以他平日里也少有注意到这些。 崔鸢宁闻言,指尖微微一顿。 牙市? 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听闻的消息——近日有一批西域来的奴隶,其中不乏精通医理之人。 崔母见她神色有异,关切道:“宁宁,怎么了?” 崔鸢宁抬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娘,兄长,我待会儿要出去一趟。” 崔墨衡一愣:“现在?都快傍晚了,你要去哪儿?” 崔鸢宁并未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拢了拢衣袖:“去牙市看看。” 崔母和崔墨衡对视一眼,皆有些疑惑,但见她神色平静,也不好多问。 崔墨衡犹豫片刻,道:“那我陪你去?” 崔鸢宁摇头:“不必,我只是去看看,很快回来。” …… 牙市位于城南最热闹的街巷崔鸢宁缓步走在人群中,目光扫过两侧的铁笼和木栅栏。 笼中关着的奴隶大多衣衫褴褛,神色麻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她并不在意这些,直到她看到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被铁链锁着,独自蜷缩在一方窄小的笼子里。 他低着头,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和锁骨上的一道狰狞疤痕。 可崔鸢宁的目光却落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 那双手像是常年浸在药汁中一般。 她缓步走近。 牙行的管事见她驻足,立刻堆着笑迎上来:“姑娘可是看上了这个奴隶?他虽瘦弱了些,但胜在便宜,只要五两银子!” 崔鸢宁淡淡道:“他懂医?” 管事一愣,随即讪笑:“这……小的倒不清楚,不过他是前几日从西域那边送来的,据说原是个药童……” 崔鸢宁没再听下去,直接从袖中取出银钱递过去:“我要了。” 管事喜笑颜开,连忙接过银子,又殷勤道:“姑娘可要给他换个干净衣裳?或是再挑个丫头伺候着?” 崔鸢宁看着他旁边的笼子里还有一个身强体壮的妇人,当即道:“她我也要了。” 管事连忙将铁笼的钥匙双手奉上。 崔鸢宁接过钥匙,径直走到笼前,蹲下身。 笼中的少年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微微抬起了头。 刹那间,崔鸢宁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那双眼冷寂如深潭,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锐利,像是蛰伏的兽,随时会暴起伤人。 崔鸢宁却丝毫不惧,只平静地与他对视。 半晌,她缓缓开口:“从今日起,你是我的人了。” 第十八章 多谢 少年沉默不语,目光却微微一动。 崔鸢宁也不在意,直接用钥匙打开铁链,淡淡道:“能走吗?” 少年依旧没说话,却缓缓站起身。 他身形虽瘦削,站起来时却比崔鸢宁高出半个头,肩背挺直,竟无半分奴隶的卑怯之态。 崔鸢宁眸光微深,转身道:“跟上。” 少年顿了顿,终究沉默地跟在了她身后。 一旁的妇人也连忙紧随其后。 …… 回程的路上,天色渐暗。 崔鸢宁走在前面,少年和妇人落后两步,始终保持着距离。 忽然,崔鸢宁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身后沉默片刻,才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 “……没有名字。” 崔鸢宁微微侧眸,余光瞥见少年低垂的眉眼,忽而道:“那从今日起,你便叫阿寂。” 少年身形微僵,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低低应了一声:“……是。” 崔鸢宁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妇人。 妇人立马恭敬的开口道:“小姐可以叫老奴秦婶。” 秦婶的眉眼深邃,看着与普通的妇人有所差异,不过态度还算是不错,崔鸢宁便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他们都带了回去。 崔墨衡看到眼前平白无故多了两个人的时候下意识的愣了愣,“这……” 秦婶十分有眼力见道: “见过公子,老奴和阿寂乃是小姐买回来的下人,日后定当尽心侍奉。” 崔墨衡闻言,眉头微蹙,目光在秦婶和少年阿寂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 他虽知妹妹一向有主见,但突然带回一个陌生的少年,还是让他心中生出一丝疑虑。 毕竟买卖奴仆,大多都是买年轻的女子。 他不由得低声问道:“宁宁,这是怎么回事?” 崔鸢宁神色平静,解释道:“兄长,秦婶擅长厨艺,日后可以帮娘分担家务,至于阿寂……” 她顿了顿,看向沉默的少年,“我瞧他骨骼清奇,或许是个学医的料子,便想带他去药铺试试。” 崔墨衡听罢,见她神色笃定,也不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便按你的意思安排吧。” 次日清晨,崔鸢宁便带着阿寂去了城中的“济世堂”。 药铺的掌柜姓陈,是师傅的旧友,见崔鸢宁领了个陌生少年过来,不由好奇道:“小姐,这位是?” 崔鸢宁指着少年道:“陈叔,这是阿寂,我想让他跟着您学些药理知识,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陈掌柜捋了捋胡须上下打量了阿寂几眼。 少年虽沉默寡言,但眼神清亮,身形挺拔,倒不似寻常奴仆那般畏缩。 他沉吟片刻点头道:“既然是你推荐的,那便留下吧。” 阿寂闻言,低声道:“好。” 崔鸢宁安置了他后就准备去醉香楼,刚一出门,却见了一个不速之客——江蕴珠。 江蕴珠眼神焦灼,在门外走来走去。 这么多天来她没有一天休息好,镇北王世子那边隔一段时间就会派人过来催她,可她根本拿不出什么东西。 而这种时候江家两兄弟还在四处宣扬她是玉面神医的徒儿的事,如此一来,盛京中便有许多达官贵人都想要与她交好。 虽是尝到了甜头,可一旦被拆穿…… 好在这次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江蕴珠缓步上前,眼底藏着几分阴冷:“崔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崔鸢宁神色淡然,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扫:“有事?” 江蕴珠直接开门见山道:“我要解毒丸。” 她说话理直气壮的简直让人发指。 崔鸢宁眉梢微挑,“江小姐如今可是盛京炙手可热的玉面神医之徒,这等小事怎么还需我来帮忙?” 她虽忙于自己的事,可盛京中有什么传言她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要是自己真收了这么个徒儿,师傅师兄知道后,恐怕会笑话她一辈子。 江蕴珠听出她话中的讥讽,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我只是想要解毒丸而已,这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崔鸢宁既然能够拿到玉面神医的信物,那一个解毒丸的事情只需要张一张嘴而已。 再说了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她发现崔鸢宁也会一些医术。 所以这么简单的事,她帮帮自己又怎么了? 崔鸢宁并不知她为何要一直执着于解毒丸,不过这些和她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便也不再与她多言。 而江蕴珠见她油盐不进,随即就沉下脸来道: “崔鸢宁,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两名侍卫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走上前来。 那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却熟悉的脸庞——正是崔鸢宁从前在崔府的贴身婢女,青杏。 “小姐......”青杏声音哽咽,眼中含泪。 崔鸢宁瞳孔微缩,当初她还在永阳伯府的时候只有青杏对她还算不错。 有一次她被罚跪祠堂,还是青杏冒着风险给她送来了吃食。 更有一次她被江家两兄弟推到在池塘中,也是青杏不顾安危,下水来救她。 江蕴珠见状,得意地笑了:"怎么样?现在愿意好好谈谈了吗?" 崔鸢宁强住压下心中的怒意:“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江蕴珠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很简单,我不是说了很多次了吗?我只是想要五颗能够压制住蛊毒的解毒丸而已。” 崔鸢宁冷笑:“解毒丸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五颗也需耗费不少珍贵药材。江小姐这是狮子大开口?” “废话!”江蕴珠冷声道,“你若不给,我大可以让她生不如死!”说着,一旁凶神恶煞的婢子就扯了住青杏的头发。 青杏痛呼一声,却仍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崔鸢宁眸色一沉:“住手!” 她沉默片刻,终于道:“好,我给你。但你要先放了青杏。” 江蕴珠嗤笑:“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一手交药,一手放人。” 崔鸢宁深深看了她一眼:“药不在身上,我需要回药铺取。” 江蕴珠松开青杏,“好啊,我跟你一起去,最好是别耍花样,否则后果你是知道的。” 崔鸢宁不再多言,转身朝济世堂走去。 江蕴珠示意侍卫押着青杏跟上。 济世堂内,陈掌柜正在教阿寂辨认药材。 见崔鸢宁去而复返,还带着一群人,不禁疑惑:“小姐,这是......” 崔鸢宁道:“陈叔,我过来取些药材。” 她走到药柜前,熟练地抓取了几味药,然后进了后院的小药房。 江蕴珠想跟进去,却被阿寂拦住了去路。 少年身形挺拔,眼神冷冽:“外人不得入内。” 江蕴珠被他冰冷的眼神震慑,竟一时愣了愣,不敢硬闯,只得悻悻地退到一旁。 不多时,崔鸢宁拿着一个瓷瓶出来,递给江蕴珠:“五颗解毒丸,放了她。” 江蕴珠接过瓷瓶,倒出一粒递给一旁她亲自带过来的医师,确认无误后,才满意地点头:“早这么识相不就好了?” 她一挥手,侍卫松开了青杏。 青杏踉跄着扑到崔鸢宁怀中,泣不成声:“小姐......奴婢对不起您......” 崔鸢宁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都过去了。” 待江蕴珠走后,陈掌柜才忧心忡忡地问:“小姐,这到底怎么回事?那女子为何如此?” 崔鸢宁摇摇头,不想让他跟着担忧,便道:“没什么,陈叔不必着急。”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才道:“陈叔青杏身上有伤,我先带她医治,这里就拜托您了。” 第十九章 攒钱 陈掌柜点头:“那小姐一路上多加小心些。” “如若不然老奴再让燕三多派几个暗卫保护小姐。” 小姐虽说武艺高强,可双拳难敌四手,难免有疏忽的时候,再多派几个人保护小姐,他也会更放心一些。 崔鸢宁婉声拒绝道:“陈叔不必管我。” 归根结底江蕴珠根本翻不出任何风浪,她一直放任不管,并不意味着害怕,而是根本就没有将她放在眼中。 现在盛京皆说江蕴珠乃是神医之徒,可她不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定然会亲手将自己送入深渊。 至于她今日给江蕴珠的解药,她亦是其中加了些东西…… 毕竟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威胁她。 届时她倒想看看江蕴珠是否还能够全身而退。 在回崔家的路上,青杏终于平复了些情绪,哽咽道: “小姐,是奴婢对不住你,要是奴婢要是奴婢当时再谨慎些,也不会被她抓住把柄......” 更不会成为自家小姐的威胁。 崔鸢宁轻轻拍了拍青杏的手背,温声道:“傻丫头,与你何干?那江蕴珠处心积虑要寻我的错处,即便没有你,她也会另寻他法。” 青杏两只眼儿里都蓄满了泪水,感激涕零道:“多谢小姐相救……” 崔鸢宁淡淡一笑,“不用给我道谢,如此就显得生疏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现在可有什么去处?若是没有的话日后也可以长久留在崔家。” 听到她这话,青杏脸上的感动之色更甚,“小姐……” 她现在根本无处可去,自从小姐走后江家的小姐就想了各种法子来折磨她,打骂也变成了家庭便饭,现在她胳膊上亦是布满了大大小小青紫的痕迹。 如果小姐能够收留她是再好不过的了。 崔鸢宁带着青杏回家后,崔墨衡与崔母又是一愣,这是宁宁今日带回家中的第三个人了。 青杏怯生生的站在一旁,手指轻轻搅动着丝帕, “见过夫人,见过公子。” 崔母只觉这丫头面善,便温声问道:“好孩子,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跟着宁宁回来了?” 青杏刚要开口,崔鸢宁便接过话头:“母亲,这是女儿从前在江家时的贴身丫鬟青杏。如今江家待她不好,女儿便将她带回来了。” 崔墨衡闻言皱眉:“江家竟连个丫鬟都容不下?” 青杏眼眶微红,低声道:“是奴婢愚笨,总惹江小姐生气......” 崔母叹息着拉过青杏的手:“可怜见的,这细胳膊上怎么尽是淤青?得去取些药膏来。” 秦婶闻言立马就起了身。 崔鸢宁这时才发现,自家小小的宅院中,一时间比往日热闹了许多。 二哥崔墨川与父亲还在肉铺。 幼弟也还在学堂中,若是他们都回来了,恐怕小院子会变得更挤。 崔鸢宁环顾四周,看着略显拥挤的院落,轻声道:“母亲,如今家中添了这许多人,不如我们换个大些的宅子吧?” 崔母问言,略微一怔,“这……” 崔墨衡放下手中的书卷,若有所思:“宁宁说得有理。父亲和墨川每日早出晚归,小弟也渐渐长大,再加上新来的几位,确实有些拥挤。” 青杏站在一旁,不安地绞着手指:“都怪奴婢......” 崔鸢宁道:“与你无关。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打算。” 她转向崔母,“母亲可记得城西那处三进的宅院?前些日子我路过时见正在出售,价格也公道。” 崔母面露难色:“可那宅子少说也要好几百两银钱。” 她们这刚刚开了一个铺子,手头也没有多少余钱了,想要换一个大一点的院子恐怕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崔鸢宁轻声道:“银钱的事母亲不必担心。” “我在济世堂中打杂,也能赚不少银钱。” 她想了想又随手拿出了一个锦囊来递给了他们。 崔墨衡接过锦囊,打开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 锦囊中赫然是厚厚一叠银票,面额都不小。 崔母惊讶道:“宁宁,你哪来这么多银钱?” 上一回宁宁就给了她们不少银钱,怎么手头上还有这么多的余钱? 她只是扫视了一眼便知恐怕自家不吃不喝要数十年才能攒到那么多。 崔鸢宁看到崔母那震惊的神色一时间也有些后悔,早知道她就少拿些出来了。 不过这么一点银钱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微不足道。 要是母亲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家底的话恐怕更是难以置信。 崔鸢宁想了想,觉得还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便道: “母亲放心,这都是女儿行医所得。” 崔鸢宁微微一笑,“若是不够的话,还可以问陈叔借一点。” 话音未落,院门突然被推开。 崔父和崔墨川抬着半扇猪肉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放学归来的崔小弟。 “什么不够?”崔父抹了把汗,笑呵呵地问道。 崔墨川放下肩上的猪肉,目光在院中众人身上转了一圈: “这是怎么了?一个个表情这么严肃?” 而崔墨白则是蹦蹦跳跳地跑到崔鸢宁身边:“阿姐!今天夫子夸我文章做的不错!” 崔鸢宁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真厉害。对了,墨白想不想住大院子?” “大院子?”崔小弟眼睛一亮,“有多大?” 崔墨衡将银票递给崔父:“爹,宁宁想给家里换个宅子。” 崔父接过一看,手都抖了抖,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银票,“这......” 崔墨川凑过来一看,顿时也瞪大眼睛:“宁宁,你这是打劫了钱庄不成?” 崔鸢宁失笑:“二哥尽胡说。这些钱来路正当,你们放心用便是。” 崔父沉吟片刻后道:“这些钱宁宁你拿回去吧。” 说着他就重新将锦囊给递了回去。 崔鸢宁有些讶异,“爹?” 崔父虽是两鬓斑白,看起来年岁已高,可他说起话来还是有条不紊, “宁宁,你这才刚回来,就已经帮了我们许多,怎么能够一直花你的钱?家中也还有一些余钱,若是不够可以将眼下这座宅院卖了,还有猪肉铺也可以拿来换钱。” 他活了大半辈子,若是还不能满足自己亲生女儿的想法,恐怕就是白活了。 崔鸢宁看着手中的钱袋,一时间眼眶微微发热,当初她也有过不帮衬崔家的想法,害怕他们是一群只会索取的无底洞。 可不管是崔父还是崔母,以及自己的兄长心中的第一反应都是让她把钱自己留下。 崔鸢宁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劝道:“爹,你不要给我客气,我们都是一家人,这银钱的事情还是交给我吧。” 再说了,提议换一个大一点的院子,是她提出来的。 可崔父说什么也不同意,只道:“宁宁,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明日我便去城西看看那宅子。” 崔墨白欢呼起来:“太好了!我要有自己的房间了!” 青杏站在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眼中泛起泪光。 她悄悄擦了擦眼角,却见崔鸢宁正含笑望着她。 崔鸢宁轻声道,“到时候也给你安排一间屋子。” 青杏一时间受宠若惊,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小姐......” 崔母拍拍她的手:“好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崔父说了将所有的事情交给他,当天夜里就将原本存下的银子全都拿了出来。 东拼西凑一共凑了二百多两,可还差一百多两,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该怎么去攒这剩下的银钱…… 第二十章 对门 崔父在灯下翻着账本,眉头紧锁。 崔母端了碗热茶进来,轻声道:“在不行就把肉铺盘出去吧。” 崔父摩挲着账本边角,这肉铺经营了这么多年,若说直接盘出去的话难免还是会有些舍不得。 但眼下他已经答应了宁宁,如果反悔的话实在不像一个父亲。 但他家是屠户,害得几个孩子忍受了不少的笑话。 这次将肉铺卖出去,再想一个别的营生也不是不可以。 就在崔父思索之时,崔墨衡忽而推门进来:“爹,我方才去城西看过了。那宅子确实不错,但听说已有好几家在看。若我们明日不去下定,恐怕……” 崔父闻言咬住牙道:“那我们明日一早就去!” 卖了这个铺子,他们家还有一个裁缝铺子,好好经营下来,总归不会被饿死的。 次日清晨,崔父独自来到猪肉铺。 老主顾王掌柜正在门口张望,见他来了连忙迎上来: “老崔啊,听说你要卖铺子?” 崔父点了点头。 王掌柜搓着手道:“我侄儿正想开个肉铺,你看……” “三百两。”崔父伸出三根手指,“连带着后院存货和这些年的老主顾。” 王掌柜惊得瞪大眼睛:“这未免有些太多了。” 若不是因为这肉铺临街他才不会又什么想法。 崔父也知自己的要价有些高了,随后咬牙道:“二百三十两,不能再少了。” 虽说屠户名声听起来不好,可每年的进账都是实打实的,不然怎么能够养活一家人。 王掌柜知道这其中的门道,心下一合计,知道自己占了便宜,又怕崔父反悔,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王掌柜从怀里掏出银票,数了又数,最后拍在崔父手中, “老崔,那咱们这就立字据!” 崔父接过银票,后转身又从柜台底下取出房契,忽然瞥见墙上挂着的刀。 那把刀跟了他二十年,刀柄都被磨得发亮。 崔父伸手取下刀,王掌柜顺势笑道:“这个你就自己留着吧,我侄儿有趁手的家伙。” 正说着,街对面传来一阵哄笑。 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指着肉铺招牌指指点点,隐约听见“屠户”,“血光”之类的字眼。 崔父的手猛地攥紧了刀柄,青筋暴起。 崔鸢宁正巧提着食盒来给父亲送早饭,远远就听见那群书生的哄笑声。 她快步上前,正听见一个青衫书生摇着折扇道:“这屠户之家,满手血腥,实在是无端造下许多杀孽。” 她将食盒往案板上一搁,眸子一冷:“一派胡言。” 书生们回头,眼前的少女看起来虽是清秀,可脸上的疤痕生生的破坏了美感,莫名的让人觉得惋惜。 其中一个青衣书生道:“姑娘何必动怒?我们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实话?” 崔鸢宁冷笑一声,从案上抄起剔骨刀,“刷”地就钉在案板上, “我爹杀猪宰羊,凭本事吃饭,一不偷二不抢,倒是几位,读着圣贤书,却在这里嚼舌根子,可对得起孔孟之道?” 那书生瞬间皱眉道:“你一个女子,怎么如此粗鲁?” “粗鲁?”崔鸢宁抓起一块抹布擦了擦手,“我还能更粗鲁些,今日可还有新鲜的猪血留着?给这几位公子醒醒神。” 崔父立马会意,故意大声应道:“还有,还有,新鲜着呢!” 书生们脸色顿时发青。 只有为首的那个青衫书生强撑着架子:“实在是有辱斯文!我们走!” 几人灰溜溜地钻进对面茶楼,身后传来街坊们的大笑。 崔父看着女儿,只觉得心头莫名的畅快,若是他自己今日被奚落,恐怕会就此忍着,没想到宁宁居然帮他将那伙人给骂走了。 崔鸢宁转身轻声道: “爹,刀给我吧,我帮您包起来。” 随后就从怀中拿出根帕子,随后细细裹住刀身。 王掌柜看到事情的完整经过后,忍不住赞叹道:“老崔,你这闺女可真是不得啊!” 崔父也感到十分自豪,“那可不。” 宁宁不仅没有嫌弃他,反而还藏着他说话,恐怕世上再没有这么好的女儿了。 看着崔父脸上的笑意崔鸢宁心口也微微有些触动,她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就能让爹爹这么高兴,因此脸上的笑意也更诚挚一些。 在回家的路上,崔父将卖铺子得来的钱财全都给了崔鸢宁, “宁宁,你看这些钱可够换那个大院子?” 崔鸢宁看着那被攥的发皱的银票就知道父亲心中应当很是纠结,要他的银子实在是于心不忍,可不要的话又会让崔父寒心。 她当即接过了银票点点头道:“已经足够了。” 崔父眉间的忧愁这才消失了许多。 相比一直花宁宁的银钱,他还是更希望能够自己也能够为家中提供一定的助力。 二人回到家中天色还尚早,购置院子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了崔墨衡去办。 崔墨衡作为家中的长子,行事也十分可靠,还没花到一个时辰就将所有的事情都给办妥了。 不过让崔墨衡也没有想到的是,所有的一切怎么如此的顺利,就连他想要给那原本的东家讲价的时,东家一口就答应了。 他现在都还有些恍惚和不确定。 不过他都将这一切归功于宁宁。 毕竟宁宁就像是一个小福星一样,自从她回来后家中一直都在慢慢变好。 不过这一点但也没有说错,崔家购买的那座宅院实际上就是崔鸢宁名下的产业。 她提前打好了招呼,所以购置院子的时候才会那么顺利。 第二日天色微微亮的时候崔家就准备好了牛车,将东西往新宅院的方向搬迁。 好在他们东西不多,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看着新宅的匾额挂“崔府”二字,崔父站在门前久久不动。 这宅子三进三出,比他想象中还要气派许多。 青砖黛瓦,朱漆大门,连门前的石狮子都比原先街坊家的要威武。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新宅院对门居然是永阳伯府! 崔母和崔父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几人面面相觑后也并未说什么,毕竟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到时候关起门来谁也影响不到谁。 “娘,进去吧。”崔鸢宁轻轻搀住母亲的手臂,能感觉到那粗糙的手掌在微微发抖。 崔墨衡带着幼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笑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飞鸟。 而崔鸢宁则是站在回廊下看着,嘴角不自觉扬起。 这宅子是她三年前置办的产业,如今能以这种方式回到家人手中,倒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宁宁。”崔父突然转身,“东厢房采光最好,就给你留着吧。” 崔鸢宁道:“这不合规矩,应该给长兄的。” “你大哥说了,这次能买到这么好的宅子,多亏了你在一旁帮衬。爹知道,这些年你在外面不容易,东厢院理应留给你。” 听到崔父这么说,崔鸢宁便想到了当初她在永阳伯府的时候一直都是睡柴房和祠堂,早就变成了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而现在却处处有人关心照料。 搬进新宅的第三天,崔母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城北的裁缝铺。 可傍晚回来时,崔母的眉头又拧成了疙瘩。 崔鸢宁递上热茶,轻声道:“娘怎么了?” 崔母叹气:“现在时兴的绣样我都没见过,今天接的几件衣裳,怕是要砸了招牌。” 崔鸢宁闻言当即取出纸笔。 她手腕翻飞,几幅时下最流行的花鸟图样跃然纸上。 崔母看到后大为吃惊,这花样竟比她今日看到的要精细上不少…… 第二十一章 拍卖 崔母捧着花样左看右看,指尖轻轻描摹着纸上繁复的藤蔓纹路,随后满脸震惊道: “宁宁,你何时学的这个?” 崔鸢宁垂眸道: “往日在在永阳伯府时,跟着绣娘学过些皮毛而已,不值一提。” 当初她时常穿的都是破旧的带着补丁的衣服,好在一个绣娘心生怜惜,在她的衣服上用针线勾勒出了许多漂亮的花纹。 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学会了,不过没想到现在都还能有用武之地。 崔母爱不释手的摸着那些花样,“宁宁,你可真是帮了娘大忙。” 有了这么精美的花样,何愁日后没有生意。 崔鸢宁看着崔母那高兴的模样,也跟着笑了笑,不过还是叮嘱了一句道: “娘,你不用这么幸苦的,还是要好好休息休息。” 毕竟她的身子不好,要是一味的折腾的话,恐怕病情会恶化。 再者说现在并不是山穷水尽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她过多的花费时间和精力。 可崔母一直都是个闲不住的,若真要她日日关在家中,恐怕整个人都要给憋坏了。 不过她也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就更想着用有限的时间多做些事,免得给自己留下遗憾。 听到女儿的关心,她笑道:“宁宁不用紧张,娘没什么事的。” 崔鸢宁见母亲这般说,心中却仍不放心。 她轻轻握住崔母的手,触到那指节处微微凸起的骨节,不由心中一酸。 “娘若是喜欢这些花样,女儿再画些新的给您。”她柔声道,“只不过您得答应我,以后每日只能绣一个时辰。” 崔母见她神色认真,无奈地笑着点头:“好,都听你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崔鸢宁转头望去,见是秦婶走了进来。 秦婶行了一礼道:“夫人,姑娘,方才铺子里的伙计来报,说是前几日送去的那批绣品已经卖完了,客人还问有没有新的花样。” 崔母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她原以为之前的花样子卖不出去呢,没想到居然这么畅销。 崔鸢宁淡淡一笑,对着秦婶道:“那劳烦你告诉伙计,新的花样过两日便送去,让他们不必着急。” 秦婶应声退下。 崔鸢宁这才转向崔母,轻声道:“娘,您看,生意已经有了起色,您更该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崔母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目光落在桌上的花样上, “娘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娘总想着多做一些事。” 她怕这么拖下去,恐怕后面的事自己想做也做不了。 崔鸢宁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恐怕娘自己也察觉到了身子越发的不如从前,看来得到玄灵花的事程已经迫在眉睫。 二人又话了会儿家常,崔鸢宁便说医馆中有事径直去醉香楼而后恢复了男子打扮。 崔鸢宁刚踏入醉香楼的雅间,迎面便撞上了匆匆而来的燕三。 燕三见了她后面上浮现出了一抹喜色,“公子您来的正好,刚收到消息,据说黑市进行拍卖,而压轴的正是玄灵花。” 崔鸢宁眸光一凝,若是黑市就有玄灵花,那么就不需要她再去宋一舟的手上取,如此一来就方便的多,当即道: “备马车,我要亲自去探探路。” 待她往雅间外去,临近门口的时候还追问了一句:“永阳伯府那边可有动静?” 燕三闻言便将一个完整的册子给递了过去,“公子,这是永阳伯府近几年来的账目明细,其中有不少亏空,并且手下的几个茶庄也都处于亏损的状态,前些日子还出了一桩命案,不过被压了下来。” “命案?”她眉梢微挑,“查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吗?” 燕三压低了声音:“是茶庄的一个管事,因发现账目有问题,被永阳伯府的大少爷命人活活打死的,死者家中还有个瞎眼的老母亲,如今靠着邻里接济度日。” 崔鸢宁合上账册,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去准备两份厚礼,一份给那户人家送去,至于另一份送给永阳伯府的账房先生。” 燕三会意,正要退下,忽又想起什么:“公子,黑市那边……” “我自有打算。”崔鸢宁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令牌,“你先去把这个交给黑市的柳掌柜,就说我要一个雅座。” 这枚令牌来之不易,全天下拥有的人也不超过五个,再说了崔鸢宁已经算得上是黑市的老主顾了,一个月在那里花费的银钱能够抵得上黑市的一半收入,因此柳掌柜看到后便知道该怎么安排。 燕三点头,“公子放心,奴才一定安排妥帖。” 他说完这话后抬头望见公子那张清秀无比的面容,心下就忍不住感慨,就算世人抠破了脑袋恐怕也想不到这个少年会是醉香楼的幕后东家,也根本无法将玉面神医与其联系在一起。 崔鸢宁被他的目光看的略有些奇怪,当即就皱了皱眉,眼神也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燕三连忙低下了头,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惹了公子的不满。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燕三就将所有的事情给安排妥当。 崔鸢宁重新换上了一袭墨色锦袍,腰间悬着一枚令牌,乘着夜色来到黑市入口。 两名戴着铁面具的守卫见到她手中的青玉令,立即躬身让开。 黑市深处灯火幽暗,空气中飘散着奇异的药香与血腥气混合的味道。 她刚踏入拍卖场,一位身着绛紫长袍的中年男子便迎了上来, “公子,您要的雅座已备好,就在天字三号。” 崔鸢宁跟着他一路到了顶楼的雅间。 雅间内点着安神的檀木香,透过珠帘能将整个拍卖场尽收眼底。 崔鸢宁指尖轻叩桌面,忽然瞥见对面雅间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永阳伯府的人。 江云疏还有江蕴珠等人就坐在二楼的窗边。 这黑市中也讲究一个尊卑有序,身份越高的人所在的楼层就越高,身份低微的则是坐在下面一些,而且也需要验资,若是手头没有些银钱是根本不能够到这些地方来。 要不是永阳伯府占了一个官家的身份就连第二层她们根本也上不去。 崔鸢宁只是扫视了一眼随后就慢慢的收回了目光。 不管他们过来的目的是什么,都和自己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他们根本争不过自己。 就在这时,楼下的拍卖也已经开始了。 “第一件拍品,南海鲛人泪。起价五百两。” “六百两!” “我出一千两!” 一群看客们纷纷出价,只有崔鸢宁依然稳坐泰山。 因为她对这些根本就毫无兴趣。 拍卖进行得如火如荼,当第十件拍品被请出时,崔鸢宁突然坐直了身子。 那是个玄铁打造的匣子,透过琉璃罩能看到里面静静绽放的七瓣奇花。 “玄灵花,生长在昆仑绝壁,十年一开花。” 柳管事环视全场,“起价黄金五百两。”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江云疏出价道: “一千五百两!” 崔鸢宁唇角微勾,示意燕三举起号牌:“两千两。” 场中顿时哗然。 江云疏猛地转过头,隔着珠帘他虽看不清帘子后的那张脸,不过却能感受到那人的嚣张。 究竟是谁敢和永阳伯府叫板? 江蕴珠此刻也十分紧张,她必须要得到玄灵花还不能有任何的差错! 上回崔鸢宁给了她新的解毒丸,但她多留了一个心眼,请了别的大夫过来,发现药是真的药,不过缺一味重要的引子,就是这玄灵花。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给别人! 第二十二章 药 江蕴珠咬了咬唇,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轻声道:“兄长,再加价吧。” 江云疏皱了皱眉,低声道:“恐怕不行,这已经超出我们的预算了,父亲那边不好交待。” 若不是珠儿给他们保证这玄灵花对镇北王府世子的病症有效,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过来的。 花费几千两黄金买一朵花,实在是超出了伯府的承受范围,再说了他也不知道这花到底是有用还是没用。 “兄长!”江蕴珠眼中闪过一丝焦急,“镇北王府世子的病不能再拖了,若是没有这味药引,之前的功夫都白费了。” 她许久都没有拿出能够治病疗伤的药,镇北王府那边对她全然没了耐心,若是一直这么下去,事情迟早会暴露。 江云疏看着江蕴珠苍白的脸色,终是叹了口气,举起号牌:“两千五百两!” 崔鸢宁在雅间内轻轻一笑,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燕三立刻会意,高声道:“三千两!” 整个拍卖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天字三号雅间。 柳管事环视一周,高声道:“三千两一次,三千两两次——” 江蕴珠猛地站起身,声音有些尖锐:“三千五百两!” 崔鸢宁眯了眯眼,看来江蕴珠是铁了心要得到玄灵花。她朝燕三微微颔首,燕三立刻喊道: “四千两!” 江云疏脸色铁青,猛地拍案而起:“阁下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与我永阳伯府作对?” 崔鸢宁轻笑一声,声音透过珠帘传出:“拍卖场上,价高者得,何来作对一说?” 江云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江蕴珠却死死盯着天字三号雅间,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柳管事适时开口:“四千两一次,四千两两次,四千两三次——成……” 就在他正要说出成交二字的时候天字坊的另一个雅间传来一个淡漠矜贵的声音, “八千两。” 八千两? 竟然一下就加了四千两! 这可不是白银,而是实打实的黄金啊! 满座顿时哗然,就连崔鸢宁也皱起了眉头,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颇有些不满。 玄灵花对她十分重要,是绝对不能够让出去的。 她看了燕三一眼。 燕三会意直接喊出了,“一万五千两。” 想的是直接买断,这样就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这下喧哗的声音变成了一片寂静,整个会场里面几乎落针可闻。 江蕴珠的脸色瞬间惨白,一万五千两?!即便她磕破头永阳伯府恐怕都凑不出这么多钱财。 一旁的江云疏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们根本插不进去一句话,更不敢跟价。 就在崔鸢宁准备让人将玄灵花包好后又听见那人轻飘飘道: “两万。” 显然是与她杠上了。 崔鸢宁目光轻轻扫过隔壁的雅间,只见风轻轻扬起珠帘,显露出半边精致俊美的面容,显得极为高贵出尘。 竟是上回醉香楼的那个青年。 只是这么一眼,崔鸢宁就能够瞧出他的毒症似乎更严重了,若是不加以控制的话恐怕会继续蔓延至全身。 想来也是因为这样,他才想着来拍买玄灵花。 但他身上的毒与玄灵花相冲,若是直接服用,反而会加剧病情。 崔鸢宁对着身边的燕三道:“你去告诉那青年,若是他愿意放弃玄灵花,我就能治好他的病症。” 虽说她手头钱财无数,可她从来不想做亏本的买卖,若是一直这么下去,玄灵花的价格就会超过它本来的价值,实在是没有必要。 而那青年身上的毒也只需要花费一点时间就可以解决了,何乐而不为呢? 燕三领了命,便走到了另一个雅间的门外,他轻声低语了几句。 裴烬抬起凤眸,朝着崔鸢宁望了过来,狭长的眼尾透着一丝冰冷和寒意,还有几分探究。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老谋深算的年长之人,却没想到这珠帘后居然藏了一张极为稚嫩的面容。 是个清秀的少年,明明没有见过,但是让他生出了一股熟悉之感,恍若认识一般。 崔鸢宁举着茶杯隔空示意,面上带了一抹浅笑,冷漠的神色柔和了几分,显得人畜无害。 这时燕三继续抱拳道:“这位公子,我们家公子说了,这玄灵花对于你来说没有丝毫用处,若公子愿意放弃,我们家公子便能够替你压制毒性,治好你也不在话下。” 裴烬看着那少年,心下明白到黑市中来的起码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能够坐上天字号房的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只是这少年当真能够治好自己么? 为了去除体内的毒素,他已经花费了不少的人力物力,更是寻遍了名医,可得到的结果都是束手无策,日子久了,再加上别人在父皇的面前煽风点火,那他的储君之位恐怕就难以保全。 所以越快治好体内的毒症,就越有利于自己。 不过他根本不知少年的话究竟是真心的,还是说只是为了让他放弃玄灵花的一个借口而已。 裴烬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眼底闪过一丝暗色。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告诉你们家公子,若真能解我体内之毒,这玄灵花让给他又何妨?不过——” 他顿了顿,凤眸微眯:“我要他亲自过来一见。” 燕三闻言,眉头微皱,正欲回绝,却听身后珠帘轻响。 崔鸢宁已缓步走来,一袭月白色长衫衬得她愈发清俊。 燕三急道:“公子。” 眼下能够配得上公子亲自出来接见的人寥寥无几。 这人真是好大的脸面! 崔鸢宁示意无妨。 她站在裴烬面前,微微拱手:“在下玉宁,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裴烬打量着眼前人,亦是随口编了个化名,唇角微扬,“我姓沈行三,可以叫我沈三,不过公子刚刚说能解我体内之毒,不知有何凭证?” 崔鸢宁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空口无凭,沈公子可先服下这枚药丸,半个时辰内,你体内寒毒发作时的痛楚便会减轻。” 裴烬接过锦囊,却并未立即打开,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玉公子连脉都没诊过,就敢随意给药?” “沈公子面色苍白中透着青灰,指尖发紫,呼吸间有轻微凝滞,这是寒毒入髓的症状。”崔鸢宁直视他的眼睛,“若我猜得不错,每逢子时,你都会经历蚀骨之痛。” 裴烬瞳孔微缩。 这些症状,便是太医院院首也需诊脉良久才能断定,眼前这少年竟一眼看穿? 他不动声色地打开锦囊,取出一枚莹白的药丸,却在即将入口时递给了身边的仆从。 身居高位者,对入口的东西一般很是谨慎。 崔鸢宁虽能够理解,但看到他浪费自己一颗药丸时还是有些心疼。 这药丸来之不易,吃一颗就少一颗。 见仆从服用后并无大碍,裴烬又才重新取了一颗喂入口中。 不过片刻便感觉一股暖流自丹田升起,多年来如附骨之疽的寒意竟然真的减轻了几分。 裴烬目光灼灼地盯着崔鸢宁,似笑非笑道:“不过玉公子一颗药丸便换走玄灵花,这买卖做的是不是有些太不划算了些?” 崔鸢宁神色不变:“沈公子说笑了这药丸只是见面礼,若公子愿意在下可为你彻底解毒。” 她顿了顿,继而补充道:“只是这解毒之法颇为复杂需要连续施针七日,配合特制汤药,只是不知沈公子可有这个耐心?” 第二十三章 雇凶杀人 裴烬心下一动,七日之内就能祛除体内的寒毒与蛊毒? 可片刻以后却有些怀疑,虽说这少年言辞凿凿,但究竟有几分真才实学,有待商榷。 崔鸢宁见他迟疑便道:“沈公子,玄灵花性寒,与你症状相冲,若贸然服用,只怕适得其反。” 相比之下龙血菩提更适合他。 但龙血菩提也只能是她的。 裴烬看了她一眼:“玉公子说得头头是道,不知师从哪位高人?” 他寻觅多年,深知唯有玉面神医出手方能根治他的病症。 一个籍籍无名之徒,也敢夸下海口,怎能不叫人起疑。 崔鸢宁并没有想要向他透露身份的打算, “家师隐居多年,不喜欢透露名号。” “若公子实在信不过我,那么此事就作罢。” 她本意是不想花费太多无意义的银钱,不过他要是不同意的话,也没必要浪费太多的时间。 裴烬却道:“玉公子误会了,这玄灵花于我来说确实没有多大的用处,你若是需要,在下便不会再与你相争。” 他过来拍买玄灵花也是因为这药材十分稀有,想着能够对自己的病症有帮助。 既然没有什么帮助那他也不必在纠结这些,嘴角勾起一抹略显的惨白的笑,“至于治病……玉公子也不必为难,我自知沉疴,恐怕并没有那么好痊愈。” 他语速极缓,表面上虽是洒脱,实则带着掩饰不住的落寞。 裴烬让身边的仆从赵寒将台下的玄灵花装在盒子里递给了崔鸢宁, “玉公子请便。” 崔鸢宁没有想到这人居然如此大方,竟真的将玄灵花让给了她。 崔鸢宁接过锦盒,指尖触及盒面冰凉的花纹,心中微微一动。 她抬眸看向裴烬,只见他面色苍白如纸,唇边笑意却依旧温润如玉,仿佛方才的落寞只是她的错觉。 “公子高义。”她略一颔首,将锦盒收入袖中,“不过在下既已承诺为你医治,便不会食言。” 裴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原以为这少年得了玄灵花便会离去,没想到竟还记挂着为他治病之事。 “玉公子不必勉强......” 连太医都对他的病症束手无策,他又怎么能奢求一个少年能够治的好他,无非是镜花水月,徒添烦忧罢了。 崔鸢宁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容置疑,“三日后,去醉香楼我会在那里等你,若信得过我,便按时前来,若信不过,就当今日未曾见过。” 说罢,她转身欲走,却又顿住脚步,回头补充道:“记住,来时要穿宽松的衣衫,便于施针。” 裴烬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神色变幻莫测。 赵寒上前低声道:“公子,此人来历不明,恐怕......” “无妨。”裴烬轻咳两声,“横竖我这身子也拖不了多久,不如一试。” 而另一边,江蕴珠死死攥着帕子,眼中满是怨毒,他们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此花的消息。 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横插一脚,将玄灵花给夺了去。 她垂下眼睫,冷声道: “查!给我查清楚那个天字三号雅间的人到底是谁!” 江云疏皱眉:“珠儿,算了吧。那人能随手拿出万两黄金,不是我们能招惹的。” “不行!”江蕴珠咬牙,“玄灵花是治好世子的关键,若是错过这次得不到,世子恐怕就不会再信任我。” 这几日下来,她也发现世子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漠。 甚至还在怀疑她的身份。 崔蕴珠忽然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暗色:“兄长,我记得你说过,黑市有条规矩——出了这个门,生死各安天命?” 江云疏脸色大变:“你疯了?!在黑市动手?” “放心,我不会亲自动手。”江蕴珠阴冷地笑了,“有些人为了钱,什么都敢做。” 她只需要坐收渔翁之利。 此时,崔鸢宁已经拿到玄灵花,正带着燕三从侧门离开。 夜色如墨,长街寂静。 忽然,几道黑影从巷口窜出,刀光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芒。 “公子小心!”燕三拔剑出鞘,瞬间与来人战作一团。 崔鸢宁站在原地未动,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何必呢?” 她指尖微动,几枚银针悄无声息地没入夜色。 惨叫声接连响起。 最后一个黑衣人倒地时,惊恐地瞪大眼睛,显然是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全军覆没。 燕三看着满地黑衣人的尸体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竟然有人敢刺杀公子。” 崔鸢宁神色平静,显然是早有料到,并且来的人应当不只一波,毕竟玄灵花难求,稀世少有,很容易便会引来觊觎。 不过这些人的手段也太过于拙劣了些。 她淡淡道:“将这些尸体处理干净,然后去查幕后主使。” 燕三应声,却也不得不佩服自家公子,不管他做什么都是临危不乱。 崔鸢宁回到醉香楼后,将玄灵花妥善收好。 这是治疗母亲病症中最为重要的一味药,好在顺利拿到了手,可要拿到龙血菩提就没有那么容易。 窗外月色如水,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在烛火下细细擦拭。 “公子,查到了。”燕三推门而入,低声道,“那些杀手是血刃堂的人,但背后指使的......是江家。” 崔鸢宁指尖一顿,眸光微冷:“江蕴珠?” 燕三点头:“正是,她似乎急需玄灵花救治镇北王世子。” 崔鸢宁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她倒是会攀附权贵。” 看来陆湛并不能入她的眼。 镇北王府世子她也略有耳闻,听说骁勇善战,模样亦是出挑,江蕴珠心动也是情有可原。 只不过她为此来招惹她。 崔鸢宁淡淡道:“既然他们喜欢雇凶杀人,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燕三,去给血刃堂主送份大礼,出双倍价钱,买方才雇凶之人的项上人头。” 燕三心领神会,当即抱拳离开。 眼下还没有一个得罪了公子还能够全身而退的人。 而江蕴珠与江云疏在客栈里等的十分焦灼,想着若是能够成功拿到玄灵花也是不错。 可那人在能够坐上黑市的雅间,想来身份定然不低。 他们这样贸然雇凶,极有可能引火身上。 江云疏这边坐立难安,可江蕴珠却没有放在心上,毕竟他们可是花了大价钱的,总归要花的值才对。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 江蕴珠喜笑颜开,还以为是已经得手了,随即打开房门,然而门刚开一条缝,一柄染血的匕首便抵在了她的咽喉处。 江蕴珠的笑容瞬间凝固。 江云疏猛地站起身,脸色煞白:“你们...你们是......” “血刃堂。”为首的黑衣人阴森一笑,“雇主反悔了,要取二位的性命。” 江蕴珠浑身发抖,强自镇定道:“不可能!我们明明付了钱的!” “是啊。”黑衣人把玩着匕首,“可对方出了双倍价钱,要你们的人头。” 江云疏闻言,如坠冰窟。 他早该想到的!能在黑市一掷千金的人,岂是他们能招惹的? “等等!”江蕴珠忽然尖叫道,“我可以出三倍价钱!不,五倍!” 她才不要死在这里。 她还要当镇北王妃! 黑衣人嗤笑一声:“晚了,我们血刃堂最讲规矩,既然接了单,就不会反悔。” 眼看匕首就要划破喉咙,江蕴珠绝望地闭上眼—— “砰!” 房门突然被踹开,一道剑光闪过,黑衣人的匕首应声而断。 众人惊骇不已,齐齐回头看去。 第二十四章 怀疑 原是陆湛带着人过来了,他原本只是想出来转一转,却不曾想在半道上看到了江家两兄妹。 正准备上前来打个招呼,却不曾想遇到了一群黑衣人在此行凶。 还好他出行的时候带了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如此一来还能抵挡一二。 侍卫手持长剑,剑锋寒光凛冽,眼神凌厉。 黑衣人见势不妙,迅速交换眼神,为首之人咬牙道:“撤!” 他们身影如鬼魅般闪退,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江蕴珠劫后余生,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却被陆湛一把扶住。 她眼眶泛红,声音颤抖: “陆,陆公子……” 陆湛眉头微皱,目光审视着她:“你们怎么会招惹上血刃堂?” 江云疏脸色难看,支吾着不敢开口。 江蕴珠却心思急转,立刻哽咽道: “我们……我们只是来寻一味药材,谁知竟被人盯上,险些丧命……” 陆湛目光微沉:“药材?” 江蕴珠点头,泪水簌簌落下: “是玄灵花,我听闻此花能治百病,恰好陆家老夫人身子不好,所以珠儿就想将玄灵花送给老夫人以表心意,却不想被人盯上了,什么都没了。” 她故意提及陆老夫人,倒叫陆湛神色缓和了不少。 没想到珠儿这么贴心,刚回到伯府中就这么挂牵他的祖母。 要是嫁到了陆家,应该也会孝顺长辈。 可比那个目中无人的崔鸢宁好太多了。 他心下庆幸不已,还好与他有婚约的是这种名门贵女,因此看向江蕴珠的眼神都温柔至极, “让珠儿费心了,祖母若是知道你一片孝心,应该也会感动至极。” 陆湛温声安抚道:“夜色已深,此地不宜久留。我送你们回府吧。” 江云疏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拱手道谢:“多谢陆兄相救。” 三人刚走出几步,江蕴珠突然轻呼一声,身子一歪。 陆湛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借着月光才发现她裙角已被鲜血浸透。 “你受伤了?”陆湛声音陡然紧张。 江蕴珠咬着唇摇头:“不碍事,只是被划了一下而已。” 陆湛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对江云疏道:“令妹伤势要紧,我府上有御医坐诊,不如先去我那里包扎。” 江云疏刚要推辞,却见妹妹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只得应下。 马车内,江蕴珠靠在软垫上,虽说与镇北王世子相比,陆湛实在是不够看,可眼下他对自己还有用处,再说了男人都喜像她这样温柔的女郎,所以也不急着与他划清界限。 “陆公子……”江蕴珠怯生生地抬眼,“今日多亏了你,否则珠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陆湛取出帕子替她拭泪,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叫我阿湛就好。”陆湛目光柔和,“你我既有婚约在身,不必如此生分。” 江蕴珠脸颊微红,垂眸不语。 她这副娇羞模样更让陆湛心头一热,不由想起崔家那位总是冷若冰霜的大小姐。 不过陆湛忽然想起方才的事情,随即正色道:“珠儿可知,那血刃堂是江湖上最凶残的杀手组织,惹了他们恐怕不好脱身。” 江蕴珠身子一颤,眼泪又涌了出来:“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见她如此,陆湛顿时自责不已,连忙安慰: “是我多心了。你放心,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江蕴珠连忙摆摆手,“阿……阿湛还是不用了吧,毕竟江湖上的人并不好惹,若是你也出什么事的话,我实在是于心不安啊。” 她更害怕的是让陆湛查到自己与镇北王府世子之间的事,免得节外生枝。 可落在陆湛的耳中就像是关心他一般,当即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崔府内 崔鸢宁将从黑市带过来的玄灵花放在了特制作的玉盒中,这样才能最大的保留药效。 “小姐。”门外传来贴身丫鬟青杏的声音,“方才门房来报,说江家兄妹被陆世子送回了伯府,江二小姐似乎受了伤。” 崔鸢宁眉梢微挑,淡淡道:“陆湛?” 青杏点头,语气略带不屑:“听闻是陆世子英雄救美,亲自将人抱上马车的,如今满府上下都在传,说江二小姐温柔贤淑,与陆世子甚是般配。” 崔鸢宁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英雄救美?”她低喃一句,指尖轻轻敲了敲玉盒,“倒是有趣。” 她转身走向书案,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几行字,而后折好递给青霜: “明日一早,派人将这封信送到国公府。” 青霜一愣:“国公府?” 崔鸢宁眸光微冷:“既然陆湛想查,不如让他查得更清楚些。” 青霜虽不解,却也不敢多问,恭敬地接过信退下。 崔鸢宁重新望向窗外,夜色沉沉,似有风雨欲来。 几日后,京城流言四起。 有人说,江家二小姐与陆世子情投意合,婚期将近;也有人说,血刃堂的人盯上了江家,是因江云疏欠了黑市巨债;更有甚者,传闻镇北王世子曾与江蕴珠私下会面,关系匪浅…… 流言愈演愈烈,陆湛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难看。 他本以为自己救了江蕴珠,二人关系会更进一步,可近日她却总是避而不见,反倒是关于她与镇北王府世子的传闻甚嚣尘上。 这一日,陆湛终于按捺不住,直接拦住了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江蕴珠。 “珠儿!”他语气急切,“那些传言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与镇北王世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江蕴珠脸色一白,慌忙摇头:“阿湛,你误会了,我与他毫无瓜葛!” 陆湛盯着她的眼睛:“那你为何躲着我?还和他见面!” 虽说国公府不似往日那般富贵,可终归是有些底蕴的,闹了这么一出,恐怕就要沦为整个盛京的笑话,父亲听到这些传言后更是气的不轻,让人误以为国公府日后的命妇是水性杨花。 如此一来里子面子都给丢的干干净净的。 江蕴珠手中搅着帕子,满脸羞恼,她根本想不通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惹了这么一桩事出来。 不过眼下却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轻咳一声,语气温和道: “阿湛哥哥,这些都是谣言罢了,我怎么会和镇北王世子有什么牵扯,只是在醉香楼里碰到过而已。” 江蕴珠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这些日子我闭门不出,正是因为不堪流言困扰,又怕给阿湛哥哥添麻烦……没想到,连你也这样想我……” 她低头拭泪,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显得格外脆弱。 陆湛见状,心头一软怒气顿时消了大半。 他伸手想替她擦泪,却被江蕴珠轻轻避开。 “阿湛哥哥若是不信我,这婚约……不如就此作罢。”她声音哽咽,却透着一股倔强,“我虽出身不高,却也知廉耻二字怎么写。”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陆湛头上。 他猛然意识到,若因几句流言就退了这门亲事,国公府才真会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珠儿,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湛急忙解释,“我只是担心你被人蒙骗。那镇北王世子风流成性,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 江蕴珠心中冷笑。 她自然知道镇北王世子并不是他口中所说的那样,比起眼前的陆湛,世子才是那个真正能给她荣华富贵的人。 “阿湛哥哥多虑了。”她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与世子真的只是偶遇。你若不信可以去醉香楼查问。” 第二十五章 问我 陆湛见她神色坦然,心中疑虑稍减,但想到近日种种流言,仍觉不安。 他正欲再问,却见江蕴珠身子微微一晃,似有些站立不稳。 “珠儿!”他连忙扶住她,“可是伤势未愈?” 江蕴珠顺势靠在他肩上,声音虚弱:“这几日忧思过重,伤口又隐隐作痛……” 陆湛见她面色苍白,顿时心疼不已,哪里还顾得上追问,连忙道: “我送你回府,再请府医过来看看。” 江蕴珠轻轻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陆湛如今对她百依百顺,即便镇北王世子那边谈不成功,自己退而求其次,嫁的也能比崔鸢宁那丑八怪好上千倍。 而崔鸢宁恐怕只能嫁与劣等粗俗的农夫,蹉跎一生。 江蕴珠敛下暗色,任凭着陆湛将自己送了回去。 想着等时机成熟了再去寻找世子…… 而崔鸢宁这边正在查找解毒的药方,在黑市的时候她信誓旦旦说能够替那青年解了身上的毒,可现在一想,却又发现他的情况棘手,并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恐怕还要废上一番功夫。 思来想去竟有几分后悔,早知她就直接买了玄灵花,也不用欠下这个人情。 但说这些都已经晚了,她眉头微蹙,翻阅了一本又一本的古籍,能够用于治疗沈公子的法子却是少之又少。 换句话说,沈公子还是第一个中了这种奇毒还能活到现在的人。 可崔鸢宁知道的越多,眸色就越深。 一堆的疑难杂症不仅没有吓到她,反而让她更为兴奋了些。 毕竟治好一个病患对她来说,就像是一种挑战。 越是复杂的她越是欣喜。 只不过沈公子的病症还无从下手,必须找准法子。 她忽然想起曾在醉香楼的藏书阁中见过一本《南疆毒经》,其中记载了不少罕见奇毒,或许能找到线索。 她立刻起身,吩咐青杏: “备马车,我要去醉香楼一趟。” 待崔鸢宁到了藏书阁,翻找了许久终于在一个尘封的书架间,找到了那本泛黄的《南疆毒经》。 她迅速翻至“寒髓蛊毒”一节,指尖蓦然一顿。 原来此毒并非寻常剧毒,而是南疆秘术所炼,中毒者会逐渐经脉凝滞,最终生机断绝。 解毒之法极为苛刻,需以蛨蛤为引,辅以三味奇药,再施以金针渡穴之术。 “难怪他肯用玄灵花交换。”崔鸢宁合上书,眸光微闪,“说不定他早就知道解毒之法,只是药材难寻。” 她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三日后,醉香楼中。 崔鸢宁身着一身男装,如约而至。 裴烬坐在雅间里面色苍白如雪,那双眸子如沉渊静月,分毫未动,唯有看向崔鸢宁是才升起了一丝波澜。 少年眉目清秀,身姿不俗,莫名的让人觉得亲近。 他唇角微勾露出一个略显得谦和的笑意,“玉公子……” 崔鸢宁取出一个锦盒,递给他: “这里面装的是蛨蛤,另外三味药我也备齐了。” 裴烬一怔,显然没想到她居然集齐这些珍稀药材,就连他想要凑够这些东西都要花废巨大的代价。 他接过锦盒,指尖微微发紧:“多谢。” 崔鸢宁淡淡道:“不必谢我,交易而已。” 不管这些药材有多珍贵,都比不上玄灵花。 算起来还是她占了便宜。 崔鸢宁抬眸直视他,“不过金针渡穴需精准无误,稍有差池便会经脉尽断,你可信得过我?” 裴烬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玉公子若想害我,大可不必费这番功夫。” 他径直坐下,解开衣襟,露出心口处一道诡异的青黑色纹路,显然是寒髓蛊毒已经开始蔓延。 崔鸢宁不再多言,取出金针,凝神静气。 针尖刺入穴道的瞬间,裴烬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却始终未动分毫。 直到后一针落下,崔鸢宁长舒一口气,额间已沁出细汗。 替人医治往往也需要耗心费力。 这沈公子的病症又不是寻常可以解决的。 只能慢慢来。 裴烬缓缓睁开眼,看到胸口处原本青黑的毒纹竟褪去大半。 “毒已解了大半,余下的需服药调理。”崔鸢宁收起金针,语气依旧平静,“但后面仍旧需要每隔三日施一次针。” 裴烬慢慢的穿好衣衫,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他莫名的觉得这玉公子施针的手法与崔家女郎有些相似。 就连他们说话的语气也像极了,不过转念一想,又觉是自己的错觉。 毕竟一男一女,明明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如何又能够联系在一起。 他拢好衣袖,随后对着身边的侍卫抬了抬手。 那侍卫顿时明了,拿过了一个锦盒。 里面赫然装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裴烬缓缓道:“这是在下备的谢礼,还望玉公子莫要嫌弃。” 崔鸢宁目光扫过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却未伸手去接。 她将药箱合上,淡淡道:“沈公子既已付过诊金,不必再破费。” 裴烬却将锦盒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似乎这些稀世珍宝对他来说只是稀疏平常可见的玩意儿。 于崔鸢宁而言亦是这样,早年间她创下了一个藏宝阁,收纳天下至宝,像这样的夜明珠,藏宝阁中数以千计,她早就对这些玩意儿没了什么兴趣。 裴烬见她神色淡然,眸底闪过一丝诧异。 寻常人见到这等珍宝,莫不是趋之若鹜,可眼前这位玉公子却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这让他越发的好奇她她的身份。 他忽然轻笑一声:“玉公子果然与众不同。” 崔鸢宁收拾好药箱,闻言抬眸:“若无其他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她不想与他过多的寒暄,裴烬却忽然抬手拦住她:“玉公子且慢。” 崔鸢宁脚步一顿,侧目看他:“有何指教?” 裴烬的声音带着几分温和,“我能否请玉公子入府,做我的专属医师。” 眼下他的情况并不能够让他时常出门,否则极为被有心之人利用。 崔鸢宁闻言,唇角微勾:“沈公子说笑了。在下闲散惯了,受不得拘束。” 她只是为了还一个恩情而已,自然是不会去到他的家中。 话罢后推门而出,背影清冷而又决绝。 “主子,可要派人跟着?”侍卫低声询问。 裴烬摇摇头:“不必。” 这少年的身份神秘,若是自己派人步步紧逼恐怕只会打草惊蛇,不如慢慢的探查,终有一日会明了。 崔鸢宁出了醉香楼后就换回了原来的装扮,路过济世堂的时候脚步一顿。 陈掌柜看到她顿时喜笑颜开,上门迎接道:“小姐,您来了。” 崔鸢宁目光扫过大厅,随后道:“阿寂呢?在什么地方。” 陈掌柜伸手指了指后面,“阿寂在辨认草药,不得不说他的领悟能力和天赋极高,我只是教他一遍,就能够记得清清楚楚。” 崔鸢宁闻言微微颔首,掀帘步入后院。 药香扑面而来,只见少年正俯身在药架前,修长手指捻着一株白芨细细比对。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清隽轮廓。 她出声道:“这是水白芨,性寒味苦。左边的是云纹白芨叶脉有金线。” 少年回过头,眸光中隐有几分讶异,向后一退点头应道:“嗯。” 他性子内向,脸上仍旧带着几分戒备。 崔鸢宁却知有些事急不得,她缓声道:“好好学,要是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好了。” 阿寂手中拿着药杵,而后低垂下头,凌乱的黑发遮住了眉眼,他声音极小,似乎是在询问, “为什么要救我?” 第二十六章 询问 崔鸢宁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他: “擦擦手,沾上白芨汁了,若是不清理干净,很有可能会发痒红肿。” “你不用想太多,我救你只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崔鸢宁并没有掩饰她最真实的想法,所以说话时并没有顾及什么。 那人曾经帮助过她,所以看到阿寂得时候她才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阿寂接过那方素帕,上面还有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他低垂着头,指尖微微收紧,布料柔软的触感让他有些恍惚。 沉默良久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故人?” 崔鸢宁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远处摇曳的竹影上,神情似有追忆: “嗯,一个很久以前的人。” 阿寂不擅言辞,所以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用帕子慢慢擦拭着指间残留的白芨汁。 他将帕子折好,递还给她,“多谢。” 崔鸢宁收回帕子,淡淡道:“不必。” 阿寂抬眸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片刻的静默后,崔鸢宁转身欲走,却听见阿寂忽然问道: “那个人……对小姐很重要吗?” 她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崔府的时候天色已然黯淡了下来,不过换了新家处处都点着灯笼,灯火通明,暖意骤升,才她真正的体会到几分家的感觉。 “宁宁,你今日又去忙了么?怎么现在才回来。” 二哥崔墨川坐在院子里刨着木头,见她进门,便放下手中的刻刀,拍了拍身上的木屑,笑着迎了上来。 崔鸢宁顺手将药箱搁在石桌上,回道:“去城郊采了些药材,所以耽搁了些时辰。” 崔墨川与崔鸢宁相处的时间要稍微少一些,不过可能是因为血脉的原因,两人并不觉得生疏,相反十分亲近。 崔鸢宁坐在石凳上,春杏忙拿过了茶壶给她倒了杯温水,刚好她忙了一整天,嗓子实在是有些发痒。 往日都是伺候惯了的,踏一个眼神,春杏的便能明白。 这也是崔鸢宁将她接回来的一个原因。 她捧着茶盏,温热的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眉眼,轻轻啜了一口,才觉得干涩的喉咙舒缓了些,扫清了自身的疲惫。 崔墨川见她神色疲惫,便温声道:“宁宁,你若是累了,便先去歇息吧,晚膳时我再让人去唤你。” 崔鸢宁点点头,正欲起身却在无意中看到了崔墨川用木头做的东西,像极了她往日在书本上看到的火铳的形状。 她眸光微凝,上前几步后轻轻抚过那木制模型的轮廓。 木料打磨得极光滑,榫卯结构精密得令人心惊,这绝非寻常木匠能做出的玩物。 她略有些疑惑道:“二哥竟通晓火器构造?” 崔墨川摇摇头,“这是我随意做的三眼铳,并没有什么用。” 平日里他就喜欢看些兵书,对这些方面还算事了解,但也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崔鸢宁只消一眼,便看出此物绝非二哥所言那般简单。 她指尖轻抚过冰冷的铳身,笃定道: “二哥此言差矣,此物威力不显,全因你用了寻常木料。若换成精铜或寒铁锻造.……只怕连兵部那些老顽固都要惊掉下巴。" 崔墨川把玩铳管的手突然一顿,眼中讶色转瞬即逝,化作一抹玩味的笑意: “宁宁倒是眼毒。为兄不过随手复原个玩意儿,哪想得这般深远。” 他声音中夹杂着几分难掩的失落,“况且父亲最厌我们摆弄这些奇技淫巧……” 当初他用铜铁铸造出了一把剑,转头就被父亲给扔了,他虽然不知是因为什么,可后来再做这些东西的时候,他还是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崔父。 崔鸢宁凝视着铳管内精密的螺旋纹路,忽然想起陇西军中秘传的雷霆火器,想来与这个形制十分相似,若是加以利用的话,日后行军打仗也要方便的多。 她没想到一向被人称作不学无术的二哥居然还有这样的天赋,最好是加以发掘,不然就此埋没了实在可惜。 她声音微顿, “二哥,你要是喜欢这个,可以慢慢摸索着,日后考取功名进入兵部,就能够继续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了。” 崔墨川看着夜色下崔鸢宁那双平静又从容的眼睛,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认可他。 往日他做这些总是会招来父亲的谩骂,母亲的不解,还有江蕴珠的冷嘲热讽。 没想到宁宁居然会帮他想到后面要走的路,只是他年岁已大,想要重新靠科举的话恐怕已经不太现实。 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丧气的话,而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好,我都听宁宁的。” 崔鸢宁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显得十分温柔。 凭借她的人脉她现在就可以将二哥举荐到兵部去,可眼下崔家尚且弱小,要是她直接出手,恐怕会引得众人非议,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崔家慢慢的变得强,这样她才能一步一步的透露自己的身份。 崔墨川今夜心情很是不错,他笑道:“宁宁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木雕?所有我这就给你做一个。” 崔鸢宁摇摇头,“这就不必麻烦了。” 她还是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 崔墨川却执意要给她做一个木雕,就当作是她认可自己的回应。 就在他抬眸看向崔鸢宁的时候,却发现她脸上的红斑痕似乎淡了些,显得五官就要清秀了很多,不由得说了声, “宁宁,你的脸……” 看到崔鸢茗眼神微变得时候他连忙补充道:“对不起宁宁,二哥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脸上的疤好像淡了很多……很好看……” “如果宁宁愿意的话,我认识一个大夫,说不定能够完全治好你脸上的伤。” 天底下哪有女儿家不爱俏的,他也曾听闻宁宁脸上的疤都是江家一手造成的,好好的一个姑娘,硬是被人叫了这么多年的丑八怪。 他眼神微冷,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崔鸢宁知道二哥是关心自己,所以并不觉得他冒犯。 她原本脸上就已经没了疤痕,但也不能直接就显露出来。 若是通过找大夫作为一个幌子,日后慢慢的淡化疤痕,倒是个顺理成章的法子。 崔鸢宁微微低头,指尖轻轻抚过脸颊, “多谢二哥关心,只是这疤已经很多年了,恐怕难以痊愈。” 崔墨川见她神色黯然,心中更是不忍,温声道:“宁宁,那大夫医术极好,曾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你若愿意,我明日便带你去瞧瞧,如何?” 崔鸢宁故作犹豫,片刻后才轻轻点头:“好。” 崔墨川见她答应,眼中浮现一丝喜色,笑道:“那便说定了!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虽说他知道宁宁也会些医术,但治疗伤疤这些还是那个老大夫要稍微擅长一些。 崔鸢宁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翌日清晨,崔墨川果然早早地等在院外,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衫,腰间配着一枚白玉坠,显得格外精神。 崔鸢宁推门而出时,他正站在在廊柱旁,手里把玩着一枚精巧的木雕小兔。 见她出来后,立刻笑着递过去:“宁宁这是昨晚雕的,送你。” 那小兔栩栩如生,耳朵微微竖起,憨态可掬,崔鸢宁接过,笑着道: “多谢二哥。” 崔墨川见她喜欢,不由得心情大好道:“走吧,马车已经备好了。” 第二十七章 镖局 二人上了马车,一路向城南驶去。 车厢内,崔墨川兴致勃勃地介绍着那位大夫的来历: “这位林大夫虽名声不显,但医术极为了得,尤其擅长治疗疤痕和旧伤。他曾游历西域,学了不少奇方,连宫中御医都曾向他请教过。” 崔鸢宁静静听着,偶尔点点头。 马车在一座清幽的宅院前停下。 院门朴素,门匾上只题了“林氏医馆”四个字,笔力遒劲,却无半分张扬。 崔墨川上前叩门,不多时,一名药童开门迎客,见是崔墨川,恭敬道: “崔公子,师父已在后院等候。” 穿过前院,药香愈发浓郁。 后院中,一名灰袍老者正低头研磨药材,听到脚步声,抬头望来。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仿佛能洞穿人心。 “林老。”崔墨川拱手行礼。 林大夫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崔鸢宁脸上,细细打量片刻,眸光一闪动,显然是有话想说,但崔鸢宁却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林大夫心领神会,不再开口。 崔墨川对着林老道:“可否麻烦林老帮我妹妹看一看她脸上的疤痕?” 林老示意崔鸢宁坐下,随后仔细替她检查了一番,片刻后他又才收回手,淡淡道: “崔姑娘脸上的疤痕倒也不算难治,这伤疤需以药膏外敷,辅以针灸,方可逐渐淡化。” 崔墨川连忙问道:“林老,可能完全治好?” 林大夫捋须一笑:“自然可以,不过需费些时日。” 崔墨川闻言眼神一喜,要是这样就能够让宁宁恢复原来的容貌的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这样宁宁就不会受到旁人的冷眼。 崔鸢宁垂眸,轻声道:“有劳大夫。” 林大夫摇摇头道:“不谢不谢,那老夫这就帮崔姑娘好生治疗治疗,还请崔公子先回避一下。” 崔墨川知道很多大夫都不习惯自己给人看病医治的时候,还有旁人在场,因此便十分识趣的退了出去。 就当屋子里只剩下崔鸢宁和林大夫的时候。 林大夫一边说,一边下跪道:“太师父,请受徒孙一拜……” 崔鸢宁连忙将他扶了起来,“不用。” 林大夫已然白发苍苍,让他跪拜自己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林大夫却执意不肯起身,颤声道: “太师父当年救我全家性命,传授医术之恩,徒孙没齿难,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太师父竟会......” 他望着崔鸢宁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眼中满是痛惜,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师父脸上的疤痕还是没有任何好转。 崔鸢宁轻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我此番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林大夫连忙道:“太师父但说无妨。” 崔鸢宁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他:“这里面的药方,你且收好,我需要你帮我配齐这些药材,但切记不可让旁人知晓。” 这药方是她连夜写出来的,更适合母亲的病症一些,只是现在她的身份并不方便收集这些药材,所以需要有人来帮她。 林大夫接过锦囊,郑重地点头:“太师父放心,这事交给我就好。” 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太师父,您的容貌......” “无妨。”崔鸢宁抬手轻抚脸上的疤痕,目光幽深,“我这伤已经好全了,只是一直用特殊的手段遮掩,但现在不需要再掩饰,慢慢的让它淡化就好,” 她顿了顿,“不过,我兄长那边......” 林大夫心中明了,便开口道:“治疗疤痕的方子我会准备好,绝不会让崔公子起疑。” 崔鸢宁露出一丝浅笑:“好,那就这样。” 她朝外看了一眼天色,随后道:“时候不早了,兄长应该也等急了。” 院外,崔墨川正焦急地踱步,见他们出来,连忙迎上前: “如何?” 林大夫捋须笑道:“崔公子放心,令妹的伤疤定能痊愈,只是需要按时敷药就好。” 崔墨川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回程的马车上,崔墨川难掩兴奋:“宁宁,等你的脸好了,看那些人还敢不敢说三道四!” 他虽不在乎宁宁脸上有疤,可旁人的闲言碎语却像刀子一样伤人。如今有了治愈的希望,他心中郁结多年的闷气总算舒散了几分。 崔鸢宁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唇角微弯,眼底却是一片沉静。 带他们回到崔府府时,崔墨衡正带着崔墨白在庭院中练剑,一大一小显得十分和谐,要是崔墨白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作为长兄还要指点一二,两人间的氛围十分融洽。 崔墨白最先瞥见他们归来,收了木剑脆生生喊道:“二哥哥!宁姐姐!” 他小脸红扑扑的,额上还挂着汗珠。 崔墨衡挽了个剑花收势,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他目光在崔鸢宁脸上停留片刻,才转向崔墨川:“如何?” “林大夫说能治!”崔墨川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眉飞色舞地比划着,“还给宁宁准备了许多草药,想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崔鸢宁低头整理袖口,恰好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愧色。 她原不该遮掩脸上的疤痕已经好了的事实,若叫兄长知晓此事恐怕心里再怎么说也会不舒服的。 崔墨衡见她出神,随即轻声唤了一句,“宁宁。” 她抬眸时已换上温婉笑意,却见崔墨衡从石桌上端起个青瓷盏轻声道: “这是秦婶刚刚熬煮的枇杷露,润肺的,宁宁你尝尝。” 盏壁还带着温热,她柔声道:“多谢长兄。” 崔墨白突然拽她衣角:“宁姐姐脸上好了的话,是不是就能参加花朝节了?” 孩童眼睛亮晶晶的,每年的花朝节都会选一个花神娘娘,宁宁姐姐长得这么好看,日后定然能够当选。 崔墨衡眼神微滞,随后沉声喝止,“墨白。”小少年立刻缩了缩脖子。 崔鸢宁蹲下身,轻轻抚了抚崔墨白的发顶,温声道: “花朝节还远着呢。不过等阿姐好了,一定带墨白去街市上看花灯可好?” 小少年立刻转忧为喜,用力点头时发带都跟着晃动。 崔墨衡望着这一幕,冷峻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晚膳时分,崔父特意命人添了几道崔鸢宁爱吃的菜,有醋鱼、肘子、莼菜羹,饭食比以前精致许多,光是旁人看着就食指大动。 席间众人说起林大夫的医术,崔母忽然放下竹箸,欲言又止地看向女儿,不过见她神色平静,并无什么异样这才放心下来。 定睛仔细一瞧,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她竟然觉得宁宁脸上的疤痕似乎淡了许多。 转念一想又认为是自己的错觉,毕竟天底下哪有那么快的事。 总要循序渐进才是。 几人正在商讨时,崔墨衡忽然开口道:“我找了一个在镖局里的活儿,每月大约有十两银子。” 崔父手中的筷子一顿,眉头微蹙:镖局?” 崔母更是急得放下碗筷:“衡儿,你可是崔家长子,怎能去做这等走镖的粗活?” 崔墨衡神色平静地打断她,“母亲,如今家道艰难,我作为长子理应担起责任。这趟是护送商队去江南,酬金丰厚,足够家中半年用度。” 他不能在家什么都不做,只让宁宁一个人为家出力。 再说了赚银子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只要能够让家里人过的好就已足够了。 崔母见崔墨衡不听她的话随即看向崔鸢宁道:“宁宁你说说这该怎么办?” 第二十八章 平安 崔鸢宁放下汤匙,抬眸望向长兄黝黑的侧脸,轻声道: “母亲,女儿觉得兄长此举不错。” “他是崔家长子,所以更该为家族分忧,镖局虽非清贵之地,但胜在酬金丰厚,况且兄长武艺超群,寻常匪类伤不得他。” 崔鸢宁这么一说,反对之声就慢慢的小了许多。 毕竟家里的秀坊,还有这间宅院都是宁宁从中帮衬着,他们才跟着有一个改变的机会,否则现在应该还是住在那破旧的巷子中,所以崔鸢宁说的话在崔家二老的心目中来说份量更重。 静默了片刻后的崔父终于开口道:“衡儿,你真决定了?” 他满是沟壑的面上带着些犹豫之色,但也不似先前那么抗拒。 崔墨衡起身行礼:“嗯,儿子准备三日后启程。” 他声音坚定,倒叫崔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晚膳后,崔鸢宁端着药膳去往父母院落。 穿过回廊时,忽见假山后闪过一道黑影,她停下脚步,只见崔墨衡从月洞门传来,他换了身靛蓝常服,发梢还带着水汽,似是刚沐浴过。 崔鸢宁福了福身,唤了声,“长兄。” 崔墨衡笑着道:“这么晚了宁宁怎么不去休息?” 崔鸢宁提了提手中的食盒道:“我刚刚做了些药膳,想着给父亲还有母亲送些过去。” 看到宁宁如此有心,崔墨衡只觉得自惭形秽,他长这么大了,却还不如刚刚回来的幼妹懂事。 他从崔鸢宁的手中接过了食盒,轻声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二人并肩而行,月光将影子拉得很长,行至拐角处,崔墨衡忽然低声道: “谢谢你。” 崔鸢宁略有些不解:“兄长何出此言?” “镖局的事,我原以为宁宁会像母亲她们那般并不赞同。” 听闻是这个原因,崔鸢宁轻笑,“兄长你也小瞧我了。” 她伸手拂开垂落的紫藤花枝,“崔家儿女,本就不该困于方寸之间。” 镖师未尝不是个好的营生,虽说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但对于长兄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历练,所以崔鸢宁并不反对他做这些,相反还十分支持。 崔墨衡眸光微动,心中一暖,又听的崔鸢宁道: “不过兄长要当心,江南多雨,记得带上蓑衣,听说近来漕帮与盐帮争斗不休,途经扬州时也要万分小心才是。” 崔墨衡略有些讶异,“宁宁怎知我要走扬州?” 他并没有告诉家中人,他具体要去什么地方, “我猜的,兄长前日不是说要捎扬州胭脂给我吗?” 崔鸢宁淡淡一笑,家中人不管说了什么,她都记得十分清楚,更是将其放在了心上。 崔墨衡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宁宁说的是,不过等我回来的时候必定给你带更多的稀罕物件儿。” “我不要什么东西,我只想让兄长平平安安的回来。” 听到这话时,崔墨衡眼眶一热,他将头转向另一边,才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好,宁宁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他这次去不单单是为了当一个普通的镖师,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目的…… 只是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尘埃落定,提早告诉宁宁的话恐怕只会给她徒增烦忧。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崔墨衡将她送回院门后才离去。 崔鸢宁一回到房中,春杏就迎了上来,帮她脱下了外衫,抖了抖又才挂到一旁, “小姐,您可要沐浴?奴婢这就去给您准备温水。” “不必。” 她慢慢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现在屋中所有的物件儿都是焕然一新,就连她面前的铜镜都是专门找人打造的,约莫花费了数千百两黄金。 “春杏,”她忽然开口道:“明日去库房取两匹云锦,要靛青色的。” 春杏正整理床帐的手顿了顿:“小姐要做新衣裳么?” “给兄长裁两件贴身护甲。”崔鸢宁拔下发间玉簪,鸦羽般的长发倾泻而下,“记得交代绣娘要用银线在夹层绣平安纹,针脚最好是细密些。” 春杏会意地点头,正要退下时忽听院外传来窸窣响动。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窗纸上分明映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崔鸢宁眉头微蹙道:“谁?” 人影明显僵住了。 片刻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是我...”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露出张稚气未脱的脸,赫然就是崔墨白。 崔墨白抱着个小小的包袱和一个枕头,有些羞涩道: “阿姐,我今晚上想和你睡……” 他在学堂的时候有着神童的称号,夫子都经常夸赞他说他有大才之风,可现在他却可怜巴巴的跑了过来,想要和长姐一起睡。 崔鸢宁望着幼弟泛红的耳尖,不由失笑:“都多大的人了,还这般黏人。” 话虽如此,她还是伸手接过崔墨白怀里的枕头,示意春杏去准备热牛乳。 春杏抿嘴笑着退下,临走时还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崔墨白赤着脚爬上床榻,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 “阿姐,这是今日夫子讲的《盐铁论》,我有几处不明白......” 往日阿姐就说过要是她有什么不懂的话,就直接问她就好。 现在崔墨白也发现了,阿姐似乎比他学院里的夫子懂的要多得多,所以他时常过来问阿姐,每次都会受益匪浅。 烛火微微跳动,映着崔鸢宁垂眸讲解的侧脸。 她指尖点在简牍上,声音轻缓如风。 待讲完最后一处疑难,崔鸢宁忽然发觉幼弟已靠在她肩头昏昏欲睡。 她正要吹熄烛火,却听崔墨白含糊问道:“阿姐,大哥真的要去走镖吗?” 崔鸢宁替他掖被角的手顿了顿:“嗯。” “可我听巷尾的王大郎说,走镖会遇到山匪......”孩童的声音里带着不安的颤音。 崔鸢宁知道崔墨白与长兄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她更多些,所以长兄离开想来他一时半会儿也习惯不了,还是要多花些时间。 “不用害怕,长兄武功高强,就算是遇到了山匪也会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崔墨白抬手揉了揉略有些困倦的双眼,随后将放在一旁的包裹递给了崔鸢宁, “阿姐麻烦你帮我把这个送给长兄好不好?” 她伸手接过包袱,感受到里面应该还是装了许多东西,不过她并没有打开看,而是应了一声好,然后就将其放到了一旁。 孩童的呼吸渐匀崔鸢宁却久久未能入睡。 她轻手轻脚起身,从多宝阁暗格取出一卷舆图。 羊皮纸上用朱砂标注出了许多的线路,唯独在扬州处画着个醒目的红圈。 这一路上她都已经打点好了,想来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问题。 第二日天色微亮时,崔墨衡就已经起了身,他原本想趁着夜色早些离开,这样走的时候也要轻松一些。 可他刚推开大门,就看见了妹妹还有二弟幼弟,就连并不支持他的父亲母亲也都站在一旁,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崔墨衡喉头一哽,握刀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崔母上前替他整了整衣领,眼眶微红:“衡儿,路上要当心。” 崔父沉默地递过一个包袱,里面装着晒干的药草和几锭银子。 崔墨衡刚要推辞,却见父亲别过脸去:“拿着,穷家富路。” “大哥!”崔墨白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将一个小木匣塞进他怀里,“这是我攒的松子糖,路上吃!” 几人依依惜别,送走了崔墨衡后,却不远处却传来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十九章 改良 江蕴珠带着两个丫鬟从巷口转出来,手里摇着团扇,脸上满是诧异。 她今日穿着鹅黄色襦裙,发间金钗在晨光中闪闪发亮,衬得整个人愈发骄矜。 这几日因为忙于镇北王世子的事情,她已是焦头烂额,更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代替玄灵花的药材,正想出去散散心谁知刚出房门就看到了崔家一整家人站在了她们的对门。 虽说他们衣着整齐多了,但是仍旧掩盖不住浑身的穷酸之气。 她下意识的皱眉,望向崔父崔母: “怎么,崔家如今是穷得连落脚处都没了?还是说想跑到我们江府来打秋风?” 崔家的人一定是他们认为崔鸢宁不如她,所以才想举家过来让她心软,重新将她接回去。 可入了富贵的金银窝,她怎么舍得再回到往日的穷酸之地去,这不是明摆着招人惹笑吗? 崔父与崔母齐齐对视了一眼,似是有些没有理解到她的想法,没有谁让她跟着自己回去。 当初他们对江蕴珠掏心掏肺,百依百顺,即便是家境贫寒,也未曾苛待过她。 可她走的那日,口中却是冷嘲热讽,再好脾性的人恐怕都会寒了心。 再说了,宁宁可比她好了不知千倍,万倍,他们怎么会舍得用明珠去换鱼目? 江蕴珠见崔父崔母不答话,心中更是不悦,团扇掩住半边脸,冷笑道: “我可是绝对不会和你们回去的。” 定是他们活不下去了,所以才想拿着当初的养育之情来要挟自己。 可她已经和他们没有了任何关联! 崔家人面面相觑,看着江蕴珠的眼神略有些怪异,他们根本不知道江蕴珠在说些什么。 崔鸢宁冷冷的扫了她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随即继续交代车夫一些该小心和注意的事情。 崔家的其他人也没有搭理江蕴珠,只将她一个人晾在了一边。 江蕴珠见崔家人竟对自己视若无睹,手中的团扇不由攥紧了几分,指节都泛了白。 她何曾受过这等冷落? 即便是在江家,因着她是玉面神医的徒儿,连当家的祖母都要给她三分薄面。 现在却要受一群穷酸之人的冷眼。 江蕴珠身边的丫鬟上见状随即上前一步道:“我家小姐和你们说话呢,你们聋了不成?” 崔父神色微怒,当初江蕴珠走的时候可没有将他们放在眼中,甚至扬言与他们再无瓜葛,可现在却要上赶着找他们的麻烦。 他抬起手来指着那丫鬟正欲开口,便见崔鸢宁轻轻按住他的手,转身对那丫鬟淡淡道: “好大的威风,不知的还以为是哪家诰命夫人出行。这巷子口人来人往,谁规定非得应你家小姐的话?” 江蕴珠闻言脸色一变,团扇“啪”地合上:“崔鸢宁,你!” 话未说完,身后的宅院大门忽然被打开了,随即传来一阵脚步声。 只见几个管事模样的人快步走来,为首的恭敬地向崔父行礼: “老爷,宅院的后山已经收拾妥当,就等着您和夫人过目了,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奴才们再好生休整休整。” 江蕴珠一愣,这巷子里除了江府,就只有对门那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院。 那宅子据说是京城某位贵人的产业,连江家想买都未能如愿,难道被崔家的人买了去? 崔父点点头,对管家道:“既然已经安排好了,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吧。” 他现在是一刻也不想与江蕴珠过多的言语。 江蕴珠摇着团扇的手微微一僵,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崔家人,脱口而出道: “这不可能!你们怎么可能买得起这样的宅子?” 崔鸢宁回头,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江小姐说笑了,这宅院买不买的起是我们崔家的事,恐怕还轮不到你来多嘴。” 江蕴珠闻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就像是开了间染坊一般,只能眼睁睁看着崔家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关闭。 两个丫鬟连忙低下头来,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惹怒了她。 巷子里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的笑声隐约传来,江蕴珠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 江蕴珠死死盯着紧闭的崔府大门,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突然转身,团扇狠狠砸在身后丫鬟脸上:“愣着做什么?回府!” 那丫鬟脸上顿时浮现一道红痕,却不敢呼痛,慌忙捡起团扇跟上。 另一个丫鬟小心翼翼道:“小姐,世子爷的药......” “闭嘴!”江蕴珠厉声打断,“不过是个破落户,也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看到一旁聚集在一起的人时,她停住脚步,冷着脸看了一眼几个交头接耳的妇人,议论声立刻戛然而止。 回到江府西跨院,江蕴珠将药匣重重搁在案几上。 铜镜里映出她扭曲的面容,乌发间插着的金钗不停的晃动。 “去好好查一查,崔家的银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她就不信了一个杀猪的屠户,竟然有钱能够买下那座宅院。 其中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小姐!”大丫鬟惊枝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不好了镇北王府那边传了话过来,让小姐拿药出来,要是再拿不出来的话……” 方才传话的人说世子已经发怒了,要是小姐这边再拿不出解药,得罪了世子,恐怕就无法证明小姐是玉面神医的徒儿,到那时被拆穿了身份,小姐恐怕再也无法在盛京里立足,整个伯府也会跟着遭殃。 丫鬟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江蕴珠猛地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瓷片碎裂的声音吓得屋内众人噤若寒蝉。 “催催催!他当这药是路边随意就能卖到的吗?”她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后平静下来又才道:“去回话,就说药引还差最后一味,让世子不要着急。” 若不是她想成为镇北王妃,又何必吃这个苦头。 江蕴珠拿出之前崔鸢宁给自己的药丸,眼中闪过一抹暗色,开口道: “去将裴大夫请过来。” 裴大夫很快被请了过来,他恭敬地站在门外,低声道:“小姐,您找我?” 他是江蕴珠花了高价从外面请回来的。 毕竟她对于医术一窍不通,若是再不使点手段,恐怕极为容易被人发现破绽。 江蕴珠将药丸递给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你看看这药丸,要怎么改良才能够治疗世子的病症?” 裴大夫接过药丸,仔细端详片刻,又嗅了嗅,眉头微皱: “小姐,这药丸炼制手法独特,药材配比精妙,但药性太烈,恐怕不能直接给世子服用。” 江蕴珠已经没了什么耐心,只道:“那你快些给我想个办法在三日之内改良改良。” 上回就是裴大夫让她去黑市购买玄灵花,可到了最后却是一场空,什么也没得到。 现在只能靠他重新改良一下,她才敢拿给世子服用。 裴大夫面露为难之色,“小姐,短短三日恐怕不行,还得花费些时间。” 江蕴珠脸色一沉:“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裴大夫连忙躬身:“小姐息怒,若是能多给些时日,或许就没什么问题。” “没时间了!”江蕴珠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天之内必须给我仿制出来!” 这一拖再拖,恐怕世子早就察觉出了不对,她一定要尽快打消他的疑虑。 裴大夫额头渗出冷汗,连连点头:“是,是,小人一定尽力。” 第三十章 发现 裴大夫捧着药丸战战兢兢退下后,江蕴珠盯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突然抓起妆台上的胭脂盒狠狠砸向镜面。 “哗啦”一声,铜镜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姣好的面容在此刻显得支离破碎。 “小姐!”惊枝惊呼一声,慌忙上前要收拾。 “滚出去!”江蕴珠厉声呵斥,待屋内只剩她一人时,才颓然跌坐在绣墩上。 她不禁想到白日崔家二老对她极为冷淡的态度,当初他们对她有求必应,如今却连正眼都不愿意瞧她,眼中只有崔鸢宁一人。 她到底哪一点比不过崔鸢宁了?! 到底什么地方不如一个丑八怪? 一瞬间莫名烦躁的情绪将她裹挟。 江蕴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痛意,她定要所有看不起的人都后悔不已! …… 崔府内,花影扶疏。 小厮端着几盆正值盛期的牡丹上前来,那碗口大的花朵在日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每一株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这是崔鸢宁特意命人从洛阳带回的雪塔牡丹,一株便抵得上千金之数,寻常人家恐怕一生都难以遇到。 不过为了让父母安心,她只轻描淡写地说才几两银子而已。 庭院中,两株百年紫藤盘绕着假山蜿蜒而上,淡紫色的花穗如流苏垂落。微风拂过时,暗香浮动,花影婆娑。 整个院落布局精巧,一草一木皆见心思。 “小姐,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改动的地方?”管家躬身问道,现在崔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先经过小姐的首肯,久而久之他也知道这些事情该问谁了。 崔鸢宁目光流转,轻轻摇头,过犹不及,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要是再改恐怕会显得繁琐。 这时崔父崔母已踏入院中,望着眼前景致,不由惊叹连连。 “宁宁当真是了不得。”崔母握着女儿的手,眼眶微红。 谁能想到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不仅品貌出众,连布置庭院的能力都这般出色。 想到方才江蕴珠的所作所为,二老心中更觉感慨。 还好她们的亲生女儿是宁宁。 崔母忽然掩唇轻咳,崔鸢宁立即上前搀扶。 指尖不着痕迹地搭在母亲腕间,脉象虚浮得让她心头一紧。 这些时日她精心调养,除了缓解了些痛感,始终没有太大的改变。 “宁宁别担心,这都是些老毛病了。”崔母看到她紧锁着的眉头,连忙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这时小厮捧着白瓷花盆过来请示:“小姐,这牡丹该摆在何处?” 那盆雪塔牡丹,皎白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珠光,花瓣纤细,香味清雅独特,还算是不错。 崔鸢宁淡淡开口道:“就放在母亲寝室内吧,花香安神,最是相宜。” “都听你的。”崔母笑着应道,却没注意到崔鸢宁转身时眼底闪过的一丝忧色——龙血菩提至今没有消息,母亲的病,怕是拖不得了。 “母亲,我送你回房休息休息。” 崔鸢宁扶着崔母回到寝房,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崔母亲脸色苍白,显得十分憔悴,这些时日她在家中养病,就连绣坊都很少过去。 雪塔牡丹的清香在室内氤氲,崔母很快便沉沉睡去。 她望着母亲日渐消瘦的面容,心中酸涩难言。 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并不想母亲每日都在病痛中度过。 可现在想要改变这个现状,也并不容易。 就在崔鸢宁正在沉思之时, 门外传来丫鬟轻声的禀报,“小姐,老爷请你去书房一趟。” 父亲唤她? 崔鸢宁面上浮现出一丝疑惑,随后点点头,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生怕弄出点动静来将崔母惊醒了。 待她到了书房,便听得一声: “宁宁来了啊。” 崔父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转了回来。 书房内,崔父正在整理案上的文书,见她进来,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脱离了屠户的身份后,崔鸢宁也发现父亲身上的气质更沉稳些。 崔鸢宁进门后就寻了一处位置坐下,她淡淡开口道:“父亲寻我是有何事?” 崔父看着眼前的崔鸢宁,心中百感交集,被人抱错这么多年,她回来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们,还在尽心尽力为着家中着想。 所以他也没有必要再瞒着她什么。 崔父沉吟片刻,将手中的文书轻轻搁下,目光落在崔鸢宁身上,似在斟酌如何开口。 “宁宁。”他最终缓缓道,“你可曾听说过前朝崔家将军的事?” 崔鸢宁指尖微微一顿,抬眸看向父亲,眼中略微有些讶异。 她不动声色地回答道:“略有耳闻,崔将军骁勇善战,却在王朝倾覆之时,满门殉国。” 更有传言说崔将军通敌叛国,才畏罪自杀的。 她虽不是当事人,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崔将军会背叛自己的国家,毕竟他的忠义是有目共睹的,所以说很大的可能是被人冤枉了。 只是崔将军举家都已销声匿迹了,恐怕再无翻案之时。 不过父亲为什么会提及到这一点? 崔父目光深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镇纸: “是啊......满门殉国。” 他忽然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竹简,递给崔鸢宁: “你看看这个。” 竹简入手微沉,崔鸢宁缓缓展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崔氏一族的族谱,而在最后一页,赫然写着一个名字,崔临渊。 她的指尖蓦地一颤。 “这是......” “你的祖父。”崔父声音低沉,“当年崔家并未全灭,你祖父带着年幼的我逃了出来,隐姓埋名至今。” 崔鸢宁瞳孔微缩。 她早知崔家身份不简单,却没想到竟与前朝将门有如此深的渊源。 “那母亲知道吗?”她轻声问。 崔父摇头:“她只知我们出身商贾,其余一概不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但现在,有些事情不得不告诉你了。” 他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只紫檀木匣,匣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正中嵌着一枚血色玉佩。 “这是崔家祖传的血玉令,唯有嫡系血脉才能继承。”崔父将木匣推向她,“我原想将这令牌交给你的兄长,可后来我却发现,似乎你更适合挑起大任。” 墨衡吃苦肯干,却没有宁宁的聪明机灵。 所以他想了很久才决定让宁宁接手。 崔鸢宁没有立即接过,而是抬眸直视父亲:“父亲今日告诉我这些,可是有什么打算?” 窗外风声渐起,紫藤花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曳,崔父的声音混在风里,显得格外沉重: “崔家满门忠烈,从未行过卑劣之事,只是满门忠烈,最后却落得个隐姓埋名的下场,眼下我也没了什么打算,更没有想过让你去替崔家平冤昭雪。” 他长叹一声,眼中浮现出几分疲惫,“只盼你能知晓自己的身世来历,日后行事...也好有个分寸。” 其他的他也不怕,就怕宁宁越来越厉害,有机会到了圣人的面前,要是那时再被发现了身份的话,很有可能会重新招惹事端。 他们好不容易有几天安生日子过,可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崔父全然不像年少时的意气风发,现在只想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 他口中虽是这么说的,可崔鸢宁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些不甘,毕竟罪臣之后的这个名头背在身上确实不好受,恐怕父亲的心中也久久不能释怀。 她眉头微拧,随后开口问道:“父亲,崔家到底经历了什么?又被谁所害?” 第三十一章 忙碌 崔父缓声道:“当年先帝病重,瑞王监国,朝中奸佞当道。有人伪造了你祖父与北境敌国的往来书信,构陷崔家通敌叛国。先帝震怒之下差点诛灭崔家九族,后来是年少太子求情,先帝才没有赶尽杀绝。” 帝王世家最是冷血,若没有少太子裴烬从中周旋,恐怕崔家后人一个都逃不了。 崔父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抬手轻抚着窗棂,仿佛透过那雕花的木格,看到了多年前那场腥风血雨。 “你祖父临终前,曾拉着我的手说,崔家世代忠良,绝对不会做任何背主求荣之事。这些年我也在暗中查访,想来定是有人故意坑害,所以我们崔家才会遭此劫难。” “我多方探查终于找到了当年构陷崔家的关键证人,瑞王府的老管家。” 崔鸢宁心头一震:“父亲的意思是......” “不错。”崔父转过身,“当年那封通敌书信,正是瑞王命人模仿你祖父笔迹所写,而那人正是老管家寻到的,可现在也也是物是人非。” 崔鸢宁眉头紧蹙:“父亲,那老管家如今在什么地方?” 崔父叹了口气:“据为父打探,此人尚在人世,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崔鸢宁追问道。 “只是他如今隐姓埋名,似乎藏身于津南。”崔父声音微顿,“更棘手的是,瑞王似乎也派人盯着他。” 崔鸢宁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无事,不如让我找人去会会这位老管家。” 津南离盛京并不算远,来回约莫只需花费四五日的时间。 崔父略有些着急道:“宁宁,我给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你以身犯险,只是想你知道我们崔家并不想旁人口中说的那般。” 他忽然有些后悔告诉宁宁,按着她的性子定然会想些办法弄清事情的真相。 而崔鸢宁也是这么想的,她打断崔父,声音轻柔却坚定, “父亲,这些年我们崔家忍辱偷生,不就是为了洗刷冤屈吗?” 崔父神色复杂地望着她:“这要是若被瑞王的人发现,恐怕会招惹祸端。” 崔鸢宁淡淡道:“父亲放心,我自有分寸,况且以绣坊采买的名义前去,不会引人注目。”她顿了顿又开口问道:“那老管家可有什么特征?” 崔父沉吟:“此人左手缺了小指,是当年在瑞王府当差时受的伤。” 崔鸢宁点点头:“女儿记下了。” 若是能够帮助崔家洗刷冤屈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毕竟光有钱财傍身并不够,还需要拥有权势,待崔家重新恢复往日的身份,对自己来说也是一桩只赚不亏的买卖。 崔父自知崔鸢宁一向有自己的想法,很是聪明,并且给他一种并不简单的感觉。 他沉默了许久又才道:“真是苦了宁宁了。” 这些年来,他们浑浑噩噩。 要再有用些,何必让宁宁也跟着受苦。 崔父深知崔鸢宁素来心思缜密,行事颇有章法,更隐隐透着几分深不可测。 他静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真是苦了宁儿了。” 这些年来,全家浑浑噩噩度日。 若他们能早些振作,何至于连累宁儿跟着遭罪。 崔鸢宁眸光微敛,语气平静:“父亲不必如此。能为崔家昭雪,为祖父正名,于我亦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崔鸢宁才回到了自己房中。 青杏见状立马端了一杯温水过来,“小姐,润润喉吧。” 崔鸢宁接过茶盏,脑中却是思绪万千,若这么直接就去了津南,恐怕会打草惊蛇,再加上自己对哪里并不熟悉,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就在她思索之时,青杏开口提醒道: “小姐,今日到了您该给沈公子施针的时间了。” 一连过去了好几日,崔鸢宁都忙于自己的事情,沈三公子那边她都快忘的差不多了。 不过答应了别人的事,自然是要信守承诺的。 崔鸢宁点点头:“好。”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便准备好了去醉香楼。 许是天气慢慢转热的缘故,街上的行人不多,畅通无阻。 崔鸢宁的马车很快便到了济世堂,她桥桩打扮了片刻,又才穿过济世堂的后门,到了醉香楼。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是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等她到了醉香楼,沈三公子的贴身侍从已在门口等候。 “玉公子,我们家公子正在雅间等着您。”侍从恭敬道。 崔鸢宁微微颔首,随他上了二楼。 推门而入时,裴烬正倚窗而坐,他今日着一件黑金玄色的长袍,袍衫上绣着精致优雅的暗纹,显得十分高贵。 修长的手指间正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 见她进来,他抬眸深邃狭长的凤眸中似乎染上了几分清浅的笑意,随即淡声唤道:“玉公子。” 崔鸢宁从来都不喜欢与人寒暄,她只是微微颔首,随后径直走到裴烬对面坐下,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 “沈公子近日可有什么不适?”她一边整理针具,一边例行询问。 裴烬将棋子放回棋盘,袖口滑落间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托玉公子的福,在下的身子已经好受了许多。” 裴烬从来不喜欢欠谁的人情,所以他这次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些礼品,上回带来的东西没有让玉公子满意,所以他这次精挑细选了一番,带了许多更名贵的药材过来,想的是她可能用得上。 可当他让赵寒一一将药材摆放出来的时候,崔鸢宁的神色还是分毫未变,那些药材虽然昂贵,可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裴烬见她并不是很欢喜,便开口问道:“不知公子喜欢什么?在下定当竭力满足。” 崔鸢宁指尖捏着银针,垂眸看向裴烬伸出的手腕。他的皮肤冷白,经络分明,透着几分病态的脆弱。 她轻声道:“不用。” 裴烬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无欲无求之人,但转念一想也能够理解,毕竟她医术实在高超,恐怕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可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公子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在下竭尽全力也会帮你处理好。” 听到这话时,崔鸢宁嘴角微微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笑来, “是么?那我要龙血菩提你可办的到?”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罢,龙血菩提如今在皇宫中,想要寻到恐怕并不容易。 即便这青年的身份再不普通又如何? 总归不可能是什么皇亲国戚。 裴烬听闻她想要龙血菩提,面上到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不过那龙血菩提乃是御赐之物,珍贵无比,鲜有人知。 这玉公子的来历定然不简单。 崔鸢宁定了定神,随后将银针精准的刺入了他的穴位。 裴烬微微阖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崔鸢宁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疼?” 裴烬摇摇头:“还好。” 他这副身子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针灸,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就连痛对他来说也是家常便饭。 崔鸢宁没接话继续下针。 屋内一时间十分静谧,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市井喧嚣清晰可闻。 崔鸢宁施完最后一针的时候,天色已然黯淡了下来,她想了想随后道:“这个月你不用再过来了。” 这时裴烬正在穿外衣,皮肤白皙,精壮的腰身清晰可见,他略有些疑惑的看着崔鸢宁开口道: “玉公子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为何这般说?” 他们当初谈好的可是隔几天就要来一次。 第三十二章 津南 崔鸢宁将银针缓缓收入布包,侧脸十分清秀,就像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少年郎。 她抬眸看向裴烬,淡声道:“你的毒已拔除大半,余下的需要时间调理,下月再来,我自会为你换一套针法。” 她要趁着这个时间去津南一趟,或许就能找到当初那个管家,为崔家洗清冤屈,所以这个月恐怕就无法再给他施针,不过他身上的伤势已经好转了一大半,也不用在这般频繁的施针。 裴烬系衣带的动作微顿,从她的话语中似乎听出了言外之意,不过他却没有选择继续追问下去,毕竟刚刚他开口时玉公子并没直接回答。 崔鸢宁的确是个不喜旁人刨根问底的,见他如此知趣,面上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这时天色已然暗沉下来,崔鸢宁正收拾药箱,衣袖不经意间便拂过了棋盘,一枚黑子便落在了棋盘上。 她垂眸看了眼棋局,“沈公子这局棋,倒是下得险象环生。”每一步都是出人意料。 裴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棋盘上白子已呈合围之势。 他拾起那枚坠落的黑子,在指间转了转:“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尝不是妙招。”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崔鸢宁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却见青年苍白的面容隐在暗色中,唯有一双凤眸亮得惊人。 崔鸢宁勾了勾唇角,她向来喜欢聪明的人。 不过现在却没有时间再耽搁下去了。 她拎起药箱转身,“告辞。” 裴烬看着少年纤细的身影,眼中的暗色越发的浓重,就如同滴墨其中,化也化不开。 赵寒上前一步道:“殿下,可需要属下派人去查一查玉公子的身份?” 裴烬淡淡的摆了摆手,玉公子的身份恐怕并不简单,这样的人最厌恶的便是旁人过多探究,到时候被发现了恐怕反而会引起她的不满。 赵寒自知失言,便默默的退到了一旁。 待她几人回到镇北王府后。 片刻后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敲门声,“主子,永阳伯府江家小姐江蕴珠求见。” 江蕴珠? 裴烬眉头微蹙, “她来做什么?”他语气淡漠,显然对这位江家小姐并无多少好印象。 毕竟那江蕴珠行事给人一种并不光明磊落之感,当初她说自己是玉面神医的徒儿,可现在不得不让人怀疑她的真实身份。 赵寒低声道:“许是得知殿下身子不适,特来探望。” 裴烬冷笑一声:“永阳伯府的消息倒是灵通。” 他正欲回绝,却听门外传来一道柔婉的女声:“世子,蕴珠冒昧前来,还望见谅。”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淡紫色罗裙的少女已款款而入。 江蕴珠生得明眸皓齿,眉间一点朱砂痣更添几分娇媚。她手中捧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朝裴烬盈盈一礼。 “听闻世子近日身子欠安,家父特意寻来一支百年灵芝,命蕴珠送来给公子调养。” 她声音轻柔,眼波流转间尽是关切。 裴烬神色依旧冷淡:“多谢江小姐美意,不过在下已请了大夫,就不劳费心了。” 江蕴珠身子微微一顿,眼神略有些慌乱,找到了大夫? 还有什么大夫能够比得过她这个玉面神医的徒儿。 她装作是没听出他话中的疏离,反而上前一步:“世子有所不知,这灵芝以特殊手法炮制能够充分发挥药效。而且蕴珠已经做出了能够缓解世子身上毒的解药。” 崔鸢宁先前给她的药也并不是不能用,需要配以灵芝服用,这样才能充分发挥效果,所以她才耽搁了些时间,现在才过来寻他。 江蕴珠说着,将檀木匣子轻轻打开,一股清冽药香顿时弥漫开来。 裴烬目光扫过匣中那支通体赤红的灵芝,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江小姐有心了。”他指尖轻叩桌案,“不过在下近日得遇一位神医,已无需此物。” 江蕴珠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强自镇定道: “不知是哪位神医?蕴珠自幼随师父学医,或许认得。” 裴烬抬眸望着她: “江小姐自称是玉面神医的徒弟?那可知回阳针要刺哪处穴位?” 江蕴珠脸色微变,她哪懂什么针灸之术?当初不过是从一个江湖郎中那里偷学了点皮毛,又偶然得到崔鸢宁遗失的锦囊才敢冒充。 没想到镇北王世子现在居然会问她这些东西,恐怕是心中起了些疑虑,否则也不会如此开口。 她定了定心神随后道:“此乃师门秘术,不便对外人言说。世子若不信,蕴珠可以当场为世子诊脉。” 她说着,便要伸手去搭裴烬的腕脉。 裴烬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眼神愈发冷冽:“不必了。” 江蕴珠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她咬了咬唇,眼中泛起水光:“世子可是对蕴珠有什么误会?” 她好不容易过来一趟,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回去? 这时,赵寒忽然从门外匆匆进来,在裴烬耳边低语几句。 裴烬眸色一沉,起身道:“江小姐请回吧,府上有要事处理。” 江蕴珠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裴烬已大步离去。 她攥紧了手中的檀木匣子,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小姐……”身旁的丫鬟小声唤道。 “走。” 江蕴珠转身时,脸上的柔弱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 她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是谁在坏她的好事! 另一边,裴烬快步来到书房,暗卫正等候在那里。 “殿下,津南那边传来消息,说发现一个形迹可疑的老者,疑似当年瑞王府的管家。” 裴烬眼神一凛:“确定是他?” “八九不离十,那人手上有缺陷,与当年崔府管家的特征吻合。” 裴烬轻轻的应了一声,在他年幼的时崔将军是作为他的师父,教了他许多防身的功夫,却不曾想到后面居然被人陷害,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那时他人微言轻,并不能做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崔家覆灭,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调查这个事情,如今终于有了线索,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如此也是一个扳倒瑞王的一个契机。 裴烬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什么:“玉公子近日可有什么动向?” 暗卫单膝跪地,沉声禀报:“玉公子今晨已离京,看行进方向正是往津南而去。” 裴烬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案几上轻轻叩击,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难怪...昨日玉公子说下月才能继续施针,原是去了津南。 裴烬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 只是津南地处偏远,他此行所为何事? 莫非是和崔家有什么渊源?可他摇头一想却又觉是自己想多了,毕竟当初崔家基本上无人生还,现在盛京里的“崔”姓大多都是些旁支。 所以并没有什么关联。 “备马。”想到这里裴烬突然起身来,开口吩咐道:“即刻启程前往津南。” 赵寒闻言大惊:“殿下!您伤势未愈,玉公子嘱咐还需静养,不如让属下代你过去吧。” “不必。”裴烬抬手打断,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冷峻,“此事,必须本宫亲自处理。” 有些账,总要亲手清算才痛快。 与此同时,官道上一匹骏马疾驰而过,扬起阵阵尘土。马背上的女子一袭素白劲装,青丝高挽,正是恢复女装的崔鸢宁。 她紧抿着唇,手中马鞭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找到老管家。 崔家三十八条人命的血债,全系在这最后的证人身上。 第三十三章 放过 暮色四合时分,崔鸢宁勒马停在一处荒废茶寮前。 津南地界多丘陵,官道在此处分成两条岔路,一条通往津南城,另一条则蜿蜒向深山。 她略微停顿了片刻就选择去了津南城。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津南城比她想象中要热闹,街市灯火通明,行人往来不绝。 酒肆茶楼里传出阵阵喧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般繁华景象,倒让她一时有些恍惚,方面瑞王府的老管家当真会藏身于此? 她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缓步前行。 目光扫过街边店铺,最后在一家药铺前停下。 铺子门楣上悬着块褪色的匾额,上书“济世堂”三字。 这正是她在津南城安插的线桩,如此就方便了许多。 崔鸢宁整了整衣襟,迈走了步进去,却见药铺内走出个佝偻老者。 那人头戴方巾,身着灰布长衫,左手提着药包,右手拄着根竹杖,虽说看起来年事已高,但精神尚且不错,看到崔鸢宁的瞬间,连忙上前道: “东家,您来了。” 得知东家即将抵达的消息后,他便日日在此守候。直到那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悬着的心才渐渐落回原处。 想到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过来,任谁都会捏一把冷汗。 崔鸢宁微微颔首,目光在老者脸上停留片刻,低声道:“进去说话。” 老者连忙侧身让开,待她进了药铺,又谨慎地四下张望一番,这才关上门板。 药铺内光线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 崔鸢宁径直走向后堂,老者紧随其后,她开门见山问道: “福叔可在此处?” 福叔乃是这里的管事,帮她管理铺子的同时还能够帮她收集信息。 老者摇摇头,压低声音道:“东家来得不巧,三日前老管事确实来过,但只停留了一夜便匆匆离去。” 崔鸢宁眉头微蹙:“去了何处?” 老者面露难色,摇摇头道:“老奴不知。” 他犹豫片刻,随后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不过管事临走时留下此物,说若东家来寻,便交给您。” 崔鸢宁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硬物。 她轻轻展开,里面赫然是一枚青铜钥匙,钥匙上缠着一张字条。 “这是什么?” 老者垂首道:“老奴不敢擅自查看。” 崔鸢宁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津南城西,青竹巷,第三户。” 她将钥匙攥入掌心,心中疑云密布。 福叔这般谨慎,为何只留下一把钥匙和一张字条,难道这就是那个老管家的住处么? 她正在思索间,便听到老者开口问道:“东家今日可要在此处休息?老奴这就去给您安排住处。” “不必。”崔鸢宁收起钥匙,“我即刻动身去看看究竟。” 老者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东家保重。” 崔鸢宁转身欲走,忽又停步:“近日可有人来打听福叔的下落?” “这……”老者思索片刻,随后开口道:“前日确有几个生面孔在附近徘徊,但未曾进店。” “什么样的人?” “皆作商旅打扮。”老者压低声音,“但老奴瞧见他们靴底沾着红土,像是从南边来的。” 崔鸢宁眸光一凛。 南边的红土...那是盛京特有的土质,看来,追查福叔下落的,不止她一人,她点点头后不再多言,大步走出了药铺。 夜色已深,街市上行人渐稀,崔鸢宁翻身上马,却未立即离去。 她隐在暗处,果然看见两个黑影从对面茶楼闪出,朝着药铺方向张望。 她冷笑一声,调转马头,故意绕了个大圈,确认甩开跟踪后,才朝着城西疾驰而去。 青竹巷位于津南城最僻静处,巷道狭窄,仅容一人一马通过。 崔鸢宁在第三户门前勒马,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院门紧闭,檐下挂着盏褪色的灯笼。 她翻身下马,指尖触到门锁时,忽觉异样,锁上有新鲜划痕,显然不久前有人试图撬开。 崔鸢宁屏息凝神,缓缓抽出腰间软剑。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嗒”轻响。 门开的一瞬,一道寒光迎面劈来! 崔鸢宁身形微侧,软剑如银蛇般缠上来人兵刃,借力一绞,对方闷哼一声,钢刀脱手落地。 她剑尖直指对方咽喉,却在看清面容时微微一顿。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容憔悴,衣衫破旧,眼中布满血丝。 “你是何人?”年轻人声音嘶哑,眼中闪过惊惧与警惕的神色。 崔鸢宁并不想与他过多言语,手中的招式层出不穷,让那年轻人快有些招架不住了。 这时院内突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唤道: “阿砚...是谁来了?” 崔鸢宁收剑入鞘,推开年轻人径直入院。 月光下,只见一位白发老者蜷缩在竹椅上,身上盖着打满补丁的薄被,脸上布满皱纹,正是当初瑞王府的老管事,赵祥。 她声音淡淡,唤了一声:“赵管家……” 赵祥浑浊的双眼骤然睁大,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椅臂,显然是十分激动,这些年来他们一直东躲西藏,就是怕被人找到,却不曾想还是没有逃过这个结局。 所以在听到那声熟悉的“赵管家”时,他心口一滞,险些闭过气去。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总是能够看到当年惨死的崔家人向他索命,甚至要将他带入十八层地狱。 年轻人冲过来扶住老人,转头怒视崔鸢宁: “要杀要剐冲我来!我爹已经病入膏肓,经不起你们折腾了!” 崔鸢宁这才注意到院角堆着药渣,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她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放在石桌上:“这是雪参丸,可缓解咳疾。” 年轻人愣住,警惕地盯着瓷瓶,“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给我们药。” 夜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 崔鸢宁在石凳坐下,指尖轻叩桌面: “当年瑞王陷害崔家,你们是其中的知情人,而我恰好姓崔,相信二位应该能够猜到我的身份。” 赵祥看了一眼崔鸢宁,被她周身沉着冷静的气质所震慑,这么一看她确实和当年的崔将军有几分相像,想来就是崔家的后代, 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年轻人连忙为他拍背。 待喘息稍平,老人颤巍巍道:“阿砚,去把地窖里那个铁匣取来。” 见儿子迟疑,他叹道:““快去。” 这件事也还该有一个着落了。 年轻人红着眼眶去了后院。 老管家望着月色,缓缓道:“这些年我们换了七个住处,每次都被找到,上月阿砚娶的媳妇...就死在追杀的人手里。” 赵祥老泪纵横, “崔家小姐,老奴愿意以命抵命,只求您放过阿砚……” 崔鸢宁这时并未开口,等了片刻后。 青年重重跪在崔鸢宁面前,将铁匣砸在地上,扬起一片浮尘。 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数十年前,瑞王用这匣子里的东西害了崔家满门。五年前,他又为这匣子杀了我娘、我大哥、大嫂,还有...”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有我未出世的侄儿。” “父亲当年鬼迷心窍,帮着瑞王做下这等孽事。”赵砚突然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结果呢?兔死狗烹,瑞王连条活路都不给。” 竹椅上的赵祥剧烈咳嗽起来他佝偻着背,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残烛, “老朽这条贱命...随您处置,只求您放过阿砚,这孩子是无辜的啊。” 第三十四章 如出一辙 崔鸢宁望着眼前这对父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缓缓起身,拾起地上的铁匣。 匣子入手沉甸甸的,锁扣处已经锈迹斑斑,显然年代久远。 “无辜?”她声音微冷:“当年崔家上下,又有谁不是无辜的?” 赵砚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那你现在杀了我们,和当年的瑞王又有什么区别?” 崔鸢宁的手指在铁匣上轻轻摩挲,闻言微微一顿。 夜风卷起她鬓边的碎发,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冷峻。 “我要的不是你们的命。”她终于开口,“而是真相。” 赵祥剧烈咳嗽起来,挣扎着从竹椅上滑落,跪伏在地: “崔小姐明鉴,老奴愿意随你回京说出一切,只求小姐放我家阿砚一马。” 他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取他的咽喉! 崔鸢宁见状身形急转,拉着赵祥躲了过去,此刻箭矢擦着他的脖颈掠过,钉入身后的竹墙。 紧接着又是三支箭从不同方向射来,崔鸢宁软剑出鞘,剑光如练,将箭矢尽数击落。 “不要!”赵砚惊呼一声,扑过去护住赵祥。 院墙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至少有七八个人正在逼近。崔鸢宁眼神一凛,一脚踢翻石桌作为掩体,同时将铁匣塞入怀中。 她对赵砚喝道:“带他进屋。” 第一波黑衣人已经翻墙而入。 崔鸢宁剑走偏锋,一个照面就刺穿了冲在最前那人的喉咙。 鲜血喷溅在青竹上,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紫色。 她心中一沉,这些人招式狠辣,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显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 赵砚搀着父亲刚退到屋檐下,突然一声闷响,赵祥胸口绽开一朵血花。 暗处竟还藏着弓箭手! 赵砚目眦欲裂,“爹!” 崔鸢宁纵身一跃,挡在两人身前,剑光如瀑,将第二轮箭雨尽数挡下。 但左肩仍被一支毒箭擦过,顿时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她咬牙撕下衣角缠住伤口,眼前已有些发黑,但仍旧咬紧牙关抵挡着攻势。 黑衣人趁机逼近,为首之人阴恻恻道:“交出铁匣,留你们全尸。” 崔鸢宁冷笑道:“瑞王府的狗,也配谈条件?” 她突然从腰间摸出三枚银针,闪电般射向不同方向。 暗处传来三声惨叫,埋伏的弓箭手应声而倒。 这是她保命的暗器,针上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趁着敌人阵脚大乱,崔鸢宁一把拽起赵砚:“后门在哪?” 赵砚抱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指向灶房:“柴堆后面……” 三人刚退入屋内,前院就传来轰然巨响,有人用火药炸开了院门! 崔鸢宁踢翻油灯,火势瞬间蔓延开来。 借着浓烟掩护,他们从后门逃出,钻进曲折的巷弄。 身后喊杀声渐远,但崔鸢宁知道,追兵很快就会赶来。 她强撑着越来越模糊的意识,出声道:“去济世堂,那里有人会保护你们。” 赵砚背着重伤的父亲,声音哽咽:“崔小姐这……” 崔鸢宁的嘴唇已经泛紫,毒性开始发作,手上却死死攥着怀中的铁匣,她呵斥道:“别废话,快些走。” 赵砚咬牙,背着奄奄一息的父亲,转身钻入小巷深处。 崔鸢宁目送他们离去,确认他们安全后,才缓缓转身,面对巷口逼近的黑影。 她的左肩伤口灼痛难忍,毒素蔓延,视线已有些模糊。 但她仍稳稳地握住软剑,剑尖斜指地面,鲜血顺着剑锋滴落。 “崔家余孽,负隅顽抗。”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交出铁匣,还能给你个痛快。” 崔鸢宁嘴角微扬,眼底却冷如寒冰:“瑞王府的人,什么时候学会讲条件了?” 话音未落,她骤然欺身而上,剑光如电,直取对方咽喉!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她中毒后仍有如此战力,仓促格挡,仍被划破手臂。 “杀!”黑衣首领怒喝一声,数名死士同时扑上。 崔鸢宁身形如鬼魅,剑锋所过之处,血花飞溅。 然而毒素侵蚀之下,她的动作终究慢了一分,背后被一刀划开,鲜血浸透衣衫。 她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背靠墙壁,呼吸急促。 眼前已浮现重影,但她仍死死攥着铁匣,不肯倒下。 “结束了。”黑衣人提刀逼近,刀锋寒光凛冽。 就在此时忽然传来“嗖!”的一声。 只见一道银光破空而来,精准穿透黑衣人持刀的手腕! “啊!”黑衣人痛呼一声,钢刀落地。 崔鸢宁勉强抬头,只见巷口处,一道修长身影被几个侍卫簇拥着正缓步而来,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玄衣墨发,面容冷峻,周身的气质矜贵,恍若谪仙。 竟是那沈三公子! 她还来不及去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眼前忽然一黑。 …… 崔鸢宁只觉得自己置身于黑暗之中,耳边似有若无地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幔,听不真切。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左肩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那毒箭上的毒素似乎已经蔓延至全身,让她的四肢如灌了铅般沉重。 “这位姑娘伤势如何?” 一个清冷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音色如玉磬般悦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三公子,箭伤虽不致命,但箭上淬了七步断肠散,若非及时服用了解毒丹,恐怕……” 另一个声音恭敬地回答,说到后面声音渐低。 崔鸢宁心中一震。 七步断肠应该是瑞王府豢养的死士专用毒药,见血封喉,中者无救。 她竟然还活着? 她努力集中精神,试图从混沌中挣脱出来。 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雅致的房间,陈设简约却不失华贵。 窗边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 听到床榻上的动静,那人转过身来。 剑眉斜飞入鬓,凤眼狭长如墨,鼻若悬胆,唇薄如刃。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漆黑如墨,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人心。 裴烬身着墨色锦袍,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整个人如出鞘的利剑,锋芒内敛却不容忽视。 “崔姑娘醒了?”裴烬向前走近几步,声音依旧清冷。 崔鸢宁下意识去摸腰间的软剑,却发现武器早已不在身边。 她强撑着想要起身,却被一阵剧痛逼得倒回枕上。 她还是头一回受这么严重的伤。 崔鸢宁警惕地盯着他,她声音沙哑,强自镇定: “原来是你,多谢公子相救,不过公子为何会出现在那偏僻小巷?” 她如今恢复了女子的装扮,所以二人之前也不过是只有一面之缘,因此不必表现的太过熟念。 裴烬走到床边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坐下,姿态优雅从容: “恰巧路过,见姑娘被围攻,路见不平,所以才出手相助。” 他凤眼微眯,“倒是姑娘,以一敌众,身手不凡,实在是让在下佩服。” 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恰巧的事,崔鸢宁觉得其中定然是藏着什么阴谋。 这沈公子很有可能就是瑞王府的人! 否则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崔鸢宁眸光森寒,视线如刃般剜向他,藏在蚕丝被下的指间银针寒芒闪烁,只要他言语稍有差池,便叫他血溅当场。 裴烬敏锐地捕捉到这股杀意,抬眼正对上那双清冷透骨的眼眸。 心头却莫名的升出了一股极为怪异的感觉,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崔家女郎的眼神竟与玉公子如出一辙。 第三十五章 助力 裴烬缓缓收回目光,压制住心底的异样,玉公子是男子,崔姑娘是女郎,他不应该三番几次的将毫无关系的两人联系在一起。 而崔鸢宁此刻脸色虽然苍白,却勾起了眼尾,神色带着几分危险的审视。 他究竟是什么人? 难不成是瑞王府的人? 裴烬看见了她眼中警惕,脑中也在慢慢思索着。 从方才的情况下来看,崔鸢宁应该就是当初崔将军后代,否则她怎会找到这里。 没想到他苦苦寻了这么多年,崔家的人就在眼前。 他慢条斯理道: “崔姑娘似乎对在下有所误会。”目光始终未离开她的眼睛,“你放心,我定然不会伤害你的,否则此刻姑娘恐怕已经身首异处。” 崔鸢宁拿着暗器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的睫羽遮住了眼中的复杂,确实就如他所说一般,若想动手的话,自己已经遭遇了不测。 索性淡淡道:“那你想要什么?” 她的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房间,寻找脱身的机会。 窗外隐约可见高墙,这里应该是某处宅院的内室。 裴烬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件,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正是那个铁匣。 他语气温和道:“在下并不想做什么,只想物归原主。” 崔鸢宁眉头一皱,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铁匣上的锁扣完好无损,但也不能确定,是否被人打开过。 裴烬看出了她的想法,随即道:“崔姑娘放心,这是你的私物,在下未曾擅动过。” 他手中端着一个药碗递了过去,修长白皙的指节托着碗底,似是如羊脂白玉般细腻, “这是在下让大夫开的解毒的方子,姑娘还是先服用一些吧。” 看着碗中黑乎乎的药汁,崔鸢宁通过气味就能分辨的出这药确实对她的身子有益。 没曾想她行医多年,到最后反而还要受到别人的照顾。 她从他的手中接过药碗,随即一饮而尽,面上毫无表情,唯独眉间微微一蹙,这药实在太苦了,应该在其中再加一味甘草。 正在她思付间,面前却忽然多了一碟蜜饯。 里面装了些杏脯还有金丝枣。 裴烬见她盯着蜜饯发愣,眼底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药苦,吃些甜的压一压或许会好些。” 崔鸢宁抬眸看他,那双如墨的眸子深不见底,却透着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 她迟疑片刻,还是拈起一枚金丝枣放入口中。 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冲淡了药的苦涩,却冲不散心头萦绕的疑虑。 “公子究竟有何目的?”她放下蜜饯碟子,声音清冷,“若只是为了归还铁匣,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或许是急病未愈缘故,她说起话来尾音要稍微柔软了那么几分,不似平日里那般疏离。 裴烬目光落在她苍白倔强的面容上,只觉得她和普通的女郎似乎有些不太一样,如同雪中清冽的梅,不娇柔,也不脆弱,让人忍不住欣赏。 就连她脸上的疤痕似乎也比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淡下去了许多,出落的更加清丽。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于专注,崔鸢宁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去。 裴烬此刻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他轻轻咳嗽一声,“在下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过来也只是为了崔老将军当年的事罢了。” 崔将军? 崔鸢宁闻言,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你究竟是谁?为何会知道这些事?” 她早就知道裴烬的身份不简单,却没有想过他居然和祖父还有所关联。 裴烬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心中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神色肃然,缓缓道:“崔姑娘不必害怕,崔老将军生前曾是我的授业恩师。” 崔老将军不仅仅教了他防身的武功,还教了他如何在深宫里隐藏锋芒。 于他的恩情并不是寥寥几语就能够说的清楚的,所以他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崔家后人,恩师长眠地下,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更应该做些有意义的事。 只是他的身份特殊,容易招致祸端,所以他并未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崔鸢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她没想到这沈公子居然会是祖父往日的学生,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这时裴烬又开口补充道:“所以说崔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尽可以找在下,在下也想要为恩师尽些绵薄之力。” 他神色诚挚,倒叫人看不出什么不妥帖。 崔鸢宁与祖父从未谋面,也不知祖父曾收过徒儿,所以一切都还无从考证。 所以说这沈公子究竟是友方还是敌方,只能慢慢的观察。 若真是瑞王的人,骗了自己,那她必定会让他付出相应的代价。 毕竟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便是被欺瞒。 裴烬见话说的也差不多了,看了一眼天色后便道: “崔姑娘你且在此处安心养伤,待伤势好些了再离开也不迟。” “至于其他的,交给在下就好了。” 崔鸢宁也不是那种非要逞强的人,她明白自己现在的情况恐怕不能独自离开,便微微颔首:“那就叨扰沈公子了。” 裴烬见她应下,唇角微扬:“崔姑娘客气了。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下人。”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房间,临走时还不忘轻轻带上门。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崔鸢宁一人。 她望着紧闭的房门,眸中思绪翻涌。 这沈公子言行举止皆透着不凡,绝非寻常商贾。 他若真是祖父的学生,为何从未听父亲提起过?可若他另有所图,又为何对她如此照顾? 崔鸢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毒素虽解,但身体仍有些虚弱。 她决定暂且按兵不动,待恢复些力气再作打算。 窗外天色渐暗,暮色笼罩着庭院。 她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院中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处处透着精致。 这样的宅院,绝非普通人所能拥有。 正思索间,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崔姑娘,奴婢来送晚膳。”一个丫鬟恭敬的声音响起。 崔鸢宁收回思绪,淡淡道:“进来吧。” 丫鬟推门而入,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她动作麻利地将几样小菜和一碗清粥摆在桌上,又细心地添了碗筷。 “姑娘请用膳,若有不合口味的,奴婢再去换。” 崔鸢宁扫了眼饭菜,都是清淡滋补的菜色,正适合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她点点头:“有劳了。” 丫鬟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崔鸢宁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清蒸鲈鱼。 鱼肉鲜嫩,入口即化,显然是精心烹制的。 她一边用膳,一边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 铁匣已经找回,但里面的东西是否被人动过手脚还不得而知。 她必须尽快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至于那沈公子…… 崔鸢宁眸光微闪。 若他真是祖父的学生,或许能成为她复仇路上的一大助力。 但若他别有用心,她也绝不会手软。 用完晚膳,崔鸢宁感觉体力恢复了不少。 她走到床边,从枕下摸出铁匣,仔细检查起来。 锁扣完好,看起来确实无人动过。 她轻轻按下匣子侧面的暗钮,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匣子应声而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古朴的玉佩和一卷泛黄的绢布。 崔鸢宁松了口气,看来沈公子确实没有骗她。 她正要取出绢布细看,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有人! 崔鸢宁迅速合上铁匣,将其藏入袖中,同时袖中的暗器已经滑入掌心。 “谁?”她冷声问道。 第三十六章 一起 窗外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 是裴烬的声音。 崔鸢宁眉头微蹙:“公子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窗外的人似乎迟疑了一下,才道:“方才发现院中有可疑人影,特来提醒崔姑娘小心。” 崔鸢宁心中警觉更甚:“多谢公子提醒。” “崔姑娘不必客气。”裴烬的声音透过窗纸传来,带着几分凝重,“今晚恐怕不太平,姑娘若有需要,随时唤我。” 崔鸢宁握紧了手中的暗器,淡淡应声,“好。” 待脚步声远去,她才稍稍放松。 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以防不测。 崔鸢宁重新取出铁匣,这次她没有再犹豫,直接展开了那卷绢布。 借着烛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内容,里面装着的是一些手稿,通过字迹来看,应该都是祖父当年写下的,所以瑞王当初应该就是通过买通祖父身边的人,从而得到他的手稿,再利用这些手稿重新模仿出一篇谋逆的信件。 崔鸢宁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祖父的字迹苍劲有力,一笔一划间仿佛还带着他当年的风骨。 她的眼眶微微发热,却又迅速压下情绪,仔细辨认着内容。 这些手稿大多是祖父年轻时游历各地的见闻,偶尔夹杂着对朝政的议论,言辞犀利却坦荡,字里行间皆是忧国忧民之心。 其中一页提到了瑞王,祖父写道:“瑞王表面恭谦,实则野心昭昭,近日频频拉拢朝臣,恐非社稷之福。” 她心头一震,这或许就是瑞王要置祖父于死地的原因。 忠言逆耳,祖父性子一向刚直,又不加以掩饰,所以才遭此劫难。 她重新将所有的手稿装归了铁匣子里面,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赵祥还有赵砚二人,眼下有了物证,人证也是极为重要的。 崔鸢宁思索片刻后,便打开了房门,准备去寻裴烬。 崔鸢宁轻轻合上房门,夜风拂过回廊,带着一股特有的微凉。 裴烬的厢房在回廊尽头,窗棂间透出微弱的光亮,显示主人尚未安寝。 崔鸢宁放轻脚步,却在距离房门三步之遥时骤然停住,她听见了一阵哗啦的水声。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水声,同时还伴随着衣物摩擦的窸窣。 崔鸢宁脸庞微热,因她习武的原因,所以她耳目极聪,屋内的声音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此刻也突然意识到现在造访或许不太合时宜。 但事关重大,她咬了咬下唇,还是抬手叩响了门扉。 “沈公子” 屋内的水声戛然而止。 一片寂静,连烛火都似乎停止了摇曳。 崔鸢宁又敲了敲:“我有要事相商。” “稍等。”裴烬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比平日低沉几分,带着水汽氤氲的沙哑。 正当崔鸢宁后退半步准备等待时,一阵穿堂风突然掀开了未闩严的窗扉。 烛光倾泻而出,将屏风后的景象投映在窗纸上,一个修长的身影正从浴桶中站起,水珠顺着肩颈线条滚落,在烛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 崔鸢宁猛地转身,面上泛起一片潮红。 她这些年来一直都忙于赚取钱财,少有与男子接触的时候,即便心中并无杂念,可看到后难免还是有那么几分尴尬。 她不应该看到这些的,却在那惊鸿一瞥中记住了那劲瘦的腰线与宽阔的肩背。 心跳也莫名的剧烈了些。 “崔姑娘?”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裴烬已披了件月白长衫,衣带松松系着,露出小片胸膛。 湿发垂在肩头,还在滴水。 他手里握着块布巾,神色间有一丝罕见的窘迫。 崔鸢宁有些不自然的移开视线,“抱歉,我并不知你在沐浴……” “无妨。”裴烬侧身让出通道,“进来说话吧。” 屋内飘着淡淡的檀香,混着皂角的清新。 屏风后的浴桶还冒着热气,水面浮着几片药草。 崔鸢宁刻意避开那个方向,在圆桌旁坐下。 “姑娘深夜前来,可是发现了什么?”裴烬在她对面坐下,随手将布巾搭在椅背上。 未干的水汽衬的他眉眼氤氲,清冷矜贵至极,恍若谪仙下凡。 崔鸢宁开口道:“我找到了祖父的手稿,足以证明瑞王伪造证据。” 为了保险起见,她并没有将手稿拿过来。 裴烬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册子,递给了崔鸢宁,此时二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几乎都要碰在了一起。 他潮湿的发丝垂落,有几缕扫过崔鸢宁的手腕。 她下意识缩手,却见他突然抬头,两人鼻尖几乎相触。 他眼睫上还沾着水汽,在烛光下如同蝶翼般轻轻扇动。 不过他们的注意力此刻都在册子上,因此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妥。 躲在暗处的侍卫赵寒看到这一幕时心下也十分震惊,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太子殿下和一个女郎靠的这么近。 裴烬伸手指了指那本册子道: “这是我往日还在盛京的时候收集的证据,同样能够证明崔将军是被冤枉的。” 那时他为了崔将军的事,不惜得罪了父皇,可人微言轻,自己的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用。 即便他是东宫太子,行事也并不能随心所欲,处处受到牵制。 还好现在羽翼渐丰,他声音很轻,目光沉沉,“但仅凭这些还不够。” “所以我要找到赵祥他们。”崔鸢宁稍稍向后退了退,顺势拉开了两人之间距离,“当年他们被瑞王收买作伪证,若能让他们翻供……” 只是上次分别的匆忙。 这赵祥和赵砚是否按照她的说法去了济世堂还尚未得知。 她必须尽快赶过去看一看才是,免得夜长梦多。 “公子,麻烦你让人备辆马车,” 崔鸢宁起身道,“我们这就去济世堂寻人。” 裴烬将桌上的册子收好后开口道:“好。” 他迅速束起湿发,取过一件外袍披上:“我与你同去吧。这宅院外面眼线不少,你独自行动太过于危险。” 更不要说她的伤还未好,若是再遇到黑衣人,恐怕无力抗衡。 崔鸢宁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可为了探清裴烬的真实身份,所以她并未拒绝,而是点了点头应下。 上了马车后崔鸢宁与裴烬相对而坐,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她刻意将身子往窗边靠了靠,却仍能感受到对面传来的温热气息。 裴烬看了一眼她惨白的脸色,温声问道: “你的伤可好些了?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崔鸢宁身子恢复的快,虽说还有些乏力,可大体上已经好了不少了,她开口道: “多谢挂怀,已没有什么大碍。”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剧烈颠簸,她整个人顿时向前倾去。 眼看着就要撞到一旁的车壁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立马横空拦住了她的腰身。 二人因为不受力,继而滚落成一团。 裴烬被压在下面,轻轻闷哼了一声。 而他的掌心处却传来隔着衣料的灼热温度,甚至能够感受到少女柔软的腰肢,恍若堤边春柳。 两人呼吸交错间,窗外忽有惊雷炸响而过,照亮了裴烬近在咫尺的深邃的眉眼。 崔鸢宁慌忙坐直身子,鬓边碎发却勾在了他衣襟的银线刺绣上。 她伸手去解,指尖不小心触到他颈侧肌肤,两人俱是一怔,那截脖颈上的水痕尚未干透,带着沐浴后的潮湿。 裴烬抬起手来随后清声说道: “还是我来吧。” 崔鸢宁见状也并未拒绝。 可发丝刚解脱马车又是个急转,崔鸢宁不受控制的整个人跌进了他的怀里。 第三十七章 遇刺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崔鸢宁此时心头暗恼,她平日里最是循规蹈矩的一个人,更是不曾和男子有过什么亲密的接触。 没想到现在却撞入了沈公子的怀中,或许在他看来自己莫不是在投怀送抱。 她还没想明白,下一秒鼻尖又撞上裴烬的胸膛,疼的她眼中都快要沁出了眼泪,耳畔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她这才惊觉自己的手正抵在他先前施针的地方,伤口应该还没有愈合,被她这么一按,情况或许更糟,她蹙起眉头,慌忙就要起身,却被裴烬突然按住手腕。 二人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在车厢里相拥,崔鸢宁眼神微微一暗,她并不太喜欢这样,便挣扎了那么一下。 “别动。”裴烬凤眸微眯,眼神格外的沉着冷静,他压低了声音道:“车外有埋伏。” 方才他出门的时候就察觉到了有些不对,似乎一直被人跟着,没想到那些人一点都沉不住气,这么快就要动手。 不过是为崔老将军讨个公道,竟引得这些人如此大动干戈。 裴烬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看来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崔鸢宁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她眉头微蹙,随后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而是抱着裴烬滚向了马车的另一边。 几乎同时,三支弩箭破窗而入,深深钉入他们方才纠缠的位置。 箭簇上泛着诡异的光泽,一看就是淬了剧毒。 若是刺伤到人的身上,后果可想而知,那些人为了杀她们,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崔鸢宁默了一瞬,随后就反手将裴烬护在身下,随后从袖中滑出柄软剑。 剑光如练的刹那,车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崔鸢宁从他肩头望去,只见驾车的小厮已气绝身亡,脖颈处插着一枚柳叶镖。 这手法无比的熟悉,竟是那晚的黑衣人! 没想到他们的胆子如此之大,眼下都还要过来找他们的麻烦。 裴烬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女子护在身下,那张矜贵淡漠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有些不自然的神色。 他常年习武,即便身中剧毒,还没有脆弱到需要女郎来冲锋陷阵,正欲开口时,却见崔鸢宁手起刀落,将一个黑衣人的臂膀给齐齐斩断。 鲜红的血顿时喷涌而出,一些甚至溅到了崔鸢宁的脸上,将她的衣襟染的绯红,就如同来自于地狱的修罗一般,实在是让人触目心惊。 裴烬却从她的身上瞧出了几分崔老将军当年的风范,一样的干净利落,一样的杀伐果断,动手时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 崔鸢宁手拿着软剑,眼神冷漠如冰,实则她更喜欢的是用银针,只不过出来的匆忙,忘记将其带上,否则对待这些黑衣人简直易如反掌。 方才被她砍掉臂膀的黑衣人躺在地上哀嚎,似是起了一定的震慑作用,剩余的黑衣人只是团团将他们围住,一时间并不敢上前来,只等着一个合适得机会。 裴烬身侧的侍卫赵寒同样长剑出鞘,锋刃在月色下泛着森冷寒光。 这些黑衣刺客竟敢在东宫行刺当朝太子,这般猖狂行事,着实令人心惊。 赵寒眉头紧蹙,心中暗忖,究竟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亡命之徒,还是背后另有主使?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倒叫人一时难以分辨其中深浅。 为首的黑衣人见双方僵持不下,随即开口道: “把东西交出来,可以留你们一个全尸。” 崔鸢宁闻言冷笑,手中软剑挽了个剑花,剑尖直指那黑衣人首领:“好大的口气。” 她刚刚出门的时候就已经将铁匣子放在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即便是这些黑衣人掘地三尺恐怕也不会发现。 “想要东西?”她嗓音低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那便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裴烬这时也坐起了身来他眼尾一压,随后轻声道:“赵寒。” 话音未落,赵寒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剑光如虹,直取黑衣人咽喉。 与此同时,崔鸢宁也不甘示弱,软剑如灵蛇吐信,招招直逼要害。她身形轻盈,剑法却凌厉非常,几个呼吸间便又放倒两人。 黑衣人首领显然没料到他们如此难缠,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吹响一声尖锐的口哨。 霎时间,四周树影晃动,竟又冒出十余名黑衣人,将马车团团围住。 崔鸢宁眉头微蹙,低声道:“他们早有准备。” 裴烬目光微沉,淡淡道:“无妨。” 然而情势不容多想,黑衣人攻势愈发猛烈。 赵寒虽勇猛,但双拳难敌四手,肩头已中了一刀,鲜血染红半边衣袍。 崔鸢宁眸光一冷,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箭雨破空而来,直袭黑衣人后方。 黑衣人首领大惊失色,厉声道:“撤!” 然而为时已晚,一队玄甲骑兵已如狂风般席卷而至,为首之人正是裴烬的心腹,萧沉。 他命令下人放箭,一时间射杀了大部分黑衣人,但还是有极少的一部分趁乱逃脱。 萧沉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公子,属下来迟!” 裴烬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淡淡道:“留活口。” 萧沉领命,率人追击残敌。 崔鸢宁这才松了口气,若仅仅只有他们几人,恐怕并不是那些黑衣人的对手。 裴烬眸光微动,正欲开口,却见方才追逐黑衣人的萧沉正匆匆赶来: “公子,那些黑衣人服毒自尽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崔鸢宁与裴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这些人,分明是死士。 究竟是谁,不惜派出死士也要置他们于死地? 除了瑞王,她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下此毒手。可瑞王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着实令人震惊。 崔鸢宁眼帘低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此次微服出行,她特意没带暗卫随行,谁曾想津南之地竟暗藏杀机,让他们无处可逃。 若非今夜援兵及时赶到,此刻他们怕是早已命丧黄泉,成了这荒郊野岭的孤魂野鬼。 一旁的裴烬听到这个消息,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便道: “既然都死了,那便罢了。” 裴烬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方才的生死厮杀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他抬手拂去衣襟上沾染的灰尘,整个人像是纤尘不染的谪仙一般,自带着一股淡然从容的气质,他转头对萧沉道: “记得去查查他们身上可有什么特殊的印记。” 若真是瑞王的人,他们完全可以乘着这个机会留下更多的证据。 萧沉领命而去。 夜风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崔鸢宁望着远处横七竖八的尸首,心下明白再也耽搁不得了, “走吧,还要去济世堂。” 眼下最重要的人证就是赵祥父子,必须要尽快找到他们,以防遭遇什么不测。 裴烬应下声,随后就让萧沉重新去安排了一辆马车。 二人一路无话,皆是在考虑自己的事,车厢内的氛围更是静默的可怕。 等他们匆忙赶到济世堂的时候,却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的哭声。 崔鸢宁与裴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几分不太妙的神色。 二人当即什么也没说便直接进了门。 济世堂内灯火摇曳,中草药的味道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赵砚跪在榻前,怀中抱着赵祥逐渐冰冷的尸身,少年人单薄的脊背剧烈的耸动着,眼中泪如雨下。 崔鸢宁指尖猛地掐进掌心,终究是来迟一步。 第三十八章 报仇 赵祥的尸体青白僵硬,嘴角凝固着一道黑紫色的血痕。他双眼圆睁,至死未曾合上过。 赵砚扑在父亲胸前,十指死死攥着老人褪色的衣襟,喉咙里发出类似幼兽般的呜咽。 他们东躲西藏了这么多年,可还是没有逃脱这样一个结局,怎么让人不寒心? 窗外雨声渐密,冷风卷着湿气灌进破败的茅屋,吹得油灯忽明忽灭。 赵砚抬起头,父亲那双浑浊的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房梁,仿佛在质问这世道的不公。 他颤抖着伸手,想为父亲合上眼睑,可那皮肉早已僵硬,竟是怎么也抚不平。 “爹......”赵砚顿时泣不成声,的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您放心......儿子一定为您报仇雪恨。” 当初为了瑞王他们赵家呕心沥血,忠心耿耿,却没想道那瑞王竟是个卸磨杀驴之人,如今父亲也因他而死,不能再这么助纣为虐下去。 他哭喊着道:“我定要揭穿瑞王的真面目,我要他不得好死!” 明明他们已经不想再参与其中的波谲云诡,可瑞王就是要赶尽杀绝, 既然如此,那便再没有退路可走。 赵砚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底的悲怆渐渐凝成刺骨的寒。 他缓缓松开父亲的衣襟,将老人冰冷的躯体放平,随后从床榻边摸出一块粗麻布,轻轻盖在赵祥的脸上,随后便拿起了一旁的长剑,作势要找瑞王寻仇。 崔鸢宁站在一旁看完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心中百感交集,雨水顺着她的斗笠滴落,随后混入泥水中,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她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瑞王耳目众多,盛京如今是他的地盘,你一旦露面,必会招来杀身之祸。” “那又如何?”赵砚冷笑一声,声音低哑,“我爹一生谨慎,临了还是死得不明不白,既然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拉几个垫背的。” 崔鸢宁看着他那副癫狂的模样,就知道赵祥的死于他来说已经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只是这幅模样不要说报仇,恐怕刚一露面,就会被瑞王府的暗卫射杀。 她清了清嗓子,随后淡淡道: “我知晓你为父报仇心切,可贸然行事的话很有可能遭遇不测,恐怕你父亲也不想看到这个结局。” 她说话时声音平静,却莫名的给人一种很是安心的感受。 赵砚也有些吃惊的望着她,原以为自己这么说,崔家小姐不会有任何的阻拦,毕竟自己去刺杀瑞王,她只需要坐享其成,将他当作是一把刀就好了。 可她居然在劝告自己…… 他渐渐的也冷静了许多,有些疑惑不解的看着她:“崔姑娘,你不是一直想要瑞王的命吗?如今我要去杀他,你为何反倒来拦我?” 崔鸢宁轻轻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一张清秀的面容,如果不是有那道蜿蜒至下巴的疤痕,或许会更加动人。 可此刻那道疤痕却给她增添了几分别样的魅力,她望着赵砚道: “我想杀他,但不是用你的命去换。赵公子,你可知道为何你父亲临终前要带你躲到这荒村来?” 赵砚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当然记得那个雨夜,父亲咳着血将他推上马车,说瑞王已经起了杀心。 “你父亲付出生命的代价,让你活着,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这时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赵砚惨白的脸。 崔鸢宁的话却让他醍醐灌顶,他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后的木凳,十分激动道: “那到底要我怎样?难道就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继续躲下去么?”他的声音颤抖着,“然后我爹就这么白白的死了?” 他实在是恨,恨自己没用救不了父亲,也恨瑞王赶尽杀绝,可光有恨是改变不了什么的,起码人死不能复生,折磨的一直是他。 崔鸢宁一直都很理智,她常年行商,做事,更多的时候一直看重利益,少有心软的时候。 可此刻看着赵砚通红的眼眶,她竟鬼使神差地叹了口气。 “你父亲不会白死的,若真想让他安心,眼下最重要是好好活着,然后为他报仇,这样才没有辜负他的一片好心。” 赵砚闻言已是泪流满面,他缓缓跪在父亲尸身旁,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再抬头时,眼中的癫狂已化作深潭般的沉寂,低声喃喃道:“对啊,为父亲报仇……我一定要为父亲报仇!” 他不能就这么白白的去送死, “崔姑娘,我跟你合作,但有个条件,最后手刃瑞王的人,必须是我。” 崔鸢宁嘴角微扬:“成交。” 只要最后的能够扳倒瑞王,不管谁杀了他都是一样的。 赵砚抹了抹眼角的泪,站起身来,目光落在父亲安详却又带着不甘的面容上。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从墙角取出一把铁锹,沉声道: “先让父亲入土为安吧。” 崔鸢宁点点头,将取下的斗笠挂在门边,随后唤来了小厮帮忙。 屋外的雨势渐小,但泥土早已被浸透。 赵砚机械地挥动着铁锹,泥土飞溅到他的衣襟和脸上,混着雨水和泪水,在脸颊上划出蜿蜒的痕迹。 每挖一铲都带着沉重的黏连感。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悲痛都倾注在这方寸之地。 铁锹与石块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 “够了。”崔鸢宁轻声提醒。 赵砚这才停下,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抹了把脸,转身回到屋内,小心翼翼地抱起父亲的遗体。 赵祥的身躯已经僵硬,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片枯朽的落叶。 崔鸢宁帮忙铺好草席,看着赵砚将老人轻轻放进去。 在包裹遗体时,赵祥那双始终未能闭合的眼睛再次显露出来。 赵砚的手顿了顿,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 “爹生前最惦记这个。”他将铜钱放在父亲眼皮上,“这是娘留下的唯一物件,您带着它,在下面也能找到娘。” 说也奇怪,当铜钱放上去的刹那,赵祥的眼皮竟慢慢合拢了。 赵砚的眼泪砸在父亲青白的脸上,他颤抖着将草席裹紧,用麻绳仔细捆好。 几人合力将遗体抬到挖好的土坑旁。 赵砚跪在泥泞中,迟迟不肯松手。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草席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爹,您放心。”他声音嘶哑,“儿子会好好活着,会亲眼看着瑞王遭报应。” 当初是瑞王硬逼着父亲作出那等污蔑人清白的事情,父亲自责了一辈子,也终于解脱了。 崔鸢宁默默退开几步,背过身去。 她听见身后传来泥土落下的闷响,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所有的不甘与怨恨都埋进地底。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动静停了。 崔鸢宁转过身,看见赵砚正用一块木板立碑。 他没有刻字,只是用剑尖在木板上划了三道深深的刻痕。 “等报仇那天,再来给爹立正式的碑。”赵砚说着,将最后一把土拍实。 他的手掌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却仿佛感觉不到疼。 崔鸢宁让小厮取出来了支香,点燃后递给了赵砚。 青烟在雨中艰难地升腾很快又被打散。 赵砚跪在坟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起身时额头上沾着泥浆和草屑。 “走吧。”崔鸢宁递给他一块帕子,“天亮前得赶到渡口。” 赵砚轻声说了句,“多谢。”随后最后望了一眼那座新坟。 雨幕中,简陋的木板碑显得格外孤零。 他攥紧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的伤口。 第三十九章 包裹 赵砚不敢在墓碑上写下父亲赵祥的名字,是因为害怕瑞王的人顺藤摸瓜,最后毁了父亲的墓,只能等大仇得报后才能重新给父亲迁墓。 几人离开后,便赶到了渡口,那些追杀他们的人似乎也就销声匿迹了,难得的过了几日安稳日子。 崔鸢宁靠在商船旁边,看着波澜壮阔的江水,秀眉微蹙,似是藏着什么心事。 江风吹起她满头的长发,身上的衣袍也跟着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裴烬身边的侍卫赵寒忽然上前开口道:“崔姑娘,外面风大,我们公子请您进去一叙。” 崔鸢宁闻声回首,只见裴烬正端坐在雕花梨木椅上,修长的手指轻扣青瓷茶盏。 他唇角噙着一抹浅笑,眉眼间透着几分闲适,却又不失矜贵之气。 窗外漏进的日光在他锦缎衣袍上流淌,衬得那通身的清华气度愈发显眼,这般从容不迫的仪态,若非世代簪缨之家的底蕴,断然养不出如此浑然天成的风骨。 他的行事作风向来神秘莫测,愈发勾起崔鸢宁对沈公子真实身份的好奇。 能与祖父有所往来,足见其家世显赫。 若能得他相助,自是如虎添翼。 崔鸢宁略一迟疑,还是转身朝客房走去。 江风拂过她的面颊,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中的疑虑。 推门而入,茶香袅袅。 裴烬正执壶斟茶,动作优雅从容,带着刻在骨子里的矜贵, “崔姑娘,请坐。” 崔鸢宁在他对面坐下,接过他递来的茶盏,指尖微凉,她淡淡道: “沈公子有何指教?” 裴烬轻啜一口茶,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这几日舟车劳顿,姑娘可有什么不适?” 自从裴烬知晓了崔鸢宁是崔老将军的后人,不管什么方面都想多照顾几分。 毕竟自己年长她几岁,当初崔老将军待他也多有关照,于情于理也都说的过去。 更让人欣慰的是崔姑娘一手医术出神入化,想来重振崔家门楣指日可待。 崔鸢宁抬头时对上裴烬眼中关切的神情,不自然的垂下来了睫羽,她少有和男子单独相处的时候,所以心下莫名觉得有些别扭。 若是让燕三瞧见了这一幕,恐怕会笑的合不拢嘴,小姐在商场上游刃有余,行事雷厉风行,可单独面对男子时居然会紧张。 鸦青色的睫羽遮住了眼中的神色,崔鸢宁口头上仍旧恭敬有礼道: “多谢公子,我没什么事。” 再怎么说她都会些医术,调理身子更是在行。 体内的余毒早就已经完全清除。 对她没有任何的影响。 裴烬见她神色疏离,也不再多问,只是微微一笑,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道:“在下知晓崔姑娘医术精湛,只是这江上风大湿重,还需多加注意。” 连续几日的奔波下来,崔鸢宁看起来又比以往清瘦了许多,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乌木瞳格外的明显,清冷坚毅中带了几分我见犹怜之意。 裴烬朝外轻轻扫视了一眼,便有婢子端了一个白玉碗走了进来。 那婢子走到崔鸢宁的面前,轻声细语道: “崔姑娘,这是今日才熬煮的药膳,里面加了红枣当归这些补气血的药材,您尝尝吧。” 婢子刚把碗放到崔鸢宁的面前她就嗅到了扑鼻的香气。 崔鸢宁少有坐商船的时候,接连几日下来,整个人都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些清粥用了些小菜,但此时却被这道药膳勾起了她肚里的馋虫。 崔鸢宁微微一愣,抬眸看向裴烬,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是眼底似有淡淡的笑意,显然这药膳是专门给她做的。 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轻声道谢:“费心了。” 裴烬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客气。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却转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江面。 余光却能看见崔鸢宁小口小口用着药膳,不由得让他想起自己之前在宫中饲养的兔儿,进食的时候也是这样纯良无害。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崔鸢宁就已经用完了药膳,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体内的一丝寒意。 她抬眼时不经意的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青年,目光中多了几分打量的意味。 他侧颜如玉,轮廓分明,眉宇间却隐约透着一股凌厉之气,若是开口说话时又叫人觉得温文尔雅,如此郎君,在盛京中应该极为有名才是,可并未听到过关于他的事。 如此想来他必定是有所隐瞒。 或者说他并不姓沈。 崔鸢宁也曾派人去探查过他的身份,可都是一无所获。 干净的就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一般。 不过能躲过醉香楼的探子,恐怕背后的实力不容小觑。 若是再以往她从来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一星半点的好奇,可现在她心下却生出了那么几分好奇。 裴烬察觉到崔鸢宁探究的目光,语气略有些疑惑: “姑娘这么看着在下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事?” 被他这么一问,崔鸢宁又觉没什么好探究的,毕竟回到盛京后恐怕接触的时间会越来越少,所以她垂下眼睫淡淡道: “没什么。” 裴烬狭长的凤眸微微一怔,他以往遇到的女郎大多都十分热情,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还是头一次遇到对自己这么冷淡的女郎。 心中莫名的就觉得有些异样,他语气清冽道:“崔姑娘对在下似乎总是格外的防备。” 那张高贵又绝美的面容上眉头微蹙,恍若曦神降临。 崔鸢宁不得不承认这沈公子确实生了张神共愤的皮囊来,就连她这种不好男色的人瞧见了也难免会失神。 只不过针对他方才说的话,崔鸢宁语气平静道:“沈公子多虑了。萍水相逢,公子对我多有照顾,感激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有所防备。” 再者说一直防备的人或许是他才对。 崔鸢宁说完话后就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随后说了声告辞,便也没有停留,直接就出了船舱。 这时莫说裴烬了,就连他身边的暗卫赵寒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刚刚还说的好好的,怎么转眼间人就走了,难不成是公子哪句话说错了么? 他摸摸头,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烬看着那抹纤细的背影,眸色渐深。 …… 商船行驶了约莫五日,这才到了盛京。 码头上人来人往,为了不出现任何问题,崔鸢宁则是将那铁匣子用包裹包好,随后放在怀中,极为小心,这是不能出任何差错的。 裴烬见状也是暗中派了几个保护她的人,可他派人的时候才发现,崔鸢宁的身边已经围绕了几名陌生面孔的暗卫,个个目光锐利,身手不凡。 寻常的世家子弟恐怕都没有这么厉害的暗卫。 盛京的繁华扑面而来,街市喧嚣,崔鸢宁站在码头,深吸一口气,随后便看到前来接应的仆从。 那人上前低声问道:“小姐,咱们先去哪儿?” 崔鸢宁收回视线,淡淡道:“先回醉香楼。” 只有醉香楼才是最安全的,就算是瑞王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就在她刚迈出几步时,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崔姑娘。” 裴烬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几步之遥,他看着她身边的仆从,眼神莫名的就冷了几分。 崔鸢宁脚步一顿:“沈公子还有事?” 裴烬抬眸时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包裹上,话中意有所指: “盛京鱼龙混杂,姑娘孤身一人,恐怕不便。” “在下在盛京有些门路,若姑娘不嫌弃,在下也可帮忙。” 第四十章 条件 崔老将军的事,他也应该多上心一些才是。 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在给崔姑娘挑明自己的身份也不迟。 崔鸢宁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如霜:“多谢沈公子好意。不过我家就在不远处,不劳公子费心。” 裴烬原以为经过几日的相处下来,崔鸢宁会同意此事,没想到被她一口回绝,他顿了顿又开口道: “崔姑娘何必见外?你我同舟共济多日,在下不过是想尽些绵薄之力。” 江风拂过,吹散了崔鸢宁鬓边的碎发。 她抬手将发丝别至耳后,这个动作恰好遮住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警惕。 眼前这个男人太过危险,他看似温润如玉,实则深不可测。 祖父留下的东西事关重大,她不敢有丝毫大意。 “公子盛情,鸢宁心领了。”她后退半步,语气疏离却不失礼数,“只是家中尚有要事,改日再登门道谢。” 说罢,她朝仆从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上前半步挡在她与裴烬之间。 周围几名暗卫也悄无声息地靠近,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裴烬见状,眼底一暗,缓声道: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强求了。崔姑娘保重。” 崔鸢宁点头致意,转身离去。 裴烬站在原地,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 “公子,要派人跟着吗?”赵寒低声问道。 裴烬轻轻摇头:“不必。” 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若有所思,崔姑娘身边那些暗卫不简单,贸然跟踪只会打草惊蛇。 赵寒开口道:“可是那铁匣子……” 他们这次去津南的目的也是为了得到铁匣,扳倒瑞王。 可现在东西不在他们的手中,唯恐夜长梦多,万一出了什么纰漏,那他们这次就等于是白跑一趟。 那崔家的女郎一向喜欢独来独往,让人觉得有些太不识时务了。 若不是崔老将军对主子有恩,又怎么能够轮得到她来造次。 赵寒如是想着,心下的不满更甚。 裴烬则是缓缓收回目光,随后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无碍,先回府吧,瑞王那边,也该有所动作了。” 崔姑娘对自己有所防备也在情理之中,日后慢慢与她解释便是。 与此同时,崔鸢宁穿过熙攘的街道,脚步越来越快。 仆从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她: “小姐,出什么事了?” “立刻传信给楼里的暗桩,”崔鸢宁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查一查之前拍卖出去的麒麟玉戒是被谁买了去。” 麒麟玉戒是当初醉香楼的镇店之宝,后面被人以极高的价格购买。 她依稀记得。 那人似是皇室中人。 而刚刚崔鸢宁却在沈公子的手上看到了那只玉戒。 她不想管沈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但要确认他和瑞王没什么关系。 若他敢骗她的话……崔鸢宁眼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杀意,她要的是一个能够与她站在同一战线的盟友,而不是一个摇摆不定的敌人。 仆从闻言后点头道:“是。” 崔鸢宁到了醉香楼立马就换了行头,安排了赵砚的住处后便将铁匣子拿了出来,用特殊的法子重新拓印出来了几份新的信件。 若不如仔细看,便只觉与原来的赵祥亲笔手写下来的字迹没什么区别。 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崔鸢宁将真迹妥善藏好,复制的信件则分别交给几名心腹保管。 “公子,这是要……”燕三看着她手中的信件,欲言又止。 崔鸢宁眸光微冷:“瑞王势力庞大,单凭我们难以抗衡。这些信件,是我们最后的筹码。” 她顿了顿,又道:“赵砚伤势未愈,先在醉香楼养着。你去带人去查沈公子的底细,若有异动,立刻通知我。” 燕三点头:“公子放心。” 夜色渐深,崔鸢宁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灯火阑珊的街市,思绪翻涌。 沈公子的出现太过巧合,她不得不防。 可若他真与瑞王无关,或许能成为她复仇路上的一大助力。 正思索间,燕三匆匆推门而入,神色凝重:“公子,查到了!” 崔鸢宁转身:“如何?” “麒麟玉戒的确是被皇室中人买走,但买主并非瑞王,而是……”燕三压低声音,“太子。” 崔鸢宁秀眉一蹙:“太子?” “是。而且……”燕三犹豫片刻,又道,“属下还查到,沈公子的真实身份,极有可能是太子身边的谋士——沈诀。” 沈诀? 这个名字崔鸢宁并不陌生。 太子麾下最得力的心腹智谋无双。 传闻他行事低调,极少露面,却能在谈笑间搅动风云。 难怪他气质非凡,深不可测。 崔鸢宁指尖微微收紧,唇角却勾起一抹冷笑:“原来如此。” 若他真是沈诀,接近她的目的恐怕也不单纯。 太子与瑞王势同水火,他必然也是为了那铁匣子中的证据而来。 “公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燕三问道。 崔鸢宁沉吟片刻,眸中闪过一丝兴味:“既然他想演,那我们就陪他演下去。” 翌日清晨,崔鸢宁一改昨日的疏离,主动登门拜访。 裴烬似乎早有所料,迎她入内:“崔姑娘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崔鸢宁拱手道:“昨日多有怠慢,特来向公子赔罪。另外……”她顿了顿,“关于公子之前的提议,鸢宁思虑再三,觉得或许可以一试。” 裴烬眉梢微挑:“哦?崔姑娘改变主意了?” “祖父之事,确实是需要助力。”崔鸢宁轻叹一声,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柔软,“只是不知公子为何愿意帮我?” 裴烬注视着她,温声道:“崔老将军忠义无双,在下仰慕已久。如今他蒙冤而去,若能尽绵薄之力,也是应当。” 崔鸢宁垂眸,掩去眼中的讥讽:“公子高义。” 两人各怀心思,表面却一派和谐。 接下来的日子,崔鸢宁与裴烬频繁接触,共同调查崔老将军一案。 裴烬才智过人,提供了不少线索;崔鸢宁则步步为营,小心试探。 直到某日,崔鸢宁收到密报,瑞王已察觉他们的动作,准备对崔家旧部下手。 “不能再拖了。”她握紧手中的信件,目光凌然。 当夜,她约裴烬在城郊竹林相见。 月光如水,竹影婆娑。 裴烬如约而至,却见崔鸢宁一袭黑衣,手持长剑,眸光冰冷。 他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显:“崔姑娘这是何意?” 崔鸢宁剑尖直指他咽喉,声音寒如冰雪:“沈诀,这戏该演够了。” 裴烬沉默片刻,外人皆以为沈诀是他的谋士,实则沈诀就是他在外的一个化名。 看来崔姑娘已经派人查过他了,说他叫沈诀没有全然正确,倒也没有任何错处。 他到没有任何纠正崔鸢宁的想法,毕竟用一个谋士的身份与她相处,或许会让她不那么戒备。 若是直接告诉她自己是太子,恐怕崔姑娘时候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与其这样,还不如将错就错。 他淡淡道:“原来崔姑娘早已知道。” 崔鸢宁见他承认后,语气也有些冷了,“太子想要瑞王的罪证,大可光明正大地合作,何必如此费心让人伪装?” 裴烬叹了口气:“崔姑娘误会了。我确实是为证据而来,但也是真心想助你为崔老将军平反。” “真心?”崔鸢宁嗤笑,“你们的真心,我可不敢信。” 裴烬上前一步,任由剑尖划破他的衣襟:“若我要害你,早有机会动手。崔姑娘,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第四十一章 各取所需 崔鸢宁眸光微动,手上却未收剑。 裴烬继续道:“瑞王势力庞大,单凭你一人之力难以撼动,不如与我合作,各取所需,如何?” 夜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崔鸢宁也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沈诀对她的故意欺瞒,可理智总是大于感情。 若她能够与太子殿下达成合作,也总比她孤身一人奋战好得多。 良久后崔鸢宁这才冷声道:“可以,但我有条件。” 裴烬垂眸道:“请讲。” “第一,证据不能给你。”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第二,若让我发现你再有半分欺瞒行对我不利之事,我必取你性命。” 赵寒在一旁看着那冰冷的剑身就快要没入殿下的心口时,他神色大变,连忙上前阻止。 可裴烬却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从来没有被人威胁过,也从未被人拿剑尖指着鼻子。 此刻看向崔鸢宁,凤眸如寒潭般深邃不可测。 毕竟是他隐瞒在先。 他现在虽然还是没有透露出他的真实身份,但绝对不会行任何对她,以及对崔家不利的事,所以也算不上是食言,他俊美无俦的面容看不出半分情绪,良久后才淡淡应了声, “好。” 崔鸢宁这才慢慢的收回手中的长剑,负手而立,隐有夜风吹拂而过,扬起她鬓边的几缕发丝,恍若夜下精魅,勾魂摄魄。 裴烬发现她脸上的疤痕似乎越来越淡了,也不似先前那么狰狞,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略想了片刻后道: “过几日便是瑞王府世子的定亲宴,盛京中有身份和地位的人都会到场,到时候带上赵砚和那些证据,我会安排好后面的一切。” 瑞王虽是他的王叔,可狼子野心,不管是在朝野上还是在私下里,处处与他作对,前些时日更是当着朝臣的面,以权势压人,将他的一名谋士折磨致死。 就连父皇也对他多有纵容,若一直放任自流,恐怕他的眼中会越来越没有理法可言,没有天子可言。 父皇也曾给他透露过对瑞王的不满,可奈何他狡兔三窟,更是找不到任何能够拿捏的住他的把柄,这次定要他再无翻身之地。 他从不喜欢轻易出手,可要是想做的话,必定是蛇打七寸。 崔鸢宁也很喜欢这种干净利落的处事方式,她点点头道:“可以,那到时具体怎么做再慢慢商议……不能出一丁点差错。” 崔家本就式微,若是这次没有扳回一城,又暴露了身份,万一圣上责怪,那整个崔家是讨不到任何好处的,说不准还要面临灭顶之灾。 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考虑。 裴烬亦是如此想法,他颔首应道:“这期间不管发生什么事,崔姑娘都可派人过来寻我。” 崔鸢宁倒也没有想要盟友之间的关系弄的太过于僵持不下,她语气稍缓,又和裴烬寒暄了几句后又才离开,随后回到崔家。 崔墨白是第一个发现崔鸢宁回来的人,他兴高采烈的就冲了过来,阿姐走的这几日他硬是盼星星,盼月亮这才将人给盼了过来,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对她的依赖, “阿姐,我好想你!” 崔鸢宁揉揉他毛茸茸的头顶, “想归想,可有好好读书习字?” 崔墨白如今在学堂中可算是夫子的得意门生,他骄傲地挺起胸膛,眼睛亮晶晶的: “当然有!昨日夫子还夸我写的文章有新意,连隔壁李家的公子都来请教我呢!” 崔鸢宁知晓自家幼弟在读书习字方面有着很高的天赋,所以学堂里学到的那些知识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根本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 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崔鸢宁知道夸奖也该是张弛有度的,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后开口问道: “既然有进步,那不知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阿姐也可以买给你。” 若是平常的幼童听到这句话后,估摸着开心极了,可崔墨白却摇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阿姐回来了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他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的,分明年岁不大,却故作老成,只让人觉得忍俊不禁。 崔鸢宁眼中闪过一抹心疼,或许是以往对他亏欠的太多,才让他小小年纪就如此懂事。 她轻轻捏了捏崔墨白的脸颊,温声道:“那阿姐今日亲自下厨,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鱼,可好?” 崔墨白眼睛一亮,但随即又犹豫道:“可是阿姐才刚回来,会不会太累了……” “不累。”崔鸢宁笑着牵起他的手,“走吧,陪阿姐去厨房。” 崔鸢宁曾跟着醉香楼里的师傅学了几招,对于做菜之事虽算不得精通,但也做的像模像样。 两人一阵忙活,很快就做好了醋鱼,还炒了几道其他的小菜,色香味俱全,显得格外的丰盛。 想到崔母的身子不好,她还专门做了一道人参乌鸡汤,用来给她补身子。 用完饭后,崔墨白则是缠着崔鸢宁,想要听她讲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崔鸢宁也没有想到,当初那么执拗的一个少年郎,现在居然变得如此粘人。 她微微一笑,崔墨白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神色间的疲惫,小手拽住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问: “阿姐,这几日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我……我可以想办法帮你的。” 崔鸢宁心中一暖,蹲下身与他平视,认真道:“阿姐的确有事要办,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听到什么风声,都要好好待在府中,专心读书。崔家的将来,还要靠你。” 崔墨白抿了抿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又忍不住问: “那阿姐会有危险吗?” 她笑了笑,指尖轻轻拂过他皱起的眉头:“放心,阿姐不会有事。” 崔墨白点点头,“好,我都听阿姐的。” 崔鸢宁在外面给人一直都是种十分冷漠的印象,唯有在家人的面前会显露几分柔情,她轻轻拍了拍崔墨白的肩膀,温声道:“天色不早了,快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去学堂。” 崔墨白虽有些不舍,但还是乖巧地点头:“阿姐也早些休息。” 待幼弟离开后,崔鸢宁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她缓步走到窗前,望着院中摇曳的竹影,眸色沉沉。 她沉思片刻,随后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哨,轻轻吹响。片刻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单膝跪地:“小姐。” “去查一查瑞王府近日的动向,尤其是世子的行踪。”崔鸢宁低声吩咐,“另外,盯紧赵砚,别让他有机会反水。” “是。”黑影领命,转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崔鸢宁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摩挲着玉哨。 这是她暗中培养的暗卫,多年来一直潜伏在暗处,替她搜集情报、处理棘手之事。 如今,是时候动用他们了。 翌日清晨,崔鸢宁早早起身,换上一身素色衣裙。 刚踏出房门,便见崔母站在廊下,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母亲。”崔鸢宁微微行礼。 崔母轻叹一声,走上前握住她的手:“鸢宁,你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崔鸢宁心中一暖,但面上依旧平静:“母亲放心,女儿只是处理一些琐事,并无大碍。” 崔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有主见,为娘也不多问。只是……万事小心。” “女儿明白。”崔鸢宁点头,心中却泛起一丝酸涩。她不愿让母亲担忧,但有些事,必须由她去做。 第四十二章 皇上 离开崔府后,崔鸢宁径直前往城南茶楼,路过一条小巷的时候耽搁了一下时间,可等她出来的时候又变成了一个清秀公子。 师兄给她制的人皮面具还算是不错,不仅能够遮盖她真实的面貌,还能够掩人耳目,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点端倪。 茶楼雅间内,燕三早已等候多时。 见她进来,燕三抬眸,“公子来得正好。” 崔鸢宁在他对面坐下,淡淡道:“沈公子那边可传来消息?” 燕三拿出一封密信,摊开与崔鸢宁说道:“沈公子信中说瑞王世子定亲宴当日,他会安排人带您进去,届时自有人接应。” 崔鸢宁闻言后点点头,“好。” 即便沈公子不派人接应,她照样能够想办法混进去,只不过二者之间配合着,或许更好一些。 她顿了顿又开口问道:“刘福呢?” 刘福是瑞王府后面新招的管家,也是瑞王的心腹,知晓不少秘密,但他有个不好的地方就是喜欢赌博,恰好喜欢去的赌场正是崔鸢宁手下的产业,所以这几天她都让燕三好好的看着刘福,若能从他口中得到些线索,对他们更为有利。 燕三目光深邃回道:“刘福每晚会去城西的赌坊,我们可以趁着那个时候动手。” 崔鸢宁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好,那就这样,我也会准时到场。”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午时才各自离去。 夜幕降临,城西赌坊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崔鸢宁换了一身黑衣,戴着斗笠,隐在暗处。 不多时,燕三带着其余的暗卫悄然出现。 “公子,刘福已经到了。”燕三低声道,“赌坊后巷有我们的人接应,待他出来,可以直接带走。” 崔鸢宁点头,目光紧盯着赌坊门口。 约莫一个时辰后,刘福满脸红光地走出赌坊,显然赢了不少银子。 他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朝后巷走去。 刚拐进巷子,一道黑影闪过,刘福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捂住口鼻,拖入了暗处。 昏暗的屋子里,刘福被绑在椅子上,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两人。 “你、你们是谁?想干什么?”他颤抖着问道。 燕三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刘管家,别紧张,我们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刘福瞪大眼睛,“什、什么?” 这刚从赌坊中出来就被人挟持,刘福害怕的浑身直发抖,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口中一个劲儿的求饶。 他面如土色,冷汗直流:“贵人饶命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崔鸢宁也不再与他卖关子,而是开门见山,冷冷开口道: “瑞王私吞军饷、勾结外敌的证据,藏在何处?” 刘福闻言浑身一抖,心下明白这次来的人定然不是善茬,可他没有丝毫办法,只能连连摇头:“小的真的不知道!王爷的事,怎会告诉小的?” 崔鸢宁没有想到这刘福的胆子还不算小,即便这个时候了还在撒谎,他乃是瑞王身边最为得力之人,要是连他都不知道,恐怕这个世上就没人知道了。 思及到此崔鸢宁抬眸看向了燕三。 燕三顿时心领神会,他指尖把玩着一把匕首,冷声:“刘管家,机会只有一次。若你不说,明日盛京便会多一具无名尸首。” 那刀刃擦着刘福的颈脖一路向下,颇有要将他开肠破肚的家世。 刘福此刻吓得魂飞魄散,终于崩溃道:“我说我说!求贵人饶命!” “书、书房暗格!王爷的重要文书都藏在暗格里!” 崔鸢宁与燕三对视一眼,继续追问:“暗格如何开启?” 刘福咽了咽口水,颤声道:“书架第三层的《春秋》后有个机关,按下即可。” 得到想要的信息,燕三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他转身对一旁的仆从吩咐,“带下去,看好他。” 属下领命,将刘福拖了出去。 屋内恢复寂静,崔鸢宁看向燕三:“接下来,只需按计划行事。” 燕三颔首应到,随后就将刘福给带了下去。 不过为了让瑞王不起疑心,崔鸢宁便让人制了一张与刘福极为相像的人皮面具,然后让他代替真正的刘福回到了瑞王府。 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收集足够多的证据,届时瑞王再是如何巧舌如簧,恐怕结果也是百口莫辩。 派出去的暗哨很快就寻到了王府的所有文书,那暗哨有个极为厉害的本领,一旦看过什么东西,他都能过目不忘,甚至能将内容一字不差地誊写下来。 三日后,崔鸢宁收到了暗哨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瑞王与北狄使臣往来的书信内容,以及军饷调拨的隐秘账册。 这些证据足以证明瑞王通敌叛国、中饱私囊的罪行。 她指尖轻叩桌面,眸色深沉:“看来,瑞王府的定亲宴,我们非去不可了。” 燕三沉吟道:“可瑞王世子与沈家小姐的婚事在即,府中戒备森严,我们即便有沈公子接应,也需万分小心。” 崔鸢宁唇角微勾:“无妨,越是热闹的场合,越容易浑水摸鱼。”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还需再做一件事。” “何事?”燕三问。 “让刘福意外消失。”崔鸢宁淡淡道,“瑞王生性多疑,若刘福突然失踪,他必定会怀疑有人盯上了自己,届时定亲宴上,他反而会自乱阵脚。” 燕三眸光一闪:“属下明白。” 当夜,假扮刘福的暗卫在回府途中“遭遇劫匪”,尸首被抛入城郊乱葬岗。 消息传回瑞王府,瑞王果然震怒,下令彻查此事。 定亲宴当日,瑞王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 崔鸢宁换上一袭月白色的长裙,脸上覆着面纱,恰到好处的遮盖住了脸上的疤痕,看起来就像是哪家的世家贵女一般,她手持沈诀送来的请柬,从容踏入王府大门。 府中侍卫查验请柬时,她余光扫过四周,发现暗处多了不少巡逻的护卫,显然瑞王已起了戒心。 一名小厮上前引路,低声道:“姑娘请随我来。” 崔鸢宁看了一眼小厮,发现他给自己做了一个手势,心下便明白这定然是沈诀派过来的人,于是不动声色地跟上。 绕过几道回廊,小厮将她引入一处僻静偏厅,随后低声道:“姑娘,麻烦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家公子还要些时间才会过来。” 崔鸢宁微微颔首,指尖轻抚袖中藏着的暗哨誊写的密信副本,眸色沉静。 偏厅外,丝竹声渐起,宾客的谈笑声由远及近。 瑞王府今日宾客满座,朝中权贵、世家子弟皆来贺喜,就连几位皇子也派人送了贺礼。 瑞王一身华服满面红光地站在正厅迎客,世子亦是一身喜服,俊朗非凡,与前来道贺的宾客寒暄。 崔鸢宁透过窗缝,远远望见瑞王那副虚伪的笑脸,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不多时,宴席正式开始,觥筹交错间,瑞王举杯高声道:“今日犬子定亲,承蒙诸位赏光,本王不胜感激!”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 就在这时,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皇上驾到——” 尖细的通报声划破喧嚣,整个瑞王府瞬间安静下来。 瑞王慌忙整理衣冠,带着世子疾步迎向大门。 宾客们纷纷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明黄色的仪仗缓缓而入,皇帝一袭常服,却难掩威严。他目光扫过跪了满地的众人,淡淡道:“都平身吧。朕听闻瑞王世子今日定亲,特来道贺。” 第四十三章 太子裴烬 瑞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强自镇定地笑道:“陛下亲临,臣惶恐不已。犬子婚事,怎敢劳动圣驾?” 陛下亲临对于其他的臣子来说或许是件喜事,有着无上的荣光。 但于他来说就像是悬在头顶的一柄剑,将落未落,着实有些折磨人。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帝王的心思实在是难以揣测。 更不要说他前些时候听闻了些不好的传言。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瑞王为朝廷鞠躬尽瘁,朕自然要体恤臣子。”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瑞王后背一凉,连忙躬身引路: “陛下请上座。” 崔鸢宁隐在人群中,看着皇帝与瑞王往正厅走去,心中暗忖:皇帝突然驾临,莫非是得到了什么风声?不然他怎会到这来。 她悄悄退至角落,正思索间,忽然被人轻轻拉住了衣袖。 转头一看,正是沈公子。 他站在人群后面上亦是覆着面具,望着她的那双眸子,显得清冷无双。 “崔姑娘,时机已到了。”裴烬压低声音道,“陛下今日前来,正是要借机搜查瑞王府。我已安排人将证据呈递给了御史大人。” 崔鸢宁眸光微闪:“原来如此,那我们……” “只需要静观其变。”裴烬淡声道。 今日就是搬倒瑞王的最好时机。 正厅内,皇帝落座后,环视四周,忽然开口,“瑞王,朕听闻你近日得了一幅《江山万里图》,可否让朕一观?” 瑞王脸色微变,勉强笑道:“陛下说笑了,臣府中并无此画。” 皇帝神色渐冷:“是吗?可有人向朕禀报,说你不仅私藏此画,还在画后暗藏机关,存放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瑞王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发颤:“陛下明鉴!臣绝无二心,定是有人诬陷!” 皇帝冷哼一声:“既如此,那便让人搜一搜,以证清白。” 话音刚落,一队禁卫军已冲入府中,直奔书房而去。 瑞王面如死灰,瘫坐在地。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上分明就是有备而来。 不多时,禁卫军统领捧着一个锦盒归来,恭敬呈上: “陛下,在书房暗格中发现了此物。” 皇帝打开锦盒,取出里面的密信和账册,越看脸色越沉。 “瑞王,你还有何话说?” 瑞王浑身发抖连连磕头:“陛下饶命!臣一时糊涂,受人蛊惑……” 皇帝怒极反笑:“好一个一时糊涂!私吞军饷、勾结外敌,这就是你的忠心?” 他猛地拍案而起,“来人!将瑞王拿下,押入天牢候审!瑞王府一干人等,全部收监!” 禁卫军立刻上前将瑞王及其家眷团团围住。 宾客们噤若寒蝉。 崔鸢宁在一旁看着发生的一切,随后带着赵砚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沉着冷静道: “圣上,民女有冤情要上禀。” 皇帝稳坐高台,看到庭中跪着两道身影时眉头微微一皱,声音中透露着几分威严, “台下何人,抬起头来,又有何冤情?” 崔鸢宁既然想要借着这次机会来为崔家正名,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会有半分隐瞒,她一五一十道: “陛下,民女乃罪臣崔临渊的后人,崔鸢宁,今日得见天颜,就是想要为祖父洗清冤屈。”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而坚定: “当年祖父被诬陷通敌叛国,实则是瑞王为掩盖自己私吞军饷、勾结外敌的罪行,故意栽赃陷害。民女手中握有祖父留下的密信,足以证明瑞王才是真正的叛国之人!” 瑞王府这次宴会来了许多的人,包括陆湛。 他的眼神中却含着些不满和担忧,崔鸢宁当真是个蠢货,这样的事情都敢拿在明面上来说,还主动承认自己罪臣之女,这不是自掘坟墓么? 要是没有搬倒瑞王,恐怕会再遭灭门。 就在这时,皇帝目光一凝,沉声道:“呈上来。” 崔鸢宁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双手奉上。 内侍接过,恭敬地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展开信纸,只见上面详细记录了瑞王与敌国使节的秘密会面,以及军饷被调换的经过。 字迹苍劲有力,正是崔临渊的亲笔。 皇帝看完,脸色愈发阴沉。他冷冷扫了一眼瘫软在地的瑞王,又看向崔鸢宁:“你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崔鸢宁叩首道:“回陛下,当年民女的父亲侥幸留下一条性命,隐姓埋名多年,一直以屠户的身份自居,自认为无缘面对天颜,也是近些日子民女寻得机会接近瑞王府,为的就是搜集更多证据。” 她顿了顿,继续道:“民女身边的赵砚,正是当年被瑞王府管事之子。他亲眼目睹事情的经过,手中也握有重要证据。” 赵砚闻言,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高举过头:“陛下,这是家父临死前交给小人的真账册,上面清楚记录了军饷被调换的数目和去向!” “当初家父为瑞王办事,可瑞王事成之后却过河拆桥,想要灭口,家父前些时日就被瑞王派来的人刺杀……陛下,还望您为小民做主,严惩不待!” 皇帝接过账册,翻看几页后,猛地合上。 他目光如电,直视瑞王:“好一个忠臣!朕今日才知,你竟是如此狼子野心!” 瑞王面如死灰,突然暴起,指着崔鸢宁厉声道:“陛下!此女居心叵测!她与贼人暗中勾结,意图不轨!故意诬陷我的!” 皇帝冷笑:“哦?哪里来的贼人?” 瑞王已是病急乱投医,眼神游移,看到崔鸢宁身后站着得一个青年似乎与她的关系还算是不错,他当即抬手指着那青年道: “是他!就是他!陛下,是他们二人合力勾结,前来诬陷我的!” 这时崔鸢宁身后的裴烬掀开覆盖在脸上的面具,瑞王的眼神瞬间呆滞,“你……你……” “竟然是你……” 裴烬对着他微微勾了勾唇角,随后从容走出,拱手行礼: “儿臣,参见陛下。” 跪在地上的崔鸢宁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他居然是太子裴烬?! 这下所有的事情都能够说的通了。 当初祖父作为他的老师教导了他许多东西,所以后面裴烬这才帮着祖父求情,得以保全崔家后人的性命,帮着她对付瑞王。 裴烬淡然道:“儿臣奉密旨调查瑞王谋逆一案,为免打草惊蛇,故以沈家公子身份潜入瑞王府。崔姑娘深明大义,协助儿臣搜集证据,功不可没。”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在崔鸢宁和裴烬之间流转,似有所思。 片刻后,他沉声道:“崔鸢宁,你为祖父洗冤,勇气可嘉。但崔临渊一案牵连甚广,朕需彻查后再做定夺。” 崔鸢宁再次叩首:“民女相信陛下圣明,必会还崔家一个公道。” 皇帝转向瑞王,声音冰冷:“瑞王谋逆叛国,罪证确凿,即刻押入天牢,三司会审!其党羽一并收监!” 禁卫军领命,将瑞王及其亲信全部押走。 宾客们这才敢出声,纷纷跪拜:“陛下圣明!” 皇帝起身,环视众人:“今日之事,朕希望诸位引以为戒。忠君爱国,方为臣子本分。” 说罢,他看向崔鸢宁和裴烬:“你二人随朕入宫,详细禀报。” 崔鸢宁与裴烬对视一眼,齐声应道:“遵旨。” 离开瑞王府时,崔鸢宁抬头望天,乌云散去,阳光洒落。 裴烬一向沉着冷静的神色中微微带着几分歉疚, “崔姑娘,先前事出有因,孤隐瞒了身份,还望谅解。” 第四十四章 卷宗 崔鸢宁淡淡道:“殿下言重了,民女不敢当。” 裴烬听闻她说话的语气便觉疏远了不少,先前二人分明相谈甚欢,可如今气氛恍若又降至了冰点。 毕竟他不只一次听过崔鸢宁与自己讲过。 她最讨厌骗自己的人。 虽说是事出有因,但他终归是对她有所隐瞒。 裴烬沉默片刻,又轻声道:“崔姑娘,孤自知理亏,但孤并不是有意隐瞒。” 他取下腰间环着的白玉佩,随后递给了崔鸢宁,温声道:“这枚玉佩随孤多年,今日赠予姑娘,权当赔罪,并且崔姑娘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也可拿着这块玉佩来寻孤,孤必然不会拒绝。” 一个未来天子的承诺,算得上是难能可贵。 崔鸢宁垂眸看着那枚莹润剔透的白玉佩,上面雕刻着精致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并未伸手去接,只是抬眸望向裴烬,眼中情绪复杂。 “殿下这是何意?”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几分疏离,“民女受不起这般贵重之物。” 裴烬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却固执地没有收回。 他凝视着崔鸢宁的眼睛,低声道:“孤从未将你视作卑微之人。这玉佩...是母后留给孤的,孤一直随身携带。” 听到这里,崔鸢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知道裴烬生母早逝,恐怕这玉佩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没想到他居然会将玉佩送给自己。 一时间倒是让她不知该如何抉择。 良久后她还是摇摇头,“还是不必了。” 她不想就此欠下一个人情,更何况这些事结束后,恐怕她与裴烬之间再无牵连不必纠缠过深。 裴烬见状还以为她时故意和自己客气,随即开口道:“令祖曾是我的师傅,崔姑娘不必客气。” 他如今做这些也不不过是想要多弥补一些,当初他羽翼未丰,未曾帮到崔家,也是他这一生后悔至极的事。 现在有了能力,恩师的后人又在眼前,他如何能够置之不理? 崔鸢宁突然打断他,抬起眼直视那双清冷狭长的凤眸,“殿下,祖父一案,多谢殿下相助。但民女身份卑微,实在不敢与殿下攀扯关系。” 她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 裴烬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正要开口,却听身后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 “太子殿下,陛下催您和崔姑娘快些进宫呢!”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皇帝将密信和账册放在案上,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烬儿,此事你谋划多久了?” 裴烬拱手:“回父皇,自儿臣发现瑞王与北境来往密切起,已有半年。多亏崔姑娘提供的线索,才能这么快找到确凿证据。” “哦?”皇帝转向崔鸢宁,“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查到这些?” 崔鸢宁跪伏在地:“回陛下,是民女的父亲告诉民女此事,并且将祖父留下的线索交给民女,只求有朝一日能够沉冤昭雪。” 她声音字字清晰。皇帝听着,眼中渐渐浮现赞赏之色。 “起来吧。”皇帝突然道,“崔老将军一案,朕会命人重查。若确系冤枉,自当平反。” 崔鸢宁眼眶一热,重重叩首:“谢陛下隆恩!” “至于你……”皇帝沉吟片刻,“既然你祖父曾是太子太傅,你便暂时留在东宫,协助太子整理崔临渊留下的文书证据。” 崔鸢宁猛地抬头,正对上裴烬同样惊讶的目光。 “父皇,这……” “怎么?”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不妥?” 裴烬垂下眼睫:“儿臣遵旨。” 走出御书房,夕阳已西斜。 崔鸢宁跟在裴烬身后三步之遥。 二人之间的氛围显得又些沉重,崔鸢宁一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可碍于圣上已经发了话,她根本没有反悔的余地。 裴烬这时也适时开口道:“既如此,明日我就派人接你入东宫。” 崔鸢宁拿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眼神中再无多余的波动。 眼瞅着天色有些暗了,裴烬想着派人送她回去,可还是被崔鸢宁一口拒绝了,“不用麻烦太子殿下。” 她这般言语的时候,不禁让裴烬想到当初二人在津南的时候相谈甚欢,唤他“沈公子”时,眼角便随着这声一弯,恰似雪后初绽的梅蕊,在料峭寒风中透出一点鲜活的明艳来。 如今所有的一切却变成了一句毫无感情的“太子殿下。” 裴烬微不可察的拧了眉,欲言又止,心中莫名有几分烦躁,最后只能作罢。 他现在无比的后悔当时为何不告知她自己的真实身份。 崔鸢宁不知裴烬心中所想,几步并作一步就跨出了宫门,此时却看到了一个不速之客,陆湛。 他居然还没走? 陆湛一看到崔鸢宁就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呵,现在可是攀上了太子的高枝儿,不过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否则日后可有的苦头吃。” 崔鸢宁脚步一顿,她看着陆湛那张俊美的面容,眸色瞬间冷了下来。 她当初也不是没有对陆湛动心过,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 可真心被践踏多了,便也没了什么真心。 陆湛如今在她的眼中就和跳梁小丑一般。 她冷声道:“陆公子还是谨言慎行好些。” 陆湛想不通当初那个对自己死缠烂打的崔鸢宁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现在对自己这般漠视。 明明他过来是为了提醒她的,却反被骂了几句,他的脸色也瞬间不好了, “就你这种货色,给太子殿下当侍妾都不会要你,恐怕你这辈子都只能是个罪臣之女。” 崔鸢宁听他越说越过分,神色也越发的沉郁,正要开口时,身后便传来裴烬冷冽的声音: “陆公子真是有趣,堂堂七尺男儿,却只知颠倒黑白,胡言乱语。” 陆湛见时裴烬,满肚子的怨气消失的干干净净,脸色骤变,慌忙跪地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裴烬缓步走到崔鸢宁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湛:“不过陆公子方才的话,孤听得不甚清楚,不如再说一遍?” 陆湛额头渗出冷汗,哪里还敢造次,声音略有些发紧道:“微臣...微臣只是...” 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裴烬。 只因他手段狠戾说不定会想些折磨人的法子。 “只是什么?”裴烬声音陡然转厉,“崔家一案尚未了结,陆大人就敢当众置喙?难道是陆家是嫌这潭水还不够浑。” 陆湛听到裴烬提到陆家,连连致歉道:“殿下明鉴!微臣绝无此意!” 崔鸢宁冷眼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她微微福身:“殿下民女先行告退。” 裴烬转头看她,眼中怒意未消,却又添了几分复杂: “我让人送你。” 这次崔鸢宁没有拒绝。 当着陆湛的面自然是不能落他的面子。 马车缓缓驶离宫门。 崔鸢宁掀开车帘一角,看见裴烬仍站在原地,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翌日清晨,东宫派来的马车准时停在崔家门前。 崔鸢宁抱着祖父留下的木匣上了车。 车内熏着淡淡的檀木香,案几上还摆着一碟她爱吃的桂花糕。 她怔了怔,想起在津南时曾随口提过喜欢这个味道。 东宫书房内,裴烬正在批阅奏折。 见她进来,立即放下朱笔:“来了。” 崔鸢宁行礼:“殿下。” 裴烬示意她坐下:“不必多礼。这些是崔太傅当年留下的文书,你看看可有线索。” 案几上堆满了卷宗。 第四十五章 礼品 崔鸢宁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忽然发现每处关键处都夹着朱笔批注,字迹清峻有力,一看就是用了心的,她不由得问道: “这是殿下批的?” 裴烬点头:“昨夜看了些。崔将军当年教导孤时,常说为君者当明察秋毫。可惜那时孤年少,未能领会其中深意,如今明了,可已是物是人非。” 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自责。 崔鸢宁心头微动,却只是低头继续翻阅文书。 一连数日,二人皆是这般相处。 直到这日黄昏,崔鸢宁在一本旧账册中发现了端倪。 “殿下请看这里。她指着账目上一处墨迹,“这笔军饷数目不对,而且墨色比前后页更新。” 裴烬凑近查看,衣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两人同时一怔,崔鸢宁急忙缩回手。 “确实有问题。”裴烬神色如常,耳尖却微微泛红,“看来有人事后篡改了账目。” 这些证据加上先前赵砚的人症,已经足够证明崔家的清白。 裴烬则是派宫女将其中有用的文书全都送到了御书房中。 宫女去了没多久又见她一路小跑了回来,圆圆的小脸上带着着喜色,格外的招人喜欢,她笑着道:“回禀太子殿下,崔女郎,陛下说明日此事就会有一个结果,让二位再等一等。” 她语气轻快又补充道:“崔女郎您放心,陛下说了,崔家满门忠烈,绝不会蒙受不白之冤。” 她们这些小一点的宫女虽说没有见到过崔将军,可从一些传闻中也能得知崔将军是个体贴爱民的好将军,自然也希望好人有好报。 眼看着一切都要水落石出了,崔鸢宁心头也微微一松,面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多谢姑娘帮忙传话。” 宫女连忙摆手,“崔女郎不必客气。” 说到底她在其中又没有帮到什么忙,自然不能够平白无故的承了旁人的谢。 不过心下却对崔女郎多了几分好感,她们这些在活在深宫中的女子,少有得到旁人尊重的时候。 这时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低声道:“殿下,已经到了午时,该用膳了。” 裴烬这才放下手中的文书,抬眼望向窗外,果然已是日头高悬。他微微颔首道:“传膳吧。” 小太监应声退下,不多时便有宫人捧着食盒鱼贯而入。精致的瓷盘在案几上依次排开,香气顿时盈满室内。 崔鸢宁正欲告退,却听裴烬道:“崔姑娘留下一起用膳吧。”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宫女们闻言,悄悄交换了个眼神。 太子殿下平日用膳从不留人,今日倒是破例了。 崔鸢宁略一迟疑,还是行礼道:“多谢殿下。”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三尺见方的案几。 裴烬亲自为她盛了碗莲子羹。 “这是御膳房新研制的方子,加了雪梨,能润肺。”他将青瓷碗推到了她的面前。 一旁的宫女看到这一幕是更是快要惊到了下巴,殿下居然会亲自为人盛汤,要知道殿下金尊玉贵,从来没有伺候过别人,这么多年来更是不近女色,未曾和别的女郎坐在一张桌上用过膳食。 这么看来崔女郎虽然其貌不扬,可在殿下的心中应当是很不一样。 崔鸢宁看着那碗汤时眼神微微一愣,她这几日恰好染了风寒,说话时不时的咳嗽,只是平日里太忙,她也没有给自己开个药方,眼前这碗雪梨汤正好对症下药。 不管如何,她心中还是有几分暖意的,起码有人关注到了这些细节。 她轻声道:“多谢殿下。” 裴烬摇摇头,随后便拿起了摆放在一旁的玉筷,他用饭时动作优雅,但现在明明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却让他做的格外的赏心悦目。 世家贵族的子弟向来奉行食不言,寝不语,所以后面的时间两人之间便没有过多的交谈。 等到天色稍微暗些的时候崔鸢宁这才回到了崔家。 “宁宁,事情怎么样了?” 崔鸢宁刚回到家中便见父亲迎了上来,满脸都写着担忧和焦急,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先告诉宁宁这些事情的,要是宁宁因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估计他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崔鸢宁缓声道:“父亲不必心急,此事马上就要告一段落了,祖父和崔家都能够一洗刷冤屈,从今以后不必再遭受谁的冷眼。” 听到这里,崔父眼眶一红,险些落下泪来。他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声音哽咽: “好,好......宁宁,多亏了你......” 如若不是宁宁,恐怕崔家是根本不可能享受到这些荣华富贵,更不要说重新正名,恐怕倒头来都是一场奢望。 这么看来崔家的两个儿郎都还不如一个女郎有魄力。 崔鸢宁轻轻拍了拍父亲的手背,温声道:“我本就是崔家的一份子,说这些做什么?父亲还是先去歇息吧,圣旨应该是明日下来,我们还要接旨。” 崔父瞧见崔鸢宁脸上的疲惫,随后连连点头,又嘱咐了几句才离去。 崔鸢宁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天边渐沉的暮色。 晚风拂过她的鬓发,带来一丝凉意。 她忽然想起今日裴烬递来的那碗雪梨汤,还有他耳尖那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小姐。”丫鬟青杏捧着一件披风走来,“夜里风大,您当心着凉。” 崔鸢宁任由她为自己系上披风,忽然问道:“青杏,你觉得沈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青杏现在还不知那沈公子就是当朝的太子,所以她才问的这么直白。 青杏一愣,随即笑道:“奴婢倒是没有见过沈公子几次,不过奴婢觉得沈公子为人彬彬有礼,很是不错。” 她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开口道:“小姐怎么想起他了?” 崔鸢宁面上闪过一抹不自然道:“没什么。” 翌日清晨,宫中传来圣旨。 崔家冤案得以昭雪,当年构陷崔家的几名朝臣以及瑞王皆被革职查办。 皇帝更下旨追封崔将军为忠勇侯,准许崔鸢宁以侯府嫡女的身份重振门楣。 崔鸢宁跪在香案前,听着宣旨太监抑扬顿挫的声音,指尖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直到那句“钦此”落地,她心中所有的疲惫都被一扫而空。 “臣女叩谢皇恩。”她伏身行礼,额头抵在冰凉的地砖上。 父亲和母亲还有二哥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连带着府中下人们也都在抹眼泪。 他们等这一日实在是等的太久了,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不仅恢复了身份,还摇身一变,成了盛京里的勋贵人家告, 宣旨太监笑眯眯地扶起崔鸢宁,口中恭敬道:“崔小姐快请起。陛下特意嘱咐,说崔小姐这些日子辛苦了,特许您休沐三日再入宫谢恩。” 崔鸢宁顺势站起身来,随后让春杏将事先准备好的递给了宣旨的太监,毕竟这都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不管怎样都要好生维护着。 崔父崔母看到她为人处事如此游刃有余,心下更是忍不住欣慰,他们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 宣旨太监刚离开不久,崔府门前便陆续有车马停驻。 先是礼部派人送来侯府匾额,接着是各府管事递上拜帖,更有不少世家直接送来贺礼。 崔鸢宁站在廊下,看着院中堆积如山的锦盒眉头微蹙。 青杏指着这些礼品一一说道:“小姐,这些都是各家送来的,有国公府,尚书府……” 崔鸢宁却只是轻轻扫视了一眼:“都登记造册,原样退回。” 第四十六章 吃力 崔鸢宁话音刚落,青杏便愣住了:“小姐,这些都是各府的心意,若是这么直接退了的话......” 崔父也跟着道:“就是啊,别人好心好意送过来的东西,我们退了,恐怕会引起非议。” 他们本就是后起之秀,要是再得罪了哪家权贵,恐怕日后的路也不好走。 “正因如此,更不能收。”崔鸢宁轻声道,“崔家刚洗刷冤屈,不宜与各方走得太近。” “宁宁这是要退什么?”崔墨川抱着一摞新送来的锦盒,满脸欢喜地走进院子,听到他们的谈话时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他今日还特意穿了新做的锦袍,腰间玉佩随着步伐叮当作响,格外意气风发。 崔鸢宁转身,见二哥这副模样,不由莞尔:“二哥怎么亲自搬这些?” “这可是咱们崔家重获荣光后收到的第一波贺礼,自然要亲自过目。” 崔墨川将锦盒小心放在石桌上,忽然注意到妹妹神色有异, “宁宁,为何要退回?这些可都是顶好的东西啊。”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奇珍异宝,简直让他大开眼界。 崔鸢宁翻开最上面的一本礼单,轻声道:“二哥可曾想过,这些送礼之人中,有多少是当年对崔家落井下石的?” 崔墨川笑容微微一滞。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崔鸢宁指尖抚过烫金礼单,“崔家落魄时无人问津,如今刚得圣眷,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示好。这样的情谊,崔家承受不起,也不能承受。” 她声音不重,却字字如针。 崔墨川脸上喜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羞愧。 只是一些简单的蝇头小利就让他冲昏了头脑,还不如宁宁想的通透。 “宁宁说得对。”他低声道,“是二哥糊涂了。” 崔鸢宁摇摇头:“没有,二哥只是太高兴了而已。” 她示意青杏取来纸笔,随后将所有的礼单记录了下来,重新备了一份薄礼送了回去。 忙完后已是日影西斜,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臂,随后问道:“二哥,你可知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大哥去护送东西已经是半月有余,一直没有他的音信。 崔墨川倒也不是很清楚这事,“这……我也不知,大哥出去后就未曾往家中传过话,不过宁宁你放心,大哥武艺不错,寻常人等难以伤他分毫,必然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如今也只能这么想了,崔鸢宁点点头道:“好。” 她顿了顿又吩咐府中的下人去将崔墨横所在的那间房给重新收拾了一下,不管怎么说,今日是个大喜得日子,即便长兄不在,也应该记着他才是。 二人说说笑笑间,惯来伺候崔母的秦婶忽然掀了帘子,进了屋来,恭敬道:“公子,小姐,夫人方才一直在咳嗽,病的严重,老奴去请了大夫,但也没多大用处……” 崔鸢宁嘴角的笑意一敛,想到母亲方才十分虚弱的样子,随后开口道:“我过去看看。” 崔母的屋子里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床榻上的妇人面色苍白,听到脚步声却强撑着支起身子:“宁宁来了……” “母亲别动。”崔鸢宁连忙上前扶住,指尖触到崔母瘦削的肩骨时心头一颤,母亲何时竟消瘦至此? 秦婶捧着药碗站在一旁:“夫人这咳疾是从上月淋了雨就落下的,近日愈发重了。” “这京城最好的大夫都请遍了,也不见得好。” 崔鸢宁接过药碗,忽然注意到母亲枕边露出一角黄纸。 她不动声色地舀起一勺汤药,温声道:“母亲先把药喝了。” 待崔母服完药歇下,睡沉了过去。 崔鸢宁才悄悄抽出那张黄纸,原是张求来的平安符,上头还沾着未干的泪痕。 她心头恍然大悟,忽然明白母亲这病根在何处。 儿行千里母担忧,因为大哥的事情母亲心中郁结,所以才加重了病情。 她将轻唤崔墨川到外间道:“母亲得的这是心病。” 崔墨川一愣:“你是说……” “大哥离家半月杳无音信,母亲表面不说,心里定是日夜悬着。”崔鸢宁将平安符攥在掌心,“得想办法打探到大哥的消息。” 即便母亲不说,她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毕竟正常来算的话大哥应该已经到了家才对。 正说着,忽听院门处传来喧哗。 一个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气喘吁吁道:“二公子!大小姐!门口...门口……” 他话还没说完,崔鸢宁似乎明白了什么心头突地一跳,提着裙摆就往外跑。 暮色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倚在门框上,玄色衣袍被血浸得发暗。 “大哥!” 崔墨横抬起血迹斑斑的脸,却露出个安抚的笑: “宁宁,我回来了。” 崔鸢宁眉间紧皱,一边说着,一边上前道:“大哥,你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崔墨横故作轻松,摊手一笑道:“没事……都是皮外伤……”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向前栽去。 崔鸢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崔墨横,却被他沉重的身躯带得踉跄几步。 血腥气扑面而来,她这才看清大哥后背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血水正顺着衣角滴落。 “快!请大夫!”她声音发颤,转头对呆立的小厮喝道,“把济世堂中最擅长外伤的刘大夫请来!” 崔墨川这时也赶了过来,见状倒吸一口凉气:“大哥这是遇到山匪了?” 崔墨横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却仍强撑着摇头:“不是……山匪……” 话未说完,便彻底昏了过去。 崔鸢宁与二哥合力将人抬进厢房,又命人速去熬参汤。 她亲自用剪刀剪开黏在伤口上的衣料,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以往她替别人的医治的时候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 所谓关心则乱,有时候面对自己在乎的人的时候,反而做不到沉着冷静,所以她才让小厮去将刘大夫请过来。 崔墨横的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分明是淬了毒。 她盯着那道狰狞的伤口,眼神冷得像冰,这恐怕并不是普通的截道,定是有所预谋,所以大哥才会惨遭人算计。 崔鸢宁强压下心中的惊怒,迅速取来银针,先封住大哥伤口周围的几处大穴,防止毒素继续蔓延。 “二哥,去取些烈酒来!”她声音急促,“再让人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条!” 崔墨川慌忙应下,转身就往外跑。 这时,床上的崔墨横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黑血。 崔鸢宁心头一紧,连忙扶住他的肩膀:“大哥,坚持住,大夫马上就到。” 崔墨横微微睁开眼,目光涣散,却仍挣扎着抬起手,似乎想说什么。 崔鸢宁俯身靠近,却见他什么也没说,随后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大哥!”崔鸢宁惊呼一声,连忙探他的脉搏,发现只是昏厥过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崔墨川端着酒坛冲了进来:“宁宁,酒来了!” 崔鸢宁接过酒坛,毫不犹豫地倒在大哥的伤口上。 崔墨横即使在昏迷中也疼得浑身一颤。 “忍着点,大哥。”她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 正当她准备进一步处理伤口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刘大夫到了!”小厮高声喊道。 崔鸢宁连忙起身相迎。 只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提着药箱快步走进来,正是京城有名的外伤圣手刘大夫。 大哥的伤势光靠她一个人处理起来还是有些吃力的。 第四十七章 查到什么 “刘大夫,我大哥中了毒,伤口在这里,劳烦您看看。” 她简洁明了地指出伤情,让开位置,整个人沉着又冷静。 刘大夫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这是青蛇散,毒性极强,幸好及时封住了穴道。” 他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红色药丸:“崔姑娘,麻烦你先让你的兄长服下这个解毒,老夫再处理伤口。” 崔鸢宁接过药丸,小心地喂入大哥口中,又用温水送服。 刘大夫手法娴熟地清理伤口,期间不时询问崔墨横的症状。 崔鸢宁一一作答,刘大夫便点点头,没再多言,专心处理着伤势。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直起腰来:“毒已解了大半,伤口也包扎好了。接下来需要静养,老夫开个方子,按时服药即可。” 崔鸢宁深深施礼:“多谢刘大夫救命之恩。” 刘大夫摆摆手:“分内之事罢了。”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不过崔公子这伤不像是意外所致……” 他未曾将后半段话说出口,但是聪明人只需一点拨,便知他是什么意思。 刘大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写药方了。 送走刘大夫后,崔鸢宁回到崔墨横的床前。 崔墨川正守在那里,见她进来,连忙问道:“宁宁,大哥昏迷前可有说什么?” 崔鸢宁摇摇头:“我也不清楚,等大哥醒了再问吧。” 她看着大哥苍白的面容,心中思绪万千,大哥此行究竟遇到了什么? 正沉思间,崔墨横忽然轻哼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哥!”兄妹二人同时凑上前。 崔墨横虚弱地笑了笑:“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崔墨川迫不及待地问道。 崔墨横神色一凛,挣扎着要坐起来。 崔鸢宁连忙扶住他,向他身下塞了个软枕:“大哥别急,慢慢说。” 崔墨横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情,满是伤痕的脸上仍然带着几分惊恐,“我们原本只是将一批普通的货物护送到扬州,去的时候走的水路,一切都还顺顺利利的,可回来的时候带队的镖师却忽然变了卦,非要我们走陆路。” “我们一行人便听他的话,谁知刚进了黑风岭就遭了埋伏,那些人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山匪……” 他顿了顿,“倒像是一支经过训练的队伍,不过嗜血残忍,被他们俘虏的人,皆是被砍去了手脚……” 崔墨横一想起那情景,胸口便如沸水翻腾,面色忽青忽白,活似打翻了颜料铺子,幸亏他当时机敏,逃了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崔鸢宁连忙递过一杯温水,只见崔墨横的手仍在微微发抖,连带着杯中的水泛起细小的波纹。 “大哥别急,先喝口水缓一缓。”她柔声道,目光却与二哥崔墨川交汇,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凝重,看来这次的经历确实给大哥留下了创伤,或许要段时间才会好全。 至于那黑风岭那群训练有素的山匪,崔鸢宁也略有耳闻,听说他们手段狠辣,专挑商队下手,官府几次围剿都无功而返。 崔墨横缓了口气,继续道:“我趁乱逃了出来,可还是被毒箭射中,一路强撑着才回到城里......” 他差点就没命回来了,自己死里逃生,后怕不已。 估摸着日后都不想再遇到这样的事。 崔鸢宁见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脸色又有些发白,随即开口劝道:“大哥先歇着吧,这些事等你伤好了再说也不迟。”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若是不好生修养一番的话恐怕想要痊愈就会有些困难。 崔墨横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点点头,“好,我都听宁宁的。” 在他刚回来的时候他就听闻府中的下人道,崔家如今洗清了冤屈,封了侯,一切的殊荣都是因为宁宁,他本来还想着再夸赞几句,可一时间头昏脑胀,说不出多余的话来,沉沉的睡了过去。 崔墨川与崔鸢宁十分默契的从屋内退了出去,刚走出房门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崔墨白。 崔墨白小脸上写满了担忧,一双乌黑如水晶葡萄的瞳眸更是忍不住朝着屋内看去,他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捂着嘴巴,轻声道:“阿姐,长兄的伤势怎么样了?” 崔鸢宁俯下身回应:“墨白放心,长兄会好起来的。” 崔墨白这才松了口气,小手轻轻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他好害怕兄长就此昏迷不醒,日后就再也不能和他玩了。 他踮起脚尖,朝屋内张望了一眼,又压低声音道:“我刚才听厨房的刘妈妈说,长兄是被山贼所害。阿姐,我们要不要去报官?让官兵去将他们抓起来!” 这样相长兄受的委屈才不算白受。 崔墨川闻言,眉头微蹙:“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崔鸢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二哥说得对。大哥说那些人不像是普通山匪,倒像是经过特殊训练的……” 她顿了顿又道:“此事还没有个定论,暂且就先交给我吧,日后若又什么消息,我再与你们说道。” 看来她是时候派人去好好查一查黑风岭,出了这口气才是,不能让长兄平白无故的受此侮辱。 崔墨川知晓自己这个妹妹一向是很有主见的,并且决定做的事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便点头道:“宁宁,此事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崔鸢宁微微一笑:“二哥放心,我不会逞强的。” 崔墨白仰着小脸,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阿姐最厉害了!一定能帮长兄报仇!、 崔鸢宁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墨白先去温习功课吧。等长兄醒了,看到你用功读书,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想了想又开口补充道:“至于母亲那里还是先不要说的好。” 若是母亲知长兄伤的这么严重,恐怕病症更是难以痊愈,崔墨白乖巧地点点头,小大人似的作了个揖:“阿姐放心,墨白这就去读书。” 待小弟走远,崔墨川压低声音道:“宁宁,你打算如何查探此事?黑风岭地势险要,恐怕连官府都束手无策......” 崔鸢宁自然明白这一点,不过她行事一向小心,所以并不打算打草惊蛇,她淡淡道:“兄长不必着急,待我好生想一想。” 闻言崔墨川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了,害怕给宁宁增加了压力。 崔鸢宁交代了几句后便从后门出了侯府,如今崔家风头正盛,一举一动都落在旁人的眼中,或许会被无限放大,所以她行事最好是低调一些,免得别人抓住把柄。 她从一些破旧的巷子一路穿了过去,随后才到了醉香楼,虽说花费的时间略长了些,但不管怎么样都能够求一个心安。 待她到了醉香楼后便换成了玉公子的打扮,眉目清秀,看起来十分的纯良无害。 燕三看到她时也不由的惊叹,跟了主子这么多年,她的样貌似乎从来没有变过,反而给他一种越来越年轻的感觉。 他不知道的是崔鸢宁面上带的实则是一张人皮面具,是特制的易容之物,虽说和她原来的五官有四五分相像,可大体上还是不一样的,普通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的破绽。 “主子,您来了。”燕三恭敬地行了一礼,低声道,“黑风岭的事,属下已经派人去查了。” 崔鸢宁微微颔首,指尖轻敲桌面:“哦?查到什么了?” 第四十八章 医师 燕三神色凝重:“黑风岭近来确实不太平,但奇怪的是,那些所谓的山匪行踪诡秘,从不劫掠普通百姓,专挑商队下手,尤其是......”他顿了顿,“尤其是与朝中官员有往来的商队。” 崔鸢宁眸光一冷:“果然不是寻常匪患。” 燕三继续道:“更蹊跷的是,属下的人发现,那些人身手不凡,行动间颇有章法,倒像是......”他犹豫了一下,“倒像是军中之人伪装的。” “军中?”崔鸢宁指尖一顿,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可有证据?” 燕三摇头:“他们行事极为谨慎,暂时抓不到把柄,不过依照传回来的消息来看,那些人中有北狄之人。” 黑风岭靠近边塞,与北狄接壤,若真有北狄人混入山匪之中,此事便非同小可。 崔鸢宁指尖轻叩桌面,沉吟道:“北狄人伪装成山匪,专劫与朝中官员往来的商队……他们是想截获什么?” 燕三低声道:“属下查过,被劫的商队大多运送的是军需物资,其中不乏兵器、粮草,甚至还有密信。” “密信?”崔鸢宁眸光一凛,“可有截获?” 燕三摇头:“那些商队被劫后,货物尽数焚毁,无一活口,密信自然也下落不明。” 崔鸢宁冷笑一声:“毁尸灭迹,倒是干净利落。”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向黑风岭的方向,缓缓道:“北狄人潜入大周境内,勾结军中之人,劫掠军需,截断消息……看来,他们是准备动手了。” 燕三神色一紧:“主子的意思是,北狄要犯边?” 崔鸢宁淡淡道:“未必是明刀明枪的进犯,或许……是里应外合。” 燕三倒吸一口凉气:“若军中真有叛徒,后果不堪设想!” 崔鸢宁转身,眸中寒意逼人:“查,务必揪出幕后之人。”她顿了顿,又道:“此事暂不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她虽不是朝中之人,可看到乱象丛生时还是要多加留意。 万一真的打起仗,也好提早做好准备。 燕三抱拳:“属下明白。”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又补充道:“公子,小的还有一事禀报,不知什么原因江家小姐在济世堂的旁边开了一家药馆,如今宣扬着手中有一种神药,不管什么病,只要吃了她的神药都会好,所以济世堂的一些老顾客便被她招揽了去,如今药店外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队,很是影响济世堂的生意。” 那江家小姐或许是想要宣扬自己的名声,所以才整了这么一出。 可天底下哪里会有什么包治百病的药,恐怕是拿来哄人的,但其中不乏有一些年纪尚小或是年迈之人,根本分不清这些,如此只能平白无故的被忽悠了。 崔鸢宁眼底闪过一丝玩味:“江家小姐?江蕴珠?” 燕三点头:“正是。她半月前突然高价盘下济世堂隔壁的铺面,前日刚开张就打出百病全消的旗号。属下派人去看过,那药丸呈朱红色,闻着有股异香。” 崔鸢宁抬眸向窗外看去,只听得下面传来一阵嘈杂声,隐约能听见“神药”“仙丹”之类的呼喊。 她起身走到廊下,只见长街对面人头攒动,几个青衣小厮正在维持秩序。 济世堂旁边的医馆牌匾上写着“玉瑶医馆”。 而江蕴珠则是坐在人群的最前面,脸上覆着一层轻纱,装模作样的替人把脉治病,不管什么症状都一律给了一颗红色的特制药丸。 隔得太远,崔鸢宁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门道。 于是转过身来,她眸光微闪,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既然江小姐喜欢演戏,那我们就陪她演一场。” 燕三一愣:“公子的意思是?” 崔鸢宁淡淡道:“找几个机灵的人,装作求药的百姓,混入她的医馆,看看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顺便去取颗药回来。” 燕三眼睛一亮,立刻会意:“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不过片刻,燕三就带回了个锦囊。 倒出来的药丸殷红如血,在瓷盘里滚出细碎金粉。 崔鸢宁用银簪挑开,突然蹙眉,这药物乃是曼陀罗花粉混着五石散制成的,服药之人会在短时间内感觉到身体燥热,并且麻痹神经,让人误以为病症减轻,实则是在透支元气,长期服用,轻则神志昏聩,重则暴毙而亡! 那江蕴珠竟敢用这等阴毒之物招摇撞骗! 燕三看着公子神色越来越黯,便也知晓这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吃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略作思考后问道:“公子,那我们该怎么办?如若不然就去报官?” 不管怎么样,官府必然会管这些事的。 崔鸢宁摇摇头,这江蕴珠竟然敢做的如此明目张胆,恐怕是和谁商量好了的,背后必有倚仗。 贸然报官,只怕打草惊蛇,反倒让她有机会销毁证据。 她指尖轻敲桌面,眸中冷意渐深:“既然江小姐敢用这等阴毒之物招摇撞骗,必然有所图谋。燕三,你派人盯紧玉瑶医馆,查清这些药的来源。”她顿了顿,“尤其是她与哪些官员或商贾有往来。” 燕三领命:“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崔鸢宁又补充道:“另外,去查查那些服过药的人,看看他们服药后的反应。若有异常,立刻记录在案。” 简单的交代了几句侯燕三便退了下去,崔鸢宁随后恢复了平日里的装扮,出了醉香楼。 当她路过济世堂时,陈掌柜看到她时,连忙上前迎接, “崔小姐,您终于来了。” 这几日隔壁开了个玉瑶医馆,说是能够包治百病,一时间吸引了无数人过来,那江家小姐直接给来的每一个人发了一颗药丸,他行医这么多年从未听过有什么药丸能够治疗各种疑难杂症,想来应该是什么忽悠人的东西。 但他并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也不能一口咬定江家小姐的东西是有问题的。 还好小姐过来了。 崔鸢宁微微颔首,随陈掌柜进了内室。她将那颗红色药丸放在桌上,沉声道:“此物以曼陀罗花粉和五石散制成,久服伤身。” 江蕴珠想要借此机会挣一个名声,恐怕最后只会引火上身,自食恶果。 陈掌柜闻言大惊:“这、这是要出人命的啊!”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求求神医,救救我父亲。” 二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壮年拖着一个破旧的草席站在玉瑶医馆的门外声泪泣下,那破席子上躺着一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双腿肿胀不堪,甚至有的地方还流出了脓水,模样十分凄惨。 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避让开来,生怕沾染上什么病气。 江蕴珠隔着面纱瞥了一眼,眉头微蹙,显然不愿接手这样的麻烦病人。她身旁的丫鬟立刻上前呵斥: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家小姐的神药是治百病,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往这儿送的!快把你爹抬走,别耽误后面的人!” 那壮年男子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求神医发发慈悲!我爹的腿已经烂了三个月,看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听说您这里有神药,我们连夜从邻县赶来的啊!” 周围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有人面露同情,也有人嫌恶地掩住口鼻。 崔鸢宁站在济世堂门口,她低声对陈掌柜道:“去准备些干净的纱布和清水,再取些解毒化瘀的药膏来。” 陈掌柜一愣:“小姐,您这是?” 第四十九章 赌约 崔鸢宁淡淡道:“总不能见死不救。” 当初师傅收她为徒后就特意交代过,必须要一心向善,不能心存歹念,所以这么多年来,崔鸢宁一直谨记师傅的教诲,从未违背过本心。 她缓步走向人群,众人见她气质清冷,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江蕴珠看到她的身影时眼中闪过一抹暗色,下意识捏紧了手心。 那壮年男子见有人过来,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声音焦急的问道: “这位姑娘,您能救救我爹吗?” 他们已经将盛京的所有医馆都去了个遍,可最后都是无功而返,没有一个医馆愿意接下他们,因为一旦治不好,很有可能就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急病乱投医,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只求有人能够收留他们。 眼前少女年纪虽小,那双眸子却沉静至极,莫名的让人觉得心安。 他不由得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崔鸢宁什么都没说蹲下身,而是仔细检查了中年男子的伤势。 他的双腿因溃烂感染,已经出现败血之症,若不及时处理,恐怕性命难保,需要施以针灸,加上特殊的解毒之法。 虽说她医术高明,但若是想要完全的治好他也要劳心费神。 她心里有了答案后,便抬眸看向江蕴珠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 “江小姐,你的神药既然能治百病,不如试试这位病人?” 江蕴珠脸色微变,她的神药也只能治一些普通的病症,那人的伤势一看就很严重,想要治好恐怕并不容易。 再说了她根本不懂药理,硬着头皮去救人的话不就暴露了自己的底细么? 于是她强作镇定道:“这位病人病情复杂,还是另请高明吧。” 崔鸢宁轻笑一声:“哦?” 听到她语气中的轻蔑,江蕴珠眼神一暗,“你这是在质疑我么?这药方可是我的师傅玉面神医亲手交给我的,难不成你是在怀疑玉面神医?” 江蕴珠此言一出,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玉面神医?那可是传说中的人物啊!” “难怪江小姐的药如此神奇原来竟是神医所赐!” 人群议论纷纷,看向江蕴珠的目光愈发敬畏。 崔鸢宁眸色微冷,唇角却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 “玉面神医?”她轻声重复了一遍,似笑非笑地看向江蕴珠,“那还真是巧了。” 江蕴珠被她看得心头一紧,隐隐觉得不妙,却仍强撑着气势道:“怎么?” 崔鸢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令牌,令牌上雕刻着一朵精致的鸢尾花,花蕊处刻着一个古朴的“宁”字。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令牌,语气平静:“玉面神医的确有个习惯,凡是他认可的医者,都会赠予一枚令牌,以证身份。” 她抬眸,目光直直看向江蕴珠,“不知江小姐的令牌,可否拿出来一观?” 江蕴珠脸色瞬间煞白。 她哪有什么令牌? 那所谓的神药不过是她找人伪造的,为的就是在盛京博得名声,好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可如今崔鸢宁竟拿出了令牌,她根本无从辩驳! 周围人也渐渐察觉出不对,窃窃私语声渐起。 “难道江小姐的药有问题?” “不会吧,她之前不是治好了不少人吗?” “可若真是玉面神医所赠,怎会没有令牌?” 江蕴珠听着四周的议论,手心沁出冷汗她咬牙道:“我的令牌……不慎遗失了!” 崔鸢宁轻声道:“那还真是可惜。” “令牌也没有,老伯的病也无法解决,难道江小姐的神药,也有治不了的病?” 江蕴珠反驳道:“谁说不能治?我这药虽然灵验,但也需对症下药。”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有人开始质疑:“不是说包治百病吗?怎么现在又说不对症了?” 江蕴珠面纱下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咬牙道:“我这神药自然是要用在合适的地方。这位老伯的病症已经拖得太久,恐怕并不适合。” 她这药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让一个无法行走的人,立刻站起来,更不可能治愈已经溃烂的伤口。 她虽不太懂医术,但也明白这壮年男子父亲的病,分明需要刮骨疗毒,再辅以汤药调理,绝非一颗药丸就能解决的。 崔鸢宁微微眯了眯眼,看着江蕴珠,只见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可见是有些害怕的。 可片刻后,江蕴珠却挑眉道:“崔姑娘如此咄咄逼人,想来是有办法治好这老伯了?” 既然崔鸢宁拿她说笑。 那她自然是要将她一块拉下水。 崔鸢宁淡淡道:“江小姐既这般抬举,我若不试试,倒显得怯场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不如我们设下一场赌约如何?若是我能够治好这位老伯,” 她眸光微转,唇角勾起一抹轻嘲,接着道: “江小姐便当众承认,你那神药不过是唬人的玩意儿,从此不得再以此招摇撞骗!” 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放任江蕴珠,没想到她现在居然能够做出以假药来哄骗之事,若任凭她这么下去,迟早会出大问题。 更何况这江蕴珠如今打的还是她徒儿的名号,岂不是给师门蒙羞。 江蕴珠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冷笑道: “崔姑娘好大的口气!可若是你治不好呢?” 崔鸢宁神色不变,只微微抬眸,眸光清冷如霜: “若我治不好,我便从此不再行医,且当众向你赔罪,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哗然。 “这赌约可不小啊!” “崔姑娘竟敢拿自己的医术作赌?” “看来是真有把握!” 江蕴珠心中暗恨,她本想逼崔鸢宁知难而退,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强硬。 可事已至此,她若退缩,岂不是更显得心虚? 她咬了咬牙,勉强挤出一丝笑: “好!既然崔姑娘如此自信,那我便拭目以待!” 崔鸢宁不再多言,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套银针,又吩咐那壮年男子准备热水和干净的布巾。 众人屏息凝神,只见她指尖翻飞,银针如游龙般刺入老者腿上几处穴位,手法快得几乎看不清。 随后她又从腰间取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在火上烤了烤,对那男子道: “令尊腿上的腐肉必须立刻清除,否则性命堪忧。你可信我?” 壮年男子看着崔鸢宁沉静如水的眼眸,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一股莫名的信任,重重点头: “姑娘尽管施为!” 崔鸢宁手法娴熟,刀锋过处,腐肉尽去,却几乎不见鲜血流出。 周围人看得目瞪口呆,连呼吸都放轻了。 江蕴珠站在一旁,眼中闪过一丝嫉恨。 她本想借神药之名博取名声,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抢尽了风头。 老者起初还因疼痛皱眉,可渐渐地,他脸上的痛苦之色竟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 “爹!您感觉如何?”壮年男子急切问道。 老者颤巍巍地动了动腿,声音沙哑却透着激动:“不、不疼了!这腿……好像有知觉了!”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 江蕴珠脸色煞白,下意识后退一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崔鸢宁收针,她素手轻抬,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 众人只见那瓶身剔透如玉,在阳光下泛着幽幽青光。 一旁有识货的人忽然瞪大眼睛,颤声道:“这、这莫非是九转还魂丹?” 第五十章 江家兄妹 此乃传说中的圣药,能够生死人肉白骨,三十年前曾在拍卖会上拍出万金天价,此后便销声匿迹。 没想到这崔家的医女竟然能够拿出此等神药! 而那江家女郎不仅什么都拿不出来不说,还敢在此大放厥词,质疑崔家医女的医术! 众人闻言更是议论纷纷,看向江蕴珠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屑与嘲讽。 江蕴珠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却仍强撑着冷笑道: “圣药?谁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定是拿什么假药来糊弄人!” 陈掌柜听到她冤枉自家小姐,当即啐了一口,“我呸,你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么?喜欢拿假药来糊弄人!” 江蕴珠脸色顿时一变青红交加,可还是要维持住表面的平和,她故作大度道:我不过是谨慎些罢了,毕竟人命关天,岂能儿戏?” 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微微抬起下巴,努力维持着世家贵女的端庄姿态。 然而,她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一声嗤笑。 “江家姑娘,若论谨慎,崔姑娘方才已言明药性,而你却连一味药都拿不出,反倒在此咄咄逼人,未免有些可笑了。” 说话的正是城中医馆的刘大夫,他素来敬重医术高明的人,此时见江蕴珠胡搅蛮缠,忍不住出言讥讽。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更有甚者直接高声道:“江家这些年仗着权势,没少欺压良善,如今连救命的药都要质疑,真是丧尽天良!” 江蕴珠脸色愈发难看,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可眼下众怒难犯,她若再纠缠,反倒坐实了心虚之名。 就在她进退两难之际,忽听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既然江姑娘不信,不妨亲自验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崔鸢宁缓步上前,指尖托着那枚莹润如玉的药丸,神色淡然。 “此药名为九转还魂丹,以千年雪莲为引,辅以三十六味珍稀药材炼制而成,服下后去腐生肌。”她眸光平静地看向江蕴珠,“江姑娘若仍存疑虑,大可请城中诸位大夫一同鉴别。” 此言一出,满街寂静。 江蕴珠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过是仗着家世想要逞威风罢了。 可如今骑虎难下,若拒绝,便是自打脸面;若答应,万一这药是真的…… 她正犹豫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快让开!”几名仆从急匆匆推开人群,一名华服男子大步走来,面色阴沉。 江蕴珠一见来人,顿时如见救星,眼眶一红,娇声唤道:“二哥!” 来人正是江家二公子江云山,他冷冷扫了一眼众人,最终目光落在崔鸢宁的身上时微微一怔。 上回再医馆里被她落了面子,这个仇还没有报,没想到眼下又遇到了。 待回过神来后立马冷笑道: “真是好大的威风,当街欺辱我江家之人,真当我江家无人了?” 崔鸢宁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江公子此言差矣,令妹质疑我的医术,我不过是自证清白罢了。” 江云山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崔鸢宁手中的药丸,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虽不通医术,却也听闻过“九转还魂丹”的传闻,若此药为真,确实非同小可。 可眼下珠儿当众被她落了面子,无论如何都要找补回来,否则到时候丢的可是整个江家的脸面。 他当即嗤笑一声,语气讥讽,“自证清白?崔姑娘好大的口气,区区一枚药丸,也敢妄称圣药?莫不是欺我江家无人识货?” 崔鸢宁还未开口,一旁的刘大夫已忍不住上前一步,拱手道: “江二公子,老夫行医数十载,曾有幸在古籍中见过九转还魂丹的记载。此药通体如玉,药香内敛,遇光则泛莹莹青辉——与崔姑娘手中这枚一般无二。若公子不信,可请城中其他大夫一同验看。” 江云山眉头一皱,心中暗恼这老匹夫多事。 他本欲借势压人,替妹妹挽回颜面,却不想竟有人敢当面驳斥。 更让他心下不舒服的便是崔鸢宁实在是太过于不识时务了,这种时候都还要和他较真。 作为她的兄长,自己当然是有权利来管教她的。 可她不仅不听话,反而故意让珠儿难堪,可见是存心要与江家作对。 江云山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随即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冷声道: “崔鸢宁,你身为女子,不知谦逊为何物,当街与人争锋,成何体统?珠儿不过是谨慎行事,你便如此咄咄逼人,可见心性狭隘。今日之事,我作为兄长,少不得要好好教导你一番。”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仿佛真是为了崔鸢宁好一般。 然而在场众人谁不知江家与崔家的恩怨? 江云山这般作态,不过是仗着身份欺压崔鸢宁罢了。 崔鸢宁闻言,唇角微扬,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江公子此言差矣。”她声音清冷,一字一句道,“我崔鸢宁行医济世,只问对错,不问男女。今日若因畏惧权势而退缩,任由假药害人,才是真正的有违医德。” 她顿了顿,眸光锐利地看向江云山。 “至于兄长之说——江公子莫非忘了,我崔鸢宁姓崔,不姓江。” 当初他们合力将她逐出江府时,他们所有的关系都已被斩断。 崔鸢宁根本想象不出,这江云山的脸皮究竟是有多厚,这种时候了竟然还敢以兄长的身份自居! 此言一出,满街哗然,而江云山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他万没想到崔鸢宁竟敢当众驳斥于他,还如此不留情面。 当初那个唯唯诺诺,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兄长”的少女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皱着眉道:“崔鸢宁你如今怎么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崔鸢宁冷眼看着他,并不想再与之多言。 而江蕴珠见状,连忙上前拉住兄长的衣袖,泫然欲泣道: “大哥,算了吧……是珠儿不好,不该多管闲事……崔姐姐既然这般厉害,我们、我们走就是了……” 她这番以退为进,看似委曲求全,实则是在火上浇油。 果然,江云山闻言更加恼怒,厉声道: “走?为何要走?今日我非要看看,这所谓的圣药是真是假!” 说罢,他猛地伸手,竟是要去夺崔鸢宁手中的药丸。 崔鸢宁早有防备,身形微侧,避开了他的动作。 然而江云山这一举动,却彻底激怒了围观的百姓。 “江家欺人太甚!” “当街强抢,还有没有王法了?” “崔姑娘好心救人,他们却这般作态,真是丧尽天良!” 群情激愤之下,江云山也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但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喝道: “都给我闭嘴!我江家行事,还轮不到你们置喙!”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人群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云山,住手。” 一道沉稳至极的嗓音响起,众人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缓步而来,面容与江云山有七分相似,却多了几分儒雅之气。 “大哥!”江蕴珠眼睛一亮,小跑着迎上去,“你怎么也来了?” 江云疏微微颔首,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崔鸢宁身上: “崔姑娘,舍弟舍妹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崔鸢宁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 当初就是因为江云疏自己的脸才惨遭毁容,可那是他不仅没有悔改之意,反而各种嫌弃,但在旁人的面前却装作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第五十一章 赌约 即便现在长大了,也仍然是一个衣冠禽兽,没有半分改变。 江云疏转身对围观百姓拱手道: “诸位,今日之事皆因舍妹关心则乱。江家虽不是医者世家但也明白最明白医者仁心的道理。崔姑娘能拿出九转还魂丹这等圣药,实乃百姓之福。”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江家颜面,又看似在替崔鸢宁说话。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赞叹声。 “不愧是江家大公子,果然明事理!” “这才是世家风范啊!” 江云疏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崔鸢宁身上,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真的只是来平息这场争执的。 崔鸢宁却看得分明——他那双看似温和的眼底,藏着一丝阴冷的算计。 他顿了顿继而开口道:“只是这九转还魂丹千金难求,就算是有身份和地位的人想要寻求一颗,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在下想问一问崔姑娘这药究竟是什么地方得来的?” 江云疏的话音刚落,四周的议论声便如潮水般涌来。 “是啊,这药如此珍贵,崔姑娘是怎么得到的?” “莫非……是偷来的?”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崔鸢宁眸色一冷,早知江云疏不会轻易放过她,却没想到他竟如此阴险,明褒暗贬,将矛头直指她的丹药来历。 她抬眸直视江云疏,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江公子这是在怀疑我?” 江云疏神色不变,依旧温润如玉:“崔姑娘误会了,在下只是好奇,毕竟九转还魂丹乃稀世珍宝,寻常人连见都未曾见过,姑娘却能随手拿出,实在令人惊叹。” 他语气温和,字字句句却暗藏锋芒,想要将崔鸢宁推至风口浪尖。 崔鸢宁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刚刚的那枚玉牌,高高举起: “此药乃玉面神医所赠,这令牌便最好的证明。” 玉牌通体碧绿,正面刻着“宁”字,背面则是一株栩栩如生的灵草图案,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一旁围观的人心下顿时明了,点头道: “对啊!崔姑娘可是与玉面神医相识!” “能够拿出九转还魂丹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江云疏看着那枚令牌,微微皱起了眉头,可还是下意识开口道:“在场的众人又有几个真的见过玉面神医?这令牌的真假尚未清楚,要是拿个假的来糊弄大家,岂不是明摆着招摇撞骗么?” 崔鸢宁闻言便清楚了江云疏的所思所想。 如今崔家水涨船高,摇身一变成了侯府。 他定是心下害怕日后崔家势大,威胁到江家的地位,才处处针对她,想要在众人面前打压,让崔家的名声一落千丈。 只不过他的如意算盘应当是打错了。 崔鸢宁指尖在玉牌上轻轻一弹,清脆的玉石交击声中,那株灵草图案突然泛起莹莹碧光,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舒展枝叶,绽开三朵晶莹剔透的花苞。 “玉面神医的灵犀玉令,见光生花,药香盈袖,江公子若还有疑问,不妨亲自去药王谷求见神医?” 馥郁的药香跟随者她的动作顿时弥漫开来,离得最近的几个老者突然精神一振,多年顽疾引起的关节疼痛竟缓解了大半。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药商颤巍巍跪下: “错不了!三十年前老朽在药王谷外跪求七日,曾有幸见过神医玉令开花!” 他转身对江云疏怒目而视:“江家小儿,休要出口污蔑!” 江云疏脸色阴晴不定,显然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他勉强维持着笑容,道:“原来如此,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崔鸢宁并不想再与他多说什么,而是转身将药喂到了老人的口中。 周围的人都十分紧张的看着这一幕,只见那老者服下丹药后,原本青灰的脸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血色。 他剧烈咳嗽几声,突然吐出一口淤血,随即长长舒了口气,浑浊的双眼重新变得清明。 “神了!真的神了!”老者颤巍巍地想要站起身,对着崔鸢宁道谢,“姑娘大恩大德,老朽......” 崔鸢宁连忙扶住他:“老人家不必如此,你的腿还不适合走动,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话罢了,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江云疏。 江云疏面色阴沉如墨。他没想到崔鸢宁不仅化解了他的刁难,还反过来将了他一军。 更糟的是,经此一事,崔家的声望怕是要更上一层楼。 “公子...”身旁的小厮不安地低唤。 江云疏抬手制止,强压下心头怒火,挤出一丝笑意:“崔姑娘果然医术高明,江某佩服。” 他拱手作揖,动作优雅得体,唯有崔鸢宁看见他低头时眼中闪过的狠厉。 “我们走。”江云疏带着江云山等人转身欲离,却听崔鸢宁忽然道: “且慢。” 她挑了挑眉,“江公子不记得,可江家小姐难道也不记得我们刚刚的赌约了么?” 江云疏闻言有些疑惑的看了江蕴珠一眼,他刚刚来的匆忙,并没有听到二人之间有什么赌约。 江蕴珠闻言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紧紧攥着帕子。 她方才气焰嚣张时说的话,此刻一字一句都成了催命符。 可要她承认自己卖了假药,这比杀了她还让人难受。 毕竟话一旦说出了口,日后必然会传遍整个盛京,到那时她在想嫁个豪门贵族,恐怕只是痴心妄想,难于登天。 “什么赌约?”江云疏声音沉了下来。 崔鸢宁扬声道: “江小姐方才亲口承诺,若我的药真能救人,她便要当众向我道歉,并且承认自己卖了假药,并且是借用了玉面神医徒儿弟子的身份招摇撞骗。” 她每说一句,江蕴珠的脸色就白了那么一分。 而江云疏听清楚后,猛地转头,眼中寒光如刀。 江蕴珠第一次见到长兄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往日可都是对自己百依百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 她眼中蓄积了些泪,瑟缩着往后退了半步,颤声道:“大哥,我、我只是......” 江云疏上儒雅面具终于出现裂痕,心中暗自骂了句,“蠢货。” 第五十二章 饮酒 若是珠儿承认了这些,不就是将这个伯府放在火架子上烤么? 那玉面神医是何等人物? 恐怕圣上看到了都要礼让三分。 但凡传出去有人假借着他徒儿的身份招摇撞骗,恐怕会惹怒天颜……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崔鸢宁时竟又恢复了温润神色: “舍妹年幼无知崔姑娘何必......” “江公子。”崔鸢宁打断他,“世家大族最重信誉,难道江家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毁约?” 她声音不疾不徐,却如一记惊雷落下。 围观人群开始指指点点,方才还称赞江家的声音全变成了窃窃私语。 江云疏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他忽然抬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江蕴珠脸上,打得她踉跄几步跌坐在地。 江云疏冷声道: “给崔姑娘赔罪。” 这一下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江蕴珠捂着脸,满脸的震惊,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长兄居然会对她出手。 那一耳光打的她半边脸都肿胀了起来,口中传来一股咸腥的味道。 可看到江云疏的眼神时,她又明白了他的意图,千万不能承认自己的卖了假药,也不能承认自己并不是玉面神医的徒儿,否则极有可能得罪盛京中大半部分世家,还有镇北王那里,更是无法交差。 江蕴珠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却不敢违抗只能哆哆嗦嗦爬的朝崔鸢宁福身: “是、是我有眼无珠,说错了话,还望崔姑娘莫怪……” “不够。”崔鸢宁淡淡道:“赌约说得清清楚楚。” 看着崔鸢宁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江云疏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堪,他没想到她怎么会变得如此咄咄逼人,语气也多了几分冷意: “崔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之事是江家不对,改日必当登门致歉。” 他压低声音,“何必为了这点小事,伤了两家和气?”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暗含威胁。 江家再怎么说底蕴都要比崔家深厚的多,得罪了他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崔鸢宁却笑了:“江公子此言差矣。若今日输的是我,你会说这是小事吗?” 她目光如霜,寸步不让故意拖长声调:“江小姐既敢作,就该敢当。还是说江家的家教就是出尔反尔?” 江蕴珠的脸色瞬间惨白她颤抖着嘴唇,求助般地望向兄长。 江云疏眸色一沉正欲开口,忽听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说得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缓步而来。 他眉目如画,腰间悬着一枚温润白玉,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 “竟然是公孙家的大公子!”有人低呼。 公孙留良走到崔鸢宁身侧站定,唇角含笑,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江小姐既然立了赌约,就该愿赌服输。怎么,江家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江云疏面色骤变。 公孙家乃当朝第一世家,公孙留良更是天子近臣,如今在大理寺中任职,他竟会为崔鸢宁出头? 可眼下他来不及多想,只能勉强笑道,“公孙大人言重了,舍妹年幼无知才犯下……” “十六岁还年幼?”公孙留良轻,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得事一般,“那江公子二十有三,想必更该明白言出必行的道理。”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 江蕴珠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承受不住,哭着道:“崔姑娘,我错了,我不该……” “不该卖……卖假药……我……” 江蕴珠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 她死死攥着衣袖,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却不得不继续道: “我不该为了贪图暴利,以次充好,将药丸卖给城中的百姓……更不该在崔姑娘揭穿此事后,还……还倒打一耙,污蔑她诬陷江家……” 她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像是被刀割一般。 江云疏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第一次觉得这个妹妹真的是蠢笨过于,让江家平白无故的蒙羞。 回去后恐怕还会惹得父亲和母亲动怒,但公孙留良就站在一旁,他根本不能插嘴,也不敢出声打断。 崔鸢宁静静听完,眼底一片冷漠: “江小姐只说了卖假药的事,那假借玉面神医徒儿的身份之事呢,为何不提?” 公孙留良听到玉面神医几个字时,眼中闪过一抹兴味,没想到江家小姐胆子这么大,竟然舞到了正主的面前。 他这师妹有仇必报,江小姐得罪了她,恐怕讨不了什么好果子吃。 江蕴珠浑身一颤,眼中闪过惊恐之色。 她原以为崔鸢宁会就此作罢,没想到竟还要追究此事。 “我……我……”她支支吾吾,不敢抬头。 江云疏见状,忍不住上前一步,沉声道:“崔姑娘,此事恐怕有些误会,或许只是仰慕玉面神医的医术,一时糊涂才……” 他原以为江蕴珠真的是玉面神医的徒儿才对她百般迁就,没想到只是一个谎言而已,但他现在并不能做什么,毕竟江蕴珠是江家的嫡女。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只有从中帮衬着说话。 “一时糊涂?”崔鸢宁冷笑一声,“江公子,玉面神医的名号在江湖上何等尊贵?江小姐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害得多少人误信她的假药,耽误病情?这也叫一时糊涂?” 她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江蕴珠:“还是说,江家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江蕴珠被逼得无路可退,眼泪簌簌而下,终于崩溃道: “是我鬼迷心窍!我不该冒充玉面神医的徒儿!那些药……那些药都是我自己胡乱配的,根本不是什么秘方!”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天哪!江家小姐居然做出这种事!” “难怪我娘吃了她的药,病情反而加重了!” “真是丧尽天良!亏得江家还是名门望族!”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江云疏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他知道,今日之事一旦传开,江家的名声必将受损,严重些的可能还会受到圣上的责罚。 公孙留良微微侧首,对身旁的随从低语几句。 那随从点头,悄然退下。 他这才看向江蕴珠,淡淡道:“江小姐既然承认了,那此事便交由官府处置吧。贩卖假药、冒充他人行骗,按律当如何,自有公断。” 江蕴珠闻言,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她抓住兄长的衣角,哭喊道:“哥哥!救我!我不要去见官!” 江云疏咬牙,强压下怒火,对公孙留良拱手道:“公孙大人,此事可否私下解决?江家愿赔偿所有受害者的损失,并公开致歉。” 公孙留良似笑非笑:“江公子,律法面前,人人平等。若今日因江家势大而徇私,他日如何服众?” 江云疏哑口无言,心中暗恨妹妹不争气,更恨崔鸢宁和公孙留良步步紧逼。 崔鸢宁冷眼旁观,心中并无半分怜悯。 她早就告诫过江蕴珠不要借玉面神医之名敛财,可她并未听进去,反而害得不少百姓家破人亡。 今日若非她当众揭穿,不知还有多少人受害。 “江小姐,请吧。”公孙留良的随从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蕴珠面如死灰,被两名侍卫架起,拖向府衙方向。 江云疏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带走,拳头紧握,脸色铁青。 他转头看向崔鸢宁,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崔姑娘,今日之赐,江某铭记于心。” 崔鸢宁毫不畏惧,迎上他的目光,轻笑道:“江公子若有不满,尽管来找我。” 第五十三章 回去 江云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人群也渐渐散开,公孙留良这才转身看向崔鸢宁,眼中多了几分戏谑, “好师妹,今日师兄替你清理了门户感觉如何?” 他平日里没个正形,但是在关键的时候又很靠谱。 崔鸢宁抬眸一本正经道:“多谢。” 若非他及时出现,恐怕不知还要多费些口舌。 公孙留良眼底浮起一抹怅然。 犹记得当年师傅将小师妹领回山门时,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总是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糯声唤着“师兄”。 他最爱用糖葫芦逗她,看她鼓起腮帮子的模样活像只偷食的雪团子。 可小师妹长大后就变得越发的高冷,不管说什么都不为所动。 他叹了叹气,还是好想要之前那个软糯的小师妹啊。 可对上崔鸢宁那略带凉意的眼神,他瞬间将心底不合时宜的想法给压制了回去。 要是让师妹知晓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定然会想些折磨他的法子,他因为出言不逊,已经被小师妹教训过好几次,现在回想起来都忍不住打个冷战。 就在他出神之际,崔鸢宁忽然开口问道:“师兄,你今日出现在此,应该不只是为了替我撑腰吧?” 公孙留良颇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家中给我介绍了一个女郎,逼我成婚嘛……我这就逃了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十分自然的将手搭在了崔鸢宁的肩上,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宁宁陪师兄去喝两杯吧。” 他们谈笑间已踏入酒肆门槛。 可浑然不知二人的身影正落在了不远处的那双凤眸中…… 裴烬站在街角的阴影处,望着公孙留良那只搭在崔鸢宁肩上的手,不禁皱起了眉,眸光一冷。 赵寒看到这一幕时下意识的就移开了视线,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怎么的,殿下好像对崔姑娘有些不一样。 可眼下崔姑娘却和大理寺少卿公孙家的嫡子举止亲昵…… 他顿了顿,试探着开口道:“殿下,可要回宫?” 裴烬没有回答,目光依旧锁定在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上。 公孙留良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崔鸢宁微微侧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这次出宫是专门过来寻她的,还带了御膳房新制的点心,杏仁酥,上回二人一起用餐的时候他便发现她似乎很是喜欢,所以他特意让人多备了一份。 可没想到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裴烬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玉戒眼底暗色翻涌。 赵寒察觉到主子身上骤然冷冽的气息,只觉后背一凉,大事不妙,正欲再劝,却见裴烬忽然抬步,径直朝酒肆方向走去。 “殿下。”赵寒一惊,连忙跟上去。 酒肆内,公孙留良正举杯畅饮,崔鸢宁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轻点杯沿,神色淡淡。 她并不是很喜欢饮酒,也很少饮酒,不过师兄今日帮她解围再怎么都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她只派人吩咐了一声,酒楼的东家就上端了好几壶名贵的酒。 其中的任意一壶都价值千金,十分昂贵。 “宁宁,你尝尝这梨花酿,清甜不醉人……” 公孙留良笑着替她斟酒,话音未落,忽觉背后一阵寒意袭来。 他警觉回头,正对上一双冷若冰霜的凤眸。 “殿……殿下?”公孙留良一怔,没想到竟然会在酒楼里碰到裴烬,于是他起身行了个礼。 他虽出身世家,但面对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子殿下仍然不敢怠慢分毫。 崔鸢宁亦抬眸,见是裴烬,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如常,起身微微颔首示意。 裴烬目光沉沉地扫过公孙留良,最终落在崔鸢宁身上,嗓音低缓: “崔姑娘,好巧。” 巧?赵寒暗自腹诽,殿下分明是特意寻来的…… “殿下也来饮酒?”崔鸢宁语气平静,仿佛并未察觉他眼底的暗涌。 裴烬不答,反而将袖中的锦盒取出,递到她面前:“不是,路过御膳房,顺手带了份杏仁酥。” “我记得看你好像喜欢吃这个。”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唯有白皙的耳垂微微有些发红,毕竟他也是第一次给女子带吃食。 万一他记错了,她并不喜欢又该如何是好? 裴烬忍不住猜测,这种感觉简直比行军打仗都还要复杂的多。 崔鸢宁垂眸看向那精致的锦盒,眸光一闪。 她确实喜欢杏仁酥,但……他怎会记得? 她可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裴烬喜欢上她了,故意来讨她欢心,毕竟他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公孙留良见状,心下也觉得有些奇怪,他看看裴烬,又看看自己的师妹,虽说不知他们两人是因什么相识的,但眼下的气氛莫名的有些奇怪,他随即挑眉一笑,转移话题道: “原来殿下也爱吃甜食?” 裴烬淡淡瞥他一眼,声音冷寂:“不爱。” 公孙留良一时被噎住,讪讪摸了摸鼻子。 他往日就听说过太子殿下性情古怪,却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难缠,自己又没说错什么,为何他的眼神这么奇怪。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崔鸢宁接过锦盒,轻声道谢:“多谢殿下。” 不管怎么样,可也是他的一份心意,自己也不好明着拒绝,再者说她确实比较喜欢吃甜口的食物。 准备收下后再想一想该送什么回礼好,就在她伸手时酒肆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公孙公子!公孙公子!” 数名奴仆冲入酒肆,为首的那个小厮更是一边走一边喊,显然是来找人的。 公孙留良看到那群人时,脸色一变,低声对崔鸢宁道: “遭了,是冲我来的……定是家里派人抓我回去相亲。” 崔鸢宁:“……” 裴烬闻言,唇角微勾,不经地就站在了崔鸢宁的身前,隔绝了她与公孙留良的接触,声色清冷道: “那公孙公子就放心回去,裴某今日恰有空闲,不如就由我送崔姑娘一程。” 公孙留良一双多情的桃花眸硬生生瞪大成了杏眼,他语气错愕道: “等等……我的酒还没……” “公孙公子还是先应付家事为好。”裴烬打断他,随后对着崔鸢宁低声道,“不过姑娘,走吧。” 崔鸢宁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带出酒肆。 身后,公孙留良的哀嚎声淹没在官兵的喧闹中, “宁宁!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街角,赵寒看着自家主子“强抢民女”般的行径,默默扶额。 崔鸢宁被裴烬半护在身侧走出酒肆,她侧目看向身旁人漂亮的下颚线,轻轻唤了一声, “殿下。” 裴烬脚步微顿,这才惊觉自己竟下意识扣住了她的手腕。 少女的肌肤透着微凉,腕骨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他倏地松开手,耳后那抹薄红却更深了几分,轻轻咳嗽一声后恢复了平常淡漠矜贵的模样, “抱歉,方才人多,孤一时失礼了。” “殿下言重了。”她微微垂眸,声音清冷如霜,“不过时间不早了,臣女就先回去了。” 裴烬并不想她这么早就离去,想要开口却无从说起。 赵寒在一旁看得有些难受,自家殿下向来杀伐决断,何时这般踌躇过? 他连忙上前解围:“崔姑娘,殿下今日是特意过......” 裴烬凤眸轻扫而过出声道:“莫要多言。” 赵寒立刻噤声,退后一步不敢再多说。 街角传来一阵喧哗,打断了这尴尬的气氛。 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追逐打闹着跑来,为首的小男孩不慎撞到了崔鸢宁身上。 第五十四章 花灯 崔鸢宁此时正对着裴烬说话,所以并未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情,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被撞了一个跟头,眼看着就要摔倒。 裴烬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膀,轻声道:“小心。” 一股浓烈而又馥郁的龙涎香从他的衣衫上传了过来,透露着矜贵而又优雅之感。 分明二人已经算是熟识,可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崔鸢宁还是莫名的感觉到一阵心悸。 自她记事起,见过最俊朗的男子莫过于师兄公孙留良。可眼前这个叫裴烬的青年,却让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惊为天人。 他那眉眼比师兄还要精致三分,身上还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神秘感,和像雾里看花,教人忍不住想拨开那层迷雾看个究竟。 两人眸光对上的一瞬间,能够清晰的在对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崔鸢宁先移开了目光,随后淡声道了句谢,便站直了身子,她见那男童已经跌坐在地,手中攥着的半块馒头滚落尘土。 他一张小脸脏兮兮的,乌黑的瞳孔泛着泪光,看起来十分可怜。 崔鸢宁见状俯身将孩子扶起,又从袖中取出帕子替他擦拭脏污的小脸。 “可有伤着?”她声音柔和了几分,与平日里冷若冰霜的样子判若两人。 小男孩怯生生地摇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馒头。 崔鸢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下了然。 不过已经沾染了泥污的馒头恐怕不能再吃了。 她取出荷包,将几枚铜钱塞进孩子手中:“去重新买一个吧。” 裴烬站在一旁,看着她温柔细致的动作,神色也柔和了几分。 平日里崔姑娘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面。 待孩子们欢天喜地地跑远,崔鸢宁才直起身来,却发现裴烬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 “殿下见笑了。”她缓声道,又恢复了那副疏离的模样。 裴烬摇摇头,“崔姑娘心善,何来见笑之说?” 他声音低沉悦耳,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慵懒的意味。 崔鸢宁闻言,只是略一颔首,并未多言,恰巧一阵风吹过,将她的发丝吹的有些乱了,她抬手将鬓边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露出莹白如玉的侧脸,脸上的红痕越来越淡,容色也越发的出众。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暮色已悄然降临。 崔鸢宁看了一眼不远处,却发现人群热闹了起来,街道上多了许多摊贩,大声吆喝着叫卖。 她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出来过了,一时间有些疑惑道: “这是?” 裴烬身后的赵寒连忙补充道:“今日是花灯节,” 每年的花灯节街上都十分热闹,还会专门挑选出一个花神娘娘出来为百姓祈福。 街上灯火渐次亮起,映得崔鸢宁眸中似有星子闪烁。 裴烬见她难得露出好奇神色,斟酌片刻后道:“崔姑娘若是不急,不如一同赏灯?” 赵寒在背后急得直搓手。 自家主子前日才因查案咳血,太医令千叮万嘱要静养,这会儿倒有闲情邀姑娘赏灯。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主子分明是对崔姑娘有那么几分不同,要是他不合时宜的开口,恐怕会被主子给臭骂一顿。 他想了想还是将话给咽进了肚子里。 突然被人邀约一起看灯,崔鸢宁的眼中闪过一抹错愕,她还从未与男子参加过这种活动。 她下意识的就像拒绝,可对上裴烬那双清冷的眼眸,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竟鬼使神差地变成了:“好。” 话音刚落,她自己都愣住了。 裴烬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答应得这般干脆,眉梢微挑,黑如浓墨的眸子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那便走吧。”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袖口的金色暗纹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的雍容华贵。 崔鸢宁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穿的是一件黛青色锦袍,腰间玉带上悬着枚羊脂玉佩,通体莹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更衬的他身材修长,貌若芝兰。 二人并肩而行,赵寒识趣地落后几步。 长街上人潮涌动,时不时有孩童举着糖葫芦从他们身边跑过。 崔鸢宁不习惯与人靠得太近,总是不自觉地往旁边避让,几次险些被人群冲散。 裴烬则是站在她的身侧,帮她挡住了大半部分的人流,口中时不时提醒她当心。 裴烬个子生的高大,比她高了整整两个头,所以她在他的身侧就显得有些娇俏玲珑。 往日崔鸢宁都是照顾别人的角色,突然被人悉心照顾,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更不要说眼前之人还是当朝的太子殿下。 两人顺着河道慢慢走着,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原来是不知谁家放起了天灯,千百盏明灯冉冉升起,将夜空映得如同白昼。 崔鸢宁仰头望去,点点灯火倒映碧波似的水面,恰如繁星点缀在其中。 裴烬站在她的身侧,忽然开口问道:“要放一盏么?” “听说把心愿写在灯上,飞得越高越容易实现。” 崔鸢宁听到他这么说,嘴角微微勾了勾, “殿下也信这个?” 天之骄子一出生便是受到众人瞩目,难道还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么? “原本是不信的。” 裴烬望着她被火光照亮的半边清秀的面容,但现在,倒希望真有神明存在。 崔鸢宁想着来都来了,往日也没有放过花灯,便点点头,“好。” 不远处就有几家卖花灯的小贩,叫他们似是有意,老远就冲着他们招了招。 “姑娘挑一盏吧。”卖灯的老者笑眯眯地指着摊位上各式各样的花灯,“有莲花灯、兔子灯、金鱼灯,都是小老儿亲手扎的。” 崔鸢宁的目光落在一盏素雅的莲花灯上,灯身洁白如雪,花瓣边缘描着淡淡的金粉,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这盏可好?” 裴烬顺着她的视线问道,崔鸢宁微微颔首,正欲取出锦袋给钱,却见裴烬已经先一步付了钱随后将接过花灯递到她面前,像是能够预料的到她的反应一般,轻声道: “崔姑娘不必拒绝,这灯就当作上回你替孤施针的谢礼如何?” 那不过是举手之劳,没想到他竟记到现在。 “殿下言重了。” 她接过花灯,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指,如被火灼般迅速收回,耳尖微微发烫。 裴烬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从摊主那里借来笔墨: “可要写心愿?” 崔鸢宁握着笔,一时不知该写什么。 思索片刻后,她提笔写下四字,笔锋清瘦有力,如她的人一般内敛克制。 她将笔递还,裴烬抬袖在灯上题字,他的姿态极为优雅,手腕悬空,笔走龙蛇,却落下了“得遇知音”四字。 二人的内容写好后又才一同往河边去,此时已聚集了不少放灯的百姓,有年轻夫妇带着孩童,也有羞涩的年轻男女。 灯火映照下,河面泛起粼粼波光。 崔鸢宁小心翼翼地将莲花灯放入水中,指尖轻推,那灯便晃晃悠悠地随波远去。 裴烬的灯紧随其后,两盏灯在河心处打了个转,竟并排飘向远方。 赵寒站在他们的身后,环抱着双手,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好像有点冷了…… * 外面一派热闹,可江府中却传来一阵哭嚎的声音。 江蕴珠跪坐在地上,鬓发散乱,衣衫也被茶水浸湿了大半,而她眼中满是怨毒之色。 江母则是指着她的鼻子怒骂道:“好好的你做什么不好,偏偏去冒充神医的徒儿!” 第五十五章 求情 江母气的在家中走来走去,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居然是个招摇撞骗之辈,亏她还将这鱼目当作明珠,好吃好喝的将她伺候了这么久。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就连她的身份都是自己故意编撰出来的,如此一来不是明摆着让人看笑话吗?平白的给江家引来了祸事。 她心下都有些后悔,当初崔鸢宁在的时候虽说其貌不扬,可从来没有给伯府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并对她们百依百顺,不管做什么都不会顶撞。 如今她回到了崔府,不仅让崔府的日子过的越来越好,还让他们洗清了冤屈,摇身一变,地位居然比伯府还要高,简直就像是崔家的福星。 但江蕴珠反而就像是个灾星一样,自从她回来了江家没有发生一件幸运的事,却接二连三的发生祸事。 此刻江蕴珠还跪在地上抽噎,更是听的人耳烦心乱,让人不想搭理。 除了江云山面露心疼之意外,江云疏也是脸色铁青,没想到他自始至终维护的亲妹妹还不如崔鸢宁那个丑八怪,起码崔鸢宁从来没有骗过自己。 江母坐在凳子上喝了一口茶水才将心中的火气慢慢地压制下去了几分,可一想到江蕴珠是她们托人从大理寺带回来的,那点火气又冒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 “你装做成神医的徒儿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去卖假药?” 被人当众拆穿了不说,还差点惹下官司。 为了息事宁人,他们花了不少真金白银才压下这件事。 江蕴珠仰起脸,眼中泪光盈盈,却掩不住那抹倔强: “母亲,女儿也是是为了江家好啊,想要江家传出个好名声,将来就能够重振门楣。谁知道那些人自己身子不争气,反倒来怪我的药......” “住口!”江母气得将茶盏重重摔在地上,瓷片四溅,“你还有脸狡辩!江家的名声就是被你这种下作手段败光的!” 江云疏冷眼旁观,忽然开口道:“母亲,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她既能伪造神医弟子的身份,那些所谓的灵药,说不定也是从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弄来的。” 江蕴珠闻言身子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江母立刻捕捉到这细微变化,厉声质问:“说!那些药到底从何而来?” “是、是从城南一个游方道士那里买的......”江蕴珠声音越来越小,“他说这药能够包治百病......” “糊涂!”江云疏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那种江湖骗子的药你也敢拿来卖?万一吃出人命,我们江家满门都要给你陪葬!”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管家慌慌张张跑进来:“夫人,不好了!顺天府来人了,说有人吃了小姐的药吐血不止,要拿小姐去问话呢!” 江母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江云疏连忙扶住母亲,转头对江蕴珠厉声道:“你自己惹的祸事自己担着,休想再连累江家!” 江蕴珠面如土色,扑上来抱住江母的腿:“母亲救我!女儿知错了!” 她才不要被抓到那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去,她可是江家的嫡出小姐,日后要嫁给镇北王世子的! 可江母此刻却在气头上,狠狠一脚将她踢开,对管家道: “告诉官差,这孽障随他们处置,我们江家绝不包庇!” 看着官差将哭喊不休的江蕴珠拖走,江云山不忍地别过脸去,即便他想要帮忙,可他人微言轻,说的话不起任何的作用。 江母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对鸢宁好一些......” 过了气头,江云疏也冷静了下来,他对着江母道: “母亲,珠儿这事恐怕不能就此放任不管,毕竟她和国公府的世子陆湛还有婚约,若是国公府追问起来,恐怕并不好交代。” 江母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方才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为了给江蕴珠一个教训才说出口的,再怎么说都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无论如何都还是有几分情意在的。 更不要说珠儿和湛儿的婚事近在眼前。 她叹了叹气,随后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是好?” 眼下人已经被带走,他们才花费了不少银钱将她从大理寺捞回来,现在家中亏空,恐怕一时间拿不出太多的银钱出来了。 江云疏静默了片刻随后说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江母并不知晓他口中的深意,眼中略又些茫然…… * 此时崔鸢宁已经从河边回来了,正坐在窗下教弟弟崔墨白读书习字,听的外面一阵嘈杂的声音,便开口问道: “外面是怎么了?” 春杏探头看了几眼,又才道: “回姑娘,是顺天府的衙役押着江家那位小姐往大牢去了。”春杏掩不住脸上的幸灾乐祸,“听说她卖的假药吃坏了人,苦主告到衙门去了。” 崔墨白放下毛笔,眨着清澈的眼睛问道:“阿姐,就是那个冒充神医弟子的江家小姐吗?” 崔鸢宁轻轻摸了摸弟弟的头,神色平静:“墨白专心写字,这些事与你无关。” 窗外传来江蕴珠凄厉的哭喊声:“你们不能抓我!我是江家大小姐!我未来是要做世子妃的!” 春杏撇撇嘴:“都这时候了还做梦呢。奴婢方才听人说国公府准备派人去江家退亲了,说不能娶个招摇撞骗的女子进门。” 崔鸢宁手中书卷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 若是江蕴珠不做这些,恐怕还能靠着这桩婚事风光无限,没想到却落得如此下场,当真是世事无常。 “阿姐。”崔墨白忽然仰起小脸“江家会不会来找我们麻烦?” 崔鸢宁唇角泛起一丝冷笑:“他们不敢。” 如今的崔家早已今非昔比。 祖父沉冤得雪,被加以追封,弟弟聪慧过人,深得帝师赏识。 而她凭借一手精湛医术,在京城贵人圈中颇有声望。 反观江家,因着江蕴珠的丑事,已然成了京中笑柄。 “姑娘!”管家匆匆进来,“江夫人带着二公子在门外求见,说是...说是来赔罪的。” 崔墨白立刻紧张地抓住姐姐的衣袖。 崔鸢宁安抚地拍拍他的手,对管家道:“就说我身子不适,不见外客。” 管家刚退下,院墙外突然传来江母撕心裂肺的哭喊: “鸢宁!我知道你在里面!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救救蕴珠吧!她好歹是你妹妹啊!” 如今只有崔鸢宁愿意帮忙说话,珠儿才有可能翻身。 崔鸢宁眸色一冷。 当初她被江蕴珠奚落的时候,恐怕没人记得她们是姐妹。 “阿姐...”崔墨白担忧地望着她。 崔鸢宁收起眼中寒意,柔声道:“墨白别怕。春杏,带少爷去后院温书。” 待弟弟离开,她缓步走到院门前。 隔着朱漆大门,江母的哀求声越发凄切: “鸢宁,只要你肯出面作证今日之事只是一场闹剧,要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 崔鸢宁轻轻抚上门环,声音清冷如霜:“江夫人请回吧。令爱既然敢做,就该敢当。” 门外静了一瞬,随即传来江云山压抑的声音: “鸢宁,算我求你。蕴珠她...她受不得牢狱之苦...” 这个曾经对她冷嘲热讽的“兄长”,此刻为了亲生妹妹低声下气地求她。 崔鸢宁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江二公子。”她一字一顿道,“当初我被赶出江家时,可没见你这般求情。” 周遭瞬间鸦雀无声。 第五十六章 携恩图报 崔鸢宁仍然记得,他们将江蕴珠接回来的那日就恨不得立马将她逐出家门,没有半分感情。 门外传来江母微弱的抽泣声,紧接着是江云疏压抑着怒意的声音: “崔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江家养你十多年,这份恩情难道还抵不过些许龃龉?” 以养育之恩要挟? 崔鸢宁听后只想发笑,或许江云疏他们早忘了,在寒冬腊月的时候他们故意将东西掉在水中,随后逼她下去找,然后取笑她的狼狈的时候。 或许他们早就忘了将打碎的瓷瓶的碎片悄悄放到她饭食中,害得她吃出满口鲜血的时候。 一件件一桩桩,都清晰可见,历历在目。 江家于她来说就像是个魔窟一般,根本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 他们究竟是有什么脸敢提养育之恩? 崔鸢宁目光冰冷,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凉薄, “江大公子此言差矣,江家何曾对我有过什么恩情。” “难道是十二岁那年染了天花,你们把我扔在柴房等死的恩情?” “还是说将我亲手养大的狸奴丢弃到枯井中是你们的恩情?” 她每说一句,江云疏等人的脸色就白一分。 而这时崔父和崔墨川也被门外的动静给吸引了过来,听到宁宁细数以往的遭遇时,二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过宁宁之前在江家过的居然是那样的日子。 都怪他们没有早点将宁宁接回来。 崔墨川攥紧拳头,指节发白,眼底翻涌着滔天怒意。 他大步上前将朱红大门打开,狠狠地啐了江家人一口,随后就将妹妹护在身了后,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江大公子,你们江家就是这样对待养女的?" 崔父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江云疏的鼻子骂道:“畜生!我女儿在你们江家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门外的江母见状,慌忙冲进来拉住崔父的衣袖: “崔老爷息怒,这其中定有误会……” “误会?”崔鸢宁冷眼看着他们,随后掀开自己的衣袖。 雪白的手臂上赫然露出几道狰狞的疤痕, “这也是误会?十三岁那年,江府表小姐说我偷了她的玉簪,你们不由分说就用烙铁烫我,这些疤痕至今未消!” 江母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两步。 她从未想过,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崔鸢宁,如今竟会这般咄咄逼人。 “宁宁...”崔墨川心疼地握住妹妹的手,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是兄长不好,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 崔父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 “来人!把江家的人都给我轰出去!从今往后,谁敢踏进崔府半步,打断他的腿!” 江母见此情形忙道:“崔老爷!当年是我们糊涂,可蕴珠毕竟是您的养女啊!她现在被官府的人捉拿了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崔老爷,你只需要让鸢宁承认那天她是故意针对珠儿的一场闹剧,就能够将蕴珠给解救回来了,鸢宁只是损害一点名声,却能救蕴珠一命,孰轻孰重,崔老爷您心里应该清楚啊。” 江云山也跟着补充道:“就是啊,崔伯伯,反正鸢宁妹妹的名声在盛京里也算不得好……让她揽下这桩事也不会怎么样的……” 崔鸢宁闻言,眸色骤冷,还未开口,崔墨川已先一步厉声喝道: “住口!” 他一把攥住江云山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提起,眼底翻涌着骇人的戾气: “江云山,你算什么东西,就凭你也配议论我妹妹的名声?” 江云山被他掐得面色涨红,挣扎着去掰他的手:“放、放开......” 这又不是他故意如此说的,盛京里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崔鸢宁奇丑无比,作风又差,蕴珠妹妹刚回来,绝对不能背上任何骂名。 “墨川。”崔父沉声唤道,虽也怒极,却仍保持着理智,“松手,别脏了你的手。” 崔墨川冷哼一声,猛地将人甩开。 江云山踉跄着倒退数步,狼狈地跌坐在地。 崔父转向江母,目光如炬:“江夫人,我今日才算看清你们江家的嘴脸。鸢宁在你们眼中,竟是可以随意牺牲的物件?” “不、不是......”江母慌乱地摆手,“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崔鸢宁缓步上前,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只是觉得我崔鸢宁活该为你们江家做牛做马,连名声都要双手奉上?” 她忽然一旁的春杏手中拿过一卷泛黄的册子,在江家人面前徐徐展开: “江夫人可认得这个?” 江母定睛一看,顿时面如土色,那竟是当年江府下人记录的册子,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每次克扣崔鸢宁月例、故意给她送馊饭的记录,甚至还有指使人欺凌她的证据。 并且还有江家与茶商勾结,从中吃回扣的细节。 “这、这不可能......”江母颤抖着后退,“这些早该烧了......” “是啊,本该烧了的。”崔鸢宁冷笑,“可惜你们府上那位老管家良心未泯,临死前托人将这册子交给了我。” 她转向父亲,声音轻而坚定:“爹,女儿这里有江家虐待养女的铁证,还有江蕴珠勾茶商的罪证。今日他们敢上门威逼,明日女儿就去京兆尹府击鼓鸣冤!” 江云疏闻言大惊:“崔鸢宁!你疯了?江家养你十几年......” “闭嘴!”崔墨川暴喝一声,一拳砸在江云疏脸上,“再提养育之恩四个字,我撕了你的嘴!” 江云疏被打得嘴角渗血,江母尖叫着扑上去:“疏儿!” 崔父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挥手招来家丁: “把江家人给我扔出去。另外,传我的话,从今日起,崔家与江家势不两立!” “崔老爷!”江母哭喊着跪倒在地,“您不能这样!蕴珠她......” “江蕴珠罪有应得。”崔父毫不留情地打断,“至于你们江家。作恶多端,自有严惩!” 江母闻言,如遭雷击,瘫软在地。江云疏捂着流血的嘴角,眼中满是怨毒: “崔鸢宁,你当真要做得这般绝?” 崔鸢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眸中寒光凛冽: “绝?当年你们将我推入冰湖,害我险些丧命时,怎么不觉得绝?江云疏想毁我容貌时,怎么不觉得绝?” 她转过身去,随后挽住父兄的手臂,声音清冷如霜:“来人,送客。” 崔府家丁立刻上前,粗暴地将江家人拖拽出去。 江母的哭嚎声渐渐远去,崔府大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崔墨川心疼地抚过妹妹手臂上的疤痕,声音沙哑: “宁宁,这些年...你受苦了。” 崔父老泪纵横,一把将女儿搂入怀中:“是为父的错,当年若不是为父疏忽,怎么会让宁宁遭此劫难。” 崔鸢宁轻轻拭去父亲眼角的泪,“爹,兄长,那些事都过去了。如今女儿有你们护着,再不会受半分委屈。” 江家几人看着眼前紧闭着的大门,心中五味杂陈,脸上却是又红又热,门口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看客,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话里话外都是些嘲讽。 江母何时受过这等侮辱,只觉得羞愤难当,掩面就要离开,却被江云山一把拽住。 他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光,压低声音道:“母亲,不能就这么算了,崔家这般羞辱我们,若不报复,日后如何在盛京立足?” 方才被崔鸢宁数落了一通,更是难解他心头之恨! 第五十七章 国公府 几人灰头土脸的回到了江府,江云疏则是要冷静的多,他知晓现在并不是和崔家硬碰硬的时候。 若真的将事情闹的太大,捅到了天子脚下,江家就更不占理了,他垂下眸子,想了片刻随后道: “不能急着报复,这样只会适得其反。” 崔鸢宁的手上现在有许多能够扳倒江家的证据,一招不慎的话倒霉的可就是他们了。 江云山眼中含恨,“那怎么办,难道就白白的让崔家的人将我们羞辱一番么?” 他从小就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不管走到哪里旁人对他们都是毕恭毕敬。 更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崔鸢宁,当初算是给他当下人,他都有些嫌她手脚不够麻利。 江云疏道:“当然不能白白受辱。”江云疏眸色微沉,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声音冷静,“但报复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否则莽撞行事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他抬眼看向愤懑不平的江云山,语气放缓: “崔鸢宁如今手握证据,又有崔家撑腰,我们若贸然出手,只会让她有机会将事情闹大。到时候,不仅你我的颜面扫地,江家的根基也会被动摇。” 江云山咬牙道:“那难道就这么忍气吞声?我咽不下这口气!” 江云疏淡淡一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冷意:“忍?自然不必。但我们要做的,是让她自己露出破绽。”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崔鸢宁再精明,也不过是个女子。她如今风头正盛,难免得意忘形。我们只需暗中推波助澜。” “长兄的意思是……”江云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江云疏微微倾身,声音几不可闻: “崔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我记得崔鸢宁在明乡里有一个叔父叫做崔明远一直和她家不对付,如今崔家地位水涨船高,若是给那崔明远透露一点消息,我们可以借此做些文章。” 江云山眼睛一亮:“你是说,挑拨他们内斗?” 江云疏颔首:“不错。只要崔家内乱,崔鸢宁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对付我们?到时候,我们再……” 若不是崔鸢宁如此不知好歹,他也不会想些阴损的法子来治她,不管怎么说他是做兄长的,妹妹不听话自然是要好生教训教训,要让她明白不该和兄长做对。 崔家那两个兄长再好又如何,总归不是陪着她一起长大的,他定要让她知道这世上只有自己才配当她的兄长。 江云山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又皱起眉道:“可崔明远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会轻易上当吗?” 江云疏轻哼一声:“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敌人。崔明远此人贪图小利,只需给他一个合适的借口,他自然会抓住机会。而我们,只需在背后推一把。” 他说完,神色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谋划只是闲谈。 江云山看着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钦佩。 兄长果然比他沉得住气,也更有手段。 “好,那就按兄长说的办!”江云山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江云疏放下茶盏,目光深远:“记住,这段时间你务必收敛些,不要再招惹崔鸢宁。小不忍则乱大谋。” 江母在一旁听完,也不得不感叹自己生的这个大儿子当真是聪明过人。 她轻轻拍了拍江云疏的肩膀,欣慰道:“疏儿,有你主持大局,为娘就放心了。” 江云疏微微一笑,眼底却掠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转头对江母道:“母亲,这几日您也受惊了,先回房歇息吧。剩下的事,交给儿子处理便是。” 江母还是有些不放心道:“崔家的事倒是解决了,可珠儿怎么办?” 如今江蕴珠还被关在大牢中,恐怕早已经被吓破了胆。 江云山想到江蕴珠平日里那娇软温柔的摸样,也觉有心疼, “是啊长兄,你快想个法子救救蕴珠妹妹吧。” 江云疏沉吟片刻,“不如给国公府传个话,再怎么说珠儿都是国公府未过门的儿媳,国公爷应当不会见死不救。” 要知道当初结为姻亲的人选从崔鸢宁变成了江蕴珠后国公爷高兴至极,想来是对珠儿极为满意的,不管怎么说应当不会见死不救。 江母点点头道:“国公府那边,确实该去走动走动。” 江云疏抬眸看向江母,语气沉稳:“母亲,此事不宜太过声张。珠儿如今被关押,若国公府贸然插手,反倒容易引人非议。不如先去探探口风,看看国公爷的态度。” 江母忧心忡忡:“珠儿身娇体贵,哪里受得了牢狱之苦?若是拖久了,她身子骨怎么撑得住?” 江云山也急道:“是啊!长兄,珠儿妹妹素来胆小,如今被关在那阴冷潮湿的大牢里,怕是连觉都不敢睡!” 江云疏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我自然知道。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他略一思索,又道:“这样吧,不如就由我亲自去一趟国公府,以江家的名义拜访国公爷,顺便探探他的想法。若他愿意相助,我们再做打算。” 江母闻言,稍稍安心:“也好,由你去总比旁人稳妥些。” 江云疏点头,随即又叮嘱道:“云山,你这两日莫要出门,更别去招惹崔家的人。一切等我从国公府回来再说。” 他怕的是江云山嚣张跋扈惯了,若是在外面惹出了什么事来,恐怕并不好处理,所以让他先收敛些时日。 江云山虽心有不甘,但也知道轻重,只得闷声应下: “知道了,长兄。” 江云疏起身,理了理衣袖,神色平静:“母亲,您先回房休息,我去去就回。” 江母叹了口气,点头道:“去吧,路上小心。” 待江母离开后,江云疏这才收整了一番范带着些备好的礼品到了国公府。 可他刚一露面,那两个看门的护卫便将门给关上了,让他活生生的吃了一个闭门羹。 要知道当初江家人过来的时候,哪一次不是世子爷亲自出来迎接,如今却连门都不让他进去,当真是世态炎凉。 江云疏站在国公府门前,眸色微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面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对紧闭的大门扬声道: “在下江云疏,特来拜见国公爷,还请通传一声。” 门内毫无动静。 他等了片刻,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恭敬,却隐隐透出一丝冷意。 终于,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江大公子,实在对不住,国公爷近日身体不适,不见外客,您请回吧。” 江云疏眼底闪过一丝阴翳,面上却不动声色: “既如此,不知世子可在府中?在下有些私事想与世子一叙。” 那管事闻言,笑容更假了几分,颇有些为难道:“世子爷近日忙于公务,也不在府中。江大公子若有要事,不如改日再来?” 那陆湛的头上只挂了一个闲职,不知会有什么忙的。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国公府故意找的托词。 话已至此,再纠缠下去反倒显得不识趣。 江云疏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温和:“既如此,便不打扰了。还请代我向国公爷问安,望他早日康复。” 管事敷衍地应了一声,迅速关上了门。 江云疏转身离开,仿佛方才的难堪未曾发生过,然而眼底的寒意却愈发浓重。 国公府的态度,已是再明显不过,恐怕他们是不会出手救人。 第五十八章 转机 江蕴珠被关押,他们不仅不施以援手,甚至连见都不愿见江家人一面,看来,这门亲事,国公府也并不打算继续下去了。 他只能乘坐着马车重新回到了江府,江云山见他独自一人回来,手中礼品原封未动,顿时明白事情不顺,脸色难看道: “长兄,国公府不肯帮忙?” 江云疏将礼品随手搁在桌上,淡淡道:“他们闭门不见,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就连陆湛的面我也没见到,想来是故意躲着我们。” 江母闻言,顿时红了眼眶,颤声道:“这可如何是好?珠儿还在牢里,若国公府都不管,谁还能救她?” 江云疏眸色深沉,缓缓道:“母亲不必忧心,儿子自有打算。” 他看向江云山,语气冷静:“云山,你立刻去查一查,近日京中有哪些官员与崔家走得近,尤其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人。” 江云山一愣:“长兄是想从官府入手?” 江云疏微微勾唇,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崔鸢宁能借官府之手抓人,我们自然也能借官府之手放人。只不过,需要付出些代价罢了。” 江母有些不安:“疏儿,你是想……行贿?可府中的钱财已经花的差不多了,根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江云疏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温声道:“母亲放心,并不是行贿,儿子也不会亲自出面。此事我会安排可靠的人去办,绝不会牵连到江家。” 他在朝中也还是有几个熟识的人,若能搭上六皇子殿下的船,将珠儿救出来应当就废不了什么功夫。 他说完,又看向江云山,语气严肃:“记住,此事必须隐秘,绝不可走漏风声。” 事以密成,言以泄败,江云山平日里口无遮拦,没个把门的,万一说漏嘴了,传到天子的耳中恐怕会说他们结党营私,所以还是多注意些好。 江云山听到大哥一个劲儿地叮嘱自己,好像他多么不靠谱似得,随后默默的嘀咕了两句才点头道:“好,长兄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胡说什么的。” 江云疏这才放下心来…… * 崔府 崔鸢宁正站在庭院中交代一群新买回来的丫鬟婆子,眼下崔府一跃而成了侯府世家,日子自然也不能过的再像以前那么寒酸,所以崔鸢宁特意命人采买了些伶俐的丫鬟婆子,重新整顿府中事务。 她虽穿着简单,可眉目间透着几分凌厉,下面的仆人皆是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崔鸢宁清声道:“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崔府的下人,但规矩都应该记清,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说的更别乱嚼舌根。若有人敢违背,便是被发卖的下场,可明白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其中难免有些想要浑水摸鱼之辈混入其中,只有事先将话说白了,日后才好管理一些。 众人战战兢兢地应下:“是,小姐。” 崔鸢宁点点头,随后便让她们散了各司其职。 春杏见她忙完了,便端了杯温热的茶水过来递给崔鸢宁,“小姐润润嗓子吧。” 崔鸢宁轻抿了一口随后道:“江家可有什么动作?” 春杏低声道:“回小姐的话,江家大公子今日去了国公府,但被拒之门外。后来江府的下人看到江云山匆匆出门,往城西去了。” “城西?”崔鸢宁眉梢微挑,那是刑部李崇明的府邸所在。 春杏点头:“正是。奴婢还打听到,江云疏这几日暗中派人往六皇子府递了帖子。” 崔鸢宁闻言,便知那江云疏打的是什么算盘,缓声道:“果然还是沉不住气,那六皇子最近正为漕运的事焦头烂额,江家这是想雪中送炭。” 只不过六皇子生性残暴,嗜杀成性,稍有不顺心便会持剑伤人,就连婴孩也不放过,前些时日,六皇子子上街,忽问一婴孩啼哭不止,便挑起婴孩的襁褓将其摔在了地上。 虽说最后婴孩并没有出什么太大的问题,但他的行事作风却引起了民愤,天子听闻后亦是震怒。 当即下令就要将六皇子贬为庶人,还是六皇子的生母从中周旋,才让圣上消了火气,不过并没有就此放过他,而是将他禁足府中,让他想出解决漕运问题方法,并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如今六皇子正急于挽回圣心,若江家此时投靠,无异于与虎谋皮。 崔鸢宁放下茶盏,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江云疏倒是打得好算盘,想借六皇子的势救江蕴珠。可惜,他选错了人。” 春杏低声道:“小姐,咱们要不要……” 崔鸢宁抬手止住她的话:“不必插手。六皇子性情暴戾,江家与他合作,迟早引火烧身。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李崇明那边还是要盯着些。他虽然官职不高,但在刑部颇有实权,若江家真说动了他,事情或许会有变数。” 春杏应声:“奴婢这就去安排。” 崔鸢宁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远处,思绪渐深。 江家如今已是穷途末路,竟连六皇子这样的险棋都敢走,可见江蕴珠在他们心中的分量。 不过这些都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而这边江云疏独自一人来到城西六皇子所在的府邸。 他许了守卫不少的好处,才让守卫进门通传,好在这次没有吃闭门羹。 六皇子府的管家将他引至一处偏室,随后便退了下去,临走的时候还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江云疏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上前他轻轻叩门,门内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 推门而入,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背对着他站在窗边,身形挺拔,气势逼人。 江云疏躬身行礼:“见过六殿下。” 男子缓缓转身,露出一张俊美却阴鸷的面容,正是六皇子裴琰。 他目光如刀,冷冷扫过江云疏:“江大人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江云疏直起身,神色恭敬却不见卑微:“殿下明鉴,下官此次前来,是想为殿下分忧。” 裴琰嗤笑一声:“分忧?就凭你?” 江云疏不慌不忙道:“下官虽人微言轻,但对漕运一事略有见解。近日听闻殿下为此事烦忧,特来献计。” 裴琰眯起眼:“哦?说来听听。” 江云疏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漕运之弊,在于贪腐。而贪腐之根,在于户部侍郎周显。此人表面上清廉正直,实则暗中操控漕运,中饱私囊。下官手中握有他贪腐的证据,只需殿下稍加运作,便可借此扳倒他,在陛下面前立下大功。” 裴琰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你为何要帮本王?” 江云疏坦然道:“下官确有所求。家妹被崔家陷害入狱,望殿下能施以援手。” 裴琰冷笑:“原来如此。不过,你以为凭这点筹码,就能让本王出手?” 江云疏从袖中取出一份密函,双手奉上:“这是周显与江南盐商的往来账目,足以定他死罪。此外,下官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裴琰接过密函,粗略扫了几眼,神色渐缓:“好,本王可以考虑。不过,你妹妹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江云疏心中一沉,却不动声色:“殿下所言极是。下官静候佳音。” 裴琰将密函收入袖中,淡淡道:“三日后,本王会给你答复。退下吧。” 江云疏躬身退出雅室,直到走出茶楼,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裴琰都答应了他,江蕴珠的事情也有了一线转机。 第五十九章 祸事 江云疏刚踏出六皇子府邸,便见管家老周站在马车旁来回踱步,似有什么焦急之事,他方才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上老周,所以看到他时,下意识就皱起了眉,心下预感不妙。 果真他刚走出两步,周管家看到他时候便匆忙的走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道: “大公子,方才府上来信,说江二爷在公孙府邸那边吃了闭门羹。” “什么?”江云疏脚步一顿,袖中手指猛地攥紧,“我不是交代过,不让云山出门的吗?他怎么会和公孙家扯上什么关系。” 老周擦了擦额角的汗,二爷的性子跳脱,得知他要出门的时候自己劝了许久,却没什么作用。 二爷非说要去找朋友喝酒,所以便没有阻拦他,谁知半路又灰头土脸被人赶了回来。 老周看着大公子有些发黑的脸色,只挑了些好话讲与他听: “二爷说……说与其暗中查探,不如直接带着厚礼上门,所以就直接带着东西去了公孙家,想要公孙留良出面解决这桩事。” 夜色中,江云疏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快步登上马车,沉声道:“立刻回府!” 而此时崔府内,春杏匆匆穿过回廊,将一张字条递给正在翻阅账册的崔鸢宁: “小姐,刚刚收到的消息,江云山带着重礼去了公孙府,被当众轰了出来呢。” 崔鸢宁指尖一顿,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想必是师兄知道了江家的所作所为,便一点面子都没给,所以当众就将人给赶了出去。 一连吃了两个闭门羹,想来江家并不好受吧,只不过这一切都是他们自作自受不是吗? 与此同时,六皇子府内,裴琰把玩着白日里江云疏给他的那封密函,对阴影处道: “去查查这个江云疏,看他手里还握着什么。” 阴影中有人低声应是,随后就退了出去。 “殿下。”一名侍卫匆匆进来,“刚收到消息,江家的二公子在公孙府前闹出了动静。” 裴琰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哦?看来江家比想象中更有意思。” 他忽然将密函扔进烛火,“告诉江云疏,本王改主意了,明日午时让他再来一趟。” 而江府早就乱作了一团。 江云疏刚踏进正厅,就听见江云山愤愤的声音:“哼,那公孙留良不过是个五品官,竟敢如此羞辱我们江家!” “住口!”江云疏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他一把揪住弟弟的衣领,“那公孙留良是出了名的铁面判官,你这一闹明日整个京城都会知道江家行贿未遂!” 他明明已经千叮万嘱,为什么就不能听话一些,总是给他找事? 如今更是给他弄了一个烂摊子出来。 江云山自知好心办了坏事,当即抿嘴不言,只是眼中微微透露出些淡淡的不满。 他只是想要帮帮忙而已,又不是故意如此。 长兄何必这么苛责? 江母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事一件接着一件,她扶额站起来: “疏儿,现在怎么办啊?珠儿还在牢里……” 江云疏松开手,强自镇定:“母亲别急,六皇子那边已有眉目。只是……” 他看向垂头丧气的江云山,“明日你立刻离京,去庄子上避避风头,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回盛京来。” 江云山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正说着,管家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公子!大理寺的人上门来了,说是讨要一个说法!” 江云疏脸色骤变:“怎么可能这么快?” 他猛地转向江云山,“你到底还做了什么?” 江云山脸色惨白,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在李府门前说了几句气话而已,谁知道那公孙留良的耳目如此灵通......” 江云疏额角青筋暴起,强压下怒火,对管家道:“先请大理寺的人去偏厅稍候,就说我更衣后便去。” 待管家退下,他一把拽过江云山,声音压得极低:“你究竟说了什么?” 江云山眼神闪烁,嗫嚅道:“我...我说他们官官相护,故意陷害我们江家...还说...还说公孙留良定是收了崔家的好处......” 这还不是因为公孙家先给他吃了个闭门羹,让他丢了面子,所以他才有些恼怒,一时有些上头,所以才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其中不乏夹杂了几句“狗官”之类的话。 不过他害怕长兄听到后将他骂得更惨,所以并没有给他说这些。 “混账!”江云疏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你这是要把整个江家往火坑里推!” 江母闻言,身子一晃,险些晕厥。 丫鬟们慌忙上前搀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疏儿,这……可如何是好啊?” 她也没有想到云山怎么会如此糊涂,在这节骨眼儿上添乱。 江云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母亲先回房吧,此事我来处理。” 他转向江云山,眼神凌厉如刀,“你现在立刻从后门离开,连夜出城,一刻都不许耽搁!” 江云山还想辩解,却在兄长冰冷的目光下噤了声,垂头丧气地跟着小厮往后院去了。 江云疏整理衣冠,大步走向偏厅。 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冷肃的声音:“江大公子好大的架子,让我们好等。” 他推门而入,只见两位身着大理寺官服的差役端坐其中,面色不善。 为首之人正是公孙留良的心腹赵捕头。 “赵大人。”江云疏拱手行礼,神色恭敬,“舍弟年少无知,口无遮拦,冒犯了公孙大人,江某在此赔罪。” 赵捕头冷哼一声:“江大公子,令弟当众污蔑朝廷命官,可不是一句年少无知就能揭过的。公孙大人念在江家世代清名,才没有当场拿人。但此事,必须有个交代。” 江云疏心中一沉,面上却不显:“不知公孙大人想要什么交代?” 赵捕头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放在桌上:“明日午时之前,江大公子需亲自到公孙府上致歉。”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江云疏一眼,“关于江小姐的案子,公孙大人希望江家不要再横加干涉。” 江云疏瞳孔微缩,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让他亲自到公孙府上致歉,这不是明摆着把江府的脸面往地上扔么? 还有江蕴珠的事,那可是他们江家的人,如何能够不干涉? 他勉强维持着镇定:“赵大人,舍妹一案尚有疑点......” “江大公子!”赵捕头打断他,语气严厉,“证据确凿,何来疑点?公孙大人秉公执法,还望江家不要自误。” 话已至此,江云疏知道多说无益。他接过信函,沉声道: “江某明白了。” 眼下与他们来硬的恐怕讨不了什么好处,只能先顺着他们说,等这些事情过去后,他定然要让所有轻贱过他的人付出代价。 送走了赵捕快,江云疏这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说连日发生的事让他焦头烂额,实在是无暇分心。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江蕴珠的一时冲动,不知为何他竟在此时此刻想到了崔鸢宁,当初自己虽然不待见她,可崔鸢宁十分听话,从未惹是生非。 有一次他过生辰,喝多了酒水,崔鸢宁还专门下厨给他熬煮了醒酒汤,可那时他却故意折辱她,还将碗给砸了。 如今想起来,自己或许真的有些过分了。 脑中不由得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要是宁宁还在的话,或许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吧…… 第六十章 好起来 江云疏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一怔,随即自嘲地摇了摇头,崔鸢宁现在是崔家的人,和他们再无半点交集,又何必徒增烦恼? 他轻抿了一口茶水,微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涩意,抬头时望着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大公子。”老周小心翼翼地走近,“六皇子府上刚刚派人来,说让您明日午时再去一趟。” ”午时?”江云疏眉头一皱,“怎么和公孙府约的是同一个时辰。” 老周闻言后也面露难色:“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江云疏眼神越发的冷寂起来,他如今就像那被两只猫儿捉弄的老鼠,夹在中间,前后都是要他命的,不管如何抉择都不对。 老周垂首站在一旁,随后便见江云疏狠狠地将手中的茶杯掷在了地上,茶杯四分五裂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 崔鸢宁看完手中最后一卷医书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了,即便现在她有一个神医的名头,可医术永远都是没有止境。 只有不断的充实自己,这样面对各种疑难杂症的时候才能够更加得心应手。 春杏在一旁守着崔鸢宁忍不住捂嘴打了一个呵欠,硬生生的将眼泪都给逼了出来,提醒道: “小姐,不如早些休息吧。” 她往日就知小姐一旦看起医书来便是废寝忘食,没想到现在亦是这样,崔鸢宁合上医书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轻声道: “你先去歇着吧,我再坐一会儿。” 春杏犹豫片刻,终究没再多劝,只添了盏灯便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崔鸢宁推开窗,夜风裹挟着凉意拂面而来,方才吵吵嚷嚷的江府也彻底的安静了下来,想必是送走了大理寺的人。 就在这时,方才离开的春杏去而复返了,她手中拿着一个盒子, “小姐,这是公孙大人送过来的,说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让下人一并带过来的。” 崔鸢宁看着那精致的檀木盒子,心中倒没什么波澜,毕竟师兄是什么性格她向来一清二楚。 当初她尚且年幼的时候,师兄为了吓唬她,总是会将一些蟾蜍蜈蚣什么的装好然后当做礼物送给她,立志要将她吓哭作数,可崔鸢宁的情绪一向很稳定,即便是看到那些也并不会大惊小怪。 反而会仔细研究那些毒物的药用价值,久而久之,公孙师兄反倒觉得无趣,便不再这般捉弄她了。 所以这次她也没有报有什么期待。 可当她接过盒子,轻轻打开时,瞳孔却骤然紧缩,盒子里面放着的居然是一叶龙血菩提! 崔鸢宁的指尖微微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龙血菩提乃世间罕见的奇药,只生长在极北之地的悬崖峭壁上,百年才结三叶,能解百毒、续经脉,是医者梦寐以求的圣品。 她也只是一本古籍上见过相关的一些记载。 世上唯存的一株龙血菩提如今更是被收藏在皇宫里的。 没曾想到还能够亲眼得见。 其珍贵异常,即便是公孙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也未必能轻易得到,师兄突然送来这样的重礼,实在是让人受宠若惊。 她将那片通体赤红、叶脉如血的菩提叶拿在在灯下细细端详,叶片触手冰凉,隐约能嗅到一丝清冽的香气,与古籍中记载的特征分毫不差,就是龙血菩提没有分毫之差,看来师兄这次并没有整蛊她。 崔鸢宁正准备将叶子放回到盒中的时候又见里面放了一张信纸,打开后便是公孙留良龙飞凤舞的字迹, “宁宁师妹,你上回不是说想要龙血菩提么?师兄找人寻了许久才得了这么一片叶子,你拿去用吧,不用谢我,真的不用谢我哦……” 看到这里时崔鸢宁忍俊不禁,心中也浮现了一股莫名的感动,师兄平日里虽然看起来很不着调,却没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 虽然只有一片叶子,但是母亲的病症也能够得到一定的缓解,她抿抿唇,露出一抹轻笑,随后吩咐春杏道:“明日让人送几壶好酒到公孙府去,记住要上好的梨花白。” 梨花白同样是一壶难求,当初师兄问她要了许多次,她都没有给,如今当做谢礼也不算辱没了他。 春杏点点头道:“奴婢遵命。” 第二日天色微亮之时,崔鸢宁便早早的就起了身,她将一小部分的菩提叶放到给母亲熬煮的汤药中。 崔鸢宁亲自守在药炉旁,看着那赤红的叶片在沸水中渐渐舒展,药汤渐渐变成淡淡的金红色。 古籍中记载,龙血菩提入药时需以文火慢煎三个时辰,方能激发全部药效。 “小姐,您去歇会儿吧,这儿有奴婢看着。” 春杏捧着药碗走了过来,小姐晚上本来就没有睡好,熬药这种劳心费神的事应该交给她们做才是。 崔鸢宁摇摇头,看着盒子中剩下的菩提叶出神。 昨夜她反复研读医书,发现这味药或许对长兄受损的经脉的也有奇效,便割下了一小片放在了崔墨横的汤药中。 长兄的外伤好了许多,可一直都无法下地走动,若是长久这么下去恐怕并不利于恢复,再者说,长兄日后还想要参军的话,就必须尽快恢复经脉的损伤。 崔鸢宁轻轻叹了口气,将剩下的龙血菩提仔细收好。这药珍贵异常,她必须谨慎使用。 她将熬煮好的药递给了春杏,随后道:“这药是给长兄的,若有什么情况,及时回禀我。” 她还要留在这里照看着母亲的汤药。 春杏点点头,按照崔鸢宁的吩咐,将药送到了崔墨横的房中。 可崔墨横喝完后,眉心一拧,瞬间吐出一口鲜血。 这可把春杏吓得不轻,一边手足无措的拿着帕子替他擦拭,一边吩咐其他的奴仆赶快将此事告知小姐。 就在崔鸢宁熬好母亲的汤药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见崔墨横身边的侍从匆匆赶来,神色激动: “小姐!不好了!大公子……他吐血了!” 崔鸢宁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凝重:“当真?” 仆从此时慌乱不已,“千真万确啊小姐。” 二人到了崔墨横的院门口时才发现已经乱作了一团。 崔鸢宁拨开人群冲进内室,只见崔墨横半倚在床榻上,唇边还残留着血迹,面色却反常地透着红润。 “长兄!”她行至床前,指尖已搭上他的脉搏。 崔墨横却突然反握住她的手腕,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宁儿...我的腿...” 他说着竟掀开锦被,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屈膝。 崔鸢宁的指尖感受到脉象中那股蓬勃的生机,悬着的心突然落回原处。 原来不是中毒,是龙血菩提的药效发作太快,淤堵的经脉被骤然冲开所致。 “快躺下!”她按住激动不已的兄长,“药力太猛,需得慢慢调养……” 可崔墨横感觉到腿上那股热流,一时激动万分,他起身扶着床边的矮桌,缓缓尝试迈步,虽然动作迟缓,但确实已经能勉强站立。 崔鸢宁见他确实高兴,也不再阻拦,而是上前扶住他的手臂,生怕他摔倒。 崔墨横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宁宁,你的药果真有效。” 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感慨。 自从受伤以来,他几乎以为自己此生再也无法站起,更别提日后想要到战场上去。 可如今希望竟真的出现了! 第六十一章 舞姬 崔鸢宁看着他好转,心中也欢喜,随后轻声道: “长兄别急,慢慢来,经脉恢复是需要时间的。” 崔墨横点点头,随后慢慢坐回了床榻上,只是走了那么一两步,他的额头便忍不住冒出了一层细汗,可见这药是真灵验,他都有些虚不受补了。 不过这么有效的药一定很贵吧,他面上露出几分惭愧来, “宁宁,这药是不是不便宜,让你破费了。” 他本想着这次走镖回来给宁宁买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可不仅什么也没得到不说,反倒是带了一身伤回来,而宁宁却凭借着一己之力让崔家洗清冤屈,他实在是妄为男儿。 崔墨横忍不住叹了叹气。 崔鸢宁闻言,却轻轻摇头,柔声道:“长兄说这些做什么。只要能让你好起来,再贵也值得。况且...”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药是我从公孙公子那里得来的,没花银子。” 崔墨横一愣,随即十分讶异的开口道:“公孙公子?!可是在大理寺任职的那个公孙公子?!” 他虽不在官场但也略有耳闻,公孙家出了一个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不说,并且生的一表人材,行事作风也十分严谨。 是盛京里许多女郎的春闺梦里人,他也有幸看到过公孙留良一次,确实如传言中所说的是个风姿卓然的翩翩公子。 只是……公孙留良为何会赠药给宁宁? 崔墨横眉头微蹙,目光落在妹妹清冷的面容上,心中隐约浮起一丝疑虑。 宁宁回家这么久了,他从未见过宁宁和什么男子有过交际。 如今她竟能轻易从公孙留良那里拿到如此珍贵的药,莫非…… 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宁宁,你与公孙公子……很熟么?” 崔鸢宁见他神色有异,随即明白过来,想来他定是误会了,不由失笑道: “长兄想到哪儿去了?我与他不过数面之缘,这次是因案情需要,才与他有些接触。” 她顿了顿,又道:“况且这药是他主动给的,说是……算是还我个人情。” “人情?”崔墨横更加疑惑。 崔鸢宁抿唇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慧黠:“前些日子,我替他解了一个小困局,他大约是觉得欠了我一个人情,才以此相赠。” 她前些日子帮公孙留良制了几颗解毒丸,帮他的友人祛除了身上的毒,所以说是解了一个小困局也说的过去。 不过她并未细讲,因为暂时还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崔墨横见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便也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心中仍有些感慨,自家妹妹聪慧过人,不知不觉间竟已能与那般人物周旋,甚至让对方欠下人情。 他轻叹一声,温声道:“宁宁,你真厉害,长兄当真是自愧不如。” 崔鸢宁闻言,眸光微柔,轻声道:“长兄安心养伤,家里的事有我。” 崔墨横点点头,心中既欣慰又有些酸涩。 他本想护她一生无忧,却不想如今反要她来照顾自己。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公孙公子给了这么珍贵的药材,我也不能白拿人家的。” 他沉吟片刻,从枕下摸出一块温润的玉佩,递给崔鸢宁。 “这是上次走镖时,一位西域商人赠予我的寒玉,据说佩戴可清心明目,麻烦宁宁替我转交给公孙公子,权当谢礼。” 崔鸢宁接过玉佩,指尖触到一丝沁凉。 这玉通体莹白,内里却隐隐流转着淡青色纹路,确是难得的上品。 “长兄,这玉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她正欲推辞,却见崔墨横神色坚决。 “比起救命之恩,算不得什么。”崔墨横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我们崔家虽不是高门大户,但也不能平白受人恩惠。” 他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偿还别人的恩情,崔鸢宁见他坚持,便不再推拒,将玉佩收入袖中,轻声道:“好,我会转交给公孙公子的。” 她扶着崔墨横躺下,替他掖好被角,柔声道:“长兄好好休息,我再去让下人给你熬些疗养的汤药。” 崔墨横微微颔首,目送她离开房间,眼中满是复杂之色,他定要快些好起来,一定不能成为宁宁的累赘! …… 几日后,大理寺衙门外。 崔鸢宁一袭素色长裙,立于石阶之下的马车旁,手中握着那块寒玉,静静等候。 不多时,公孙留良从衙门内走出,一身玄色官服衬得他愈发清俊挺拔。 他远远望见崔鸢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快步上前,一双桃花眼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宁宁师妹,这可是你第一次主动来找师兄,可是有什么事?” “啊,让我猜猜,不会是找我来喝酒的吧。” 崔鸢宁见他没个正形的样子,眸光中也忍不住浮现出一抹笑意,“喝什么酒,这可是在大理寺门前,你也不怕同僚瞧见了笑话你。” 公孙留良并不在意这些,“宁宁师妹就知道打趣本官,要是有人敢笑话我,本官第一个治他的罪。” 他说的还像那么一回事,崔鸢宁轻嗤一声,随后将玉佩递了出去: “这是我长兄让我转交给您的谢礼,说是多谢你的赠药之恩。” 公孙留良垂眸看向她手中的玉佩,眉梢微挑:“寒玉?” 他并未伸手去接,反而轻笑道:“宁宁师妹,这礼太重了。区区一片叶子,不值当如此。” 崔鸢宁抬眸,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怔。 公孙留良继续道:“况且那药本就是还师妹的人情,若再收下此物,反倒是我欠师妹的了。” 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随即又补充道:“若是真的想谢我,那你就再送我几壶梨花白如何?” 崔鸢宁眼尾一挑,“上回给的梨花白已是最后几壶了,还想要就再拿一片龙血菩提过来。” 公孙留良一听当即哭丧着脸,“好师妹,哪有你这样的,非要将师兄吃干抹净啊……” 崔鸢宁将玉佩塞到他的怀中,“好了好了,下次若有了第一个送给你,这玉佩还是收下吧,家兄性子执拗,若你不收,恐怕他心中难安。” 公孙留良笑笑,“那看来我是不得不收了。” “不过我想请宁宁师妹帮个忙。” 崔鸢宁疑惑:“什么忙?” 公孙留良微微一笑:“近日大理寺接手一桩奇案,涉及西域奇毒,宁宁师妹精通药理,不知可否相助?” 他虽和崔鸢宁师出同门,可到底是对用毒并精通,当初师傅都曾说过宁宁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用毒奇才。 崔鸢宁思索片刻,点头应下:“好。” 公孙留良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明日再说吧,今儿个该我休息了,不如去醉香楼小酌一杯如何?” 不管怎么说她心里其实都还是很感激公孙留良的,所以并没有拒绝,还提前让人安排好了一切,准备了一桌精致的菜肴。 二人坐在临江的窗边,一边品酒,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倒也十分舒坦。 公孙留良换下了一身的官服,穿着一件红衣,再配上他那朗若明月的笑,说不出的邪魅俊美,顿时引得了不少女子望了过来。 就在这时,阁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崔鸢宁抬头看去只见陆湛身侧跟着位戴面纱的紫衣女子正往上走。 那女子露在面纱外的一双杏眼似含春水,发间金步摇轻晃,腰间缀着的铃铛泠泠作响,应当是西域舞姬。 第六十二章 再说一遍 陆湛一袭墨蓝锦袍,正低声与那女子说着什么,二人边说边笑,看起来其乐融融,他抬眼间恰好与崔鸢宁四目相对,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下意识的就皱起了眉头。 显然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崔鸢宁,她脸上的疤痕似乎比上次看见的更淡了些,五官精致,气质清冷,陌生的让他觉得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可当看到崔鸢宁身旁的公孙留良时陆湛的眉头当即一皱,辨认了片刻才认出此人是公孙家的公子,大理寺少卿二人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实在是看的人心里窝火。 上回看的是她和太子走在一处,现在又是大理寺少卿举杯对酌。 一个女郎根本不知避嫌,反而和外男走的如此之近,她就如此不知羞耻! 陆湛的目光扫过崔鸢宁与公孙留良,那女子察觉异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柔声问道: “陆大人,可是遇到了熟人?” 他收回视线,唇角勾起一抹冷淡的弧度:“无妨,不相干的人罢了。” 声音却刻意提高了几分,分明是要让对面听见。 他倒是想看看崔鸢宁若是发现了他是不是会羞愧的无地自容,要知当初她死缠烂打的时候整个盛京都是有目共睹的,她若是还有一点羞耻之心,便不会这般行事。 三心二意,水性杨花。 听到熟悉的声音公孙留良也顺着崔鸢宁的目光望去,随后执杯轻笑道: “真是巧了,陆小世子也来赏景?” 崔鸢宁垂眸抿了口梨花白,酒液在舌尖泛开清冽的甜,神色未动分毫,放佛那陆湛就像是一个过路人一般,继续与公孙留良饮酒作乐。 而那陆湛见崔鸢宁的神色毫无波动,心头顿时一怒。 再抬眼时,陆湛已行至桌前,目光在她与公孙留良之间转了个来回。 他唇角噙着冷笑,眼底却隐隐燃着一簇火,居高临下地望着崔鸢宁: “崔姑娘好雅兴,前日与太子相伴甚欢,今日又与公孙大人对酌,当真是八面玲珑,所交甚广啊。” 崔鸢宁轻轻扫了一眼陆湛,也不知他是在发哪门子的疯,自己的身边有一貌美舞姬作陪不说,反倒是过来教训起她来了,莫不是还没讨到酒喝,就已经开始发酒疯了? 再者说他现在的未婚妻还在狱中,国公府不出面相救就算了,就连他这个正牌的未婚夫也在此处与佳人谈笑风生,倒哪里来的脸来指责她与友人小酌? 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崔鸢宁指尖轻抚杯沿,忽而抬眸冷笑,“陆世子这话说得有趣。若论八面玲珑,怎比得上你?未婚妻尚在狱中待审,你倒有雅兴携美同游,也不知你未婚妻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陆湛闻言脸色微暗:“崔鸢宁你休要胡说八道。” 珠儿的事国公府并不是不帮,而是眼下风声太紧,根本帮不得,家中长辈的想法是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将珠儿给救出来。 自从他得知珠儿下狱后心中也并不好受,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可他不得不为整个国公府考虑,所以便想着过来借酒消愁而已。 有舞姬作陪又如何? 这盛京里那个儿郎饮酒的时候是没有舞姬相伴的?恐怕还轮不到她崔鸢宁来指手画脚。 “崔姑娘倒是会替旁人操心。只是不知你与太子殿下、公孙大人这般亲近,可曾想过崔家的名声?” 公孙留良听他如此说宁宁面上的神色也有些不好看了,他执壶斟酒的手微微一顿,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晃, “陆世子此言差矣,崔姑娘与在下不过偶遇小酌,何来亲近之说?倒是世子……”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陆湛身后面露尴尬的舞姬,“似乎更该注意些。” 那舞姬闻言慌忙福身嘴角露出一抹歉疚的消息,随后退后两步,她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算得上是有眼力见,在场的几人恐怕她都得罪不得,便不敢强出风头。 崔鸢宁淡声音道:“陆世子莫不是忘了当初你在醉仙楼为花魁一掷千金时,可是当着满堂宾客说过大丈夫行事,何须在意妇人眼光?” 她眼神一冷,“怎么?如今倒要拿妇德来约束我?” 陆湛脸色有些不好看。 这话他确实说过,可那时珠儿尚未回京,自己也不过是觉得那花魁可怜罢了,有没有旁的什么心思…… 他正欲张口反驳,又听的崔鸢宁补充道: “况且我与殿下还有公孙公子清清白白,并不是你脑中想的那般污浊,你平白无故的污人声誉,就不怕殿下治你的罪么?还是说这就是国公府的家风?” 陆湛被她这番话噎得喉头一哽,指节捏得发白,明明他过来是想要好生教育一番崔鸢宁的,却反被说了一通。 在这期间还有不少人看了过来,能到醉香楼中的人都是盛京里非富即贵,有一定地位的人,崔鸢宁偏生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如此诋毁他,当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留。 陆湛怒极反笑,眼底寒光乍现:“崔鸢宁,你莫要以为你现在就能在盛京横行无忌!别忘了,当初是谁非要……” “陆世子!” 公孙留良见陆湛如此,当即就站起了身来,他手中的玉骨扇“唰”地展开,横在二人之间。 面上虽仍带着温润笑意,语气却冷了下来,“醉仙楼是风雅之地,你这般咄咄逼人,恐怕不妥。” 他侧身挡在崔鸢宁前,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看热闹的人听清: “崔姑娘方才所言句句在理。倒是你,既已与江家小姐定亲,却在此与其他女子亲密同行,若传到御史耳中,怕是更为不妥吧?” 陆湛脸色一变,公孙留良这话分明是在威胁,大理寺少卿虽不直接参与御史弹劾,但若想刻意针对,恐怕也足以让国公府喝一壶。 看来这公孙留良是有意维护崔鸢宁, “好,很好。” 他咬牙冷笑,目光越过公孙留良死死盯住崔鸢宁, “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说罢猛地拂袖转身,那舞姬慌忙跟上,却被他厉声呵斥: “滚!” 人群哗然散开一条路。 崔鸢宁望着陆湛狼狈的背影,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她低头抿尽杯中残酒,轻声道: “谢谢师兄。” 公孙留良重新落了座,“宁宁,平白无故的受委屈,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毕竟在公孙留良的眼中,崔鸢宁是一个从来不会吃亏的主儿,今日却任由陆湛当众发难实在是有些反常。 崔鸢宁微微侧首,“师兄莫急,你看下面。” 公孙留良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随后便见陆湛带着舞姬在出门的时候却碰到江云疏。 江云疏这几日为江蕴珠的事情简直忙的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将六皇子那里的事给说通,眼下便只有给公孙留良道歉之事,但他去了公孙府却扑了个空,被告知他家大人今日在醉香楼中,便匆匆赶来。 谁料刚下马车,就撞见陆湛携着舞姬从醉仙楼出来。 江云疏的目光在陆湛与那衣衫单薄的舞姬之间转了个来回,脸色瞬间阴沉如墨。 “陆世子好雅兴。”他声音似淬着冰渣,“舍妹还在狱中受苦,你倒有闲情逸致寻欢作乐?” 陆湛此刻正在气头上,闻言更是恼火: “若非江蕴珠行事不端,何至于连累国公府名声受损?如今倒来质问我?” 江云疏被这话激得额角青筋暴起,猛地攥住陆湛的衣襟: “陆湛!你再说一遍?!” 第六十三章 耍诈 二楼窗前,崔鸢宁支着下巴看得饶有兴致。 公孙留良看到这幕的时候也是忍俊不禁,他就说宁宁今日怎么这么反常,“原来你早瞧见江家的人来了。” “师兄谬赞。”她轻轻将眼前的窗户推开了些,让自己看的更真切,“不过是恰好知道了,江云疏今日必会来找你求情罢了。” 有时候自己出手,还不如看戏来的痛快。 楼下争执愈烈,那舞姬吓得缩在一旁。 陆湛被江云疏攥着衣襟,脸色越发的难看,他刚刚那般说只是恼江云疏一来就冤枉他而已,实则并不想与他打斗,随即一把推开江云疏,整了整衣襟冷声道: “江二公子若真有闲心,不如想想怎么救珠儿出来。” 他看了眼醉仙楼二楼,“毕竟还有些人可等着看江家的笑话呢。” 江云疏顺着他的视线抬头,正对上崔鸢宁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举起酒杯遥遥一敬,唇边梨涡若隐若现。 江云疏见状眼神一暗,不禁想到这些时日他不停的奔波皆是因为崔鸢宁的一个赌约,若当时她不说那些,恐怕珠儿也不会就此掉入她的陷阱,可他现在除了认错也别无他法…… 江云疏压制住心头那点怒意,提起衣摆正准备上楼时,旁边忽然窜出来了一道人影,他定睛一看居然是应该被送走的江云山! 这江云山原本也出了城,可他转念一想此事又并不是他故意为之。 再说了,即便是自己搞砸了事情,也不该让长兄来替他承担这个后果,所以他便准备亲自回来与公孙留良当面致歉。 谁知他偷偷跟着江云疏过来,却发现了坐在江云疏身侧的崔鸢宁,脑中那根高度紧绷的弦彻底就断开了。 江家三番几次的倒霉,定然是她在从中作梗! “崔、鸢、宁!”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突然转身就往楼里冲。 陆湛与江云疏见状一愣,反应过来后只觉得不妙,然后也跟了上去。 公孙留良合起扇子敲了敲掌心:“这下可热闹了。” 崔鸢宁从容地给自己斟了杯新酒:“师兄现在回避还来得及。” “岂能让你独享好戏?” 他笑着击掌三下,雅间屏风后立刻闪出四名带刀暗卫。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雅间,江云疏踹开门的瞬间,崔鸢宁正将一枚蜜饯喂进口中。 见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她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 “江二公子这是要拆了醉仙楼?” “你少装模作样!”江云山一时间气不过,便徒手打翻她面前的酒壶,“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因为你在背后搞鬼?!” 酒壶破裂的一瞬间,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桌子往下流了一地,有些还滴落到了她的身上。 崔鸢宁看着浸湿的裙角,眸色骤然转冷。 这酒水可并不普通,是她花了不少心思才酿制出来的,失败了上百次才能够得到这么一小壶,不仅可以强身健体,还可以延年益寿。 若不是今日师兄过来,她是绝对不会拿出来的,可现在却被江云山这个蠢货给打碎了。 江云山见崔鸢宁盯着地上的酒液出神,以为她是心虚了,更加咄咄逼人: “怎么?被我说中了是不是?” “我就知道一切都是你在从中搞鬼!” 崔鸢宁缓缓抬起头,眼中寒意凛然。 “江二公子。”她的声音轻柔得可怕,“你可知道这壶酒值多少两银子?” 江云山嗤笑一声:“不过一壶酒而已能有多贵?再说了,你崔鸢宁能喝得上什么好东西?” 崔家就算是摇身一变成了侯府又怎么样,还不是空有名声,并无实权,也没有任何的底蕴。 十几两银子的酒水恐怕就是她喝过的最好的酒水了吧。 崔鸢宁轻声嗤笑,随后转头看向公孙留良,“那还请公孙大人为我作证。” 公孙留良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点头:“自然。” 江云疏察觉到不对劲,正要开口,却见崔鸢宁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珍稀药材。 “雪灵芝三两,千年人参五钱,天山雪莲一朵……”她慢条斯理地念着,“这些药材共计七千两白银,再加上我耗时三个月的心血……” 她抬眸看向江云山:“看在江家面子上,零头我就不要了,七千两,请江三公子现在就赔给我。” 江云山脸色顿时一白:“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酒能值四万两?” 崔鸢宁不紧不慢道:“江二公子若是不信大可以问一问公孙大人。” 公孙留良挑眉:“此乃玉液清,这等珍品,七千两银子还算便宜了。” 江云疏闻言脸色大变。 他曾在古籍上见过记载,这玉液清确有起死回生之效,难怪崔鸢宁如此动怒。 “崔姑娘……” 他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被崔鸢宁抬手制止。 “江大公子,”她冷冷道,“方才你弟弟打翻酒壶时,你可没拦着,所以你还是不要插嘴的好。” 江云疏一时语塞。 确实,他方才只顾着质问崔鸢宁,完全没在意那壶酒。 雅间内气氛剑拔弩张,四名侍卫已经按住了刀柄。 江云山这才意识到闯了大祸,额头渗出冷汗。 “我...我现在手上没那么多银子……” 崔鸢宁让人拿过了纸和笔:“那就请江二公子立个字据吧,在三日之内还清。” 江云山攥着笔杆的手微微发抖,即便是求到祖母哪里江家现在都不一定能够拿出一千两银子,更莫要说七千两,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污渍,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签下这个字据,当即就将笔重重拍在桌上: “崔鸢宁!你分明是在讹诈!” “讹诈?江二公子可知晓在醉香楼中若是弄坏了旁人的东西都必须照价赔偿的,若你实在是不配合的话也可以让玉公子出来,好生给你讲讲规矩。” 公孙留良听到这里时,眼神中闪过一抹兴味。 在场的人中或许只有他知道宁宁就是玉公子吧。 对于醉香楼中这一规矩,每一个过来的人都知道,就是为了规避哪些刻意寻衅滋事之辈。 若是赖账不赔的话,醉香楼便会派出专门的人守在那人的府邸,日日催收,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整个盛京,届时只会声名俱损,恐怕无颜再在盛京中苟活。 江云山闻言紧绷着下颚,他也听闻过醉香楼的这个规矩,只是没想到今日竟会栽在这上面。 可他实在是不想留下字据,当即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江云疏。 江云疏脸色铁青的看着他,明明他已经吩咐过让他出城避避风头,没想到他居然回来了不说,还惹出了这么大一件事! 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宾客,窃窃私语声不断传来。 江云疏额角青筋暴起,随后咬着牙道:“签。” 此事闹大了,江家恐怕就要成过街老鼠。 江云山心中虽不情愿,可长兄都已经发话了,不得不重新拾起毛笔,颤抖着在纸上写下欠条。 崔鸢宁好整以暇地端起新换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江大公子倒是明白人。” “不过……”崔鸢宁忽然开口,“公孙大人,还要劳烦您做个见证。” 公孙留良笑着接过欠条,仔细看过后点头:“字据无误。江二公子,三日后若不见银两,可别怪本官秉公办理了。” 江云山咬牙按下手印,眼中满是怨毒:“崔鸢宁,你等着!” “我等着。”她嫣然一笑,将欠条收入袖中。 第六十四章 好转 江云山只道是那公孙留良与崔鸢宁二人共同勾结来谋害他,不然平白无故的怎会欠下七千两银子? 可白纸黑字已经落下,即便他想狡辩恐怕也没了任何可能,看到二人得意的嘴脸,江云山只觉得心下不爽利,便也没了留下来的必要,与江云山等人也没有逗留,而是马不停蹄的就出了醉香楼。 带他们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周围的人也慢慢散去,雅间终于恢复平静。 侍卫们也悄无声息地退回屏风后,只剩下满地狼藉提醒着方才的闹剧。 崔鸢宁才回过头来对着江云疏道: “真是对不住了师兄,今日扫了你的兴致,这酒还被人给砸了。” 公孙留良摇扇轻笑:“无妨,这出戏可比喝酒有趣多了,再说了宁宁前些日子不是才送了我两壶梨花白么?不比得玉液清差多少。” 只是他一向嗜酒如命,看着地上碎了的酒壶忍不住叹了叹气,“哎呀,只是可惜了……方才就再多要点银子的,亏了亏了……” 此时醉香楼外,江云疏拽着愤愤不平的弟弟快步走向马车,等上了马车,江云山义愤填膺道: “大哥!那贱人分明是在讹诈!” 江云疏什么也没说,而是抬手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江云山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火辣辣地疼,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兄长:“大哥,你怎么打我?” “蠢货!”江云疏面色阴沉,“我不是已经让人送你出城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了也就罢了,偏生又惹出了七千两银子的外债,江家现在本就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如今更是火上浇油。 若他不是江家的长子,他必然是不想再收拾任何烂摊子。 江云山不服气地嘟囔:“分明是他们设局害我......” 可看到江云疏那双布满了血丝发红的眼睛,他一时间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咽了回去。 江云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公孙留良是什么人?他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公孙世家!不然你以为崔鸢宁为何敢如此嚣张?” 江云疏话未说完,突然喉头一甜,竟喷出一口鲜血。 殷红的血渍溅在靛青的锦袍上,显得触目惊心。 “大哥!”江云山慌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兄长,这才发现对方的手冰凉得可怕。 惨白的月光照在江云疏的脸上,他眼下两片青黑格外醒目。 “停车!”江云山猛地掀开车帘,对着车夫吼道:“去医馆!快!” “不必……”江云疏虚弱地摆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先……先回府……” 若是现在去医馆的话恐怕会惹人误会,江家已经禁不起任何折腾了。 江云山见长兄坚持,便也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当即道: “好。” 夜色中的江府灯火通明,管家早备好了热参汤。 江云山半跪在榻前,看着医者施针时兄长紧蹙的眉头,突然发现对方鬓角竟已有了几丝白发。 记忆里那个在演武场一招制服烈马的长兄,何时变得这般憔悴? “二公子。”老管家悄悄拉他衣袖,“账房刚来报,现在府中现银只有六百两,要一下拿出七千两的话恐怕实属不易啊。” 江云山出声打断道:“从我私库里出。” 可他的声音哑得自己都吃惊。 后半夜时江云疏终于睁开眼,看到江云山守在自己的床前一脸愧疚的模样,心下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了,云山性子莽撞,多加教导就是。 江云山见他醒了,便慌忙起身,膝盖撞到桌角也顾不上揉, “我把城东两间铺面盘出去了,加上我存之前存的银两已经足够了。” 他话说到一半而后垂下头来,“长兄,我知道错了,日后必然不会再这样气你了。” 江云疏望着弟弟低垂的脑袋,原本绷紧的面容稍稍缓和。 他撑着床榻慢慢坐起身,接过江云山递来的参茶抿了一口,茶水温热,却掩不住舌尖泛起的苦涩。 “你可知我为何动怒?” 江云山将头埋的更深了,“我不该去醉香楼给长兄惹是生非。” 最重要的是他当时不该冲动将那酒壶给砸了,如若不然也不会又惹下一笔欠款。 要是下次再遇到崔鸢宁,他一定不会再轻易被她激怒,定要想个有用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的报复回去。 他眼神微微一暗,江云疏便知他在想什么了,当即劝告道: “现在不要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还有崔鸢宁……最好是不要招惹。” 崔鸢宁已经变了,不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负,怯弱的崔鸢宁。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他隐隐有种感觉,若是崔鸢宁真的想要动手的话,江家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更不要说云山冲动易怒,恐怕只会被她耍的团团转。 “再过几个月便是春闱,你且收拾行装,明日启程去青州别院。” 江云山十分不解,“长兄什么现在还要赶我走?我已经知道错了。”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再给你惹是生非了,更何况我欠了七千两银子,铺子什么的都还没有置换,现在走恐怕有些不妥。” “银子的事我自会处置。”江云疏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你在京中树敌太多,去避避风头吧,这次若是再半途跑回来,日后我必然不会再管你。” 江云疏的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不可抗拒的意味。 江云山沉默片刻随后道:“好。”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都要崔鸢宁付出付出代价…… 崔府 春杏站在门口,左顾右盼,看到崔鸢宁的时候十分高兴道: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崔鸢宁见她喜出望外,唇角也勾起一个浅浅的笑意, “今儿个怎么了?捡到银子了不成?” 听到小姐打趣自己,春杏娇嗔道:“这可是没有的事。” “只是大公子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奴婢想早些告诉小姐,所以才显得激动了些。” 崔鸢宁闻言一顿,“大哥能起身了?他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春杏道:“可不是么!方才奴婢去给大公子送汤药,却见他自个儿扶着门框走到院里的海棠树下,还问奴婢小姐何时回府呢。” 崔鸢宁眼睛一亮,提起裙角就往西院赶,春杏在后头直喊,“小姐当心脚下!” 待她们赶到海棠树下的时候,崔墨衡手中正拿着一把长剑,剑尖轻点地面,似乎在试探力道。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宁宁回来了。” 崔鸢宁轻声道:“大哥这才刚刚恢复过来,怎么不好好休息?” “躺了这些时日,骨头都要生锈了。崔墨衡将长剑换到左手,突然挽了个剑花,“你看,左手剑也使得。” 剑锋划过海棠枝头,几片花瓣簌簌落下。 崔鸢宁注意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心知他是在强撑,却不忍拆穿。 那龙血菩提虽好,却也不是能够马上药到病除的,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兄长他太过于心急了。 不过她也能理解,长兄应当是不想再给她添麻烦。 春杏机灵地搬来藤椅,“大公子快坐下歇歇,小姐特意让人从南边带来的新茶,奴婢这就去沏来。” 崔墨衡坐下后拿帕子轻轻擦拭了额头上的汗水,虽说还没有恢复到和以前一模一样,但已经好了不少,等再过些时日应该就差不多了。 他坐下后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关心道: “宁宁你这是去哪了?” 第六十五章 布料 恰巧此时春杏已经沏好了茶水,崔鸢宁接过春杏递来的茶盏,随后开口道: “今日与公孙大人在醉香楼小聚,正巧碰上了江家兄弟。” 她将茶盏递给崔墨衡,随后轻描淡写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崔墨衡虽与江家的人接触的不多,却也知晓他们不是个什么善茬,担忧道: “江云山此人睚眦必报,宁宁此番得罪了他,日后需多加小心些。” “大哥放心,”崔鸢宁微微一笑,“他恐怕不会再待在盛京了。” 崔墨衡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为何?” “江云疏倒是聪明。”崔鸢宁淡淡道,“知道再留他在京城,迟早会惹出更大的祸事,应当会做主将他送离盛京。” 不得不说江云疏还是不愧是江家长子,面对这么大一堆烂摊子,如今还能够处理的像模像样。 崔墨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江云疏此人城府极深,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他这般处置,倒也算明智之举。” 崔鸢宁点点头,随后道:“算了,不说他们了,长兄这身子刚好,没必要为了这些事劳心费神,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吧。” 练了会儿剑,崔墨衡也觉得人有些困乏了,“宁宁说的是。”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刚好还急不得。 得慢慢调养才是。 崔鸢宁将崔墨衡送回房中后又去了崔母所在的院落。 自从上回给母亲用了龙血菩提后她的病情就好转了不少,所以一推开房门便看到崔母坐在床头绣着花样子,眼下天色有些暗淡,室内的光线不怎么明朗,崔鸢宁挑燃了灯芯,随后道: “这么黑,母亲怎么不点灯?” 崔母这才察觉到有人来了,看到是崔鸢宁时,嘴角浮现起一抹浅笑,“宁宁你来了啊。” 崔母的目光柔和,乌黑亮丽的秀发垂落在面颊两侧,虽说上了年纪,可身上那股温柔娴静的气质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她放下手中的绣绷,朝崔鸢宁招了招手。 “过来坐,陪母亲说说话。”崔母的声音温和,带着几分久病初愈的虚弱,却掩不住眼底的欢喜。 崔鸢宁依言坐到她身旁,顺手替她拢了拢滑落的薄毯,“母亲今日气色好多了,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崔母摇摇头,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多亏了你的药,如今已无大碍了。倒是你,这些日子为了照顾我和你大哥,人都瘦了一圈。” 崔鸢宁笑了笑,“母亲说哪里话,这都是女儿应该做的。” 崔母凝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柔声道:“宁宁,你性子要强,凡事都自己扛着。可母亲希望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家里永远是你的依靠。” 崔鸢宁心头微暖,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崔母又问道:“方才听下人说,你今日出门了?可还顺利?” 崔鸢宁略一沉吟,便将醉香楼遇见江家兄弟的事简单提了几句,末了宽慰道: “母亲不必担心,江云山掀不起什么风浪。” 崔母叹了口气,“江家势大,行事又向来跋扈,如今你大哥伤未痊愈,二哥一向沉溺机关术,家中无人支撑,还须得更加小心谨慎些。” 崔鸢宁眸色微沉,正色道:“母亲放心,女儿心中有数。江家若敢欺上门来,我定不会让他们讨到便宜。” 崔母见她神色坚定,既欣慰又担忧,终究没再多言,只轻声道:“你向来聪慧,母亲信你,只是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重,切莫逞强。” “嗯。”崔鸢宁应下,转而笑道,“母亲今日绣的是什么?让女儿瞧瞧。” 崔母拿起绣绷,上面是一对栩栩如生的并蒂莲,针脚细密,配色淡雅。 “想着给你绣个新帕子,你平日里四处奔波,身上连件像样的女红都没有。” 崔鸢宁失笑,“女儿哪用得上这些?” 崔母嗔怪地看她一眼,“姑娘家总要有些姑娘家的样子。” 可目光落到崔鸢宁脸上的伤疤时,崔母便多了几分惋惜,宁宁的五官生的与她有六七分相似,容貌比她年轻的时候更甚,但偏偏受了伤,还留下了疤。 当初受伤的时候一定很疼吧,再说了女儿家哪里有不爱美的。 江家当初真的将宁宁养的很差。 不说娇生惯养,连起码的责任都没有尽到,更不知宁宁当初受过多少委屈。 崔鸢宁察觉到母亲的目光,下意识抚了抚脸颊,笑道: “母亲不必忧心,这疤不碍事,女儿早就不在意了。” 崔母轻叹一声,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丝,柔声道:“我的宁宁,无论怎样都是最好看的。”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宁宁脸上的疤似乎比她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淡了许多,不似先前那么惹眼。 心中便升起了一抹希望,或许或许这疤痕终有一日能完全消退。 崔母想了想随后温声道:“宁宁,母亲前些日子托人从临阳带回了一盒雪肌膏,据说对淡化疤痕有奇效。待会儿让春杏取来,你每日记得涂抹。” 崔鸢宁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母亲费心了。不过这疤女儿早已习惯,倒也不必特意如此。” 她现在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可以不用再伪装脸上的疤痕了。 “不许推辞。”崔母难得板起脸,语气却依旧温柔,“就当是让母亲安心,可好?” 崔鸢宁心中一暖,只得点头应下。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崔鸢宁回头望去,见是二哥崔墨川抱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木制零件走了进来,衣袖上还沾着木屑,显然刚从工坊出来。 “母亲,宁宁。”崔墨川笑着打招呼,目光落在崔母手中的绣绷上,顿时眼睛一亮,“这并蒂莲绣得真精巧!母亲的手艺越发好了。” 崔母笑着摇头,“你这孩子,整日钻在工坊里,连件像样的衣裳都不穿。你大哥好歹还知道练练剑,你倒好,连院子都不出。” 崔墨川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儿子这不是在研究新机关嘛,等成功了,定给母亲一个惊喜。” 崔鸢宁挑眉,“二哥这次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崔墨川神秘一笑,“暂时保密。” 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下,随后坐在一旁道:“我听说江家那小子今日在醉香楼闹事,被宁宁收拾了?” 崔母看了他一眼,“你消息倒是灵通。” 崔墨川嘿嘿一笑,“江云山那厮向来嚣张,早该有人教训他了。宁宁干得漂亮!” “要是下回遇到他,我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为宁宁报仇。” 崔鸢宁无奈摇头,“二哥,你少掺和这些事。” 崔墨川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怕什么?咱们也不是好惹的。再说了,有我在,谁敢欺负我妹妹?” 崔母见他这副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你这孩子,总是这般莽撞。” 崔鸢宁笑笑,二哥虽然醉心机关术,看似不通世事,但对她这个妹妹却是真心维护。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天色渐晚,崔鸢宁起身告辞,“母亲早些休息,女儿明日再来看您。” 崔母点点头,“你也别太劳累。” 崔鸢宁走出房门后又想到绣坊的事便让春杏将管家叫过来。 不过片刻,那管家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小姐,您找老夫有什么吩咐。” 崔鸢宁淡淡道:“我要你去拉一批料子,水绡纱和浮光锦各要二十匹。” 管家微愣,“小姐这两种料子都不便宜啊……” 各要二十匹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第六十六章 绣坊 崔鸢宁眸光微转,“怎么,难不成府上银钱吃紧?” 管家连忙躬身道:“回小姐的话,倒不是银钱的问题。只是水绡纱和浮光锦都是贡品级的料子,寻常铺子怕是凑不出这个数……” “那就去黑市。”崔鸢宁打断他的话,“告诉那掌柜,就说是我要的,三日内备齐。” 管家额角渗出细汗,“小姐有所不知,那黑市如今换了主事人,咱们突然要这么多料子,恐怕也不好拿。” 崔鸢宁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令牌推过去,“拿这个去。若有人为难,就让他亲自来见我。” 醉香楼的面子,如今少有人敢不给。 管家虽不懂这令牌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见小姐说的如此肯定,便也打消了心里的疑虑,他恭敬退下道:“老奴这就去办。” 春杏掀了帘子进来,恰好听见最后几句,忍不住小声道:“小姐要这么多贵重料子做什么?” 崔鸢宁清声道:“绣坊中若只是买普通的款式,恐怕就不是那么吸引人,也不能和其他的绣坊之间拉出差距,还是需要做些新颖的款式出来。” 春杏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道:“小姐是想用这些料子做新式样的衣裳?可水绡纱和浮光锦这样金贵,寻常人家怕是买不起。” 崔鸢宁眸光一转,轻声道:“谁说要做给寻常人家了?下月便是庆阳节,各府小姐们都要赴宫宴,正是扬名的好时机。” 她不管用什么都想要做到最好,这绣坊也是自然,只有将其做起来了,每日的进账才可观,即便她现在手头并不缺钱,可多开一个铺子也废不了多少精力,反而会让母亲感到安心。 春杏听完后忍不住道:小姐真是深谋远虑!若是能让那些贵女们都穿上咱们绣坊的衣裳,日后生意定会源源不断。” 她眼睛一亮,又道,“听说今年庆阳节,连宫里的娘娘们都会出席,若是能得了她们的青睐……” 崔鸢宁唇角微扬,“正是这个理。不过,光有料子还不够,得请最好的绣娘来裁制。你去打听打听,江南来的那位苏绣大师可还在京城?” 春杏连忙点头,“奴婢这就去问。前些日子还听说她在城南的锦绣阁指点绣活呢。” 崔鸢宁想了想后又道:“那位苏绣大师脾气古怪,恐怕寻常人请不动她。恐怕先备些厚礼,你去把我房里那本《百鸟朝凤》的绣谱取来。” 春杏眼睛一亮:“小姐是要用那本失传已久的绣谱作礼?” 崔鸢宁淡淡道:“投其所好罢了。” 对于这种身怀一定技艺的人,若是送真金白银恐怕会被人瞧不起,只有送些她们能够用得上的东西,这样将人请过来的几率或许会大些。 春杏知道自家小姐一向深谋远虑,便也不再多言,随即按照她的吩咐出去寻人了。 崔鸢宁将束发取下,一头乌黑柔顺的青丝顿时如瀑般垂落,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樱唇杏眼,唯有那道疤格外的显眼。 她用特殊的药水轻轻地擦拭那疤痕,不到片刻她脸上的疤痕都便已全部脱落,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面容来。 每日夜里休息的时候,她都会露出原本的模样,否则会有些难受,等明日她就可以慢慢将疤痕画得淡一些,逐渐恢复容貌,这样也不会引人怀疑。 她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这张脸,曾经给她带来过无尽的麻烦,还好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翌日清晨,崔鸢宁去了大理寺帮公孙留良解决了上回二人约定好的事,回到家中时春杏匆匆回来禀报: “小姐,那位苏绣大师已经答应见您了,不过她说要亲自考校您的绣艺,才决定是否接下这单生意。” 崔鸢宁微微一笑:“无妨,我正想见识见识这位大师的本事。” 她换了一身素雅的衣裙,脸上的疤痕已经淡了许多,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春杏见状,惊讶道:“小姐,您的脸……” 崔鸢宁轻声道:“这几日用了新药,疤痕淡了些。这样也好,免得吓着那位大师。” 春杏欣喜道:“小姐的容貌正在慢慢恢复,真是太好了!” 崔鸢宁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瞧你高兴的。” 春杏有些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奴婢看到小姐变得越来越好看,一时有些激动了。” 小姐容貌本就生的不错,要是再没了疤痕,恐怕盛京第一美人的位置就要让出来了。 主仆二人乘马车来到城南锦绣阁,刚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 阁内陈设雅致,墙上挂满了精美的绣品,每一幅都栩栩如生。 一位身着素色长衫的中年妇人正低头绣着一幅牡丹图,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道:“来者何人?” 崔鸢宁福了福身:“晚辈崔鸢宁,特来拜见苏大师。” 苏绣大师这才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你就是那个想请我绣衣裳的小姐?” 崔鸢宁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正是。” 苏绣大师冷哼一声:“年纪轻轻,口气倒不小。你可知道,我苏绣一派从不轻易为外人绣衣?” 崔鸢宁微微一笑,取出那本《百鸟朝凤》绣谱,双手奉上:“晚辈偶然得此绣谱,听闻大师一直在寻找,特来献上。” 苏绣大师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讶,接过绣谱翻了几页,神色渐渐缓和:“这绣谱早已失传,你是从何处得来?” 崔鸢宁道:“机缘巧合罢了。若大师不嫌弃,晚辈愿以此绣谱相赠,只求能得大师指点一二。” 苏绣大师合上绣谱,淡淡道:“绣谱我收下了,不过想请我出手,还得看你的本事。” 她指了指一旁的绣架:“限你一个时辰内,绣出一幅让我满意的图样来。” 春杏闻言,有些担忧地看向自家小姐。 崔鸢宁却从容不迫地走到绣架前坐下,轻声道:“晚辈献丑了。” 她指尖翻飞,针线如行云流水般在绸缎上穿梭。 苏绣大师起初不以为意,但随着时间推移,她的目光渐渐凝重起来。 一个时辰后,崔鸢宁放下针线,将绣品呈上。 苏绣大师接过一看,竟是一幅双面绣的蝶恋花图,正面是彩蝶纷飞,反面却是落花流水,两面图案相辅相成,浑然一体。 苏绣大师沉默片刻,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好一个双面绣!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功力。” 崔鸢宁谦逊道:“大师过奖了。” 苏绣大师将绣品还给她,正色道:“你这单生意,我接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大师请讲。” “我要你亲自参与这批衣裳的制作。”苏绣大师目光灼灼,“你的绣艺别具一格,若能与我苏绣技法相融,必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精品。” 崔鸢宁略一思索,便点头答应:“能与大师合作,是晚辈的荣幸。” 离开锦绣阁后,春杏兴奋地道:“小姐,没想到您的绣艺这么厉害!连苏大师都赞不绝口。” 崔鸢宁望着远处的天空,轻声道:“不过是学了一些皮毛罢了。” 回到府中,管家早已候在门口,见她们回来,连忙迎上来: “小姐,黑市那边已经谈妥了,料子明日就能送到。” 崔鸢宁点点头:“辛苦了。” 接下来的日子,崔鸢宁几乎整日泡在绣坊中,与苏绣大师一起设计、裁剪、绣制新衣。 每一件衣裳都融合了两种绣法的精华,精美绝伦。 小半月后这第一批衣裳终于完成。 第六十七章 挑事 春杏捧着一件水绡纱制成的长裙爱不释手: “小姐,这裙子上的暗纹在阳光下会变幻颜色,真是神奇!” 崔鸢宁轻抚裙摆:“这是用浮光锦采用特殊绣法绣制的,正是此次的主打款式。” 目前来说盛京里的女郎穿着的衣裙大多都很端庄,但是不够轻盈,这浮光锦做出来的衣衫便很适合世家贵女,行动间流光溢彩,霎是惹眼。 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整个盛京。 她转身对苏绣大师深深一礼:“多谢大师相助。” 苏绣大师扶起她,难得露出和蔼之色:“这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老身许久未曾如此尽兴了,日后若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她也是第一次遇到天赋如此之高的女郎,心下便也起了爱才之心。 她们一共做了十二件衣裙,对应的便是十二花神,崔鸢宁目光落在那些衣裙上,苏绣大师亦是抬眼看去,随后道: “这十二件衣裙,每一件都融入了花神的灵气,想必再是挑剔的贵女应该都会喜欢。” 崔鸢宁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显然是对她们的作品感到满意。 春杏兴奋地点头:“小姐,咱们什么时候开张?我都等不及想看到这些裙衫穿到人身上是个什么样子。” 崔鸢宁沉吟片刻,道:“不急,先放出风声,就说十二花神裙即将面世,但数量有限,需提前预定。” 春杏眼睛一亮:“小姐这是要吊足她们的胃口!” 崔鸢宁点头:“有时候物以稀为贵,越是难得,她们越是趋之若鹜。” 果然,消息一出,盛京的贵女圈顿时沸腾起来。 浮光锦本就罕见,再加上苏绣大师的手笔,还有那神秘的“十二花神”之名,引得众人纷纷打听。 崔鸢宁将之前的绣坊名字改为“花间集”,并重新修整了一番。 铺子装点得雅致清幽,入门便是一道屏风,上面绣着十二花神的图案,隐约透出几分仙气。 开张当日,铺子外早已排起了长队。 崔鸢宁站在二楼,透过纱帘望着楼下熙攘的人群,不枉费她提前传出了消息,如此声势正是她想要的。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位身着华服的少女在仆从的簇拥下径直走到最前面,扬声道: “这十二花神裙,本小姐全要了!” 众人哗然,有人认出这是盛京皇商之女姚蕊,平日里骄纵跋扈,无人敢惹。 春杏有些着急:“小姐,这可怎么办?” 崔鸢宁眸光一闪,从容下楼,朝姚蕊盈盈一礼:“姚小姐,这衣裙每款仅有一件,且需量身剪裁,恐怕无法全数卖给您。” 姚蕊挑眉:“哦?那本小姐就先挑最好的!” 崔鸢宁微笑:“不如姚小姐先看看,若有合心意的,再定不迟。” 她示意春杏取来一件海棠花神的衣裙,浅粉的底色上绣着层层叠叠的海棠花瓣,行动间如微风拂过花枝,摇曳生姿。 姚蕊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 崔鸢宁却轻轻一挡:“姚小姐,这衣裙需试穿后才能看出效果,不如移步内室?” 姚蕊哼了一声,但还是跟着进了内室。 片刻后,当她穿着海棠花神裙走出来时,整个人仿佛被花神附体,娇艳动人。 围观的贵女们纷纷惊叹,眼中满是艳羡。 姚蕊对着铜镜左看右看,终于满意地点头:“这件我要了,剩下的我也要一一试过!” 崔鸢宁温婉道:“姚小姐,铺子规矩,每人限购一件,以便让更多小姐有机会拥有心仪的衣裙。” 姚蕊脸色一沉:“你敢拒绝我?” 崔鸢宁不卑不亢:“姚小姐若实在喜欢,可下次再来,鸢宁定当为您预留。” 姚蕊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好,很好!崔鸢宁是吧?我记住你了!” 春杏站在崔鸢宁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小姐,得罪了她,会不会有麻烦?” 崔鸢宁淡淡道:“无妨,做生意讲究诚信,若为她破例,日后如何服众?” 果然在周遭围观的众人都皆赞花间集的东家出事公正,不畏权贵,不过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个普通的商户。 姚蕊也是第一次被人落了面子,耳边又听到旁边传来的嘲弄声,心底的怒意更甚,扭头就吩咐自己身边的仆从道:“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姚蕊的贴身丫鬟翠儿立刻会意,朝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那几个婆子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朝崔鸢宁围了过去。 春杏吓得脸色发白,却仍挡在崔鸢宁身前:“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 崔鸢宁轻轻按住春杏的肩膀,将她拉到身后。 她神色未变,只是轻描淡写道: “姚小姐确定要在此处闹事?” 姚蕊还是第一次见人如此沉着冷静,对上那双清冷狭长的眸子,她心下的火气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发了,可她从来没有吃过亏正要开口便听见一声呵斥, “姚蕊,你若是再这么无理取闹,我可就要去姚府问问姚大人究竟是怎么教导的女儿了!” 那声音清朗上挑,一听就知是谁。 崔鸢宁微微又些讶异地看着不远处的公孙良留,他们二人是怎么认识的? 公孙留良看出了崔鸢宁眼中的疑惑,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 那姚蕊的神色也在一瞬间变得古怪,问其原因只因这公孙留良便是父亲给她介绍的相亲郎君,不过二人并未瞧上对方,反而有些相看两厌的意味。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当即轻嗤一声,“晦气!” 公孙留良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二人齐齐将头一扭。 姚蕊甩袖转身,裙摆扬起一阵轻风,却终究没敢再闹下去。 她瞪了崔鸢宁一眼,咬牙道:“我们走!” 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只得灰溜溜地跟上。 公孙留良目送姚蕊离开,这才转身看着崔鸢宁眼中含着笑意:“师妹。” 崔鸢宁回礼,眸中闪过一丝探究:“师兄与姚小姐相识?” 公孙留良无奈地摊手:“我不是与你说过么?家父与姚伯父有些交情,前些日子硬要安排见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那姚小姐性情刚烈,我们并不相投。” 虽说本性不坏,但一看就是被人娇纵惯了。 他才不要娶这种女郎做妻子! 春杏在一旁悄悄松了口气,小声道:“幸好公孙大人来得及时。” 公孙留良闻言,目光落在崔鸢宁身上,“我今日过来是还想请宁宁去大理寺帮我看看……不过我见你不得空,那就先忙完再说……” 他坐在一旁,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不过你这花间集名声在外,倒是整的热闹。” 宁宁简直就像一个怪物,不管什么都会,现在开个绣坊都能招揽来半个盛京的贵女。 崔鸢宁清声道:“师兄见笑了。既然来了,不如看看可有合心意的衣裙?” 公孙留良摇头笑:“我一个大男人,对这些可不了解。不过家妹即将及笄,正愁不知送什么贺礼。师妹眼光独到,不如帮我挑一件?” 崔鸢宁点头:“令妹喜欢什么花色?” 公孙留良思索片刻:“她性子活泼,最爱桃花。” 崔鸢宁示意春杏取来桃花花神裙。 那是一件浅绯色纱裙裙摆绣着纷扬的桃花,腰间缀着细碎的珍珠,宛如春日枝头绽放的露珠。 公孙留良眼前一亮:“就它了!” 作为一个男子他都不得不说这裙衫确实很不错! 第六十八章 帮忙 崔鸢宁吩咐春杏将衣裙包好,又取出一张烫金帖子递给他: “这是花间集的贵宾帖,持此帖可优先预订新款。” 公孙留良接过,“那就多谢师妹了。” 他话音刚落一位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在丫鬟搀扶下走进来,眉眼间与公孙留良有几分相似。 “长兄,你怎么在这儿?”少女好奇地打量四周,目光很快被琳琅满目的衣裙吸引。 公孙留良笑道:“正巧,为你挑了及笄礼。”他指向那件桃花裙。 少女惊喜地接过,爱不释手:“真漂亮!谢谢长兄!”她转向崔鸢宁,眼睛亮晶晶的,“崔姐姐竟然是你!这些衣裙都是你做的么?!” 崔鸢宁点头:“公孙小姐喜欢就好。” 公孙瑶拉着她的手,兴奋道:“崔姐姐,你这些衣裙太美了!我们书院的小姐们都在讨论呢!” 崔鸢宁眸光微动:“公孙小姐在哪个书院?” “清晖书院。”公孙瑶答道,“崔姐姐若有空,可以来书院看看,大家都想见见你呢!” 崔鸢宁却若有所思:“清晖书院……我倒是有些兴趣。” 清晖书院是盛京最有名的女子书院,里面的学生非富即贵,若能得她们青睐,花间集的名声会更上一层。 公孙瑶欢呼:“太好了!崔姐姐一定要来!” 要是那些贵女知晓她认识十二花神裙衫的设计者,不知该有多羡慕。 公孙留良见妹妹如此雀跃,不由笑道:“瑶儿莫要缠着你崔姐姐了,她铺子里还有生意要打理。” 崔鸢宁心下已经有了了主意:“三日后我正好要送一批新制的夏裳去城南,顺路可到清晖书院拜访。” 说着从柜台取出一本绢面册子,“这是下个月要出的荷露系列图样,公孙小姐不妨先拿去给同窗们看看。” 公孙瑶接过图册,翻开第一页就惊呼出声:“这荷叶边的设计真别致!” 只见画样上裙裾如涟漪般层层展开,腰间缀着晶莹露珠状的琉璃坠子。 “用的是江南新到的云雾绡,”崔鸢宁指着图样解释,“行走时会泛出水波光泽,与这花神裙设计上十分相似,但细节处会处理的更加精细一些。” 正说着,一个梳着双鬟髻的绿衣丫鬟匆匆进来:“小姐,书院琴课要迟了,女夫子说今日要考你昨日学的那些曲子呢。” 公孙瑶哎呀一声,那女夫子平日里最是严厉,若是哪里表现的不好,恐怕还要被打手心,她可不敢耽搁,便抱着图册和衣裙急急告辞, “长兄,那我就先走了,若是有什么事的派人告诉我就好了。” “崔姐姐,至于买裙衫的钱就寄在我长兄的头上就好了。” 她嘴角露出一个略显的俏皮的笑来,随后便消失在了门口。 崔鸢宁目送着她离开,随后又与其他的贵女交谈,一共卖出了五条裙衫,她挑选顾客的时候不仅要选有一定财力的还要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所以很多慕名前来的女郎根本没有买到,皆是一脸的惋惜。 有些女郎依依不舍的站在房门口,崔鸢宁便让下人拿了些手帕作为礼物分发了下去,这些手帕上绣了许多精致的花样,得到手帕的女郎顿时喜笑颜开,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待人都走了后崔鸢宁才坐了下来端起了茶杯轻抿了一口,对着公孙留良道:“师兄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公孙留良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上回才让宁宁帮他辨毒,这还没过多久又来麻烦她了,随即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 “还是辨毒一事,只是这次死者的身份有些特殊,名唤林瑟瑟,父亲是兵部侍郎林大人。” “尸体是在书院后山的荷塘里发现的,表面看是失足落水,但凭我的经验可能是被下了毒,至于是什么毒……那林大人却不让我细看,只说男女有别。” 公孙留良说到这里,眉头微蹙:“林大人坚持要请女仵作验尸,可盛京城中精于此道的女子实在难寻。我思来想去,唯有师妹能解此困局。” 崔鸢宁听后倒也没有拒绝,而是起身将东西收拾好,“走吧,那我随你过去看看。” 崔鸢宁随公孙留良来到林府时,天色已近黄昏。林府门前挂着白灯笼,府中下人皆着素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悲戚。 “师妹,这边请。” 公孙留良引着她穿过回廊,来到后院一处僻静的小院。 院中站着几位神情肃穆的男子,其中一位身着藏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面色阴沉,想必就是兵部侍郎林大人。 “这位就是崔姑娘?”林侍郎上下打量着崔鸢宁,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崔鸢宁福了福身:“民女崔鸢宁,见过林大人。” “听说你精通验尸之道?”林侍郎眉头紧锁,“小女死得蹊跷,本官不愿她死后还要被不相干的男子触碰...你若能查明真相,本官必有重谢。” “民女尽力而为。”崔鸢宁神色平静,从袖中取出一副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戴上,“请大人带我去看令爱的遗体。” 林侍郎领着他们进入一间临时布置的灵堂。 灵堂中央停放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两侧点着长明灯。 崔鸢宁注意到灵堂角落站着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 少女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乃是林侍郎的次女林茉。 崔鸢宁走向尸体。 她轻轻掀开白布,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少女脸庞。死者约莫十六七岁,面容姣好,此刻却已毫无生气。 “发现时是什么情况?”崔鸢宁一边检查尸体一边问道。 林侍郎沉声道:“昨日午时在后山荷塘发现的。书院的人说瑟瑟前日晚上就失踪了,他们找了一夜……没想到……” 他说不下去,别过脸去。 崔鸢宁仔细检查尸体表面。死者衣衫完整但湿透,头发上还沾着水草,确实像是溺水而亡。 但当她翻开死者的眼皮时,发现眼结膜上有细小的出血点。 她不动声色,继续检查。 “师兄,帮我找一下灯。”崔鸢宁轻声道。 公孙留良上前协助,将尸体侧翻。 崔鸢宁仔细检查死者背部,在颈后发现一处不明显的淤青,形状像是手指印。她眸光一凝,又检查死者的指甲,发现指甲缝中有细微的皮屑,且指甲呈现不自然的紫色。 “有银针吗?”崔鸢宁问道。 公孙留良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套银针递给她。 崔鸢宁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轻轻刺入死者咽喉部位,片刻后取出。 银针尖端微微发黑。 她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少许白色粉末撒在银针发黑处。 粉末渐渐变成淡红色。 “此乃醉芙蓉。”崔鸢宁轻声道,“产自南疆的一种奇毒,无色无味,服下后半个时辰内会使人昏迷,继而呼吸停止。中毒者面色如常,唯有指甲和嘴唇会呈现青紫色。” 林侍郎闻言大惊:“中毒?谁会对瑟瑟下此毒手?” 崔鸢宁继续检查尸体:“死者颈后有指痕,指甲中有皮屑,说明死前曾与人搏斗。咽喉处银针变色,确认是醉芙蓉中毒,死者肺部有少量的水。” 崔鸢宁点头:“很有可能是凶手先用醉芙蓉使林小姐昏迷,然后扼住她的颈部,但醉芙蓉毒性发作快,凶手可能以为她已经死了,便将她抛入荷塘。实际上林小姐可能当时还未完全死亡,在水中短暂苏醒,挣扎后真正溺亡。” 林侍郎听完脸色铁青。 第六十九章 周家小姐 他猛地拍案而起,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究竟是谁如此狠毒!” 瑟瑟的性子最是和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这时角落里的林茉突然扑到姐姐尸身旁,双肩不停的耸动着,哭得犹如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哽咽的唤着, “姐姐……” 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林瑟瑟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入布料,整个人看起来悲痛万分,几乎都要昏厥。 这时崔鸢宁的目光落在林茉的手上,像她们这种世家的小姐,从未做过什么粗活儿,那双本该柔嫩的指尖,赫然有几道细小的抓痕。 崔鸢宁状似无意地开口:“林二小姐你的手这是怎么了?” 林茉闻言身子微微一抖,随后猛地将手缩回袖中,脸色有些发白的解释道: “前日修剪花枝时不小心划伤了。” 她顿了顿抬眸楚楚可怜的望着崔鸢宁,“姑娘如此问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崔鸢宁摇摇头,随后与公孙留良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继续检查尸体,在解开林瑟瑟的衣襟时,一枚小巧的玉坠从领口滑出。 “这是...”崔鸢宁拾起玉坠,发现上面刻着了两个字。 林侍郎解释道:“这是清晖书院优等生的信物,瑟瑟上月才获得的。” 她便将信物放在了一旁。 自从崔鸢宁刚刚问了林茉关于手上的伤口后,她就再没有开口,可看到信物时眼中还是闪过一丝嫉恨,虽然转瞬即逝,却被崔鸢宁敏锐地捕捉到了。 “林二小姐也在清晖书院就读?”崔鸢宁状若不经意的问道。 林茉低头抹泪:”是...但我资质愚钝,比不上姐姐...” 崔鸢宁若有所思地点头,继续检查。 她在林瑟瑟的袖袋中发现一张被水浸湿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展开后,隐约可见“亥时”“后山”等字样。 原本可以通过笔迹来识人,但这纸条经水的浸泡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是毕竟是一条重要线索,崔鸢宁便将纸条交给公孙留良, ”师兄可有办法复原?” 公孙留良接过纸条:“我试试用药水处理。” 这时,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老爷!大小姐房里的梳妆匣不见了!” 林侍郎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奴婢今早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丫鬟怯生生地看了林茉一眼,“二小姐前日曾去过大小姐房里……” 林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只是去取姐姐答应借我的诗集!” 崔鸢宁突然问道:“林二小姐,令姐遇害当晚,你在何处?” 林茉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我在书院温书,有同屋的周小姐可以作证。” 崔鸢宁点点头,没再多问。 验尸结束后,她与公孙留良告辞离开。 走出林府,公孙留良低声道:“师妹可是怀疑林二小姐?” 崔鸢宁望着暮色中的林府高墙:“她手上的抓痕十分可疑,再加上她对玉坠的反应也很奇怪,不过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也不能就这么轻易的下了定论……” 公孙留良查案多年,显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当即道:“那明日不如去书院看看吧,宁宁不是刚好说想要过去瞧一瞧么? 崔鸢宁颔首道:“好。” 不过她只是想出于去宣传自己的图册,并不想和人命官司扯上什么关系。 但事已至此,便也没了旁的办法。 次日清晨,清晖书院笼罩在薄雾中。 作为京城最有名的女子书院,其青砖黛瓦的建筑群依山而建,显得格外清幽。 崔鸢宁以女官的身份顺利进入,公孙留良则扮作她的随从。 “崔大人是为林大小姐的事而来吧?”接待她们的是书院的陈教习,一位四十出头的严肃妇人,“瑟瑟这孩子……真是可惜了。” 崔鸢宁点头:“听闻林小姐是书院优等生,这枚玉坠是我从她身上发现的。” 教习看了一眼道:“这是清辉社的信物,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能加入。瑟瑟平日里的表现十分不错,听闻她离世的实在是让人痛心。” 她心下还有几分几分忐忑,如今瑟瑟死在了书院里,若是找不出缘由,恐怕书院也难逃干系,自从这事发生后已有好几个世家小姐想要退学。 所以崔鸢宁问她的时候她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心里比任何人都想要此事水落石出。 “清辉社?” 一旁的公孙留良却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名称与玉坠上清晖二字的差异。 陈教习点点头:“只是学生们私下组织的诗社,取清光生辉之意。是林瑟瑟和周家女郎共同创立的。” 崔鸢宁与公孙留良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知我们能否见见周家小姐?听说她也在此就读。” “周小姐?”周教习面露难色,“她今日告假说是身体不适,恐怕不方便见人,二位大人若是有什么事找她,不如等她的情况好些再说吧。” 那周小姐与林家小姐的关系一向很是亲近,出了这种的事无论是谁恐怕都不能第一时间恢复过来。 所以周小姐昨夜向她告假的时候,她便应允了下来。 崔鸢宁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点点头道:“好。” 离开教习处后,二人决定先去后山查看。 书院后山松林茂密,一条青石小径蜿蜒向上。 行至半山腰,果然见一座六角松亭掩映在树影中。 “就是这里了。”崔鸢宁环视四周,忽然蹲下身,从亭子栏杆的缝隙中拈起一片布料,“淡紫色丝罗,与林瑟瑟死亡时所穿衣袍材质相同。” 公孙留良检查亭内石桌,在其旁边的泥地上看到了一道明显的痕迹,不过因为书院里女郎众多的缘故,所以地上的脚印十分混乱,那痕迹就变得有些模糊,叫人不好分辨。 正当二人搜寻更多证据时,山下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几名书院仆役抬着一副担架匆匆而过,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被白布覆盖。 “怎么回事?”崔鸢宁拦住一名跟在后面的学生。 那学生脸色煞白:“是……是周小姐,林二小姐的同屋。今早被人发现溺毙在荷花池里……” 崔鸢宁眉头一皱,陈教习不是说她身子不适,怎会溺毙? 二人立即赶往荷花池。池边已围了一圈人,书院的山长正在维持秩序。 掀开白布,只见一名年轻女子面色青紫,双手呈抓握状,显然死前经过激烈挣扎。 “不是意外。”公孙留良检查后低声道,“颈部有勒痕,是先被扼昏再投入水中的,与林家大小姐的死亡方式极为相似。” 崔鸢宁目光锐利地扫视人群:“林二小姐呢?她今日也告假了么?” “崔姑娘找我?” 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林茉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一袭素衣,面色苍白如纸。 崔鸢宁直视她的眼睛:“周小姐死了,你知道吗?她是你姐姐命案的重要证人。” 林茉的睫毛轻轻颤动:“我...我刚到书院就听说了。太可怕了……” 她突然抓住崔鸢宁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崔姑娘,你是不是怀疑我?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姐姐……” 崔鸢宁没有回答,目光落在林茉的手上。 那些抓痕已经结痂,但形状怪异,不像是修剪花枝所致,倒像是与人搏斗时留下的。 她声音越发的冷了下来, “你与周姑娘住在同一间房内,从昨夜到今日可有发觉什么不对的地方?” 第七十章 真相 崔鸢宁的问题让林茉身子微微一颤,她低下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蝇: “昨日我在姐姐的堂前为她守灵,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周姐姐确实有些反常,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还起身出去了……我以为她是去如厕,便没多问。” 公孙留良敏锐地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林茉咬了咬唇:“约莫……子时左右。” 崔鸢宁与公孙留良对视一眼,这个时间与林瑟瑟死亡时间极为接近。 “周小姐回来后,可有什么异常?”崔鸢宁继续问道。 林茉摇了摇头,眼中泛起泪光: “她……她回来时我睡着了,今早醒来就发现她不在床上……没想到……” 说着便哽咽起来。 崔鸢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忽然话锋一转: “林二小姐,你手上的伤,真的是修剪花枝所致吗?” 林茉抬手抹着眼泪,小脸惨白,却仍旧不改口风道:“当……当然……” “可书院的花匠说,这几日并未修剪花枝。”崔鸢宁目光锐利如刀,“而且,你的伤口更像是被人抓伤的,莫非是与林家大小姐争执时留下的。” 林茉踉跄后退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你胡说!我怎么会……” 公孙留良适时开口:“林二小姐,林家大小姐的指甲有残缺,证明她生前是与人发生过争执的,你说你手上的伤是修剪花枝时留下的,可天底下当真有这么巧合的事么?” 话音刚落,林茉脚下踉跄几步,随后便咬住下唇,向一旁跑去。 “拦住她!”崔鸢宁厉声喝道。 早有准备的衙役立刻将林茉团团围住。 她瘫坐在地,终于崩溃大哭:“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杀的姐姐……是周姐姐……是她害死了姐姐!” 这话一出,周遭顿时传来了一阵哄闹声。 显然是不信她口中所言。 毕竟周家小姐为人和善,从未与谁发生过争执,与林家大小姐的关系更是不错。 恐怕是这林二小姐一时口不择言,胡乱编排,认为死无对证,才将所有的一切推给周家小姐吧。 真是其心可诛! “我看你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你就不要冤枉周小姐了。” “就是啊就是。”有人附和道,“周小姐平日里待人温和,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怎会做出这等事?倒是你林二小姐,平日里与林大小姐多有龃龉,我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林茉闻言,脸色煞白,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却仍倔强地摇头: “不……真的不是我……是周姐姐她……她……” 她声音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出口。 崔鸢宁眯起眼睛,缓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声音放轻: “林二小姐,若你当真无辜,便将实情说出来。否则,这杀人的罪名,可就真要落在你头上了。” 林茉抬起泪眼,对上崔鸢宁的目光,终于崩溃道: “好……我说……我都说……” 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道: “昨夜……前段时间我确实与姐姐起了争执,因她……她发现了周姐姐的秘密,然后我一时嘴快就将此事告诉了周家小姐,姐姐觉得我背叛了她,所以才有了矛盾。” “什么秘密?”公孙留良追问。 林茉咬了咬唇,低声道:“周姐姐她……她其实一直爱慕着姐姐的未婚夫,赵家公子。她……她曾多次私下与赵公子见面,被姐姐撞见过一次。姐姐明明警告过她,可她却……却怀恨在心。” “姐姐发现周姐姐偷偷藏了赵公子的贴身玉佩,便去找她对质。我……我本想劝架,却被姐姐误伤,手上的伤……便是那时留下的。” 她说着,抬起手臂,露出几道清晰的抓痕。 崔鸢宁与公孙留良对视一眼,心中已有计较。 “后来呢?”崔鸢宁继续问道。 “后来……后来周姐姐突然笑了起来,说……说姐姐既然知道了,那便别怪她心狠。”林茉声音发抖,“她……她直接用药将姐姐迷晕后推下了水!我当时……我吓坏了,想喊人,可周姐姐威胁我,若我声张,就会连我一起杀了!”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林大小姐被杀?”公孙留良皱眉。 林茉痛哭道:“我……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姐姐倒下后,周姐姐逼我帮她清理现场,还威胁我不许说出去……否则……否则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了……” 崔鸢宁沉吟片刻,忽然问道:“那周小姐为何今早会死在荷花池中?” 林茉摇头:“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今早醒来,她就……就那样了……” 公孙留良冷笑一声:“林二小姐,你这故事编得倒是精彩。可若真如你所说,周小姐是凶手,她又为何会死?莫非是自杀?” 林茉慌乱道:“我……我不知道……或许……或许是有人替姐姐报仇……” 崔鸢宁淡淡道:“够了,林二小姐,你的破绽太多了。”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林茉: “第一,若周小姐真是凶手,她为何不连你一起灭口?留着你这个目击证人,岂不是自寻死路?” “第二,周小姐房中的香炉里,发现了迷药的痕迹。而你,昨夜曾去过药房,取过一包药材。” 林茉脸色剧变:“不……不是我……” 崔鸢宁继续道:“你将她迷晕后对她痛下杀手,随后将她的尸身推入水中企图造成她畏罪自杀的景象,可你却疏忽了。” 林茉有些惊恐的看着她,“什……什么?” 崔鸢宁从袖中拿出一只耳铛,“这耳铛是荷花池旁边发现的,想必林姑娘没有发现自己掉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吧。” 林茉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右耳,顿时浑身颤抖,终于瘫软在地。 公孙留良叹道:“林二小姐,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吗?” 林茉沉默良久,终于惨笑一声:“是……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可哪又怎么样?”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与疯狂: “姐姐她……她从来都看不起我!明明我才是嫡女,可她却因为年长,处处压我一头!就连赵公子……赵公子也只看得到她!” “至于周姐姐……”她冷笑,“她活该!谁让她假惺惺地来安慰我,实际上却是在看我的笑话!我杀了姐姐后,她竟威胁我要报官……所以,我只好连她一起杀了!” 众人哗然,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柔弱怯懦的林二小姐,竟如此心狠手辣,竟然一连杀害了两个人,并且现在都有些死不悔改的意味。 崔鸢宁摇了摇头,挥手对着衙役道:“带走吧。” 衙役上前,将林茉押了下去。 离开书院时,公孙留良忽然问道:“师妹,那纸条上的亥时后山,是约见林瑟瑟的,还是周小姐?” 崔鸢宁望着远处的山峦,轻声道:“应该是周小姐约的林瑟瑟。我在周小姐房里发现了同样字迹的草稿。她本想为诗社的事向林瑟瑟道歉,却因争执酿成悲剧。” 公孙留良摇头叹息:“一念之差,两条人命。” 崔鸢宁听后也唏嘘不已,待他们重新回到林府以后,林侍郎已经知晓了这一切,顿时瘫坐在太师椅上,老泪纵横。 “作孽啊……作孽啊!”他颤抖着手指向被押解的林茉,声音嘶哑, “我林家怎会养出你这样的孽障!” 林茉眼底闪过一丝讥讽冷笑道: “父亲您又何曾真正看过我一眼?” 第七十一章 遇见 “从小到大,您眼里只有姐姐,夸她聪慧,赞她端庄,而我呢?我无论做什么,都只是胡闹!” 她声音尖锐,带着多年积压的怨毒,“就连赵家的婚事,您明知我心仪赵公子,却还是给了姐姐!” 林侍郎闻言,面色铁青:“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赵家与瑟瑟早有婚约,你非要如此无理取闹?” “婚约?”林茉冷笑,“不过是您偏心罢了!姐姐死了,您痛不欲生,可若今日死的是我,您怕是连一滴泪都不会掉吧?” 这话像刀子般刺进林侍郎心口,他踉跄一步,竟一时语塞。 崔鸢宁冷眼旁观,忽然开口:“林二小姐,你恨的究竟是林大小姐,还是你自己?” 林茉一怔。 “你嫉妒她得父亲宠爱,嫉妒她与赵公子有婚约,甚至嫉妒周小姐与她交好。”崔鸢宁缓缓道,“可你从未想过,林大小姐待你如何?”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递给林茉:“这是在林大小姐妆奁暗格中找到的,是写给你的。” 林茉手指微颤,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工整地写着: “茉儿,父亲已答应待我出嫁后,将城西的庄子给你作嫁妆。赵家表弟人品端方,我与他商议过,他愿在族中为你择一良配。你我姐妹,终是一家人。” 信纸末尾,还画了一朵小小的茉莉花。 林茉盯着那朵花,忽然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纸上。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摇着头,声音却越来越弱,“她怎么会……” 崔鸢宁轻叹:“林大小姐临死前,挣扎着捉住茉莉花枝,或许她想抓住的或许不是凶手,而是你。” 林茉终于崩溃,瘫跪在地嚎啕大哭。 她原以为阿姐对她百般苛刻,更是不将她放在心上,可原来是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林侍郎叹着气让衙役将林茉关入了大牢,不管如何做错了事就是该自己承担。 “此事还是要多谢崔姑娘和公孙大人,能够还小女一个清白,日后所有什么用得上林某的事情尽管开口,绝对不会有任何推辞。” 出了林家后,崔鸢宁与公孙留良二人静默了许久都未曾开口说什么,或许是因为林茉太过偏执,所以才会酿成如此大祸,亦或是林大人的偏心所致,错综复杂…… 公孙留良率先打破了这个僵局,温声道:“宁宁师妹,多谢你这几日的帮忙。” “我听说后街新来了一家面馆,不如我们去试一试如何?” 崔鸢宁挑起眉头微微一笑,打趣道:“哦?我帮了师兄这么大一个忙,师兄就只请我吃碗面么?” 她平日里不怎么爱笑,看起来就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疏远,可现在笑意却十分温和,再加上她脸上的疤痕越来越淡,几乎快要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公孙留良被她这一笑晃了神,耳尖微红,轻咳一声道: “那宁宁师妹想吃什么?云翠楼的八宝鸭,还是如意坊的蜜饯果子?” 崔鸢宁拢了拢衣袖,忽然指着街角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 “我要那个。” 公孙留良愣住:“就...糖葫芦?” “怎么?师兄舍不得三文钱?”崔鸢宁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过不是我吃,带回去给我家的幼弟,想来他应该很是喜欢。” 公孙留良闻言,立即掏出荷包买了最大最红的两串。 崔鸢宁从他手中接过了糖葫芦。 两人沿着长街慢慢走,公孙留良忽然道:“师妹,其实林大小姐那封信……是你仿写的吧?” 崔鸢宁脚步一顿。 “林大小姐的妆奁早被翻检过多次,若有信早该发现。”公孙留良温声道。 崔鸢宁垂眸:“这些都并不重要,林茉需要这封信,哪怕它是假的。”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公孙留良顿悟,忍不住夸赞道: “师妹大才,这案子若没有你恐怕没有这么好解决,师妹你可真是秀外慧中、聪明伶俐、才智过人、才高……” “师兄。”崔鸢宁听的头大,随即就将手中的一串糖葫芦塞进他嘴里,“再说这些客套的话,下次验尸你就自己翻那些腐尸吧。” 公孙留良被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含糊不清道:“宁宁,你怎的如此过分?我定要告诉师傅他老人家。” 崔鸢宁淡淡道:“师傅他老人家如今都不在盛京,你如何能告的了我的状。” 二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大理寺,公孙留良准备去拿卷宗,便让崔鸢宁先等一等他,四处走走,看看风景什么的。 崔鸢宁最近一直都忙于各种事,整个人也有些困乏了,听闻大理寺中有一个曲水流亭,她便想去逛一逛。 刚走了没几步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清冷高贵,身姿挺拔出众,犹如孤松白鹤,神谪降临。 竟是太子裴烬! 崔鸢宁脚步微滞,正欲行礼,却见裴烬已转过身来。 他今日未着朝服,一袭月白锦袍衬得眉目如画,只是那凤眸依旧深不见底。 “崔姑娘。” 他微微颔首,袖口银线绣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崔鸢宁轻声道:“见过太子殿下。” 他们二人倒是有些时日没有遇到了,所以在大理寺见到他时崔鸢宁心中还微微有些惊讶。 裴烬的目光落在崔鸢宁手中的糖葫芦上,眉梢微挑: “崔姑娘也喜甜食?” 崔鸢宁下意识将糖葫芦往身后藏了藏:“是给幼弟带的。” “原来如此。”裴烬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听闻崔姑娘近日协助破获了林府命案,果然巾帼不让须眉。” 崔鸢宁没想到这案子今日才结,太子竟就已得了消息,能够稳坐东宫之位的看来没有一个简单的角色,她口中道: “殿下谬赞,不过是略尽了绵薄之力。” 她眉眼低垂,虽说二人的身份上有所差距,可她的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裴烬的目光轻轻从她的脸上扫过的时候,竟然发现她脸上的瘢痕基本已看不出来什么了,皮肤白皙细嫩放佛吹弹可破,眉眼间更是清秀至极。 只不过那目光并未在崔鸢宁脸上停留太久,便移开了,毕竟长时间盯着一个女郎不管怎么说都有些不好。 他轻轻咳嗽一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宁宁!”公孙留良抱着几卷文书匆匆赶来,待看清眼前之人,慌忙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裴烬神色瞬间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公孙大人不必多礼。” 公孙留良直起身,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笑道: “没想到殿下与宁宁相识。” 上回他就发现了殿下对宁宁好像有些不一样。 裴烬听到他口中“宁宁”二字的时候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都能夹死一只苍蝇,语气更是疏离冷到淡道: “崔姑娘医术高明,曾为本宫诊治过。”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公孙留良轻咳一声道:“殿下今日来大理寺,可是为了上月那桩漕银案?” 裴烬颔首:“正是。此案牵涉甚广,本宫想调阅几份卷宗。” “那微臣这就带殿下去......” “不必麻烦公孙大人。”裴烬打断道,“本宫已命人去取了。倒是崔姑娘。”他转向崔鸢宁,“本宫近日偶得一本西域医书,上面记载了几味奇特的解毒方子。崔姑娘若有兴趣,可随时来东宫一观。” 崔鸢宁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行礼道:“多谢殿下厚爱,改日定当登门请教。” 第七十二章 不一样 崔鸢宁虽然对医书还是比较感兴趣,可她每次面对裴烬的时候心里都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是手足无措,有些不自然。 这感觉来得莫名,想当年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就能独自应对盛京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富商刁难,尚能从容周旋,何曾这般方寸大乱过。 如今只是因为旁人的一句话,心头却微微一动。 裴烬闻言后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月白色的衣袍在风中轻扬,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公孙留良长舒一口气,凑到崔鸢宁耳边小声道:“太子殿下今日怎么这般和颜悦色?上次他来大理寺,可是把几位大人都吓得不敢出声。” 崔鸢宁望着裴烬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或许……是因为漕银案有了新进展?” “哎呀,管他呢!”公孙留良拍了拍怀中的卷宗,“走吧师妹,我送你回府。” 崔鸢宁点点头,眼下暮色渐沉,街边灯笼次第亮起,二人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崔府。 这还是公孙留良第一次过来,看到如此气派的宅院忍不住惊叹道:“师妹你家是真的阔绰啊。” 他当时还在外办案,听人说崔家的女郎以一己之力就让崔家得以沉冤昭雪,还得了圣上的亲笔御书。 他便知道此人是宁宁了。 师妹不管是在什么方面都是十分不错,简直就让人望尘莫及,当初学医的时候她天赋异禀,就处处高过自己一头,如今这门头也是修的比公孙府的气派。 看来自己得加紧些了,他作为一个男子总不能比师妹差太多才是。 崔鸢宁看着他那轻佻含笑的桃花眼中装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谁不知晓他公孙家世代都是官身,如今家中更是出了一个贵妃,在朝中如日中天,颇得圣宠。 她不由失笑,抬手轻推了他一把:“少在这儿装模作样,公孙家的宅子比我这大了一倍不止。” 更不要说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底蕴。 公孙家绝对能够排上世家的前三之流。 往日还未做官时,公孙留良便是一个十足十的纨绔,再加上他面皮子生的俊朗,招惹了无数的芳心。 如今倒是收敛了不少。 公孙留良夸张地捂住胸口,作受伤状:“师妹这话可伤我心了,我可是真心实意的夸赞。” 崔鸢宁看了一眼天色,随后道:“少说些贫嘴的话,天色已经这么晚了,今日不如留下来,吃过晚饭再走?” 公孙留良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故意拖长了声调:“师妹留我用膳,莫非是舍不得我走?” 崔鸢宁早已习惯他这般不着调的模样,无奈地摇头:“你若不愿,现在便可掉头回府。” “别别别,”公孙留良连忙摆手,笑嘻嘻地跟上她的脚步,“师妹盛情相邀,我岂能辜负?” 二人刚踏入前厅,便见管家匆匆迎上来,低声道:“小姐,方才太子殿下派人送来了一盒药材,说是给小姐研习医理之用。” 崔鸢宁脚步一顿:“何时送来的?” “就在小姐回府前一刻。”管家恭敬答道,“来人放下东西便走了,说是殿下吩咐不必惊扰小姐。” 公孙留良在一旁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太子殿下对师妹倒是格外关照啊,这又是送书,又是送药材的,当真是贴心。” 崔鸢宁也不知裴烬是个什么想法,面上微热,故作镇定道: “不过是些寻常药材罢了,殿下宅心仁厚,不足为奇。” 公孙留良将手中的折扇一合,“是吗?可我听说,太子殿下从不轻易赠人物件,尤其是送给女子。” 崔鸢宁心头一乱,瞪了他一眼:“休要胡言。” 公孙留良见她耳尖微红,识趣地不再打趣,转而道:“不过话说回来,太子殿下近日似乎对漕银案格外上心,连带着大理寺都忙得脚不沾地。” 崔鸢宁眸光微动:“此案牵连甚广,殿下亲自督办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朝中有无数只眼睛盯着他的,一旦行差踏错,恐怕后果不堪设想,身居高位者往往也身不由己。 更不要说眼下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六皇子。 崔鸢宁想到当初给裴烬医治的时候,他身上所中的毒不只一样,便能够看的出究竟是有多少人想要害他的性命。 “阿姐,你回来了啦!” 她还在出神中便听到一个十分稚嫩的童声,抬眸望去原来是崔墨白散学归来了。 他十分自然的跑到了崔鸢宁的面前,扬起嘴角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乖巧道:“阿姐,我好想你啊。” 崔鸢宁揉揉他的脑袋随后将公孙留良方才买的糖葫芦递给他,崔墨白这时才发现前厅里面多了一个人,那人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亲切。 崔墨白接过糖葫芦,眼睛亮晶晶的,却仍不忘规矩地向公孙留良行礼:“公孙哥哥好。” 公孙留良被这声“哥哥”叫得心花怒放,蹲下身与他平视: “小墨白都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时还只到这儿呢。” 他比划着自己的腰间位置。 崔鸢宁看着弟弟小口小口地咬着糖葫芦,忽然想起什么: “墨白,今日夫子教的文章可会背了?” 崔墨白点点头,“夫子教的所有文章我都会背呢,只是我每次全都一字不漏的背出来夫子好像有些不高兴。” 明明学的那些东西很简单,可夫子偏偏要将好多遍,听的他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 崔鸢宁一听心下也明白了,想来是因为墨白天生聪明,所以才受到了针对,毕竟那个夫子是考了许久才考上秀才的,定然讨厌极了墨白这种有天赋的孩子。 不过这么长久下去可能不是那么回事。 墨白的天赋极有可能会被埋没。 崔鸢宁眉头微蹙,正思索着该如何处理此事,一旁的公孙留良已经看出了她的想法,随即笑着开口道: “这有何难?我认识白鹿书院的周夫子,不如让墨白去那儿读书如何?” 崔鸢宁闻言一怔:“白鹿书院?” 那可是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府,非权贵子弟或科举佼佼者不得入,她当时也有意将墨白送进去,不过她的关系大多都在生意场和江湖上,所以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门道。 公孙留良摇着折扇,神色轻松: “周夫子欠我父亲一个人情,安排个学生不过是举手之劳。再说墨白天资聪颖,去了也不会丢人。” 崔墨白仰着小脸,眼中满是期待:“阿姐,白鹿书院里是不是有很多厉害的书?” 崔鸢宁看着弟弟纯真的眼神,心中微动。 她转向公孙留良,正色道: “师兄,此事当真可行?” 公孙留良收起玩笑之色,认真点头:“自然。” 他话锋一转,“师妹若觉得欠我人情,不如多给我炼制几颗解毒丸。” 崔鸢宁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轻笑:“好,一言为定。” 几人说话间,崔墨衡也过来了,看到公孙留良的时候他微微一怔,随即拱手行礼:“公孙大人。” 公孙留良连忙正色还礼:“崔兄不必多礼,今日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崔墨衡心中对公孙留良十分敬佩,少有这样的青年才俊,见他和宁宁的关系不错,心下更是欣慰,便误以为二人之间有些情愫,于是笑道:“公孙大人客气了,您与舍妹交好,便是我们崔府的贵客。” 崔鸢宁从他口中不知为何品尝出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来…… 第七十三章 受伤 崔鸢宁听兄长这般说,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正欲开口解释,公孙留良却已笑着接话: “崔兄谬赞了,我与宁宁都醉心医术,情谊自然不同寻常。” 他这话说得坦荡,却让崔墨衡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崔鸢宁无奈,只得岔开话题:“兄长今日怎么回得这样早?” 现在崔墨衡为了能够早些康复,每日都要去外面转一转,以促进伤口更好的愈合。 崔墨衡温声道:“今日时间差不多,便早些回来了,正好遇上公孙大人,不如一同用膳?” 公孙留良欣然应允:“那就叨扰了。” 晚膳时分,崔府膳厅内灯火通明。 崔墨白坐在崔鸢宁身旁,时不时好奇地打量公孙留良,又悄悄凑到姐姐耳边问: “阿姐,公孙哥哥是不是喜欢你呀?” 崔鸢宁手中的筷子一顿,轻轻敲了下弟弟的额头:“小孩子别乱说。” 崔墨白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扁了扁嘴。 公孙留良见状,忍俊不禁:“墨白,你阿姐说得对,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 崔墨衡给公孙留良斟了一杯酒,笑道:“公孙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实在令人钦佩。” 公孙留良连忙举杯:“崔兄过奖了,不过是靠着家中荫庇罢了。” 崔墨衡也知晓他这说的是客套话,要是真的没有什么本事的话恐怕也不能在朝堂上立足。 他微微一笑,与公孙留良碰杯,道:“公孙大人谦虚了。听闻前日户部那桩贪墨案,正是您一手查办的,手段利落,连圣上都称赞不已。” 公孙留良饮尽杯中酒:“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崔鸢宁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由多看了公孙留良一眼。 虽然他平日里不着调,可在关键时候还是很靠谱。 她虽知他身居要职,却没想到他竟有这般能耐。 户部贪墨案牵连甚广,能在短时间内查明真相,绝非易事。 崔墨白扒拉着碗里的饭,忽然插嘴道:“公孙哥哥,那你是不是会武功呀?我听说查案的大人都会飞檐走壁!” 公孙留良失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墨白,那是戏文里演的。” 崔墨衡见弟弟还要追问,轻咳一声:“食不言寝不语,专心用饭。” 晚膳过后,崔鸢宁亲自送公孙留良出府。 月色如水,洒在路上,映出两道修长的影子。 公孙留良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桃花眼微眯,显得风流无双,他摇摇手中的折扇道: “宁宁,方才席间你兄长似乎有意撮合我们。” 崔鸢宁自然也看出来了崔墨衡的想法,她淡淡道: “兄长只是关心则乱。” 她与公孙留良不过是同门的师兄妹,所以看起来才显得亲密了许多。 可公孙留良却忽然十分专注的看着她,桃花眸里写了几分崔鸢宁看不太懂的情绪,他轻声道: “其实,我倒觉得他眼光不错。” 崔鸢宁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认真,不由得怔了一瞬。 “你.……” 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阿姐!”崔墨白抱着书册跑来,“我们一起来看课文好不好?” 他现在每天晚上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长姐一起看文章,长姐懂得很多。 公孙留良收回折扇,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小墨白你这么用功?” 崔墨白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公孙哥哥要走了吗?” “是啊。”公孙留良笑着摸摸他的头,又看向崔鸢宁,“宁宁师妹,明日再见。” 放佛他刚刚说的那些话,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崔鸢宁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直到那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她才收回视线。 崔墨白扯了扯她的袖子:“阿姐,我们走吧。” 崔鸢宁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就带着崔墨白回去了。 第二日天色微微亮时,就有公孙家的人将名帖送了过来,凭借着这张名帖便能成功进入白鹿书院。 因崔墨白是第一次去,所以崔鸢宁还是有些不放心,她便早早的收拾好后让人备了一辆马车,亲自带他过去。 崔墨白坐在马车内十指紧紧相扣,虽说他性子处变不惊,但尚且年幼,还是会有那么几分紧张的。 听说白鹿书院里的学生非富即贵,天赋异禀,他担心自己跟不上他们的进度,更怕给姐姐丢脸。 崔鸢宁察觉到弟弟的紧张,轻轻握住他的手:“墨白,还记得阿姐教你的吗?” 崔墨白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不卑不亢,以诚待人。” “正是。”崔鸢宁替他整理衣襟,“你天资聪颖,只需保持本心即可。” 马车缓缓停在白鹿书院门前。 青砖黛瓦的书院庄严肃穆,门口立着“明德至善”的石碑。 已有不少学子陆续进入,皆是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 崔鸢宁刚牵着弟弟下车,就听见一声熟悉的轻笑:“宁宁师妹来得真早。” 公孙留良一袭月白锦袍,手持折扇,正倚在书院门前的古柏下。 晨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衬得他越发风流倜傥。 崔鸢宁有些意外,“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公孙留良扬了扬手中的盒子道:“奉家父之命来给山长送文书。” 说着上前揉了揉崔墨白的头:“小墨白,紧张吗?” 崔墨白刚要回答,书院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锦衣少年推搡着一个布衣学子出来,为首的蓝衣少年讥讽道: “穷酸书生也配进白鹿书院?” 那布衣少年被推倒在地,怀中书册散落一地。 崔墨白见状,挣脱姐姐的手就要上前,却被公孙留良按住肩膀。 “看好了。”公孙留良低声道,折扇“唰”地合拢。 只见他身形一闪,已挡在那布衣少年面前。 方才还嬉笑怒骂的几个世家子顿时变了脸色,纷纷后退: “公、公孙大人……” 公孙留良脸上仍带着笑,眼中却已冷若冰霜:“白鹿书院何时成了你们撒野的地方?” 那蓝衣少年硬着头皮道:“我……我没有……” “令尊是礼部侍郎对吗?”公孙留良轻摇折扇,"正好,昨日他还向我请教如何管教子侄。需要我现在教教你什么叫尊师重道么?" 几个少年吓得面如土色,慌忙扶起那布衣少年,连连道歉。 崔墨白看得目瞪口呆,小声问姐姐:“公孙哥哥不是说他不会飞檐走壁吗?” 崔鸢宁望着阳光下那道挺拔的身影,他的轻功总是会比她好上那么几分,唇角不自觉扬起,往日她和公孙留良一起练武:“他骗你的。” 公孙留良转身时,正撞上崔鸢宁含笑的眼眸。 四目相对,他眨了眨桃花眼,用口型道: “厉不厉害?” 崔鸢宁立刻别过脸去,露出了一个让他自己体会的神情来。 这时书院钟声响起,只看到山长带着几位先生迎了出来。 见到公孙留良,山长拱手道:“公孙大人莅临,有失远迎。” 公孙留良收敛了玩笑神色,郑重回礼:“山长客气。今日是带崔家小公子来入学。” 说着将崔墨白引荐上前。 山长打量了崔墨白几眼,见他举止沉稳,眼中露出赞许:“果然聪慧。” 办理入学手续时,崔鸢宁注意到那个被欺负的布衣少年独自站在角落,便走过去递上一方帕子:“擦擦手吧。” 少年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在下陈回,多谢姑娘。方才多亏那位大人……” “无妨。”崔鸢宁淡淡道,却见陈回袖口有血迹渗出,“你受伤了?” 第七十四章 差错 陈回慌忙遮掩:“没什么的……” 崔鸢宁已握住他的手腕,三指已搭上他的脉搏,这才发现他身弱体虚,片刻后,她便从荷包取出一个小瓷瓶:“每日三次,外敷。” 陈回还要推辞,公孙留良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轻声道: “崔姑娘给的药可是千金难求,你就收下吧。” 他自然而然地接过药瓶,然后塞进陈回手中:“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 陈回一时间感动不已,他家境清寒,进入白鹿书院完全是因为天赋异禀,所以时常受到来自官宦子弟的欺辱,公孙留良的这番话,让他眼眶微热,握着药瓶的手紧了紧,低声道: “多谢公孙大人,多谢崔姑娘。” 崔鸢宁见他这般模样,声音清冷道: “白鹿书院虽以才学论高低,但终究难逃世俗之见。你既入了书院,便不必妄自菲薄。” 她顿了顿,又道,“若日后身子不适,可随时来药斋寻我。” 陈回深深一揖,心中暖意涌动。 他自幼孤苦,鲜少有人这般待他,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 崔墨白也拉拉他的手道:“走吧我们一起去学堂,再耽搁下去,可能会迟到了。” 崔鸢宁和公孙留良二人护送着他们一同往讲堂走去,路上不时有学子侧目而视。 公孙留良是往届书院的风云人物,而崔鸢宁是得了圣上眷顾的侯府嫡女,如今他们二人竟与寒门出身的陈回同行,不免引人议论。 陈回察觉到四周的目光,脚步微顿,下意识地落后半步。 公孙留良却似有所觉,回头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朗声道: “陈师弟,我听闻你的策论不错,山长可是赞不绝口啊!” 他声音洪亮,周围人听得一清二楚,纷纷露出惊讶之色。 陈回一愣,随即明白公孙留良是在替他撑腰,心中感激更甚。 崔鸢宁瞥了公孙留良一眼,嘴角微扬,却并未多言。 到了讲堂,崔墨白与陈回各自入座。 陈回翻开书本,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摩挲着袖中的药瓶,暗下决心,定要更加勤勉,不辜负这份善意。 然而,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课间休息时,几个锦衣华服的学子围了上来,为首的正是平日里最爱刁难陈回的赵家公子——赵翊。 “哟,陈回,攀上了高枝就是不一样啊。”赵翊阴阳怪气道,“连公孙大人都为你说话,真是好本事。” 陈回握紧了拳头,却不想生事,只是淡淡道:“赵师兄言重了,同门之间互相照拂,本是应当。” “同门?”赵翊嗤笑一声,“你也配?”他伸手就要去推陈回。 突然,一只手扣住了赵翊的手腕。 崔墨白冷着脸道:“赵师弟,书院禁止私斗,你这是要违反院规?” 他现在每日都跟着僧人练武,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负的样子了。 赵翊脸色一变,挣了挣,竟没能挣脱。 他没想到一个如此瘦弱少年的手劲居然这么大,他咬牙道: “崔墨白,你何必为了一个寒门子弟与我作对?” 崔墨白声音依旧疏离冷漠: “书院之内,只论才学,不论出身。赵师弟若有异议,不妨去山长面前分说。” 赵翊悻悻地收回手,狠狠瞪了陈回一眼,带着人转身离去。 陈回松了一口气,低声道:“麻烦崔兄。” 崔墨白摇摇头:“无妨,不过我见赵翊此人睚眦必报,你日后还需小心。” 崔鸢宁与公孙留良在外看完了整个经过,一时间欣慰不已,如今不管谁恐怕都欺负不到墨白了,如此他们才放心离开。 二人走在下山的路上时,一只白鸽忽然停在了崔鸢宁的肩上,她抬手轻轻将其捉下便看到了其腿上绑了一封信件,她指尖轻巧地拆开信笺,眉头却渐渐蹙起。 公孙留良察觉到她神色变化,低声问道:“可是醉香楼又出事了?” 崔鸢宁摇摇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燕三派人传信过来,说裴烬到了醉香楼,想要请玉公子出面医治。 崔鸢宁算算日子确实到了该给他施针的时候,今日天色尚早自己过去一趟也无妨,她淡淡道:“我要去趟醉香楼给,师兄今日就先回去吧。” 恰好公孙留良今日也有事,便没有多留,二人于山脚下分道扬镳。 崔鸢宁换了一身素色男装,戴上人皮面具,策马向醉香楼疾驰而去。 醉香楼后院,燕三早已候在廊下。 见崔鸢宁翻身下马,连忙迎上前低声道:“玉公子,那位公子在二楼雅间,伤势似乎比上次更重了。” 崔鸢宁指尖微顿。 裴烬的寒毒按理说每月施针压制,不该恶化才对。 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提着药箱踏上木质楼梯。 推开门时,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清冷的贵公子半倚在榻上,一身宽松的长袍已被冷汗浸透,左肩一道箭伤狰狞外翻,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公子为何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崔鸢宁故意压低声线成了玉公子特有的清冷嗓音,心中更是有几分不满,她救一个人十分不容易,好不容易将他体内的毒素祛除的差不多了,没想到他又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看来是根本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裴烬抬眼看她,苍白的唇扯出个笑:“抱歉,仇家上门,躲也躲不过......” 崔鸢宁却知晓他没有说实话,如今只有自己知道他的身份,而他对她,却是一无所知。 裴烬话未说完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 崔鸢宁瞳孔微缩。这分明是寒毒侵入心脉的症状! 她快步上前扣住裴烬手腕,脉象紊乱如麻,竟比几个月初见时还要凶险。 “脱衣服。” 她冷声命令,同时从药箱取出金针在烛火上消毒。见 裴烬动作迟缓,干脆自己动手扯开他衣襟。 精壮的胸膛上,蛛网状的青黑纹路正从心口向四周蔓延。 燕三倒吸一口凉气:“这......” “出去守着。”崔鸢宁头也不抬,金针已精准刺入膻中穴。 裴烬闷哼一声,肌肉瞬间绷紧,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在她手背。 “忍着点。”她又接连落下七针,指尖在针尾轻弹,细如牛毛的金针竟发出嗡嗡颤鸣。 施这种针对医者的要求极高,若是一不小心,恐怕就会遭到反噬。 裴烬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看见玉公子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双狭长的双眸看起来竟然和崔家的女郎有那么几分相像。 崔家女郎这几日对他冷淡了许多,反而和大理寺少卿公孙留良的关系似乎十分不错…… 他派人去查了,也未曾查出来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其他的关联。 所以说…… 崔姑娘难道是心悦公孙留良么? 有了这个想法后他心中一痛,看到近在咫尺的面容,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想要触碰,却在即将触到对方时被狠狠拍开。 “想死就继续乱动。” 崔鸢宁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喘息。 最后一针必须刺入百会穴,稍有偏差两人都会经脉尽断。 她凝神屏息,指尖的金针在烛光下泛着冷芒。 裴烬似乎也意识到情况危急,强撑着保持清醒,只是那双深邃的凤眸仍紧紧盯着她,仿佛想要看清她真实的面目一般。 崔鸢宁察觉到了那道炽热的视线,下意识皱起眉头冷声道, “闭眼。” 她并不喜欢那般被旁人认真注视。 虽然师兄给她的面具制作精良,可万一有什么差错呢? 第七十五章 缓解 崔鸢宁不再犹豫,金针稳稳刺入他头顶百会穴。 刹那间,裴烬全身青筋暴起,一口黑血顿时喷涌而出! 守在门外的燕三听到动静,急忙推门而入,却只见满地血迹中,公子正用银刀划开那人左肩伤口,暗紫色的脓血汩汩流出。 “取雪莲丹来。”崔鸢宁声音有些发虚。 方才施针耗去她大半精力,此刻眼前阵阵发黑。 燕三连忙从药柜取来白玉瓶。 崔鸢宁倒出几粒碧色药丸,捏碎后敷在裴烬伤口上。 药粉接触血肉的瞬间,竟发出“嗤嗤”声响,冒出缕缕白烟。 裴烬闷哼一声,终于彻底昏死过去。 “让他睡两个时辰。” 崔鸢宁净了手,随后写下药方交给燕三,仔细叮嘱道: “按这个煎药,让他醒来后立刻服下。” 她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扶住桌沿才稳住身形。 这次为他治疗耗费了自己太多的心神,这一时间毒气攻心,险些让她没有缓过来。 燕三见状忙上前去搀扶,口中关切道:“公子你没事吧?” 崔鸢宁坐在黄花梨木制成的椅子上,声音淡淡透露着几分虚弱, “我没事,你先下去吧。” 燕三看着她这副样子样子就知道需要好好的休养,便也没有过多的打扰,直接退了出去,还专门将门也给关上了。 崔鸢宁强撑着精神,企图让自己得到缓解,可眼皮却是越来越重,根本不受控制,最终,她再也支撑不住,伏在案几上昏睡过去。 当裴烬醒来的时候,他缓缓睁开眸子,入目的是一间精致的厢房,香炉里还燃着鹅梨香,味道十分清新自然,再转头的时候便是玉公子趴在桌上似是睡过去的身姿,他面色白净,唇色也十分浅淡。 与平日里清冷到不近人情的样子判若两人。 裴烬撑起身子,肩头的伤口传来一阵锐痛,却比先前那股蚀骨灼心的痛楚轻了许多。 他低头看去,左肩的伤口已被仔细包扎,雪白的细布上渗出点点碧色药痕,隐约带着雪莲的清香。 裴烬起身行至玉公子的身前,他拿过一旁自己放着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 窗外暮色沉沉,烛火在纱罩中微微摇曳,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 她枕着手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案几上散落着几根金针和染血的棉布,一看就是耗费了许多精力,裴烬心下莫名的多了几分愧疚,可整个盛京再也找不出比玉公子医术更高明的人了。 他将披风系在她脖子上的时候,指尖在披风系带上停顿了一瞬。 他从未想过,盛京城中赫赫有名的玉公子,颈脖竟然如此纤细,在烛光下如白玉般莹润,就像是一个女子…… 此刻她毫无防备地伏在案几上,呼吸绵长,几缕青丝垂落鬓边,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裴烬压制下心头的疑惑,随后将披风轻轻系好,又取来一件薄毯盖在她膝上。他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烬眼神一凛,迅速闪身至门后。 燕三低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公子,药煎好了。” “进来。”裴烬低声道。 燕三推门而入,见到醒来的裴烬先是一惊,没想到他竟然醒来的这么快,随即注意到伏案沉睡的崔鸢宁,立刻放轻了脚步。 “公子醒了?我家公子她......” “劳心费神,所以睡过去了。”裴烬接过药碗,“你去准备些易消化的吃食,等她醒来用。” 燕三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自家公子,又看了看裴烬,不知为何眼前这个青年说话的时候带着几分与生俱来发施令之感,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裴烬将药碗放在案几一角,目光落在崔鸢宁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及时猛然收住。 指尖悬在半空,最终只是将滑落的一缕发丝轻轻拨开。 烛火忽然噼啪一响,崔鸢宁的睫毛颤了颤,一副要悠悠转醒的模样。 裴烬立刻后退两步,装作刚查看药碗的模样。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人,可不知为何,玉公子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去想要探究他的身份。 心里也莫名的觉得与他亲近。 但并不是处于对男色喜欢的那种亲近。 就在他出神之时,耳边传来一个清冷中略带沙哑的声音。 “公子醒了?” 崔鸢宁直起身,披风从肩头滑落。 她声音还带着睡意,却下意识伸手去探他的脉象。 裴烬配合地伸出手腕:“多亏玉公子妙手回春。” 崔鸢宁的指尖搭在他腕间,凉得像块玉。 她垂眸诊脉时,裴烬注意到她右手指腹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却比寻常男子要纤细许多。 “毒性已解了大半。”她收回手,忽然掩唇轻咳几声,“按方子服药便可痊愈。” 裴烬眉心中带着些关心,“玉公子是不是也该服些药?” 崔鸢宁一怔,随即淡淡道:“不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她端起案上凉透的茶抿了一口:“公子既已无碍,不如早些回府休养。” 随后走补充了一句,“若是公子下回还将自己弄的浑身是伤并且如此严重的话,就不必再来寻我了,我不救该死之人。” 她话语虽说的凉薄,可裴烬能够感觉的到其中暗含着的关心,毕竟作为医者没有一个人原因看到自己精心救治的病人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裴烬颔首道:“玉公子放心,日后必然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崔鸢宁略显苍白的脸上,声音低沉了几分:“只是今日之事,在下又欠公子一条命。” 崔鸢宁抬眸,对上他的视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放下茶盏,淡淡道:“公子言重了,医者本分罢了。” 裴烬却忽然上前一步,目光灼灼:“玉公子医术精湛,却为何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崔鸢宁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你我本就不熟。” 裴烬那双凤眸中带着几分探究:“可我对公子,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崔鸢宁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公子怕是认错了。” 她起身,示意谈话到此为止:“天色已晚,公子该回去了。” 已经是下了第二道逐客令了。 裴烬见她态度坚决,只道:“玉公子今日又救了在下的性命,不知公子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在下必然会竭尽全力满足。” 他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崔鸢宁想了想开口道:“龙血菩提。” 她并没有抱着裴烬会答应她的想法,可裴烬却点点头道:“好。”将此事应了下来。 这天底下他出了不能掌握生死与皇位,其余的对他来说少有能够难得到他的事。 待脚步声远去,崔鸢宁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燕三端着热粥推门而入,见她这副模样,心疼道:“公子,您这又是何苦?明明自己也受了寒毒侵体,却还要强撑着为他医治……” 崔鸢宁摇摇头,接过粥碗,轻声道:“无妨。” 说起来裴烬也帮过她许多,救他也是应该的。 再说了他还是祖父的徒儿,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该见死不救。 她不仅仅是玉公子,她还是崔鸢宁。 “你先出去,我需要静养片刻,记住不要让任何人过来打扰。” 燕三低头称,“是。” 随后就退了出去。 第七十六章 治疗 崔鸢宁彻底压制住体内的寒毒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 她苍白的脸色也已经红润了许多,正当她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燕三忽然敲门道: “公子,方才沈公子派人送了东西过来。” 崔鸢宁只当是像往常一样的什么黄金白银之类的,所以并未放在心上,只吩咐道: “放在库房中就好。” 燕三顿了顿又才开口道:“公子,沈公子的人特意吩咐说此乃龙血菩提,让您务必要放在冰室中留存。” “龙血菩提?”她的声音微顿,随后问道:“你确定没听错?” 燕三恭敬地低下头:“属下再三确认,应当不会有错,公孙公子说是特意送来给公子疗伤用。” 崔鸢宁快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房门。 夜风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只见燕三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匣子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 她接过木匣,指尖触到匣子的一瞬间,一股温润的热流便透过木材传来,让她体内的寒气都为之一滞。 这熟悉的感觉让她明白应该是传说中的龙血菩提无疑。 打开盒盖后却发现里面居然是完整的一株龙血菩提! 要知道师兄当初为了得到那么一小片叶子都花费了许多代价,没曾想裴烬竟然能够送给她完整的一株! 这一株的价值实在是不可估量。 裴烬此举倒是十分让人意外。 崔鸢宁合上盖子,这么多龙血菩提倒是够她给母亲治病了,还能余下不少。 她指尖微微发颤,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夜风拂过窗前,吹动她鬓边的碎发。 燕三见她久久不语,低声提醒道:“公子,可要属下将其送到冰室?” 崔鸢宁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必。” 她顿了顿,又道,“备马,我要回崔府一趟。” 燕三领命退下。 崔鸢宁捧着木匣回到房中,烛火摇曳下,她再次打开匣子。 龙血菩提通体赤红,叶片如琉璃般剔透,脉络中似有金色流光游走。 这般品相,怕是连皇宫大内都寻不出第二株。 她忽然想起裴烬离开时的模样,或许自己不该说那么重的话…… 燕三的马车很快就备好了,崔鸢宁便带着龙血菩提赶回崔府。 崔母的病情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躺在床榻上气若游丝。 前些时日师兄虽然送了自己一片龙血菩提,可对于母亲这种沉疴已久的病情来说乃是杯水车薪,还好这次的药材之多不少。 “娘,女儿找到龙血菩提了。” 崔鸢宁坐在床前,小心翼翼地将一片叶子捣碎,混着温水喂崔母服下。 不过片刻,崔母灰败的脸色竟渐渐有了血色。她缓缓睁开眼,颤抖着握住崔鸢宁的手: “宁儿...这、这是……” “娘别说话,好生养着。”崔鸢宁眼眶发热,轻声道,“女儿会一直陪着您。” 母亲的病症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够治愈的,得要长久的养护着。 她在崔府守了三日,直到崔母能下床走动,她才放下心来。 她取了几片龙血菩提交给管家,叮嘱道:"每日给夫人服用半片,切记不可过量。" 管家并不清楚这是什么药材,所以也不会存在什么贪念。 崔鸢宁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时,这几日的疲惫被一扫而光,躺了一小会儿后浑身就恢复了力气。 她坐在窗前,拿着一本医书仔细得翻阅着,对她来说,翻医书也是一种休息。 恰好此时春杏过来了,她手中端着一碗刚熬煮好的银耳羹,轻声说道:“小姐,您尝尝这个吧,奴婢特意在里面放了红枣和当归,能够补气益血呢。” 她刚刚就发现小姐的脸色似乎有些差。 崔鸢宁放下医书,接过银耳羹,温热的瓷碗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 红枣的甜香混着当归的药气氤氲而起,确实能够勾的起肚子里的馋虫,她也很久没有吃过春杏亲自给她煮的东西了,当即勾唇轻轻一笑,随后道: “多谢。” 春杏摇摇头,“小姐和奴婢客气什么,倒是奴婢该谢谢小姐呢。” 她家中还有一个哥哥,上了年纪有些不好找事儿做,还是小姐亲自出面,在绣坊里替自己哥哥安排了一个染工的事儿,虽说每个月的月钱不是很多,但也足够他一个人的花销了。 这若是没有小姐,恐怕并没有那么容易办成。 当初在江府的时候也是小姐处处维护,才让她免受了许多伤害,所以说小姐便是她这辈子的恩人。 崔鸢宁小口啜饮着银耳羹,红枣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暖意顺着喉咙流遍全身。她抬眸看向春杏,忽然想起什么: “你兄长近来可好?” 春杏眼睛一亮,连忙道:“托小姐的福,哥哥前日还托人捎信说,绣坊的管事夸他染的云纹锦色泽鲜亮,要给他涨工钱呢。” 崔鸢宁闻言点点头,“那就行,若还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告诉我就好。” 崔鸢宁将空碗递给春杏,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看门侍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凝重,“公孙公子派人来传话,说请您即刻去一趟公孙府。” 崔鸢宁眉头微蹙,师兄向来不会如此急切地寻她,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她放下手中的医书,起身道:“备马。” 公孙府灯火通明,府中下人神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崔鸢宁刚踏入前院,便见公孙府的管家迎了上来,脸色苍白:“崔姑娘,您可算来了!我家公子他……” 她心头一紧,加快脚步:“他怎么了?” 管家声音发颤:“公子前日外出办事,回府时便昏迷不醒,府医束手无策,只说……只说怕是中了剧毒。” 崔鸢宁指尖微凉,快步穿过长廊,径直朝公孙留良的院落走去。 推开房门,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床榻上,公孙留良双目紧闭,唇色乌青,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如同浸在寒冰之中,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师兄平日里都是一副吊儿郎当得模样,何曾这般脆弱过。 她忙几步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崔鸢宁眸色微沉,转头问道:“他去了哪里?” 管家摇头:“公子此行隐秘,老奴也不知,只是他回来时手里攥着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漆黑的铁牌,上面刻着一朵妖异的血色莲花。 崔鸢宁瞳孔骤缩。 —血莲教! 江湖上最阴邪的教派,擅用毒,杀人无形。 师兄是为何招惹上血莲教的? “你们都出去。”她声音冷冽,“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来。” 待众人退下,崔鸢宁迅速从怀中取出剩余的龙血菩提。 此物至阳,恰好能克制他体内的毒。 她将菩提叶碾碎,混着温水喂入公孙留良的口中,可他的牙关紧闭,药汁顺着唇角滑落。 她试了许多法子才将药物渡入他的口中,她的指尖抵在他的喉间,轻轻一按,助他咽下。 片刻后,公孙留良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可体温依旧冰凉。 崔鸢宁解开他的衣襟,赫然发现他心口处有一道乌黑的掌印,周围蔓延着蛛网般的血丝。 血莲教的寒心掌! 此毒若不及时清除,三日之内,必会心脉冻结而亡! 她深吸一口气,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炙烤后,迅速刺入他周身大穴。 银针入体的瞬间公孙留良闷哼一声,眉头紧蹙,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这让崔鸢宁不得不更加谨慎。 第七十七章 古怪 崔鸢宁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中的银针却稳如磐石。 每一针落下,公孙留良体内的毒气便退散一分,但那心口的乌黑掌印却始终未消。 她低声自语,“看来只能以毒攻毒了。”随后从从药囊中取出一枚赤红的丹药。 这是她以七种火属性药材炼制的“烈阳丹”,药性霸道,寻常人服下会经脉灼烧而亡。 但此刻,唯有此法才能化解寒心掌的阴毒。 不管怎么说师兄平日里对她还是照顾有加,所以还是需要尽心尽力的给他医治。 崔鸢宁将烈阳丹送入公孙留良口中,指尖在他喉间轻轻一拂,助他咽下。 丹药入腹,公孙留良浑身骤然一颤,皮肤下似有赤色火流游走,与心口乌黑掌印纠缠对抗。 她凝神静气,指尖再度捻起银针,沿着他周身大穴一一刺入,引导药力与寒毒相冲。 公孙留良眉头紧锁,唇边溢出一丝黑血,却始终未醒。 “师兄,再忍忍。” 崔鸢宁低声安抚,掌心贴在他后背,将自身内力缓缓渡入,助他调和体内两股相冲之力。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崔鸢宁眸光一冷,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挥,三枚银针破空而出,钉入窗棂。 “啊!” 一声惨叫响起,随后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此等宵小也敢来窥探?” 她冷笑一声,手中动作却未停。公孙留良心口的乌黑掌印渐渐褪去,面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 又过了半个时辰,崔鸢宁终于收针。 公孙留良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她擦了擦额间的汗水,起身走向门外。 院中,一名黑衣人倒在地上,胸口插着银针,已然气绝。 她俯身取下针,在那人衣襟内摸出一枚血色莲花令牌。 果然是血莲教的教徒。 血莲教乃是这天下第一恶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与青冥教十分不对付,而崔鸢宁恰好就是青冥教的教主。 当初她一手创立此教,就是为了醉香楼收集情报而做准备,同时承担着暗杀的任务,不管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要给的价格够高,青冥教一律接收,不会存在任何完不成任务的情况。 而血莲教恰好和他们的性质相同,认为青冥教抢了他们的生意,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便故意针对。 恐怕这次师兄遇险也和其有着莫大的关系。 她看着令牌,指尖一用力,顿时化为齑粉。 公孙留良苏醒时,窗外正下着细雨。 他睁开眼的瞬间,便看见崔鸢宁倚在窗边,指尖把玩着青色的茶杯。 雨丝斜飞入窗,沾湿她淡色的衣角,却掩不住那股凛冽杀意。 “醒了?” 她头也不回,声音似乎比雨还冷。 公孙留良撑起身子,心口仍隐隐作痛。 “师妹,我昏迷了多久?” 崔鸢宁转身,烛光映着她苍白的脸,一连耗费心神救下了两个人,她已是精疲力尽,不过唯一的让人值得欣慰的是师兄他醒了过来, “这是第二天,幸好你福大命大,血莲教的寒心掌,再差半寸就能震碎你的心脉。” 公孙留良苦笑:“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对我动手。” 抛去其他的不谈,那些人竟然敢对朝廷命官出手实在是太过于嚣张了些。 崔鸢宁淡淡道: “因为你是青冥教左使,更因为你是我的师兄。” 血莲教这次下了血本,恐怕是想要以一己之力铲除整个青冥教,所以才会惹出这样的事端来。 只不过青冥教也并不会任人欺负,崔鸢宁脸色微沉,随后道: “师兄你放心,我必然会帮你报仇。” 公孙留良还想说什么,可一张嘴,胸口处一痛,几乎呕出一口鲜血来,他何时如此狼狈过,一想到当时的场景更是觉得憋屈。 崔鸢宁见状,指尖迅速点在他胸前几处大穴上,沉声道: “别动怒,你体内的毒刚清,经脉还未稳固。” 她转身从案几上取来一碗汤药,药汁漆黑如墨,泛着苦涩的气息。 她将药碗递到公孙留良唇边,语气不容拒绝, “先喝了吧。” 公孙留良皱眉,却还是顺从地一饮而尽。 药汁入喉,如烈火灼烧,他额上顿时冒出豆大的汗珠,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来, “这是什么怎么这么苦啊,宁宁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吃太苦的……” “加了血藤而已。” 崔鸢宁收起药碗,淡淡道,“虽然难喝,但对修复经脉有奇效。” 窗外雨势渐大,雨滴敲打在青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崔鸢宁站在窗边,淡淡开口: “师兄,你还记得袭击你的是谁?” 公孙留良闭了闭眼,似乎在回忆:“是血莲教右护法,寒心鬼手莫三娘。” “她出手也太狠了,我差点就不能活着回来了。” “果然是她。”崔鸢宁冷笑一声,“看来血莲教是按捺不住了。” 她转身走回床前,从袖中取出一块青色令牌放在公孙留良枕边: “我已传令下去,三日内,青冥教所有分舵都会进入戒备状态。” 公孙留良看着令牌上狰狞的鬼面纹饰,轻声道: “师妹,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莫三娘出手时,曾提到过那位大人。” 崔鸢宁眸光一凝:“什么意思?” “我怀疑......”公孙留良压低声音,“血莲教背后另有主使,或者说不单单是针对我们青冥教。” 屋内烛火忽然摇曳,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崔鸢宁半边面容,显得十分沉静。 “好,很好。”她缓缓勾起唇角,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看来有人嫌命太长了。” 她看着公孙留良缓缓道:“师兄先安心养伤,这件事我会处理。青冥教立教至今,还没怕过谁。” 公孙留良还想说什么,却见崔鸢宁已经转身走向门口。 他知道宁宁一向杀伐果决,这些事根本难不倒她,只不过出于关心他还是忍不住关心的喊道:“师妹,你要小心啊。” 崔鸢宁脚步一顿,点点头,“好。” 她微微颔首,随即推门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随后便回到了醉香楼,她吩咐燕三后,不过片刻阴影中出现阴影中便走出数名身着墨绿长袍的弟子,恭敬行礼, “教主。” 崔鸢宁淡淡道: “血莲教屡次犯我青冥教边界,今日又伤我师兄,此仇不报,何以立威?” 她声音清冷,眼中却燃起一丝杀意。 “传令下去,集结教中精锐,今夜势必踏平血莲教总坛。” “是!”众人领命而去。 * 崔鸢宁回到家中时已经是夜半时分,崔墨衡与崔墨白二人并未入睡,二人眼中满是担忧与期待。 见她回来,崔墨白立刻迎上前,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问道: “姐姐,你没事吧?” 崔鸢宁神色略显疲惫,但仍是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我没事,你们怎么还不睡?” 崔墨白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们担心你。” 崔鸢宁心中一暖,柔声道:“乖,去睡吧,明日还要练功呢。” 崔墨衡却不肯动,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姐姐,公孙大哥的伤……怎么样了?” “他已经醒了,需要静养几日。” 崔鸢宁察觉到他们的不安,便又补充道, “放心,有我在,他不会有事。” 崔墨衡点点头,拉着弟弟的手,轻声道:“那阿姐也早点休息。” 待两人回房后,崔鸢宁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眉间的倦意再也掩饰不住。 她走到案前,点燃一盏灯,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 第七十八章 重新出现 信是燕三刚刚递来的,上面详细记录了血莲教最近的动向。 她细细读完,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其中果然有古怪。 血莲教此次行动太过明目张胆,甚至不惜对朝廷命官出手,背后必定有人撑腰。 而信中提到的“那位大人”,更是让人心生警惕。 或许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刺杀。 正思索间,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崔鸢宁眸光一冷,指尖已捏住一枚银针。 “教主,是我。”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崔鸢宁一听便知是青冥教中的心腹,随即收起银针,淡淡道: “进来。” 那人推门而入,神色凝重:“教主,刚收到消息,血莲教总坛今夜戒备森严,似乎早有准备。” 崔鸢宁眼神微暗,血莲教坛怎会提前预备,莫非是有人通风报信不成? 那人迟疑道:“那我们的行动……” 崔鸢宁声音十分淡然,“照常进行就好。” 一个血莲教而已,即便是有所准备又如何,既然他们敢主动来招惹,必定让其付出些代价才是。 那人点头:“属下这就去安排。” 待那人退下,崔鸢宁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眼中寒意更甚。 一夜好眠,第二日崔鸢宁醒来的时候便见窗户旁边飞来了一只白鸽,乃是教中传书特有的白鸽,她打开窗,将其放了进来,随后取下它腿上的信筒。 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血莲教主昨夜暴毙,总坛大乱。 崔鸢宁眸光一凝,指尖微微收紧。 血莲教主死了? 这未免太过蹊跷。 昨日才收到消息,血莲教总坛戒备森严,显然早有防备,可一夜之间,教主竟突然暴毙? 除非……有人先一步动了手。 她眸色渐深,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若有所思。 “教主。”门外传来心腹的声音,他一字一句的说的清楚,“血莲教内讧,几大长老争夺教主之位,已经自相残杀起来了!” 崔鸢宁点点头道: “看来,有人比我们更急着灭掉血莲教。” 她缓步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几行字,随后卷起递给心腹。 “传令下去,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是!” 待心腹退下,崔鸢宁望向窗外,晨光熹微,却透着一股冷意。 血莲教覆灭在即,可背后推波助澜的“那位大人”,究竟是谁? 她轻轻敲击桌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这黄雀,又真的是最后的赢家吗? 就在崔鸢宁深思熟虑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青冥教的人见状便退了回去。 春杏推开了房门,只见崔鸢宁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站在窗边,风轻轻吹起她鬓发和袍衫,衬的身型十分纤细,她笑着问道: “小姐,你站在窗口做什么呢,风这么大,小心着了凉。”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上前替她将窗户给关上了。 崔鸢宁一向不是很注意这些,春杏却总是格外细心,生怕她受一点风寒。 崔鸢宁微微一笑,任由春杏替她拢了拢衣襟,道: “无妨,只是觉得今日的风有些不同。” 春杏疑惑地看了看窗外,除了几片被风吹落的树叶,并无什么异常。 她摇摇头,转身去取了件披风来,轻轻搭在崔鸢宁肩上: “小姐,您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崔鸢宁垂眸,指尖轻轻拂过披风上的绣纹,淡淡道: “只是有些事,尚未想明白。” 春杏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小姐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 崔鸢宁点点头,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 血莲教内乱,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近乎刻意了。 春杏没有发现她异样的情绪,继续说道: “小姐你不知那江家的小姐,江蕴珠已经从牢狱里出来了,据说是昨日六皇子亲自将她接出来的。” 崔鸢宁闻言,眉梢微微一挑,“江蕴珠?”她声音轻缓,“六皇子亲自去接的?” 难怪江府今日的宅院如此吵闹,竟是这个缘故。 春杏点头,压低声音道:“是啊,外头都传遍了。说是六皇子亲自向圣上求情,江家小姐才得以脱身。如今江家上下对六皇子感恩戴德,连带着江蕴珠的名声也……” 她话未说完,崔鸢宁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有意思。” 那六皇子当真是会保人,江蕴珠作出那等事,他也丝毫不怕引火上身。 春杏不解:“小姐,这……有什么不妥吗?” 崔鸢宁淡淡道:“没什么,既然她已经回来了,那就这样吧,与我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只不过她若是再执迷不悟,想尽办法来找她麻烦的话,那她必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春杏点点头,当初江蕴珠刚刚回到江府的时候就对小姐百般刁难,下了大狱也只能算她活该,如今竟被六皇子救了出来,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崔鸢宁拢了拢披风,转身走向妆台。 铜镜中映出她清冷的面容,眉间一点朱砂衬得肤色如雪。 她脸上的疤痕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只不过还不能马上照射日光,否则很有可能留下疤痕,所以现在她出门的时候都会带上面纱,以遮掩面容。 春杏熟练地为她梳发,一边轻声道:“小姐,今日府中收到了帖子,说是平阳公主专门设宴,邀请盛京里还未婚配的少男少女,你这边意下如何?” 崔鸢宁指尖一顿,淡声道:“哦?竟还邀了我?” 崔家乃是盛京里的新贵,没什么根基,没想到平阳公主竟然会主动邀约她,如此也算得上是一种肯定。 春杏见崔鸢宁良久没有说话,便有些担忧道:“小姐若是不想去,奴婢便去回了他们。” 崔鸢宁轻轻摇头:“不必,既然人家盛情相邀,我自然要去。” 第二日天色微亮时,崔鸢宁吩咐道: “春杏,取那套月白色的流云锦裙来。” 春杏闻言一怔:“小姐,那套衣裙......会不会太素净了些?” 崔鸢宁唇角微扬:“就是要素净。” 春杏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 如今小姐容貌恢复,却仍以面纱示人,若再穿得艳丽,反倒引人注目。 这般素雅打扮,既能显出大家风范,又不会太过招摇。 待更衣完毕,崔鸢宁站在铜镜前。月白色的衣裙衬得她身姿如兰,腰间一条银丝绦带勾勒出纤细腰身。 她抬手将青丝挽起,只用一支白玉簪固定,再无其他饰物。 “小姐真好看。”春杏由衷赞叹。 崔鸢宁淡淡一笑,取过案上的面纱戴上:“走吧。” 刚踏出房门,迎面便见崔墨衡带着几个丫鬟走来。 崔墨衡一见女儿这身打扮,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宁宁,你这是......” “长兄,我受邀去平阳公主府上赴宴。” 崔墨衡面露喜色:“这可是好事!”随即又担忧道:“只是你的脸......” “无碍,我会注意的。” 崔墨衡点点头,亲自为她整理了一下鬓发:“去吧,早些回来。” 马车缓缓驶向公主府。 崔鸢宁靠在车壁上,指尖轻轻敲击着膝头。 血莲教的事尚未查明,此时赴宴或许能探听到一些消息。 毕竟,盛京里的权贵们,最喜欢在宴席上谈论这些。 “小姐,到了。” 崔鸢宁收敛思绪,扶着春杏的手下了马车。 公主府前已是车马如流,各府千金公子络绎不绝。 她刚踏上台阶,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第七十九章 无恙 回头望去,只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下,江蕴珠在丫鬟搀扶下款款而出。她一身嫣红色衣裙,发间金钗闪耀,显然是有备而来。 只不过让人没想到的是,她眼下刚刚从狱中出来,竟如此招摇,看来是一点记性也没有长。 周围的人一看到她就忍不住窃窃私语道: “你看,那不是江家小姐吗?” “听说昨日六皇子亲自去接她出狱......” “六皇子?她不是和国公府的世子定下了婚约么?怎么六皇子又亲自去接她了?” “嘘,小声些,这些我就不知道了……快别说了,她已经过来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崔鸢宁面纱下的唇角微勾。 看来今日这场宴席,不会太无聊了。 她转身正要进府,忽觉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背上。崔鸢宁脚步微顿,余光瞥见不远处树荫下,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静静注视着她。 那人一袭玄色长衫,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唯独那双眼睛,如鹰钩寒星般清冷锐利。 这人是谁?为何会这样看着她? 还未等她细想,公主府的门房已经迎了上来: “这位小姐,请出示请帖。” 崔鸢宁收回视线,从容地递上帖子。 待她再回头时,树荫下已空无一人,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小姐?”春杏轻声唤道。 崔鸢宁眸光微闪:“进去吧。” 踏入公主府,崔鸢宁便察觉到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 她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只见园中花团锦簇,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见她进来,纷纷掩唇低语。 “小姐,她们都在看您呢。” 春杏小声提醒,声音里透着不安。 这些世家贵女也是会看人下菜碟的,崔家刚得圣眷,她也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宴会,若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差错,后面定然会被人诟病。 只不过崔鸢宁从来不怕这些,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面纱边缘,淡声道: “无妨,那就让她们看个够好了。” 她今日特意选了一袭月白色绣银丝长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钗,素雅至极却衬得她肌肤如雪,气质出尘,像极了神仙妃子。 与江蕴珠那身张扬的嫣红形成鲜明对比,反倒更引人注目。 “哟,这不是崔家小姐吗?” 一道尖细嗓音从右侧传来。崔鸢宁转头,看见一位身着鹅黄襦裙的少女正朝她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打扮华丽的贵女。 “听闻崔小姐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今日竟能出席公主的赏花宴,真是意外呢。” 崔鸢宁认出这是之前盛京皇商之女姚蕊,她淡声道: “多谢柳小姐关心,小病而已,不足挂齿。” “是吗?”姚蕊珠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面纱上停留片刻,“那为何还要戴着面纱?莫不是脸上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还记得前些时日崔鸢宁当众落她面子的事。 周围几个贵女闻言,纷纷掩嘴轻笑。 崔鸢宁眸色微冷,却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姿态: “柳小姐说笑了。只是大夫叮嘱,病后需避风三日,这才戴了面纱。” “我看是崔小姐自恃美貌,故意遮遮掩掩,好引得旁人好奇吧?” 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崔鸢宁抬眼,看见江蕴珠已带着一众贵女朝这边走来,嫣红裙摆如火焰般在花丛中跳动。 江蕴珠走到近前,刻意将崔鸢宁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冷笑道: “今日这么好的日子,江小姐如此打扮倒像是个吊唁的……” 园中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 有人眉头一皱,显然没料到江家小姐说话竟这般毫无章法,在这等喜庆日子里如此不合时宜。 春杏自从看到江蕴珠后,脸色顿时变得极差,崔鸢宁能感觉到春杏在她身后微微发抖,她轻轻拍了拍丫鬟的手,示意她不必害怕。 “江小姐说笑了。” 崔鸢宁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 “鸢宁只是觉得,今日公主设宴赏花,我等宾客理当以花为主角,若打扮得太过艳丽,反倒喧宾夺主了。” 她话音刚落,周围便传来几声轻笑。 江蕴珠脸色一沉,显然没料到会被她这样反驳,她这几日在牢狱中吃了许多苦头,皆是因为崔鸢宁,当真是让人恨的牙痒痒,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 江蕴珠冷笑一声,随后道:“既然是这么重要的日子,那崔小姐为何还要带着面纱呢?恐怕这于理不合吧。” 在场的众人,只有崔鸢宁一人带了面纱,因此与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这不由得就引得了大家的目光。 江蕴珠见她不言语,便也接着道:“崔小姐莫不是故意如此?不给平阳公主面子?” 她这般说着,一旁的姚蕊看见崔鸢宁吃瘪,心中也跟着畅快,她扬声道: “既然崔小姐坚持戴着面纱,不如让我们看看面纱下的真容如何?也好让大家知道,崔家小姐究竟是貌若天仙,还是……见不得人?” 说着,她竟然伸手朝崔鸢宁的面纱抓来。 崔鸢宁早有防备,侧身避开,姚蕊这一抓落了空,身子因惯性向前踉跄几步。 就在她即将稳住身形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打在她的脚踝上。 “啊呀!” 姚蕊一声惊呼,整个人向前扑去,重重摔在了青石板上。 她今日为了过来出风头精心梳妆的发髻散乱开来,珠钗掉落一地,鹅黄色的裙摆也沾满了尘土。 园中顿时一片哗然。 崔鸢宁眸光微闪,余光瞥见不远处假山后一抹玄色衣角一闪而过,想来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有人看向这边。 “姚小姐!”几个与姚蕊交好的贵女慌忙上前搀扶。 姚蕊狼狈地爬起来,脸上又羞又恼,回头望去,只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一个貌美的女子正被丫鬟搀扶着款款而下。 “是谁?!” 姚蕊气急败坏地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任何可疑之人。 女子走近时,正看到姚蕊这副狼狈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但很快又换上关切的神色: “姚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地上太滑?” 这女子正是一直与姚蕊不对付的沈家女郎,沈回。 姚蕊脸色涨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被一颗莫名其妙的小石子绊倒的,那岂不是更丢人? 崔鸢宁轻抚面纱,声音温婉: “姚小姐方才走得急了些,想是急着迎接沈小姐您吧。” 这话说得巧妙,姚蕊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就像是开了什么染坊似得煞是好看。 “崔小姐倒是会说话。”她冷笑一声,目光落在崔鸢宁的面纱上,“我只是没有站稳罢了,不过今日公主设宴,大家都以真面目示人,唯独崔小姐戴着面纱,未免太不合规矩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必然让崔鸢宁出丑才是! 不然她那一跤不就等于白摔了吗?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园门处传来: “这是怎么了?诸位小姐都聚在此处做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正朝着这边。 江蕴珠一见来人,立刻换上一副娇羞模样,盈盈下拜: “见过六殿下。” 众人纷纷行礼。 崔鸢宁也跟着福了福身,却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隐入人群之中。 六皇子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在看到崔鸢宁时微微一顿,随即清声道: “诸位不必多礼,本王不过是来凑个热闹。” 他说着,就将目光转向了江蕴珠。 第八十章 公主 裴琰看了一眼江蕴珠随后淡淡道:“江小姐昨日才出狱,今日就能来赴宴,看来身体已经无恙了?” 被六皇子亲自问候,江蕴珠心中还是有几分得意,她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道: “多谢殿下关心,蕴珠确实已经无碍了。” 裴琰点点头,又看向崔鸢宁:“不知这位是?” 崔鸢宁正要回答,姚蕊却抢先道:“这是崔家小姐。”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一直戴着面纱,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裴琰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哦?崔小姐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园中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所有人都等着看崔鸢宁如何应对这尴尬局面。 崔鸢宁不慌不忙,再次福身:“回殿下的话,臣女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大夫嘱咐需避风三日,这才戴了面纱。若有不妥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她声音清泠,举止从容,即使面对皇子也不卑不亢。 裴琰眼正要说话,忽听园中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便是一声十分洪亮的, “公主到。” 众人连忙转身行礼。 只见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在侍女簇拥下缓步而来,正是今日设宴的平阳公主,她身着华服,面容精致,眉眼间却透露着一股淡淡忧郁。 平阳公主目光扫过众人,在看到崔鸢宁时微微一顿,随即笑道: “诸位不必多礼。今日赏花宴,大家尽兴就好。” 她走到崔鸢宁面前,温和道:“这位就是崔家小姐吧?本宫久闻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前些时日她就听闻过,崔老将军的后人凭借一己之力为家族洗清冤屈,并且还是一位女子,她深知女子存活在这世间十分不易,所以心中更是多了几分敬佩和向往。 要是她也有如此魄力的话,恐怕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崔鸢宁不知平阳公主心中所想,只恭敬行礼道:“臣女崔鸢宁,见过公主殿下。” 平阳公主笑道: “听闻你精通琴艺,今日可愿为本宫抚琴一曲?” 园中众人闻言,纷纷露出惊讶之色。 能让公主亲自点名献艺,这可是莫大的荣幸。 江蕴珠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手中的帕子几乎要被绞碎。 没想到崔鸢宁这个丑八怪居然会得到平阳公主的赏识,居然点名让她献艺! 崔鸢宁从容应道:“臣女技艺粗浅,恐污了殿下清听。不过既然殿下有命,臣女自当从命。” 她在众人瞩目下缓步走向琴案,指尖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垂眸静默片刻,忽而指尖一挑,一曲《清平调》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琴音初时清越,如春风拂面;继而缠绵,似诉衷肠;最后激昂澎湃,宛若凤凰于飞。 园中众人皆屏息凝神,连枝头雀鸟都似乎停止了鸣叫。 琴音最后一个泛音在空气中震颤着消散,园中静得能听见花瓣落地的声音。 听完一曲后,只觉余音绕梁,并非常人能够企及。 平阳公主第一个回过神来,抚掌赞叹: “好一曲《清平调》!崔小姐琴艺之高,实乃本宫生平仅见。”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附和称赞。 江蕴珠站在人群边缘,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戴着面纱的丑女竟有如此造诣。 明明当初在江家的时候她其貌不扬,更是没有任何特长之处,如今竟然一曲艳惊四座…… 在不远处的水榭中裴烬也一直注视着崔鸢宁。 她身姿纤细,坐在琴案旁时优雅至极,琴声更是悠扬婉转动听,再加上她的脸上覆了一层面纱,更显得神秘莫测,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令人想要去探究之感。 或许她还有让人意想不到的身份。 而在园内裴琰的目光也始终未离开崔鸢宁,他忽然开口: “崔小姐琴艺超群,不知师承何人?” 江蕴珠看到裴琰对崔鸢宁似乎有些感兴趣的时候,眉心微微一蹙,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会对这个丑八怪感兴趣? 要知道当时六皇子在牢狱里看到她时,眼中闪过了一抹惊艳,她对自己的容貌可是很有把握的,无论怎样,她都不会被比下去才是。 想到这里,江蕴珠上前一步,微微俯身,露出半边精致的无比的面容,随后温声道: “殿下,若是弹琴的话,小女也会一些,不如让小女试一试。” 她一上去便听到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的声音。 而人群中的陆湛也是拧紧眉头看着她。 江蕴珠这边刚刚得到六皇子的赏识,她心里想着,必然不能够落人一等,她要让六皇子牢牢的将她记住。 至于陆湛…… 她现在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毕竟自己入狱的时候他可没有想过帮自己半分。 即便是定了亲又如何,于他来说自己可有可无,那么自己也不必将他的想法放在心上。 平阳公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正欲婉拒,却听裴琰饶有兴味地道: “既如此,不如请江小姐也奏一曲。” 江蕴珠心中一喜,款步走向琴案。 经过崔鸢宁身侧时,她故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姐姐的面纱,可要戴稳了,若是风一吹露出你的真面目恐怕就不好了。” 崔鸢宁神色平静,眸光微动见只是退后一步,将琴案让了出来。 江蕴珠端坐琴前,十指抚上琴弦。 她自幼习琴,自信绝不会输给崔鸢宁。 然而第一个音刚起,便听得“铮”的一声,琴弦竟断了! 断裂的琴弦在她手背上抽出一道红痕,江蕴珠痛呼一声,慌乱间碰翻了案上茶盏。 茶水泼洒,将她精心挑选的月华裙染得一片狼藉。 园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嗤笑声。 姚蕊用团扇掩面,对身旁贵女道: “这江小家小姐莫非今日是专程来逗大家开心的么?” 园中笑声渐起,江蕴珠脸色煞白,羞愤交加。 她强忍着手背的疼痛,勉强维持着仪态,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慌乱,她下意识的看向裴琰。 但裴琰眉头微皱,显然对这场闹剧有些不耐。 他原以为江蕴珠会有几分本事,却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平阳公主见状,适时开口解围:“来人,带江小姐去更衣。琴弦年久失修,倒是本宫的疏忽了。” 侍女连忙上前,搀扶着江蕴珠离席。 她临走时不甘地瞥了一眼崔鸢宁,却见对方依旧从容而立,面纱下的神情看不真切,唯有那双清冷的眸子,仿佛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待江蕴珠离开,平阳公主笑着对崔鸢宁道:“崔小姐琴艺非凡,本宫甚是欣赏。不如移步水榭,再为本宫独奏一曲?” 崔鸢宁微微福身,正要回答,园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侍卫匆匆赶来,在裴琰耳边低语几句。 裴琰面色骤变,向平阳公主拱手道: “皇姐,宫中急召,臣弟先行告退。”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国事要紧,你去吧。” 裴琰临走前深深看了崔鸢宁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 江蕴珠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眼中妒火更盛,莫非六皇子殿下也对崔鸢宁有了什么兴趣不成? 她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待裴琰离去,平阳公主十分亲切地对着崔鸢宁说道: “崔小姐琴艺如此精湛,不如随本宫到内室一叙?” 这突如其来的殊荣让在场贵女们纷纷侧目,要知道平阳公主这么多年来未曾对任何一个贵女示好过。 崔鸢宁应了声“是”,随公主向内院走去。 身后传来细碎的议论声,她恍若未闻。 第八十一章 荣幸 崔鸢宁随着平阳公主穿过曲折的回廊,步入内室。 推门而入,一股清雅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与外头喧闹的园子截然不同。 室内陈设典雅而不失华贵。正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雕花案几,上面搁着一盏青玉香炉,袅袅青烟从中升起。 两侧是两排黄花梨木圈椅,椅背上精雕细琢着缠枝莲纹。 东面墙上挂着一幅《寒江独钓图》,笔法苍劲有力,一看便知是名家手笔。 靠窗处设着一张琴案,案上摆着一把古琴,琴身乌黑发亮,琴弦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 琴旁放着一个青瓷花瓶,瓶中插着几枝新折的梅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崔鸢宁的目光被那把古琴吸引,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这是?” 平阳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唇角微扬:“这是前朝制琴大师柳宗元所制的松风,本宫珍藏多年,今日得遇知音,不如崔小姐用它为本宫再奏一曲?” 崔鸢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松风琴乃当世名琴,据说音色清越如松涛,没想到竟在公主手中。 她正要婉拒,却见公主已亲自引她至琴案前。 “公主厚爱,臣女不敢当。”崔鸢宁福身道。 平阳公主却执起她的手,轻声道:“本宫一见崔小姐便觉亲近,不必如此拘礼。” 她顿了顿,眼中浮现出一丝复杂神色,“其实……本宫是有事相求。” 崔鸢宁微微一怔。 只见公主挥手示意侍女退下,待室内只剩她们二人时,才低声道: “崔小姐可知,为何本宫今日是因何事特意邀你前来?” 崔鸢宁摇头。 平阳公主轻叹一声,走到窗边,望着园中盛开的梅花: “本宫听闻崔小姐不仅琴艺高超,更精通医术。本宫多年求子不得,近来夜不能寐,而太医院开的方子皆不见效。” 原来如此。 崔鸢宁心中了然。 她早听闻平阳公主与驸马恩爱至极,只是多年未有子嗣,成了公主的心病。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臣女愿为公主诊脉。”崔鸢宁恭敬道。 平阳公主伸出皓腕,崔鸢宁三指轻搭其上,凝神细察。片刻后,她眉头微蹙,又请公主换另一只手。 室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下的声音。 崔鸢宁收回手,沉吟道:“公主可是每逢月事,便腹痛如绞,且经血中带有紫黑色血块?” 平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正是。太医院只说本宫体寒,开的都是温补之药。” “恕臣女直言,公主并非体寒,而是肝郁气滞,血瘀胞宫。”崔鸢宁轻声道,“温补之药虽无大害,却不对症。” 她目光落在琴案旁的花瓶上,那几枝兰花开得正艳,却隐隐透着一股不自然的香气。 “公主平日熏香,可是用的这瓶中的兰花?” 平阳公主点头:“这是进贡的雪魄冰兰,香气独特,本宫甚是喜爱。" 崔鸢宁走近细看,只见花瓣上隐约可见细小的金色纹路。 她心中一凛,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拂过花瓣,帕上竟沾了些许金色粉末。 “公主,此梅有问题。”她沉声道,“花瓣上被人涂了金蚕粉,久闻会导致女子不孕。” 平阳公主脸色骤变:“什么?!” “此物无色无味,混在香料中难以察觉。”崔鸢宁解释道,“公主长期接触,毒素已入血脉。所幸发现得早,尚可医治。” 她话音刚落,忽听窗外传来一声轻响。 崔鸢宁警觉地转头,只见一道黑影闪过。 “有人偷听!”平阳公主惊呼。 崔鸢宁快步走到窗前,却已不见人影。 她弯腰拾起窗棂上挂着的一缕丝线,是上等的云锦,绝非寻常下人能用。 今日往来的宾客众多,一时间也难以锁定来人的身份。 平阳公主看到这一幕时,面色更是苍白,她没想到公主府中居然还有居心叵测之人,若是不早些解决的话,恐怕后患无穷,:“崔小姐,此事……” “公主放心,臣女必守口如瓶。”崔鸢宁郑重道,“当务之急是先为公主解毒。” 她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几味药材,现场配了一副方子。 “此方需连服七日,期间切忌再接触此梅。七日后臣女再来复诊。” 平阳公主紧紧握住她的手:“崔小姐大恩,本宫没齿难忘。” 崔鸢宁正欲告辞,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侍女慌张跑来: “公主,不好了!贵妃娘娘突然晕倒了,陛下传您即刻入宫!” 平阳公主神色一凛:“本宫知道了。” 她转向崔鸢宁,低声道,“贵妃是本宫生母,此事蹊跷,崔小姐可愿随本宫一同入宫?” 崔鸢宁心知此去凶险,但看着公主恳切的眼神,终是点头应下。 马车疾驰向皇宫。 路上,平阳公主忧心忡忡:“母妃一向康健,怎会突然得病?” 崔鸢宁若有所思:“公主,贵妃娘娘可也喜欢那进贡的香料?” 平阳公主猛地抬头:“你是说...?” “臣女只是猜测。”崔鸢宁谨慎道,“一切还须见到贵妃娘娘才能确定。” 入宫后,她们直奔贵妃的昭阳殿。 殿内药气弥漫,太医们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 龙榻上的贵妃面色青白,唇边还有未擦净的血迹。 皇帝在一旁焦急踱步,见平阳公主进来,连忙道: “皇儿,快来看看你母妃!” 崔鸢宁趁机上前为贵妃诊脉,发现脉象紊乱,与平阳公主的症状有相似之处。 她悄悄检查了贵妃枕边的香囊,果然发现了同样的金色粉末。 “陛下。”她上前一步淡淡道:“臣女或有办法救治贵妃娘娘。” 皇帝看到她时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崔家女?” 他只知崔家女十分有魄力,没想到居然还精通医术。 平阳公主连忙介绍,“父皇,崔女郎的医术高明,何不让她来试一试?” 在皇帝的准许下,崔鸢宁取出银针,为贵妃施针。 几针下去,贵妃的呼吸渐渐平稳。 她又开了一剂解毒方,亲自煎药。 药成后,贵妃服下不久,面色便好转许多。 皇帝大喜:“崔小姐医术超群,朕要重重赏你!” 崔鸢宁跪拜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女本分。只是……” 她犹豫片刻,“贵妃娘娘与平阳公主所中之毒非同小可,恐是有人故意为之。” 皇帝面色一沉:“查!给朕彻查!” 当夜,禁军在贵妃宫中抓获一名试图销毁香料的宫女。经审问,宫女供出幕后主使竟是宫中的贤妃娘娘! “贤妃娘娘?”平阳公主难以置信,“她一向与母妃交好,怎会如此?” 崔鸢宁轻叹:“宫廷之中,人心难测。” 案件水落石出,贤妃因谋害皇嗣被废为庶人。 皇帝感念崔鸢宁救驾有功,特准她随时入宫为贵妃调理。 平阳公主拉着她的手:“崔小姐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在的话……” 崔鸢宁轻声道:“没什么的能帮到公主,是臣女的荣幸。” 平阳公主忽然道:“崔小姐可愿做本宫的义妹?本宫已求得父皇恩准,封你为郡主。” 崔鸢宁受宠若惊,正要推辞,公主却已将一枚玉佩塞入她手中: “这是本宫的心意,望妹妹不要拒绝。” 崔鸢宁也没想到平阳公主待人竟然如此真诚,若是一味的拒绝恐怕只会让人寒心,她略犹豫了片刻,随后郑重的接过了那枚玉佩, “好,日后若是有什么吩咐,公主尽管开口。” 看着崔鸢宁那一板一眼的样子,平阳公主忍俊不禁。 第八十二章 暗刺 她掩唇轻笑: “妹妹如今已是郡主,怎么还这般拘礼?” 平阳公主亲手为崔鸢宁系上玉佩,“这枚凤纹玉佩是父皇赐我的及笄礼,今日转赠妹妹,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如若不是因为有她,估摸着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怀不上身孕。 崔鸢宁低垂着眼睫,指尖轻轻抚过玉佩上精致的凤纹,触感微凉,却似有千斤之重。 平阳公主的这份心意实在是太过于贵重了,她声音轻软,却字字清晰道: “公主厚爱,臣女愧不敢当。” 平阳公主笑意更深,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动作亲昵如姐妹: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若非你替我查出那碗补药里的蹊跷,只怕我这辈子都要被人蒙在鼓里。” 再者说,她一直都觉得崔鸢宁的身上似乎是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让人忍不住的想要亲近,也或许是这么多年来自己没有任何能够交心的朋友的缘故,所以才会如此。 崔鸢宁闻言,指尖微微一顿,抬眸对上平阳公主温柔的目光。 那双杏眸里盛着真诚的感激,却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寂寥。 “公主言重了。”她轻声道,“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平阳公主叹了口气,拉着她在软榻上坐下。 “你知道吗?这深宫之中,人人都戴着面具。我从没有想到贤妃娘娘居然会做出这等事来,要知当初她与我的母亲一同进宫为妃,一路扶持过来的,最后却变成了这样一个结局……” 去年的重阳宴上,她们还一起饮酒甚欢…… 崔鸢宁听出了平阳公主口中失落的语气,她能够感受的到平阳公主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所以说难免会被那些事影响心绪,她淡淡开口道: “臣女能够理解公主的心情。在这深宫之中,人心难测,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可能在一夕之间变成陌路。” 她顿了顿,开口道:“公主若不嫌弃,臣女愿常来陪您说话。” 平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染上几分促狭的笑意: “你愿意来陪我自然是再好不过。”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不过妹妹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也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崔鸢宁闻言,耳尖罕见的微微泛红。 她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臣女……暂时还未考虑这些。” “这可不行。”平阳公主佯装严肃地摇头,“我认识不少青年才俊,不如让我给你引见引见才是。” “公主不用替我操心这些。” 崔鸢宁清冷的面容中带着几分无奈,“臣女现在只想好好侍奉父母,。” 平阳公主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好好,我不说便是。”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过几日便是上巳节,宫中要举办曲水流觞宴,妹妹可一定要来。” 崔鸢宁正要推辞,平阳公主已经抢先道: “不许说不。到时候我会派人去接你。” 她神色柔和从容轻声道:“就当是陪我解闷,如何?” 面对公主期待的目光,崔鸢宁只得轻轻点头:“臣女遵命。” 二人说着话,外面的宴席也开始了,公主府中陆陆续续的都燃起了灯,夜景十分不错,平阳公主见她应下,眼中笑意更浓,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这才对嘛。上巳节那日,咱们好好说说话。” 窗外传来丝竹之声,隐约可见远处回廊下宫娥们捧着食盒穿梭的身影。 崔鸢宁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兰草的香囊: “前些日子调制了些安神的香料,公主夜里若是睡不安稳,可以放在枕边。” 平阳公主接过香囊,凑近轻嗅,一股清冽的梅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药草气息,令人心神一静。 她心下十分喜欢,“这香囊倒是不错,多谢。” 崔鸢宁摇摇头道:“公主客气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叩门的声音,“公主,宴席已经开始了,还请您移步去前厅。” 前厅内灯火通明,金丝楠木的雕花屏风将厅堂分隔成数个雅致空间。 当平阳公主携着崔鸢宁的手一同出现时,满座宾客皆是一怔。 席间交头接耳的私语声霎时凝固,数十道或惊诧或探究的目光如潮水般涌来。 “公主竟与崔家姑娘这般亲近?” 明明这二人是刚刚认识,为何会携手同出? 御史夫人手中的团扇停在半空,扇面上绣着的蝶翅在烛火下微微发颤。 刑部侍郎之女捏紧了帕子,盯着崔鸢宁腰间那枚在行走间若隐若现的凤纹玉佩,酸涩道: “那可是御赐之物……” 崔鸢宁察觉到四周灼人的视线,脊背却挺得更直。 她今日穿着淡青色的广袖留仙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步摇,在这满室珠光宝气中反倒显出几分清雅脱俗。 平阳公主似是察觉到她的紧绷,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按,转头对众人笑道: “本宫来迟,诸位见谅。” 这一声如石子入水,席间立刻活络起来。 女官们捧着鎏金酒壶穿梭其间,琉璃盏中琥珀色的琼浆映着烛火,将宾客们的笑容都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 崔鸢宁被安排在公主右侧的首席,这个位置引得几位世家小姐脸色微变。 一个初出茅庐,没有任何底蕴的世家女竟然能够坐在那么那么重要的位置。 “尝尝这个。”平阳公主亲自夹了一筷胭脂鹅脯放在她面前描金瓷碟中,“御厨新研制的做法,用玫瑰露腌渍过。” 鹅肉入口即化,甜香中带着微醺的酒气。 崔鸢宁正要道谢,忽然一个身着浅粉衣裙的丫鬟端着酒壶踉跄了一下,整壶琼浆不偏不倚洒在了她的衣袖上。 “奴婢该死!” 丫鬟扑通跪地,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发颤。 冰凉的酒液顺着袖口渗入里衣,崔鸢宁微微蹙眉。 平阳公主脸色微沉,正要发作,崔鸢宁却轻轻按住她的手: “无妨,换件衣裳便是。” “还不快带崔小姐去更衣!”平阳公主冷声道,转头又对崔鸢宁柔声说:“我让青黛陪你去。” “不必麻烦。” 崔鸢宁摇头轻声道:“让这位妹妹带路就好。” 丫鬟战战兢兢地起身,引着崔鸢宁穿过曲折的回廊。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走着走着,崔鸢宁忽然发现这不是去厢房的路。 “这是去哪?”她停下脚步。 丫鬟回头,脸上惶恐的神色忽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诡异的笑容: “郡主别急,马上就到了。” 崔鸢宁心头警铃大作,忽然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香气。 她迅速屏住呼吸,但还是吸入了一些,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你......” 她踉跄着扶住廊柱,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丫鬟的笑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对不住了郡主,奴婢也是受人之托。” 崔鸢宁强撑着最后的意识,指尖狠狠掐入掌心。 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尖锐的疼痛让她暂时清醒了几分。 她佯装昏厥,身子软软地倒下,却在倒地瞬间摸到了发间的玉簪。 丫鬟蹲下身来检查,崔鸢宁猛地抬手,玉簪尖端抵住了对方咽喉。 “谁派你来的?”她声音冰冷,哪还有半分虚弱之态,方才那模样分明是装出来的。 丫鬟大惊失色:“你...你怎么...” 崔鸢宁手上用力,玉簪刺破皮肤,一丝鲜血渗出: “还不快说!” 第八十三章 凶手 丫鬟的脸色瞬间惨白,喉间传来的刺痛让她浑身发抖。 她没想到这位看似柔弱的崔小姐竟有如此身手,更没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圈套会功亏一篑。 “是...是李侧妃娘娘.....”丫鬟颤声道,“娘娘说...说您坏了她的好事......” 平阳公主的驸马爷一共有一位正妻一位侧妃,而那侧妃恰好就是贤妃娘娘的侄女。 所以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何氏为何要害平阳公主,恐怕是为了自己的侄女铺路罢了。 崔鸢宁眸光一凛。 那日她替平阳公主查出补药中的寒凉之物,顺藤摸瓜竟发现幕后黑手是李侧妃。 李侧妃多年来暗中在平阳公主的饮食中下药,就是怕公主诞下皇嗣后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带我去见李侧妃。”崔鸢宁冷声道。 丫鬟惊恐地瞪大眼睛:“这...这不行......” 崔鸢宁手上力道加重,玉簪又深入半分:“不带路,我现在就送你上路。” 丫鬟痛呼一声,终于屈服:“奴婢带路...带路......” 崔鸢宁挟持着丫鬟,沿着幽暗的小径前行。夜风拂过,吹散了她鬓边的碎发,露出那双寒星般的眸子。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崔鸢宁迅速拉着丫鬟隐入假山后。 “废物!连个弱女子都搞不定!” 一个尖利的女声怒斥道。 “娘娘息怒,奴婢这就再去找......” 崔鸢宁屏住呼吸,从假山的缝隙中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正背对着她,头上的金凤步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正是驸马的侧妃李知舒。 崔鸢宁握紧了玉簪。她本想借机脱身,没想到李侧妃竟亲自来了。 看来对方是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 就在此时,李侧妃突然转身,目光如炬般射向假山: “谁在那里?!” 崔鸢宁心下一惊,正欲动作,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李侧妃娘娘好雅兴,这么晚了还在赏月?” 平阳公主带着一队侍卫缓步走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侧妃脸色骤变:“公主?你怎么过来了。”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本宫听闻有人要在本宫的府上对本宫的贵客不利,特来看看。” 她目光扫过假山,崔鸢宁会意,押着丫鬟走了出来。 “公主。”崔鸢宁行礼道,“臣女幸不辱命。” 李侧妃见事情败露,脸色铁青:“你们...你们设计本宫?!” 平阳公主笑容渐冷:“若非娘娘先起歹心,又怎会落入圈套?” 她一挥手,侍卫立刻上前将李侧妃团团围住。 “平阳!你敢!”李侧妃厉声道,“本宫是皇上亲封的侧妃,你......” “带走。”平阳公主打断她,“父皇那里,本宫自会解释。” 侍卫押着李侧妃离去,夜风送来她不甘的咒骂声,很快消散在风中。 崔鸢宁松开丫鬟,后者早已瘫软在地。 “多谢公主相救。”崔鸢宁郑重行礼。 平阳公主扶起她,眼中满是关切: “你没事吧?我见你离席太久,担心出事,便跟过来了……” 崔鸢宁摇头:“臣女无碍。只是没想到李侧妃竟如此胆大妄为。” 平阳公主冷笑:“她害我多年不孕,如今又想害你,这笔账,我定要和她算清楚。” 她拉起崔鸢宁的手:“走,我们回宴席去。今晚这场戏,还没演完呢。” 二人回到灯火通明的大厅,宾客们见她们携手归来,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但见公主神色如常,崔鸢宁也换了新衣,便只当是寻常更衣,继续推杯换盏。 可崔鸢宁却注意到驸马爷正频频望向她们这边,眼中满是疑惑与不安。 显然,李侧妃的缺席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 “驸马似乎很关心李侧妃的去向。”崔鸢宁轻声道。 平阳公主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让他急。这些年他纵容李侧妃作恶,也该尝尝心焦的滋味。” 话音刚落,大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侍卫急匆匆跑进来,在驸马耳边低语几句。 驸马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酒杯“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琼浆玉液溅湿了他的锦袍。 “怎么回事?”皇帝放下酒杯,威严的目光扫向驸马。 驸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平阳公主见状,从容起身,向皇帝行了一礼:“父皇,儿臣有事禀报。”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宾客都屏息凝神,目光在皇帝、公主和驸马之间来回游移。 皇帝微微颔首:“讲。” “儿臣府中有人谋害皇嗣,意图不轨。”平阳公主声音清亮,字字如刀,“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哗——” 满座哗然。 皇帝面色一沉:“何人如此大胆?” 刚刚解决了何氏的事,没想到这府中还有害人之人。 平阳公主拍了拍手,侍卫立刻押着被五花大绑的李侧妃进入大殿。 李侧妃发髻散乱,华服上沾满尘土,哪里还有半点贵妇人的体面。 “知舒!” 驸马惊呼出声,下意识就要上前,却被公主一个眼神制止。 “驸马稍安勿躁,”公主淡淡道,“待本宫说完,你再决定是否要护她。” 李侧妃抬头看见皇帝,立刻挣扎着跪行几步: “陛下明鉴!妾身冤枉啊!公主她……她陷害妾身!” “陷害?”平阳公主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 “这是从你房中搜出的药物,与太医在我日常服用的补药中发现的毒物一模一样。这又作何解释?” 李侧妃脸色煞白:“不...这不是妾身的...” “还有,”公主继续道,声音提高了几分,“你派丫鬟引崔小姐离席,意图加害于她,人证物证俱在。崔小姐,请你将方才所见所闻如实禀告父皇。” 崔鸢宁上前一步,向皇帝行了大礼,然后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说到关键处,还展示了袖中带血的玉簪和被胁迫丫鬟的供词。 大殿内鸦雀无声。 崔鸢宁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惊讶,有钦佩,也有...忌惮。 “陛下!”李侧妃的生母何氏突然起身,声音发颤,“此事必有蹊跷!知舒是臣妇看着长大的,她绝不会……” “何氏。”平阳公主打断她,“您是说我在诬陷李侧妃?” 何氏语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皇帝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驸马身上:“驸马,此事你可知情?” 驸马“扑通”一声跪下,额头抵地:“臣...臣不知...” “不知?”皇帝冷哼一声,“你身为一家之主,连枕边人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驸马浑身发抖,不敢抬头。 崔鸢宁注意到平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怜悯,又似是失望。 “父皇,”公主轻声道,“驸马虽有过失,但罪魁祸首是李侧妃。她多年来在儿臣饮食中下药,导致儿臣至今无出,其心可诛!” 皇帝勃然大怒,猛地拍案而起:“来人!将李氏拖下去,即刻处死!” “陛下饶命啊!”李侧妃哭喊着扑向驸马,“驸马爷救救妾身!妾身都是为了您啊!” 驸马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向皇帝叩首:“陛下,李氏虽有罪,但罪不至死,求陛下开恩……” “驸马!”平阳公主厉声喝道,“她害的是你的嫡子凶手啊!” 侍卫上前拖走哭嚎的李侧妃,大殿内只剩下她凄厉的喊叫声回荡。 第八十四章 宴会 何氏瘫坐在席上,面如死灰。 皇帝余怒未消,目光转向何氏: “何氏,此事你可有参与?” 何氏慌忙跪下:“臣妾冤枉!臣妇对此事毫不知情!” “是吗?”皇帝冷冷道,“那为何李氏的丫鬟供出,是你指使她加害崔小姐?” 崔鸢宁心头一动。 她并未听丫鬟提起何氏,看来平阳公主早已掌握更多证据,只是选择在此时抛出。 或许能够在深宫中生存下来的人,都不会太过简单。 何氏面如土色,连连叩首: “陛下明鉴!臣妾冤枉啊!定是那贱婢血口喷人!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若真的坐实了罪名,恐怕整李家都要遭受灭顶之灾,毕竟沾染上了一个谋害皇嗣的名声。 皇帝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平阳,你想如何处置?” 皇帝此举,分明是在考验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似乎早有准备,恭敬行礼:“父皇,儿臣以为何氏教导无方,理应禁足思过。至于李家...念在李老将军为国尽忠的份上,可从轻发落。” 崔鸢宁暗自赞叹。公主此举既惩戒了何氏,又给了李家面子,更重要的是在皇帝面前展现了自己的宽仁大度。 果然,皇帝眼中闪过赞许之色:“准奏。何氏禁足半年,罚俸一年。李家...降爵一等,以儆效尤。” 何氏如蒙大赦,连连谢恩。 崔鸢宁却注意到她低头瞬间眼中闪过的怨毒。 “至于平阳...”皇帝沉吟片刻,“朕封你为昭阳公主,增食邑三千户,以慰你这些年所受委屈。” 大殿内再次哗然。从平阳到昭阳,虽只一字之差,却是地位的巨大提升。 昭字在封号中极为尊贵,通常只赐予最受宠的公主。 平阳,不,现在应该称昭阳公主了,她深深拜下,随后轻声道:“儿臣谢父皇恩典。” 皇帝又看向崔鸢宁:“崔家丫头,你护主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崔鸢宁恭敬行礼:“为公主分忧是臣女本分,不敢求赏。” “好个知礼的丫头。”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朕赐你黄金百两,锦缎十匹,另准你随时入宫陪伴昭阳。” “谢陛下恩典。”崔鸢宁叩首谢恩,心中却明白,这随时入宫的特许,远比金银财宝珍贵得多。 崔鸢宁回到席位,发现周围贵女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有敬畏,有好奇,也有嫉妒,只不过她从来不在乎旁人对她的看法。 宴会也依然照常进行,丝竹声渐起,舞姬们踏着轻盈的步子旋入殿中。 崔鸢宁端坐席间,却觉得殿内空气凝滞,方才那场风波虽已平息,可每个人的脸上仿佛都笼罩了一层阴云,各自怀有心事。 “陛下有旨,移步观景台赏烟花。” 内侍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众人纷纷起身。 崔鸢宁随着人流向外走去,夜风拂面,总算驱散了些许胸中郁结。 观景台上已备好软垫茶点,她寻了个僻静角落站定。 “砰——” 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开,金红交织的光芒映亮了半片皇城。 崔鸢宁仰头望去,忽觉身侧多了一道影子。 熟悉的兰麝香若有若无地飘来,她眉心微微一挑。 “殿下也来看烟花?” 她没转头,声音比平时轻了三分。 裴烬负手而立,清冷的面容宛若神谪,让人不敢直视。 他慢条斯理道: “崔小姐方才在殿上,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她不卑不亢,说话时更是条理清晰,沉着冷静,就像是生在高岭的雪,虽然让人觉得冷清不好接近,却有着一股特别的魅力,让人忍不住想要去靠近。 一道烟花炸开,紫色星雨纷纷坠落,在她的面纱上投下细碎光影。 虽看不清楚面纱下的面容,但那双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在烟火映照下熠熠生辉,仿佛藏着万千星辰。 崔鸢宁淡淡道:“不过就是遵从本心罢了。” “遵从本心?” 裴烬忽然转头看她,眼底映着未散的烟火,“我以为崔小姐最懂明哲保身之道。” 这话带着刺,崔鸢宁却听出几分关切。 她终于侧过脸,正撞上他深邃的目光。 夜风卷起她鬓边碎发,裴烬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抬起来。 “殿下这是在担心我么?” 或许又是一种告诫,她今日虽得了圣眷,却也成了某些人的肉中刺,眼中钉,稍有不慎或许就会落入万丈深渊。 又一簇烟花升空,这次是并蒂莲的图案,在空中久久不散。 崔鸢宁看的正是入神的时候,裴烬却忽然拉着她的手往后退去。 两人手心重叠,传来的温度更是灼热,两个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崔鸢宁有些惊诧的看着他,显然是没有想到他为何会这样做。 可转过头去才发现原来有一截未燃尽的烟花杆从高空坠落,正砸在她方才站立之处。 若不是裴烬,方才她应该就已经被烟花杆给砸中了。 观景台另一端传来欢呼,新一批烟花齐齐升空,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此时崔鸢宁和裴烬的手还握在一起,在绚烂烟火的映照下,两人的影子交叠在地面上,竟显出几分旖旎之感来。 好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并没有人,所以无人发现这里的异样。 裴烬的掌心灼热干燥,与她微凉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 崔鸢宁垂下眼帘,轻声道:“多谢殿下相救。” 裴烬惊觉过来后松开了手心,只不过那股柔软温热的触感,久久没有散去,夜风卷着硝烟味拂过两人之间,他垂下眼帘: “无事,只不过崔小姐日后……还是离这些是非远些为好。” 他虽然知她聪慧机敏,但是难免有考虑不周的时候。 这时就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崔鸢宁看了他一眼,在那双幽深的眼眸中看到了关心,她下意识的就别开了视线。 她一一向不是很会应付这些。 随后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知道了。” 裴烬也能够看的出她的疏离,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没有公孙留良和她那么亲近。 心中莫名的就多了几分失落之感。 他依稀记得上回公孙留良将手搭在了崔小姐的肩上,二人之间亲密无间,就像是认识了许久。 可他们明明也才是刚刚认识的。 论身份和地位,自己并不比公孙留良差在哪里,为何崔小姐就是看不到自己…… 看着漫天的烟花,他头一次没有了欣赏景色的兴致。 而崔鸢宁也将这一切看在了眼中。 她鬼使神差地问道:“上巳节宫宴,裴大人可会去?”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邀约实在太过直白。 裴烬脚步顿住。 眉梢眼角染上了几分雀跃,却不显。 漫天烟花在他身后绽开,将他的影子长长投在她身上。 他终是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答应了一声,随即大步走入光影交错处,很快就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崔鸢宁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还残留着织锦面料冰凉的触感。 夜空中最后一朵烟花缓缓消散,化作银色星尘簌簌落下,像一场无人知晓的雪。 宴席散后,平阳公主亲自送崔鸢宁到府门外。 “上巳节的宴会,别忘了。”公主轻声道,“我会派车来接你。” 崔鸢宁点头:“臣女记下了。” 马车缓缓驶离公主府,崔鸢宁掀开车帘,回望那座金碧辉煌的府邸。 月光下,平阳公主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车帘。 车轮碾过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崔鸢宁摩挲着腰间的凤纹玉佩,思绪万千。 第八十五章 快走 崔鸢宁的马车刚转过朱雀街角,忽然猛地一顿,车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怎么回事?”她蹙眉问道。 车夫还未答话,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从帘外传来:“是我。” 崔鸢宁眉头一皱,随后缓缓掀开车帘一角。 月光下,陆湛一身靛蓝锦袍立于马前,面容比之前分别时更加消瘦,眼下泛着青黑,却仍掩不住那股世家子弟的矜贵气度。 只是他的出现让崔鸢宁觉得有几分意外。 “陆公子深夜拦车,不知有何贵干?”她声音冷得像冰。 陆湛上前一步,面色略有些阴沉,“我有话想和你说。” 崔鸢宁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得了失心疯的人一样,冷声道: “恐怕我没有什么好与你说的,还请陆公子让开。” 陆湛今夜喝了点酒,看到崔鸢宁那冷淡至极的样子,他心中莫名的就有些不爽利了, “你就这么怕别人误会我们两的关系么?” 崔鸢宁只觉得他脑子病的不轻,随后便放下了车帘,吩咐车夫离开。 可陆湛就像是遇了什么魔一样,非要堵在马车前。 方才宴会后大家一起看烟火的时候,而他一直注意着崔鸢宁的动向。 当他看到崔鸢宁与太子裴烬手拉手的时候,整个人如遭雷击,他根本没有想到冷若冰霜的崔鸢宁居然裴烬如此亲密。 他更是无法接受,崔鸢宁刚和自己分手不久就与别的男子卿卿我我。 如若不是碍于太子裴烬的身份,他定会当场揭穿崔鸢宁的真面目。 他一把按住车辕,“等等,我听说你近日与太子走得很近?你可知那裴烬是什么人?他表面温润如玉,实则心狠手辣。三年前户部侍郎一案……” “住口!”崔鸢宁厉声打断,“陆公子慎言。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岂容你肆意诋毁?” 陆湛面色一僵,也察觉到了自己关心则乱,说错了话,随即压低声音道: “我都是为你好。那裴烬接近你,定然是另有所图,你素来聪慧,难道看不出他别有用心?” 崔鸢宁眸中寒光乍现,看的陆湛微微一怔,他从未见过那么冷漠的眼神,看他的目光就好像是看一个死人一样。 崔鸢宁想起方才在观景台上,裴烬掌心传来的温度,那双映着烟火的眼眸里分明藏着真心。 “陆湛,”她直呼其名,“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精于算计么?” 陆湛脸色骤变:“你...你竟为了他这么讲我?” 若不是他念在当初的情分上又怎会如此好心的提醒,换来的却是她的冷嘲热讽。 陆湛一时间心中有些沮丧,更没有想到崔鸢明竟会变得如此冷漠无情。 崔鸢宁不再多言,朝车外冷声道:“来人,送客。” 两名护卫立即上前。 陆湛却猛地推开他们,一把扯开车帘: “崔鸢宁!你别忘了我们曾有婚约在身!如今你与太子不清不楚,就不怕世人议论?” 月光下,崔鸢宁面纱后的容颜若隐若现。 透过面纱,他隐隐约约能后看到那张清冷如玉的面容。 此刻月光落下,更衬的她像广寒宫得仙子,让人魂牵梦萦。 盛京里的人皆说江蕴珠生的貌美,可现在陆湛却隐隐发现,或许崔鸢宁更为好看。 就在他出神思考之时,崔鸢宁也不想再与她多说些什么,而是淡淡道: “来人,送陆公子回府。若再纠缠,不必客气。” 护卫得令,一左一右架住陆湛。其中一人暗中使力,痛得陆湛闷哼一声。 “崔鸢宁!你会后悔的!”陆湛挣扎着喊道,“裴烬绝非良配!他迟早会……” 话音未落,一名护卫已捂住他的嘴。 崔鸢宁冷冷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陆湛真的是疯了,她与裴烬之间清清白白,怎能够容得下他如此诋毁,随即放下车帘道:“回府。” 马车重新启动,将陆湛的呜咽声抛在身后。 马车刚驶入崔府角门,管家便匆匆迎上来:“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崔鸢宁心头一紧。 父亲深夜相召,必与今日宫宴有关。 书房内,崔父正对着烛火看着书卷,他往日便会识文断字,只不过一直为了生计忙于其他的事。 见她进来,搁下毛笔:“听说今日宫宴很是热闹?” 崔鸢宁行礼道:“女儿正要向父亲禀报。” 她将宴会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唯独隐去了与裴烬的相遇。 崔父听完,沉吟片刻: “昭阳公主此番行事,倒是出乎意料。” “父亲觉得不妥?” “非也。”崔父摇头,“为父只是没想到,当年那个怯懦的小公主,如今竟有如此手段。” 他忽然话锋一转,“你与太子近来可有往来?” 崔鸢宁心头一跳:“只是偶遇过几次。” 崔父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太子虽为储君,但朝中局势复杂。你既得圣眷,更需谨言慎行。” 当初太子殿下作为崔老将军的徒儿时,他也见过几次,那孩子手段狠辣,确实不是一个良配。 宁宁一个弱女子,若是与他有了什么纠缠,恐怕最后吃亏的只能是宁宁。 崔鸢宁听着父亲的话,她点点头道: “好,女儿明白。” “去吧,今日你也累了。”崔丞相挥挥手,又补充道。 崔鸢宁退出书房,心中疑云密布。 父亲似乎对裴烬颇为忌惮,这与陆湛的警告不谋而合。难道裴烬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回到闺房,回到闺房,贴身丫鬟白芷突然递了一个盒子过来, “小姐,这是江家小姐送过来的,说是为了以前莽撞的行为给您赔礼道歉的。” 而崔鸢宁看都没看那盒子一眼,就淡淡吩咐道:“扔了。” “可是……”白芷欲言又止,“江小姐说这是她特意从西域求来的雪莲膏,一瓶就价值千金,她还说以前都是她的错,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 崔鸢宁扫了一眼白芷,这个丫鬟也是很久之前在江家跟着她的,虽说感情没有和春杏深厚,但也还算是不错。 只是让人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如此没有眼色。 崔鸢宁冷笑一声:“她会有这么好心?” 说着随手掀开盒盖,一股幽香顿时弥漫开来。 她眉头一皱,立刻合上盒子:“拿去喂狗。” 白芷惊讶道:“小姐,这可是十分贵重的……” “怎么?你想自己留着用?”崔鸢宁冷冷扫她一眼,“那就赏你了。” 白芷吓得立刻跪下,虽说脸上有几分害怕,可心下确有几分开心。 她捧着着那盒雪莲膏,手指微微发颤。 偷眼瞧着崔鸢宁的背影,心里既惊又喜。 这雪莲膏在市面上价值连城,她曾在江家见过江蕴珠用过,据说能令肌肤如雪般晶莹。 如今竟落到自己手里…… 崔鸢宁看着她那副模样,忍不住蹙起眉头道:“还不退下?” 白芷慌忙叩首:“奴婢这就告退。” 退出房门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回到了家中。 烛光下,白芷轻轻打开盒盖,那股幽香再次扑面而来。白芷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指尖沾了一点膏体,正要往手背上抹去,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轻响。 “谁?”她警觉地抬头。 窗外一片寂静。白芷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却见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吓得手一抖,雪莲膏差点掉落在地。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传来。 白芷听出是江家小姐身边的丫鬟碧桃的声音,连忙打开窗户。 碧桃闪身进来,目光立刻落在那盒雪莲膏上。 第八十六章 陷害 白芷警惕地将盒子往怀里藏了藏: “碧桃妹妹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碧桃见了她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随后凑近她耳边,神秘兮兮地拿出了另一个盒子来, “这个送你,我家小姐让我来告诉你,这是玉肌膏里加了些特殊的东西,用后能让肌肤更加细腻光滑,比你手上的这个雪肤膏的效果更是好。” 白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随即又犹豫起来: “送我这个做什么?” “我还是不要了,万一被小姐知道了,可就不好了,你还是拿回去吧。” 她心中明白,这天下可没有白来的午餐,江小姐给她这么贵重的东西,恐怕是另有所图。 再者说,江家小姐和崔小姐一直都不对付,恐怕自己收了她的东西恐怕会帮忙办什么事。 小姐方才就有些不高兴了,自己若是…… 白芷正想着,碧桃碧桃轻推了她一把,“你是不是傻,小姐怎么会知道?她根本不在乎,再说了你用了又不会有人知道。” 白芷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盒盖,内心天人交战。 她自认为五官生的清秀可人,就是皮肤有些太黑了,若是再白净那么几分,做个官太太应该也使得。 碧桃见状,继续蛊惑道:“你想想,若是用了这雪莲膏,你的肌肤变得比崔小姐还要好,说不定日后出去,那些个达官显贵就会注意到你呢。” “你本来就是我们这几个婢子里面生的最好的,机遇造化应当也该更好才是……” “胡说八道!” 白芷嘴上斥责,脸上却泛起红晕。 碧桃见她动摇,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里面的药粉,只需加一点点在崔小姐日常用的面脂里,就能让她脸上起些小红疹,到时候……” 听到这里白芷猛地站起,“不行,你这是要害我!” 碧桃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个荷包,里面沉甸甸的全是银子:“害你什么?事成之后,还有重谢。而且,我家小姐说了,只要你帮这个忙,她可以想办法把你调去江府,给你个管事的位子。” 白芷盯着那荷包,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她若是留在在崔府多年,始终只是个二等丫鬟,月钱微薄,毕竟顶头还有一个春杏。 若是能去江府……恐怕境遇就会有所不同。 白芷一时间纠结不已,可想到崔家小姐雷厉风行的手段,她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随后犹豫道: “我...我考虑考虑……” 碧桃将荷包塞进她手中:“还考虑什么?机不可失啊!” 白芷攥紧了荷包,终于点了点头。 成败在此一举,只要她能够成功的将这粉末放进崔小姐的面脂中,她就能够得到自己努力半生才能够的到的东西。 或许拼一拼也是不错的。 …… 三日后,崔鸢宁晨起梳妆时,忽然发现自己的面脂气味有些异样。 她轻轻嗅了嗅,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白芷,我的面脂可是换了新的?” 白芷正在为她梳头,闻言手一抖,没有想到崔小姐竟然这么快就已察觉到了,她手中的梳子差点掉落: “回小姐,没……没有啊……” “这面脂不是一直都是春杏姐姐准备的么?奴婢也不太清楚呢。” 她心下已经坐好了打算,若是崔鸢宁一直问她,那她就将此事推到春杏的头上。 虽说有点对不起春杏,但没有人能够挡她的路。 可白芷终归是第一次做坏事,心下还是有些不安。 崔鸢宁锐利的目光扫向她:“是吗?那你为何发抖?” 白芷目光游移,看向一旁道:“奴婢……奴婢只是昨夜没睡好……” 崔鸢宁不再言语,取出一根银簪,轻轻插入面脂中。 片刻后取出,银簪尖端已然发黑。 “啪!” 崔鸢宁猛地将妆奁拍在桌上,吓得屋内所有丫鬟都跪了下来。 “来人!把白芷押下去!” 白芷面如土色,连连磕头:“小姐饶命!奴婢知错了!” 崔鸢宁冷冷地看着她:“说,是谁指使你的?” 白芷抖如筛糠,却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崔鸢宁冷笑一声:“不说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念主仆之情了。来人,把她发卖到最下等的奴隶场去!” “不要啊小姐!”白芷终于崩溃大哭,“是江小姐!是江蕴珠让碧桃来找我的!她说只要我在您的面脂里下药,就给我银子,还许诺让我去江府当管事……” 崔鸢宁眼中寒光闪烁,没有想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江蕴珠,换来的却是她一次又一次的陷害。 看来还是自己太过于心慈手软了。 她缓步走到白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背叛自己的丫鬟: “白芷,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最痛恨什么。” 白芷痛哭流涕:“小姐,奴婢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求您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机会?”崔鸢宁淡淡道:“我给过你机会了。那日你拿着雪莲膏时,我就警告过你。” 她转身吩咐道:“把她拖出去,立刻发卖!另外,去查查那盒雪莲膏现在在哪。” 很快,下人在白芷的住处搜出了那盒雪莲膏。 崔鸢宁命人捉来一只老鼠,将雪莲膏喂给它。 不到一个时辰,那老鼠就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而死。 崔鸢宁面沉如水:“好一个江蕴珠,竟敢用这等剧毒之物害我。” 春杏担忧地问:“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她怕后面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的话,恐怕难以防范。 崔鸢宁沉思片刻,忽然露出一抹冷笑: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春杏,你去……” 三日后,江府传出消息,江蕴珠突然脸上起了大片红疹,请遍了京城名医都束手无策。 据说她整日以纱覆面,连房门都不敢出。 而此时的崔府,崔鸢宁正悠闲地品着茶。 春杏匆匆进来,低声道: “小姐,事情办妥了。那盒加了料的面脂已经通过江府的丫鬟送到了江小姐手中。” 崔鸢宁轻轻放下茶盏:“她用了?” “用了。听说今早起来,整张脸都肿了,还起了脓包。” 崔鸢宁点点头道:“好。她既然想毁我容貌,就该尝尝这个滋味。” 春杏有些担忧:“小姐,若是江家查起来……” 崔鸢宁淡淡道:“那雪莲膏不出自于她自己的手,即便是有什么问题该找的也是她。” 她原本不屑于用这等下作低劣的手段,可江蕴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实在欺人太甚。 春杏低声道: “小姐,江家那边已经派人去查了,听说江小姐哭闹不休,江夫人气得要命,扬言要彻查此事。” 那江蕴珠从头到尾,最突出的就是一张脸,如今脸毁容了自然是要闹翻了天。 崔鸢宁轻抚着茶盏神色淡然: “让他们查,那雪莲膏本就是江蕴珠的东西,即便出了事,也是她自作自受。” 她顿了顿,唇角微勾:“况且,我不过是把她的东西还给她罢了。” 春杏仍有些不安: “可白芷毕竟招出了江小姐,若是江家反咬一口……” 崔鸢宁眸光一冷: “她敢?” “白芷已经发卖,她的话没人会信。再者,江蕴珠若真敢闹大,我便让全京城都知道,她江家小姐是如何用毒物害人的。” 春杏刚退下不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崔鸢宁眉头微蹙,正要派人查看,却见管家匆匆跑来: “小姐,不好了!江夫人带着人闯进来了,说是要讨个公道!” 第八十七章 入江府 崔鸢宁闻言冷笑一声,从容地理了理衣袖:“来得正好。” 话音未落,江夫人已带着十几个家丁气势汹汹地闯入院中。 她一身绛紫色锦袍,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急促的步伐剧烈晃动,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满是怒容。 “崔鸢宁!你好大的胆子!”江夫人一进门就厉声喝道,“竟敢毒害我女儿!” 崔鸢宁缓缓起身,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江夫人此话从何说起?蕴珠妹妹怎么了?” 她神色如常,眼中更是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你还装!”江夫人猛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盒摔在地上,“这面脂里的毒,难道不是你下的?” 崔鸢宁垂眸看了眼地上碎裂的瓷盒,正是前几日白芷收下的那盒。她唇角微扬:“这倒奇了,这明明是蕴珠妹妹送给我的丫鬟的礼物,怎么反倒成了我下毒?” 江夫人脸色一变:“胡说八道!我女儿怎会给一个丫鬟送东西。” “江夫人若不信,大可去问问春杏。”崔鸢宁打断她,转身从妆台上取出一封信,“这是白芷画押的供词,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江夫人一把夺过信笺,越看脸色越难看。 上面大概交代了江蕴珠是如何卖通许诺白芷让她想办法陷害崔鸢宁的。 每一句话都写的十分清楚明白。 江氏并没有想到这江蕴珠刚从狱里出来就又想着法子来陷害崔鸢宁,她沉默了一瞬,随后又将信揉成一团: “一个贱婢的胡言乱语,也敢污蔑我女儿!” 不管怎说,现在珠儿的脸毁了,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原谅她! 崔鸢宁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又取出一个小瓷瓶:“那这个呢?碧桃给白芷的药粉,经大夫验过,是用蛇床子和苦参配的,专门毁人容貌的毒药。” 江夫人脸色煞白,显然没料到崔鸢宁准备得如此充分。 “江夫人,”崔鸢宁上前一步,声音冷冷道:“您若现在带人离开,此事便到此为止。若非要闹大……” 她并不想再无关紧要的人或者事来浪费自己的时间。 随后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院外围观的仆役们,“明日满京城都会知道,江家小姐是如何用毒物害人,又是如何自食恶果的。” “江夫人与其过来与我争执不休,倒不如回家好好教一教江蕴珠。” 她说话时语气微淡,让江夫人觉得有些不适应。 当初的崔鸢宁可是唯唯诺诺,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更不会像现在这样。 让人觉得有些高不可攀,十分有距离感。 江夫人胸口剧烈起伏,涂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死死盯着崔鸢宁看了半晌,这才发现崔鸢宁的容貌已经好了,肌肤细腻白净,甚至一点瑕疵也没有了。 与当初那个满脸瘢痕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美的不可方物,以往的她就像是明珠蒙尘。 她这才明白,珠儿为何想要将她的脸毁了。 江夫人收回视线,良久之后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们走!” 待江家人离去,春杏急忙上前:“小姐,就这么放过他们?” 崔鸢宁望着院门方向,眸色深沉:“不急。经此一事,江蕴珠应该会消停一段时间。” 她转身吩咐道,“去把白芷赎回来。” 春杏惊讶:“小姐还要用她?” “自然。“经过这一遭,她只会更忠心。况且...”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江家那边,还需要个熟人盯着。” 春杏得了命令随后一刻都没有耽搁,便立马去了人牙的手上将白芷给赎了回来。 白芷此时正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就像是一个待宰的牲畜,她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眼中都写满了惊恐,看到春杏的一瞬间便扑倒了笼子前面,嘶哑着声音唤道: “春杏!春杏!求求你!救救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她现后悔极了当时就不应该有任何害人之心。 特别是那个人还是小姐。 小姐平日里虽然很是疏离,可对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并未有过任何苛责,相反不管是有什么都是想着她们的。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她背叛了小姐。 不知道等待她的下场是什么…… 在春杏还没有过来之前,她就看到几个与她一同过来的奴隶被人买了去,只不过都不是什么好的买家。 她都能够预想的到自己的下场。 所以看到春杏后她就拼尽了全力,想要她救自己一命。 春杏看到她那副模样,心中也有几分同情,往日的白芷眼高于顶,未曾将什么人或事放在眼中过…… 她叹了叹气,随后道:“跟我来吧,我带你走。” 白芷听到这话后眼中迸发出一阵光彩。 …… 几日后,白芷战战兢兢地跪在崔鸢宁面前。 她明显瘦了一圈,手腕上还有被捆绑的痕迹。 脸上的惊慌之色还没有完全消失,唯唯诺诺的看着崔鸢宁,若是时间能够流转回去,再给她十个胆子她都不敢再如此做了。 “起来吧。”崔鸢宁淡淡道,“这次的事,你可记住了?” 白芷重重磕头:“奴婢再不敢了!谢小姐开恩!” 崔鸢宁示意春杏递上一个锦盒:“这里面是十两银子,你拿去用吧。” 见白芷不敢接,她又道,“我要你去江府当差。” 白芷猛地抬头:“小姐?” “碧桃不是许诺让你去江府当管事么?”崔鸢宁轻声道:“我成全你。” 白芷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小姐是要奴婢...” “放心,不是让你去下毒。”崔鸢宁俯身道:“只要把江府的动静,特别是江蕴珠的动向,及时传回来就行。” 她直起身,声音恢复如常:“做得好,我许你良籍,还你自由身。” 白芷眼中闪过挣扎,江家小姐先前交给自己的事情,自己并没有做好,这个时候自己过去的话,很有可能就撞在了她的枪口上,江家小姐的性子并不良善,不知道要受多少折磨。 可眼下她也别无他法,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的话,小姐恐怕又会将她给送回去。 她一想到在人牙手中过的日子,就忍不住浑身发抖,最终重重叩首:“奴婢...遵命。” 白芷被送到江府那日,天色阴沉得厉害。 江府后门的小厮接过春杏递来的卖身契,上下打量着白芷,嗤笑道: “这就是那个背主的丫头?长得倒是标致。” 白芷身子一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不敢抬头,只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 春杏临走前塞给她一个小包袱,低声道: “小姐说了,每月十五,城南药铺传递消息。” 踏入江府的那一刻,白芷就知道自己踏入了龙潭虎穴。 “跪下!” 一声厉喝突然从头顶传来,白芷膝盖一软,重重跪在青石板上。 她这才看清,面前坐着的是满脸缠着纱布的江蕴珠,只露出一双怨毒的眼睛。 “贱婢!”江蕴珠抓起茶盏就砸过来,滚烫的茶水泼了白芷一身,“就是你帮着崔鸢宁害我?” 白芷额头被砸破,鲜血混着茶水往下淌,却不敢擦拭:“小姐明鉴,奴婢、奴婢也是被逼无奈...” “拖下去!”江蕴珠尖声叫道,“先打二十板子,关进柴房!” 板子落在身上时,白芷死死咬住嘴唇。 她想起春杏临行前说的话:“记住,你越惨,江蕴珠越信你。” 当夜,白芷发起了高热。 迷迷糊糊中,有人往她嘴里灌了苦药。 她勉强睁开眼,对上了一张清秀的脸。 第八十八章 你疯了 “我是碧桃。”那丫头低声道,“这药你先拿着用吧。” 碧桃虽然是江蕴珠的贴身丫鬟,但当初与白芷的关系还算是不错,不然江蕴珠也不会派她去找人。 所以看到白芷落魄成这种样子后,心中也有些愧疚,所以瞒着众人过来偷偷给她送药。 白芷接过药瓶,指尖微微发颤。 她抬眸看向碧桃,昔日圆润的脸颊如今凹陷下去,衬得那双杏眼愈发大了。 “多谢你......”白芷声音嘶哑,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碧桃连忙替她拍背,触手却只摸到嶙峋的肩胛骨。 她倒是没有想到,这短短的几日就能够将人折磨成这般。 不过转念一想也能够理解,小姐的脸已经毁了,医生看了后说想要恢复如常的话恐怕并不容易。 要用特定的治疗方式,那样无异于换皮,如此一来心中憋了火气,定然不会再善待谁。 白芷虚弱地抓住她的袖子: “求姐姐...替我向小姐求情,我不想死……” 碧桃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她压低声音道: “你糊涂了?小姐如今正在气头上,谁敢替你说话?” 白芷的指甲深深掐进碧桃的衣袖,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抖: “那药...那药真的不是我下的......” “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廊外突然传来脚步声,碧桃脸色骤变,猛地抽回袖子。 若是被人发现了她给白芷送药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小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心地虽然不坏,但也不想因此让自己也跟着倒霉。 “谁在那里?”巡夜的婆子提着灯笼走近。 碧桃慌忙将药瓶塞进白芷怀中,低声道:“这个你藏好,不要被人发现了。” 她说罢匆匆就隐入黑暗。 白芷此时已经毫无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从自己的眼前溜走,更是暗恨自己当初的无知。 若是没有存着暗害崔小姐的心思,那她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可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 灯笼的光照在白芷脸上,婆子嫌恶地啐了一口: “晦气东西,大半夜装神弄鬼。” 白芷怀中抱着那瓷瓶,随后便晕了过去。 不知是江蕴珠良心发现还是什么的,在白芷晕了后,她还派了一个大夫过来给她医治。 可还没等白芷好全随后又被指派到浣衣房。 寒冬腊月,她的双手浸在刺骨的冰水里,很快就生满冻疮。 江蕴珠时不时来巡视,见她痛苦的模样,眼中才闪过一丝快意。 她现在不管去什么地方脸上都要带上一块面纱,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她的脸上现在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瘢痕,比起当初的江云疏简直是有之过而无不及。 若不是因为白芷这个蠢货,那她也不会遭受这样的这样的痛苦。 所以她才会变着法子来折磨白芷。 而白芷也是敢怒不敢言。 后面江蕴珠更是急病乱投医,找了许多江湖术士来给她治疗,然而那些江湖术士个个摇头叹息,连最昂贵的“玉肌散”都毫无效果。 江蕴珠的脸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因药物刺激愈发溃烂流脓。 这日深夜,白芷正跪在结冰的石板上搓洗衣物。 突然听见后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江蕴珠歇斯底里的尖叫: “滚!都给我滚出去!” 她悄悄扒着窗棂望去,只见江蕴珠将铜镜砸得粉碎,面纱飘落在地,露出布满紫黑色瘢痕的脸。 那个号称能肉白骨的江湖郎中正连滚带爬地逃出院门。 “小姐……” 碧桃战战兢兢地递上新的面纱,却被江蕴珠一巴掌扇倒在地。 “都是废物!”江蕴珠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去把那个贱婢带过来!” 当白芷被拖到主屋时,发现地上散落着各种古怪法器。 江蕴珠正用长指甲刮擦着一个陶俑,那陶俑脸上用朱砂画着扭曲的五官。 “知道这是什么吗?” 江蕴珠猛地将陶俑怼到白芷眼前, “这是方才那人告诉我的南疆的替身蛊,只要把你的脸皮剥下来……” 她突然掐住白芷的脖子,“我的脸就能好!” 白芷惊恐地发现陶俑背后贴着自己的生辰八字。 碧桃在旁突然跪下: “小姐三思啊!这种邪术会遭反噬的!” 她不知小姐怎么会相信这种东西,实在是让人觉得太过于匪夷所思。 江蕴珠现在也算是急病乱投医,根本毫无办法。 可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的容貌。 现在容貌有损,不管什么都没了。 白芷脸色苍白,根本没有想到江家小姐居然会如此疯狂。 白芷的喉咙被掐得生疼,眼前阵阵发黑。 她拼命挣扎着,指甲在江蕴珠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 “贱人!”江蕴珠吃痛松手,反手就是一记耳光。 白芷跌坐在地,咳得撕心裂肺。 她瞥见那个诡异的陶俑滚落在脚边,朱砂画的眼睛似乎在直勾勾盯着自己。 “小姐,这邪术要活剥人皮,若......” 碧桃声音发抖,“若是让老爷知道的话......” “闭嘴!” 江蕴珠一脚踢翻矮几,瓷瓶药罐碎了一地。 她神经质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我的脸......我的脸必须好起来......” 屋外突然电闪雷鸣,惨白的闪电照亮江蕴珠狰狞的面容。 白芷趁机抓起一块碎瓷片藏在袖中,心跳如鼓。 “来人!把她绑到榻上去!” 江蕴珠从妆奁中抽出一把精致的银剪,“既然没人敢动手,那我自己来......” 两个粗使婆子冲进来按住白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院门突然被重重踹开。 “住手!” 一道清冷的男声破空而来。 众人回头,只见江云疏披着月白斗篷站在雨中,身后跟着数名持刀侍卫。 她面容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长……长兄……” 江蕴珠慌忙用袖子遮脸,声音陡然变得甜腻,“这么晚了......” 江云疏缓步走近,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在看到那个贴着生辰八字的陶俑时瞳孔骤缩。 “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拾起陶俑,指尖轻轻摩挲过朱砂画的五官, “南疆的替身蛊......好生恶毒的术法。” 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妹妹如今竟然变得这么丧心病狂。 江蕴珠骨子里还是有些怕自己的长兄的,她强笑道: “不过是些小玩意儿......” “是吗?”江云疏突然将陶俑狠狠摔在地上,陶片四溅。 她一把扯下江蕴珠遮脸的帕子,“那这些又是什么?” 烛光下江蕴珠溃烂流脓的脸暴露无遗。 她尖叫着想要躲藏,却被江云疏扣住手腕。 看到江蕴珠脸的一瞬间江云疏也被吓得不轻,他根本没想到她的脸居然会变成这种样子! 白芷趁机挣脱束缚跪爬到江云疏脚边:“长公子救命啊!那日的毒药真的不是我......” 江云疏垂眸看她:“我知道。” 江蕴珠闻言皱眉道:“胡说什么!明明就是你这个贱婢!” 江云疏看到她这副样子忍不住道:“你疯了。” 他没想到江蕴珠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江蕴珠面如死灰。 她突然疯狂大笑: “是又如何?凭什么崔鸢宁总是压我一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连那些殿下都......” “所以你就毁人容貌还要活剥人皮?” 江云疏声音很轻却让满室寂静。 江蕴珠崩溃的声音也在此变得更加刺耳…… 第八十九章 溃烂 她一时间实在接受不了,笑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般瘫软在地。 她突然抓住江云疏的衣摆,声音里带着癫狂的哭腔: “长兄救我!我的脸...我的脸好疼啊......” 她不能够容忍自己就此变成一个丑八怪,那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她所有的坚持也都会功亏一篑。 江云疏低头看着这个曾经明艳动人的妹妹,此刻她脸上的脓血沾在他的衣袍上,散发着腐肉与药膏混合的怪味。 虽说她的性格确实又些恃宠而骄,但总归是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他闭了闭眼,终究是心软了。 “去请太医过来。”他对身后的侍卫吩咐道,又看向瑟瑟发抖的碧桃,“把小姐扶到榻上去。” 白芷还跪在地上,瘦弱的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 方才江蕴珠泼了她一身的脏水,现在被冷风一吹,让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江云疏想到把白芷之前在他的手下也当过值,于是解下斗篷裹住她,触手全是硌人的骨头。 他皱眉道:“你也起来吧。” 江蕴珠见状突然又激动起来:“不许管她!这个贱婢。” “够了!”江云疏厉声打断,他没想到江蕴珠居然会如此无理取闹,方才对她升起的那怜悯之心,又快要被她自己给磨灭了。 “太医说你脸上的毒是胭脂泪,这种毒要提前七日下在脂粉里。白芷那日才被调来伺候你,她哪来的机会?” 江蕴珠当然知道这毒不可能是白芷下的,但不管怎样,此事都和她脱不了任何干系。 都怪她没有将毒下成功,否则现在烂脸的人应该是崔鸢宁才对。 江蕴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死死盯着白芷身上那件属于兄长的斗篷,眼中翻涌着扭曲的妒恨。 明明只是一个贱婢而已,为何会受到长兄的关心。 长兄现在最应该关心的人是她! 毕竟她才是他的亲妹妹! “那...那她也是崔家的眼线!”她突然尖声叫道,溃烂的面容因激动又渗出脓血。 江云疏看着她那副歇斯底里的样子已经是彻底失望了,岁后对着下人吩咐道:“没有我的吩咐不要放小姐出去。” 江云疏转身欲走,衣袖却被江蕴珠死死拽住。 她仰着那张溃烂可怖的脸,声音嘶哑如恶鬼:“长兄...你也要抛下我吗?” …… 崔鸢宁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她还在绣坊里描花样,上回的十二花神裙,反响剧烈。 盛京里许多贵女都慕名前来,请她设计衣裙。 只不过她并不轻易出手。 放出了话去,一年也只会替一个人量身定制衣裙。 但这下来找她的人不减反增,价格也是成倍的往上涨。 虽说她不缺银钱,可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下还是有几分喜悦,毕竟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肯定。 画完一个花样后,崔鸢宁便搁下了笔,听着丫鬟青杏绘声绘色地描述江府近日的闹剧,唇角微微弯起,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江蕴珠脸……真的毁了?” 她轻声问道,指尖轻轻摩挲着方才画好的花样。 青杏点点头,压低声音道: “听说太医也束手无策,那毒渗进了肌理,即便日后痊愈,也会留下疤痕。” 崔鸢宁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诮。 江蕴珠素来以美貌自傲,如今这张脸毁了,恐怕比要她的命还难受。 她原本让人给她下的毒并不会让其完全毁容。 只要养护得当还是能够治的好。 只是那江蕴珠太过于心急。 乱投医,所以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绣线,淡淡道:“自作孽,不可活。” 青杏犹豫了一下,又道:“小姐,听说江大公子这几日四处寻访名医,似乎……并未放弃江小姐。” 崔鸢宁指尖一顿,随即轻笑一声:“兄妹情深,倒真是令人感动。” 想当初江家人害的她面容受损的时候并未走过任何表示,反而是嫌弃她会丢了江家的脸面。 那时她痛不欲生。 得来的也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冷嘲热讽,所以江家当初一直拿养育之恩来要挟她,于她来说不过就是笑话罢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盛放的芍药,眼底闪过一丝晦暗。 江云疏对江蕴珠的百般纵容。 即便江蕴珠骄纵跋扈、心思歹毒,他仍会一次次心软。 她倒要看看他到底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春杏看着外面的天就快要下雨了,当即开口道:“小姐今日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崔鸢宁刚踏进崔府大门,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 青杏手忙脚乱地撑开油纸伞,却还是让几滴雨水溅在了崔鸢宁的裙角上。 “小姐当心脚下。”青杏话音未落,崔鸢宁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了。 庭院中的石径上,江云疏正撑着伞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 雨水顺着他的伞沿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崔小姐。”江云疏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恳切,“冒昧打扰,实在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身后的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雨地里。斗篷的兜帽滑落,露出江蕴珠那张狰狞可怖的脸。 溃烂的皮肤上还敷着药膏,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诡异的青色。 “崔姐姐救我!”江蕴珠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嘶哑难听,“我知道错了...求求你救救我的脸...” 崔鸢宁下意识后退半步,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自己曾经同样受过伤的脸颊。 那里如今光滑如初,看不出半点伤痕。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江小姐这是做什么?”崔鸢宁的声音比雨水还要冷,“我不过是个开绣坊的,哪里懂得医术?” 江云疏的眉头紧锁,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下摆。 他伸手想扶起妹妹,却被江蕴珠一把推开。 “你明明有办法的!”江蕴珠突然尖叫起来,脸上的伤口因为激动又渗出血水,“你的脸不是治好了吗?为什么不肯帮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她的话没能说完,江云疏已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雨越下越大,崔鸢宁的裙摆已经完全湿透了。 她看着眼前这对兄妹,忽然觉得疲惫至极。 “江公子,”她平静地说,“令妹的病,我确实无能为力。” 江云疏的眼神暗了下来。 他比谁都清楚崔鸢宁的医术,她就是用自己调制的药膏,一点一点治好了脸上的伤。 如今她拒绝得这样干脆,显然是不愿意帮忙。 “崔小姐,”他低声说,“蕴珠她...毕竟才十六岁。” 崔鸢宁忽然笑了。 这个笑容让江云疏心头一紧,太熟悉了,当年她被江家人赶出府时,也是这样笑的。 “十六岁啊...”崔鸢宁轻声重复,“我也才十六岁,所以呢?”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扎进江云疏心里。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 当年的事,江家确实亏欠她太多。 江蕴珠突然挣脱了兄长的手,扑到崔鸢宁脚边:“你要什么?银子?铺子?还是其他的什么?只要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崔鸢宁的眼神骤然一凛。 她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抬起了江蕴珠的下巴,仔细端详那张溃烂不堪的脸。 “真可怜。”她轻声说,声音里却没有半分怜悯,“不过江小姐,你如今这副模样,能给我什么?你以为我会相信一个下毒之人的话吗?” 第九十章 更严重 江蕴珠的瞳孔猛地收缩,她颤抖着抓住崔鸢宁的衣袖: “你...你都知道了?” 看着她震惊不已的样子,崔鸢名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得事情一样,难不成她认为自己做的事,是百密而无一疏么? 她轻轻甩开江蕴珠的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云疏略有些茫然的看着江蕴珠,他这几天一直在忙其他的事情,所以并不知道江蕴珠她从狱中出来后又做了什么。 可从她们二人的交谈中也能够听出些端倪来,他没想到江蕴珠吃了这么多的亏,竟然还是没有什么长进,非要与崔鸢宁作对,早知这样他就不该带她过来。 江云疏心下一时气急,随后道: “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不是我!我没有。”江蕴珠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长兄你别信她!她是在挑拨离间!” 崔鸢宁不欲多言,冷笑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江云疏却突然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道:“崔小姐,请留步。” 他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态度也不似往日那般强硬: “无论蕴珠做过什么,我代她向你赔罪。只求你……救救她。” 他现在已经没了任何法子。 唯有求助崔鸢宁,毕竟江蕴珠和国公府的世子陆湛还没有退婚,所以他们二人应该还是会喜结连理,这对崔家来说也是一种助力,所以他现在得想尽一切办法治好江蕴珠脸上的伤。 而崔鸢宁如今在盛京里声名鹊起,一手医术更是出神入化。 所以他便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崔鸢宁的身上。 崔鸢宁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江公子,你可知道她当初想对我下的是什么毒?” 江云疏沉默不语。 崔鸢宁转过身冷声道:“比她狠毒百倍,一旦沾染,皮肉会一寸寸溃烂脱落,最后只剩白骨。” 江云疏的脸色瞬间惨白。 “现在,你还要求我救她吗?” “或者你觉得我会救她吗?” 崔鸢宁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雨幕中,三人相对而立。 江蕴珠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她扑向崔鸢宁: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 江云疏一把拉住她,声音沙哑:“够了!” 他转向崔鸢宁,深深一揖:“崔小姐,打扰了。” 说完,他强行拖着挣扎不休的江蕴珠转身离去。 崔鸢宁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脸颊。 “小姐...” 青杏担忧地递上手帕。 崔鸢宁摇摇头:“回去吧。” 当夜,崔鸢宁正在灯下研读医书,窗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警觉地抬头,只见一个黑影立在窗前。 “谁?”她厉声喝道。 春杏回到:“小姐,是奴婢,江家大公子现在正等在外面。” 崔鸢宁眉头微皱,“他来做什么?” 下午不是已经说的明明白白的么? 此事根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春杏道:“江家大公子说的是愿意用筹码作为交换。” 崔鸢宁倒是来了兴致,想要看看江云疏口中能够被称之为筹码的到底是什么? 她淡淡开口道:“那就将他请进来。” 不过片刻江云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冒昧打扰,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鸢宁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房门。 月光下,江云疏的脸色比白天更加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 “崔小姐,”他开门见山地说,“我愿意用江家祖传的青囊书交换解药。” 崔鸢宁眸色微亮。 青囊书是医家至宝,据说记载着无数失传的秘方。 "江公子倒是舍得。"她淡淡道。 江云疏苦笑:“这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崔鸢宁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 她从柜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每日早晚各敷一次,七日之内不可见风。” 江云疏郑重接过,又从怀中取出一本古籍递给她: “多谢。” 就在崔鸢宁转身欲走时,江云疏突然叫住了她: “宁宁……” 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崔鸢宁眉间一拧,看起来好像是要夹死一只苍蝇。 往日他可从未听过他们这么唤过她。 那时她将他们当作自己最为亲近的人,可最后换来的结果却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的冷嘲热讽,甚至刻意的让她出丑。 崔鸢宁的脚步顿住,背对着江云疏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冷。 她缓缓转身,眼中带着几分讥诮: “江公子,你我之间,似乎没有熟稔到可以这般称呼的地步。” 江云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他低声道:“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他现在越来越发觉当初对宁宁还是太过于苛责了。 若是那时再多关心一点,或许也不会是现在这种结局。 崔鸢宁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江公子深夜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江云疏深吸一口气,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到她面前。 那玉佩通体莹白,上面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鸢尾花,正是当年崔鸢宁赠予他的礼物。 “这个,我一直留着。”他的声音有些哑,“你离开江家时,我没能将它还给你。” 崔鸢宁的目光落在玉佩上,指尖微微蜷缩。 她记得这枚玉佩,是她及笄那年亲手所刻,送给江云疏的生辰礼。 那时她满心欢喜地以为,他会是她未来的依靠。 “江公子留着它做什么?”她抬眸,眼中一片冷然,“是想提醒自己,曾经有多愚蠢吗?” 江云疏的手微微颤抖:“我只是……想告诉你,宁宁我知道错了,当初我们不该那么对你。” “我现在也忘不了当初你在江府得日子?若是可以……” 崔鸢宁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她伸手接过玉佩,在江云疏略显惊喜的目光中,五指一松。 “啪”的一声脆响,玉佩在地上摔得粉碎。 “现在,你可以忘记了。”她淡淡道。 江云疏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蹲下身,颤抖着去拾那些碎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宁宁,我知道你恨我……但蕴珠她真的知道错了,你能不能……” “不能。”崔鸢宁打断他,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殆尽,“江公子,交易已经完成,请回吧。” 江云疏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缓缓起身。 他最后看了崔鸢宁一眼,转身离去,背影透着说不出的萧索,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春杏很是欣慰自家小姐没有被三言两语给说动,毕竟当初在江家的时候,他们是如何对待小姐的都是有目共睹。 所以说她都为小姐感到不值得。 崔鸢宁淡淡收回目光,并未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变化,不管怎样都是不会再有任何的变化。 三日后。 崔鸢宁正在绣坊忙碌,突然听到街上传来喧哗声。 她走到窗前,只见江府的下人们慌慌张张地跑过。 “出什么事了?” 她拦住一个路人问道。 “听说江小姐的脸不但没好,反而烂得更厉害了!” 路人压低声音,“江大公子一怒之下把请来的大夫都赶了出去……” 崔鸢宁的微微挑眉。 她给江蕴珠的药并没有动什么手脚为何会更严重了? 崔鸢宁眸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恢复平静。 她问心无愧,便也不想管的太多,于是开始忙起了自己的事情,就在这时春杏却道:“小姐,江家的小姐和公子过来了,正在偏房里等着,您要过去么?” 第九十一章 空洞 崔鸢宁手中的绣线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他们倒是来得快。”她放下绣绷,理了理衣袖,“走吧,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偏房里,江蕴珠戴着厚重的面纱,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江云疏站在她身旁,脸色阴沉得可怕。 见崔鸢宁进来,他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 “崔鸢宁!”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三个字,“你给蕴珠的到底是什么药?” 明明前一些时日还对她存了那么几分情亲在的,眼下却又开始质问她,看来他的感情也并没有多深厚。 崔鸢宁不慌不忙地在主位坐下,示意春杏上茶。 “江公子这话问得奇怪。”她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我给的自然是解药。” “胡说!”江云疏一把掀开江蕴珠的面纱,“你自己看看!” 面纱下,江蕴珠原本只是轻微溃烂的脸颊此刻已经血肉模糊,脓血顺着下巴滴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 她的眼睛因为疼痛而布满泪水,看向崔鸢宁的眼神充满怨毒。 “你这个贱人...你害我...” 江蕴珠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崔鸢宁眉头微蹙,仔细打量着她的伤口。 片刻后,她忽然冷笑一声: “江小姐,你是不是又用了别的药?” 江蕴珠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变得凶狠:“你休想推卸责任!我用的就是你给的药!” 崔鸢宁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给你的药方里有一味雪灵芝,此物最忌与赤血藤同用。若我没猜错,江小姐应该是偷偷用了含有赤血藤的药膏吧?” 江云疏猛地转头看向妹妹:“蕴珠,她说的是真的吗?” 江蕴珠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崔鸢宁继续道:“赤血藤确实能暂时缓解疼痛,但会与解药中的成分产生剧毒。江小姐,你这是自作自受。” “不...不可能...”江蕴珠疯狂摇头,“那个大夫明明说...”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捂住嘴巴。 江云疏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你又去找了那个江湖术士?!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相信他吗?!” 崔鸢宁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心中毫无波澜。 她转身欲走,却被江云疏拦住。 “宁宁...崔小姐,”他声音沙哑,“求你...再救她一次。” 崔鸢宁看着他,忽然觉得可笑至极:“江公子,我给过机会了。是你们自己不知珍惜。” “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江云疏突然跪了下来,“只要你肯救蕴珠,我愿意...愿意将江家一半的家产给你!” 崔鸢宁挑眉:“哦?江公子舍得?” “只要你能救她!” 崔鸢宁沉思片刻,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好啊。不过我不要你的家产。” “那你要什么?” “我要江家祖宅的地契。” 江云疏脸色大变:“这...这不可能!祖宅是江家根基,父亲绝不会同意!” 崔鸢宁耸耸肩:“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她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江云疏咬牙,“我...我答应你!” 崔鸢宁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江公子能做这个主?” “我...我会想办法。”江云疏的额头渗出冷汗,“只要你先救蕴珠。” 崔鸢宁摇摇头:“不见地契,不给解药。” 江蕴珠突然尖叫起来:“长兄!不能答应她!那个贱人就是想看我们江家败落!” 崔鸢宁不以为意,只是静静地看着江云疏。 江云疏的拳头握了又松,最终颓然道:“好...我这就回去取地契。” “长兄!”江蕴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江云疏没有理会妹妹的呼喊,转身大步离去。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江蕴珠恶狠狠地瞪着崔鸢宁,忽然冷笑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报复江家了吗?我告诉你,陆湛哥哥很快就与我成亲,到时候你什么也得不到!” 崔鸢宁轻笑:“江小姐多虑了。我对陆世子毫无兴趣。” “你撒谎!”江蕴珠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一直都想抢走他!从在江家的时候就是!” 崔鸢宁怜悯地看着她:“江小姐,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把男人当作毕生追求。” 江蕴珠还要再说什么,突然捂住脸痛苦地呻吟起来。她的伤口又开始流血,脓液顺着指缝滴落。 崔鸢宁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取出一瓶药粉递给她:“先止血吧。” 江蕴珠一把打翻药瓶:“谁要你的施舍!” 药粉洒了一地,崔鸢宁也不恼,只是淡淡道:“随你。”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江蕴珠的贴身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不好了!国公府来人了,说是要退婚!” 江蕴珠闻言,整个人如遭雷击,面如死灰。 崔鸢宁挑眉:“来得倒是巧。” 很快,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带着几个家丁大步走了进来。正是国公府世子陆湛。 陆湛看到江蕴珠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即转向崔鸢宁,“崔小姐,打扰了。” 崔鸢宁看都没看他一眼。 陆湛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我与江蕴珠的退婚书,还请崔小姐做个见证。” 江蕴珠突然扑上前,想要抓住陆湛的衣袖:“陆湛哥哥!你不能这样对我!” 陆湛迅速后退一步,避开她的触碰:“江小姐,请自重。你我婚约本就是父母之命,如今你...这般模样,实在不适合做我国公府的世子妃。” 江蕴珠瘫坐在地上,泪如雨下:“都是她害的!都是崔鸢宁害的!” 陆湛皱眉:“江小姐,请不要血口喷人。崔小姐的医术人品,盛京谁人不知?” 崔鸢宁冷眼旁观,忽然觉得这一幕无比讽刺。 当初在江家时,陆湛对江蕴珠百般呵护,对她却不屑一顾。 如今倒是颠倒过来了。 “陆世子,”她开口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若无其他事,还请离开。” 陆湛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冷淡,愣了一下才道:“崔小姐,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家母近日身体不适,想请崔小姐过府诊治。” 崔鸢宁正要拒绝,忽然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可以。不过诊金...” “崔小姐尽管开口!” “我要国公府在城南的那座别院。” 陆湛脸色微变:“这...” “不愿意就算了。”崔鸢宁转身欲走。 “等等!”陆湛咬牙,“我答应你!” 崔鸢宁唇角微勾:“那就请陆世子明日带着地契来接我吧。” 陆湛深深看了她一眼,拱手告辞。 屋内再次恢复寂静。 江蕴珠瘫在地上,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江云疏终于回来了。 他脸色灰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地契...我带来了。”他哑声道,“现在可以救蕴珠了吗?” 崔鸢宁接过锦盒,仔细检查后,满意地点点头:“春杏,去取解药来。” 春杏很快捧来一个精致的玉盒。 崔鸢宁打开盒子,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药丸: “服下后三日不可见风,七日不可沾水。若再出差错,神仙难救。” 江云疏连忙接过药丸喂给江蕴珠。 江蕴珠机械地吞咽下去眼神空洞。 崔鸢宁看着他们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复仇的快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第九十二章 法师 “你们走吧。”她转身走向内室,“从此以后,不要再过来了。” 她轻轻的扫视了一眼江蕴珠特别叮嘱道:“若是发现你再用什么法子来对付我的话,我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这是二人第一次打开天窗说亮话。 江蕴珠整张脸唯有一双眼睛还是好的,她静默了片刻,却什么夜没说,让人猜不透她心中的想法。 江云疏扶着妹妹起身,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宁宁方才的事是我不对...你多保重。” 崔鸢宁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们,心下并没有什么波动,毕竟这江云疏一会儿一个样子。 恐怕并没有什么真心在,当初为了得到他的一句肯定,自己花费江无数的心思,如今看来好像也就那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待他们离开后,春杏忍不住问:“小姐,您真的要放过他们吗?” 崔鸢宁望着窗外的月色,轻声道:“没有什么必要了” 她太了解江云疏了。 私自变卖祖宅地契,足够让他在江家失去一切。 而江蕴珠毁了容貌,又被退婚,在江家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既然他们想要上演兄妹情深的戏码,那她就成全他们好了。 “可是小姐...”春杏欲言又止。 崔鸢宁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了笑:“放心,我没事。” 她转身走向书案,取出那本青囊书,开始认真研读。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春杏看着小姐单薄的背影就忍不住一阵心疼,她虽然知道小姐一向很坚强,但这次的事情毕竟非同小可。 江家兄妹虽然暂时退让,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再起什么歹念? 眼看着夜色已深。 春杏轻手轻脚地端来一盏参茶,轻声道:“小姐,您该歇息了。” 崔鸢宁接过茶盏,忽然问道:“前些日子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眉目了?” 春杏回道:“奴婢已经去打听过了,惠觉法师云游归来,如今正在兰华寺。” 崔鸢宁进来有些心绪不定,便想要去听听经文,散散心。 翌日清晨,崔鸢宁换了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银钗,对镜略施薄粉,掩去眼下淡淡的青影。 “小姐今日气色好多了。”春杏为她系上淡青色披风,“马车已经备好了,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崔鸢宁将青囊书收进袖中。 “听说今日兰华寺有贵人到访,恐怕人多嘈杂……” 崔鸢宁指尖微顿,随即淡然道:“无妨,我们只去后山听经,不与他们碰面便是。” 晨雾未散,马车碾过小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崔鸢宁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街边渐次开张的店铺,忽然想起昨夜江云疏临走时那个复杂的眼神。 她自嘲似地勾了勾唇角,将帘子放下。 行至城郊,道路渐窄。 忽听前方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春杏探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小姐,是...是太子的仪仗!” 崔鸢宁心头一跳。 还未等她反应,马车已被迫停靠在路边。 透过纱帘,她看见一队玄甲侍卫如黑云般掠过,为首的男子一袭墨蓝锦袍,腰间玉带在晨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正是太子裴烬。 他本该策马而过,却在经过崔鸢宁马车时突然勒住缰绳。 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长嘶。 崔鸢宁看见他转头望来,那双总是清冷的凤眼此刻竟闪过一丝惊喜,又迅速归于平静。 “崔姑娘?”裴烬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清朗中带着几分克制,“这么早出城,可是有事?” 崔鸢宁深吸一口气,示意春杏掀开车帘。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看见裴烬眼底似有星火闪过,却在转瞬间化作一泓静水。 他端坐马上的姿态依旧矜贵从容,唯有握着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紧。 “回殿下,臣女去兰华寺上香。” 她垂眸行礼,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裴烬的目光在那处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巧了,孤也正要去兰华寺。” 他顿了顿,“听闻江家昨日……” “殿下。”崔鸢宁打断他,抬起眼时已换上平静神色,“臣女的家事,不敢劳您挂心。” 她并不想多说什么。 一阵微风吹过,扬起她鬓边碎发。 “既如此...”裴烬忽然调转马头,“孤与姑娘同行可好?这些日子城外不太平,孤...不放心。” 最后三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崔鸢宁心尖一颤。 她看着裴烬命令侍卫退后十步,独自骑马走在她马车旁,挺拔的背影在晨光中投下一道阴影,恰好笼住她的车厢。 春杏凑过来耳语:“小姐,太子殿下这是...” “噤声。”崔鸢宁捏紧了袖中的书,却控制不住余光瞥向窗外。 裴烬的侧脸在树影斑驳中时隐时现,下颌线绷得极紧,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行至半山腰,忽逢一阵急雨。 崔鸢宁今日出门的时候穿的比较单薄,所以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裴烬当即下马,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墨色大氅递进车窗:“山上风凉,姑娘披着。” 崔鸢宁还未推辞,就听见侍卫统领惊呼:“殿下!您这..……” 她这才发现裴烬的锦袍已被雨水浸透,发丝贴在额前,却仍固执地举着那件大氅。 “拿着。”他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崔鸢宁鬼使神差地接过,指尖不小心触到他的掌心,两人俱是一震。 那件大氅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沉香气,将她整个人温柔包裹。 雨越下越大,裴烬却坚持不肯上车避雨。 抵达兰华寺时雨势稍缓。 崔鸢宁刚下马车,就见裴烬已候在石阶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青竹伞。 他向前迈了半步又停住,最终只是将伞递给春杏:“照顾好你家小姐。” “殿下不进去吗?”崔鸢宁忍不住问。 裴烬望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喉结动了动:“孤...还有些公务。姑娘若有事,可去东厢寻惠觉法师,他...是孤的故交。” 他说完便要转身,崔鸢宁却突然唤住他:“殿下!”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兰草的帕子,“您...擦一擦吧。” 裴烬怔了怔。 随后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那方锦帕。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在帕子上,晕开一片深色。 崔鸢宁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慢慢就收回了目光。 春杏小声道:“小姐,太子殿下对您...” “莫要胡说。”她打断侍女,却将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了些。 踏入寺门,迎面飘来阵阵檀香。 崔鸢宁正要往后山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这位可是崔姑娘?” 转头见一位灰袍僧人立于廊下,正是惠觉法师。 他目光慈和地打量着她身上的大氅,意味深长道: “老衲方才见太子殿下匆匆离去,连伞都忘了拿。” 他是看着裴烬长大的,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 崔鸢宁耳根一热,刚要解释,惠觉却已转身引路,轻声道:“姑娘随我来吧,殿下特意嘱咐过,要为姑娘备一间清净的禅房。” 禅房窗明几净,案上摆着新摘的白玉兰。 惠觉沏了杯热茶推到她面前:“姑娘心有郁结,不妨与老衲说说。” 崔鸢宁捧着茶盏,热气氤氲中忽然想起裴烬被雨水淋湿的眼睛。 不知为何,她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她轻声道: “法师若一段缘分注定无果是否该当断则断?” 惠觉法师但笑不语。 第九十三章 坠崖 惠觉法师轻抚长须,目光越过窗棂望向远处的山岚: “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姑娘何必急着斩断?” 崔鸢宁指尖微颤,茶盏中的倒影碎成涟漪。 她也不知为何心急,或许是不喜欢一切脱离掌控的感觉。 “可若明知是劫难道还要如此吗?” “劫亦是缘。” 法师打断她,从案下取出一卷泛黄的经书, “太子殿下五岁那年,曾在此处问过老衲同样的问题。” 崔鸢宁蓦然抬头,檐角铜铃恰被风吹响,惊飞一树山雀,簌簌落下几片树叶。 她顿了顿随后开口问道: “他问什么?” “他问,若注定要失去,是否一开始就不该拥有。” 法师将经书推到她面前,“姑娘不妨看看这段。” 经书翻开处,赫然夹着一片干枯的兰花瓣。 “这是......” “灵谷寺的优昙婆罗,二十年才开一次。乃是先皇后亲手所植。" 铜铃又响,这次带着雨前潮湿的风。 崔鸢宁淡淡问道:“那法师可知他的答案?” 老和尚只是垂下眸子,缓声道:“答案就是凭心而动就好。” 崔鸢宁指尖轻抚那片干枯的优昙婆罗花瓣,二十年才开一次的花,不知承载着怎样厚重的记忆? 她忽然想起幼时曾听父亲提起,先皇后最爱兰花,东宫后院种满了各色兰草。 “凭心而动...” 她喃喃重复着惠觉法师的话,心头那团乱麻似乎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法师合上经书,苍老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摩挲:“崔姑娘,老衲观你面相,近日恐有血光之灾。这串佛珠赠你,或可保平安。” 崔鸢宁接过那串乌木佛珠,每一颗珠子都刻着细小的梵文,触手生温。她郑重地将其戴在腕上,向法师深深一拜: “多谢法师指点。” 离开禅房时,夕阳已经西斜,将灵谷寺的飞檐翘角镀上一层金边。 崔鸢宁沿着青石台阶缓步下山,脑海中仍回荡着法师的话语。 山风拂过,带着凉意,她下意识拢了拢衣襟。 转过一道山弯,前方突然传来马蹄声。 崔鸢宁抬眼望去,只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踏着碎步而来,马背上坐着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男子。 那人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凌厉之气,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 乃是太子裴烬身边的侍从赵寒。 男子勒马停在她面前三步之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开口: “姑娘可是崔家小姐?” 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崔鸢宁福身行礼:“正是,阁下可是赵寒?” 赵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认得我?” “阁下腰间佩剑乃先帝所赐青霜,天下只此一把,我也只在太子身边看到过。” 崔鸢宁轻声回应。 但是并没有看到裴烬的身影。 赵寒轻笑一声,翻身下马:“崔小姐好眼力。” 他站在她面前,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听闻崔小姐今日来此上香,殿下便吩咐在下过来保护崔小姐,” 近来山匪众多,多少有些危险。 她又是一个女儿家,难免会让人担心。 崔鸢宁惊讶抬头:“哦?是么?那不知殿下在何处?” 赵寒指了指后面,“殿下还在后山,崔小姐要是不急的话可以与我们一同下山去。” 崔鸢宁略微思索了片刻,想着眼下又没什么事也难得休息一日,便点点头道:“好,那我们去看看吧。” 赵寒二话没说就将崔鸢宁往后山领。 山风忽然变得急促,卷起地上的落叶。 裴烬站在古树下身姿清朗如玉,在看到崔鸢宁的一瞬间深沉的眸光微微一亮。 崔鸢宁想起法师提到的往事,忍不住问道:“殿下幼时也曾向法师请教过问题?” 裴烬沉默片刻才道:“也曾问过,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转向山路,“天色不早了,我送崔小姐下山吧。” 两人并肩而行,白马乖巧地跟在后面。 崔鸢宁能闻到裴烬身上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混合着山林的气息,莫名让人心安。 “法师告诉你我的事了?”裴烬突然问道。 崔鸢宁点头: “法师说,殿下五岁时曾问他,若注定要失去,是否一开始就不该拥有。” 裴烬脚步微顿,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晰: “那时年幼无知。现在想来,即使知道终将失去,那些拥有过的时光也值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崔鸢宁心中的某个锁扣。 她停下脚步,直视裴烬的眼睛:“那殿下找到答案了吗?” 裴烬回望她,目光深沉如潭:“崔小姐又为何问法师那样的问题?” 两人对视片刻,崔鸢宁先移开视线:“只是...有些困惑。” 崔鸢宁正欲回答,忽然听到破空之声。 裴烬脸色骤变,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小心!” 一支羽箭擦着裴烬的衣袖钉入树干,箭尾犹自颤动。 紧接着,十余名黑衣人从林中窜出,刀光剑影瞬间笼罩了两人。 “刺客!”一旁的赵寒拔剑出鞘,青霜剑寒光凛冽,“崔小姐,跟紧我!” 崔鸢宁身将门,虽从未真正面对过生死厮杀。 但骨子里还是镇定的。 她摸向腰间,才想起今日入寺未带佩剑。 裴烬将她护在身后,剑法凌厉,转眼间已斩杀两名刺客,但对方人多势众,渐渐形成合围之势。 “殿下先走!”崔鸢宁看到一名刺客从侧面偷袭,不假思索地抓起地上一根枯枝掷去,虽未伤敌,却为裴烬争取了反应时间。 裴烬剑锋一转,又解决一人,低声道: “前面有处断崖,崖下有山洞,我们跳下去!、 崔鸢宁还未来得及回应,又是一支冷箭射来。 这次裴烬闪避不及,箭矢深深扎入右肩。 他闷哼一声,剑势却不停:“走!” 两人且战且退,终于来到崖边。 下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崔鸢宁心跳如鼓,却见裴烬收起长剑,一把抓住她的手:“信我吗?” 那双眼睛在血色夕阳中亮得惊人,崔鸢宁不知为何点了点头。 下一刻,裴烬揽住她的腰,纵身跃下悬崖! 风声在耳边呼啸,崔鸢宁下意识闭紧双眼,只感觉裴烬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承受着下坠时的每一次撞击。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重重落在一处突出的岩石上,又滚入一个浅洞中。 疼痛让崔鸢宁眼前发黑,但她很快挣扎着爬起来:“殿下!” 裴烬躺在洞中,脸色苍白如纸,肩头的箭伤血流不止,额角也有一道擦伤。 崔鸢宁颤抖着伸手探他鼻息,还好,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 她强自镇定,撕下衣袖一角为裴烬简单包扎伤口。 洞外天色已暗,隐约能听到上方刺客搜寻的声音。 崔鸢宁屏住呼吸,直到那些脚步声渐渐远去。 “冷...”裴烬突然微弱地呻吟一声。 崔鸢宁这才发现洞内阴冷潮湿,而裴烬的身体正在发抖,若是这么下去可能会感染风寒。 现在能够替他医治的药材什么都没有。 她顾不得男女之防将裴烬扶起靠在自己怀中,又脱下外袍盖在他身上。 “殿下坚持住,天亮了我就去找路求救。” 她轻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裴烬紧皱的眉头。 裴烬半昏半醒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崔鸢宁从来不喜欢与他人亲密接触,可看到他俊美的面容苍白无比,一向清冷的眉眼中更带着几分憔悴,比她任何一次见到的他都要脆弱。 崔鸢宁心下一软,终究是没有抽出手来…… 第九十四章 归来 夜渐深,山洞里的温度也越来越低。 崔鸢宁能感觉到裴烬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她将人又搂紧了几分,生怕他就这样睡去不再醒来。 “殿下,别睡。”她轻声唤道,声音里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裴烬微微睁开眼,月光透过洞口洒落,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虚弱地勾起唇角:“崔小姐...这是在担心我么?” 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说笑。 崔鸢宁抿了抿唇,却也没反驳:“殿下若是出事,臣女难辞其咎。” “是吗...”裴烬轻咳一声,“我还以为...是因为别的...” 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肩上的伤口又渗出血迹。 崔鸢宁慌忙按住他的伤口:“先别说话了!” 她的手沾满了他的血,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裴烬目光落到她的手腕上,只见她手中得佛珠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法师给你的?”他问。 崔鸢宁点点头:“说是...能保平安。” 裴烬轻笑一声,手指轻轻抚过佛珠:“老和尚...倒是会挑时机...” 他的手指冰凉,却让崔鸢宁腕间的皮肤莫名发烫。 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裴烬等了半晌随后声音低沉道:“若这次...我们能活着回去...” 话未说完,洞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崔鸢宁浑身紧绷,下意识将裴烬护在身后。 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洞口。 “赵寒!”她眼神微微一亮。 赵寒手持火把,看到两人安然无恙明显松了口气:“属下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裴烬虚弱地摆摆手:“刺客?” “已经全部解决。”赵寒上前查看裴烬的伤势,眉头紧锁,“殿下伤得不轻,得立刻回宫医治。” 他说着就要背起裴烬,却被裴烬制止:“先送崔小姐回去。” 崔鸢宁皱眉:“殿下伤势更重,应当先...” “听话。”裴烬打断她,眼神却柔和下来,“孤自有安排。” 赵寒看看两人,突然道:“不如这样,属下先护送崔小姐到安全处,再回来接殿下。山下已有御医候着。” 裴烬这才点头同意。崔鸢宁却站在原地不动:“我留下照顾殿下。” “崔小姐……” “我说,我留下。”她一字一顿道,眼神坚定得让赵寒都愣了一下。 裴烬看着她,忽然轻笑出声:“赵寒,你先去安排吧。” 待赵寒离开,洞内又恢复了寂静。 崔鸢宁重新跪坐在裴烬身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整理伤口。 “为什么留下?”裴烬突然问。 崔鸢宁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殿下为我受伤,我岂能一走了之。” “只是...因为这个?” 月光下,两人的目光交汇。崔鸢宁看到他眼中似有星辰闪烁,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别过脸:“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裴烬眼神柔和:“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耳尖会红?” 听到他如此说,崔鸢宁只觉得有些羞涩,当即猛地站了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双腿发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裴烬想扶她,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 “你别动!”崔鸢宁又急又恼,只得重新坐回去,“都这样了还...” 话未说完,裴烬突然凑近,已经支撑不住,靠在她肩上昏了过去。 崔鸢宁整个人僵在原地,耳边全是他温热的呼吸。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殿下?裴烬!” 崔鸢宁慌乱地拍他的脸,直到确认他只是昏迷才松了口气。 火把的光亮再次出现在洞口,赵寒带着御医匆匆赶来。 御医迅速为裴烬处理伤口,崔鸢宁站在一旁,手腕上的佛珠不知何时断了一颗,滚落在地。 她弯腰捡起,想起惠觉法师的话,劫亦是缘。 赵寒走过来:“崔小姐,马车已经备好,请随我们一同回宫吧。” 崔鸢宁看着被抬上担架的裴烬,轻轻点头。 走出山洞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显然天要亮了。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崔鸢宁坐在车厢内,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却紧紧攥着裙摆。 裴烬躺在她对面,御医已经为他包扎好伤口,此刻正闭目养神。 “崔小姐不必如此紧张。”裴烬忽然开口,声音虽虚弱却带着惯常的慵懒,“孤还死不了。” 崔鸢宁轻声道: “殿下说笑了,臣女只是担心路途颠簸,影响殿下伤势。” 她顿了顿又继续补充:“殿下还是少说话为好。”她倾身向前,取过一旁的水囊递给他,“御医说您失血过多,需要静养。” 裴烬半阖着眸子,他身子本来就算不上强健,又遭遇此劫,实在是有些耗费精力。 于是准备稍微睡一会儿。 谁知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崔鸢宁失去平衡向前扑去,她慌乱之间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几乎压在裴烬身上。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血腥味钻入鼻尖,让她一时恍惚。 崔鸢宁慌忙撑起身子,却不小心按到他的伤口。 裴烬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对不起!”她手足无措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裴烬头一次见她露出这种不太镇定的神情来,平日里的她总是给人一种淡淡的感觉。 裴烬抓住她慌乱的手,将她拉近了一些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崔鸢宁耳尖红的更厉害了,片刻后便听的裴烬低声道:“外面有人。” 崔鸢宁这才注意到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外面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难道刺客又追来了? 裴烬的手无声地移到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匕首。 他将崔鸢宁护在身后,眼神锐利如刀,哪还有半分方才的虚弱模样。 “殿下,”赵寒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前方有落石挡路,需要稍作清理。” 裴烬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知道了。” 站在那波刺客得来历不明,所以他们要万分小心,更重要地是崔姑娘现在与他在同一辆马车上,他不能让她受到任何欺负才是。 崔鸢宁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与裴烬几乎贴在一起。 她慌忙后退,却不料马车再次晃动,好在这次有了准备,强撑着身子,没有撞入裴烬的怀抱。 她此时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刺猬,格外的警惕,裴烬将她的防备尽收眼底,忍俊不禁。 好在这兰华寺离盛京不算远,约莫一个时辰就到了。 裴烬首先是送崔鸢宁去了崔家。 崔府门前,管家匆匆迎出来,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崔鸢宁,顿时大惊失色:“小姐!您这是……” 崔鸢宁刚要开口,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 裴烬苍白的面容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虽然虚弱却仍保持着皇族威仪:“不必惊慌。” 崔父崔母闻讯赶来,看到太子殿下亲自护送,连忙跪地行礼。 崔母更是红了眼眶,一把拉住女儿上下打量:“鸢儿,你可吓死娘亲了!” “女儿无事。”崔鸢宁轻声道,余光却不自觉地瞥向马车内的裴烬。 他肩上的伤处又渗出了血,将月白色的衣袍染红了一片。 裴烬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声张,他淡声道: “今日之事全然知识意外不过多亏了崔小姐从中帮衬,日后崔大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第九十五章 鲜活 崔父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 “殿下言重了,小女能为殿下分忧是她的福分。” 虽说他是将门之后,但久久没有见过这等场面。 所以心下还是有些惶恐。 裴烬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崔鸢宁身上。 她站在母亲身侧,素白的裙摆上还沾着点点血迹,就像是雪地中屹立的一株红梅,格外的引人注目。 裴烬看着她时,目光微微出神,却听得崔鸢宁道: “殿下伤势要紧,还是快些回宫医治吧。” 崔鸢宁突然开口,声音轻柔却坚定。 裴烬眸光微动,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崔小姐说得是。” 崔父站在一旁看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氛围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与深思。 他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对哪位闺秀如此和颜悦色,更不曾想到自家女儿竟能与殿下这般对答如流。 这时,裴烬忽然抬手示意,随行的太医立即上前。 他却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对着崔鸢宁温声道: “今日多谢崔小姐相救,改日孤定当登门致谢。” 崔父闻言,心头一跳,连忙拱手:“殿下说笑了了,小女不过是举手之劳......” 裴烬微微颔首,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矜贵淡漠的气质,临走之时又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崔鸢宁。 而此时崔鸢宁神色淡然,似有些出神。 崔母轻轻扯了扯女儿的衣袖,低声道:“宁宁,发什么呆呢?快恭送殿下。” 崔鸢宁这才回神来,随着父母一同行礼。 待太子仪仗远去,崔府众人才直起身。 回府的路上,崔父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女儿,忽然问道: “宁儿,你与太子殿下......” 作为过来人,他也能够看出殿下对宁宁似乎有些不一样。 更不要说前段时间殿下还专门往崔府送礼品。 若是对宁宁没有任何想法,恐怕并不会这样做。 “父亲多虑了。”崔鸢宁打断道,面色如常, “女儿不过是恰巧路过,见殿下受伤,便帮了一把。” 崔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你......” “女儿明白。”崔鸢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女儿自有分寸。” 她与裴烬不管怎么说都是不合适的。 只有将心中还未升起的那点苗头给掐灭。 裴烬坐在回程的马车中,看着一旁空空荡荡的座位,不由得就想起了方才二人一起同乘时的情景。 少女身上淡淡的药香萦绕在鼻尖,那双清冷的眸子在为他包扎时流露出的一丝关切,都让他心头微动。 “殿下,伤口可还疼?”随行的太医小心翼翼地问道。 裴烬这才回过神来,淡淡道:“无碍。” 他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浮现出崔鸢宁站在雪地里的模样。 素白的裙摆,殷红的血迹,衬得她如寒梅傲雪,清丽绝尘,虽说带着面纱,叫人看不太真切,可反而增添了许多神秘之感。 他还是头一回对一个少女如此上心。 恨不得能够时时刻刻见到她。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殿下,殿下。” 裴烬这边正在想着,耳边却传来赵寒的声音。 赵寒也是第一次见自家主子出神,毕竟殿下向来杀伐决断,何曾有过这般神思不属的模样? “何事?”裴烬睁开眼,眸中已恢复清明。 赵寒低声道:“方才暗卫来报,刺客的线索指向......”他犹豫片刻随后道:“指向二皇子府上。” 裴烬眸光一冷,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叩:“果然是他。” 马车内气氛骤然凝滞,赵寒不敢多言,只垂首待命。 “继续查。”裴烬淡淡道,“不要打草惊蛇。” “是。”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裴烬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道: “明日备些礼品,送去崔府。” 赵寒一愣:“殿下要送什么?” “库房里那套白玉棋盘,还有前些日子南疆进贡的雪参。”裴烬顿了顿,“再添几匹云锦。” 赵寒暗自咂舌。 那白玉棋盘可是陛下亲赐,雪参更是千金难求,看来殿下对崔小姐是真的舍得。 “就说......”裴烬唇角微扬,随后道:“谢崔小姐救命之恩。” 与此同时,崔府内。 崔鸢宁正在院中煎药,袅袅白雾中,她的面容更显清丽,现在只有在家中的时候她才会摘下脸上的面纱。 丫鬟青禾匆匆跑来:“小姐,老爷让您去书房一趟。” “知道了。”崔鸢宁将药罐交给青杏,“看好火候。” 崔鸢宁进了书房,崔父正负手立于窗前,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眉宇间带着几分凝重。 “宁宁,今日之事,为父总觉得有些蹊跷。” 崔父沉吟道,“太子殿下遇刺,而你又能及时相救......” 崔鸢宁指尖微颤,面上却不显:“父亲是怀疑有人故意设计?” “为父只是觉得太过巧合。”崔父叹了口气,“近来朝中局势动荡,太子与二皇子明争暗斗,我们崔家世代忠良,不该卷入这些纷争,现在更是落寞了,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虽说有圣上的眷顾,可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 崔家的底蕴也算不上深厚,一招不慎很容易就会被人抓住把柄。 归根结底还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没用。 什么都要宁宁来做。 崔父心中自责,而一旁的崔鸢宁则是垂下眼眸道:“女儿明白。” “女儿会谨守本分。” 次日清晨,崔鸢宁刚用过早膳,管家就匆匆来报:“小姐,太子殿下派人送来了谢礼!” 她走到前院,只见十几个锦盒整齐摆放,最显眼的是那套白玉棋盘,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 崔母惊讶地看向崔父,“这也太贵重了些。” 崔父也是一脸的愁色与惊喜交织,毕竟能得太子器重,也算得上是一件十分荣幸的事,想来整个盛京恐怕还没有谁能够有这等殊荣。 “小姐,这雪参...”青杏捧着锦盒小声惊呼,“奴婢听说整个大周朝三年才得这么一株呢。” 崔母闻言脸色微变,与丈夫交换了个眼神。 这样贵重的礼物,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谢礼的范畴。 “宁宁,”崔父斟酌着开口,“殿下这般厚赐,我们崔府该当如何回礼才不失礼数?” 眼下都是讲究的礼尚往来,总不能光拿旁人的东西,什么礼也不回。 崔鸢宁望着满院子的礼品,忽然转身往自己院子走去,轻声道: “女儿这边自有打算。” 半个时辰后,崔鸢宁亲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匣来到前厅。 匣中是一套精心缝制的护膝,用的是最上等的玄色锦缎,内衬以柔软的貂绒,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这是...”崔父疑惑地看着女儿。 “听闻太子殿下每逢阴雨天旧伤便会发作。”崔鸢宁语气平静,耳尖却微微泛红,“女儿略通医术,在护膝中缝入了特制的药才。” 崔母看着女儿眼下淡淡的青影,忽然明白她昨夜为何挑灯到三更。 当这份回礼送到东宫时,裴烬正在与幕僚议事。 听说是崔府送来的,他立即挥手屏退众人。 赵寒将护膝递给裴烬,恭敬道:“殿下,这是崔家送过来的。” 他顿了顿而后又补充道:“据说是崔小姐亲自缝纫的。” 裴烬刚开始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波动,可一听是崔鸢宁给他缝制的,眼神微微一亮,那张矜贵淡漠的面容上出现了鲜见的鲜活颜色。 第九十六章 找事 裴烬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护膝上的暗纹,指腹触及内衬时,果然感受到了一层细密的药粉。 淡淡的药香萦绕在鼻尖,竟与那日马车中少女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殿下可要试试?”赵寒小心翼翼地问道。 裴烬眸光微动,却将护膝仔细收好缓声道:“不急。” 他转身走向书案,提笔蘸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赵寒偷眼望去,只见上面写着“落霞斋”三字。 “把这匾额送去崔府。”裴烬搁下笔,“就说孤见崔家院中朝霞如映雪,甚是雅致。” 赵寒心中暗惊。 落霞斋分明是殿下在别院的私密书房,如今竟要将这名字赠予崔家小姐? 这其中的意味,怕是连瞎子都能看出来了。 崔府这边,崔鸢宁正在药圃中采摘草药。 青禾慌慌张张地跑来:“小姐,东宫又派人来了!这次是送匾额的!” 崔鸢宁将手中的药剪放到一旁。 随后她匆匆赶到前院,只见几个侍卫正抬着一块紫檀木匾额,上面“落霞斋”三个字龙飞凤舞,落款处赫然盖着太子私印。 崔父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长叹一声:“宁宁,为父看殿下这是……” “女儿明白。” 崔鸢宁打断父亲的话,她当然明白这块匾额意味着什么。 恐怕传出去后整个盛京的人都知道太子这是在向全京城宣告他对崔家小姐的特殊青睐。 这份荣宠来的太过于突然,让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崔鸢宁本想拒绝这份好意,可鬼使神差之下却让崔父将东西给收了下来。 崔鸢宁站在新挂上的“落霞斋”匾额下,紫檀木的沉郁香气与药圃飘来的清苦气息交织,让人觉得格外的馥郁。 她仰头望着那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阳光透过枝叶间隙,在“霞”字的金漆边缘跳跃,心头也莫名的跟着一跳,一个想法也慢慢的浮现在心间。 若是裴烬的身份普通些。 或许就会好得多。 她并不喜欢太复杂的人或者事。 而裴烬的身份就决定了他的周围会充满了漩涡。 “小姐,这匾额挂在这里,老爷说往后您的药圃小院就改叫这名儿了。” 青杏捧着茶盏站在廊下,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 崔鸢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镯,那日马车中太子苍白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她轻声道: “去帮我把我的披风取来。” “小姐要出门?” “去济世堂。”她顿了顿,“昨日新到的川贝应当到了。” 崔鸢宁带着青杏来到济世堂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正抱着个面色青紫的孩子嚎啕大哭,几个凶神恶煞的男子抬着块门板,上面躺着个面色惨白的老者。 “就是她!就是崔家小姐开的药害死了我爹!”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指着刚下马车的崔鸢宁大喊。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青杏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挡在崔鸢宁身前: “小姐小心!” 崔鸢宁却镇定自若,她轻轻拨开青杏,缓步上前: “这位大哥,令尊是何时服用的药?” “昨日酉时!就是吃了你们济世堂的清心散,半夜就吐血身亡了!” 汉子咬牙切齿,从怀中掏出一个药包砸在地上, “大家评评理!济世堂的药吃死人了!” 药粉散落一地,崔鸢宁蹲下身,指尖沾了些许药粉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眉头微蹙。 “这不是济世堂的药。” 她站起身,声音清亮,“济世堂的清心散用的是川黄连,气味微苦带甘。这药里却掺了大量苦参,气味刺鼻。” 那汉子脸色一变:“你、你胡说!就是从你们这里抓的药!” 崔鸢宁不慌不忙,转向围观的百姓:“诸位若不信,可随我进药堂一看。济世堂每副药都有特殊印记,这药包上却干干净净。” 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崔小姐好大的威风,死到临头还想狡辩?” 姚蕊摇着团扇从人群中走出,身后跟着几个丫鬟仆妇。她今日特意穿了件艳丽的玫红色褙子,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姚小姐此话何意?”崔鸢宁眸光一冷。 姚蕊用团扇掩着唇笑道:“我不过是路过看个热闹。只是...”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听说崔小姐与太子殿下走得近,莫不是仗着这层关系,连人命官司都不放在眼里了?” 上回她就让崔鸢宁落了面子,如今心下更是不爽利。 想到自己的未婚夫公孙留良似是与她的关系还不错,闺中密友听闻后皆是各种嘲笑,让她抬不起头来。 这话一出,围观百姓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崔鸢宁忽然笑了:“姚小姐来得真巧。”她转向那闹事的汉子,“你说令尊是酉时服的药?” “没错!” “可这药包里掺的苦参,遇热会泛红。” 崔鸢宁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滴透明液体在药粉上。 不过片刻,药粉竟渐渐变成了淡红色。 “济世堂的药柜都用冰镇着,药材温度极低。若是酉时取的药,此刻测试绝不会变色。”她目光如炬,“这药分明是今晨才配的!” 那汉子顿时慌了神,眼神不自觉地往姚蕊那边飘。 崔鸢宁乘胜追击:“再者,苦参过量确实会致人死亡,但死者会面色发黑,而非这般惨白。” 她突然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大家请看,这老者嘴角有血迹,但指甲发青,分明是窒息而亡!” 人群一片哗然。 姚蕊脸色骤变,手中摇晃团扇的动作一顿。 崔鸢宁走到那哭嚎的妇人面前,温和地问:“这孩子几岁了?” 妇人一愣,结结巴巴道:“五、五岁...” 崔鸢宁突然伸手在那“孩子”脸上抹了一把,竟擦下一层青紫色的颜料:“五岁的孩子会有这么明显的喉结?” “孩子”猛地跳起来就要跑,被眼疾手快的青杏一把抓住。 事情急转直下,那几个闹事的汉子见势不妙,纷纷想要溜走。这时一队官兵赶来,为首的捕快大喝一声: “都别动!有人报官说这里有人讹诈!” 姚蕊转身就要离开,崔鸢宁却拦在她面前:“姚小姐何必急着走?” “你、你什么意思?”姚蕊强作镇定,但声音已经发颤。 崔鸢宁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这是刚才有人趁乱塞给我的,上面刻着姚家的标记。” 她似笑非笑,“姚小姐下次要栽赃,记得管好下人的东西。” 原来崔鸢宁早就注意到人群中有个姚家仆从鬼鬼祟祟,故意设下这个局引蛇出洞。 姚蕊面如死灰,在众人指指点点中仓皇逃离。 事后查明,那老者确实是被人害死,但凶手另有其人。 姚蕊因指使他人诬陷,被姚家连夜送出京城避风头。 傍晚时分,崔鸢宁正在落霞斋整理药材,青杏匆匆跑来: “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裴烬一袭月白常服站在院中,夕阳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他看了眼门上的匾额,眸光温和道: “看来崔小姐很喜欢孤的礼物。” 崔鸢宁福了福身:“今日多谢殿下相助。” 那些官兵来得如此及时,显然是有人通风报信。 裴烬走近几步,药香萦绕间,他低声道:“无事。” 崔鸢宁耳尖微红,却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玉盒: “这是西域进贡的雪莲丹,听说崔小姐近日在研究新方子。” 玉盒触手生凉,崔鸢宁打开一看,果然是品相极佳的雪莲丹。 第九十七章 吃饭 她指尖轻轻抚过玉盒上精致的纹路,抬眸时正对上裴烬深邃的目光。 那双凤眼里似有星子沉浮,让她心头微颤。 “殿下厚赐,臣女愧不敢当。” “孤赠药,崔小姐赠护膝,礼尚往来罢了。” 裴烬唇角微扬,目光扫过她发间微微颤动的银钗,“听闻城南新开了家醉仙楼,不知崔小姐可愿赏光?” 青杏在一旁悄悄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殿下竟亲自邀约? 这要是传出去,不知要碎了多少闺秀的芳心。 崔鸢宁本该婉拒的,可看着眼前人期待的目光,那句推辞在唇边转了几转,终是化作一声轻应: “但凭殿下安排。” 暮色渐浓时,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停在崔府侧门。 崔鸢宁披着淡紫色披风出来,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兰簪子,素净得像是寻常出门看诊的医女,她的面上仍然覆着一层面纱,恍若神仙妃子。 裴烬亲自撩开车帘,见她这身打扮,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崔小姐倒是谨慎。” “殿下微服私访,臣女不敢张扬。” 崔鸢宁低头钻进车厢,却在抬眸时愣住了,车内小几上摆着个青瓷花瓶,里头斜插着几枝新摘的梨花,正是她在兰华寺药圃里那棵老梨树的品种。 裴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随意: “路过时见花开得好,顺手折了几枝。” 崔鸢宁抿唇不语。 从东宫到崔府根本不会经过她的药圃,这“顺手”怕是绕了半个京城。 她假装没看见裴烬袖口沾着的花粉,低头整理裙摆时,唇角却悄悄扬起。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窗外叫卖声不绝于耳。裴烬忽然开口: “今日之事,姚家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那姚蕊是个难缠的性子。 裴烬原本对她也没什么印象,可自从得知她是公孙留良的未婚妻时对她的印象便深了那么几分。 “臣女明白。”崔鸢宁望向窗外闪烁的灯火,“姚小姐性子骄纵,但姚父是个明白人。” “孤已派人去查那老者的死因。”裴烬指尖轻叩案几,“你近来出门,多带些人手。” 其他的倒也不怕,怕就怕那姚蕊心下一时想不过,想什么报复的法子他一向谨慎,所以并不想此事出任何差池。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崔鸢宁心头一暖。 她正欲道谢,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 惯性让她向前栽去,眼看就要撞上车壁,一只温热的手掌及时垫在了她额前。 “小心。” 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崔鸢宁抬眼时,正看见裴烬近在咫尺的喉结。 她慌忙坐直身子,耳尖烧得通红:“多谢殿下。” 裴烬收回手,指尖残留的温度让他微微蜷起手指。车外传来赵寒的请罪声,说是轧到了路上的碎石。 这插曲过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地变了。 不由得又让人想起在山崖下二人共同渡过的那一夜。 醉仙楼雅间临水而设,推开雕花木窗就能看见护城河上的画舫灯火。 跑堂的送上招牌的醉蟹和桃花酿,正要布菜,裴烬却挥手让人都退下了。 “孤记得崔小姐不喜旁人伺候。” 他亲自执壶斟酒,动作行云流水。 崔鸢宁有些诧异:“殿下如何知晓?” “那日在济世堂见你亲自煎药。”裴烬将酒杯推到她面前,“连药童都被遣开了。” 想来不管做什么都是喜欢亲力亲为的。 他竟然连这种细节都记得。 崔鸢宁捧起酒杯抿了一口,甜润的桃花香在舌尖绽开,却压不住心头泛起的涟漪。 酒过三巡,裴烬让赵寒取出一卷竹简:“听闻崔小姐在寻残卷?” 崔鸢宁眼睛一亮,接过竹简的手都有些发颤。 这医书失传已久,她遍寻不得,没想到会在此刻出现。翻开一看,里头密密麻麻的批注竟都是裴烬的字迹。 而且他刚刚才送了自己价值珍贵的雪莲丸。 现在又送她医书。 崔鸢宁心下一喜,随后道: “殿下也通医理?” “略懂皮毛,或者说久病成医。”裴烬看着她发亮的眼睛,语气柔和,“这卷是从东宫藏书阁找出来的,你先看着,孤再让人留意其他部分。” 崔鸢宁爱不释手地抚过竹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殿下今日约臣女出来,就是为了赠书么?” 窗外恰好有烟花炸开,璀璨流光映在裴烬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他转着酒杯轻笑:“若孤说是呢?” 这一刻,什么君臣之别,什么闺阁礼数,统统被崔鸢宁抛到了脑后。 她借着酒意大胆追问:“那若是臣女今日拒了邀约呢?” “那就明日再约。”裴烬倾身向前,袖口扫过案几上的落花,“后日,大后日,总有一日能约到崔小姐。” 他说话时,一枚花瓣恰好落在崔鸢宁手背上。 两人同时低头,又同时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窗外万千灯火都成了陪衬。 回府的马车上,崔鸢宁抱着竹简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轻轻为她拢了拢披风。 她迷迷糊糊地想,若是让父亲知道她与太子单独出游还喝了酒,怕是要吓得晕过去。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样好像也不错。 马车在夜色中缓缓行驶,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规律而沉闷。 崔鸢宁抱着那卷珍贵的医书竹简,漾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暖意。 裴烬的批注工整有力,有些见解甚至令她这个专攻医理的人都感到惊艳。 “崔小姐对医书如此着迷。” 裴烬的声音忽然在静谧的车厢内响起,带着几分调侃。 崔鸢宁这才惊觉自己竟盯着竹简出神许久,慌忙抬头,正对上裴烬含笑的眼眸。 车厢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羊角灯,昏黄的光线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连那双平日里锐利的凤眼都显得温柔了许多。 “殿下说笑了。“”崔鸢宁微微低头,掩饰泛红的脸颊,“臣女只是没想到殿下对医理竟有如此造诣。这几处关于寒症用药的见解,连家父都未曾提及。” 裴烬唇角微扬,向她这边倾身过来:“哪几处?让孤看看。” 随着他的靠近,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指向竹简上的一行小字。 裴烬的发丝几乎擦过她的脸颊,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的阴影。 “这里啊...”裴烬的声音低沉悦耳,“这是南疆的一种偏方,当年随军时跟一位老军医学的。” 崔鸢宁惊讶地抬头:“殿下还去过南疆?” “三年前南疆叛乱,孤奉旨督军。” 裴烬坐直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神色,“那里的瘴气毒虫让不少将士染病,那位老军医的土方子救了不少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崔鸢宁却听出了其中的凶险。 三年前...那正是太子地位最不稳的时候,朝中二皇子一党虎视眈眈,南疆之行恐怕不仅是平叛那么简单。 “殿下...” 她刚想说什么,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她整个人向前栽去。 电光火石间,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接住了她。 崔鸢宁只觉得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半趴在裴烬怀中,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没事吧?”裴烬的声音带着几分紧张。 崔鸢宁慌忙撑起身子,却不小心按在了他的腿上,触手是结实紧绷的肌肉。 她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整张脸烧得通红: “臣女失礼了...” 她没想到自己一向稳重,可面对裴烬的时候总是如此…… 第九十八章 故意 而且她也不知为何与裴烬一起坐马车的时候总是会遇到这种情况。 好像是谁故意而为之一般。 在外驱车的赵寒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感觉有谁好像在说他。 裴烬扶她坐好,自己也向旁边挪了半寸,拉开些许距离,随后淡声道: “路况不好,崔小姐坐稳些。” 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车厢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崔鸢宁低头整理微乱的衣裙,心跳如擂鼓般响亮,生怕被对面的人听了去。 她偷偷抬眼,却见裴烬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紧绷,耳尖竟也泛着淡淡的红。 “殿下...”她轻唤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烬转回头,目光落在她发间微微歪斜的白玉兰簪上。 他犹豫片刻,抬手轻轻为她扶正:“簪子歪了。” 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发丝,两人俱是一怔。 崔鸢宁只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像是有火苗在烧,一路蔓延到心底。 “多谢殿下。”她声音细如蚊呐,让她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了。 裴烬收回手,指尖微微蜷起,似乎在回味方才的触感。他清了清嗓子:“崔小姐对那雪莲丸可还满意?” “殿下厚赐,臣女感激不尽。”崔鸢宁终于找到了安全的话题,“雪莲难得,殿下却赠予臣女整整一盒...” “孤留着也无用。”裴烬淡淡道,“不如给懂它价值的人。” 崔鸢宁心头一暖。 她知道这雪莲丸有多珍贵,是西域进贡的圣药,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 裴烬身为太子,常年身处权力漩涡,这种保命的东西本该自己留着才是。 “臣女定当善加利用。”她郑重承诺。 裴烬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柔和:“孤信你。”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崔鸢宁心头微颤。 在这尔虞我诈的朝堂中,太子的信任何其珍贵。 马车渐渐减速,外面传来赵寒的声音:“殿下,崔府到了。” 崔鸢宁这才惊觉路途竟如此短暂。 她有些不舍地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准备下车。 “等等。”裴烬忽然拦住她,从座位下取出一个锦盒,“差点忘了这个。” 崔鸢宁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套精致的银针,针尾雕刻着细小的兰花纹样,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听闻崔小姐惯用的那套旧了。”裴烬解释道,“这是太医院特制的,针身加了玄铁,不易折弯。” 崔鸢宁眼眶一热。 她的银针确实用了多年,针尖都有些钝了,却因是师父所赠,一直舍不得换。 没想到裴烬连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 “殿下...”她声音微哽,“这太贵重了...” “医者仁心,利器相助。”裴烬轻声道,“就当是孤替天下百姓谢崔小姐的济世之心。” 崔鸢宁知道再推辞反倒矫情,便郑重收下:“臣女必不负殿下所托。” 马车停在崔府侧门,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几盏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裴烬先一步下车,转身向她伸出手。 月光下,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掌心朝上,是个邀请的姿势。 崔鸢宁犹豫片刻,还是将手轻轻放了上去。 裴烬的手掌温暖干燥,稳稳地扶她下了马车。 二人之间亲昵的动作变得自然而然。 “夜深露重,崔小姐快些进去吧。” 裴烬松开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崔鸢宁向他行了一礼:“多谢殿下相送。”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道,“今日...臣女很开心。” 裴烬眸光微动,唇角也不自觉地上扬:“改日再向崔小姐讨教医理。”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崔鸢宁听出了其中的笃定,心跳又加快了几分。 她点点头,转身走向侧门,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裴烬仍站在原地,月光为他高大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俊美的面容半隐在阴影中,唯有那双凤眼明亮如星,正专注地望着她。 崔鸢宁慌忙转回头,快步走进门内。 直到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她才敢放任自己露出一抹淡淡笑容,将医书和银针紧紧抱在胸前。 门外的裴烬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远,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身上车。 “回宫。”他简短地命令道。 马车缓缓驶离崔府,裴烬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 忽然,他睁开眼,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正是方才崔鸢宁不小心遗落的。 手帕一角绣着小小的兰草,淡雅别致。 裴烬犹豫片刻,将手帕凑近鼻尖轻嗅。 一股淡淡的药香夹杂着女儿家特有的幽香萦绕鼻端,让他想起崔鸢宁发间那支白玉兰簪子的模样。 “赵寒。”他突然开口。 “属下在。”车外的赵寒立刻回应。 “派两个人暗中守着崔府,特别是姚家那边的动静。” “是。”赵寒犹豫了一下,“殿下,需要属下查查崔小姐...” “不必。”裴烬打断他,声音冷了几分,“孤信她。” 赵寒识相地闭嘴。 马车转过街角,月光透过车窗照在裴烬手中的帕子上,映出上面若隐若现的绣线。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帕收入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与此同时,崔鸢宁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闺房,刚关上门,就听见青杏压低的声音: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小丫鬟从屏风后窜出来,眼睛亮晶晶的:“怎么样?醉仙楼的菜好吃吗?太子殿下有没有...” “嘘!”崔鸢宁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声些,别惊动了父亲。” 青杏连连点头,等崔鸢宁松开手,立刻迫不及待地追问:“小姐,快说说嘛!” 崔鸢宁将医书和银针放在桌上,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殿下赠了我这些。” 青杏瞪大眼睛,拿起银针仔细端详:“这...这至少值百两银子吧?殿下对小姐可真上心!” “胡说什么。”崔鸢宁轻斥,脸上却泛起红晕,“殿下只是...只是欣赏我的医术罢了。” “才不是呢!”青杏凑近她,神秘兮兮地说,“小姐没看见您回来时脸上的表情,活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吃了蜜糖似的!”青杏说完,笑着躲开了崔鸢宁作势要打的手。 主仆二人笑闹了一阵,崔鸢宁才让青杏去准备热水沐浴。 独自一人时,她轻轻抚摸着那套新银针,思绪又飘回了马车上那个意外的拥抱。 裴烬胸膛的温度似乎还留在她的脸颊上,让她心跳不已。 他是当朝太子,未来的天子。 想到这里,崔鸢宁心头一凛,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将医书和银针仔细收好。 无论如何,这份情谊她记在心里便是,不该有的念头,还是趁早断了为好。 可当她躺上床,闭上眼,裴烬那双含着笑意的凤眼又浮现在眼前,让她辗转难眠。 东宫,书房。 裴烬换下便服,重新穿上太子常服,坐在案前批阅奏折。 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如画,却掩不住眼下的淡淡青黑。 “殿下,该歇息了。”赵寒在一旁轻声提醒。 裴烬头也不抬:“再等等。” 他手中的朱笔在奏折上勾画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崔鸢宁看医书时专注的侧脸,品酒时微蹙的眉头,还有马车颠簸时扑入他怀中的温软触感... 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闪现。 “赵寒。” “属下在。” “明日再去寻些新奇的玩意儿送到崔府里去。” 第九十九章 为她而来 赵寒不得不承认他家太子殿下一旦对人感兴趣后就会想尽一切办法的对她好。 他不由得想起了之前,一片真心很容易就被辜负。 但愿崔小姐不是这样的人。 赵寒听后点点头道:“好,属下定然不负殿下所托。” 虽然他的口中是这么说的,但心下也不由得有些犯怵。 他也是光棍一个,从未主动讨过女郎欢心,所以让他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恐怕也不是很擅长。 但殿下交代了事,他总归不能推辞才是。 就在赵寒准备离开的时候,裴烬又补充道: “再多安排几个护卫在崔姑娘的身边。” 如今她和自己扯上了关系,恐怕盛京里盯着她们的人并不在少数。 经历悬崖一事后,更需要的就是防范于未然,否则极为容易会出现些难以预见的事情。 赵寒一愣:“殿下是担心...” “姚家不会善罢甘休。”裴烬放下朱笔,眼神锐利如刀,“崔鸢宁今日当众让姚蕊难堪,以姚家的做派,必会从崔家身上找补。” “属下明白了。”赵寒拱手,“可需要增派人手保护崔小姐?” 裴烬沉吟片刻:“不必大张旗鼓,找两个机灵的女暗卫,扮作丫鬟混入崔府。” “是。” 赵寒退下后,裴烬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崔府的方向。 夜风拂过,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手帕,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柔情。 虽说不知为何,这几日他的眼前总是会浮现出那些与崔鸢宁在一起时相处的场景。 赵寒离开太子书房后,眉头紧锁。他虽为太子心腹,但安排女暗卫这种事却非他所长。 穿过回廊时,他忽然想起一人,秋棠。 秋棠是太子府中为数不多的女暗卫之一,身手不凡且心思细腻,曾多次完成危险任务。 更重要的是,她懂得如何融入闺阁而不引人注目。 “秋棠姑娘可在?”赵寒在暗卫所前站定。 一道纤细身影从暗处闪出,抱拳行礼:“赵统领有何吩咐?” “殿下有令,需你与另一女卫扮作丫鬟,潜入崔府保护崔小姐。” 秋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不多问:“属下明白。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赵寒压低声音,“姚家不会善罢甘休。” 与此同时,崔府后院灯火通明。 崔鸢宁正在缝制着一件袍衫,针脚细密,华贵精美,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明日就是大哥的生辰,她特意选了上好的云锦,想给他一个惊喜。 烛火摇曳,映着她专注的侧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树枝被风吹动的声音。 崔鸢宁指尖一顿,抬眸望向窗棂,眉头微蹙。 “谁?”她放下针线,轻声问道。 窗外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夜风卷着花香扑面而来,院中空无一人。 唯独传来了几声鸟鸣,她正思索间,身后传来丫鬟春杏的声音: “小姐,您怎么站在窗边?夜里风凉,当心着凉。” 崔鸢宁转身笑道:“没事,只是觉得有些闷,透透气。” 丫鬟不疑有他,端着热茶进来:“小姐,您忙了一晚上了,喝口茶歇歇吧。” “好。”她点头,重新坐回绣架前,却有些心不在焉。 翌日清晨,崔府来了两个新丫鬟。 管家领着她们到崔鸢宁跟前,恭敬道: “小姐,这是新买来的丫鬟,一个叫秋棠,一个叫冬青,以后就伺候您的起居。” 崔鸢宁抬眸打量二人,秋棠生得清秀温婉,冬青则沉稳干练,看起来都是机灵人。 可目光落到秋棠的手心后这才发现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老茧,有这种茧的人一看就是习武多年。 她微微一笑:“既然是管家安排的,那就留下吧。” 秋棠福身行礼,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光。 没想到太子殿下让她们过来保护的女郎居然如此年少,虽说脸上带着面纱,但还是让人能够看出模样精致,想来应该生的很是不错。 更令人意外的是,这位崔小姐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们的身份。 秋棠心中暗自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敬道:“谢小姐收留,奴婢们定当尽心侍奉。” 冬青也低头行礼,余光却在打量崔鸢宁的神情,见她神色如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崔鸢宁轻轻颔首,似笑非笑: “既然是来伺候我的,那便先熟悉熟悉府里的规矩吧。” 她顿了顿,又道:“春杏,带她们下去安置,顺便教教她们我的习惯。” 春杏应声:“是,小姐。” 待三人退下后,崔鸢宁才微微敛了笑意,眸中闪过一丝思索。 这两个丫鬟看起来身份并不简单,可好像也没有什么恶意。 如此在不明白她们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崔鸢宁并不打算立马就打草惊蛇,准备再多观察一段时间。 春杏性子单纯,并没看出什么不妥之处,送走了二人后又折返回来开口道: “小姐,今日长公子生辰,不知酒楼安排在什么地方?” 崔鸢宁指尖轻轻叩着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定在醉香楼吧,大哥喜欢吃他家的醉蟹。” 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窗外渐盛的日光:“对了,前些日子订的紫檀木棋盘可送到了?” 春杏刚要回答,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崔家二房的小厮满头大汗地跑来,在门外扑通跪下:“大小姐不好了!姚家派人围了咱们城西的绸缎庄,说是查出了违禁的蜀锦!” “啪”的一声,崔鸢宁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在案上。 她眸中寒光乍现,唇角却勾起一抹冷笑:“姚家动作倒是快。” 秋棠和冬青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向前半步,恰好挡在了门窗之间的位置。 崔鸢宁起身时,袖中滑出一枚青玉簪,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度:“备轿,我去会会姚家的人。” 她顿了顿,看向两个新来的丫鬟:“秋棠冬青随我同去。” 醉香楼雅间内,裴烬正听着暗卫汇报,手中把玩的玉佩突然一顿。 “你说崔小姐独自去了城西?”他声音陡然冷了下来。 暗卫额头抵地:“是,姚家三公子带着巡防营的人已经过去了。” 裴烬猛地起身,玄色大氅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赵寒急忙跟上:“殿下,您现在过去岂不是...” “备马。”裴烬打断他,“那姚三与那泼皮无赖没有任何区别,他若是敢动她一根头发,我要他明日就跪在太极殿外请辞。” 城西绸缎庄前,姚三公子正指挥着差役查封店铺。 突然一阵骚动只见一顶素青软轿稳稳停在街心,轿帘掀起,露出一双清冷如霜的眼。 “姚公子好大的官威。”崔鸢宁缓步下轿,面纱被风吹起一角,“不知我崔家的蜀锦违了哪条王法?” 姚三公子阴阳怪气地笑道:“崔小姐有所不知,这批蜀锦的纹样犯了宫里的忌讳...” “是么?”崔鸢宁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绢帛, “巧了这批料子的花样上月刚得昭阳公主的亲笔夸赞。” 人群顿时哗然。 姚三公子脸色铁青正要发作忽听街尾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回头只见一队黑甲骑兵如乌云压境为首之人金冠玄衣,赫然是当朝太子裴烬。 姚三公子腿一软跪倒在地。 崔鸢宁分明看见裴烬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眼眸里,竟盛着快要溢出来的担忧。 她便明白他是为了自己来的。 第一百章 何为 姚三公子一看到这阵势,“参见太子殿下!” 整条街的人齐刷刷跪了一片。崔鸢宁正要行礼,却被裴烬一把扶住手腕。 他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烫得她心头一跳。 “崔小姐不必多礼。” 裴烬的声音比平日低沉三分,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确认无恙后才转向跪着的姚三公子, “姚卿这是在做什么?” 姚三公子额头抵地,冷汗涔涔:“回、回殿下,下官奉命查处违禁织物……” “哦?”裴烬指尖轻轻敲击腰间玉佩,“本宫怎么不知,昭阳公主夸赞过的纹样,何时成了违禁之物?”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姚三公子瞬间面如土色。 原本他只是想过来惩治崔鸢宁给妹妹出一口气,谁知竟然会惊动太子殿下。 这要是能够早些预见的到,那他定然不会如此。 崔鸢宁注意到太子的手仍虚扶在她背后,是个保护的姿态。 “殿下明鉴!”姚三公子突然重重磕头,“下官也是接到消息才过来的。” “消息?”裴烬忽然冷笑一声,从袖中甩出一封密信,“巧了,本宫今早也收到举报,说有人假借公务之名行打击报复之实。” 密信啪地落在姚三公子面前,露出侍郎姚谦的私印。 姚三公子瞳孔微缩,那竟是父亲的笔迹! 街角传来一阵骚动,崔鸢宁余光瞥见秋棠和冬青不知何时已混入人群,正警惕地环视四周。 而赵寒带着黑甲卫,悄无声息地封锁了整条街道。 “殿下!”姚三公子突然膝行上前,“家父绝不会...” “够了。”裴烬抬手打断,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屏住呼吸,“带着你的人,滚。” “若是再有类似的事发生,恐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这个“滚”字像一记耳光甩在姚家脸上。 崔鸢宁看见姚三公子眼中闪过怨毒的光,却在抬头对上裴烬视线时瞬间化为恐惧。 待姚家众人狼狈退走后,裴烬才转向崔鸢宁。 崔鸢宁心跳未平,仍能感觉到方才太子指尖留下的余温。 她微微抬眸,见裴烬正凝视着她,眸色深如寒潭,却又似藏着一丝她读不懂的柔和。 她稳了稳心神,再次福身行礼,声音轻柔却坚定: “多谢殿下出手相助,否则今日臣女恐怕难以脱身。” 实则上她只是说的客套话罢了,即便裴烬不来她也能解决此事。 不过他毕竟是好心过来帮自己的,总归不能太过于冷漠。” 裴烬唇角微扬,笑意更是深了几分,与他平时不苟言笑的模样大相径庭。 “崔小姐言重了,姚家行事跋扈已久,本宫不过是顺手处置。” 她抿了抿唇,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邀约道: “殿下,今夜是臣女长兄崔珩的生辰宴,家中备了些薄酒,不知殿下可否赏光?” 裴烬眸光微动,似有一瞬的迟疑,但很快恢复如常。 他淡淡道:“崔小姐盛情,本宫本该应允,只是近日北境军报紧急,处理完这里恐怕需启程前往边关,恐怕无法赴宴。” 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也还没有个定数。 崔鸢宁闻言,心中微涩,浮现出了一股淡淡的失望,但仍维持着得体的笑容: “殿下为国事操劳,臣女不敢耽误。只盼殿下此行一切顺遂。” 裴烬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青玉令牌,递给她: “此物可自由出入东宫藏书阁,听闻崔小姐喜读诗书,若有闲暇,可去一观。” 崔鸢宁一怔,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心跳骤然加快。 东宫藏书阁乃太子私库,寻常人不得入内,他竟将此物赠予她?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令牌,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掌心,如被火灼般迅速收回,耳尖微红: “臣女……谢过殿下。” 裴烬收回手,神色依旧淡然,只是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 “时候不早,崔小姐早些回府吧。” 崔鸢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令牌,心中既欣喜又怅然。 待太子仪仗远去,春杏才敢凑上前,小声道: “小姐,太子殿下竟给了您东宫令牌?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崔鸢宁轻抚令牌上的纹路,低声道: “想来殿下只是体恤我喜读书罢了。” 春杏却若有所思: “可奴婢听闻,东宫藏书阁除了太子近臣,从未有外人能进……” 崔鸢宁指尖一顿,心跳又乱了几分。 另一边,裴烬策马行至宫门前,赵寒低声禀报: “殿下,北境军情已核实,确实需要即刻启程。” 裴烬神色冷峻,只淡淡“嗯”了一声。 赵寒犹豫片刻,又道:“崔家公子的生辰宴,殿下当真不去?” 裴烬眸光微沉,片刻后,才缓缓道:“北境战事要紧,不容耽搁。” 可他的眼中不由得浮现出了崔鸢宁略有些落寞的神色。 微微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才将心下的异样压制下去。 赵寒不敢多言,只低头称是。 裴烬抬眸望向远处暮色,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而醉香楼中一片热闹非凡。 崔鸢宁手中抱着绣好衣服站在门口,等待着崔家人的到来。 可她等了许久,该等的人没有等来,反而来了个不速之客。 江云山自从被送出城后,日日都是粗茶淡饭,好不容易赶上自己过生辰了,长兄才让他有机会回来,还专门在醉香楼中给他订了一桌酒席,专门为他接风洗尘。 他没想到居然会在门口看到崔鸢宁。 她脸上仍旧覆着面纱。 想来是丑的太厉害,不敢见人。 目光落到她怀中抱着的包袱时,他更是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以为过来送我一个礼物,我就会原谅你吗?” 崔鸢宁闻言一怔,抬眸看向江云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她微微蹙眉,正欲开口解释,却见江云山已大步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包袱。 “我倒要看看,你能送出什么好东西来。” 他冷哼一声,动作粗鲁地扯开包袱,露出里面精心绣制的锦袍。 锦袍上绣着青竹纹样,针脚细密,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 江云山愣了一瞬,随即嗤笑道:“就这?你以为我会稀罕?” 崔鸢宁眸色微冷,伸手欲取回锦袍:“江公子误会了,这并非给你的礼物。” 江云山却将锦袍高高举起,故意不让她够到:“不是给我的?那你抱着它站在这里做什么?” 他忽然压低声音,语气讥讽,“是专门来气我的?” “江云山!”崔鸢宁终于忍无可忍,声音虽轻,却透着寒意,“请你自重。” 江云山被她这一声呵斥震住,竟一时忘了反应。 待回过神来,他恼羞成怒,正欲发作,身后却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宁宁,你怎么在这儿?” 崔鸢宁回头,见兄长崔墨横正从马车上下来,身后还跟着几位好友。 她心中一松,快步走到崔墨横身边:“兄长,我正要进去等你。” 崔墨横目光扫过江云山手中的锦袍又看了看妹妹微沉的脸色,顿时明白了什么。 他上前一步,挡在崔鸢宁身前淡淡道: “江公子拿着我妹妹的东西意欲何为?” 江云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讪讪地将锦袍丢回给崔鸢宁:“谁稀罕她的破东西!” 崔珩接过锦袍,眼中闪过赞赏: “是给我的生辰礼?” 崔鸢宁点点头,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嗯,希望兄长喜欢。” 崔珩朗声一笑:“正好合身,我很喜欢。” 第一百零一章 赶走 崔墨横当即抖开锦袍披在身上,青竹纹样在暮色中泛着暗纹,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他转身时衣袂翻飞,腰间一枚羊脂玉佩与锦袍相得益彰,正是之前崔鸢宁亲手替他挑选的,无一处不透着精致。 江云山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当初崔鸢宁还在江府的时每年他过生辰了,她都会专门给他绣衣袍或者是缝制鞋子,一针一线也是如此细致。 可那时他不以为意,甚至觉得多此一举。 几件破烂的衣袍而已,怎会让人感到开心。 但崔家长兄脸上的欣喜不像是作假…… 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了。 但今日也是他的生辰,江云山心下百转千回,隐隐生出几分落寞之感。 崔鸢宁冷冷的看着江云山,怎么会猜不出他心中的想法,于他而言自己或许是他养的一只狗,当初对他摇尾乞怜,可如今对他冷漠了,他一时间接受不了罢了。 崔墨横整理着锦袍袖口,指尖抚过青竹暗纹,眼中笑意更浓。 他转向崔鸢宁,声音温润如玉:“宁宁的手艺愈发精湛了,这针脚细密匀称,比之前那件更胜一筹。” 崔鸢宁唇角微扬,伸手为兄长抚平衣领处一丝几乎不可见的褶皱。 “兄长喜欢便好。” 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人听清, “我还备了其他几套,都是按你平日喜好选的料子。” 江云山站在几步之外,手中酒杯不知何时已经捏得发紧。 他记得崔鸢宁也曾这样站在他面前,仰着脸问他新衣是否合身。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府中绣娘做的比这好多了”,然后随手将那件衣服丢给了小厮。 “江大人,您脸色不太好啊。”旁边一位小厮关切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江云山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无妨,只是想起些琐事。”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着崔鸢宁。 她今日穿了一袭湖蓝色长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素净得与在场珠光宝气的贵女们截然不同,却偏偏让人移不开眼。 曾几何时,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人,一口一个“云山哥哥”如今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崔墨横忽然抬手,袖中滑出一把折扇,扇骨上雕着与锦袍相配的青竹纹,颇为自豪道: “这也是宁儿选的,说是与我今日这身相配。” 他笑着展开扇面,上面题着一首小诗,落款正是崔鸢宁。 周围响起一片赞叹声。 几位世家小姐凑近细看,不时偷瞄崔鸢宁,眼中满是艳羡。 江家与崔家的恩怨众人皆知,此刻崔家兄妹的亲密无间,无疑是在江云山伤口上撒盐。 江云山喉结滚动,就像饮了一杯杯中酒。 辛辣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 今日也是他的生辰,可满堂宾客,无一人提及。 崔家兄妹的表演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着他的颜面。 “说起来,今日似乎也是江公子的生辰?” 忽然有人说道。 厅内瞬间安静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在江云山和崔家兄妹之间来回游移,等着看这场好戏如何收场。 崔鸢宁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向江云山,眼神却冷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是吗?我倒忘了。” 她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记耳光甩在江云山脸上。 江云山胸口剧烈起伏,冷声道:“崔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 他强压怒火,声音却仍带着颤抖, “从前在江府,你可是提前半月就开始准备。” “从前?”崔鸢宁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江云山读不懂的情绪, “江公子记性真好。那您可还记得,去年您收到我绣的腰带时说了什么?” 江云山语塞。 他当然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冷冷丢下一句,“这种粗劣之物也配入我的眼?” 当时崔鸢宁眼中瞬间熄灭的光,他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刺目。 崔墨横适时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宁儿,我腰间的玉佩似乎有些松了。” 崔鸢宁立刻会意,上前为兄长重新系好玉佩。 她纤细手指拂过羊脂白玉,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 这一幕与记忆中她为他整理衣冠的画面重叠,江云山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崔鸢宁!”他终是忍不住低吼出声,“你何必如此作态?不过是一件衣服,一块玉佩,值得你这般炫耀?” 厅内鸦雀无声。 崔鸢宁缓缓转身,面上笑意尽褪。 “江公子此言差矣。” 她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不过是尽妹妹的本分,何来炫耀之说?倒是您,为何对家兄的衣着如此在意?” 江云山脸色铁青。 他当然不能说,他在意的是她曾经只为他一人费尽心思,如今却将这份心意全给了别人。 “还是说……” 崔鸢宁忽然向前一步,眼中冷然,“江公子终于明白,被人轻视心血是何等滋味了?” 这句话像一把利剑,直刺江云山心口。 他踉跄后退半步,忽然意识到,崔鸢宁今日种种,分明是精心设计的报复。 崔墨横此时轻咳一声:“宁宁,莫要与他多言。” 话虽如此,他眼中却无半分责备之意,反而带着纵容。 “兄长教训的是。”崔鸢宁微微颔首,再抬头时已换上得体微笑,“今日是兄长的好日子,不该为无关之人坏了兴致。” “无关之人”四个字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江云山残存的理智。 他冲进醉香楼内,猛地抓起案上酒壶,狠狠摔在地上。瓷片四溅,琼浆洒了一地。 “好一个崔家!好一个崔鸢宁!”他声音嘶哑,“你以为攀上高枝就能踩在我头上?别忘了你当初是如何跪着求我收留的!” 这句话一出,满座哗然。 几位年长的官员已经皱眉起身,显然对江云山的失态极为不满。 崔鸢宁却出奇地平静,甚至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江公子醉了。”她轻声道,“来人,送江公子回府歇息。” 两名崔府家丁立刻上前,江云山甩开他们的手,眼中布满血丝。 “我没醉!崔鸢宁,你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江公子!”崔墨横突然厉声打断,“请注意言辞。这里是醉香楼,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江云山环顾四周,对上无数或鄙夷或讥讽的目光,终于意识到自己彻底输了这一局。 他狠狠瞪了崔鸢宁最后一眼,甩袖而去。 崔鸢宁望着江云山踉跄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她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随后便带着崔家的宾客去了雅间。 她转向宾客,举起酒杯:“方才小插曲扰了各位雅兴,鸢宁在此赔罪。” 众人连忙举杯回应,气氛很快重新热络起来。 但每个人心中都明白,今日这场生辰宴,江云山输得一败涂地,而崔鸢宁的报复,才刚刚开始。 宴会散后,崔鸢宁与崔墨横回到了崔府。 而崔鸢宁则是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天上明月,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 崔墨横走到她身后,轻声道:“痛快了?” 崔鸢宁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倒也没什么,我本就不在乎这些。” “只不过……” 崔墨横温声关切问道:“只不过什么?可是发现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崔鸢宁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兄长不用为我担心,这没什么的。” 以前的她或许还在乎,可现在的她一点都不在乎了。 更不要说那些子虚乌有的事。 第一百零二章 不一样了 江云山跌跌撞撞回到江府时,檐下的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像极了他此刻飘摇的心绪。 管家提着灯迎上来,却被他一把推开。 “滚开!” 他踉跄着穿过回廊,石板上映着斑驳的月光。 正厅里漆黑一片,连盏守夜的灯都没留。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愈发闷痛从前无论多晚,崔鸢宁总会留一盏灯。 更是会一口一个“云山哥哥”。 “来人!都死绝了吗?” 暴怒的吼声惊飞檐下栖雀。 小厮们慌慌张张提着灯笼赶来,为首的管事战战兢兢道: “二少爷,老爷吩咐……说今日有宫宴……” “宴?”江云山突然笑出声,笑声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凄厉,“好一个宫宴!” 都只记得宫宴却无人记得他的生辰。 更是让他想起方才在醉香楼中受到的轻视,一时之间心下很是不爽利。 他猛地踹翻廊下的花几,瓷盆碎裂的声音惊得众人噤若寒蝉。 碎瓷片里躺着株蔫头耷脑的君子兰,这是去年崔鸢宁亲手栽的,说是能静心养性。 “少爷……”老管家壮着胆子劝道,“老奴这就去备醒酒汤……” “不必。”江云山盯着那株残败的兰花,声音忽然低下来,“都退下吧。” 众人如蒙大赦,却听他又道:“把库房钥匙拿来。” 管家迟疑道:“这……” “怎么?如今我连自家库房都进不得了?” 半刻钟后,江云山独自站在积灰的库房里。 月光从高窗斜斜照进来,照亮角落里一口樟木箱子。 箱盖上还贴着褪色的红纸,依稀能辨出芳辰二字。 他蹲下身,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箱锁咔嗒一声弹开,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最上面是件鸦青色斗篷,内衬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 他记得那年初雪,崔鸢宁捧着这件斗篷等在书院外,鼻尖冻得通红。 而他只是皱眉说了句多事,任由斗篷滑落在雪地里。 一件件翻过去,每件衣物都整整齐齐叠着,底下压着厚厚一叠花笺。最上面那张墨迹已经晕开,像是被水浸过: “云山哥哥,今日跟着绣娘学了新针法……” 江云山回想到这一幕时,心口微微有些刺痛。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江蕴珠带着一众丫鬟婆子赶了过来,她一看到江云山便大声吆喝道: “云山哥哥,快帮我去找个大夫过来,我的脸又有些痒了。” “我要你去给我寻太医院最好的大夫。” 江云山缓缓合上箱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月光在他眉骨投下深深的阴影,衬得那双醉眼愈发阴郁。 “你的脸?江府养着十二个府医,偏要来搅我的清净?” 江蕴珠被他眼底的寒意慑住,下意识退了半步。 二哥江云山对她一向是百依百顺,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可今日怎么感觉不一样了。 江蕴珠咬了咬嘴唇,眼中迅速蓄起一层水雾:“云山哥哥,你凶我……” 她惯常知道怎样最能惹人怜惜,往常只要露出这般情态,江云山便会立即软下态度。 可今日,她只看到对方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滚出去。”江云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整个库房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江蕴珠愣住了,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 身后的婆子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你……你喝醉了!”江蕴珠终于回过神来,声音拔高了几分,“我要告诉父亲去!” “去啊。”江云山忽然站起身,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几乎要将江蕴珠整个笼罩,“你若是不去别怪我看不起你。” 江蕴珠面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态度有些措手不及。 脑中思索片刻忽而想起了今日是江云山的生辰,当即补救道:“云山哥哥别恼,我特意给你备了生辰礼呢!” 江蕴珠强撑笑脸,从袖中掏出一个粗布荷包。 那荷包针脚歪斜,绣着的青竹活像被雷劈过的枯枝。 江云山盯着荷包上斑驳的污渍,忽然想起崔鸢宁给崔家长兄做的那件衣裳,显得精致无比。 而江蕴珠给他的这个怕是送给乞丐都不会有人要。 “这就是你的心意?”他猛地伸手夺过荷包,指尖用力到发白,“连敷衍都这般不用心。” 江蕴珠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眼眶立刻红了: “我、我熬了好几夜才......” “够了!”江云山厉声打断,一把将荷包掷在地上,“滚出去!” 荷包落地,沾染了一地的灰尘。 江蕴珠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眼泪簌簌落下:“云山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怎么?”江云山冷笑,“觉得委屈?” 他一步步逼近,眼中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情绪,“那你可知道,崔鸢宁为了给我绣一个荷包,手指被扎了多少次?” 江蕴珠脸色一白,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崔鸢宁。 “她......她不过是个外人......” “外人?”江云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就算她是外人,她也比你们对我真心!” 他猛地指向那口樟木箱,“这些,都是她留下的!而你们呢?连我的生辰都记不住!” 江蕴珠被他吼得浑身一颤,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我这就去告诉长兄......” “去啊!” 江云山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你除了告状,你还能做什么!” “你弄疼我了!”江蕴珠挣扎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江云山却恍若未闻,眼中尽是疯狂:“你们一个个,都巴不得我身边没有真心待我的人,是不是?” 江蕴珠一看他这阵势就知他醉的不轻。 可她终归是个弱女子,力气自然不能够与之相比。 “二少爷!”管家终于看不下去,壮着胆子上前劝阻,“小姐身子弱,您这样会伤着她的......” 江云山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 江蕴珠立刻躲到管家身后,捂着手腕抽泣。 库房内一片死寂,只有江蕴珠压抑的啜泣声。 良久,江云山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把她带走。” 管家如蒙大赦,连忙拉着江蕴珠退下。 临走前,江蕴珠还不忘回头瞪他一眼:“你等着!长兄不会放过你的!” 江云山没有理会她的威胁,而是继续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片刻后,老管家去而复返,在门外欲言又止。 江云山淡淡的扫视了他一眼,随后道: “说。” 老管家连忙开口道:大小姐去找大少爷了,您看......” 老管家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江云山抬眸望去,只见回廊下灯笼乱晃,隐约可见江蕴珠拽着江云川的衣袖往这边来。 “大哥你看看二哥他......” 江蕴珠抽抽搭搭地指着自己泛红的手腕,“我不过是想给他送个荷包......” 江云川一袭月白锦袍立在灯下,眉间蹙起深深的沟壑。 他这些时日一味的处理家中的事情,早就有些焦头烂额了。 听到江蕴珠在耳边絮絮叨叨,更是没了什么耐心。 他皱着眉头听她将话说完,随后冷声道: “不过就是一点小伤而已,你何必如此揪着不放!” 听到长兄也这么说江蕴珠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错愕,要知道长兄可比二哥对她要好得多,不管她做什么都依着她甚至为了她去求崔鸢宁。 可现在怎么连长兄的态度都有些不一样了…… 第一百零三章 解释 江蕴珠的眼泪凝固在脸上,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江云疏: “大哥,怎么连你也这样......” 江云疏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刚从户部衙门回来,就被拉来处理这桩闹剧,整个人实在是疲惫至极,根本没有任何精力再来应对此事。 他不明白为何江蕴珠一回来家中就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事情,而他作为江家的长子,还不能有任何的懈怠,必须强撑着精神,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冷淡, “蕴珠,今日是云山生辰,你连这都记不住就算了?还在这里如此的无理取闹。”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打得江蕴珠踉跄后退。 她突然意识到,自从崔鸢宁离开后,这个家正在发生某种她无法掌控的变化。 两个兄长对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 她抿抿下唇,想要替自己辩驳, “我......” 却在对上江云山讥诮的目光时哑了火。 江云疏转向弟弟,目光落在他身后敞开的樟木箱上。 那些熟悉的物件让他眼神一暗,声音不自觉地放柔: “云山,你喝多了,先去好好休息休息吧。” “是啊,我醉了。”江云山低笑,“所以才能看清很多事。” 夜风穿过库房,吹动箱中的花笺哗啦作响。 最上面那张被掀起一角,露出“云山哥哥病了三日”几个娟秀小字,让人觉得无比的熟悉。 江云疏的眼神微动。 他记得那个冬天,崔鸢宁在江云山房外守了整整三夜忙前忙后的,未曾合眼。 看到江云山好转的时候更是比谁都高兴。 如今想来崔鸢宁当真是有几分真心在的。 只是物是人非,如今崔鸢宁已离开江家,那些过往的温情也如这花笺一般,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江蕴珠看着大哥的神情,心中愈发慌乱。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大哥,我并非故意忘记二哥的生辰,只是近日稍显忙碌所以才会如此.....” “够了。”江云疏抬手打断她,眉宇间的疲惫更甚,“蕴珠,你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自从鸢宁走后,你处处针对她留下的痕迹,连这些旧物都不放过。” 江云山闻言冷笑一声,踉跄着走到樟木箱前,小心翼翼地抚平那张被风吹乱的花笺。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声音沙哑:“她记下的每一件事,都是关于我们的。可我们......” 话未说完,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煞白。 江云疏连忙上前扶住他,这才发现弟弟的手心滚烫。 “你发烧了?”江云疏眉头紧锁,“来人!快去请大夫!” 江蕴珠站在原地,看着两位兄长焦急的模样,突然想起去年江云山生病时,崔鸢宁是如何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那时她还暗自嘲笑崔鸢宁故作姿态,可现在...... 府中的下人匆匆去请大夫,江云疏扶着弟弟往厢房走,经过江蕴珠身边时,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蕴珠,你若还当自己是江家人,就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夜更深了,库房里的烛火摇曳,映照着江蕴珠孤零零的身影,她眼中嫉恨的颜色越发的明显,为何大家都对崔鸢宁念念不忘,难道就是因为她比自己厉害一些么! …… 大夫给江云山把完脉后道:“二公子这是饮酒过多,忧思家中,老夫给他开一剂解酒药就好了。” 江蕴珠站在厢房外,听着大夫的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看着丫鬟们进进出出,却没有人来问她一句,仿佛她是个透明人。 屋内传来江云疏低沉的声音:“云山,你何必这样糟蹋自己?” “大哥,”江云山的声音带着醉意和哽咽,“我只是...只是突然明白,从前那些被我忽视的真心有多珍贵。”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江蕴珠的心。 难道只有崔鸢宁的付出才叫付出吗?她的付出就那么不值一提? 江云疏也有些想念崔鸢宁,蕴珠与她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他清了清嗓子道: “云山你不必着急,鸢宁性子和善,我们作为她的兄长,不管怎么说都是有养育之恩的,只要我们稍微释放出一点善意,她定然会原谅我们之前的过错。” 江云山点点头道: “长兄说的是,宁宁一向最是喜欢粘着我们,只要我们肯给她说句好话,那她一定会重新回到江家的。” 崔家的两个哥哥再好又怎么样。 当初崔鸢宁在乎的人可是他们。 只要他们重新勾勾手指,相信崔鸢宁又会像以前一样对他们好。 想到这里,江云山慢慢的流放下了心来。 江蕴珠站在门外,听着屋内兄弟二人的对话,眼中的嫉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 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显得那张娇美的面容格外狰狞。 “崔鸢宁……崔鸢宁!” 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凭什么所有人都只记得你!” 屋内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江云疏正在亲自给弟弟喂药。 江蕴珠透过门缝,看见大哥脸上难得一见的温柔神色这种表情从前只会对她流露。 而现在,仅仅因为江云山提到了崔鸢宁,大哥就...... 江蕴珠忿忿不平,而江云疏这边却收到了消息。 明日崔家宴请街坊邻里,基本上所有的人都收到了消息,唯独江家没有收到请帖。 江云疏眼神微微一暗,随后对着江云山道:“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明日我们三兄妹也可以跟着过去看看。” 江蕴珠猛地推开门:“我不去!” 她的声音尖利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凭什么要我去给那个——” “蕴珠!”江云疏厉声喝止,转头对管家道:“你先下去吧。” 待管家退下后,江云山撑着身子坐起来,眼中醉意褪去几分:“大哥,这是个机会。” 江云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崔家虽然没有主动递帖子,但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他转向江蕴珠,语气不容置疑,“明日你也必须出席。” “大哥!”江蕴珠红了眼眶,“你们都被崔鸢宁灌了什么迷魂汤?她不过是个——” “住口!”江云疏猛地拍案而起,“你再敢说鸢宁半句不是,就别认我这个大哥!”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江蕴珠头上。 她踉跄后退两步,不敢相信向来宠她的大哥竟会说出这种话。 江云山咳嗽两声,轻声道:“蕴珠,你该长大了。鸢宁在时,处处让着你,可你呢?” “就连她戴一个发钗,你都要用砚台砸她的头。” 江蕴珠脸色煞白。 那日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她看见崔鸢宁笑着将一支白玉簪别在发间,那笑容刺得她眼睛生疼。等她回过神时,砚台已经脱手而出......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嗫嚅道。 “那鸢宁离府那日,你故意打碎她的玉佩呢?”江云疏冷冷问道,“也是失手?” 江蕴珠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辩解的话。 那日她确实是故意的——她受不了崔鸢宁即使要走了,还能保持那种平静的神情,仿佛江家的一切都不值得留恋。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江云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回去歇着吧,明日准时出席及笄礼。”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若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就自己去跟父亲解释。” 第一百零四章 道歉 听到“父亲”二字,江蕴珠浑身一颤。 江家谁都好,唯独老爷常年在外为官,最重礼数规矩,若知道她做的那些事,恐怕根本不会原谅她。 待江蕴珠魂不守舍地离开后,江云山忽然道: “大哥,你说……宁宁会原谅我们吗?” 江云疏没有立即回答。 他走到窗前,望着崔府方向的灯火。 曾几何时,那个总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姑娘,如今竟成了需要他们费尽心思才能见上一面的人。 “不知道。”最终他轻声道,“或许回吧。” 第二日崔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崔鸢宁一袭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却衬得肤若凝脂,眉目如画。 她站在厅中接受众人祝贺,举止端庄得体,与在江家时判若两人。 来往的宾客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皆是忍不住感叹,一个人只要想改变,速度快的简直令人咋舌。 虽说崔鸢宁的面上仍旧覆盖着面纱,可给人的整体气质与当初判若两人。 江家兄妹到来时,厅内有一瞬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崔鸢宁与江家的纠葛,此刻都等着看戏。 在前厅迎客的崔墨横眉心一拧,当时他早就吩咐过了,江家的人一律不能入内,他一时间还没有搞清楚是谁将人给放了进来,马上就要将人给赶出去。 免得在这么好的日子里捣乱。 崔鸢宁抬眼望去,目光在江云疏脸上停留一瞬,又平静地移开。 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让江云疏心头一刺。 “宁宁……”江云山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崔家大哥崔墨横不动声色地挡住。 “江二公子,”崔墨横笑容温和却疏离,“今日是小妹的好日子,还请自重。” 江云山脸色一白,正要说话,忽听身后传来惊呼。 转头看去,江蕴珠不知何时走到了崔鸢宁面前,手中茶盏倾洒,弄脏了崔鸢宁的裙摆。 “哎呀,真是不小心。”江蕴珠嘴上说着抱歉,眼中却带着挑衅,“妹妹不会怪我吧?” 厅内顿时哗然。崔墨横脸色骤变,正要发作,却见崔鸢宁轻轻抬手制止。 “无妨。”她低头掸了掸裙摆,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江小姐的不小心,我早就习惯了。” 今日往来的宾客众多,她并不想与之发生什么冲突,所以语气格外的疏离。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江家兄弟一时间怔愣住了。 他们这才惊觉,原来崔鸢宁一直都知道江蕴珠的所作所为,只是从前选择隐忍罢了。 江云疏再也忍不住,上前深深一揖:“宁宁,从前是我们不对……” “现在我们过来是诚心想要与你致歉的。” “江大公子言重了。”崔鸢宁微微侧身避开他的礼,声音轻柔却坚定,“今日宴请宾客,还请你莫要喧宾夺主。” 这话说得客气,却将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江云疏怔在原地,突然意识到,那个会甜甜喊他“云疏哥哥”的小姑娘,真的已经不在了。 礼乐声起,宴会正式开始。 崔鸢宁在众人见证下加钗换服,每一步都优雅从容。 江家兄妹被挤到角落,只能眼睁睁看着崔鸢宁游刃有余的穿梭在人群中,明媚张扬而又耀眼。 仪式结束后,崔鸢宁独自来到后院透气。 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清冷。 “宁宁……” 熟悉的声音让她身形微顿,但没有回头。 江云山站在三步之外,手中捧着一个锦盒:“这是……给你的。” 崔鸢宁终于转身,目光落在那锦盒上——那是江家库房里装她旧物的樟木箱缩小版。 不用打开,她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不必了。”她轻声道,“那些东西,既然当初没能留住,现在也不必再留。” 江云山的手微微发抖:“我知道我们伤透了你的心,但是……” “二公子误会了。”崔鸢宁打断他,眼神平静如水,“我没有恨,只是放下了。”她指了指自己心口,“这里,已经装不下江家了。” 这句话比任何指责都令人心痛。江云山踉跄后退,锦盒“啪”地掉在地上,里面的花笺散落一地。 月光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清晰可见,每一页都记录着江家兄弟的喜好、习惯,甚至生病的日子。 崔鸢宁看着那些曾经的心血,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她弯腰拾起一张花笺,轻轻抚平折痕,然后撕成了两半。 “你看,”她松开手,任由纸片随风飘远。 江云山呆立当场。 他没想到崔鸢宁居然这么决绝,更没有想到她竟然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明明自己已经如此低声下气了。 心头更是浮现出一股无名的恼怒。 他的的面色由白转青,眼中燃起一簇阴郁的火。 他明明已经说尽了好话,为何崔鸢宁还是紧抓着不放,不给他半分赎罪的机会。 江云山猛地攥紧拳头,忽而冷笑道:“崔鸢宁,你如今倒是清高了?当初是谁日日追在我身后,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他说完这话后立马就后悔了。 可他天生好面子,只冷着眼看着她。 夜风突然凝滞,树影剧烈摇晃。 崔鸢宁听后却没有丝毫恼怒,她面上浮起一抹浅笑:“江二公子说得对。” 随后轻轻抚过鬓角碎发,“所以我现在,学会做个人了。” “至于你,现在如何给我摇尾乞怜我都不会有任何想法。” 江云山闻言脸色骤变,眼中阴鸷更甚。 他上前一步,正要再说什么,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二弟。” 江云疏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寂。 他缓步走来,目光却始终落在崔鸢宁身上。 “宁宁,”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恳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鸢宁抬眸看他,眼中无波无澜。 她淡淡道:“就在这里说把。” 二人来到一处僻静的凉亭。夜风拂过,带着淡淡的花香。 江云疏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喉头微动: “宁宁,我……” “江大公子有话直说便是。”崔鸢宁打断他,语气平静,“今日宾客众多,我不便久留。” 江云疏苦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当年崔鸢宁亲手雕刻送给他的生辰礼。 “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边。”他声音微哑,“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当年的事,是我错了。” 崔鸢宁的目光在玉佩上停留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江大公子言重了。”她淡淡道,“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不,我必须说清楚。”江云疏上前一步,眼中满是悔意,“当年我明知蕴珠对你百般刁难,却因顾忌家族颜面未曾制止,甚至……甚至在她诬陷你偷窃时,选择了沉默。” 他声音愈发低沉:“我欠你一句道歉,也欠你一个解释。” 崔鸢宁静静听着,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清冷。 良久,她轻声道:“江大公子,你可知道,当年我最难过的,不是江蕴珠的诬陷,也不是下人们的冷眼。” 她抬眸直视江云疏,眼中似有冷光闪烁: “而是当我被关在柴房里三天三夜,饥寒交迫时,曾透过门缝看见你的衣角你就站在门外,却最终转身离开。” 江云疏浑身一震,脸色瞬间苍白。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崔鸢宁淡声道:“所以,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来人送客。” 第一百零五章 玉阳公主 若是江云疏等人是诚心道歉也还好。 或许不会让她的心绪太过于糟糕。 可事实摆在眼前,这二人分明就不是诚心道歉。 若是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崔鸢宁本意就是不想再与他们多说,当即就吩咐了下人过来。 “等等!”江云疏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腕,“宁宁,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 “放手。”崔鸢宁声音骤冷。 江云疏却握得更紧:“我知道你还恨我,但至少让我……”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闪过。 江云疏只觉得手腕一痛,下意识松开了手。 崔墨横不知何时出现在亭中,手中折扇抵在江云疏咽喉处,眼中寒芒毕露:“江大公子,请自重。” 江云疏僵在原地,看着崔鸢宁退到兄长身后,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或许现在在她的心中,崔墨横才是她真正的兄长。 “大哥,我们走吧。”崔鸢宁轻声道,再未看江云疏一眼。 兄妹二人转身离去,只留下江云疏一人站在凉亭中,手中玉佩不知何时已掉落在地,碎成两半。 宴会散后,崔鸢宁独自站在院中望着满天星辰。崔墨横走过来,为她披上一件外衣。 “宁宁,在想什么?”他温声问道。 崔鸢宁拢了拢肩上的外衣,轻叹一声: “大哥,我只是觉得有些可笑。从前他们视我如草芥,如今却又百般纠缠,仿佛我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崔墨横眸色微沉,指尖轻轻拂过她发间簪着的海棠: “因为你现在拥有的,是他们再也触碰不到的东西。” “再说了即便他们视你为草芥,我们也会将你当作珍宝的。” 崔鸢宁点点头道:“好,多谢长兄。” 崔墨横淡淡一笑,随后道:“什么谢不谢的,我们兄妹二人不谈这些。” 他知道宁宁当初受到了许多委屈,所以现在他更是尽自己所能的对她好。 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更愿意自己来承担后果和责任。 崔鸢宁望着兄长温和的眉眼,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夜风拂过,她将外衣又裹紧了些。 “大哥,明日我想去城外的慈安寺上香。”她忽然说道。 崔墨横略一思索:“我陪你去。” “不必了,”崔鸢宁摇摇头,“我想独自静一静。让青杏跟着就好。” 见她坚持,崔墨横也不再多言,只叮嘱道:“那早些回来,近日城外不太平。” 他还记得上回宁宁在兰华寺中所遭遇的一切。 他心中自然是不放心的。 所以特意叮嘱了一番,还专门派人去保护崔鸢宁。 崔鸢宁百般推辞不过,最后便也同意了此事。 翌日清晨,崔鸢宁带着侍女青杏乘马车出了城。 慈安寺香火鼎盛,她跪在佛前,虔诚地上了三炷香。 “施主心事重重。”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崔鸢宁回头,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姑。 她双手合十行礼:“师太。” 老尼姑目光深邃:“施主眉间有郁结,可是为情所困?” 崔鸢宁微微一怔,随即淡声道:“师太高见。只是这情,并非男女之情。” “世间万般情,皆由心生。”老尼姑轻轻一扬佛尘,“此物赠予施主,愿施主能放下执念,得大自在。” 崔鸢宁应了声,“是。” 随后道:“多谢师太。” 老尼姑点点头,“施主想明白就好,马上就要到晌午了,施主不妨留下来吃点斋菜。” 好的,这是续写: 崔鸢宁本无意停留,但见老尼姑目光澄澈,态度恳切,又思及方才点拨之言,心中微动,便合十回礼道: “那便叨扰师太了。” 老尼姑微微一笑,引着崔鸢宁主仆二人穿过肃穆的大雄宝殿,绕过几处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斋堂。 斋堂不大,陈设简朴却洁净,已有淡淡的饭菜清香飘出。 “施主请在此稍坐,斋饭即刻便好。”老尼姑示意她们在一张方桌旁坐下,便转身去了后厨。 青杏为崔鸢宁斟上一杯清茶,低声道:“小姐,这寺里倒是清静。” 崔鸢宁颔首,目光掠过窗外的一方小庭院,竹影摇曳,更添幽静。 她确实需要这样远离喧嚣的环境,理一理纷乱的思绪。 江云疏昨日那痛苦又执拗的眼神,兄长崔墨横维护她时的凌厉,还有过往种种不堪与现今的烦扰,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难平。 老尼姑那句“放下执念,得大自在”,说来简单,行之却难。 正思忖间,斋堂门口光线一暗,又有人进来。 崔鸢宁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一位女子在侍女陪同下步入斋堂。 那女子身着月白云纹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薄纱披风,妆容精致却不显浓艳,通身气度华贵非凡,眉宇间带着一股疏离的淡漠,眼神扫过斋堂,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审视。 她显然也没料到这偏僻小斋堂里已有他人,目光与崔鸢宁相接时,微微顿了一下,转瞬间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崔鸢宁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居然是皇上的二女儿玉阳公主,她心中便是一惊,连忙起身,依礼微微屈膝: “臣女崔氏,见过玉阳公主殿下。” 玉阳公主回道: “崔家姑娘不必多礼。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你。” 她的声音清泠,隐约有些淡淡的忧愁。 崔鸢宁虽然听出来了,但也不好开口询问, “是,臣女前来上香,蒙师太挽留用斋。” 她虽恭敬回答,心中却有些诧异。 玉阳公主身份尊贵,怎会独自来这慈安寺,还在这样简单的斋堂用饭? 公主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在离崔鸢宁不远不近的另一张桌子旁坐下,她的侍女安静地侍立一旁。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寂。 其余的贵女也都是各自静坐,并无寒暄之意。 青杏和公主的侍女更是垂首屏息,不敢出声。 很快,先前那位老尼姑带着两个小沙弥尼端了斋饭进来。 简单的几样素菜:清炒山药、香菇菜心、豆腐羹,并两碗米饭,分别放在两人桌上。 “二位施主请慢用。”老尼姑依旧是那副慈和模样,对公主的出现似乎也并不意外,施礼后便退下了。 斋堂内只剩下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崔鸢宁安静地用着斋饭,心思却难以完全平静。 玉阳公主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无法真正放松。这位公主殿下是出了名的性子清冷,眼光极高,等闲人难以接近。 忽然,玉阳公主放下了筷子,拿起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目光转向崔鸢宁,淡淡开口:“本宫记得,你兄长是崔墨横?” 崔鸢宁忙放下碗筷,恭声应道:“回殿下,正是家兄。” “他近来可好?”玉阳公主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劳殿下挂心,家兄一切安好。”崔鸢宁心中疑惑更甚,兄长与玉阳公主似乎并无交集。 “嗯。”玉阳公主应了一声,视线在崔鸢宁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道:“那日昭阳公主府的宴会,你似乎也在?” 崔鸢宁点头垂眸道:“是。” 她拿不准公主为何突然提起此事,难道公主也听说了她和江云疏的冲突? 玉阳公主唇角似是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带着些许了然的意味: “江家那个不成器的,还有他那个表妹,日后若再纠缠于你,不必客气。失了体面的人是他们,不是你。” 崔鸢宁愕然抬头,对上玉阳公主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第一百零六章 下山 她没想到玉阳公主竟会知道得如此清楚,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般……近乎维护的话。 毕竟她和玉阳公主并不算得熟识,所以没有想到她会维护自己。 “殿下……”崔鸢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本宫最瞧不上那等虚情假意、自诩深情的蠢货,以及惯会装柔弱博同情的女子。” 玉阳公主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如今是崔家正经历练回来的嫡女,身份不同往日,更不必为过往琐事和不相干的人烦心,徒增困扰,反倒落了下乘。”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锐利,却奇异地戳中了崔鸢宁的心事。 她昨日至今的郁结,很大程度上确实来自于被这样的人纠缠而感到的厌烦与不值。 “多谢殿下提点。” 崔鸢宁这次的道谢,带上了几分真心。无论公主是出于何种原因开口,这番话确实让她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与那等人计较,确实是徒增困扰,落了下乘。 玉阳公主见她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言,重新端起了茶杯,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淡漠模样。 用完斋饭,崔鸢宁再次向玉阳公主行礼告辞。 公主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直到走出慈安寺,坐上马车,崔鸢宁仍觉得今日遭遇有些奇异。 玉阳公主那番话,虽简短,却像一阵清冷的风,吹散了她心中些许迷雾。 若江云疏等人是诚心道歉也还好,或许不会让她的心绪太过于糟糕。 可他们并非诚心,而自己若持续因此困扰,反倒如公主所言,是落了下乘,看重了不该看重的人和事。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胸口的滞涩感消散了不少。 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郊野景色,崔鸢宁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明。 可她下山的时候却看到了山角下停着一排马车。 周围的人也跟鞋切切私语, “那马车上的人据说是玉阳公主的驸马,最是喜欢寻欢作乐,喝酒耍横。” “前些时日在绣春坊中找小花娘,玉阳公主发现后一怒之下便到了寺庙中。” 崔鸢宁听着这些只言片语,心中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难怪今日会在佛寺中遇到玉阳公主。 车帘随风轻动,那驸马的马车华盖流苏,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日光下刺目地晃。 几个随从模样的男子正围着车辕打转,神色间颇有几分焦灼,不时朝山上张望。 崔鸢宁的马车缓缓驶过,恰与那驸马的座驾错身。 风恰在此时卷起对面车窗的帘子一角,浓郁酒气混着劣质脂粉香扑面袭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帘隙之间,她瞥见里头歪着个锦袍男子,冠已斜了,面色酡红,正举着个银壶往嘴里灌,喉结滚动得狼狈,酒液泼洒了满襟。 他身侧似乎偎着个云鬓散乱的女子身影,只一闪,帘子又落了下去。 外头议论声更切切了。 “光天化日,竟将人带到公主眼皮子底下来了!” “啧,真是半点颜面都不留了……” 崔鸢宁收回目光,心下恍然又生出几分奇异之感。 方才山上那位公主殿下,字字句句冷冽如冰,斩的都是世间虚妄情愫,此刻她的驸马却在她清修的寺庙山脚下,上演这般不堪的戏码。 这对比太过尖锐,几乎显出几分荒唐的凄凉。 她正兀自出神,马车却缓缓停了。 前头似有争执声,堵住了下山的窄道。 “怎么回事?”崔鸢宁轻声问车夫。 “小姐,前头像是驸马爷的人拦了路,像是在等什么人……” 话音未落,山道上骤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崔鸢宁循声望去,心口猛地一跳。 只见玉阳公主正从山道上下来。 她并未乘坐步辇,只带着两名神色冷肃的侍女,一步步走得极稳。 阳光透过疏朗的枝叶,照在她那一身素净的宫装之上,非但不显柔和,反镀上了一层冷硬的辉光。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山脚下那辆招摇的马车、那冲天的酒气、那切切的私语,皆是不存在的尘埃。 她径直走向那辆马车。 周围瞬间死寂,连风声都仿佛被扼住。 所有目光都黏着在那素白的身影上,看着她步步生寒。 驸马车旁的随从们显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想要阻拦,又不敢真上前冲撞,只得纷纷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 车帘紧闭,里头方才的喧哗荡然无存,死一般寂静,只余那拉车的骏马不安地刨着蹄子。 玉阳公主在车丈余外站定。 她并未开口斥责,甚至没有多看那马车一眼,只微微侧首,对身后一名侍女低语了一句什么。 声音极轻,却像一粒冰珠砸入凝滞的空气里。 那侍女即刻领命,转身朝崔鸢宁马车的方向走来。 崔鸢宁一怔。 侍女行至车前,福了一礼,声音清晰却不带起伏: “崔小姐,殿下口谕:山中偶遇亦算有缘,眼下山路污秽,恐惊了小姐车驾。请小姐的马车先行。” 四下里更是鸦雀无声。 所有窥探的、看热闹的目光,此刻齐刷刷转向了崔鸢宁的马车。 崔鸢宁瞬间明白了玉阳公主的用意。 驸马荒唐,公主却不愿这不堪场面落入旁人眼中,成为日后谈资,尤其还是刚与她说过话的自己。 令她先行,是驱逐,亦是……一种变相的维护,维护皇室那所剩无几的颜面,或许,也是不忍她这般刚被“提点”过的人,再看这龌龊场景。 她心中五味杂陈,来不及细品,只立刻应道:“臣女谢殿下体恤。”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碾过地面,发出碌碌声响。 在无数道目光的簇拥下,她的车驾越过那辆死寂的、散发着酒臭的华盖马车,缓缓驶向山下。 交错的那一刹那,崔鸢宁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眼角的余光里,玉阳公主依旧挺直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冰雕,面对着一摊烂泥。 那身影孤直得令人心惊。 直到走出很远,山道转弯,再看不见身后情形,崔鸢宁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手心竟微微沁出薄汗。 车窗外掠过的景色依旧,她却再无方才的清明心境。 公主那冷冽的话语似又在耳边响起, “不必为过往琐事和不相干的人烦心,徒增困扰,反倒落了下乘。” 可说出这话的人,此刻正被最“不相干”却又最“相干”的人,困在一条污秽的山道上。 那驸马于公主而言,岂非正是最大的“困扰”和“下乘”? 她维护自己时那般通透冷厉,仿佛已斩断一切尘俗烦忧。 可轮到自身,却竟也陷在这泥沼里,脱身不得,甚至还要强撑着维持那摇摇欲坠的体面。 这发现让崔鸢宁感到一种莫名的窒闷。 原来即便尊贵如公主,也有挥刀难断的乱麻,也得面对这般不堪的现实。 那自己方才那点“豁然开朗”,是否也太过轻飘了些? 马车驶入官道,平稳前行。 崔鸢宁靠在车壁上,山脚下那一幕却在脑中挥之不去:招摇的马车,刺鼻的酒气,跪倒的仆从,还有公主那孤绝而冰冷的背影。 她忽然想起离京去历练前的自己,也曾因一些人事郁结于心,那时只觉得天大的委屈,如今看来,与公主今日之境遇相比,竟显得微不足道了。 所以公主那番话是说给她听,亦是……说给自己听么? 用那般决绝的姿态提醒自己不必落了下乘,哪怕现实早已狼狈不堪。 崔鸢宁睁开眼,眸中情绪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片复杂的了然。 第一百零七章 玉阳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方才在山脚下看到的那一幕却一直浮现在眼前。 玉阳公主那孤绝挺立的背影,与驸马车内不堪的景象,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对比,让她先前因公主点拨而生的豁然开朗之感,蒙上了一层沉重而复杂的阴影。 尊贵如公主,洞察世事,言语如刀,能斩断他人迷思,却似乎斩不断自身缚身的枷锁。 这认知让崔鸢宁的心口重新堵上些什么,却不再是为自己那点烦忧,而是为那抹素白冰冷的身影。 她忽然对车夫吩咐:“调头,不回府了。去……西郊的别院。” 她需要静一静,理清思绪。 然而,就在几日后的一场宫中的赏花宴,崔鸢宁竟又见到了玉阳公主。 公主依旧坐在不甚起眼的位置,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气,仿佛那日山脚下的难堪从未发生。 只是崔鸢宁敏锐地察觉到,公主眼底的冰层之下,似乎比在慈安寺时更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与空洞。 宴至中途,众女眷嬉笑赏玩,公主却悄然离席,走向水榭旁的僻静回廊。 崔鸢宁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她见公主独自凭栏,望着池中枯荷残梗出神,侧影在午后斜阳里显得格外单薄寥落。 犹豫片刻,崔鸢宁上前,屈膝行礼:“殿下。” 玉阳公主并未回头,只淡淡道:“又是你。”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那日慈安寺山下,多谢殿下维护之意。”崔鸢宁轻声道。 “本宫并非维护你,只是皇室颜面,不容玷污。”公主的声音依旧冷硬。 崔鸢宁沉默一瞬,忽然鼓足勇气,抬起眼,声音不高却清晰:“臣女斗胆,殿下既知与不相干之人纠缠是落了下乘,那……若是名正言顺却更为不堪的相干之人呢?” 玉阳公主身形似乎微微一僵,终于缓缓转过头来。 那双凤眸锐利如冰锥,直刺向崔鸢宁:“你好大的胆子。崔家的历练,就是教你如何窥探并置喙天家私事?” 压力骤然而至,崔鸢宁却并未退缩。 她想起山脚下公主那孤直的身影,想起她对自己那番近乎“维护”的提点。 她深吸一口气,道:“臣女不敢。臣女只是……那日见殿下清风朗月,不似尘俗中人,却困于泥沼。臣女感念殿下点拨之恩,心中……为殿下不值。” “不值?”玉阳公主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世间谁人不在泥沼之中?不过有些人陷在情爱虚荣的泥沼,有些人困于规矩责任的泥沼。本宫的泥沼,至少金雕玉砌,旁人看来依旧光鲜亮丽。何须你來不值?” 她话虽如此,但崔鸢宁却从那份刻意加重的不屑里,听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可殿下不快乐。”崔鸢宁直视着她,声音更轻,却像一根针,试图刺破那冰封的表象,“殿下通透,更应知道,金玉泥沼,也是泥沼。困得久了,也会窒息。” 玉阳公主的目光骤然变得极其复杂,审视着眼前这个一再逾越却言辞恳切的臣女。 她从未与人言及此事,皇室公主的尊严也不容许她向外人展示疮疤。 但或许是被崔鸢宁眼中那纯粹的、不含怜悯只是基于一种“同类”般的理解所触动,或许是她压抑太久,那冰面之下终究裂开了一丝缝隙。 她转回头,重新看向那池枯水,良久,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荒凉: “快乐?本宫从被指婚那日起,便不知何为快乐了。皇家女儿,婚姻本就是棋局,是本宫自己……一度错信了棋子的承诺,才落得如今进退维谷。”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随风散去: “和离?谈何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室体面,朝堂权衡,岂是本宫一人之意愿能左右?撕破脸皮,不过是让世人多看一场皇家的笑话,让父皇母后添忧,让那等烂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泼污罢了。维持这表面和平,虽则恶心,却省去无数麻烦。” 原来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或是权衡之后,觉得不值。 崔鸢宁的心慢慢沉下去。她明白了公主的困境,那远非简单的夫妻失和,而是盘根错节的政治与体面的绑架。 然而,想到公主那日的风采,想到她话语中的力量,崔鸢宁依旧觉得,如此之人,不该被葬送在那滩烂泥里。 她再次开口,声音坚定了几分:“殿下,臣女人微言轻,不懂朝堂大局。但臣女只知道,殿下是九天皎月,纵有乌云暂蔽,亦不该永远屈就于沟渠之畔。体面是皇家给的,但尊严是自己挣的。殿下那般厌恶虚情假意与蝇营狗苟,难道真要为了维持一个早已千疮百孔的体面,赔上自己后半生的心境吗?” “殿下劝臣女莫落了下乘,”崔鸢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可若终日与下乘之人、下乘之事纠缠不清,即便身份尊贵,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落了下乘?殿下您……真的甘心吗?” “甘心?”玉阳公主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扶着栏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她久久没有说话。 池面吹来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枯叶打着旋儿。 崔鸢宁屏息等待着,她知道自己的话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太过僭越,但她还是说了。 终于,玉阳公主极缓极缓地转过身来。 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冰封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露出了底下汹涌的、压抑了太久的波澜。她看着崔鸢宁,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 良久,她唇角微动,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 “崔鸢宁……你可知,你这番话,足以治罪。” 崔鸢宁心下一凛,却依旧挺直脊背:“臣女知罪。但臣女……不悔。” 玉阳公主再次沉默地注视她片刻,忽然移开目光,望向宫墙之上那片四方的天空,轻轻吐出一口气,似叹息,又似某种决断前的颤音。 “走吧,”她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淡漠,却似乎又有什么不同了,“今日之言,本宫……记住了。” 崔鸢宁知道该告退了。 她行了一礼,悄然转身离开。 走出回廊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玉阳公主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直,像一株永不弯曲的寒竹。 但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身上,竟让她看起来熠熠生辉。 崔鸢宁心中蓦地升起一个念头:或许,她今日播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关于“不甘心”的种子。 而冰原下的火种,一旦点燃,或许便能焚尽一切枷锁。 她轻轻握紧了拳,快步离去,心中那因山脚下而起的窒闷,悄然化作了某种微弱的、却执拗的期待。 崔鸢宁离去后,玉阳公主又在回廊伫立了许久,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宫墙,暮色如墨般浸染天际。 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落在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她回到宴席,直至终了,未曾再发一言。 是夜,公主府。 驸马醉醺醺地归来,带着比山脚下那日更浓烈的酒气和脂粉香,一路歪斜,撞倒了厅中的琉璃屏风,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口中犹自含糊不清地哼着淫词艳曲,对闻声而来、面色惨白的侍女动手动脚。 吓得侍女惊声尖叫。 玉阳公主就坐在正厅的主位上,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第一百零八章 枷锁 她手中捧着一盏早已冷透的茶,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的闹剧,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拙劣皮影戏。 “殿、殿下……”驸马终于发现了她,咧着嘴笑,踉跄着扑过来,“怎、怎么还没安歇?是在等、等为夫么?” 浓重的酒臭几乎令人窒息。 玉阳公主没有躲闪,甚至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她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厌弃,也没有了强压的怒火,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这平静,比任何怒骂和冰冷都让驸马感到莫名的不安。他扑过来的动作僵在半途。 “玩得可还尽兴?”玉阳公主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波澜。 驸马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随即又得意起来: “还、还行!绣春坊新来了个……呃……小娘子,腰肢软得很……” “很好。” 玉阳公主轻轻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一响,打断了他的吹嘘。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既然驸马在外如此快活,本宫这公主府,也就不再留你了。” 驸马醉眼迷蒙,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玉阳公主却不再看他,转向侍立一旁、浑身紧绷的女官,声音清晰冷冽,掷地有声: “传本宫令:即刻起,封闭驸马所居东苑,一应用度不得再出公主府库。命长史官连夜起草奏章,本宫要面圣,自请和离。”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满厅的人魂飞魄散,连醉醺醺的驸马也瞬间醒了大半酒! “你、你说什么?!”他猛地瞪大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离?玉阳!你疯了?!你是公主!你怎么能和离?!父皇绝不会答应!” “那是本宫的事。”玉阳公主的目光终于落回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至于你,滚回你的东苑,等着接旨即可。” “你敢!”驸马酒劲上头,羞怒交加,竟想上前拉扯。 唰的一声,两名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暗处的带刀女卫瞬间现身,冰冷的刀锋出鞘半寸,寒光凛冽,杀气弥漫,瞬间镇住了他。 玉阳公主连眼神都未曾施舍给他那惊恐的表情,转身,玄色的衣袂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备车,入宫。” 这一夜,公主府的动静瞒不住人。 消息像插了翅膀,在天亮前就飞遍了京中某些权贵的床头。 皇帝深夜被惊动,在御书房召见了衣衫整齐、面色平静的玉阳公主。 无人知道父女二人谈了什么。 只知公主出来时,天色已微熹,她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而御书房内,传来皇帝一声沉重疲惫的叹息,以及瓷器碎裂的声响。 翌日,一道圣旨震惊朝野内外。 旨意言简意赅,直斥驸马德行有亏,屡教不改,秽乱宫闱,指的自然是驸马在公主清修之地山脚下行苟且之事,有辱天家体统。 念其旧勋,保留爵位但只是一个无实权的虚爵,责令其即日搬离公主府,闭门思过。玉阳公主深明大义,然不堪其扰,特准和离,另赐别府居住。 旨意一下,举世哗然。 谁都没想到,一向以冷静克制、甚至有些冷漠面目示人的玉阳公主,竟会做出如此石破天惊之事!更没想到,皇帝竟然真的同意了! 那驸马府上顿时鸡飞狗跳,哭闹撒泼者有之,四处求情者有之,但圣旨已下,无可转圜。 崔鸢宁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窗前临帖。 笔尖的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大团污渍。 她怔了许久,才缓缓放下笔。 她没想到心中那点微弱的期待,竟真的成了燎原之火,焚尽了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枷锁。 她想起回廊下公主那句“今日之言,本宫……记住了”。 原来,她真的记住了。 而且,如此迅疾,如此决绝。 几日后,崔鸢宁收到一份来自玉阳新府邸的帖子,邀她过府一叙。 新府邸并不张扬,但处处透着雅致和宁静,再无往日公主府那令人压抑的气息。 玉阳公主屏退了左右的婢女。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但眉宇间那股沉郁的倦怠和空洞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清冷与松弛。 她看着崔鸢宁,目光依旧锐利,却少了些冰刺。 “本宫如今,算是彻底落了下乘了。” 她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自嘲,却又奇异地有种解脱感,“成了这京城最大的谈资。” 崔鸢宁摇头,真心实意地道:“殿下是挣脱了下乘,跃入了青云。” 玉阳公主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极浅地勾了一下,似有暖意拂过冰面。 “那日你说,尊严是自己挣的。”她望向窗外明朗的天空,“本宫只是……不想再窒息了。” 她转回目光,落在崔鸢宁身上:“崔鸢宁,你很好。比许多只知道嚼舌根、看笑话或假意同情的人,都要强得多。” “本宫欠你一句谢。” 崔鸢宁连忙起身:“臣女不敢当!是殿下自己决断如山。” “坐。”玉阳公主抬手虚按了按,“若非你那日字字句句皆戳在要害,本宫或许还会在那金玉泥沼里,再忍上几年,甚至一辈子。”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撕破脸皮,确实痛。但痛过之后,方知天地广阔。” 两人一时无话,室内只有茶香袅袅。 许久,玉阳公主忽然道:“日后若遇难事,可来寻本宫。” 这不是客套,是一个承诺。 崔鸢宁心中一动,起身郑重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离开公主别府时,崔鸢宁觉得连外面的阳光都似乎更加明亮了几分。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道,偶尔还能听到关于公主和离之事的零星议论,有惊讶,有不解,甚至也有非议。 但崔鸢宁心中却一片澄明。 她亲眼见证了一轮明月,如何奋力挣出了乌云的囚笼。 玉阳公主骄傲又矜贵,不该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子限制自己的后半生。 那些议论声,或惋惜天家颜面扫地,或鄙夷妇人竟敢休夫,或揣测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隐秘,如同夏日的蚊蚋,嗡嗡不绝,却再也无法触及那轮明月分毫。 马车平稳地驶回崔府。 崔鸢宁刚踏入自己的小院,贴身侍女便急匆匆迎上来,低声道: “小姐,夫人方才来了,脸色很不好看,让您一回来就去见她。” 崔鸢宁心中明白,母亲虽然对她好,但总归是古板守旧的。 无非是担忧她与“失德”和离的公主交往过密,会带累自家名声,更怕她这待字闺中的女儿学了“坏榜样”。 果然,崔夫人端坐厅中,满面愁容。 见崔鸢宁进来便急切道:“听说你今日去了那位新置的别府?” “是。玉阳公主相邀,女儿不敢推辞。”崔鸢宁垂眸应答。 崔母焦急道:“你可知如今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她玉阳公主是金枝玉叶,捅破了天也有陛下兜着!可我们崔家是什么门第?恐怕经不起这般牵连,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与这和离的公主走得这般近,旁人会如何看你?将来你的婚事还要不要了?”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砸下。 崔鸢宁却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母亲: “母亲,女儿只是应约前往,叙话饮茶,并未行差踏错半分。公主是陛下亲女,即便和离,天家威严仍在,女儿与她交往,何错之有?” 第一百零九章 反思 崔母微微叹了一口气, “宁宁,我说的是旁人的眼光!是实打实的名声!那公主做得,别人却说不得!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一口一个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你如今不清不楚地凑上去,岂不是自毁前程!” “母亲,” 崔鸢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女儿的前程,若只能系于旁人的口舌之上,系于对一位勇于挣脱枷锁的公主的避之不及上,那这般脆弱的前程,不要也罢。” 崔夫人愕然,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 崔鸢宁继续道: “玉阳公主所为,或许惊世骇俗。但她并非任性妄为,而是忍无可忍后的决断。陛下英明,既准和离,便是认可其理。女儿不觉得与她交往是耻辱。反之,女儿从她身上看到了……” 她顿了顿,搜寻着恰当的词语,“……一种不甘窒息的勇气。” “勇气?”崔母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那是什么?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嫁衣穿?宁宁,你太天真了!这世道,从来容不得女子有太多勇气!” “或许吧。”崔鸢宁神色微敛,“但女儿相信,真正的名声,不在于永远顺从流俗,而在于行得正、坐得直,问心无愧。今日女儿去见公主,于心无愧。若因此惹来非议,女儿愿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家族。母亲若无其他吩咐,女儿先告退了。” 她行礼,转身,动作流畅而沉稳,留下崔母独自坐在厅中,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脸上交织着震惊,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触动了的茫然。 回到闺房,崔鸢宁屏退侍女,独自坐在窗边。 窗外庭树枝叶扶疏,光影斑驳。 她想起公主那双卸下重负后清冽的眼,想起那句“不想再窒息了”。 她又想起母亲那恐惧而焦虑的面容,想起街头巷尾那些揣测与非议。 这世道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每个人都在其中,公主以决绝之力撕开了一道口子,而她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纤细却已蕴生出些许力量的手腕。 公主走出了囚笼,而她,或许才刚刚开始审视自己身处的方寸之地。 但至少,有一轮明月曾照亮过前路,告诉她,乌云之上,另有苍穹。 未来如何,尚未可知。 然而只要心中明了,前路必然坦荡。 就在她沉思之时,青杏端着温热的汤碗走了过来, “小姐,这是奴婢新学的方子,你不如尝尝味道如何?” 崔鸢宁没有回头,目光仍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 她听见青杏将汤碗轻轻放在案几上的声音,闻到一股清甜中带着药香的气息。 “先放着吧。”她的声音平静。 青杏却没有立即退下,犹豫片刻,轻声道: “小姐,夫人那边……似乎心情很不好。” “奴婢过来时,听见她在吩咐管家,说是要收紧府中人员出入的规矩,尤其是……尤其是小姐您身边的人。” 她虽然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但也明白小姐定然是和夫人吵架了,否则也不会如此。 崔鸢宁终于转过身,看向自己的贴身侍女。 青杏眼中带着担忧,还有一丝未说出口的疑问,关于公主,关于今日的争执。 崔鸢宁忽然明白了母亲的反应不仅仅是担忧,更是一种防御性的约束。 那双试图保护她却无形中画地为牢的手,正在悄然收紧。 母亲平日里虽说待她很是不错,可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有些古板守旧。 崔鸢宁的目光落在冒着热气的汤碗上,清澈的汤水里沉着几颗红枣和她不认识的药材。 她忽然问道:“这是什么方子?” 青杏愣了一下,忙答:“是安神补气的。奴婢见小姐这几日思虑过重,特地向厨房李嬷嬷请教……” “是母亲让你来的吗?”崔鸢宁打断她,声音依然平静,却让青杏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 短暂的沉默证实了她的猜测。 崔鸢宁轻轻端起汤碗,热气氤氲中,她的面容显得更加清晰坚定。 她没有喝,只是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温度。 “青杏,你跟我几年了?” “回小姐,自您十岁起,奴婢就伺候您了,整整七年。” “七年。”崔鸢宁轻轻重复这个数字,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青杏显然没料到会有此问,迟疑道:“小姐待人宽厚,明理知书,是奴婢见过最……” “我要听真话。”崔鸢宁转过头,目光清亮地看着她,“在你眼中,我可曾有过不甘?可曾有过不想顺从的时刻?” 青杏咬着唇,许久才低声道:“有的。小姐练琴指头出血那日,却不肯停;小姐被迫推掉诗社聚会那回,独自在窗前站了一夜;还有……去年江家老夫人欲将您许配给王家公子时,您三天未曾好好进食。” 崔鸢宁微微怔住。 她没想到这些细微的反抗,都被人看在眼里。 她轻轻将汤碗放回案几,推开窗。 夜色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涌入,吹散了汤药的热气。 “这汤,你端回去吧。”她说,“告诉母亲,我身体无恙,神思清明,无需药物安神。” 青杏惊讶地抬头:“可是小姐,夫人她……” “母亲担心的是我走出这深宅大院,会迷失方向。”崔鸢宁望向庭院中那棵最高的树,它的枝叶已经探出了墙头,“但她不知道,真正的迷失,是永远困在原地,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 她转身从妆匣中取出一支简单的玉簪,递给青杏:“明日你去昭阳公主府递个帖子,说我想拜访公主。若门房问起凭证,便出示此簪。” 青杏接过簪子,手微微发抖:“小姐,这若是让夫人知道……” 夫人刚说想要小姐在家中好生带着,若是出了什么事,恐怕日后并不好交代。 “她会知道的。”崔鸢宁语气平静,“但我要做的就是让她知道,她的女儿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 夜幕渐垂,烛火在窗边跳跃。 崔鸢宁铺开宣纸,研墨提笔。 她不是要写诗作画,而是要写下自己对于女子立身之本的思考。 笔尖沾墨,不深不浅的落在了纸上。 墙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一下,两下。 她知道自己在挑战什么,也明白可能的代价。 但当她想起公主那双不再窒息的眼睛时,忽然觉得,能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或许比一辈子安全地困在原地要值得得多。 烛火摇曳,映照着崔鸢宁沉静的侧脸。 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行行清隽却有力的字迹流淌而出。 不知是责任还是什么,她写女子立世,非唯婚嫁一途,写困顿中的相互扶持,远胜于深宅中的独善其身,写公主挣脱桎梏,并非离经叛道,而是一种寻求自身的解脱的方式。 她写得不快,字斟句酌,仿佛要将两代人的挣扎与期盼都凝于笔端。 这并非一时激愤的产物,而是她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反诘与思索。 公主的决绝行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彻底激荡了她看似平静的生活。 夜深人静,唯有虫鸣相伴。 翌日清晨,青杏揣着那支玉簪和写好的拜帖,心中忐忑地出了门。 果然,在二门处便被崔母院里的婆子拦下,盘问去向。 青杏按捺住慌张,只说是小姐吩咐去书斋取预定的新墨,亮出了对牌,这才得以放行。 一出了崔府视线,她立刻拐向公主府的方向,心跳如擂鼓。 第一百一十章 想做什么 昭阳公主府的门房见了玉簪和拜帖,便知是崔鸢宁派过来的人,所以并未有人为难青杏,只让稍候。 不多时,一位衣着体面、神色精干的嬷嬷亲自出来,仔细查验了玉簪,又打量了青杏几眼,方才颔首: “公主殿下今日正好得闲,请崔小姐申时过府一叙。” 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青杏匆匆回府,将消息悄悄回禀了崔鸢宁。 崔鸢宁闻言,眼中掠过一丝微光,随即沉静下来。 虽说昭阳公主对她有所好感。 可她要做的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果然,未及午时,崔母便沉着脸来了她的院子,屏退左右,她虽有些怒意,可话语中还是克制了自己的情绪, “宁宁,你昨日才与我争执,今日便私下往公主府递帖子?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母亲?可还有这个家!” 崔母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她原本并不想与宁宁如此说话,可宁宁一向太有主见了,她开口道: “我原以为你只是一时想左了,稍加约束便会回头,没想到你竟如此执迷不悟!” 崔鸢宁起身,恭敬却坚定地行了一礼: “母亲息怒。女儿并非执迷不悟,而是深思熟虑。递帖拜会,正大光明,并非私下苟且。女儿敬您爱家,才不愿欺瞒。但女儿之心志,亦不敢因畏惧人言而更改。” “好一个正大光明!你可知如今外头都是怎么说的?说你被公主的离经叛道所惑,说我们崔家教养无方,纵女妄为!” 崔母痛心疾首,她虽知崔家能有现在的一切都是因为崔鸢宁的缘故,可有时候女儿太过于厉害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她并不想宁宁承受的太多,简简单单的就好。 “母亲,流言若止于智者。公主之事,陛下已有圣断,是非曲直,岂是市井流言所能颠倒?父亲清正,行事端方,又岂会因女儿循理而行便受牵连?若真如此,那这朝廷纲纪又何在?” 崔鸢宁逻辑清晰,寸步不让,“女儿所为,并非攀附,而是见贤思齐。公主殿下于困境中奋起,救助更多无助女子,此乃义举。女儿钦佩,愿尽绵薄之力,何错之有?” 崔母看着女儿那双与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此刻却燃烧着截然不同火焰的眸子,一时竟有些语塞。 她发现,女儿不是那个可以轻易用“规矩”和“为你好”来说服的小女童了。 那种“被触动了的茫然”再次浮现,夹杂着无力与一丝极细微的、不愿承认的动摇。 “你……你真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 崔母最终颓然坐下,淡淡道: “我管不了你了。但你记住,若因此惹出祸事,莫要后悔,但崔家也会尽其所能的替你兜底。” 这话说得沉重,带着切割般的痛楚,亦是一种妥协。 崔鸢宁挺直脊背:“女儿明白。谢母亲成全。” 她知道,母亲这是真正的成全,更是是无奈的放手和划界。 申时,崔鸢宁仅带着青杏,乘着一顶素净小轿,准时到了昭阳公主府。 昭阳红公主新换了别院,并无想象中的奢华颓靡,反而显得开阔疏朗,甚至有些冷清。 引路的侍女沉默寡言,行动间却干脆利落。 昭阳公主并未在正殿见她,而是在一处临水的小轩。 她今日只着一件简单的湖蓝色常服,未施粉黛,神色间确有崔鸢宁所说的那种“卸下重负”后的清冽与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沧桑。 “崔小姐请坐。” 公主声音平和,抬手示意,“你递来的帖子,我看了。写得很好。” 她目光落在崔鸢宁身上,带着审视,也有一丝好奇,之前二人就相谈甚欢,更让她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位闺阁小姐,似乎与那些一味好奇她私事或欲借此攀附的人不同。 “公主殿下谬赞。”崔鸢宁依礼坐下,不卑不亢,“臣女冒昧来访,是想亲口对殿下说,殿下创建收容所,救助孤弱女子,实乃善举,臣女深感敬佩。” 公主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直接:“善举?如今满京城视此举如洪水猛兽者众,赞其为善者,寥寥无几。崔小姐不怕惹祸上身?” “臣女只论是非,不论利害。”崔鸢宁迎上她的目光,“女子生存于世,本就艰难。若因惧怕人言,便对同道之人的苦难视而不见,甚至落井下石,岂非更令人心寒?殿下走出了许多人不敢走的一步,如同……”她顿了顿,想起那晚的念头,“如同乌云之上,另见苍穹。至少让如臣女一般的人知道,路并非只有一条。” 公主静静地听着,眼神渐渐柔和,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好一个只论是非,不论利害。崔小姐比许多须眉男儿更有胆识。” 她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这条路,并不好走。收容所初建,百废待兴,银钱、人手、药材皆是短缺,更遑论外界无处不在的指摘与阻挠。你所敬佩的,或许只是一个狼狈不堪的烂摊子。” “正因其艰难,才更需有人同行。”崔鸢宁的声音坚定起来,“臣女虽力薄,愿尽所能。或可帮忙整理文书、筹措些微物资,甚至……只是去陪那些无依的女子说说话。”她从袖中取出昨夜所写的那些纸张,恭敬呈上,“此乃臣女一些粗浅想法,关于女子互助立身之道,请殿下斧正。” 公主接过,细细翻阅。 轩内一时寂静,只闻窗外流水潺潺。 良久,她抬起头,眼中已有不同之色:“崔小姐,你很好。这些想法,绝非一时冲动之言。” 她将纸张小心收好,“收容所确实需要更多像你这般有心、且有见识的人。你若真有心,三日后可再来,我带你去看看那里真实的光景。” 离开公主府时,夕阳正好,为崔鸢宁周身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青杏担忧地看着她:“小姐,夫人那边……” 崔鸢宁回首望了一眼公主府那并不巍峨却自有一股气度的门庭,轻声道:“无妨。回府吧。” 崔鸢宁回到崔府,心中已做好了面对母亲更沉重脸色甚至斥责的准备。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府内气氛虽有些微妙的沉寂,却并无山雨欲来之势。 她先回房更衣,稍作整理后,便主动去往母亲院中请安。 崔母正坐在窗下做着针线,见她进来,手中动作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却并未发作,只淡淡道: “回来了?公主殿下……可好相处?” 这话问得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与午间的沉怒截然不同。 崔鸢宁心下微讶,依言答了:“回母亲,公主殿下待人平和,并未因女儿年轻识浅而轻慢。” 不管是昭阳公主还是玉阳公主,二人皆是十分心善之辈,并为有其他的什么心思或者想法,相处起来也并不困难。 “嗯。”崔母应了一声,视线落回手中的绣活上,沉默了片刻,才似叹息般道:“你父亲……方才来过了。” 崔鸢宁眸光微动,静待下文。 “他说,” 崔母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释然, “崔家的女儿,向来不缺风骨。从前是,如今……你也是。既然你心意已决,并非孩童嬉闹,而是经过思量,欲行正道,家中……便不会拖你后腿。” “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去做就好了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仁德 崔鸢宁闻言,心头一热,鼻尖竟有些微酸。 她没想到,最先理解并给予支持的,竟是平日里看似最重规矩、与她观念屡有冲突的母亲,而父亲的态度显然也起到了关键作用。 母亲口中的“不会拖你后腿”,已是她能给出的最有力的支持。 她深深一福:“女儿……谢母亲、父亲体谅。” 崔母摆摆手,语气终于软了下来,带上了为人母的真切担忧: “罢了。我虽仍不觉得你选的是条坦途,但……你既选了,便要自己走稳。公主府那边,礼节不可废,行事更需谨慎,莫要授人以柄,也……莫要太过辛苦自己。” 最后一句,已是纯粹的关心。 她知晓家中若不是有宁宁,恐怕就不会有现在这样。 所以她便也想着尽可能的尊重,并且对宁宁好。 “女儿谨记母亲教诲。”崔鸢宁郑重应下。 三日后,崔鸢宁如约再至公主府。 昭阳公主并未多言,只让她换乘了一辆更为普通不起眼的青帷小车,亲自带她出了城。 马车最终停在京郊一处略显僻静的庄院前。 院墙颇高,门扉紧闭,看上去与寻常富户的别院并无不同,唯门额上悬着一块小小木匾,上书“慈安苑”三字,字迹清秀却有力。 入门之后,景象却与崔鸢宁想象中凄风苦雨的“收容所”大不相同。 院内收拾得干净整洁,虽屋舍略显陈旧,却无破败之感。 院中时有女子走动,年纪不一,衣着朴素但整洁,有的在晾晒衣物,有的在廊下做针线,还有几个在角落开辟的小菜地里劳作。 她们见到昭阳公主,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恭敬却并不畏缩地行礼,眼神中透着感激与信赖。 公主亦微微颔首回应,态度自然。 一位约莫三十余岁、气质沉静的妇人迎上前来,她是这里的管事,人称文姑姑。 公主向崔鸢宁介绍道:“文姑姑早年曾在医馆帮工,略通岐黄,如今负责苑内日常琐事和姐妹们的健康。” 文姑姑向崔鸢宁行了一礼,目光温和而审慎。 公主对文姑姑道:“这位是崔小姐,日后或许会常来帮忙。你带她四处看看,无需特殊对待。” “是,殿下。”文姑姑应下,随即对崔鸢宁道:“崔小姐,请随我来。” 崔鸢宁跟着文姑姑细细参观。这里有共住的通铺,也有几间勉强隔开的小单间,给需要静养或带孩子的女子居住;有简陋的灶房、药室、甚至一间小小的书塾,虽然只有寥寥几本旧书,但表明这里并非只提供温饱。 文姑姑语气平和地介绍着情况: “目前苑里收容了四十七人,有被夫家休弃无所依归的,有逃避虐打跑出来的,也有家乡遭灾流落至此的……殿下仁善,给了她们一个落脚处,不至于流落街头甚至坠入更不堪的境地。大家平日里做些缝补、浆洗、种植的活计,勉强贴补些用度,但主要仍靠殿下私蓄和偶尔几位善心人的捐赠支撑。” 崔鸢宁看到有女子手上带着未愈的伤疤,有女子眼神怯懦躲闪,但也有人目光已逐渐变得平静坚韧。 她在书塾窗外驻足,看见一位略识字的妇人正在教几个年轻女孩和自己的名字,笔画歪斜却极其认真。 “能认几个字,总是好的。”文姑姑轻声道,“至少日后立契、算账,不易被人蒙骗。” 崔鸢宁默默点头,心中触动更深。 这里并非仅仅施舍一口饭食,而是在艰难地赋予这些女子重新站起来的一点微薄资本和尊严。 参观完毕,回到院中,昭阳公主正站在那小块菜地旁,看着里面绿油油的菜苗。 “都看到了?”她问。 “是。”崔鸢宁深吸一口气,“比臣女想象中……更好,也更难。” 公主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疲惫,更有一种扎实的满足: “好,是因为她们自己争气。难,是因为世人多是冷眼甚至阻挠。银钱、药材、乃至一砖一瓦,得来皆不易。” 她看向崔鸢宁,“现在,你还觉得这是另见苍穹的义举,而非泥泞不堪的负累吗?” 崔鸢宁目光扫过那些默默劳作、眼神中重燃希望的女子,神情愈发坚定: “回殿下,正因知其泥泞,更知其可贵。臣女愿尽绵薄之力。臣女此前所呈计划中,有提及可组织苑中手巧者制作绣品、绢花等物,或许可设法售出,略添进项。家中或有旧书,亦可捐来……” 昭阳公主看着她眼中清澈而笃定的光芒,终于缓缓颔首,这一次,笑意抵达了眼底。 “好。那日后,便有劳崔小姐了。文姑姑会与你对接所需之物。遇到难处,可直接来公主府寻我。” 崔鸢宁点点头,恍惚间在昭阳公主的脸上看到了玉阳公主的影子。 她心下微动,所以拜别昭阳公主后便径直去了玉阳公主府。 玉阳公主府内,听闻崔鸢宁描述完“慈安苑”的景象与昭阳公主的作为,玉阳公主长久地沉默着。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繁盛的庭院,那里有她精心养护的名贵花木,却似乎从未真正见过墙外风雨中的纤弱野草是如何挣扎求生的。 良久,她轻叹一声,那叹息里褪去了几分往日的骄矜,多了些复杂的情绪:“皇姐她……竟默默做了这许多。” 她印象中的昭阳公主,虽非对立,却也总觉得隔着层什么,此刻却仿佛窥见了那端庄持重下的另一副筋骨。 崔鸢宁轻声道:“殿下,昭阳公主殿下所为,虽似微光,却真实地照亮了那些女子的前路,给了她们一方喘息之地,甚至是一线重塑人生的希望。只是其中艰难,非一人之力可长久支撑。鸢宁人微力薄,所能想不过是些开源节流、改善经营的法子,但若论及……” 她顿了顿,迎上玉阳公主的目光,声音清晰而恳切: “若论及能震慑宵小、抵挡外界风言风语、乃至在必要时能通达天听的力量,非两位殿下金枝玉叶之身不可。昭阳公主殿下已倾注心血,若殿下您也愿施以援手,慈安苑方能真正安稳,方能救助更多如苑中女子般陷于绝境之人。” 玉阳公主收回目光,看向崔鸢宁,眼中神色变幻。 她并非毫无怜悯之心,只是以往从未觉得这些事与她相干。 此刻,崔鸢宁的话语,连同之前她对“女子立世”的论调,以及昭阳公主身体力行的榜样,像几股细流汇在一处,轻轻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 她想起自己身为公主的尊荣与权力,除了用以维持皇家体面、享受富贵生活外,似乎确实……还能做些别的? “你所言售卖绣品绢花之事,听着倒有几分意思,总好过一味坐等施舍。”玉阳公主终于开口,语气已有了松动,“本宫府中库房里,也有些用不着的布匹丝线,放着也是白放着。至于那些不开眼的敢去找麻烦的……” 她微扬下巴,那份属于公主的傲气此刻却显得恰到好处:“皇姐性子还是太温和了些。本宫倒要看看,谁敢到皇姐和本宫名下的地方撒野!” 崔鸢宁闻言道:“臣女代慈安苑上下谢殿下仁德!” 几日后慈安苑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当玉阳公主的华盖马车停在朴素的院门前时,引起的震动可想而知。 文姑姑连忙带着苑中女子恭敬相迎,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知这位以娇贵闻名的公主殿下所为何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安家立业 玉阳公主依旧是锦衣华服,环佩叮当,与苑中的朴素格格不入。 她微微蹙着眉,用一方丝帕轻掩鼻端,似乎不太适应这里过于“质朴”的空气。 昭阳公主闻讯赶来,见到妹妹,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 然而,玉阳公主开口却并非挑剔或训斥。 她目光扫过院内虽惶恐却努力保持镇定的女子们,落在了她们手中正在制作的简单绣活和绢花上。 “这些料子太次,颜色也搭配得不好,如何卖得上价钱?” 她直言不讳,随即吩咐身后侍女, “去,将本宫带来的那些苏缎、杭纺,还有各色丝线,都搬进来。再叫府里针线上过来两个手艺好的,指点指点她们。” 她又看向那小块菜地: “地方是小了些,但既是要自食其力,光种菜也不够。我看那边墙角,可以搭个棚架,种些葡萄或是瓜蒌,既遮阴,结果实了也能换钱。本宫府里有懂花草的工匠,明日派过来瞧瞧。” 昭阳公主看着妹妹这般雷厉风行地指派人手物资,先是错愕,随即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她上前一步,柔声道:“皇妹有心了。” 玉阳公主似乎有些不自在,别开眼道:“不过是些无用之物放着也是累赘,罢了,既然来了,总不好空手。”她顿了顿,声音略低了些,“日后若有什么难处,或是有人寻衅,皇姐不必独自担着,派人告知我一声便是。” 此言一出,不仅是昭阳公主,连一旁的文姑姑和悄悄抬头的女子们,眼中都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与希望之光。一位公主已是天大的庇护,两位公主……这慈安苑,日后怕是真正能立住了! 崔鸢宁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幕,一股暖强大的力量感充盈心间。 母亲的支持,昭阳公主的引领,如今再加上玉阳公主这份意想不到却分量极重的加入。 前路或许依旧漫长泥泞,但她们三人合力,竟真的仿佛能为这世间挣扎的女子们,撑起一小片逐渐明朗的天空。 她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 可现在却觉得还有许多比成为商人更为重要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药草和泥土的气息。 心中也感受到一股无比充实的感觉。 她走上前去,与两位公主站在一起,轻声道: “殿下,关于绣品的花样和售卖渠道,臣女有些新的想法……” 玉阳公主带来的华贵料子和熟练绣娘,能够做到锦上添花,让那些原本黯淡无光的绢花和简单绣活,在优质材料的映衬和精湛技艺的点拨下,得到更好的利用。 但崔鸢宁深知仅凭材料的提升和零散的售卖,虽能解一时之急,却难以为慈安苑建立起长久稳固的根基。 她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自己行商时曾听过的海外奇闻与京城时兴的风尚。 一个前所未有的计划逐渐清晰起来。 她声音清晰而沉稳,向两位公主行了一礼: “二位殿下,请恕臣女冒昧。玉阳殿下所赐已是雪中送炭,然臣女以为,若要将慈安苑的绣品真正推向市面,获得稳定而丰厚的收入,我们或可尝试一条新路。” 昭阳公主鼓励地点点头:“鸢宁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玉阳公主也挑了挑眉,带着几分探究望过来,她倒要看看这个被皇姐颇为看重的商女能有何高见。 崔鸢宁不疾不徐地道: “如今京中乃至宫中,对新奇精巧之物的追求日盛。寻常绣品虽好,却难脱颖而出。臣女设想,我们可否不再零散售卖帕子、香囊,而是由慈安苑创出独有的系列绣品。” “系列?”玉阳公主重复道,这个词对她而言有些新鲜。 “正是。”崔鸢宁点点头,“譬如,我们可依据四时花卉,设计四季平安系列。春季以兰、杏为主题,绣制成套的帕子、团扇面、镜套、香囊甚至小幅屏风;夏季则以荷、莲为主,秋季菊、桂,冬季梅、竹。每一系列的花样、配色皆独一无二,且限量制作,每套绣品角落,都可绣上一个小小的慈安印记。” 她顿了顿,继续解释其好处: “如此一来,我们的绣品便不再是零散的物件,而是成了可供收藏、赏玩、甚至作为雅礼相赠的成套精品。物以稀为贵,成套限量,更能激起达官显贵、文人雅士的争相购买收藏之心。且慈安印记,既是对质量的保证,亦是一种善行的象征,购买者不仅得了雅物,亦全了善心,岂不两全其美?” 昭阳公主听得眼中异彩连连,她虽不谙商道,却深知人心与风雅之道,崔鸢宁此法,可谓精准地切中了那些追求品味又注重声名的贵人们的心理。 玉阳公主沉吟片刻,她常年浸淫在顶级奢华之中,比谁都明白“独特”和“限量”对于彰显身份的重要性。 她微微颔首,语气中带上了几分真正的赞赏: “此法甚妙。将慈善与风雅结合,予人名利双收之感。只是,花样设计至关重要,须得别致清雅,不落俗套。本宫宫中藏有一些前朝古画和失传的绣样图谱,或可借你们参详临摹。” “谢殿下!” 崔鸢宁有条不紊道: “此外,售卖渠道亦需改变。我们不必挤在街市摊档,可由两位殿下牵线,在京中最大的绸缎庄或银楼设立一个慈安雅筑的柜枱,只展示和售卖我们的系列绣品。亦可定期在慈安苑内举办小型的赏鉴会,邀请各府夫人小姐前来,由苑中手巧的女子现场展示技艺,讲述她们的故事,如此,产品更有温度,更能打动人心。” “好一个慈安雅筑好一个赏鉴会!” 昭阳公主抚掌轻笑,“鸢宁,你果真心思玲珑,此法不仅可行,更能将慈安苑的名声巧妙传播出去。” 玉阳公主行动力极强,当即拍板: “既如此,事不宜迟。针线嬷嬷即日起便留在苑中指导技艺。图谱明日便差人送来。至于设立专柜之事,本宫与玲珑阁的东家相熟,那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银楼,本宫去说。” 三位女子,一位温婉仁厚,一位骄矜却锐利,一位聪慧果决,此刻为了同一目标,竟配合得无比默契。 计划迅速付诸行动。玉阳公主的古画图谱带来了无穷灵感,宫中绣娘的指导极大提升了整体工艺。 崔鸢宁全身心投入其中,将她经商的所有才智倾注于此。 她根据时令节气、京中流行甚至宫廷动向,不断推出新的主题系列: “百蝶穿花”、“岁寒三友”。 “慈安雅筑”在玲珑阁一隅设立,环境清雅,由一位识文断字、口齿伶俐的苑中女子负责接待讲解。 玉阳公主和昭阳公主偶尔也会借赏鉴之名,邀请手帕交前来。 在两位公主推波助澜下以及其背后承载的慈善美名,使得“慈安绣”迅速风靡京城,成为贵族圈层竞相追捧的雅物。 往往新品还未正式展出,已被预订一空。 收入源源不断地涌入慈安苑,远超所有人想象。 不仅彻底解决了苑内众人的温饱生计,更有大量盈余。 崔鸢宁与两位公主商议后,决定善用这笔财富。 她们扩建了屋舍,让女子们住得更宽敞舒适;设立了小小的学堂,请来老儒教授苑中愿意学习的女子和孩子们识字明理;甚至还拨出一笔资金,专门帮助那些有一技之长、想要离开慈安苑后能独立谋生的女子创业安家。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审视 慈安苑不再是那个仅能提供勉强栖身之所的避难地,它真正成为了一个能给与绝望女子们尊严、希望的地方。 崔鸢宁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正在晾晒新染丝线的女子们,她们笑语晏晏,相互讨论着新的针法。 远处学堂传来稚嫩的读书声。 药圃和瓜蒌架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她想起自己最初只是想找个靠山,做点生意。 而今,她获得的远非金银所能衡量。 玉阳公主依旧时常来访,锦衣华服,环佩叮当,与苑中的质朴改善了许多却仍显简朴的环境微有落差,但她不再掩鼻。 反而有时会兴致勃勃地拿起一枚刚做好的金线蝴蝶簪在鬓边比划,问身旁的人“好不好看。” 她原本和驸马和离后心情还有些不好,可如今却慢慢的释怀。 崔鸢宁忙完苑里的事后便回到了醉香楼。 属下燕三遍将近来发生的事情一一回禀,说到最后时他的他犹豫片刻后开口道:“玉公子,六皇子这边请你过去给他医治,开出了万两黄金的价格。” 虽然他知道六皇子的名声不太好,可自家主子是个财迷,若是他不说的话,让主子知道了自己恐怕会遭殃。 果不其然,崔鸢宁听到万两黄金后眼神一亮。 那六皇子是什么样的人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她需要的就只是真金白银而已。 崔鸢宁眸光流转,指尖在算盘上轻轻一拨,算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后道:“备车,去六皇子府。” 燕三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低头应下。 他知道,一旦主子露出这种志在必得的眼神,便是千金难买她心意已决。 六皇子府邸坐落在皇城东侧,朱门高墙,气派非凡,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 门廊下的侍卫眼神锐利如鹰,仔细查验了崔鸢宁的令牌和药箱,才沉声道:“殿下已等候多时,玉公子请随我来。” 她今日仍是一身男装,以“玉公子”的身份行走在外。 青丝高束,眉眼用特制的脂粉修饰得更为英气,唯有偶尔流转的眼波,泄露几分女儿家的灵秀。 穿过重重回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某种奢靡的、近乎腐败的熏香。 引路的侍卫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低声道:“殿下玉公子到了。” “进。”里面传来一个略显虚浮,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声音。 崔鸢宁推门而入。 内室光线昏暗,窗户紧闭六皇子半倚在软榻上,面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眼下乌青深重,嘴唇干裂。 他虽一副病容眼神却像毒蛇般黏腻,上下打量着崔鸢宁,尤其是在她纤细的脖颈和耳垂处停留了片刻。 “呵,都说醉香楼的玉公子医术通神,今日一见,没想到竟如此……年轻俊俏。”他语带轻佻,尾音拖得长长的。 崔鸢宁心中厌恶,面上却波澜不惊,拱手行礼:“草民玉京,见过殿下。悬壶济世,不敢称神,唯尽心而已。请殿下允草民请脉。” 六皇子伸出手腕,腕骨突出皮肤下透着青色的血管。 崔鸢宁覆上丝帕,指尖刚搭上脉门,眉头便几不可查地一蹙。 脉象浮滑紊乱,并非寻常病症,倒像是……长期用了些虎狼之药,掏空了根基,又染了极厉害的时疾,几种症状纠缠在一起,凶险异常。 “殿下近日是否畏寒发热,夜间盗汗,咳喘不止,且食欲全无,入口即吐?”她沉声问。 六皇子眯起眼:“有点本事,继续说。” “殿下此病,乃内虚外感,邪气入体,盘踞肺腑。若寻常治法,不过以参芪吊命,以汤药缓攻,见效慢且易反复。”崔鸢宁收回手,语气平淡,“草民有一套金针渡穴之法,佐以独门秘药,或可迅捷些,但过程颇为痛苦,不知殿下……” “痛苦?”六皇子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疯狂的光,“本王什么没经历过?你若能治好,万两黄金一分不少!若治不好……”他没说下去,但那阴冷的威胁之意已弥漫开来。 “既如此,请殿下屏退左右,草民需静心施针。” 侍从退下后,崔鸢宁打开药箱,取出长短不一的金针,在烛火上细细炙烤。 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六皇子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她凝神静气找准穴位第一针缓缓刺入。 六皇子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时间一点点流逝,金针依次落下,崔鸢宁光洁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施针极耗心神,尤其面对这等棘手的病症。 她全神贯注并未注意到门外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最后一针即将刺入最关键的大穴时,“吱呀”一声,房门竟被从外推开! “六弟,听闻你病势沉重,孤特来……”一个清冷沉稳的声音响起,却在看到室内情形时顿住。 崔鸢宁手一抖,金针险些刺偏! 她猛地抬头,只见门口逆光站着一人,身形挺拔,身着杏黄太子常服,面容俊朗却冷峻,目光如电,正落在她身上。 太子裴烬!他怎么会突然到来? 崔鸢宁此刻有些忐忑,她正对着六皇子,半侧着身,这个角度……若太子再走近几步,或许就能看清她耳垂上那个极其细微、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小孔,那是常年佩戴耳饰留下的痕迹,并非男子该有。 六皇子显然也没料到太子突然驾临,挣扎着想坐起,却被崔鸢宁用眼神制止,金针还在穴道上,乱动极易出岔子。 “太子殿下恕罪,”崔鸢宁立刻压下心惊,强迫自己声音保持镇定,甚至带上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施针正值关键时刻,六殿下不宜移动亦不宜惊扰,请太子殿下稍候片刻。” 她不敢回头,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将最后一丝气力凝于指尖,稳稳地将金针推入应有的深度。 整个过程,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锐利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背上,仿佛写满了探究还有其他的意味。 裴烬站在门口,并未再上前。 他目光扫过榻上冷汗涔涔、咬牙硬撑的六弟,最终落在那位背对着他的“玉公子”身上。 身量略显单薄,侧脸线条精致,举止从容不迫,倒真有几分名医风范。 只是……那身影,总觉有几分说不出的违和。 室内一片寂静,只剩下六皇子粗重的喘息。 终于,崔鸢宁缓缓起针,用丝帕仔细擦拭后收入箱中,这才转身,低头向裴烬行礼:“草民参见太子殿下。施针已毕,惊扰殿下,万望恕罪。” 她垂着眼,心跳如擂鼓,努力控制着呼吸的频率。 生怕让裴烬看出什么端倪。 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裴烬并未立刻叫她起身,沉默像无形的网,缓缓收紧。 片刻后,他才淡淡道:“免礼玉公子医术果然不凡,六弟的脸色瞧着是好些了。”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依旧带着审视。 “太子殿下过誉草民惶恐。”崔鸢宁依旧没有抬头。 “抬起头来回话。”裴烬的声音不容拒绝。 他目光中的审视业越发的明显。 崔鸢宁指尖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目光却地落在太子衣襟的盘龙刺绣上。 裴烬看着这张脸。 肤色偏白眉毛画得英挺确实是一张清秀少年的面庞。 只是那双眼睛……过于清澈明亮了些,眼睫长而密,偶尔轻颤时,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熟悉感。 这种感觉他只在崔鸢宁的身上看到过。 心底那丝疑虑更深。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六皇子 裴烬的目光并未在崔鸢宁脸上停留过久,仿佛只是寻常打量。 他转而看向榻上的六皇子,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六弟既在诊治,孤便不多打扰了。你好生休养。” 说罢,竟真的转身,似要离去。 裴烬与六皇子本就不和,他过来也只是为了场面上好看些,再者想过来探探消息什么的。 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玉公子。 方才一进门时目光落到玉公子纤细的身姿上时,他心口莫名的一滞。 倒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或许是因为他与崔鸢宁有那么几分相似的缘故。 但这一切终归只是他的一些猜测。 崔鸢宁闻言心下稍松,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了一瞬。 然而,就在裴烬即将踏出门槛的刹那,他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头也未回地淡淡道: “对了,玉公子。孤近日偶得一方古帖,据说是前朝药王亲笔所书的脉案心得,内有不少奇异针法记载,似与公子今日所用之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公子若有兴趣,明日可来东宫一叙,共同参详。” 药王亲笔脉案? 崔鸢宁语气带着感激与惋惜: “多谢殿下厚爱,草民感激不尽。药王真迹,乃我辈行医者梦寐以求之物,若能得睹,实乃三生有幸。” 她话锋微转,露出几分无奈, “只是……六殿下此番病症凶猛,非一日之功能愈。接下来三日,每日都需定时行针,辅以汤药,一刻也延误不得,否则前功尽弃,于殿下玉体有损。草民既已接手,断不敢半途而废,需全心侍奉六殿下直至病情稳定。只怕……短期内无法分身,要辜负太子殿下的美意了。” 她将六皇子抬了出来做挡箭牌,理由冠冕堂皇,甚至暗示若太子强邀,反倒可能耽误他弟弟的治疗。 既表达了向往,又展现了医者责任心,看似毫无破绽。 她现在并不想太快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与裴烬相处的时候还是要多留一个心眼,最好的还是少以玉公子的身份与他接触为妙。 六皇子看着裴烬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挖人,神色变得玩味。 而裴烬的身影停在门前,看不清表情。 他顿了顿又才开口道:“皇兄……玉公子所言极是……本王这身子,确实离不得人……” 他虽不知太子为何突然对这位医者感兴趣,但关乎自身性命,自然先要留住医生。 沉默了片刻。 裴烬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崔鸢宁身上,比之前更深沉了几分。 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让人难以捉摸的弧度。 “是孤考虑不周了。”他语气平淡无波,“既然如此,便以六弟的病体为重。古帖就在东宫,随时为玉公子留着。待六弟痊愈,公子何时得空,何时再来观摩不迟。” “草民,谢殿下体谅。”崔鸢宁深深一揖,背后却已惊出一层细汗。 裴烬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太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那令人窒息的压力才稍稍减退。 崔鸢宁维持着镇定的表情,继续为六皇子开了药方,仔细交代了注意事项,语气平稳,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交锋从未发生。 但她的心中,警报已轰然长鸣。 裴烬的怀疑已经种下,绝不会轻易消除。 今日虽勉强搪塞过去,但不代表他后面不会追问这些。 她提着药箱走出六皇子府邸,登上马车后,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疲惫。 指尖冰凉,心有余悸。 燕三在外驾车,低声问:“主子,一切可还顺利?” 车内,崔鸢宁靠在车壁上,闭上眼,轻轻吐出两个字: “回醉香楼。” 马车缓缓行驶,她的思绪却飞速转动。 裴烬的试探绝不会停止,甚至可能更加隐秘和刁钻。 “玉公子”这个身份,已然引起了当朝太子的注意,这绝非好事。 尽管她对裴烬有几分好感,可也必须更加谨慎小心才行,同时也要加快某些计划的步伐了。 万两黄金虽好,但若因此暴露身份,引来滔天巨祸,便得不偿失了。 盛京中有不少人想要通过她找到她的师傅。 但师傅醉心于医术与天地之间,所以她并不想有人打扰师傅。 即便那个人是裴烬。 马车在醉香楼的侧门悄然停下,燕三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无异状后,才低声道:“主子,到了。” “燕三。”她声音微涩。 “属下在。”燕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旁。 “今日之事,细节不得对外泄露半分。另外,加派人手,暗中留意东宫动向,特别是关于搜寻名医、古籍方面的消息,务必谨慎,不可暴露。” “是。”燕三领命,迟疑片刻,又道,“主子,太子殿下似乎……对您格外留意。是否需要暂时离京避避风头?” 崔鸢宁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繁华却暗流汹涌的盛京街景上: “此时离去,无异于不打自招。玉公子行事光明磊落,只因尽心救治皇子而婉拒太子邀约,何错之有?若仓皇逃离,反而坐实了心中有鬼。” 她顿了顿, “计划必须提前了。六皇子这边的线不能断,他是目前最好的掩护。但我们要找的东西,得加快速度。裴烬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过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必须要在裴烬彻底查明“玉公子”底细之前,找到师傅可能遗留在京城的那半部《灵枢秘要》,这本医书乃是师傅花了不少时间撰写出来的。 可他走的匆忙那半部《灵枢秘要》就不知所踪了。 还是要尽快找到才是。 “是。”燕三沉声应道,身影再次融入阴影,无声退去执行命令。 室内重归寂静,只余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衬得房内愈发安静得令人心窒。 裴烬最后那深沉难辨的目光和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 他绝非轻易信了她那番说辞,那所谓的“古帖”是诱饵,更是试探。他对医术从未表现出过多兴趣,此番举动,目的昭然若揭。 接下来的几日,崔鸢宁每日准时前往六皇子府邸行针施药,言行举止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仿佛那日太子的突然造访与邀约未曾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六皇子的病情在她的精心调理下,果然一日好似一日,也不由得对这位医术高超、性情冷淡的“玉公子”倒是越发倚重和好奇。 期间,他不止一次旁敲侧击,试图打探她师承来历,甚至隐晦地表达了招揽之意,皆被崔鸢宁不卑不亢、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她只谈病情,不论其他,将一位悬壶济世、心无旁骛的医者形象维持得恰到好处。 然而,风平浪静之下,暗潮愈发汹涌。 燕三每日都会带来新的消息。 东宫的确加派了人手,更有几波身份不明、训练有素的人,似乎在暗中查访“玉公子”出现于盛京之前的所有行踪轨迹,甚至试图接近醉香楼的核心区域,均被燕三等人巧妙拦阻或误导。 裴烬的耐心正在一点点消耗,他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撒开。 第三日傍晚,崔鸢宁为六皇子行完最后一次针,写下后续调养的方子。 “殿下体内淤毒已清,寒气亦驱除大半。按此方调养半月,当可无恙。” 她收拾药箱,语气平淡无波。 六皇子气色红润了许多,他斜倚在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而眼神中透着一股阴鸷。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危险 “此番多亏了玉公子,本王定当重谢。公子日后若有何难处,尽可来寻本王。”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崔鸢宁发现了六皇子的性格并不适合深交,稍不留神恐怕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她也只是想要做好一个医者的本份,随即疏离道: “殿下言重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崔鸢宁微微颔首,提起药箱,“既然殿下已无大碍,草民告辞。” “公子留步。” 六皇子忽然叫住她,状似无意地道, “说起来,皇兄前两日还问起本王的病情,听闻公子妙手回春,甚是赞赏。还特意提了那药王古帖之事,似是真心想与公子探讨呢。” 崔鸢宁眼神微微一暗,面上却依旧淡然:“太子殿下厚爱,草民愧不敢当。待得闲,若有机会,定当向太子殿下请教。” 她再次告辞,这一次,六皇子未再阻拦。 走出府门,登上马车,崔鸢宁靠在车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马车并未直接驶回醉香楼,而是在城中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悄无声息地驶入一条窄巷,停在一家不起眼的书画装裱铺子后门。 这里是教众在盛京的另一处秘密联络点。 掌柜的是个面容普通的中年人,见到崔鸢宁,眼中精光一闪,恭敬地将她引入内室。 “主子,您要的东西,有线索了。” 掌柜压低声音,从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和一页残破发黄的纸张, “我们根据您师傅留下的零星提示,排查了所有可能的地点,最终锁定了城南慈惠堂旧址。那里曾是前朝一位太医局的退隐老太医设堂施药的地方,荒废已久。这是从废墟中偶然找到的一页残篇,似乎正是出自《灵枢秘要》。” 崔鸢宁接过那页残纸。上面字迹古朴,绘有经络针砭之图,所述内容精深奥妙,确与她所学同源! 虽只有一页,却足以证明方向没错。 “慈惠堂……”她指尖抚过那脆弱的纸张,眼神锐利起来,“可知具体在何处?现状如何?” “旧址范围颇大,大半已倾颓,被附近百姓当做堆积杂物之所。但核心区域似乎另有玄机,我们的人发现近期也有另一批人在暗中探查那附近,行事极为隐蔽,像是……宫里出来的。”掌柜语气凝重。 宫里的人?是六皇子?还是其他也对《灵枢秘要》感兴趣势力? 崔鸢宁心下一沉。 果然,时间比她想象的更紧迫。 “加派人手,今夜子时,我亲自去探慈惠堂。” 她当机立断,不能再等了。必须在所有人之前找到那半部秘要! “主子,风险太大!那附近眼下鱼龙混杂,若是……”掌柜面露忧色。 “正因如此,才要速战速决。” 崔鸢宁打断他,眼神坚定,“准备一下,要万无一失。” “是。”掌柜不再多言,领命而去。 是夜,月黑风高。 崔鸢宁换上一身夜行衣,青丝束起,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 燕三及另外四名精于潜行与侦查的“鹞鹰”好手悄无声息地护卫在她身侧。 一行人如同鬼魅,避开巡夜的金吾卫,悄然潜入城南荒废的慈惠堂旧址。 断壁残垣在凄冷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夜风吹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腐烂物的气味。 根据白天的线索,他们直奔疑似核心区域的后堂。 那里破损更为严重,地上堆积着碎砖烂瓦,几乎难以下脚。 崔鸢宁目光如炬,仔细搜寻着任何可能的机关或暗格痕迹。燕三等人则分散四周,警惕地戒备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搜寻却毫无进展。 崔鸢宁的眉头越蹙越紧,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浓。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瓦砾滚动声! “有人!”燕三低喝一声,瞬间护在崔鸢宁身前。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道黑影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从不同的阴影处猛扑而出,刀光在暗夜里划出冰冷的弧线,直向他们袭来! 刺杀!目标明确,手段狠辣! 崔鸢宁瞳孔骤缩,瞬间拔出藏在袖中的短刃格挡。铿锵之声顿起,死寂的废墟瞬间被激烈的打斗声打破。 这些黑衣人武功路数刁钻狠厉,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或专业杀手,绝非普通毛贼。他们的目的不仅是阻拦,更是要灭口! 是谁走漏了消息?还是他们从一开始就被盯上了? 刀刃碰撞,火星四溅。 崔鸢宁身手不弱,但对方人数占优,招招致命,她与燕三等人一时被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混乱中,一名黑衣人似乎认准了她是首领,虚晃一招避开燕三,长剑如毒蛇出洞,直刺她的心口! 崔鸢宁刚格开另一人的攻击,回防已稍迟半步!那冰冷的剑尖在她眼中急速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枚不知从何处射来的铜钱,裹挟着凌厉的劲风,精准无比地击打在剑身之上! 长剑瞬间嗡鸣着偏离了方向,擦着崔鸢宁的衣襟掠过。 所有人心头一震,俱是愕然。 只见侧方残破的矮墙上,不知何时立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月光勾勒出他略显清瘦的轮廓,脸上同样覆着面具,只露出一双桃花眼,正淡淡地俯视着下方混乱的战局。 那人并未立即加入战局,而是冲着崔鸢宁眨了眨眼。 崔鸢宁唇角微微勾起,一眼就认出来人是自己的师兄,公孙留良。 那双眼,含着三分戏谑,七分关切,即使在如此剑拔弩张的生死关头,也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风流韵致,除了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兄公孙留良,还能有谁? 他来了,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啧,这么多人欺负我师弟一个,也不怕江湖上的朋友笑话?” 公孙留良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懒洋洋的调子,仿佛不是来厮杀,而是来踏月访友。 话音未落,他身形如一片轻羽,自墙头飘然而下,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通体乌黑的软剑,剑光如灵蛇吐信,悄无声息地便缠上了一名正欲从背后偷袭崔鸢宁的黑衣人手腕。 那黑衣人只觉腕间一凉,随即剧痛传来,兵刃“哐当”落地。 他还未看清来人模样,公孙留良足尖轻点,已如鬼魅般绕至他身后,软剑一抖,剑柄精准击中其脑后要穴,那人哼都未哼一声便软倒在地。 公孙留良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 他的武功路数与这些死士的刚猛狠辣截然不同,走的是轻灵奇诡一路,身法飘忽,剑招刁钻,往往于不可能之处递出杀招,令人防不胜防。 有他分担大部分压力,崔鸢宁和燕三等人顿觉一轻。 “师兄且慢,要留活口!” 崔鸢宁低喝一声,短刃格开劈来的刀锋,顺势一个肘击撞在对方肋下。 “晓得晓得,” 公孙留良嘴上应着,手下却分毫不留情,软剑一荡,又一名黑衣人咽喉处绽开一点红梅,委顿于地, “不过这些一看就是嚼了蜡丸的硬骨头,问不出什么的,何必费劲?” 他嘴上说着费劲,动作却行云流水,显然对付这类死士极有经验,专挑非致命却又足以让人瞬间失去行动力的穴位下手,片刻间又有两人被他点倒。 有了公孙留良这名高手的强力支援,剩下的几名黑衣人很快被燕三带人合力制服,或用重手法击晕,或卸了下巴防止其自尽。 第一百一十六章 秘要 废墟中再次恢复死寂,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空气中弥漫开的淡淡血腥味。 燕三迅速带人检查倒地的黑衣人,果然如公孙留良所料,无论是已死的还是昏迷的,口中皆藏有毒囊,显然是见任务失败便即刻自绝的死士。 “主子,这里的人无一活口。身上也很干净,没有什么明显标识。” 燕三沉声禀报,面色凝重。 崔鸢宁顿时蹙眉,目光扫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宫里出来的?六皇子的人?雍王的人?还是其他势力?对方出手狠辣,目的明确,就是要将他们尽数灭口于此,掩盖慈惠堂的秘密。 “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公孙留良甩了甩软剑上并不存在的血珠,收剑入袖,走到崔鸢宁身边,那双桃花眼上下打量她, “没伤着吧?我说宁宁,你胆子是越来越肥了,这种龙潭虎穴也敢只带着几个人就来闯?” “师兄你再晚来半步,就能给我收尸了。” 崔鸢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心底却是一股暖流划过。 她收起短刃,“不过你怎么会来这里?” “还不是我掐指一算感觉到你近日有血光之灾,便想着过来当护花使者。” 不管什么时候,公孙留良都是一副没个正形的样子。 崔鸢宁微微白了他一眼,又才见他笑嘻嘻地凑近些,压低声音, “其实是收到了盛京分舵的飞鸽传书,说你这边有《灵枢秘要》的线索了,我怕你心急莽撞,就日夜兼程赶来了。刚到联络点,就听说你今晚要行动,紧赶慢赶,总算没迟到。” 原来如此。崔鸢宁心中一暖,不管什么时候师兄始终关注着她的安危。 “多谢师兄。” “自家人,客气什么。” 公孙留良摆摆手,神色稍稍正经了些, “看来消息走漏得比想象的快。此地不宜久留,金吾卫恐怕很快会被这里的动静引来。找到东西了吗?” “还没有,刚到这里就遇到了伏击。” 崔鸢宁摇头,目光再次投向这片残破的后堂, “但既然对方如此紧张,甚至不惜派出死士拦截,那东西必然就在这里某处。” “那就抓紧时间。” 公孙留良点头,对燕三道, “处理干净,布置一下,做成江湖仇杀或者流匪劫掠的假象,拖延时间。” “是!”燕三领命,立刻带人行动起來。 崔鸢宁和公孙留良则不再耽搁,借着微弱的月光,更加仔细地搜寻后堂每一寸角落。 有了方才的惊险,两人更加警惕,耳听八方,眼观六路。 公孙留良对于机关暗格颇有研究,他仔细观察着墙壁的纹路、地砖的铺设,甚至用手轻轻敲击,聆听回声。 “宁宁,来看这里。” 忽然,他停在一面半塌的墙壁前。 这面墙看似与其他残壁无异,布满了灰尘和蛛网,但仔细看去,墙根处的一些砖石似乎有被轻微移动过的痕迹,只是被巧妙地用灰尘和杂物掩饰了。 崔鸢宁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抹开一层浮土,露出下面相对规整的石砖缝隙。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插入缝隙小心探查。 “有机关。”她肯定道,指尖感受到银针传来的微弱阻滞感。 公孙留良眼中闪过兴奋之色,小心翼翼地将周围几块松动的碎砖清理开,露出了一个约莫巴掌大小、极其隐蔽的凹槽。 凹槽内部似乎刻着一些模糊的图案。 崔鸢宁取出那页得自掌柜的残破纸张,就着月光仔细比对。 残页边缘的一些奇特纹路,竟与那凹槽内的图案隐隐吻合! “是钥匙孔!”两人异口同声。 崔鸢宁屏住呼吸,将手中那页珍贵的《灵枢秘要》残篇,小心翼翼地按照纹路契合的方向,轻轻嵌入凹槽之中。 严丝合缝! 就在残页完全嵌入的瞬间,只听墙壁内部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咔哒”机括响动。 紧接着,旁边一块巨大的、看似与地基连为一体的青石板,竟然缓缓地、无声地向侧方滑开尺许,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黝黝的洞口! 一股混合着陈腐书卷和泥土的气息从中弥漫出来。 找到了。 崔鸢宁和公孙留良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激动与谨慎。 “我先进。” 公孙留良将她往后拦了拦,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晃亮,率先弯腰踏入洞口。 崔鸢宁紧随其后,燕三留下两人在外警戒,也带着另一人跟了进去。 洞口下方是一段狭窄的石阶,走下去不过十余级,眼前便豁然开朗。是一间仅丈许见方的密室。 密室内空空荡荡,只有中央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盒,除此之外,四壁空空,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公孙留良用火折子仔细照过地面和四壁,确认并无机关埋伏,才示意安全。 崔鸢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她一步步走到石桌前,目光紧紧锁着那个紫檀木盒。 盒子做工精巧,上面雕刻着繁复的医药图腾,虽然落满灰尘,却依旧能看出其不凡的质地。 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拂去盒盖上的积尘,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机关暗器。 盒内静静地躺着一本以油布包裹的、略显厚重的古籍。书页泛黄,边角多有磨损,可见年代久远。 崔鸢宁拿起古籍,解开油布,露出了封面。上面以古篆书写着四个大字,《灵枢秘要》! 她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快速翻阅了几页。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各种失传的针灸之法、奇方妙剂、以及关于人体经络气脉的深邃见解,其内容之精妙,远非世间流传的医书可比。这正是她苦苦寻找的下半部! 终于找到了! “找到了!我们快……”崔鸢宁欣喜地转头,话未说完,异变陡生! 只听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正是留在洞口警戒的一名教众!紧接着便是兵刃相交的锐响和怒喝声! “不好!上面出事了!”燕三脸色剧变,立刻转身冲向洞口。 公孙留良反应极快,一把拉住崔鸢宁的手腕:“走!” 两人疾步冲出密室,刚踏上石阶,就听到上方传来一个阴冷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玉公子,哦不……或许该称你为崔姑娘?这般夜深人静,在此荒废之地寻宝,可需要本王帮忙啊?” 火光晃动间,只见洞口上方,不知何时已被大批手持强弓劲弩、身穿王府侍卫服饰的人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锦衣玉带,面容俊美却带着一丝阴鸷,不是那本该在府中养病的六皇子又是谁!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眼神如同毒蛇,牢牢锁定了刚从洞口探出身形的崔鸢宁和公孙留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怕这六皇子先前生病只是一个幌子罢了,他早已洞察一切,之前的伏击是试探也是消耗,他真正的主力一直潜伏在最后,等着他们找到东西,再一网打尽! 所有的温和赞赏,所有的刻意接近,原来都是精心编织的罗网! “殿下真是好算计。”崔鸢宁握紧了手中的《灵枢秘要》,声音冷若冰霜。燕三和另一名教众护在她身前,刀已出鞘,与公孙留良呈犄角之势,将她牢牢护在中间。 但面对重重包围和无数闪着寒光的箭镞,形势顷刻间已危如累卵。 六皇子裴烬微微一笑,目光却贪婪地落在崔鸢宁手中的古籍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来了 崔鸢宁的面色反而越发平静,只有一双眸子,在微弱的光线下亮得惊人,直直望向那个居高临下的男人。 “殿下真是好算计。” 她的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像淬了冰的湖面,将人冻的生疼。 六皇子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废墟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缓步向前,靴底踩过地上的碎瓦和尚未干涸的血迹,王府侍卫手中的弓弩随之移动,箭镞的寒光始终不离崔鸢宁几人要害。 “不及玉公子深藏不露。”六皇子的目光在她那张清丽却冰冷的脸上流转,最终定格在她手中的古籍上, “玉公子医术超群,名动盛京,引得本王数次折节下交,却万万没想到,你所图谋的,从来都不是虚名,而是这本《灵枢秘要》吧?” 崔鸢宁下颌微微收紧,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公孙留良的桃花眼里早已没了平日的不羁,只剩下全然的冷厉,他上前半步,将崔鸢宁更严密地挡在身后,袖中的软剑虽未现形,但全身已绷紧如猎豹: “六殿下既然早已洞悉,又何必故弄玄虚,摆出这偌大阵仗?莫非是想将这慈惠堂彻底化为修罗场,将我等和这秘密一同埋葬?” “公孙先生快人快语。”六皇子抚掌,笑容却未达眼底,“本王确实有此意。毕竟,死人才最能保守秘密。尤其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秘密的人。” 他话音陡然转冷,手微微抬起。 四周侍卫的弓弦瞬间拉满,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杀气骤然凝结! 燕三和另一名幸存的教众额角沁出冷汗,刀横身前,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崔鸢宁却突然动了。 她没有试图突围,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与公孙留良并肩而立,将手中的《灵枢秘要》微微举起。 “殿下想要的,无非是它。” 她的声音清晰地在夜空中传开,“此书所载,并非什么长生秘术,更非武功秘籍,而是济世救人的医道精粹,你拿着它又有什么用?”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六皇子,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殿下如此处心积虑,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饵,布下这连环杀局,难道就只是为了得到一本医书,然后杀光所有知情者?还是说……殿下也如那些死士背后的主人一般,惧怕这书中所记载的某个真相,比如……当年牵连甚广的那场宫闱疫案?” 这本医书是师傅花了了极大的代价所撰写出来的,里面更是囊括了不少的案子,其中就包括宫闱中的一桩疫案,其中牵扯甚广。 六皇子的生母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想尽办法想要得到这本医书,也能够理解。 但到了手的东西,她可不会拱手让人。 “宫闱疫案”四个字一出,六皇子脸上的慵懒戏谑瞬间消失,眼底掠过一丝极其隐秘的阴霾和杀机。 虽然极快恢复,却未能逃过紧紧盯着他的崔鸢宁和公孙留良的眼睛。 果然涉及宫廷秘辛! 而且,六皇子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与世无争! 六皇子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里已带上了一层冰冷的寒意: “玉公子,有时候太过聪明,并非好事。交出东西,本王或可考虑,给你一个痛快。” 他失去了耐心。 “看来是谈不拢了。”公孙留良忽然嗤笑一声,语气竟轻松了几分,“宁宁,看来咱们师兄妹今日,得要闯一闯这龙潭虎穴了。” 几乎是同时! 公孙留良袖中软剑如银蛇出洞,骤然荡开数支射向崔鸢宁的弩箭!剑光缭绕,发出尖锐的破空声! “动手!”燕三暴喝,与另一名教众悍不畏死地扑向左侧的侍卫,试图撕开一道口子。 “放箭!”六皇子冷喝,后退一步,隐入侍卫的保护圈中。 嗖嗖嗖! 箭矢如雨点般倾泻而下! 公孙留良将一把崔鸢宁推向燕三的方向,自己则剑光舞得密不透风,格挡开大部分箭矢。 但箭矢太过密集,仍有漏网之鱼嗤地擦过他的手臂,带出一溜血花。 “师兄!” “别管我!走!” 公孙留良厉声道,剑势越发狂猛,竟一时逼得前方侍卫无法近身。 今日六皇子敢对他们出手,毕竟是抱有杀人灭口的想法。 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崔鸢宁咬牙,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 她将《灵枢秘要》迅速塞入怀中贴身藏好,手中已多了数根银针,手腕一抖,银针悄无声息地没入冲在最前面两名侍卫的颈侧,那两人哼都未哼便软倒在地。 燕三两人趁机猛攻,终于在那铁桶般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个细微的缺口! “这边!” 崔鸢宁回头看了一眼且战且退、身上已添数道伤口的公孙留良,心如刀绞,却知他的苦心。 她一矮身,避开两支弩箭,朝着那缺口疾冲而去。 六皇子见状,眼神一厉:“拦住她!格杀勿论!” 更多的侍卫涌上,刀光剑影彻底将这片废墟淹没。 崔鸢宁身形灵活,步法诡异,总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致命攻击,银针频出,虽不致命,却总能精准地让敌人瞬间失去行动能力。 燕三浑身是血,状若疯虎,死死护在她身侧。 然而,敌人太多了。他们刚冲开一层包围,立刻又有更多侍卫补上。 公孙留良被十余名好手缠住,一时脱身不得。 这样下去,他们所有人都会力竭而死! 就在崔鸢宁心生绝望之际 轰隆! 慈惠堂临街的一面残破墙壁猛然倒塌! 烟尘弥漫中,竟传来一阵激烈的喊杀声和马蹄声! 又一队人马如同神兵天降,冲杀进来!这群人打扮各异,出手狠辣,竟直扑六皇子的侍卫! 场面瞬间陷入极致的混乱! “什么人?!”六皇子又惊又怒。 混乱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至崔鸢宁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那声音低沉陌生,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崔鸢宁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已挥刀劈翻两名逼近的侍卫,力道之大,招式之诡谲,远非寻常护卫。 燕三刚要阻拦,却被那人随手一格便震开半步。 “你是?”崔鸢宁疾问。 那人并不答话,只用力一带,几乎是半挟持着她,趁乱朝着与公孙留良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影几个起落,便没入废墟更深的阴影之中。 “师妹!” 公孙留良瞥见这一幕,目眦欲裂,想要追赶,却被重重刀剑拦住。 裴烬也看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脸色铁青,怒吼: “追!一个都不许放走!尤其是玉公子!” 然而,新来的那批人攻势极其猛烈,死死缠住了王府侍卫。 废墟之上,火把乱舞,刀剑交击,惨叫不绝。 公孙留良、燕三与新来的不明势力、王府侍卫混战成一团。 崔鸢宁被那人揽入怀中,因坐在马上的缘故,二人之间亲密无间,甚至能够听到来自对方的心跳声,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似龙涎香的味道,让人觉得无比的熟悉。 她轻声唤了一声, “殿下……” 便听得身后那个人应了句,“嗯。” 那一声低沉的“嗯”,带着胸腔的微震,清晰地传入崔鸢宁耳中。 果然是他! 尽管声音刻意压低了少许但这怀抱的触感,这龙涎香中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除了太子裴烬,还能有谁! 他竟然亲自来了! 还伪装成了不明势力的一员,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用这种方式将她从乱战中劫出!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审视 马匹在夜色和废墟的掩映下疾驰,风声呼啸而过,刮得崔鸢宁脸颊生疼。 身后的男人一手控缰,另一只手铁箍般环在她腰间,将她牢牢固定在他与马鞍之间,不容她有丝毫挣脱。 王府侍卫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迅速被抛远,取而代之的是马蹄敲击地面和掠过夜风的声响。 崔鸢宁的心跳得飞快,并非全因方才的惊险,更因这突如其来的、与太子裴烬的紧密接触。 她的思绪也不断的发散,几乎不用想便能够明白裴烬为何要乔装打扮。 不管怎么的说,他都是一国太子,若是直接暴露了身份与六皇子争锋相对,恐怕明日弹劾的折子就要堆满了,更不要说在六皇子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暴露身份的话,恐怕会有更麻烦的事情。 裴烬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隔着几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其下灼人的体温与有力的心跳。 夜风卷起他散落的发丝,掠过她的耳廓,带来细微的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男性的侵略气息。 崔鸢宁僵直着背脊,尽力向前倾,试图拉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 她不敢有大动作,生怕任何多余的挣扎反而更引他注目。 玉公子该是洒脱不羁的,而非此刻这般……心乱如麻。 然而,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几乎将她更深地按入他怀中。 “别动。”低沉的声音混着风声灌入她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小心摔下去。” 崔鸢宁立刻不敢再动。她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紧密地传递过来,让她耳根莫名发热。 她强迫自己冷静,用属于“玉公子”的、略显清冷的声线道:“多谢…殿下相助。今日之恩,在下必当……” “呵。”一声短促的轻笑打断了她刻意维持的镇定,热气拂过她敏感的耳垂,“方才场面混乱,玉公子倒是镇定自若,颇有胆色。只是……” 他的话音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环在她腰际的手掌似乎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指尖。 那里正是她为了掩饰女子体态而层层束紧的布带所在,虽在外袍遮掩下,但若是细心探查,终究与男子劲瘦的腰肢触感不同。 崔鸢宁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发现了?仅仅是这短暂的接触和拥抱,他就起了疑心? 裴烬的声音继续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探究: “只是玉公子的腰……似乎格外纤细些,倒不似寻常习武男子那般粗韧。”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崔鸢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咚,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感觉裴烬的目光如有实质,正落在她的侧脸和脖颈上,搜寻着任何可能暴露的蛛丝马迹。 危急关头,她的头脑反而飞速运转起来。 不能慌,绝不能慌! 她刻意让身体放松了些许,甚至带着点自嘲的意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声音维持着平稳: “让殿下见笑了。在下自幼体弱,根基有亏,虽习得些粗浅功夫强身健体,终究是先天不足,身形难免单薄了些。”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体弱是假,单薄是真,更是她精心为“玉公子”打造的身份背景之一,此刻用来解释这“纤细”的腰身,似乎也说得通。 她甚至微微侧过头,露出一个略显苍白无奈的笑容,完美契合一个“体弱”却强撑门面的世家公子形象。 裴烬没有立刻接话。 马匹依旧在狂奔,穿过一片荒废的村落,断壁残垣在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 他的手臂依旧稳稳地圈着她,力道未减,那探究的视线也未曾移开。 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几乎让崔鸢宁感觉到一些不适。 裴烬对她虽算得上是不错,可他们终归不是一路人。 她也不确定这番说辞是否打消了他的疑虑。 这位太子殿下,心思深沉,敏锐得可怕。 就在她几乎要撑不住那故作镇定的表情时,裴烬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是么?倒是我唐突了。” 他顿了顿,话锋倏地一转,带着几分凌厉, “方才那些王府侍卫,招招致命,可不像是寻常的冲突。玉公子这是得罪了六弟?” 话题的陡然转换让崔鸢宁暗自松了口气,却又立刻绷紧了神经。 他不再追问身形之事,是信了?还是暂且按下不表? 她不敢怠慢,谨慎地回答: “在下区区一江湖游侠,何德何能得罪六皇子殿下?或许是认错了人,又或许……” 她刻意停顿,语带深意, “是在下不小心,撞破了某些不该看的事情。” 裴烬闻言,似是极轻地笑了一声,那声音淹没在风里,听不真切。 “不该看的事……”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味, “这京城里,不该看的事确实很多。玉公子,好奇心太重,可是会惹祸上身的。” 他的语气仿佛是在提醒,又像是在警告。 崔鸢宁正欲答话,座下骏马忽然一声长嘶,前蹄扬起,猛地停了下来。 巨大的惯性让她不受控制地向后撞去,彻底跌入裴烬怀中。 男子坚实温热的胸膛,以及那瞬间下意识更用力环住她、几乎将她嵌入身体以保持平衡的手臂,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裴烬稳住了马,低头看向怀中人。 因这突如其来的颠簸,崔鸢宁头顶束发的玉冠有些歪斜,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下来,拂过她光洁的额角和……微微泛红的耳尖。那耳垂小巧玲珑,在月光下几乎半透明,与他见过的任何男子都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骤然深邃,如同暗夜下的寒潭,深不见底。 他没有立刻松开她,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几乎是贴着她的鬓角,缓声开口, “玉公子,你没事吧。”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最敏感的耳廓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崔鸢宁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他气息拂过的地方,烧得她头晕目眩。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片刻的眩晕中挣脱出来。 不能露怯!玉公子不会如此! 崔鸢宁面上虽是覆的面具,可为了与自己原本的面容贴合,所以大体上还是能够看得出与原来相似的轮廓。 她与裴烬接触良久,心下颇有几分担忧他瞧出来什么端倪。 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挣,同时手腕一翻,看似不经意地格开他环得过于紧密的手臂,动作带着习武之人的利落,却又刻意留了三分力道,不至于显得太过突兀和抗拒。 “殿下恕罪!” 她借势翻身下马,动作略显仓促却依旧维持着风度,落地后立刻后退一步,拉开一个看似恭敬又疏离的距离,拱手道,“方才马匹受惊,多谢殿下稳固。” 她微微垂着头,快速地将散落的发丝捋回耳后,扶正了玉冠,试图掩盖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痕迹。 裴烬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月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看不清具体神情,只觉那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扫过,带着些不该有的审视与考量。 他并未立刻回应她的致谢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缰绳,方才那纤细腰肢的触感和那惊鸿一瞥的绯色耳垂,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体弱?单薄?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断袖 那瞬间贴近时感受到的柔软,那不同于男子的清浅幽香,以及那过于精致脆弱的耳垂……种种疑点汇聚,像一根根细线,隐隐指向一个荒谬却又极具诱惑力的猜测。 “无妨。”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看来是绊到了废弃的石头。这地方荒废已久,路况不佳。” 他目光扫过四周的断壁残垣,仿佛刚才的停顿真的只是因为路况。 崔鸢宁暗自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道:“原来如此。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六皇子的人或许会追来。” “他们追不上了。” 裴烬语气笃定,他策马绕行,早已布下疑阵,那些侍卫没那么快找到正确方向。 他翻身下马,动作优雅从容,走到崔鸢宁面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被拉近,虽不及马上那般亲密,却依旧带给崔鸢宁巨大的压迫感。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此刻站在她面前,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作为一个女子崔鸢宁的个子已经算不得矮了,可与裴烬比起来似乎还差了不少。 “玉公子方才说,撞破了不该看的事?” 裴烬重拾之前的话题,“不知是何事,竟让六弟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出动王府精锐死士?” 他刻意加重了“死士”二字,观察着她的反应。 崔鸢宁心念电转。 裴烬显然不信她那套“认错人”的说辞。 他救了她,必然是想从她这里知道什么。 她斟酌着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与后怕: “在下……似乎无意间窥见了一处私矿的运作,以及……押送兵器的车队。地点就在西郊雁不归密林深处。” 裴烬眸色骤然一沉!私矿?兵器? 他近来一直在暗中调查老六私下冶炼铸造之事,苦于找不到确切地点和证据。 雁不归地形复杂,常有猛兽出没,人迹罕至,确是极佳的隐藏地点!没想到竟被这“玉公子”误打误撞发现了? “你看清了?确是兵器?” 裴烬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看清了。木箱散落,露出里面制式的横刀和箭簇,绝非民间之物。且护卫之人,身手矫健,令行禁止,隐隐有行伍之气,绝非普通家丁护院。” 崔鸢宁肯定道,她刻意隐去了自己前往探查的真正目的,只强调“无意撞破”。 裴烬沉默片刻,眼底风云变幻。私铸兵器,豢养死士,他这六弟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玉公子带来的消息,至关重要。 但他心中的疑虑并未打消,反而更深了。 一个“体弱”的贵公子,能轻易潜入守卫如此森严之地? 还能在死士围攻下支撑到他赶来? 甚至能如此清晰地辨认出兵器制式和护卫的来历? 这绝非常人。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试图从那刻意维持的平静面具下找出破绽。 “玉公子真是……深藏不露。” 他缓缓道,语气意味不明,“如此龙潭虎穴,也能来去自如,见识非凡。” 崔鸢宁知道他起了更深的疑心。 她稳住心神,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带着几分江湖人的傲气与无奈: “殿下谬赞。不过是自幼耳目灵敏些,跑得快些,加之几分运气罢了。若非殿下及时出手,在下此刻已是刀下亡魂。” 她再次拱手,姿态放得更低: “今夜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此事关乎重大,在下人微言轻,所知信息已尽数告知殿下,如何处置,全凭殿下定夺。若无事……在下便先行告辞了。” 她必须尽快离开! 再待下去,在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下,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然而,她刚欲转身,裴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紧不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且慢。” 崔鸢宁脚步一顿,背对着他,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裴烬踱步到她面前,目光如炬:“玉公子以为,六弟今夜未能得手,又会如何?” 崔鸢宁蹙眉。 裴烬继续道:“你既已暴露,无论他是否确定你看到了什么,以他的性子,宁错杀,不放过。此刻,恐怕通往城门的各处要道,乃至你可能落脚的客栈、酒肆,都已布满了他的眼线。你此时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崔鸢宁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裴烬说的是事实。 她虽不怕六皇子,可也不想与他正面交锋。 而且六皇子手段狠辣,绝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她原本的藏身之处,此刻恐怕已不再安全。 “更何况……” 裴烬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他再次逼近一步,几乎能看清她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 “玉公子方才受惊,气息不稳,脸色似乎也有些……苍白。既言体弱,经此一夜奔波惊险,岂能无人照应?” “殿下之意是……”崔鸢宁抬眸看他。 “孤在东郊有一处别院,甚是清静隐秘。”裴烬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玉公子若不嫌弃,可暂居休憩,避过风头。也好让孤……略尽地主之谊,报答公子今日告知要讯之情。” 崔鸢宁微微一顿,进入太子的地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伪装?这简直比闯入六皇子的私矿更加危险百倍!裴烬的敏锐远超她的想象,与他朝夕相处,身份暴露几乎是迟早的事! 可她有选择吗? 拒绝?恐怕就要面对六皇子遍布全城的追杀?或者立刻引起裴烬的彻底怀疑?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异样。 此刻,已是箭在弦上。 她抬起眼,努力让目光显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感激:“殿下思虑周全,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叨扰殿下,实在过意不去。” “无妨。”裴烬唇角微勾,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能得玉公子做客,是孤的荣幸。”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却未曾离开她分毫,仿佛猎人终于将警惕的猎物,引入了精心布置的领地。 “夜色已深,路途尚远。请公子上马吧。”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这一次可要坐稳了。” 寒风掠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她最终点了点头,上了骏马。 裴烬看着她看似镇定却略显僵硬的背影,眼底兴味更浓。 看来这盛京的水,比他想得还要深。 裴烬翻身上马,再次向她伸出手。 这一次,崔鸢宁没有犹豫,将微凉的手递给他。 借力上马的瞬间,他宽大的手掌几乎将她的手完全包裹,那温热有力的触感,让她心头猛地一颤。 裴烬感受到掌心那不同于男子的柔软与纤细,眸色更深,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手臂再次环过那“纤细”的腰肢,将人牢牢固定在身前。 “驾!” 骏马再次奔驰起来,朝着东郊太子的别院方向而去。 夜雾渐起,将两人的身影逐渐吞没。 风声依旧,却仿佛带着无数未尽的谜团与悄然滋生的……危险悸动。 崔鸢宁靠在身后温热的胸膛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强而有力的心跳,她现在作男子装扮,被裴烬抱在怀中说不出的奇怪,让人联想到当下的断袖之癖。 好巧不巧的是裴烬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传出和哪家女郎有过什么交集,再加上他的所做所为,就更让人忍不住乱想。 她僵直着身体尽可能维持着男子应有的姿态避免任何可能显得柔弱的依偎。 然而裴烬的手臂始终稳稳地环在她的腰际,那力道恰到好处。 第一百二十章 喝药 关于他断袖风闻的猜测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让她头皮一阵发麻。 若他真有此好……自己这般女扮男装落在他手里,岂不是更如羊入虎口? 这念头一起,便让她如坐针毡。 可想到裴烬平日里的行事作风,她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极度紧绷,裴烬的声音忽然贴着她的头顶响起,低沉磁性地融在风里: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崔鸢宁心中一凛,立刻否认: “……不曾。只是夜间风大,有些冷。” “是么。” 裴烬的语气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但他却微微收紧了手臂,将她更密实地圈进自己与马鞍之间的一方天地,仿佛真的只是为了替她挡风。 “很快便到。” 这举动于“男子”之间,未免过于亲密。 崔鸢宁浑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他触碰的腰侧,那片肌肤隔着衣物也烫得惊人。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幸好,裴烬并未再有其他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渐缓,一座掩映在竹林深处的雅致别院出现在眼前。 黑瓦白墙,灯火熹微,在夜色中静默矗立,透着一种远离喧嚣的宁静与隐秘。 裴烬率先下马,动作利落潇洒,随即再次向她伸出手。 崔鸢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蕴藏着力量的手,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这一次,她刻意放沉了力道,试图让动作显得更粗犷些。 裴烬手上微微用力,她便轻盈落地。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表象,看到她内里的慌乱。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自然地松开了手,仿佛那短暂的触碰并无任何异常。 “殿下。” 一名身着灰衣、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无声无息地出现,恭敬行礼。 “嗯。” 裴烬应了一声,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 “收拾一间干净的客房出来,这位玉公子是孤的贵客,需在此小住几日。吩咐下去,务必周到,不得怠慢。” “是。”管事低头应下,目光谨慎地从崔鸢宁身上一扫而过,并未多问。 “玉公子,请。”裴烬侧身,示意崔鸢宁先行。 “殿下先请。”崔鸢宁维持着礼节。 裴烬不再推辞,率先向内走去。 崔鸢宁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暗自打量着这处别院。 院内布置清雅,一草一木皆见章法,巡逻的护卫脚步轻捷,眼神锐利,显见守备森严,绝非普通休憩之所。 穿过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管事推开一间客房的门,里面陈设简洁却不失雅致,烛火明亮,暖炉已然生起,驱散了夜间的寒凉。 “玉公子今夜便在此安歇。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下人。”裴烬站在门口,并未进去的意思。 “多谢殿下。”崔鸢宁拱手,只想快点独处,卸下这沉重的伪装。 裴烬点了点头,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眉眼间掠过,忽然道: “公子脸色仍是不佳,稍后让厨房送碗安神汤来。” “……有劳殿下费心。”崔鸢宁无法拒绝。 “夜深了,公子好生休息。”裴烬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才转身带着管事离去。 脚步声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崔鸢宁才缓缓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便朝外吩咐了一声道:“打些水来,我要沐浴更衣。” 门外侍立的婢女低声应了,脚步声轻盈地远去。 崔鸢宁环顾这间客房,陈设虽简,却处处透着不凡,紫檀木的桌椅,素雅的青瓷花瓶,甚至那床幔的料子,也是上好的云锦。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只见院中寂静,唯有竹影摇曳,远处隐约可见护卫巡逻的身影,将此地守得如铁桶一般。 她心下稍安,却又因这严密的看守而生出另一重忧虑,裴烬将她带至此等隐秘之地,究竟意欲何为?当真只是为了庇护她躲避那不知名的追杀?还是……另有所图? 那断袖的传闻再次鬼魅般浮上心头,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略显宽大的男装,为了掩饰身形,她已极力束胸,动作也刻意模仿男子,但若裴烬真有那等癖好,且眼光毒辣……她不敢再想下去。 很快,婢女抬来了热水,注入屏风后的柏木浴桶中,水汽氤氲,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似是有些宁神舒缓的功效。 “公子,热水已备好,可需奴婢伺候?”婢女声音柔顺。 崔鸢宁心头一紧,立刻压低声线,模仿少年清朗又略带疏离的音色: “不必,退下吧。无需吩咐,不得入内。” “是。”婢女依言退了出去,细心地将门带好。 室内终于只剩下她一人。 崔鸢宁仔细聆听了片刻,确认门外再无动静,这才快步走到屏风后。 她动作急切,几乎是撕扯般地解开那束缚了她一整日的缠胸布,深深吸了口气,仿佛重获新生。 褪下所有男装,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那暖意包裹住疲惫不堪的身躯,才让她真正感到一丝松懈。 她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劫后余生的冷汗。 今日遭遇刺杀,又被裴烬所“救”,带入这深院,一切皆如梦幻,充满未知的险怖。 而裴烬……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她闭上眼,试图理清思绪,脑海中却不断闪现裴烬那双深邃的眼眸,那眼眸时而冰冷如霜,仿佛能洞悉一切,时而又在看向她时,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还有他贴近她头顶说话时那低沉的声音,以及那双稳健有力、环住她腰身的手…… 水温渐凉,崔鸢宁不敢多泡,匆匆起身。 她带来的行李简单,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且皆是男装。 她取出一件月白色的中衣换上,质地柔软,略有些宽松,更衬得她脖颈纤细,肌肤莹白。 她对着房中那面模糊的铜镜,将湿漉漉的长发擦得半干,然后熟练地将其挽成男子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 正忙碌间,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崔鸢宁动作一顿,警惕地问道:“谁?” “公子,殿下吩咐给您送的安神汤。”是方才那名婢女的声音。 来得真快。崔鸢宁抿了抿唇,迅速披上一件外袍,将衣襟拢得严严实实,确认并无破绽,才扬声道:“进来。” 婢女看到崔鸢宁的一瞬间忍不住低下了头,耳尖更是染上了一抹绯红,她没想到这玉公子沐浴更衣后居然如此俊俏,虽不如太子殿下清冷矜贵,但五官清秀,芝兰玉树,让人见了欢喜。 婢女端着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瓷小碗,药香混合着淡淡的甜味弥漫开来。 她低着头,将托盘放在桌上:“公子,汤药温度正好,殿下嘱咐您一定要趁热服用。” 她走到桌边,端起那碗汤药。温热的触感透过瓷碗传来。她目光扫过低眉顺眼的婢女,心念电转。 “殿下如此关怀,玉某感激不尽。” 她说着,将碗凑近唇边,做出饮用的姿态,宽大的袖口巧妙遮掩,实则大半碗汤药都被悄无声息地倾泻进了袖中暗藏的吸水棉布里,这是她女扮男装行走在外时以备不时之需的小手段。 她佯装吞咽几下,随后将只剩碗底少许药汁的碗放回托盘,轻轻咳了一声,实则用咳嗽掩饰倒药可能发出的细微声响。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景 “用完了。多谢。”她语气平淡,将空碗示意给婢女。 婢女这才上前,端起托盘,恭敬道:“公子早些安歇,奴婢告退。” 看着房门再次合拢,崔鸢宁迅速走到窗边,将袖中浸满药汁的棉布取出,扔进窗外的花圃深处,心中稍定。 虽不知这汤是否真的只是安神,但她绝不能冒险。 太子裴烬或许不会用这些低劣的手段,但不代表其他的人不会,所以一切都要小心谨慎。 崔鸢宁看着淡淡的夜色,随后收回目光,她原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却没想到刚躺上床,就睡了过去。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 崔鸢宁这一觉却睡得极不安稳。 意识仿佛沉在深水之中,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却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下坠。 混沌的梦境光怪陆离,破碎而压抑,似乎总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窥视,让她脊背发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窸窣声,像羽毛拂过地面,悄然钻入她紧绷的梦境。 崔鸢宁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瞬间驱散了所有睡意。 她没有立刻睁眼,只是将呼吸维持在被迷药影响后应有的深沉频率,全身的感官却在刹那间提升至极致。 屋内有人! 那气息极淡,带着夜露的微凉和一种刻意收敛的存在感,正无声无息地靠近她的床榻。 崔鸢宁的手指在锦被下微微蜷缩,指尖冰凉。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是太子的人?来确认药效?还是……其他势力的窥探? 那身影在床边停驻了片刻,似乎是在观察她是否真的沉睡。 崔鸢宁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竭力控制着眼皮和呼吸,不敢有丝毫异动。 就在她几乎要按捺不住本能防备的瞬间,那只手动了。 并非朝着她的咽喉或是心口等致命之处,而是探向了……她身侧的薄被。 那人只是帮她将一旁的被褥掖好。 接触的瞬间,指尖带着一丝冰凉的感觉,极其轻柔地掠过她的发梢,那动作里似乎蕴含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带着探究,甚至是一丝……缱绻? 但这微妙的错觉转瞬即逝。 崔鸢宁屏住呼吸,全部意志都用来维持沉睡的假象。 片刻后,那手指收回,气息也开始远离。 来的悄无声息,去的也如鬼魅,房门方向并未传来任何声响,仿佛那人只是融入了月光,悄然消散。 又等了许久,直到那被窥视的感觉彻底消失,崔鸢宁才缓缓睁开眼。 屋内空无一人,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一片清冷的光辉。 她坐起身,抬手轻轻拂过方才被触碰的发丝,眼底一片冰凉的清明,再无一丝睡意。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冽香气,并非她所熟悉的任何熏香。 崔鸢宁掀被下床,悄步走到窗边,再次警惕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花圃深处,那块浸满药汁的棉布早已隐匿不见。 她轻轻关拢窗户,插好销子,回到床榻边,却不再躺下,只是和衣而坐,背靠着冰冷的床柱,目光锐利地落在紧闭的房门上。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纱,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崔鸢宁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清明锐利。 她坐在镜前,神态平静,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无痕的惊梦。 婢女动作轻柔,为她绾好一个流云髻,正欲簪上珠花,门外却传来了规律的脚步声,以及侍女们恭敬的问安声。 是裴烬。 他今日换了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更衬得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却带着几分难以亲近的疏冷。 他步入房内,目光便落在崔鸢宁身上,淡淡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色。 “殿下。”崔鸢宁起身,依礼福身。 “免了。” 裴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抬手示意了一下,身后几名侍女便鱼贯而入,将手中捧着的各式早膳一一摆放在外间的圆桌上。 很快,桌上便琳琅满目。晶莹剔透的虾饺、金黄诱人的蟹粉酥、熬得糯软的燕窝粥、几样精致小菜,并一壶氤氲着热气的香茶。 种类繁多,香气扑鼻,远超一个寻常侍妾应有的份例。 “玉公子用些早点吧。”裴烬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语气中透露着几分关心。 崔鸢宁垂眸:“谢殿下。” 她走到桌边坐下,执起银箸,动作优雅,却食不知味。 每一口食物送入唇前,她都借着细微的动作,以指尖或袖口的遮掩,极快地用备好的银针探过——这是她醒来后便悄悄藏好的。 虽知未必有用,但求心安。 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 还好银针并未变色。 裴烬并未动筷,只是端着一杯茶,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深沉,仿佛在审视一件有趣的藏品,又像是在评估什么。 室内静默无声,只有碗筷轻微碰撞的声响。 崔鸢宁吃得不多,但每样都略动了动,以示领受。 最后,她端起那盏燕窝粥,小口饮尽,将空碗轻轻放下。 “用完了。多谢。” 她语气平淡,将空碗示意给侍立一旁的婢女。 整个过程,她未曾与裴烬有任何眼神交汇,表现得温顺而疏离。 婢女这才上前,端起托盘,恭敬道:“殿下,玉公子奴婢告退。” 裴烬微一颔首。 看着房门再次合拢,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一种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 崔鸢宁正欲寻个借口起身,却见裴烬放下茶盏,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昨夜睡得可好?” 崔鸢宁的心头微微一动。 她抬眼,迎上裴烬的目光,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她稳住呼吸,唇角牵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倦意的浅笑: “托殿下的福,汤药很有效,睡得很沉。”她顿了顿,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只是或许睡得太沉,竟有些贪眠,起来反倒觉得有些乏力。” 她将自己细微的异常归结于安神药的药效,合情合理。 裴烬闻言,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他并未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是吗?”他淡淡应了一声,语气莫测。 看着不会崔鸢宁略显的警惕的神色,他叹了叹气,随后又道:“玉公子不必如此,孤不会伤害你的。” 若是真的想要做什么,昨夜他也不会将他救出。 崔鸢宁没料到裴烬会如此直白地挑明。 她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层温顺的假面,只低垂了眼睫,轻声道: “殿下言重了。能得殿下庇护,是在下的福分,不敢多有疑虑。” 这话说得恭顺,却也滴水不漏,将两人间的距离划得清晰明白。 裴烬看着她低垂的线条优美的脖颈,看似是一种全然臣服的姿态,可他知道,这温顺皮囊下藏着的是何等机警与锋芒。 他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只将茶盏搁在桌上,发出轻微一声脆响。 “今日天气尚可,”他语气转淡,仿佛方才那句近乎安抚的话从未出现过,“不如随孤去园中走走。” 崔鸢宁不知他意欲何为,想了想她还是起身应道:“是。” 这院落居所的园景自是精心打理,一步一景,错落有致。 只是两人前后行走其间气氛却沉闷得惊人,一句话未说。 裴烬步履从容,崔鸢宁落后半步跟着,目光低垂,只看着自己裙摆下若隐若现的鞋尖。 第一百二十二章 落水 偶尔有仆役远远见到,便即刻跪伏于地,不敢抬头。 整个园子仿佛只剩下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却又各怀心思的呼吸。 行至一处水榭,裴烬停下脚步,凭栏而立,气质清冷又矜贵,他望着池中游弋的几尾锦鲤。 过了片刻后又才对着崔鸢宁招招手道: “玉公子不如到这边来看。” 崔鸢宁依言上前,停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顺势落在水面上。 阳光下水光潋滟,映得他侧脸轮廓有些模糊,那份疏离的俊美里却透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 “你看这池鱼,” 裴烬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困于方寸之地,却仍争抢饵食,以为天地尽在于此。” 崔鸢宁心中一动,隐约听出他话中有话。 她斟酌着回道: “池鱼虽困于方寸,却也得殿下庇佑,免受风雨波涛之苦,安稳度日,亦是幸事。” 她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叫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不过只是几句场面话罢了。 裴烬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平静,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 “是吗?” 他唇角似乎勾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只略微叹息道:“只怕有的鱼,志不在这一池浅水。即便暂时蛰伏,鳞爪也难免显露。”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 水榭周围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或许他们二人的心思都并不纯粹,裴烬的目光仍停在她脸上,那平静之下似有暗流涌动。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玉公子可知,这池中的鱼,最初并非锦鲤。”他抬手,指尖虚虚点向水面,“原是三尾赤鳞,是从南境战场的血河里捞出来的战利品。” 崔鸢宁看了他一眼,并未开口。 “它们熬过了北迁三千里的苦寒,活了下来,还学会了在这金雕玉砌的牢笼里争食。”裴烬的语调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针,“只是野性难驯,偶尔还会撞得头破血流。你说,它们究竟是安稳度日的幸,还是求而不得的苦?” “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乐?”崔鸢宁垂下眼睑,避开他那几乎能洞穿人心的注视,声音放得轻而稳,“殿下仁厚,既赐它们安身之所,想必亦不忍见其煎熬。” “仁厚?” 裴烬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词,重复了一遍。他转过身,彻底面向她,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被拉近,他身量很高,阴影笼罩下来,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若我说,我并非不忍,只是好奇……好奇它们究竟要撞到何时,才会明白徒劳无功。”他顿了顿,声音凉薄,仅容二人听闻,“或者,要等到何时,才会露出真正想要挣脱水面?” 风倏然止息。 竹叶不再沙沙作响,连池鱼都沉入水底。 崔鸢宁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眸深不见底,里面没有戏谑,没有嘲讽,如同一汪深潭,身居高位者从来都不简单。 崔鸢宁并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她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唇边竟也缓缓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 “殿下既知鱼非池中物,又何必以常理度之?或许它争抢饵食,蛰伏浅水,并非认命,而是在等…” “等什么?”裴烬追问,目光平静中带着一丝类似于探究的意味。 “等一场雷雨,”崔鸢宁的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或等一个能倾覆这方天地的时机。届时,是跃龙门还是葬身深渊,总好过浑噩一世,永困樊笼。” 话音落下,水榭内陷入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裴烬凝视着她,许久未曾说话。他脸上那点模糊的冷意终于彻底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辨明的神色。 有审视,有讶异,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欣赏? 他忽然再次转向栏杆,看向那重又浮上水面、无知无觉吞吐着泡沫的锦鲤。 “很好。”半晌,他才吐出两个字。 玉公子虽是年少,可一身魄力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裴烬那声“很好”余音未落,崔鸢宁心下正自紧绷。 她下意识地想向后微退半步,想要拉开距离。 然而就在她足尖稍动的刹那,身下倚靠的木质栏杆忽地发出一声极不自然的“嘎吱”轻响。 她所站立之处,池边因近日多雨而变得松软的泥土毫无征兆地向下塌陷! 崔鸢宁甚至来不及惊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 噗通! 冰冷池水顷刻间将她吞没。 厚重的男子衣袍遇水后变得无比沉重,如同无数只手拖拽着她向下沉去。 口鼻被水灌入,窒息感扑面而来。 她本能地挣扎,手脚并用想要浮起,却被繁复的衣物层层束缚。 水花四溅的巨响打破了园中近乎凝滞的寂静。 裴烬脸色骤变,那副深沉莫测的面具瞬间碎裂,脱口而出: “玉公子!” 他甚至未曾丝毫犹豫,墨色眸中锐光一闪,当即纵身跃入池中! 池水冰凉刺骨。 裴烬入水后迅速稳住身形,目光急扫,立刻锁定了那仍在挣扎、却明显力不从心的身影。 他迅速靠近,手臂有力地环过崔鸢宁的胸口,试图将她带向岸边。 崔鸢宁于慌乱窒息中,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向上托起。 求生的本能让她立刻反手紧紧抓住来人的衣襟,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然而,男子宽大的外袍经水一泡,紧紧黏贴在身上,勾勒出的轮廓虽仍显单薄,却与她平日刻意伪装出的男子体态有了微妙差异。 更致命的是,裴烬为了将她托稳,手臂环抱的位置正好压在她胸前那里,层层湿衣之下,紧紧缠绕的束胸布帛再也无法完全掩盖其下柔软的曲线。 裴烬的手臂猛地一僵。 即便是在冰冷的水中,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与他预想中截然不同的触感。 并非属于少年郎的平坦硬朗,而是…… 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度的惊愕与难以置信,动作有了一刹那的停滞。 他低头看向怀中之人,崔鸢宁面色苍白,湿透的黑发黏在脸颊颈侧,更衬得那惊惶失色的容颜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秀美,唇瓣因缺氧和寒冷微微发紫,眼睫上挂着水珠,不住颤抖。 这绝非男子应有的情态。 崔鸢宁也在他骤然停顿和变化的眼神中意识到了危机。 她猛地松开抓住他衣襟的手,下意识地想环抱住自己,遮掩那几乎暴露的秘密。 然而这一动身体反而向下沉去冰冷的池水再次呛入鼻腔,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窒息感。 裴烬眼中波澜汹涌,但此刻绝非深究之时。 他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手臂再度用力,却巧妙地调整了姿势,避开了那致命的柔软处,转而更为牢固地箍住她的腋下和腰侧,将人牢牢控制在身侧,奋力向池边游去。 “殿下!” 远处的仆役此刻才反应过来,却又不敢直视水中狼狈的两人,只得跪在岸边连连叩头。 裴烬一言不发,拖着几乎虚脱的崔鸢宁上了岸。 两人浑身湿透,水滴不断从衣袍上淌下,在脚下积成一滩水渍。 初春的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崔鸢宁冷得浑身发抖,她双臂紧紧环抱在胸前,蜷缩着身体,尽可能掩饰身形。 裴烬站定,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沉静,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第一百二十三章 崔公子 “池边地滑,玉公子日后还需……小心脚下。”他顿了顿,目光在她紧抱双臂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续道,“来人,送玉公子去更换衣裳,莫要染了风寒。” 他目光深沉地落在她蜷缩颤抖、试图掩饰的身形上,那湿透的衣袍紧贴,到底泄露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窈窕。 周遭仆役远远跪伏,无一人敢抬头窥视,更无人敢上前。 裴烬解下自己同样湿透、却依旧宽大厚重的外袍,解下,转瞬从仆从的手上拿了见干净的衣袍,动作间不见迟疑,径直罩在了崔鸢宁的肩上。 那外袍瞬间将她整个包裹起来,隔绝了冷风,也暂时掩盖了所有可能引人疑窦的曲线。 “谢…谢殿下。” 裴烬并未立刻回应,只是对远处跪伏的仆役沉声令道:“备热汤、姜茶,送至近水阁。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严惩不贷。”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随风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伏地仆役的耳中,令他们身形颤得更低,连声应“是”,随即有人慌忙起身前去准备。 吩咐完毕,裴烬的视线才重新落回崔鸢宁身上。 她脸色苍白如纸,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模样狼狈至极,却也因那份狼狈,褪去了“玉公子”的刻意伪装,显出一种惊人的、清洌的美。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太过复杂,探究、审度、一丝未散的惊疑,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交织其中,仿佛要透过她此刻的狼狈,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人。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 “能走吗?” 他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比落水前更难以捉摸,仿佛方才水中那瞬间的僵滞与惊愕从未发生。 崔鸢宁抿紧苍白的唇,平静道:“可以。” 方才二人的动作颇为亲密,难免让裴烬察觉到什么,不过她只要一口咬定此事只是他的错觉,难不成他还能扒了自己的衣服不成? 裴烬没再说什么,只是迈开了步子,步伐却比来时放缓了许多,似乎有意迁就她此刻的状态。 崔鸢宁裹紧他的外袍,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冰冷的衣物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但肩头那件属于他的外袍又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以及一种更令人心神不宁的、属于他的清冷气息。 裴烬的步伐不疾不徐,恰好让她能够跟上,却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 廊庑曲折,穿过月洞门,近水阁的轮廓便在郁郁葱葱的花木掩映中显现出来。那是一处临水而筑的精舍,清幽僻静。 阁内早已准备妥当,暖意融融,驱散着从外面带来的寒气。 屏风后热气氤氲,一只硕大的柏木浴桶置于中央,旁边小几上摆放着干净的衣物、布巾,以及一碗正冒着辛辣热气的姜茶。 裴烬在门口停下脚步,并未入内。 “玉公子可入内收拾妥当。姜茶趁热喝。”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在她仍滴着水的发梢上一掠而过, “孤在外等候。”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崔鸢宁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几乎是脱力般地靠在屏风上,深吸了几口气。 冰冷的衣物黏在身上的感觉令人极度不适,更提醒着她方才的惊险。 她迅速褪下所有湿衣,踏入温热的水中,当暖流包裹住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时,她才真切地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她不敢耽搁,匆匆沐浴洗净,拿起一旁备好的衣物。 是一套男子衣袍,质料上乘,尺寸却明显比她平日所穿的要小一些,更像是为尚未完全长成的少年准备的,穿着她身上仍有些空荡,但已不至于过分突兀。 她将湿漉漉的长发擦得半干,勉强用一根发带束在脑后,几缕碎发依旧不受控制地垂落颈侧。 做完这一切,她端起了那碗姜茶。 辛辣的热流滚入喉咙,一路暖至胃腹,驱散了最后一点寒意,也让她纷乱的心绪逐渐沉淀下来。 他定然是察觉了异常。水中那一刻的僵硬,上岸后他审视的目光,以及这件恰到好处、不合身却又能勉强遮掩的衣袍……都在无声地昭示着他的疑心。 但他为何不问?是顾忌场合,还是另有打算? 崔鸢宁抿紧唇,将空碗放下。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只要没有铁证,她绝不能自乱阵脚。 她推开阁门,走了出去。 裴烬并未走远,就负手立在廊下,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 换上衣袍后,她看起来更加清瘦单薄,宽大的衣袍衬得她颈项纤细,脸色虽恢复了些许红润,但依旧带着沐浴后的湿润气息,那双眼睛也因水汽的浸润而显得格外清亮,此刻正迎向他的目光,努力维持着镇定。 “殿下。” 她拱手,依旧是男子做派,声音却因方才的寒意和热茶的交织而略带一丝沙哑。 裴烬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从那过长的袖口到略显宽松的肩线,最后落回她的眼睛。 “可暖和了?” “谢殿下关怀,已无大碍。”崔鸢宁垂眸应答。 “嗯。”裴烬淡淡应了一声,并未继续寒暄,转而道,“你身体可有碍?” 崔鸢宁道: “回殿下并未有什么不妥,是在下不慎,脚下打滑,惊扰了殿下,实在罪过。” 她将一切归咎于意外,绝口不提其他。 裴烬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看不透他是否接受了这个说法。 “池边地滑,”他重复了一遍她落水前他说过的话,语调平稳,“只是如此?” 她应该明白,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正是。”崔鸢宁抬起头,目光坦然,“日后定当加倍小心。”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风轻拂过叶间的声音。 裴烬看着她,目光深沉,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核。 崔鸢宁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但她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 片刻,裴烬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极浅,意味难明。 “是吗。”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既如此,日后便小心些。玉公子身子似乎颇为单薄,若染了风寒,倒是孤招待不周了。” 他特意加重了“玉公子”三字,听得崔鸢宁眉心一跳。 “殿下言重了。” “走吧,”裴烬不再看她,转身沿廊庑而行,“宴席尚未结束,莫要让他人久等。” 崔鸢宁暗暗松了口气,跟上他的脚步。 这一关,暂且算是过了吗? 她不敢确定,但至少,他没有当场询问。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沉默弥漫其间。这份沉默比之前的对话更令人难熬,仿佛有未尽的言语在空气中涌动。 行至一处岔路,裴烬忽然开了口,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崔家长兄近来可好?” 他问出口的瞬间,崔鸢宁的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暗色。 裴烬这是在怀疑她的身份。 崔鸢宁仰起头看着裴烬, “殿下是何意?在下可不认识什么崔家长兄,更无从得知他是个什么光景。” 裴烬的脚步未停,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是吗?孤记得玉公子与崔家似有旧谊,听闻崔家长公子前些时日染恙,还当玉公子知晓一二。” “殿下怕是记错了。在下久居山野,初次入京,京中高门显贵尚认不全,何谈旧谊?更未曾听闻崔公子之事,实在无法为殿下解惑。” 第一百二十四章 清谈 她语速平稳,带着一丝被误认的无奈,那份坦然几乎无懈可击。 裴烬闻言,唇角似乎弯了一下,极快,淡得如同水面掠过的风痕。 崔鸢宁答得滴水不漏,心跳却如擂鼓。 裴烬绝不会无的放矢,他提起兄长,试探之意再明显不过。 裴烬侧颜冷峻,闻言并未立刻反驳,只极淡地应了一声: “哦?” 恰此时,一阵风过,吹起她过于宽大的袖摆,露出一截纤细得过分、白皙得晃眼的手腕。 那腕骨玲珑的线条,绝非寻常少年所有。 他的目光似无意间掠过,却又在瞬间精准地捕捉。 崔鸢宁立刻察觉,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袖中,指尖微微蜷紧。 短暂的沉默后,裴烬再度开口,声音平稳依旧,却像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是孤记岔了。” 他竟就此轻轻放过,转而道, “前日偶得一副《雪溪图》,笔意颇有野趣,像是隐士手笔。玉公子既久居山野,想必对此道别有见解,稍后宴毕,可愿随孤去书房一观?” 崔鸢宁抬眸,正对上裴烬看过来的视线。 他眼神深湛,如同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潜流暗涌,所有审视、探究、都敛在那一片幽深之后。 旋即,她唇角牵起恰到好处的、属于“玉公子”的疏淡笑意,拱手道: “殿下厚爱,在下荣幸之至。只是在下于书画一道仅是粗通皮毛,恐有负殿下雅意,贻笑大方。” “无妨,” 裴烬语气不容推拒, “孤近日亦觉烦闷,正需一二清谈之客。玉公子,不必过谦。” 话已至此,再推脱便是矫情,更惹嫌疑。 崔鸢宁心底沉了沉,面上却依旧从容,应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裴烬几不可察地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 崔鸢宁也并不清楚他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他这副模样分明是发现了什么,不然也不会莫名试探,但他也不明说,反而装作若无其事,显得格外的神秘。 宴席之上,珍馐罗列,觥筹交错。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舞姬水袖翩跹,一派富贵升平的景象。 崔鸢宁坐于客位,心思却全然不在眼前的歌舞美食上。 她维持着“玉公子”的清冷人设,并不多言,只偶尔附和几句旁人的议论,大多时间只是静静饮酒,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警惕着来自上首那位太子殿下的一切动静。 裴烬倒是显得颇为闲适,与几位贵客谈笑风生,议论朝政时事,或是点评一下歌舞风雅,目光并未再特意投向她的方向。 然而崔鸢宁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那网线的另一端就握在裴烬手中。 他此刻更像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带着尽在掌握的压迫感。 他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她心底那根弦就绷得越紧。 方才园中的短暂交锋,自己并未完全打消他的疑虑。 所以他才会邀请自己去书房。 终于,宴席在一种看似融洽的氛围中步入尾声。 宾客渐散,裴烬慵懒地抬手示意内侍收拾残局,随即起身,玄色的袍角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他目光精准地落向正准备随众人告退的崔鸢宁。 “玉公子,”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随孤来。” 在场的贵客听到“玉公子”三个字的时候瞬间沸腾起来。 玉公子是何许人也,神龙见首不见尾,少年英才。 多少人为了能够见他一面散尽千金都没有任何回应。 没想到能在这里得以见其真容! 崔鸢宁脚步微顿,感受到周遭几道好奇或探究的目光扫来。 她稳住呼吸,面上不见波澜,依言跟上那道挺拔冷峻的背影。 太子裴烬当众唤出她的名字恐怕是想要宣告众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匪浅。 日后在盛京里行事也更为方便。 穿过回廊,步入深处。 这里的守卫明显更加森严,寂静无声,只听得见两人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廊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书墨特有的冷冽气息,威严而肃穆。 书房门被内侍无声推开又合上。 室内只余他二人。 烛火通明,将满室藏书和博古架上的珍玩照得清晰可见。 正中央的书案宽大,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副已然展开的画卷。 裴烬径直走到书案后,并未即刻让她赏画,而是背对着她,似在欣赏墙上一幅猛虎下山图,语气平淡地开口: “山野清苦,玉公子这般年纪,能练就如此书画眼力,实属难得。” 他微微侧头,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不知师从哪位隐逸大家?” 问题来得突然,且直接深入“玉公子”这个身份的根基。 崔鸢宁心念电转,早已备好的说辞流畅而出: “家师乃一闲云野鹤,避世已久,名讳早已不用于尘世,在下出山前,师严令不得提及他老人家名号,还请殿下见谅。” 标准的隐士高徒做派,将问题轻巧挡回。 裴烬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她, “是么?” 他语调平平,听不出情绪,那双深眸却如寒星。 崔鸢宁垂眸,避开那几乎能穿透人心的视线,声音维持着恰到好处的遗憾与恭敬: “山野之人,谨遵师命,还望殿下体谅。” “既如此,孤不强求。”他终是移开目光,缓步走向书案,指尖掠过那幅已然展开的画卷,“不如来看看这幅《雪溪图》。” 崔鸢宁依言上前,在距书案三步远处停下,目光落在画卷上。 画意苍茫静远,雪色溪光交映,确有一股野逸之趣。 她谨慎评价:“笔法高古,意境幽远,非俗手所能为。” “哦?看来玉公子果真见解不凡。”裴烬并未看她,视线似乎专注于画作,“此画用墨,尤其这溪边淡墨渲染,倒让孤想起另一幅画。” 他语气随意,如同闲谈。 崔鸢宁心中那根稍稍松弛的弦骤然再度绷紧。她直觉他接下来的话绝非闲笔。 果然,裴烬侧过脸,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语气状似无意: “昔年崔大家有一幅《寒江独钓图》,墨法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知玉公子可曾有幸得见?” 崔鸢宁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崔大家,指的是她已故的祖父。 祖父的画作,尤其是那幅《寒江独钓图》,乃是家中至宝。 裴烬此刻提起,绝非偶然! 他果然将“玉公子”与崔家联系了起来。 甚至可能……已经怀疑了她的真实身份。 她语气带上恰到好处的惋惜与向往: “崔大家画技超凡,名动天下,可惜在下久居山野,缘悭一面,至今未能得见真迹,实乃平生憾事。” 她将自己与崔家彻底割裂,撇清得干干净净。 裴烬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未表示相信,也未表示怀疑。 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烛火荜拨的轻微声响,空气凝滞。 良久,裴烬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又仿佛只是不再就此追问。 他转过头看着她而道:“看来孤与玉公子,皆引为憾事。” 他话锋轻轻一转,不再提画也不再试探,反而开始与她真正品评起眼前这幅《雪溪图》的笔墨技法构图意境。 他的话语精辟,见解独到,若非崔鸢宁心知肚明,此刻处境之危殆,几乎要以为这真的只是一场志趣相投的清谈。 第一百二十五章 重伤 二人谈论着,天色很快也黯淡了下来。 崔鸢宁朝着窗外看了一眼,随后慢慢收回目光,对着裴烬道: “今日天色不早了,在下就先行离开了。” 裴烬乃是一国太子,以玉公子的身份与他相处的时候所需要顾忌的事情太多,所以让人觉得很不自在。 只有用崔家嫡女的身份相处时才会轻松那么几分。 此刻见崔鸢宁起身告辞,裴烬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神色。 他抬手示意:“且慢。” 崔鸢宁脚步一顿,回身垂首:“殿下还有何吩咐?” 昏黄的光影在裴烬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 他并未立即开口而是执起案上的茶壶,缓缓斟满了茶盏,推向案几对面。 “坐。”太子声线平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仪,“孤曾听闻玉公子不仅医术高明,并且对时事也颇有见解,孤尚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玉公子。” 崔鸢宁心头微紧。 她以“玉公子”身份周旋于朝野已有多年,一手书画、满腹经纶让她在这个男子主导的世道中挣得一席之地,更得以接近权力核心。 但与这位以锐利闻名的太子单独对谈,仍感如履薄冰。 不过她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她依言落座,姿态从容地捧起茶盏:“殿下请问。” “往日论及边关屯田之策,公子所言以商养农,以战促耕颇有新意。”裴烬目光如炬,“但若商贾垄断粮市,边军命脉握于私人之手,又当如何?” 这是要考较她政策背后的周全了。 崔鸢宁略一沉吟: “可设军市监,官督商办,定价权在朝廷。战时征调,平时抽成,既保粮源不绝,又令商贾有利可图。” “利益驱使,必有奸商铤而走险。” “故需重典。”崔鸢宁抬眼,目光清亮,“凡涉军粮舞弊者,不论官商,立斩不赦,家产充公。重罚之下,必有忌惮。” 裴烬指尖轻叩案面,忽然转开话题: “听闻玉公子也曾师从南山居士?孤曾有幸见过一面,不知他近日可好?” 崔鸢宁执盏的手微微一滞。 南山居士是她精心编织的身份背景中的一环,此人淡泊名利、行踪飘忽,本该无从查证。 但裴烬既然问起,必是已派人探查过。 “劳殿下挂心。居士云游四海,去年冬日曾来信说于岭南寻得一处温泉,欲小住养身。” 她答得从容,细节却故意模糊。 裴烬颔首,不再追问,却又抛出一问: “那玉公子又如何看待近日御史台弹劾户部侍郎贪墨一案?” 烛花啪地爆开,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崔鸢宁心知这已是朝堂核心争斗,太子此问,试探的或许不止是政见。 她斟酌词句: “证据确凿,自当依法严办。然则...”稍作停顿,“下官听闻,李侍郎早年曾在北境督粮,寒冬腊月亲自押送粮草至边关,冻损三指。” “功过可否相抵?”裴烬追问。 “法理无情,功过不相抵。”崔鸢宁声音平稳,“然法外尚有人情。若罪当死,可否念其旧功,赐全尸、保家眷?既彰法度,亦显天恩。” 殿内陷入沉默。 裴烬凝视着她,那目光中带着几分欣赏,似要穿透“玉公子”这层身份,看透她的本质。 崔鸢宁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模样依旧从容。 忽然,裴烬轻笑一声: “公子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既通法理,亦谙人情。” 他起身,从多宝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日前偶得一颗明珠,听闻公子精于鉴赏,这明珠便送与你,就当作玉耽误了玉公子这么久时间的赔礼。” 他打开那紫檀木盒子,显露出来的是一颗硕大的南珠。 南珠不仅貌美,还有一定的药用价值。 所以裴烬这个礼物算是送到了崔鸢宁的心上。 崔鸢宁轻声说了句,“多谢。” 随后便伸手去拿那紫檀木的盒子,就在她即将触到盒子的一瞬间,盒子不受控制的向地上掉去,裴烬与崔鸢宁齐齐伸手去捡,二人的指尖当即碰到了一起。 温热的触感传来崔鸢宁浑身一僵。 在外人的眼中看来就是两个男子手指相接,实在是有些不妥。 崔鸢宁立马就收回了手,什么也没有说。 室内的气氛在一瞬间又沉默了下去。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内侍焦急的通传: “殿下!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 裴烬神色骤变,瞬间松开手,又恢复了那个威仪沉稳的太子: “宣!” 崔鸢宁趁机后退一步,一名风尘仆仆的将领疾步入内,单膝跪地:“殿下!北狄犯境,连破两城!朔州告急!” 军情如火。 裴烬立即走到地图前,一连串命令脱口而出: “传令河西节度使派兵驰援,命云州守军侧翼牵制,开放官仓稳定民心……” 他思维缜密,调度有方。 崔鸢宁静立一旁,看着烛光下太子冷峻的侧脸。家国安危面前,个人疑虑已被他暂时搁置。 待军务暂毕,裴烬才回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让公子见笑了。今日便到此吧。” “国事为重。”崔鸢宁躬身行礼,“在下告退。” 这一次,裴烬没有阻拦。 她转身走向殿门,脚步平稳,却能感受到那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背上。 乘坐马车回到崔府时,夜色已深。 府门前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她刚下马车,早已候着的贴身侍青杏便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青杏压低声音,语气急促。 崔鸢宁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一边往府内走,一边轻声问: “何事如此慌张?” 青杏紧跟在她身侧,几乎是贴着她耳语道: “小姐,方才府里收到消息,说是……说是六皇子殿下今日在郊外马场驯马时,意外坠马,伤势极重!现在宫里太医都去了好几拨了,情况似乎很不妙!” “若只是如此那便算了,可有谣言说六皇子殿下身负重伤还和……还和小姐您有关。” 崔鸢宁脚步猛地一顿,倏然转头看青杏, “与我有关?” 青杏重重点头,“是呢,传言说有人在六皇子府邸曾经看到过小姐你的身影……” 崔鸢宁眉头微蹙,当时她在六皇子府时用的可是男子的身份,如何会被人误传? 可见是有人在其中故意搅浑水。 想要将她牵扯进去,可那人的目的是什么? 六皇子与太子裴烬并非一母所出,其生母容贵妃圣宠不衰,六皇子本人虽不及太子沉稳干练,却因审时度势、而颇得帝后喜爱,在朝中亦有一股不容小觑的支持力量。 他的突然重伤,绝非一次简单的意外那么简单。 不过她心底倒是有些畅快。 那六皇子阴险毒辣,该遭报应。 不过她立刻联想到太子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以及他谈及朝堂争斗时的莫测高深,六皇子受伤这背后,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她快步走入自己的院落,屏退了其他下人,只留下青杏一人。 “具体情形如何?可知伤在何处?究竟有多重?” 皇子若真有性命之忧,那本就不甚平静的朝堂,只怕要掀起惊涛骇浪,毕竟他与裴烬二人是最有机会成为储君的人。 青杏摇头:“只听说是被一匹烈马甩下马背,又遭马蹄踏伤……似乎伤及了肺腑和腿骨,血流不止,昏迷不醒。太医们用了猛药,也只是勉强吊住一口气。”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参军 崔鸢宁眉头深锁。 六皇子裴煜此人,表面温润,实则心胸狭窄、手段狠辣,且对储位素有野心。 他此番重伤,若真是意外便罢,若是人为……这潭水就太深了。 更棘手的是,这莫名泼向她,指向“崔家嫡女”的脏水,意在何为? 是单纯搅混水,还是想一石二鸟,既除了六皇子,又将崔家或太子拖下水? 毕竟谁都知道,崔家与太子党关联颇深。 “看到我的身影?” 崔鸢宁冷笑一声,随后慢悠悠的问道: “用的是我的本来面目,还是玉公子的装扮?” 青杏忙道: “传话的人语焉不详,只含糊说是崔小姐的模样。但奴婢想着,六皇子府邸戒备森严,小姐您以真身绝无可能轻易潜入而不被察觉,更遑论被人看见。这谣言本身便漏洞百出,怕是经不起细查。” “只是这谣言漏洞百出,也最易煽动人心。” 崔鸢宁眸光微冷, “尤其是在这敏感时刻。陛下和贵妃爱子心切,若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即便查无实据,也能在我和崔家身上沾一层腥膻。” 她顿了顿,又问,“宫里那边有什么动静?” “陛下震怒,已下令彻查。贵妃娘娘哭晕过去好几次,守在六皇子榻前寸步不离。” 青杏迟疑了一下,“至于东宫那边似乎一切如常,太子殿下忙于边关军务,尚未对此事有明显表态。但我们的人注意到,东宫的几位属官和暗卫首领进出比平日频繁了些。” 裴烬必然已知晓此事。 他刚刚才与自己论及朝局,转头就出了这等大事,还牵扯到了她……他会如何想?还是说他早已洞察了什么? 崔鸢宁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散了室内的沉闷。 无论如何,自乱阵脚乃是大忌。 再者说不管朝局如何动荡,只要不沾惹到崔家还有师傅,于她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所以她根本毫不在乎。 就在她沉思之时,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 崔鸢宁抬眼望去,只见是自己的长兄崔墨衡, “兄长,你怎么来了。” 崔墨衡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随后才道:“宁宁,我是过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你要去何处?” 他的伤这才刚刚好,怎么又要出去了。 崔墨衡面色极为郑重道:“宁宁,我要去随军。” 崔鸢宁闻言,心头猛地一惊,方才思量的朝局诡谲瞬间被对兄长的担忧压过。 “随军?”她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去何处随军?你的伤势才将将好转,怎能经得起军旅颠簸?父亲和母亲可知晓?” 崔墨衡见妹妹反应如此之大,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宁宁,你小声些。此事……父亲尚不知晓,我是决意先斩后奏。” “你……” 崔鸢宁气结,看着兄长虽然面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透着不容置疑的光芒,与她平日里所见那个洒脱不羁、甚至有些跳脱的长兄判若两人。 她既希望看到这样的兄长,却又为他感到担忧。 “是北境。”崔墨衡深吸一口气,声音沉肃下来,“边关军情有变,太子殿下不日即将率部增援。我……我已求了殿下,允我入麾下前锋营。” “前锋营?” 崔鸢宁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心底窜起, “那是冲杀在最前的敢死之营!兄长,你武艺虽佳,但从未真正上过战场,更何况你伤愈不久!这简直是……” “简直是胡闹?” 崔墨衡接过她的话,嘴角扯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宁宁,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正因朝局动荡,六皇子之事又迷雾重重,此时更需有人在前方稳住军心,也为……也为太子殿下增添助力。我身为崔家嫡长子,不能永远躲在父辈的荫庇之下,或只在这京城繁华地里做个没用的废物。崔家与东宫关联已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刻,军功才是最有分量的东西,也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护住你想护住的人。”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妹妹略显苍白的脸,显然也听说了那指向她的流言。 崔鸢宁怔住了。她从未想过,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的兄长,竟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去搏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为了家族,也或许……是为了她。 她忽然想起方才青杏的话,东宫属官和暗卫进出频繁。 原来,太子裴烬早已在布局,而她的兄长,竟也是这棋盘上的一子,并且是自愿入局。 夜风更凉,吹得她衣袖翻飞。 她看着兄长眼中不容动摇的决心,那里面不仅有男儿的热血,更有了一份属于崔家子弟的责任与担当。 所有劝阻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化作一声轻叹。 “何时动身?”她问,声音已然平静下来。 “今夜子时,南门外大营点兵。”崔墨衡见妹妹不再反对,松了口气,眼神也柔和下来,“别告诉爹娘,等我走了,你再……代我向他们请罪。” 崔鸢宁沉默片刻,转身从内室的匣子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塞进崔墨衡手里。 “这是护心丹,关键时刻或能保命。”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兄长, “崔墨衡,你给我记住,军功固然重要,但活着回来更重要。崔家不需要一个马革裹尸的英雄,只需要一个活着的长子。你若……你若有事,我绝不会原谅你。”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崔墨衡握紧手中尚带妹妹体温的瓷瓶,心头滚烫,重重地点了点头。 “放心,你兄长我福大命大!”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凝重的气氛,抬手想像普通的孩童幼时那样揉揉妹妹的头发,最终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京城这边,波谲云诡,你独自一人,更要万事小心。特别是……那桩莫名其妙的事。” “我知道。”崔鸢宁颔首,“我自有分寸。” 兄妹二人相对无言,千言万语皆在目光交汇之中。 片刻后,崔墨衡毅然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崔鸢宁独立窗前,望着兄长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夜风吹散了她的发丝,也吹乱了她的心绪。 兄长奔赴沙场,六皇子重伤疑云未散,污水泼向自己,太子暗中布局…… 夜色如墨,子时将至。 崔鸢宁终究无法安坐于闺中。 她命青杏备车,一路无声地驶向南门外。 郊野的风比城内更烈,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她并未靠近军营重地,只命车夫将马车停在一处稍远的高坡上,恰好能望见点将台的方向。 透过摇曳的火光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崔墨衡已换上了一身轻甲,昔日京中的浮华尽褪,眉宇间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坚毅和冷峻。 他正立于一批同样年轻的将士之前,身姿挺拔,听候着将领的训示。 那一刻崔鸢宁的心中莫名的充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就在这时点将台上一道深沉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这个方向。 崔鸢宁心头微凛下意识地退回车内的阴影处。 是太子裴烬。 她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她,但那股无形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即便隔得如此之远,也能让人瞬间屏息。 他果然什么都知晓兄长的投效,军情的紧急,或许还有她此刻的到来。 夜色深寂号角声呜咽响起,军队马上就要驶离了,崔鸢宁抬起头,只感觉到一阵微凉的雨滴落到面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锐气 在一阵细雨朦脓中,崔鸢宁能够看到崔墨衡翻身上马的动作,他举手抬足间因伤势初愈而略显滞涩。 崔墨衡勒紧缰绳,马儿不安地踏动着蹄子,似是有预料前路必定不算的太平。 他轻声安抚了片刻,那马儿才渐渐的安定下来。 就在队伍即将开动的前一刻,崔墨衡像是心有灵犀般,蓦然回头,精准地望向了高坡上那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隔着重重的夜色与距离,兄妹二人的目光仿佛再次交汇。 崔墨衡黝黑的面庞上清晰地闪过一抹惊诧,随即那惊诧便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暖意。 他显然未曾料到,宁宁竟会在这寒凉的雨夜,独自来到这荒郊野岭为他送行。 一股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他急忙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逼退。 下一秒,已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一口白牙在夜色和雨水中显得格外明亮耀眼。 崔鸢宁隔着雨帘,望着兄长那熟悉又似乎因经历风霜而更显坚毅的笑容,心头百感交集。 她努力压下喉间的哽咽,微微探出身子,朝着他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手。 崔墨衡看到了那纤细手臂的挥动,笑容更深。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干脆利落,口中说了句“放心”。 然后不再犹豫,猛地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扬起马鞭。 队伍开始移动,马蹄声、车轮声、铠甲碰撞声渐渐汇成一股洪流,向着北方而去。 崔鸢宁一直望着,直到那支队伍变成一条模糊的黑线,最终彻底消失在雨雾弥漫的官道尽头,再也看不见。 冷风裹着雨丝从车窗卷入,她这才缓缓放下早已酸麻的手臂,轻声对车夫道: “回去吧。” 马车调转方向,返回城中。 车厢内,崔鸢宁倚着车壁,兄长那灿烂的笑容和转身时决然的背影,在她脑海中反复交错。 边关绝非京城此间的细雨和风。 兄长此去,必然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北境,凛州城。 风如刀割,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沙砾,砸在人脸上生疼。 这里的天空总是呈现一种压抑的灰黄色,与京城的碧空如洗截然不同。 崔墨衡抵达凛州大营不过半月,身上的京城气息尚未被边塞的风沙完全磨去,但眼神已迅速变得锐利而警惕。 他被编入先锋营,从小卒做起,无人知其出身侯府,只当他是个武艺不俗、沉默寡言的新兵。 北狄部落纠集精锐,突袭边境粮草辎重车队,消息传回凛州,主帅震怒,即刻点兵遣将,欲予痛击。 深夜。 “将军,狄人狡诈,此次劫掠后必料我会派兵追击,恐有埋伏。” 老成持重的副将面露忧色。 须发花白的主帅盯着沙盘,目光凝重:“粮草不容有失,必须夺回,至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的手指点在沙盘上一处险要峡谷,“黑风峡,是他们运粮返回的必经之路,也是设伏的最佳地点。” 帐内一阵沉默。在黑风峡设伏,固然能占尽地利,但风险极大,若被敌人反噬,便是全军覆没之局。 谁愿领此九死一生之令? 太子裴烬眉眼中也带着一丝愁色。 “末将愿往!” 一个声音打破沉寂,不算特别洪亮,却十分坚定。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新来的那个姓崔的小子。 主帅锐利的目光扫过崔墨衡:“你?可知此去凶险?” “知其凶险,方更需前往。” 崔墨衡出列,单膝跪地,“末将只需三百精兵,趁夜潜入峡谷两侧高地,多备火油滚木。待敌粮车队伍过半时截断,纵火焚粮,乱其军心,居高临下击之。不求全歼,只求最大毁伤,迫其溃退。” 他的计划清晰果断,并非一味蛮干。 裴烬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狄人前锋精锐,峡谷地势复杂,你如何确保能准确埋伏而不被发觉?又如何保证火起之时,能有效扰敌而非被其困死?” 崔墨衡抬头,目光灼灼:“末将日前巡哨,曾仔细勘验过黑风峡地形,对其小路暗道略有了解。愿立军令状!若不能毁敌粮草,提头来见!”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牛油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军令状不是儿戏。 良久,一旁的主帅猛地一拍案几: “好!本帅就予你三百骁骑!再拨给你五十名擅长攀爬潜伏的斥候!记住,事若可为则为之,不可为则速退,保全兵力为上!” “得令!” 崔墨衡抱拳,眼中燃起战意。 是夜,崔墨衡率领三百五十名精心挑选的士兵,人衔枚,马裹蹄,沿着崎岖难行的小路,悄无声息地向黑风峡潜行。 寒冷刺骨,每一步都需极度谨慎,稍有不慎便可能滑落深谷或被敌方暗哨发现。 他肩胛的旧伤在寒冷和剧烈的攀爬下隐隐作痛,但仍咬紧牙关,一声未吭,始终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终于,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成功抵达预伏地点,悄无声息地隐匿于怪石林木之后。 时间一点点过去,峡谷中只有风声呜咽。 寒冷和等待消耗着人的意志。士兵们伏在冰冷的岩石后,手脚几乎冻僵。 天色蒙蒙亮时,远处传来了沉闷的车轮声和马蹄声,间杂着狄人粗野之声。 一支庞大的运粮队伍,如同长蛇般缓缓驶入峡谷。 所有人心神一紧,屏住了呼吸。 崔墨衡眯着眼,仔细观察着队伍的长度和护卫分布。 他极有耐心,直到望见队伍中段那飘扬的、属于狄人主将的狼头大纛,以及大纛周围明显更为精悍的亲卫队时,眼中才精光一闪。 就是现在! 他猛地站起身,张弓搭箭,箭簇上裹着浸满火油的布条,在身旁火把上一掠而过。 “放箭!” 一声厉喝,撕裂了峡谷的寂静! 带着火焰的箭矢如同流星般射向下方的粮车! 与此同时,两侧高地上,滚木礌石轰然砸落,携着万钧之势! 粮车遇火即燃,干燥的粮草瞬间变成最好的燃料,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峡谷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狄人队伍大乱! 人仰马翻,惊呼惨叫声不绝于耳。 战马受惊,四处狂奔,冲撞践踏。 “有埋伏!稳住!后队变前队,冲出去!”狄人将领声嘶力竭地吼叫,试图控制局面。 但崔墨衡岂会给他机会? “杀!”他身先士卒,手持长刀,如猛虎下山般从高地直冲而下,三百将士紧随其后,喊杀声震天动地。 狄人遭此突袭,首尾不能相顾,又身处火海,阵脚大乱。 崔墨衡目标明确,直扑那狼头大纛下的主将!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那狄将也极为悍勇,挥着弯刀迎上。两人刀锋相撞,迸出刺耳的金鸣之声! 十几个回合下来,崔墨衡卖了个破绽,诱敌深入,随即侧身闪避,反手一刀,力道千钧! 刀锋划过一道凄冷的弧线。 噗! 一颗硕大的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喷溅如泉! 那狄将的脸上还残留着惊愕与不甘。 主将毙命,狄人士兵彻底失去了斗志,溃不成军。 “将军有令!焚粮即可,不必穷追!” 崔墨衡砍倒狼头大纛,扬声高呼,制止了杀红了眼的部下。 残余的狄兵仓皇逃窜,留下满地狼藉、熊熊燃烧的粮车和无数。 崔墨衡站在硝烟与火光中,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扫过战场,冷静地下令: “清点伤亡,迅速撤离!” 此一战,他以极小的代价,焚毁狄人大批粮草,阵斩敌酋,极大地挫伤了狄人士气。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刺客 捷报传回凛州大营,主帅抚掌大笑,连声道: “勇猛果敢,智计过人!真将才也!” 当崔墨衡带着疲惫却斗志昂扬的队伍返回大营时,受到的已是截然不同的目光。 敬佩、羡慕、甚至一丝畏惧。 就连裴烬看向他的目光也满是赞赏,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崔墨衡都是极为不错的,或许还有崔鸢宁的缘故,所以他对崔墨衡的印象也极好。 而崔墨衡凭此一战,也真正在北境军中立住了脚。 盛京 时节已入深秋,院中的梧桐叶片片枯黄,随风飘落。 崔鸢宁坐在窗下,正低头画着画,是几竿挺拔的翠竹。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却难掩兴奋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 青杏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笑意,手中捧着一封书信, “北边来信了!是大少爷派人送回来的家书!还有……听说军报也刚递进宫里,大少爷他……他立了大功了!” 崔鸢宁动作一顿,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展开信纸。 兄长的话语依旧简洁,只大致报了平安,略提了提北境苦寒,却对黑风峡一战轻描淡写,只说是“小有斩获,幸不辱命”,更多的篇幅,反而是询问家中情况,叮嘱她注意身体,勿要挂念。 然而,那寥寥数语“小有斩获”背后,崔鸢宁却能想象出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她早已从其他渠道零星听到了关于那场奇袭传闻,虽语焉不详,却十分令人心惊。 此刻,握着这封报平安的家书,想象着兄长在边塞的风沙血火中搏杀,她的眼眶微微发热。 她低头,看着纸上刚刚绣好的翠竹,竹身挺拔,竹叶遒劲,仿佛也带上了一丝不畏风霜的凛然之气。 随后便将那封家书仔细叠好,放在一旁,久久不语。 北境,凛州大营。 庆功宴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酒肉的炙热气息和将士们的豪迈欢笑。 崔墨衡婉拒了同僚后续的邀约,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走向营帐后方的瞭望坡。 夜风凛冽,吹散了残留的疲惫,也带来了远山和旷野的气息。 坡顶视野开阔,能看见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和更远处仿佛与星空接壤的荒原。 一道挺拔的身影已然立在那里,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是裴烬。 “殿下。”崔墨衡微感意外,旋即抱拳行礼。 裴烬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重新投向无垠的夜色: “睡不着?” “出来醒醒酒,吹吹风。”崔墨衡走到他身旁稍靠后的位置站定。 沉默了片刻,裴烬的声音随着风传来,比白日里少了些许威严,多了几分深沉,他清冷矜贵的面容在月色的衬托下像极了一尊精致的玉像,淡淡开口道: “这一仗,打得漂亮。不仅仅是勇猛,时机、路线、决断,皆堪称典范。” “殿下谬赞,是将士们同心而为,亦是有运气好的成分在其中。” “运气?” 裴烬轻笑一声,侧过头看他,目光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 “战场之上,运气从来只眷顾有准备、有胆魄之人。你当得起。” 崔墨衡没有再接话,只是默然接受这份来自盛京最为尊贵的殿下的赞赏。 “北境军,乃至整个朝廷,都需要这样的胜利,需要你这样的将才。” 裴烬的声音沉了下来, “然而此战之后,你亦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漠北狼族睚眦必报,朝堂之上……也并非总是清明的天。” 风似乎更冷了些,卷起坡下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末将明白。”崔墨衡的声音平静无波,“但既选择了这条路,便无所畏惧。” 裴烬缓缓点头,眼中赞赏之色更深: “很好。记住今日之言,守住这份心志。前方的路,或许更险。” 他抬手,拍了拍崔墨衡的肩甲,力道不重,却带着沉甸甸的意味。 “去吧,夜深风冷,明日还有军务。” 崔墨衡点点头,“殿下也请早些休息。”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的,崔墨衡总觉得裴烬对他有着一股莫名的关切,他仔细一想又能够明白一些,或许是因为宁宁的缘故。 裴烬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先行下了瞭望坡。 裴烬的身影逐渐融入坡下的营帐阴影中,崔墨衡仍立在原地,夜风吹拂着他发热的脸颊,心中却因裴烬最后那番话而思虑翻涌。 殿下的提醒绝非空穴来风,他如今崭露头角,确实易招致明枪暗箭。 正思忖间,下方营地边缘的暗影处,几点极细微的寒芒一闪而逝! 崔墨衡瞳孔骤然收缩,那不是巡逻兵士甲胄的反光,更像是……弩箭的冷锋! 而其所指的方向,赫然便是刚走下坡不久的裴烬! 几乎是本能驱使,崔墨衡体内残存的酒意瞬间被惊飞,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如离弦之箭般猛冲而下,口中同时厉声道: “殿下小心有刺客!” 裴烬闻声身形一顿,反应亦是极快,立即侧身向旁规避。 然而,那埋伏的刺客显然训练有素,机簧响动,数支淬毒的弩箭已破空而来,直取裴烬背心要害! 电光火石之间,崔墨衡已至裴烬身后,他甚至来不及拔刀格挡,猛地将裴烬向旁全力推开,同时以自己的身躯硬生生挡在了弩箭的轨迹之上! “噗嗤”几声闷响。 崔墨衡只觉得肩胛和后背几处同时传来剧痛,强劲的弩箭冲击力撞得他向前一个踉跄,喉头顿时涌上一股腥甜。 被推开的裴烬踉跄一步站稳,回头正见崔墨衡以身挡箭、踉跄欲倒的一幕。 “崔公子!” 营地瞬间被惊动。“有刺客!”“保护殿下!” 巡夜士兵的火把迅速向这边聚拢。 那几名刺客见一击未能毙命目标,且已暴露,立即后撤欲遁入黑暗。 “拿下!要活口!” 裴烬的声音冷得如同北境寒冰,他一把扶住崔墨衡,目光迅速扫过他中箭的位置,脸色阴沉得可怕。 亲卫们扑向刺客藏身之地,很快便传来了兵刃交击与短促的惨叫声。 崔墨衡深吸一口气,强忍剧痛站稳,试图查看伤势: “殿下,您没事吧?” 他更关心裴烬的安危。 “别动!” 裴烬按住他,快速检查了那几支弩箭。 幸好崔墨衡冲下来时速度极快,且推开裴烬时自身也有个闪避的动作,弩箭并未命中真正要害,只是深深嵌入肩背的肌肉之中。 “箭有毒!军医!快传军医!” 裴烬手下动作却极稳,迅速点穴封住崔墨衡伤口周围的穴道,延缓气血运行以防毒素快速蔓延。 军医连滚爬爬地赶来,见状也是骇然,连忙上前处理。 亲卫统领前来回报:“殿下刺客五人,三人被格杀,两人服毒自尽,未能留下活口。看其身手和武器像是漠北派来的死士。” 裴烬面沉如水,看着军医小心翼翼地为崔墨衡处理伤口、敷上解毒药粉,沉声道: “漠北……加强大营戒备,彻查内外!” 他这才将目光完全投向因失血和毒性而脸色发白、却依旧强撑着站立的崔墨衡。 方才那千钧一发的抉择,那毫不犹豫以身作盾的决绝,绝非任何人能够伪装。 若非崔墨衡,那几支毒弩此刻已钉在他的身上。 之前的赞赏,或许还掺杂着对崔鸢宁兄长的些许关照,但此刻,裴烬看向崔墨衡的目光已然不同。 “觉得如何?” 裴烬的声音缓和下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阿寂 “谢殿下关心,末将无大碍,皮肉伤而已。” 崔墨衡咬牙道,额角因疼痛渗出细密冷汗。 军医忙道:“崔校尉万幸,箭入不深,毒素亦未及深入,已及时处理,好生休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裴烬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从今日起,崔墨衡擢升为昭武校尉,调入本王亲卫营,任领队一职,随侍左右。” 亲卫营领队,那是真正的心腹之位,非绝对信任者不可担任。 周围众人闻言,皆是一静,看向崔墨衡的目光愈发不同。 这已不仅仅是立战功后的擢升,更是舍身救主后获得的殊荣与信任。 崔墨衡也是一怔,忍痛抱拳:“殿下,末将资历尚浅,恐……” “孤说你当得,你便当得。” 裴烬打断他,“你的勇武、机敏,还有这份忠心,便是最好的资历。好好养伤,以后,孤的安全,便交由你了。” 这一刻,崔墨衡闻言心下微喜。 他不再仅仅是崔鸢宁的兄长,更是裴烬亲自选定、倚重的亲卫将领。 “末将……遵命!定不负殿下所托!” 崔墨衡沉声应道,背后伤口虽痛,却觉得被人认可的滋味滚烫地熨帖在心口,竟比那箭伤更鲜明地烙在感知里。 帐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裴烬已转身吩咐亲兵: “去将本王那瓶玉髓生肌膏取来。” 他目光落回崔墨衡苍白的脸上,“宫中御药,疗伤祛疤有奇效。既已是孤的近卫,体面上也需顾及,莫留了痕迹。” 军医在一旁听得眼角一跳,那玉髓膏是贡品,价值连城,殿下竟这般轻易赐下。 周遭诸将交换着眼神,心中那点衡量又沉了几分。 药很快取来,白玉小瓶剔透温润。 裴烬并未假手他人,亲自接过,递到崔墨衡未受伤的那侧肩前。 “谢殿下厚赐!” 崔墨衡欲起身行礼,被裴烬抬手止住。 “不必多礼。孤要的,是你尽快好起来,回到该在的位置上。” 这话语里的倚重,比任何赏赐都沉。 崔墨衡只觉得那白玉瓶攥在掌心,竟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心潮澎湃,却又奇异地安稳。 他不再是凭借妹妹的关系在军中立足的崔家郎君,今日之后,所有人提及他,只会说那是殿下亲拔于阵前、以性命相托的昭武校尉。 帐帘此时被掀开,一名身着轻甲、眉眼与崔墨衡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将领快步走入,正是崔墨衡的表弟崔铭。 他显然刚得知消息,脸上带着焦灼,入帐见裴烬在此,猛地刹住脚步,抱拳行礼:“殿下!” 目光却急急扫向榻上的崔墨衡,见他虽脸色不佳但精神尚可,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裴烬看他一眼:“来得正好。你兄长需静养,亲卫营领队事务暂由你代管,遇事多与几位副将商议,决断不了,可直接报与孤。” 崔铭一怔,随即肃然应道: “末将领命!定竭尽全力,不负殿下与兄长所托!”他看向崔墨衡,眼中满是与有荣焉的激动。 裴烬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众将紧随其后,帐内很快只剩下崔家兄弟与军医。 人一走,崔铭立刻扑到榻前: “大哥!你怎么样?吓死我了!怎么就……”他声音哽了一下,“那么险!” 军医识趣地退到一旁整理药箱。 崔墨衡笑了笑,背后伤口因这一笑扯得生疼,他却浑不在意,将手中的白玉瓶递到崔铭眼前: “看,殿下亲赐的。” 崔铭接过,触手生温,一看便知不是凡物,咂舌道: “乖乖,玉髓膏?殿下真是……器重你。” 他压低声音,“亲卫营领队啊!大哥,这可是天大的脸面!往后在这军中,看谁还敢背地里嚼舌根,说我们是靠着二姐姐才……” “铭弟。”崔墨衡低声打断他,目光却清亮锐利,“往后这样的话,不必再说。我们仰仗的,只能是自己的战功与忠勇,方能不辜负殿下今日之举,不玷污崔家门楣。” 他顿了顿,感受着背后那阵灼痛,声音沉缓而坚定: “殿下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崔铭年纪尚小,并不清楚崔墨衡是什么意思,不过还是能够听懂一些,他点点头道:“兄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崔铭仍沉浸在激动中,摩挲着那玉瓶,低声道:“兄长不知,方才我在外头听得消息,心都要跳出来了。那一箭若是偏几分……” 他声音颤了颤,没再说下去。 毕竟他们都是一起出来的,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可叫人怎么办才好。 崔墨衡收回目光,看向年轻的表弟。 他知道崔铭心思纯直,尚未完全明白这擢升背后的千钧重量。 这不仅是荣宠,更是将身家性命都系于一处了。 “铭弟,”他声音虽虚,却字字清晰,“你代管领队之职,万事须谨慎。亲卫营不同别处,关乎殿下安危,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崔铭神色一肃:“我明白。定不会给兄长丢脸。” 军医上前来换药,揭开纱布时,崔铭倒抽一口冷气。 那伤口虽不再流血,却仍狰狞可怖,四周皮肉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毒素虽未深入,但到底伤了几分元气。” 军医小心地涂抹药膏,“这玉髓膏果然名不虚传,刚敷上就能见收敛之效。” 药膏触体生凉,缓解了灼痛。 崔墨衡闭目感受那沁入皮肉的清凉,心中却如火灼烫。 裴烬此举,不仅是施恩,更是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崔墨衡是他的人了。 此后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名亲兵在门外禀报: “崔校尉,几位将军派人送来了补品,说是给您养伤。” 崔铭刚要起身去接,却被崔墨衡眼神止住。 “代我谢过各位将军好意。” 崔墨衡提高声音,虽带着伤后的虚弱,却不失分寸, “但军中有规制,墨衡不敢破例。还请将东西送回,就说心意领了,待伤愈后,必当面致谢。” 亲兵应声而去。崔铭不解:“兄长,这是为何?” “铭弟,你记住,”崔墨衡目光深远,“今日之后,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越是得殿下看重,越要谨言慎行,不能授人以柄。” 崔铭恍然大悟,脸上露出钦佩之色:“还是兄长想得周到。” 夜色渐深,营地里更鼓声传来。 崔铭被催着去歇息,帐中只剩崔墨衡一人。 他侧卧在榻,看着那只白玉瓶。 瓶身温润,刻着云纹,是宫廷御制之物。 裴烬亲自递来时的那眼神,有赞赏,有关切,更有一种不容错辨的期待。 他心下莫名的想要将此事告知宁宁,也不知宁宁在盛京怎么样了。 崔鸢宁刚为一位老妇施完针,细致地交代着注意事项,声音温和清亮。 她身后,一个沉默的身影正利落地分拣着药材,动作精准迅捷,正是阿寂。 他在这里时日不短,虽依旧惜字如金,但对各类药材的习性早已烂熟于心,无需多言,便能将崔鸢宁所需之物递上,俨然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 老妇千恩万谢地离去,掌柜的在一旁拨着算盘,瞧着阿寂啧啧两声,对崔鸢宁笑道: “东家,您这捡回来的可不是一般人,这手脚麻利劲儿,顶得上我半个伙计了!就是这性子,闷得像个葫芦。” 阿寂恍若未闻,只将称好的茯苓用油纸包好,系绳的动作流畅而稳固。 第一百三十章 改善 崔鸢宁闻言,侧头看了阿寂一眼,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 “他做事稳妥,这样便很好。” 目光落在阿寂那双骨节分明、却带着些许旧疤的手上,那双手此刻正为处理着琐碎事务,与她初见他时那满身戾气的样子,已是天壤之别。 阿寂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手上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那总是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也只有在面对崔鸢宁时,他那双古井般深沉的眸子里,才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虽短暂,却有了温度。 掌柜的哈哈一笑,不再多言。 这时,医馆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骤然停驻。 一名风尘仆仆、身着轻甲的信使快步闯入,目光迅速锁定崔鸢宁,抱拳行礼,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 “可是崔家娘子?属下奉崔墨衡校尉之命,特来送信!” 崔鸢宁心下一紧,快步上前: “我就是。军爷有何事?”她指尖微微发凉,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那信使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恭敬递上: “崔姑娘莫惊,是喜事!卑职奉命从北境大营而来,特为崔校尉送家书!” “家书?”崔鸢宁接过信,触手颇厚,心下稍安,却又疑惑为何需专程派军中信使送达寻常家书。 “正是!”信使脸上带着笑意,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仿佛也与有荣焉,“崔校尉英勇,在战场上为护卫殿下身受箭伤……” 听到兄长受伤,崔鸢宁的脸色微微一变,“什么?!” “姑娘放心!军医说了,校尉爷吉人天相,只是皮肉伤,未伤及根本,已无大碍了!” 信使忙不迭地解释,语气愈发振奋, “殿下感念校尉忠勇,已当场擢升崔校尉为昭武校尉,调入亲王亲卫营,任领队一职!此乃天大的恩宠啊!这封家书,是校尉爷在伤榻上亲笔所写,想必是要亲自告知姑娘这喜讯。殿下特准了八百里加急送来,以示体恤!” 一番话,如同巨石投入静湖,在济世堂内激起层层波澜。 众人先是听到受伤一惊,继而听到擢升亲卫领队,皆露出震惊艳羡之色。 亲王亲卫营领队,那是何等心腹要害之职! “天佑崔校尉!” “恭喜宁姑娘!” “崔家郎君真是了不得!” 道贺声顿时此起彼伏。 崔鸢宁悬着的心缓缓落下,面上多了几分喜色。 她强自镇定,对信使福了一礼: “有劳军爷奔波,多谢告知。” 又对馆内众人道,“多谢各位。” 她捏着那封沉甸甸的家书,指尖能感受到里面除了信笺,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她按捺住立刻拆看的冲动,吩咐伙计好生招待信使,自己则握着信,快步向后院安静的厢房走去。 阿寂一直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当听到“护卫殿下”、“箭伤”、“亲卫营领队”这些字眼时,他杵药的动作有瞬间的停滞。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情绪,似是疑惑,又似是某种被触动的模糊记忆,但那波动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沉寂。 他抬起头,目光追随着崔鸢宁匆匆离去的背影,那双总是缺乏情绪的眸子里,悄然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崔鸢宁回到房中,掩上门,背靠着门板,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地拆开火漆。 信封内,果然是兄长熟悉的笔迹,详细叙述了遇险、获救、擢升及殿下厚赐的经过,字里行间充满了重伤初愈后的虚弱。 信的末尾,兄长特别写道: “……殿下恩重,赐下玉髓生肌膏,据闻祛疤有奇效。兄思及宁宁常与药石为伍,或许会对此等珍奇之物感兴趣,特刮取少许,密封于信内,吾妹可观之、研之……” 一枚小巧的密封油纸包从信纸中滑落。 崔鸢宁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少许莹润如玉、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纯白药膏置于其中。 玉髓生肌膏!宫中御药! 她见过这药的名字,知其有肉白骨、祛沉疴之效,价值连城,等闲亲王公侯都难得一见! 殿下竟赐下如此珍贵之物予兄长,兄长竟还念着让她见识…… 崔鸢宁捧着那小小的油纸包,只觉得重逾千斤。 这不仅是一味珍药,更是兄长用性命换来的荣光。 喜悦、感激、还有对兄长伤势的残余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在她心头,让她鼻尖发酸,眼眶微热。 她拿起一旁的纸笔写下了一封回信,信中叮嘱兄长安心养伤,要为他得遇明主、壮志得酬而高兴,更要告诫他,位高责重,日后更需谨言慎行,方不负殿下信重…… 崔鸢宁将回信仔细封好,又额外备了些调理气血、促进伤口愈合的自家秘制丸药,一同交给等候的信使,再三嘱托,额外封了份丰厚的谢仪。 信使千恩万谢,饮罢热茶,便又匆匆上马,绝尘而去。 送走信使,医馆内的热闹渐渐平息。 不过伙计们做事更添了几分干劲,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言语间皆为自家东家有此英杰兄长而感到与有荣焉。 崔鸢宁的心却并未完全平静。 她回到柜台后,将那盛着玉髓生肌膏的油纸包置于掌心,对着光仔细端详。 药膏质地细腻非常,光泽温润,确如美玉髓浆,异香清冽,嗅之令人神清气爽,绝非寻常药材可比。 她行医多年,见过不少珍稀药草、古方奇剂,但这等出自宫廷大内的顶级御药,仍是头一遭得见。 她取来一枚银质小刮刀,极其小心地刮下比米粒还小的一点,置于鼻尖轻嗅,又用舌尖微微一点尝试药性。 药膏入口微凉,旋即化作一股温和暖气散开,唇齿间留香持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养之感。 “果然名不虚传……” 她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抹微光。 她恨不能立刻钻进后院药房,将这少许药膏仔细分析,尝试推敲其组方配伍。 若能窥得一二奥秘,于她的医术乃至这间济世堂,都将是无价之宝。 然而,她目光瞥见一旁沉默整理药材的阿寂时,那股急切的好奇心稍稍按捺了下去。 兄长在信中特意提及此药祛疤有奇效…… 她望向阿寂的手,那些旧疤盘踞在他指节、手背之上。 她心中微微一动。 “阿寂。”她轻声唤道。 阿寂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垂眸静待吩咐,他总是这样一言不发。 崔鸢宁走到他面前,摊开掌心,露出那小小的油纸包: “此乃宫中御药,玉髓生肌膏,于祛除旧疤有奇效。你……”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你可愿一试?” 阿寂的目光落在她掌心那抹莹白之上,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他并未立刻看向自己的手,而是抬眼望向崔鸢宁。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惊讶、迟疑…… 御药何等珍贵,用在他这双操持贱役、布满旧伤的手上,近乎是一种亵渎。 但他对上崔鸢宁清澈而真诚的目光,那里面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医者见到适用良药时的纯粹。 以及一丝……或许是出于对他个人的关切。 他喉结微动,最终只是更深的低下头,哑声道: “谢东家。但此物太过珍贵……” “药再珍贵,也是给人用的。” 崔鸢宁道: “你的手日后还要做许多事,旧伤虽无大碍,但若遇阴雨天气,想必也会酸痛不适。此药或许能改善一二。况且,” 第一百三十一章 疫病 她微微一笑,清冷的面容上更显柔和,像极了枝头攒动着的杏花,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我也正好借此观察其效,岂非两全其美?” 阿寂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崔鸢宁决定的事,很少改变,尤其是涉及医药与病患时。 他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双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纵横交错的旧疤颜色深浅不一,记录着无数不为外人所知的残酷过往。 崔鸢宁用银刮刀取了极小的一点药膏,动作轻柔地涂抹在他手背最显眼的一道陈年疤痕上。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时,两人似乎都微微顿了一下。 药膏触及皮肤,初时清凉,很快便化为一股舒适的暖意,丝丝渗入肌理。 那感觉异常舒适,仿佛干涸已久的土地终于得到滋润。 “感觉如何?” 崔鸢宁仔细观察着涂抹处的细微变化,一边问道。 “很好。”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那一点莹白,以及那只正在为他细心涂药的、纤秀白皙的手上,眼神复杂难辨。 就在这时,医馆外再次传来些许骚动。 一个伙计快步进来,禀报道: “东家,永济坊的刘大娘来了,说是她家小孙儿昨夜起就发热不止,想请您给瞧瞧!” 崔鸢宁立刻收回手,将油纸包重新仔细封好,收入袖中,对阿寂道: “那你先忙着,我去去就来。” 言罢,便快步走向前堂。 阿寂站在原地,缓缓收拢了手指,那涂了药膏的手背处,暖意久久不散。 他抬起手,对着光看了看那一道旧疤,神情比平日里更温和了些。 前堂传来了崔鸢宁温和询问病情的声音,以及老妇人焦急的叙述声。 阿寂慢慢放下手重新拿起药杵,继续着他未完成的捣药工作。 杵臼相交之声沉稳而规律,一如往常,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却比平时更加难测。 崔鸢宁快步走入前堂,只见刘大娘抱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童,正急得团团转。 那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蔫蔫地靠在祖母肩头,连哭闹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 “刘大娘,快把孩子抱到这边来。” 崔鸢宁引着她们进入用屏风隔出的诊间,声音是一贯能安抚人心的沉静。 她仔细询问着病情:“发热是从昨夜几时开始的?可曾畏寒发抖?出过汗没有?饮食如何?大小便可否正常?” 她一边问,一边熟练地检查着孩子的眼睑、舌苔,指尖搭上那细小的腕脉,凝神细辨。 刘大娘一一答了:“昨儿后半夜就开始烧,摸着滚烫,倒没见打哆嗦,就是哭闹了一阵,后来就没精神了。喂了点水,都吐了,一早起来就拉了一次,有些稀……” 脉象浮数而急,触手肌肤灼热。 崔鸢宁又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脖颈和耳后,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 她注意到孩子耳后、发际处似乎有几点极细微、颜色比周围皮肤略红的疹点,若不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近日坊间可有类似症状的孩子?” 崔鸢宁状似随意地问道,手下已打开针囊,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在孩子的指尖迅速刺了一下,挤出一滴血珠观察色泽。 刘大娘想了想:“听您这么一说,好像是有几家的小子丫头也说不舒服,多是发热……大家都以为是入了秋,天气骤变,着了风寒。” 血珠颜色偏深。 崔鸢宁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这症状,这脉象,这隐约的疹点,加之坊间似有流传……与她曾在某本古老的医籍残卷上看到的关于“软疳热”的记载,颇有几分吻合之处。 那残卷提及,此症起初类同风寒,易被忽略,但传染性不弱,若延误,疳热内陷,恐生变症,尤其是小儿。 但她此刻并无十分把握,更不宜凭空制造恐慌。 她神色未变,依旧温和从容,先开了剂清热解表、平和稳妥的方子: “大娘不必过于忧心,像是秋日燥热受了些风邪。按这个方子抓药,先吃一剂看看。用药后若热渐退,能安睡,便是好转。切记,让孩子多歇着,饮食务必清淡,多用些米汤、菜糜。” 她顿了顿,又格外叮嘱道:“这几日天气反复,孩子体弱,尽量莫要去人多处玩耍,家中也要常开窗通气。若明日热度不退,或孩子出现其他不适,定要再来寻我。” 刘大娘千恩万谢地抱着孙儿抓药去了。 崔鸢宁站在原地,方才面对病患时的从容温和渐渐褪去,眉心微蹙,陷入沉思。 希望只是她多虑了。但那滴血的颜色和那隐约的疹点,总在她心头盘旋。 接下来的大半日,崔鸢宁看诊时便格外留意。 她又接诊了两位来自永济坊及邻近坊区的发热病人,一为壮年劳力,一为年轻妇人。 症状皆以突发高热为主,伴有轻微咽痛、乏力,壮年男子亦提及耳后略有不适,崔鸢宁查之,亦见类似细微红点。 这绝非巧合。 黄昏时分,病患渐稀。 崔鸢宁吩咐伙计提前一刻钟闭了医馆的门板。她独自一人坐在诊桌前,面前铺着纸笔,却迟迟未落墨。 夕阳余晖透过窗棂,将她清冷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她脑中飞速回忆着那本医籍残卷的内容。 “软疳热”……通过口鼻涎沫相传,起病急骤,热势缠绵,疹隐而不发或发而不透者为凶……方药记载却已模糊残缺,只提及几味主药,其他的并未提及…… 若真是此症,在人口稠密的盛京一旦传开……后果不堪设想。 她必须立刻验证,并找到应对之法。 她起身,快步走向后院药房。阿寂正在整理白日里晾晒的药材,见她面色凝重地进来,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阿寂,你过来。” 她取出白日里那罐药膏,又另取了几个小瓷瓶和一套研钵器具。 “我需要试几种药性,你手背上的疤,再借我一用。” 阿寂没有多问,只是依言伸出手。 崔鸢宁用银刀刮去之前涂抹的那点药膏,清洁之后,分别取了几种不同的药粉,用蜂蜜调和,极其小心地在他那处疤痕周围的不同点位,涂上了细微的一点点。 她全神贯注,仔细观察着每一处皮肤最细微的反应变化,比较着色泽、温度的改变。 阿寂沉默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她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手背,带着淡淡的药香。 她能如此专注地依靠他哪怕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方式,竟让他心中那片沉寂的深潭,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不对……不是这个……” 崔鸢宁时而低语,时而摇头,时而眼睛微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药性相激,反而燥烈……需得有一味引子,调和缓冲,又能导药力深入……” 忽然,她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阿寂: “我记得……你上次受伤,我替你处理伤口时,用的那瓶雪露生肌散,似乎对化解淤热、平复异常红肿有奇效?当时你伤势好得极快,且未留下任何热毒滞留之象。” 阿寂点头:“是。效果很好。” 那瓶药粉极其珍贵,是崔鸢宁自己秘制的,用量极少,他也只在那次伤重时用过,或那个应该有点用处。 她立刻转身,从药柜最上层一个锁着的小抽屉里,取出了一个仅巴掌大的白玉小瓶。 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晶莹如雪、带着清凉露气的药粉,与她刚刚判定药性最为合适的一种淡黄色药膏混合调和。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防备 新的药膏呈现出一种柔和的乳白色,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凉香气。 她再次涂抹在阿寂手背最后一处未试过的皮肤上。 这一次,药膏触及皮肤,那股清凉之意久久不散,缓缓渗透,原本因试药而略有微红的皮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下来,呈现出一种健康温润的光泽。 崔鸢宁心下一喜,唇畔微微勾起,“就是它!” 阿寂看着她的笑容,一时忘了移开视线。 然而,她唇边的那抹笑意稍纵即逝,放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验证药性有效只是第一步。 若是盛京真的有了疫病,还需要早些防控才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崔鸢宁想到这里,当即就换了身衣衫,去了醉香楼。 燕三看到她时微微有些吃惊,“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崔鸢宁道: “我怀疑盛京可能起了疫病,方才试的药,或许能应对。但目前迹象不明,我需更多实证。此事绝不能声张,以免引起恐慌。” 燕三点点头,“不知公子需要我做什么?” “你身手好,入夜后,替我悄悄去几处地方探查一番,尤其是永济坊、安仁坊这些今日曾有病患来的坊区,留意是否还有更多类似发热之人,观察他们的垃圾倾倒处,可有异常药渣或……其他污物。务必小心,不可让人察觉,更不可接触病家之物。” “明白。”燕三简短应下,眼中没有任何迟疑,只有绝对的执行。 是夜,月黑风高。 燕三一身深色夜行衣,如同融入了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掠出医馆后院,向着崔鸢宁所指的坊市方向而去。 崔鸢宁独坐灯下,面前铺着纸张,上面写满了药材名和配方。 她等待着燕三带回的消息,心中满是对疫病的忧虑。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 耳边传来一整极轻微的一声“嗒”,像是夜鸟落在瓦檐,又像是风吹动了枯枝。 崔鸢宁当即抬头,几乎是同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带进一丝夜的寒凉。 是燕三。 他依旧穿着那身利落的夜行衣,脸上蒙面的黑巾尚未取下,但露出的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无需多问,崔鸢宁的心已直直向下坠去。 “公子。”燕三的声音比平日更显急促,他迅速扯下面巾,气息因急速赶回而略有不稳。 “情况如何?”崔鸢宁站起身,指尖微微发凉。 燕三深吸一口气,言简意赅,却字字惊心: “确如公子所料。永济坊、安仁坊,尤其是西南角的几条陋巷,情况……不妙。我依公子吩咐,未敢近前,只在高处窥探并查看了几处倾倒污物之地。”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余悸: “至少有三户人家,夜半时分仍有压抑的咳嗽声传出,声音浑浊不堪。” “其中一户窗外,隐约可见地上有呕吐秽物的痕迹,未完全清理。我还看到……更夫敲过三更后,有一户悄悄抬出一样用草席包裹的长物,形态……似是孩童,直接运往了坊后偏僻处,未有停灵举丧的迹象。” 呕吐、急促的咳嗽、快速的死亡……这些症状与她今日所见那孩童,以及她研读医书所知某些急症疫病的特征,一一吻合。 燕三继续道,语气愈发沉重: “最蹊跷的是垃圾堆。我远远探查,能看到不少新倒的药渣,但与平日各家药方杂乱不同,这几处的药渣成分闻起来竟大同小异,多是些清热泻火之常见药材,显然都是针对类似症状开的方子。而且……” 他眉头紧锁道: “我还看到一些焚烧残留的衣物碎屑,以及……大量用于擦拭呕吐秽物的脏污稻草灰。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不仅仅是腐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酸败腥气。” 分散的多户出现相同重症,常用药石无效,死亡快速,且百姓已在自发地、恐惧地处理污染物和遗物。 这不是寻常的病痛,这极可能就是瘟疫爆发的初期征兆。 崔鸢宁缓缓垂下眸子,复又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她快步走到书案前,将刚刚推敲的那张药方拿起。 “燕三,你做得很好。” 她的声音冷静,“我们必须提早立刻行动。” 她将药方递给燕三: “你立刻去寻刘叔,让他不惜一切代价,连夜敲开所有相熟药铺的门,按此方大量采购这些药材!” “记住,要分多家、分批购入,切勿引人注目,更不能引起抢购和恐慌。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医馆日常备货,或是接了个需大量用药的富户订单。银钱不是问题,将我这块玉佩押上也可。” 她解下腰间一枚成色极好的玉佩递过去。 “是!” 燕三接过药方和玉佩,毫不迟疑,转身便要再次投入夜色。 “等等!” 崔鸢宁叫住他,快步从柜子里取出一块用药汁浸过、散发着清苦气味的干净纱布, “蒙上口鼻再出去。之后所有行动,务必如此。吩咐刘叔他们也要照做。接触任何外来物品后,用烈酒洗手。” 燕三接过纱布,依言蒙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重重点头,旋即又才离开。 第二日天微亮, 前院终于传来了敲门声。 崔鸢宁立刻起身,快步而出,示意值夜的小药童去休息,亲自打开了门。 门外是刘叔和燕三。 刘叔额上带着些汗水,面色凝重中透着一丝疲惫,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推着一辆堆满了麻袋的板车。 浓重的各类药材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小姐。”刘叔压低了声音,语速很快,“按您的方子,跑遍了城南城西所有相熟和半生不熟的药铺,能买到的都在这儿了。有几味药,如金银花、板蓝根,价格已经翻了几番,且存货不多,我们几乎是抢购来的。幸而有燕三兄弟带来的银钱和玉佩,才勉强够支应。” 崔鸢宁目光扫过那车药材,药材价格飞涨,说明已有药铺察觉异常,开始囤积居奇,或是同样遇到了大量购买此类药材的人。这绝非好兆头。 “辛苦了,刘叔。快将药材搬入后院库房,仔细分类存放。” 她侧身让开, “燕三,情况如何?” 燕三协助伙计将药材搬入院内,才走到崔鸢宁身边,眼中疲惫更深,但语气依旧稳定: “公子,药材已按吩咐分批购入,虽引起几家药铺掌柜疑问,但均以大户采购为由搪塞过去了。只是……回来的路上,我发现宵禁的巡夜金吾卫似乎比平日多了不少,巡逻的路线也侧重在了永济坊、安仁坊附近,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崔鸢宁心下一凛。 金吾卫加强巡逻,封锁消息的意图明显,这证实疫情恐怕比燕三探查到的更为严峻,且官府极可能已经知晓,正在暗中处理,或者说正在试图压制。 必须更快! 她立刻对刘叔道:“刘叔,安排信得过的伙计,立刻起火,连夜熬药!先按方子配制出第一批药膏和汤剂。库房里所有现成的清热解毒药材,也先利用起来,制成常用的防疫药包。” “是,小姐!”刘叔深知事态紧急,立刻转身去安排。 崔鸢宁又看向燕三道: “你再辛苦一趟,这份药方你想办法,务必在天亮前,送到御史府上。” “不必言明是谁,献上此方,请御史务必重视,速呈御前或至少告知京兆尹早做防备,绝不可暴露身份和医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责任 燕三接过药方,指尖微微一沉。 他清楚这张纸的分量,当下并无半句多言,转身即走,人影悄无声息地没入将明未明的天色里。 崔鸢宁独自立在院中,深深吸进一口破晓前的寒气,那空气清冽,却隐约缠着一缕令人不安的气息。 她默然回到药房,净了手,便挽袖俯身,亲自捣药、调配。 天光渐亮,医馆后院无人得闲。 药炉烧得正旺,浓重的药味弥漫开来,取代了平日的炊烟。 伙计们忙着煎药,崔鸢宁低头专心地调制药膏。乳白色的药膏在她指间一批批制成,散发着清凉气息。 可不过两三日,疫症便毫不意外地蔓延开了。 不再只是永济坊、安仁坊那些深巷。 东市西市周边的坊区,也陆续有人出现相似症状。 起初只是零星发热咳嗽,很快转作剧烈呕吐、高热惊厥,咳声浑浊带血。死亡渐起,消息再也压不住。 恐慌如一场无声的瘟疫,比病气更快地传染到了整个盛京。 药铺外排起长队,金银花、黄连价格飞涨、顷刻售罄。 街市上行人匆匆,多以布巾掩面,目光惶惶。 酒肆茶楼日渐冷清,唯有医馆药铺被迫热闹起来。 崔氏医馆门前人也越聚越多。 幸而崔鸢宁提早备下药材药膏,她命伙计在外支棚,免费发放煎好的防疫汤药,制成的药膏则先紧着症重的病患。 “涂在胸口、喉头和后背,” 她亲自示范,嗓音因连日劳累有些疲倦,却仍带着令人心定的沉稳, “能缓解咳嗽胸闷,清热镇痛。汤药每日两服,可防可缓。” 阿寂也跟着帮忙,不再只是试药,也学着维持秩序、分发药物。 动作虽还生涩,眼神却极专注,每次递出药碗药罐都格外认真。 他的目光总不由自主地追着那道纤细身影,她在病患中穿梭,额角沁汗,鬓发微乱,却似有无穷精力,一举一动都带着让人心安的感觉。 崔鸢宁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随后冲着他招了招手。 阿寂便放下了手中的动作,面带着些疑惑走向崔鸢宁。 崔鸢宁放下手中的药膏,转而拿起了其他的药膏,随后递给阿寂, “你的手受伤了。” 阿寂闻言下意识的就将手往回缩,这是他他帮忙时不小心烫出的红痕。 可崔鸢宁却不由分说的将他手给拉拉过来,涂抹了些药膏在上面。 阿寂于她来说就像是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所以她并没有管的太多。 再加上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也应该多照顾他们一些。 药膏触及肌肤,清润之感久久未散,徐徐渗入。 那点烫伤的红痕竟肉眼可见地平复下去,渐渐透出健康温润的光泽。 药效之显,连一旁正敷药的老妇也连声惊叹。 崔鸢宁心头一轻,唇角不自觉扬起:“就是它。” 这药膏的稳定与效验,竟比预期更好。 阿寂望着她的笑容,像阴云里忽然漏下的一缕光,照得人心头一暖。 他一时忘了挪眼,忘了手背上的伤,只觉心中某处微微一动。 可她唇边的笑意只一瞬便隐去了,眼前病患越来越多,担忧亦愈来愈重。 验明药效不过第一步,后续如何大量制备、分发,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变症,如何在这愈演愈烈的疫病中抢回更多人命,才是真正紧迫的难题。 若盛京真的疫病横行,必要及早防控,否则后果难料御史那边,不知消息送到了没有?朝廷何时才会正式介入? 想到这里,崔鸢宁她将药膏交给伙计嘱咐继续分发,自己转身快步回到内堂。 她得再写一封信,更仔细地陈述疫情发展、病状特征与她拟定的防治之法。 崔鸢宁铺开纸笔,墨迹未干,外间便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官腔厉喝。 她心头一紧,搁笔急步而出。 只见医馆门前支起的药棚已被几名官差围住,为首的是一名面生的吏目,正指着伙计呵斥: “谁准你们在此私自聚众发放药物?若有毒害,该当何罪!” 排队等候的百姓面露惧色,纷纷后退。 伙计急得满头大汗,辩解道: “官爷明鉴,这是防治疫病的汤药,是免费的,我家小姐……” “什么小姐娘子!疫病之事,自有太医署和官府定夺,岂容你们私设药摊,惑乱人心?” 吏目不耐烦地打断,挥手就要让人掀翻药炉。 “住手!” 崔鸢宁清冷的声音响起,她快步上前,挡在药炉前,目光沉静地看向那吏目: “这位大人,民女崔鸢宁。此处发放的汤药药膏,皆是依据医理调配,对眼下蔓延的疫症确有防治之效,绝非惑乱人心。疫情如火,民女只是尽医者本分,为何阻拦?” 吏目听到崔鸢宁的名字,气势稍敛,他在朝中多年,自然知道崔家女郎的事迹,不过再怎么说又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他依旧板着脸道: “原来是崔千金。失敬。但规矩就是规矩,未有官府明文,不得擅行此事。况且……”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崔鸢宁,语气带着几分官场的圆滑与质疑, “你说有效就有效?若吃出了问题,谁来担待?崔小姐,你那份什么防治法,御史台已收到,但空口无凭,岂能轻信?” 果然如此。 那份凝聚心血的法子,竟被如此轻飘飘地一句“空口无凭”打了回来。 崔鸢宁心下一沉,并非恐惧,而是愤怒与无力。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忽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惊呼。 一个汉子猛地栽倒在地,浑身抽搐,口鼻处溢出带血的沫子,症状与崔鸢宁记录的一模一样,且来得又急又猛。 人群顿时大乱,惊慌失措地向后涌去。 那吏目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上闪过惊惧。 “快!将他抬进来!侧放,别让他窒息!” 崔鸢宁立刻下令声音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混乱。她顾不上再与吏目争辩,疾步冲向病患。 伙计们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帮忙。 崔鸢宁蹲下身,迅速检查,头也不回地对着阿寂出声道: “阿寂!取银针和我的药箱来!还有之前备下的重症药汁!” “是!” 阿寂应声,像箭一样冲回药房。 吏目和官差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崔鸢宁瞬间爆发出的气势镇在原地,一时竟忘了阻拦。 崔鸢宁接过阿寂递来的银针,手法娴熟地刺入患者几处穴位,先稳住其惊厥。 又让人撬开牙关,小心灌入少许药汁。 她的动作又快又稳,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聚焦在她身上,那种专注与权威,令人无法质疑。 忙碌间隙,她抬眼看向那愣着的吏目,声音冷然却清晰: “大人请看,这便是民女所言疫症之危!若等官府公文层层下达,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如此猝然倒毙街头!今日民女若因惧罪而袖手旁观,他日疫情失控,这责任,大人您担,还是御史台担?或是……这朝廷来担?”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那吏目脸色青白交错,看着地上症状可怖的病患。 又看看周围百姓惊恐却又隐含期盼的目光,再也说不出阻拦的话来。 他咬了咬牙,最终只是悻悻甩下一句: “你……你好自为之!若出了乱子,谁也保不住你!” 说罢,灰溜溜地走了。 崔鸢宁怎么不知这个道理,这就是一个烂摊子,她压下翻腾的心绪,对伙计们道: “继续发放汤药,加倍熬制。将重症者移至内院隔离施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后果 吏目虽暂时退去,但此事绝难善了。 官府的干涉如同悬顶之利剑,不知何时便会落下。 然而眼前病患的呻吟与哀求更是容不得她半分退缩。 她深吸一口气,将纷杂的思绪压下,全部心神再次投入到救治中。 那倒地汉子经她紧急施针灌药,惊厥暂缓,但呼吸依旧浑浊急促,面泛不祥的青灰色。 伙计们依言将其小心移入内院隔出的病舍。 院内,类似症状的重症者已躺了七八人,呻吟咳嗽声不绝,空气中弥漫着病气与浓重药味交织的气息。 崔鸢宁穿梭其间,逐一诊视,调整药方,施针缓解痛苦。 阿寂紧跟在她身后,递药递针,目光始终追随着她,见她额上细汗密布,便顺手递上了干净帕子。 崔鸢宁无暇多言,只接过匆匆一拭,又投入下一个病患。 “小姐,汤药快供不上了!” 前院伙计急匆匆跑来,面带焦灼, “排队的人越来越多,药材消耗太快,尤其是黄连、金银花,库存已见底了!” 崔鸢宁手下施针的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沉声道: “先用库存的黄芩、连翘顶替,剂量按我昨日新调的方子。立刻派人去周边州县采买,价格高些也无妨,要快!” “是!”伙计得令,匆匆而去。 压力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药材、人手、官府的威胁、不断恶化的疫情…… 崔鸢宁微微蹙了蹙眉,原本她可以不操心这些的。 她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而已。 可看到那群病患时,让她真的放手恐怕又做不到,目前她是这些病患唯一的希望。 她直起身,环顾内院这些被病痛折磨的面孔,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只不过因为病患太多,她昨夜熬了整整一夜,眼下一团青黑,整个人更是有些疲惫。 她走到水盆边,用冷水用力扑了扑脸,刺骨的冰凉才让她精神稍振。 “阿寂,” 她唤道,声音略显得有些沙哑,“你字写得如何?” 阿寂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尚可。” “好。我念你写。将今日所见重症病患的症状、变化,以及我用针用药后的反应,详细记录下来。还有,将我们之前试药成功的案例,药方、药效,也一并清晰誊抄。” 听到崔鸢宁的安排,阿寂立刻点点头,随后找来纸笔,凝神准备。 就在崔鸢宁口述,阿寂笔录之时,医馆外再次传来喧哗,似乎比之前吏目来时更为嘈杂,还夹杂着马蹄声和甲胄碰撞之声。 崔鸢宁话音一顿,与阿寂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还未等到她们出门,就听到一阵喧闹声。 “这不过就是一场简单的发热罢了!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 崔鸢宁话音一顿,与阿寂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这声响绝非寻常百姓喧闹,那整齐的马蹄踏地声和金属摩擦的铿锵,分明是官兵。 未等她们出门查看,就听到一阵更大的喧闹声,先前那个吏目尖厉而带着几分谄媚的声音穿透而入: “军爷们这边请!就是这家医馆!妖言惑众,扰乱民心,简直罪大恶极!” 紧接着,一个洪亮而充满威压的男声喝道: “将此医馆团团围住,许进不许出!违令者,以抗法论处!” 脚步声铿锵,甲叶碰撞,瞬间便将医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排队的病患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惊慌失措,咳嗽声、呻吟声都被恐惧的压抑啜泣和骚动取代。 “这不过就是一场简单的发热罢了!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 那个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武断, “定是尔等庸医无能,或是别有用心之人夸大其词,煽动恐慌!” 话音未落,医馆大门被粗暴地推开。 一名身着低级军官服饰、腰佩军刀的虬髯大汉,在一队持戈兵士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先前那吏目像条哈巴狗似的紧跟其后,指着崔鸢宁,尖声道: “王将军,就是她!就是这姓崔的女郎中散播谣言,说什么疫病,引得人心惶惶!” 被称为王将军的军官目光如电,扫过院内景象。 看到那些面泛青灰、呼吸艰难、痛苦呻吟的重症病患,他粗犷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 他凌厉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崔鸢宁身上,见她虽然疲惫,但神色镇定,毫无寻常女子见到军爷的畏缩,心下先有几分不喜,厉声道: “你便是此间主事?吏目报你妖言惑众,谎报疫情,扰乱秩序,你可知罪?!” 院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伙计们吓得瑟瑟发抖,病患们更是噤若寒蝉,毕竟谁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势。 阿寂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想将崔鸢宁护在身后,却被她轻轻抬手拦住。 崔鸢宁深吸一口气,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会坐实对方的指控。 她上前一步,微微福了一礼,声音虽因劳累而沙哑,却清晰稳定: “在下崔鸢宁,见过军爷。民女不知妖言惑众从何说起。民女只知行医本分,所见所治,皆是依病情实话实说。院内这些病患,症状相似,发病急骤,传变迅速,且邻里亲朋间相互染易者众,绝非寻常简单发热。军爷若不信,可亲自查验。” “巧言令色!” 王将军不耐地一挥手, “本官只管奉命维持地方靖安,不懂你这些医理!你说疫病便是疫病?可有官府明文认定?若无,便是造谣!尔等立即散去,关闭医馆,听候发落!这些病患,各自归家,不得再于此聚集!” 此言一出,病患中顿时一片哀鸣。 “军爷开恩啊!回家就是等死啊!” “只有崔大夫能救我们啊……” “求军爷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绝望的哭求声非但没能让王将军正动摇,反而使他更加烦躁,认为这是被煽动后的混乱迹象。 他唰地拔出半截军刀,寒光一闪,厉声喝道:“肃静!谁敢抗命,休怪军法无情!” 兵士们齐刷刷上前一步,戈矛寒光闪闪,煞气逼人。哭求声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绝望的哽咽和剧烈的咳嗽声。 吏目在一旁得意洋洋,仿佛已看到崔鸢宁认罪伏法、医馆关门大吉的场景。 崔鸢宁眉头一皱后, 跟这些奉行简单命令的军汉讲道理、摆事实,在此时此地几乎是徒劳的。 强硬对抗更无异于以卵击石,还会连累这些无辜的病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崔鸢宁目光扫过院内一个病情最重、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老人,脑中灵光一闪。 她忽然抬高声音,沉着冷静道: “军爷!民女并非抗命!只是军爷奉命维持靖安,可知若真是疫病,强行驱散这些已染病之人,他们会去往何处?” 王将军正一愣。 崔鸢宁语速加快,字句清晰,直指核心: “他们会回到各自家中,街坊邻里,父母妻儿皆在其中!此病传染性极强,一人染病,恐一室皆病,一巷皆危!届时,恐慌将不再是聚集于此的百十人,而是整个坊市,乃至整个州县!此刻驱散他们,非但不能靖安,反而是在将火星撒入干柴堆!一旦燎原,后果不堪设想!你肩负靖安之责,当真要行此下策,亲手埋下大乱的祸根吗?!” 这番话,如同重锤落下。 他们或许不懂医,但是懂后果。 如果真如这女郎中所言,他们的强行驱散变成了疫情扩散的推手,导致全城大乱……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求助 可这么久以来,他在盛京从未听过什么疫病之说。 当即皱眉道:“恐怕你这是危言耸听,意图脱罪!什么疫病,分明是你医术不精,才将事情说的如此严重,扰乱民心。” 崔鸢宁没有想到这王将军竟然如此冥顽不灵,好说歹说都听不进去,她渐渐也冷下了脸。 那双清冷的杏眸,此刻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直直望向端坐马上的王将军。 “王将军!”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我敬您是一军统帅,护佑一方,故以实情相告。您久居盛京,高墙深宫,自然听不见坊间细微的呻吟,看不见陋巷中悄然抬出的薄棺!疫病之起,如星火初燃,若不及早扑救,待其成燎原之势,莫说这百姓,便是盛京城内数万将士,谁敢言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她上前一步,无视了那几乎要顶到她额前的冰冷枪尖,继续冷声道: “你说我医术不精,我崔鸢宁,三岁辨百草,七岁通脉理,十三岁便可独立问诊!历经大小疫症三起,亲手从阎王爷手里抢回的人命不下数百!敢问将军,你斩将夺旗、沙场建功之时,可能分辨出伤寒与温病之别?可能知晓时疫之毒潜伏几日、发作何状、传染何速?”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般砸下,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骄傲与愤怒。 王将军被她气势所慑,竟一时语塞,脸上横肉抽搐,握着马鞭的手紧了又紧。 周遭的兵士们亦是面面相觑,他们或许不懂医术,但崔鸢宁话语中的笃定与凌然,莫名的让人觉得钦佩。 “你……巧言令色!” 王将军终究拉不下脸面在一个女子面前示弱,尤其还在他的部下面前。他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喝道: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散布恐慌言论,便是大罪!来人!先将这妖言惑众的女子拿下,关押起来,待本将军禀明上官再行发落!” 这王将军刚从西洲回来,并不知崔鸢宁乃是侯府嫡出。 只当她是个普普通通无权无势的医女。 便拿出了他那套踩低捧高的手段。 兵士们闻令,稍有迟疑。 他们虽听命于王将军,但崔鸢宁方才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尤其是关于疫病可能危及“数万将士”的言语,已然在他们心中投下了阴影。 谁没有家小亲朋在城中?若这女子所言非虚…… 然而军令如山,见将军怒目圆睁,两名亲兵终究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欲要扭住崔鸢宁的手臂。 崔鸢宁并没有什么动作,身形挺得笔直,宛如风雪中不屈的青竹。 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眸光扫过那两名动作迟疑的兵士,最终落回王将军那张因恼怒而涨红的脸庞上,嘴角竟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王将军要拿我,自是易如反掌。只是不知,将军打算将我关押何处?寻常牢狱?若是其中已有关押了染病之人,将军是盼着我这医术不精之人死在其中,还是怕我看出更多将军不愿听的危言?” 她语速平缓,却字字诛心。 “又或者,将军打算将我单独囚禁?那也好,正好容我清净地写下这疫病可能的发展脉络、症状深浅、以及我推测的防治之法。将军届时不妨将此书一并呈给你的上官,看看他们是否也如将军一般,认为这是妖言惑众!” “你!” 王将军气得几乎要吐血,马鞭扬起,恨不得立刻抽碎那女子脸上令人心悸的冷静。 他从未见过如此难缠的女子!寻常人见到官兵拿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她倒好,反而像是在给他安排后事! 就在马鞭将落未落,气氛紧绷欲裂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 “住手!快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骑快马旋风般冲来,马上一名穿着禁军服饰的将领,神色惶急,甚至来不及等马完全停稳,便滚鞍下马,踉跄几步冲到王将军马前,气喘吁吁地抱拳道: “王将军!且慢动手!” 王将军认得此人乃是京兆尹麾下的一名参将,姓李,职位虽不如他,但毕竟是京兆尹的人,面子总要给几分。 他勉强压下火气,收回马鞭,冷声道: “李参将?何事如此惊慌?没见本将军正在处理散布谣言的罪人吗?” 李参将喘着粗气,也顾不上礼仪,凑近几步,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 “王将军,您刚从西洲回来,有所不知!此女动不得!她是侯府的嫡小姐,崔鸢宁!而且……而且京兆尹大人命我急速来寻崔小姐,正是……正是为了城中突发的疫症之事!”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贴着王将军的耳朵说出来的,声音虽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在了王将军的头顶! 王将军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继而转为惊疑,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刷地一下,血色尽褪,变得有些苍白。 侯府?! 那便是京城顶尖的勋贵之家,虽近年权势不如巅峰之时,但底蕴深厚,绝非他一个刚从边陲调回、尚未站稳脚跟的武将所能轻易得罪的! 他刚才竟然差点对侯府嫡女动鞭子?还要将她下狱?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李参将的后半句话,京兆尹寻她,竟真是为了疫症?! 难道……难道这女子说的,全都是真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王将军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让他握着马缰的手都沁出了冷汗。 他猛地扭头,再次看向崔鸢宁。 只见那女子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方才的锐利和冷峭似乎收敛了些,但那双清冷的杏眸中,却分明带着一种早已料到的淡然,甚至是一丝淡淡的、却足以让他无地自容的嘲讽。 她早就知道!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迟早会揭晓,也知道疫病之事绝非虚言! 她刚才所有的据理力争,所有的凛然不惧,并非是无知的莽撞,而是有所依仗的确信! 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在她眼中,恐怕与跳梁小丑无异! 王将军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喉咙发干,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周围的兵士们虽然听不清李参将具体说了什么,但看将军骤然剧变的脸色和僵硬的姿态,也心知必有重大变故,一时间更是噤若寒蝉,气氛诡异得落针可闻。 李参将见状,心中明了,也顾不得王将军的尴尬,连忙转身对崔鸢宁躬身行礼,态度恭敬无比: “崔小姐,受惊了!京兆尹大人得知小姐在此施药受阻,特命末将来请小姐速往府衙一叙!城西、城南已发现数起类似症候,病患发热咳嗽,咯血不止,已有蔓延之势!几位太医署的先生看了,说法不一,莫衷一是,大人听闻小姐处理过类似疫病,特请小姐前往相助,主持防治大局!” 李参将的话语清晰响亮,不仅是对崔鸢宁说更是对在场所有人。 真相大白! 根本不是什么医术不精、扰乱民心! 而是真正的疫病爆发,连京兆尹和太医署都束手无策,要求助于这位年轻的侯府千金! 那些原本还对崔鸢宁话语将信将疑的兵士和百姓们,此刻看向她的目光彻底变了,充满了震惊后怕。 而之前那几个试图驱赶她的兵士,更是低下了头。 崔鸢宁眉心微蹙,果然还是爆发了,而且速度如此之快! 她先是对李参将微微颔首:“李参将辛苦,鸢宁知晓了,这便随你前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安排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依旧僵在马上的王将军,语气平淡无波,却比之前的厉声质问更让王将军难堪: “王将军,如今可知,可是我崔鸢宁危言耸听,妖言惑众?” 王将军嘴唇哆嗦了一下,脸皮火辣辣的,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抽了几巴掌。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 “本……本将军……一时失察而已……” 崔鸢宁却无意听他苍白的辩解,直接打断道: “将军既然已知真相,便请立刻下令,约束部下,协助维持此地秩序。我留下的药汤虽不能根治,却能暂时固本培元,增强体抗力,对预防有所裨益。请让百姓有序饮用,勿再引发骚乱。此外,立刻派人将此地情况,特别是已出现的症状、人数、所在区域,详细报予京兆尹衙门,以便统一调度。” 她的指令清晰明确,让人下意识信服。 王将军此刻哪还有半分之前的威风,连连点头,对着手下喝道: “都聋了吗快?按崔小姐吩咐的去做!” 兵士们如梦初醒,赶紧行动起来,驱散人群的也不再粗暴,反而开始安抚,维持秩序的更是打起了精神。 崔鸢宁不再多看王将军一眼,转身对一直紧张守护在她身旁的丫鬟和仆从道: “收拾东西,我们走。” 她随着李参将快步走向停在一旁的马车,步履匆匆,裙裾飞扬。 王将军呆坐在马上,望着那抹纤细却挺拔的背影远去,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愚蠢和傲慢,只觉得脸上臊得通红,心中更是后怕不已。 若真因为他的阻挠延误了疫情,这后果……他简直不敢想象。 而此刻的崔鸢宁,已无暇去理会那位王将军的悔恨与难堪。 马车疾驰,向着京兆尹府衙而去。 她撩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门户紧闭,偶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面覆布巾,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一种压抑而不安的气氛笼罩着这座往日繁华的城池。疫情如火,稍有延误,便是燎原之势。 王将军的延误和愚蠢固然可恨,但此刻追究并非首要,如何尽快与官府联动,建立起有效的防疫体系,才是当务之急。 “李参将,”崔鸢宁沉声问道,“京兆尹衙门那边,可已有防疫的章程?” 驾车的李参将闻言,微微侧头回道: “回崔小姐,卑职离府前,府尹大人已召集了城内各大医馆的郎中议事,也下令封闭了几处疑似源头之地。只是……疫情来得突然,人手、药材均显不足,各方协调也多有滞碍。王将军那边……”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尴尬, “原本是调来协助维持秩序,防止民乱的,没想到险些酿成大乱。多亏小姐及时赶到,力挽狂澜。” 崔鸢宁默然。 她深知官僚体系的臃肿和应对突发情况的不稳定。 京兆尹或许有心做事,但层层下达到具体执行,往往变了味道。 像王将军这样倚仗权势、刚愎自用的武夫,更是其中极大的变数。 “加快速度。”她放下车帘,只淡淡吩咐了一句。 “是!” 马车更快了几分,向着城市中心的权力枢纽奔去。 京兆尹府衙门前,已是另一番忙碌景象。衙役们进出匆匆,面色凝重。 几名身着不同服饰的医官正在门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旁边还有几位看起来是里正或保长模样的人,焦急地等待着指令。 崔鸢宁的马车甫一停稳,李参将立刻跳下车辕,亮明身份,对迎上来的衙役急促道: “速去通禀府尹大人,西城崔家小姐崔鸢宁有紧急疫情禀报,事关方才王将军处置的那处流民聚集区!” 崔鸢宁在青杏的搀扶下下了车,她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裙,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持重。 很快,一名书吏模样的人快步出来:“府尹大人正在二堂与诸位医官议事,请崔小姐随我来。” 穿过戒备森严的庭院,步入气氛更为紧张的二堂。 堂内坐着七八个人,上首正是面色憔悴的京兆尹赵大人,下首则是几位京城有名的老郎中,包括太医署派来的两位医官。 众人脸上皆是一片愁云惨雾。 崔鸢宁的进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年轻和性别,在这满是男性官僚和老成医者的场合里,显得格外突兀。 赵府尹显然已从李参将先期派回的快马处得知了大概,他抬了抬手,止住了正要行礼的崔鸢宁,语气急切道: “崔小姐不必多礼。李参将报说,你不仅控制了西街口的骚乱,还确诊了那是时疫?此事千系重大,你有几分把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审视,有怀疑,也有几分期待。 尤其是那几位老郎中,他们深知时疫确诊之难,尤其是在初期症状并不典型之时。 崔鸢宁迎着众人的目光,不卑不亢,清晰答道: “回大人,民女有九分把握。病患集中发热、头痛、身痛、斑疹隐现,且具有极强传染性,与古籍所载、研究过的赤斑瘟症状极为吻合。民女已临时熬制了清热败毒、固本培元的药汤分发给现场民众暂缓病情,但若要控制疫情,绝非零星施药所能及。” “必须立刻采取隔离措施,统一分发药物,清洁水源,管控区域人员流动,并详细记录病患情况,追溯源头。” 她语速平稳,条理分明,不仅说出了诊断,更直接提出了系统的应对策略。 一位太医署的医官捻着胡须,沉吟道: “崔小姐所言症状,确与赤斑瘟有相似之处。但此瘟瘴已有数十年未曾在京城爆发,诊断是否过于武断?若是误判,引起全城恐慌,这责任……” 崔鸢宁转向那位医官,目光沉静: “大人所言极是,确需谨慎。故而民女建议,可立即派遣经验丰富的医官,由兵士护送,前往民女所述区域及类似流民、贫民聚集之处详细诊察,对照医案,即可验证。” “但在此期间,防疫措施必须即刻启动!时疫之害,宁防其重,不可措其轻。若因迟疑而致疫情扩散,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紧迫感。堂内一时寂静。 赵府尹眉头紧锁,沉默了片刻。 直到一盏茶的时间过去。 “崔小姐,”赵府尹终于开口,语气沉重,“依你之见,当前最紧迫之事为何?” 崔鸢宁淡淡道: “第一,立即划定疫区,严格隔离,派专人看守,许进不许出,但需保障区内饮食药物供应,避免民众因绝望而冲击封锁,引发更大混乱。” “第二,集中城内药材,按民女提供的方子,大规模熬制药汤,定点分发。” “第三,统一管控消息,由官府出面安抚民心,告知实情及防护措施,避免谣言四起,以讹传讹。” “第四,严密监控各城门进出人员,对有疑似症状者立即隔离检查。” 崔鸢宁毫不犹豫,显然早已深思熟虑。 “所需人手、物资极巨,府衙人手恐远远不足……” 赵府尹面露难色。 “可征调城内医馆的郎中、学徒,招募志愿百姓,由兵士维持秩序,分区域管理。家师留下的医案中,亦有关于防疫人手组织调配的记录,民女愿一并献出,供大人参考。” 崔鸢宁坦然道,“崔家愿捐出半数库存药材,并可负责指挥一处药汤分发点的运作。”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井井有条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不仅献策,更捐物出力,将自身置于最危险的境地。 几位原本心存疑虑的老郎中,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佩。 赵府尹猛地一拍桌子:“好!就依崔小姐所言!本官即刻下令!” 他迅速点了几名属官,一一分配任务,又对崔鸢宁道: “崔小姐,防疫药方之事,以及医案调配之法,就劳你即刻书写。此外,本官欲聘你为府衙防疫顾问,协调医药事宜,不知……” “义不容辞。”崔鸢宁斩钉截铁地应下。 堂内立刻忙碌起来。崔鸢宁被引到一旁的书案,铺纸研墨,开始疾书。 她下笔飞快,字迹清秀而有力,一张是药方,一张是防疫组织的条陈框架,甚至还包括了病患记录的标准格式和尸体处理的注意事项,细致周到,远超常人想象。 青杏在一旁默默磨墨,看着自家小姐沉静的侧脸,心中涌起无限骄傲与心疼。 书写完毕,交给书吏迅速抄录分发。 崔鸢宁又向赵府尹请命: “大人,西街口那边虽已暂时稳定,但情况复杂,民女想去亲自督导第一处药汤分发点的设立,确保万无一失。” 赵府尹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气场强大的女子,心中感慨万千,最终点头: “准!本官拨一队衙役并几位郎中听你调遣。李参将!” “卑职在!” “你带人护卫崔小姐,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卑职遵命!” 崔鸢宁再次行礼,转身快步而出。 崔鸢宁步履如风,青杏紧随其后,那一队精干衙役和几位被点到的郎中不敢怠慢,立刻跟上。 李参将面色黝黑、身形挺拔,一看就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军人,他手按佩刀,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指挥手下兵士将崔鸢宁护在中心,一行人迅速离开了气氛凝重的府衙正堂。 刚出府衙大门,喧嚣混乱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虽然府尹的命令已经开始下达,但执行的效率远不及疫病蔓延和恐慌扩散的速度。 街上行人面色惶惶,偶有抬着病患的家属哭喊着寻求帮助,更远处似乎还传来了争吵和哭闹声。 “李参将,请即刻派人前往西街口,清出一片空地,架起大锅,寻找干净的水源并派人看守。再分几人,随我去最近的药铺,督促药材调度。” 崔鸢宁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不容置疑。 李参将略一颔首,毫不迟疑: “王五,带你们小队,按崔小姐第一条命令执行!其余人,跟我来!” 军令如山,衙役和兵士立刻分头行动。 崔鸢宁直奔离西街口最近的一家大药铺“华佗堂”。 果然,药铺门前已是人满为患,挤满了抢购药材的百姓,伙计们应接不暇,眼看场面就要失控。 “让开!府衙办差!”李参将一声暴喝,带着兵士强行分开人群,开辟出一条通道。 崔鸢宁快步走入药铺,直接亮明身份: “我乃府尹大人新任防疫顾问崔鸢宁,现征调此地所有防疫所需药材,这是药方清单!即刻起,药铺由府衙接管,按方配药,统一调度,不得再私下售卖!” 掌柜的原本焦头烂额,见到这阵仗和盖着府尹大印的手令,不敢违抗,连声应下。 崔鸢宁扫了一眼清单,迅速指出几种急需且存量可能不足的药材: “金银花、板蓝根、大黄这几样,立刻清点存量,若不足,马上列出清单,请李参将派人持府衙手令去其他药行调取!所有药材,务必保证质量,若有以次充好,严惩不贷!” 她的果断和冷静瞬间镇住了场面。 几位跟随而来的老郎中原本心中还有些许摇摆,见此情景,也纷纷上前帮忙清点、指导伙计抓药。 效率顿时提高数倍。 药材开始一袋袋被运出。 崔鸢宁又对一位看起来较为沉稳的郎中说: “老先生,请您带一位伙计,在此设立一个临时问诊处,初步筛查有发热、咳嗽症状的人,轻症者引导至西街口服药,重症者记录在案,稍后统一安排隔离安置。” 安排妥当后,她立刻赶往西街口。 西街口空地上,大锅已经支起,柴火熊熊,王五正带人挑来清水。 崔鸢宁亲自检查水质,确认洁净后,才下令开始煎煮药汤。 “注意火候,先武火煮沸,再文火慢煎两刻钟。” 她叮嘱着负责熬药的兵士,“所有接触药汤者,必须以棉布蒙住口鼻,事前事后以皂角清水净手。” 浓重的药味开始弥漫开来,这味道似乎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消息传开,越来越多的百姓围拢过来,眼中充满了期盼,但也夹杂着怀疑和恐惧。 “这药真的有用吗?” “免费的吗?” “喝了会不会有事?” 人群开始骚动,向前拥挤。 “大家不要挤!” 崔鸢宁站到一处稍高的台阶上,提高声音,清亮而坚定的嗓音压过了嘈杂, “府衙正在全力应对疫病!此药方乃古法加减而成,针对此次时疫,能防能治!今日起,每日辰时、申时,此地都会免费发放药汤!人人有份!” 她继续道: “但需听从安排!排队领取,体弱者、老者可优先!领药后即饮,碗具我们会统一沸水煮洗!若有家人已病重无法前来,可向那边那位郎中登记,我们会设法处置!” 在她的指挥下,衙役们努力维持秩序,队伍开始慢慢成形。 青杏和几位郎中忙着分发药汤,监督饮用。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抱着一个七八岁、面色潮红、昏迷不醒的孩子冲了过来,哭喊着: “救命!救救我儿子!他快不行了!” 人群一阵惊呼,下意识地后退,仿佛害怕那孩子身上的病气。 崔鸢宁毫不犹豫,快步上前,李参将想阻拦已来不及。她示意男子将孩子平放在临时找来的一块门板上,蹲下身,仔细查看。 孩子呼吸急促,脉象浮数急促。 她翻开孩子眼睑,又查看了喉部,面色凝重。 “是重症,已热入营血。” 她迅速判断,对跟随的一位老郎中说, “刘老先生,您看是否可用安宫牛黄丸先稳住心脉?” 刘老先生上前查看后,凝重地点点头:“确是如此,只是……” 只是这药极其珍贵,寻常药铺未必有,且价格高昂。 “用!”崔鸢宁斩钉截铁,“青杏,立刻回府,将我药箱最上层那个紫檀木盒取来!快!” 那里面正有她精心配制以备不时之需的安宫牛黄丸。 青杏应声飞奔而去。 崔鸢宁又写下一個更峻猛的方子,让人立刻去熬煮。 她亲自用银针为孩子施针,刺激穴位,试图稳住病情。 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那个沉着施救的年轻女子。 她的额角渗出汗珠,青杏及时赶回,递上药丸。 崔鸢宁小心地将药丸化开,一点点喂入孩子口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孩子的呼吸似乎略微平稳了一些。 崔鸢宁不敢松懈,一直守在一旁观察。 终于,在孩子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微微颤动时,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快,将孩子抬到那边临时搭起的棚子里隔离观察,按照重症条例护理。”崔鸢宁吩咐道,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稳定。 那中年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谢谢小姐!谢谢救命之恩!” 崔鸢宁连忙虚扶一把:“快请起。照顾好孩子,按时服药,会好起来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治疗 众人看到这一幕时,心下皆是一阵激动。 他们原以为崔鸢宁看起来年纪轻轻,一副不是很靠谱的模样。 没想到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上前,沉稳精准判断,果断用药,还有那始终不曾褪去的冷静与慈悲,简直就是观世音在世。 不知是谁带头,人群中响起了第一声掌声,随即迅速蔓延开来,汇成一片真挚而热烈的浪潮,夹杂着“活菩萨”、“谢谢崔小姐”的感激之声。 几位老郎中抚须颔首,眼中已是毫无保留的激赏。 刘老先生更是感叹:“崔小姐胆大心细,仁心仁术,老朽佩服!” 李参将紧按佩刀的手微微放松,看向崔鸢宁的目光里,除了奉命护卫的职责,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敬重。 他指挥兵士更加卖力地维持秩序,确保救治环境畅通无阻。 秩序前所未有地好了起来。 百姓们自发地排好队,安静等待,显然是已经相信了崔鸢宁。 崔鸢宁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并未因眼前的赞誉而停留。 她深知,救一人固然可喜,但防控疫情才是救万千人于水火的根本。 她转向李参将和刘老先生: “重症患者必须集中隔离照料,否则类似情况还会发生,且极易传染家人邻里。请李参将立刻禀明府尹大人,速速在城西寻一宽敞通风之所,搭建临时疫病坊,将重症者移送统一治疗。” “刘老先生,烦请您和几位精通内科的同仁负责此事,所需药材、人手,我会即刻协调。” 两人立刻领命而去。 药汤的发放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崔鸢宁穿梭其间,不时查看药汤浓度,解答郎中疑问,处理突发状况。 她的身姿纤细,可做起来事来仿佛有无穷的力量。 叫人心生敬畏。 夕阳西下,第一批药汤终于发放完毕。 锅底只剩浓黑的药渣,空气中弥漫着苦涩。 却让人无比的心安。 领取了药汤的百姓渐渐散去,西街口暂时恢复了平静,只有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还躺着几位需要观察的轻症患者和那个刚刚稳定下来的孩子。 崔鸢宁终于得以稍歇片刻,坐在台阶上,接过青杏递来的水囊,小口喝着。 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但眼神依然清亮。 “小姐,您累坏了吧?”青杏心疼地用帕子给她擦汗。 “无妨。”崔鸢宁摇摇头,“看到情况初步稳住,值得。” 正说着,一名衙役快马奔来,滚鞍下马,递上一封公文: “崔顾问,府尹大人手令!大人已采纳您的建议,正在紧急征用城西废弃的驿站作为疫病坊。大人命您总领医药配置与分发之事,全城药铺、郎中,皆可凭此手令调度!” 这意味著更大的权力,也更重的责任。 崔鸢宁接过手令她站起身,极目远眺暮色中的盛京依旧被恐慌笼罩,但几处预定的药汤发放点已陆续有炊烟升起。 “回复府尹大人,鸢宁领命。” 她的声音不高,却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 “青杏,我们再去下一个发放点看看。李参将的人应该已经安排好了,不能出任何差错。” 就在她们离去后,一个素白的身影却从不远处的街角走了出来。 她将西街口的喧腾与敬仰尽收眼底。 她原是听说此处有重症病患闹事,特意赶来想看崔鸢宁如何出丑,却不想正好撞上这万人称颂的一幕。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翻涌的酸涩与不甘。 那本该是她的位置。 她才是江家正经嫡出的小姐,而此刻被奉为“活菩萨”、手握调度全城医药大权的人,合该是她江蕴珠! 崔家算什么? 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屠户,她崔鸢宁更是连京城杏林盛会都未曾受邀参加过,凭什么? 那药方……江蕴珠冷眼盯着崔鸢宁忙碌却沉稳的背影,心底疑窦丛生。 虽说她并不通医理,但看到见效如此之快,心里也明白莫非是用了什么虎狼之药? 她绝不信那药方毫无瑕疵。 “小姐,风大,咱们回去吧?” 身旁的丫鬟小声劝道,瞧着那边人声鼎沸,又压低声音, “瞧着也真是运气好,竟叫她撞上了……” “运气?”江蕴珠冷哼一声,美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只怕是胆大包天,不计后果罢了。你没听刘老头说那药方凶险?等着瞧吧,这般用药,迟早要出大乱子。” 她最后剜了那被众人环绕的身影一眼,拂袖转身。 “去查,她那药方的底细,一味药一味药地给我弄清楚。” 暮色渐浓,崔鸢宁主仆二人赶往下一处发放点。 街道空旷,只余马蹄声清脆。 青杏仍沉浸在方才的激动里,小声絮叨: “小姐您没看见,刚才那些人看您的眼神,简直像看神仙一样!还有府尹大人这手令,这下看谁还敢说小姐年轻担不起事……” 崔鸢宁却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寂寥街景,眉头微蹙。 府尹将这重担压下来,是因她今日展现了能力,更是因疫情如火,再无旁人敢轻易接手。 全城药铺、郎中的调度权……这手令看似风光,实则烫手。 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等着她行差踏错。 其中,必然包括那些根深蒂固的杏林世家。 “青杏,”她轻声打断丫鬟的兴奋,“莫被虚名所累。疫病坊筹建、药材统筹,千头万绪,方才只是第一步。” 青杏见她神色凝重,也收了笑,郑重应道:“是,小姐。奴婢知道了。” 马车抵达城南发放点时,李参将已率兵士清出场地,几口大锅支起,灶火正旺,几个被指派来的郎中正围着领来的药方低声议论,见崔鸢宁下车,纷纷迎上行礼,神色间却带着几分探究与不确定。 “崔小姐。” 一位面生的老郎中捻着胡须,迟疑开口, “这方子里的几味药,用量是否过于峻猛?尤其是这味雷公藤,寻常清热方中不过用至三钱,此处竟用了两……” 他的话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崔鸢宁脚步未停,行至锅前,拿起木勺搅动了一下已微微沸腾的药汤,药气氤氲而上,带着一股特有的辛烈之气。 她回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声音清晰沉稳: “此疫毒烈,邪气深伏于膜原,非寻常药力可达。用雷公藤,正是取其迅猛之力,直捣病巢,开门逐盗。用量乃依据患者脉象、疫毒深浅反复推演而定,非是妄为。” 她顿了顿,看向那提问的郎中: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因畏惧药性峻猛而逡巡不前,延误时机,才是真正置全城百姓于险境。” 那老郎中怔了怔,对上她清冽却坚定的目光,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诸位同仁若有疑虑,可待观察首批用药患者病情变化后再行商讨。但此刻,” 崔鸢宁抬高声调,目光扫过全场, “疫病不等人,每一刻都关乎生死。请诸位依方煎药,确保每一碗药汤火候到位,药力充足。” 众人互看一眼,压下心中疑虑,纷纷应喏,各自忙碌起来。 李参将暗暗点头,指挥兵士加大维护力度。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兵士飞身下马,脸色发白,直奔李参将,气喘吁吁地急报: “参将大人!不好了!城西……城西疫病坊选址之事,附近百姓闻讯聚集阻挠,持械对峙,声称死也不让疫病坊建在他们家附近!场面快要失控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棘手 李参将闻言,脸色骤变,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收紧: “什么?府尹大人的手令方才下达,消息怎会传得如此之快?还聚众持械?!” 那兵士急道:“属下也不知!但那边群情激愤,足有上百人,将我们先行去清理驿站的弟兄们围住了!扬言若敢强建,便要……便要烧了驿站!” 现场刚刚平稳下来的气氛瞬间又紧绷起来。 几位郎中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面露忧惧。 建立疫病坊集中救治重症患者,本是防控最关键的一步,但百姓闻“疫”色变,恐惧往往压倒理智,这等阻挠之事,在历次疫情中并不罕见,却每一次都极为棘手。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刚刚被授予重任的崔鸢宁。 青杏也紧张的看着了自家小姐。 崔鸢宁眸色一沉,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消息泄露之快,绝非偶然,恐怕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是那些不愿见她成事的人?还是单纯被恐慌驱使的民众? 无论原因为何,此事必须立刻解决,否则疫病坊无法建立,重症患者继续流散民间,疫情将彻底失控,她之前所有的努力也会付诸东流。 “李参将,”崔鸢宁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点齐一队人马,随我前往城西驿站。” “崔顾问!”李参将一惊,“那边情况未明,暴民聚集,太过危险!您乃千金之躯,又肩负重任,岂可亲身涉险?不若由末将带兵前去镇压……” “镇压?”崔鸢宁打断他,目光清冽如冰,“百姓并非敌人,他们只是恐惧。武力镇压只会激化矛盾,酿成更大祸端。届时,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建疫病坊的机会,更是全城民心。” 她一边说,一边已快步走向马车:“我必须亲自去。走!” 李参将看着她纤细却挺拔的背影,心中震撼难言。这位年轻的崔小姐,不仅有高超医术、仁心慧胆,更有临大事而不乱的魄力与担当。 他不再犹豫,厉声下令:“一队人留守此地,保护药汤发放!其余人,随我护卫崔顾问,前往城西!” 马蹄声再次急促响起,卷起尘土,朝着城西方向疾驰而去。 马车内,崔鸢宁闭目凝神,指尖快速捻动,脑中飞速盘算着应对之策。青杏紧张得脸色发白,却不敢出声打扰。 很快,城西废弃驿站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远远便听见鼎沸的人声,火光晃动,黑压压的人群将驿站入口围得水泄不通,与一队试图维持秩序的兵士推搡对峙着,情绪激动,叫骂声、哭喊声、劝阻声混杂一片。 “滚出去!不准把瘟神带到我们这里来!” “你们是想让我们全都死吗?” “谁敢建这鬼地方,我们就跟他拼了!” “我家孩子还小,不能染上病啊……” 人群前方,几个手持锄头、棍棒的汉子脸红脖子粗地叫嚷着,妇孺老弱则在后面哭哭啼啼,场面混乱不堪。 李参将拔刀出鞘半寸,兵士们立刻结成阵势,护在崔鸢宁马车前,气氛剑拔弩张。 “各位乡亲!静一静!听我一言!”李参将运足中气高喊,却被更大的喧哗声淹没了下去。 崔鸢宁深吸一口气,示意青杏掀开车帘。 她并未立刻下车,而是站在车辕上,提高了声音。她的声音并不粗犷,却清亮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诸位盛京的父老乡亲!” 突然出现一辆华丽马车,以及一位衣着不凡、气度沉静的年轻女子,让激动的人群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所有目光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她身上。 崔鸢宁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继续道: “我知大家为何聚集于此。疫病突如其来,人人自危,担心家人健康,此乃人之常情。” 她先表示了理解,让部分人的敌意稍缓。 “但正因如此,我们才必须建立这疫病坊!” 她语气转为坚定, “将重症患者集中隔离救治,不是为了害大家,恰恰是为了保护大家!是为了阻止疫病继续扩散,保护你们的父母、孩子、邻里不被传染!” 有人在下面对喊:“说得好听!建在这里,瘟气还不是会飘过来?我们怎么办?” “对啊!凭什么建在我们家旁边!” “问得好!” 崔鸢宁立刻接话,目光精准地找到那个提问的人, “驿站地处城西边缘,通风极佳,远离民居密集区,是府尹大人与多位医官反复权衡后选定的最佳地点。集中救治,派专人看护,严格消毒,远比让重症患者流散在外,各自在家中断断续续传染给至亲邻里,要安全得多!” 她顿了顿,声音染上一丝沉重与悲悯: “试想,若你们的家人不幸染病重症,你是希望他被孤零零地丢在家里,无人敢靠近、无人能救治,最终……还是希望他能得到一个被集中照料、有机会得到全力救治的地方?” 这话戳中了许多人内心的软肋和恐惧,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和窃窃私语。 崔鸢宁抓住时机,语气放缓,却更加恳切: “我向诸位保证,疫病坊会由经验丰富的郎中专人管理,所有污物会严格处理,每日洒扫消毒,绝不会让疫病传出。同时,朝廷也会优先保障周边区域的药汤发放和防疫指导。” 她看向众人,眼神真诚: “今日在西街口,我已初步控制住情况,救治了数十病患。府尹大人授我全权,调度医药,便是要倾尽全力,保护盛京,保护每一位百姓!请你们信我一次,也信朝廷一次!”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惊疑道:“她……她好像是今天在西街口那个……那个救活了快死孩子的女菩萨!” “对!是她!崔小姐!我认得她!” “活菩萨?真的吗?” “是真的!我亲眼所见!刘老神医都对她佩服得很!” 议论声风向渐渐变了。崔鸢宁在西街口的事迹开始口耳相传,那“活菩萨”的名号在此刻产生了巨大的说服力。 崔鸢宁趁热打铁,朗声道: “我崔鸢宁在此立誓,疫病坊一日不消,我便一日不离城西!我会与诸位郎中同仁,与重症病患,共同坚守于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连李参将和兵士们都骇然看向她。 这份担当,彻底震撼了在场所有的百姓。 那点因恐慌而生的自私和抗拒,在这份巨大的勇气和慈悲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响起了第一声:“我们信崔小姐!” “对!信崔小姐!” “让她建吧!是为了咱们好!” “谢谢崔小姐!您可要保重啊!” 阻挠的人群渐渐散开,许多人甚至面露愧疚之色。 李参将见状,立刻下令兵士上前,迅速控制局面,开始清理驿站场地。 崔鸢宁眉心缓缓舒展开来,连夜的奔波让她的脸上也不由得染上了一丝疲惫,可看到局势被控制下来后,心下也就缓和了几分。 不过她也明白眼前的一切这只是暂时的平息,真正棘手事情的还在后面。 她走下马车,准备亲自监督疫病坊的初步清理工作。 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巷口阴影里,一道素白的身影迅速隐没,看起来十分眼熟。 崔鸢宁脚步微顿,眸色深了深。 江蕴珠……她果然来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骚乱,背后是否也有她的手笔?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一百四十章 杏仁毒 崔鸢宁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并未立刻点破,只是将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记在了心里。 不管怎么说江蕴珠应当都不敢明摆着做什么,只会私下里使什么绊子。 这种跳梁小丑实在不值得去浪费心神。 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将疫病坊建立起来。 她收敛心绪,全身心投入到驿站的清理和改造工作中。指挥兵士搬运杂物、划分区域,吩咐郎中们准备消毒药材、规划病室;安排人手就近取水、生火熬药……一切井井有条,效率惊人。 原本还心存疑虑的百姓,见她亲力亲为,指挥若定,甚至不顾污秽,亲自查看最脏乱的角落,制定清理方案,那最后一点不安也渐渐消散,甚至有几个胆大的年轻人主动上前,要求帮忙做点力气活。 崔鸢宁温言谢过,并未拒绝这份好意,却严格划定他们活动的安全范围,并让青杏立刻送去预防的药汤和面巾。 李参将见她处事如此细致周全,更是佩服,手下兵士们也愈发卖力。 然而,就在驿站清理大致完成,首批重症患者即将被送来之际,异变再生! 一名原本帮忙搬运木材的年轻伙计突然倒地,浑身剧烈抽搐,口吐白沫,脸色迅速变得青紫! “啊!他怎么了?” “是不是……是不是染上疫病了?!” “天哪!这么快就发作了?” “瘟神……瘟神真的来了!快跑啊!” 刚刚平稳的局面瞬间再次炸开,恐慌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比之前更甚! 人们惊叫着四散退开,如同躲避蛇蝎般远离那个倒地的伙计。 就连兵士们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写满惊惧。 这发作的症状,与他们近日所见的重症疫病患者,何其相似!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都别动!退开!” 崔鸢宁厉声喝道,第一时间推开身前的兵士,毫不犹豫地快步冲向那倒地的伙计。 “小姐!” 青杏吓得魂飞魄散,想拉住她却没拉住。 李参将也是大惊:“崔顾问!危险!” 崔鸢宁仿佛没听见,她迅速蹲下身,无视那伙计口中的白沫和可怖的脸色,伸手极快地探向他的颈侧脉搏,同时翻看他的眼睑。 触手皮肤温度并无异常高热,脉搏急促却并非疫病常见的浮乱之象,眼睑也无疫病特有的血丝……反而像是…… 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伙计微微蜷缩的手指和嘴角残留的些许异样痕迹,鼻尖轻轻一嗅,闻到一丝极淡的、不同于疫病恶臭的古怪气味。 电光火石间,她心中已然明了。 这不是疫病发作! 是中毒! 而且是某种能制造出类似疫病惊厥症状的剧毒! 有人故意下毒,就是要在这个关键时刻制造更大的恐慌,彻底摧毁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任! 好狠毒的手段! 几乎就在她做出判断的同一瞬间,人群外围响起一个尖利的女声,充满了惊恐和煽动性: “看见没有!看见没有!疫病根本挡不住!靠近这里就会死!她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她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大家快跑啊!离开这个鬼地方!” 崔鸢宁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后方,正指着倒地的人和崔鸢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与愤怒,声音尖刻,句句煽风点火。 她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闺秀,此刻也都花容失色,跟着附和,引得周围百姓更加慌乱。 而江蕴珠站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讥讽似的笑意。 崔鸢宁眉心微拧,“果然是她!” 江蕴珠感受到崔鸢宁冰冷的目光,非但不惧,反而抬起下巴,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恶意和挑衅。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迸射出无形的火花。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崔鸢宁身上。 这一次,已不仅仅是恐慌,更多的是质疑和被欺骗的愤怒。 李参将的手紧紧按在刀柄上,紧张地看着崔鸢宁,又看看骚动的人群和明显不怀好意的江蕴珠一行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局面,瞬间到了千钧一发的危险边缘。 崔鸢宁缓缓站起身,面对无数道怀疑、恐惧、愤怒的目光,面对江蕴珠毫不掩饰的挑衅,她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异常平静。 她深吸一口气,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压过所有嘈杂,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他不是染疫!” “他是中毒!” 崔鸢宁清亮的声音如同磐石,稳稳压住了场间沸腾的恐慌。“他不是染疫!他是中毒!” “中毒?”人群一片哗然,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倒地伙计和崔鸢宁之间来回扫视。 “胡说八道!” 那尖利的女声再次响起,正是江蕴珠身旁那位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拔得更高, “大家亲眼所见,这症状与疫病发作一模一样!分明就是疫病控制不住,她为了推卸责任,信口雌黄!谁不知道疫病坊若是办不成,她崔鸢宁首当其冲要受朝廷责罚!” 这话极具煽动性,立刻引来了不少附和。 “对啊,怎么看都是疫病!” “这时候说中毒,骗鬼呢?” “就是怕我们怪罪她吧!” 江蕴珠虽未再开口,但那微微上扬的唇角和不加掩饰的轻蔑眼神,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她身边几位闺秀也七嘴八舌地帮腔,场面眼看又要失控。 李参将额头沁出冷汗,手紧紧握着刀柄,看向崔鸢宁,只要她一声令下,他便打算先强行稳住这些煽风点火的人。 崔鸢宁却抬手,止住了李参将的动作。 她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目光却锐利如刀,直射向那黄衣少女: “你说这是疫病,依据何在?莫非你比在场经验丰富的郎中更懂岐黄之术?还是你……亲眼看到他如何染病?” 黄衣少女被她问得一噎,色厉内荏地反驳: “我、我虽不懂,但大家都看到了!这症状就是……” “症状相似,便是同一种病?” 崔鸢宁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高热、惊厥、呕吐,许多急症皆有此象!仅凭表象断症,才是真正的草菅人命!” 她不再看那少女,转而面向骚动的人群,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若是不信,可让郎中当场查验!” 她话音未落,一直待命的一位老郎中已提着药箱上前,正是之前那位德高望重的陈郎中。 他本就钦佩崔鸢宁的胆识与担当,此刻更是毫不犹豫地支持: “崔顾问所言极是!疫病之厥,多伴持续高热及特定斑疹,且病势渐重,少有如此骤然发作于顷刻之间者!待老夫细查!” 陈郎中蹲下身,仔细检查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上,现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江蕴珠嘴角的笑意微微僵住,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片刻,陈郎中猛地抬头,语气肯定: “崔顾问判断无误此子脉象弦急,并非疫病之候!且其指甲青黑,口中虽有白沫,却带苦杏仁之微息!确是中毒之象!乃是中了某种能引发剧烈痉挛的毒物所致!” “苦杏仁味?”人群中有见识的老者惊呼,“那是……那是鸩毒之类的毒性吧?” “真是中毒?” “谁下的毒?” “为何要在此地下毒?” 人群不再看崔鸢宁,反而若有若无地扫向方才煽风点火的江蕴珠一行人。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一百四十一章 报应 黄衣少女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躲向江蕴珠身后。 江蕴珠脸上那抹得意的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强装的镇定,但微微收紧的手指却泄露了她的紧张。 她这次过来还专门带了人,想着人多势众,可崔鸢宁等人看着好像并不害怕,反而一如既往的冷静。 崔鸢宁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 她不再给她们喘息的机会,趁热打铁,声音扬高,一针见血道: “不错!正是有人蓄意下毒,制造恐慌!目的就是为了阻挠疫病坊建立,让满城百姓陷入更深的危难!其心可诛!” 她目光锐利看向一旁的江蕴珠,虽未直接点名,但那压迫性的视线已让江蕴珠如芒在背: “下毒之人想必还未走远,或许就藏在人群之中,看着我们自乱阵脚,暗中得意!” 百姓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江蕴珠一行人神色异常,顿时议论纷纷,眼神也变得怀疑和警惕起来。 “李参将!”崔鸢宁厉声道。 “末将在!” 李参将此刻对崔鸢宁已是心服口服,立刻抱拳听令。 “立刻封锁现场四周,许进不许出!彻查所有近期接触过这名伙计的人,尤其是他昏倒前一刻,身边有何人经过!仔细搜查附近可能遗留的毒物痕迹!” “是!” 李参将得令,立刻指挥兵士行动。 训练有素的兵士迅速散开,控制住各个出口,并开始询问附近的人。 兵士的行动迅速,现场混乱的秩序很快又重新恢复。 百姓们见官府动真格,且崔鸢宁判断精准、处置果断,原本的恐慌和怀疑大多转化为了对下毒之人的愤慨和对崔鸢宁的信任。 “快!取清水、皂角与甘草来!要快!” 崔鸢宁不再理会江蕴珠那变得难看的脸色,蹲下身再次查看中毒伙计的情况。 他抽搐稍缓,但气息微弱,情况依然危急。 青杏立刻飞奔去取。 陈郎中也在一旁协助:“需尽快催吐,稀释毒性,再以甘草绿豆汤解毒或许有效!” 崔鸢宁点头,接过青杏取来的东西,亲自挽起袖子,不顾污秽,与陈郎中一同合力撬开伙计的牙关,小心灌入皂角水催吐。 她的动作冷静、专注,仿佛周围的一切纷扰都已不存在。 百姓们默默看着这位身份尊贵的贵女,毫不避忌地救治一个素不相识、甚至可能是被人利用的低贱伙计,心中无不触动。 先前那点剩余的疑虑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敬佩和信任。 江蕴珠站在那里,看着被众人簇拥、宛如众星捧月的崔鸢宁,看着李参将带领兵士严密搜查,再看着周围百姓投向她的怀疑目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当众扇了几个耳光。 她精心设计的局,不仅被崔鸢宁轻易破解,反而成了衬托崔鸢宁临危不乱、仁心慧智的垫脚石! 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嫉恨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然而,此刻她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说,生怕引火烧身。 只能强忍着怒火和尴尬,在一片谴责中,带着那几个同样惶惶不安的跟班,灰溜溜地退到更远的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经过一番紧急救治,那伙计终于“哇”地一声吐出大量污物,虽然依旧虚弱,但脸色那骇人的青紫渐渐褪去,呼吸也平稳了不少。 “暂时无性命之忧了,但需好好调理。” 陈郎中松了口气道。 众人也跟着松了口气,看向崔鸢宁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感激和信赖。 就在这时,一个兵士快步跑来禀报: “崔顾问,李将军!在那边角落的草堆里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小油纸包,闻之有一股异味!” 崔鸢宁眼神一凛:“拿过来!请陈郎中验看。” 陈郎中接过仔细辨认,神色凝重: “确是毒物残留!此物气味辛辣刺鼻,似混合了苦杏仁、乌头、半夏等剧毒之物,研磨成粉,少量即可引发强烈痉挛!” “可知是何人丢弃?”崔鸢宁问。 兵士回道:“正在询问,有人隐约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短打、面生的小厮模样的人曾在附近鬼鬼祟祟,但一眨眼就不见了。” “继续追查!”李参将命令道。 虽然暂时未能抓到真凶,但人证物证俱在,下毒之事已确凿无疑,已然是真相大白。 崔鸢宁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 “诸位都看到了!疫病虽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居心叵测之人的阴谋!他们不愿见我们自救,不愿见疫情得控!我们越是恐慌,越是相互猜疑,就正中他们下怀!” 她声音冷静: “今日之事,恰好证明我们建立疫病坊、集中救治、统一防控的必要性!唯有秩序和坚定,才能对抗疾病,才能粉碎阴谋!崔鸢宁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与诸位共度难关!请诸位信我,也信你们自己!” “我们信崔小姐!” “多谢崔小姐救命之恩!” “抓住那个天杀的下毒贼!”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响应,群情激昂,之前的隔阂与恐惧在此刻仿佛被一扫而空,凝聚力空前高涨。 李参将看着眼前景象,心中激荡,抱拳躬身: “崔顾问,末将佩服!接下来该如何,请您吩咐!” 崔鸢宁微微颔首,沉静的目光掠过远处面色铁青、几乎要将手中帕子绞碎的江蕴珠,心中毫无波澜。 跳梁小丑,终究上不得台面。 经此一役,百姓对她的医术更为相信,也凝聚了人心,如此想来她还要多谢谢江蕴珠才是。 但建立疫病坊的真正挑战,才刚刚开始。 崔鸢宁思索片刻后道: “将病患按轻重缓急分批送入病室。所有郎中,按原定计划各司其职。消毒、煎药、巡查,一刻不得延误!” “是!”众人齐声应答,声音洪亮,充满了信心。 江蕴珠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平白无故的被人笑话,当即带着一同前来的人,在一片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中,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 回府的路上,马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几乎凝滞。 同来的几位小姐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 江蕴珠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手指死死攥着丝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崔鸢宁……我们走着瞧! 然而,这口恶气尚未咽下,另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却悄然袭来。 先是喉咙隐隐作干发痒,接着头也隐隐胀痛起来。 她只当是气的,并未十分在意,心里反复盘算着如何挽回颜面,如何让崔鸢宁付出代价。 可回到江府,刚踏入自己的绣楼,一阵强烈的眩晕便猛地袭来,她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幸好被贴身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住。 “小姐!您怎么了?” 丫鬟惊呼,触手之处竟是一片滚烫! 江蕴珠被搀到榻上,只觉得浑身一阵阵发冷,头痛欲裂,喉咙的干痒变成了灼痛,连呼吸都带着不正常的灼热。她强撑着吩咐: “闭嘴!不许声张!去…去给我倒杯水来,许是今日在外头吹了风,有些着凉。” 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病倒,尤其不能让人联想到疫病坊那边的事情。 若是被人知道她刚从那边回来就病倒,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定会有人说她是做贼心虚了,遭了报应! 丫鬟连忙倒来温水,又手忙脚乱地要去请府医,却被江蕴珠厉声喝止: “不准去!谁都不准告诉!听见没有!”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不利 丫鬟被她狰狞的神色吓住,唯唯诺诺地应了。 江蕴珠灌下温水,却觉得那股燥热非但没有缓解,反而从四肢百骸更汹涌地蔓延开来。 她蜷缩在锦被里,冷得牙齿打颤,可体内却又像有一把火在烧,冰火交加,难受得她几乎要呻吟出声。 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最初的强撑很快被来势汹汹的病痛击垮。 意识也开始模糊,眼前景物扭曲旋转,耳边嗡嗡作响。 朦胧中,她仿佛又回到了白日的疫病坊前。 崔鸢宁那双清冷锐利的眼睛正盯着她,仿佛能看透她所有阴暗的心思。 百姓们指指点点的目光,如同无数根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李参将和兵士们搜查的脚步声,咚咚咚,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还有那个中毒伙计扭曲发青的脸孔,呕吐出的污秽之物……那刺鼻的气味似乎仍旧萦绕在她的鼻端。 “不…不是我……走开!” 她无意识地挥舞着手臂,试图驱散眼前的幻象,声音嘶哑破碎, “不是我下的毒……滚开!” 再说了,即便是下了毒,她也控制好了剂量,并不会危及那人的性命。 可无端的恐惧攫住了她。 比今日当众出丑更甚百倍千倍。 她是不是……真的染上时疫了? 这个念头倏地钻进她混乱的脑海,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但头脑发昏,根本无法思考。 不!不可能! 她只是着了凉,只是被崔鸢宁气的! 她怎么会染上那等贱民才会得的肮脏病?! 可她控制不住地去想,今日在疫病坊外围,她站得离那些人是不是太近了? 是不是有病人咳嗽时,飞沫溅到了她身上? 无数可怕的猜想在她高热的大脑里翻腾、发酵,将她拖入深渊。 “热…好热……冷…好冷……” 江蕴珠语无伦次地呓语着,锦被被她踢开又拉上,反复无常。 细腻的肌肤烧得通红,额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很快又浸湿了鬓发和中衣。 “娘……娘……” 在极度的脆弱和害怕中,她下意识地呼唤最依赖的人,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救我……我好难受……” 守在外间的丫鬟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呓语,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再次试探着想要进去查看,或者去禀报夫人,却立刻引来江蕴珠更尖厉的呵斥: “不准进来!不准告诉任何人!你想害死我吗?!滚!” 丫鬟再不敢多言,只能焦灼地守在门外,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心中祈祷小姐只是普通的风寒,快快好起来。 夜,越来越深。 江蕴珠的呓语渐渐变得含糊不清,她时而尖叫,时而哭泣,时而恶毒地诅咒着某个名字,时而又陷入认命般的绝望呜咽。 高烧榨干了她体内最后一丝力气,最终只剩下破碎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在寂静奢华的闺房里低低回荡着。 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里沉浮,无数扭曲的人影在她眼前晃动,指责她,嘲笑她。 而崔鸢宁的身影高高在上,冷漠地俯视着她的狼狈。 这一夜,对江蕴珠而言,漫长如同炼狱。 与此同时,城西的疫病坊在崔鸢宁的指挥下,已然初步步入正轨。 病患被有序安置,汤药按时煎煮发放,消毒清洁一刻未停。 虽然依旧忙碌,却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崔鸢宁巡视完最后一个病室,已是月上中天。 她揉了揉酸涩的眉心,走到院中透气,抬头望向那轮清冷的明月。 月光同样洒在远处的江府屋脊上,寂静无声,仿佛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青杏为她披上一件披风,低声道: “小姐,忙了一天了,快去歇歇吧。李参将方才来说,搜查有了些线索,那个穿灰衣的小厮有人认出像是南城一带的混混,已经派人去查了。” “南城的混混?” 崔鸢宁沉吟片刻,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锐利, “看来并非临时起意。背后指使之人,所图不小。告诉李参将,务必尽快将人找到,严密监控,顺藤摸瓜。” “是。” 青杏低声应下,看着自家小姐沉静的侧脸,心中满是敬佩。 这一天下来小姐力挽狂澜,安抚病患,调度物资,应对阴谋,几乎未曾停歇。 “另外,” 崔鸢宁继续吩咐,语调平稳, “明日加大预防汤药的熬制分量,今日在坊外停留过的百姓、兵士,包括江家那些下人,尤其是与那呕吐伙计有过接触的,务必每人饮上一碗。非常时期,宁可谨慎些。” 她顿了顿,补充道,“以我的名义,给各府送一份预防汤药的药材过去,就说……谨防时气不正,聊表心意。” 青杏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在这种时候人人自危,小姐送出去的不仅仅是汤药,更是救命的东西。 但凡那些人有点良心都知道该怎么做。 青杏点点楼道: “小姐放心,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办。” 江府,蕴珠阁内。 江蕴珠的煎熬并未因时间而减轻,反而变本加厉。 高热如同烙铁,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喉咙干痛得如同吞了炭火,冰冷的寒意又时不时袭来,刺入骨髓,让她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幻象光怪陆离,层层叠叠。 一会儿是那伙计青紫扭曲的脸庞猛地凑到眼前,张开黑洞洞的嘴;一会儿是无数衣衫褴褛的流民伸出枯瘦的手抓向她;一会儿又是崔鸢宁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仿佛在说“你罪有应得”。 “不是我……滚开!都滚开!” 她的嘶吼变得微弱,只剩下气音,破碎不堪。 汗水一次次浸透中衣,又被体热烘干,留下黏腻冰冷的触感,难受至极。 在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中,那个她最不愿承认的念头再次疯狂滋生——时疫!她一定是染上时疫了! 这个认知比高烧更让她恐惧。 她会像那些贱民一样,浑身溃烂,丑陋地、痛苦地死在肮脏的角落里吗? 会被扔到乱葬岗吗? 还是会被所有人唾弃回避吗? “不……不要……” 江蕴珠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滚烫,却带着绝望的冰凉。 她不想死,她怎么能死?她是江家尊贵的嫡女,她还有大好的年华,她还没有将崔鸢宁踩在脚下…… 强烈的求生欲终于压倒了她那可笑的尊严和固执。 “来人……来人啊!”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却沙哑得如同破锣,“娘……快叫我娘来!找大夫!快找大夫!” 外间的丫鬟早已被里面越来越不对劲的动静吓得魂不守舍,此刻听到呼唤,再也顾不得禁令,连滚爬爬地冲了进去。 一进内室,一股混杂着汗味和病气的浑浊热气扑面而来。 只见江蕴珠瘫软在凌乱的锦被中,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 嘴唇干裂,双目紧闭,眼睫上还挂着泪珠,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又扔进火炉里蹂躏过一遍,气息奄奄,哪里还有平日半分娇纵跋扈的模样。 “小姐!”丫鬟吓得腿都软了,扑到床前,触手所及一片滚烫。 “去……去找我娘……请大夫……”江蕴珠抓住丫鬟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了,“悄悄的……别、别声张……”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仍残存着一丝侥幸,妄想掩盖,否则事传出去了对她不利。 丫鬟连连点头,慌忙挣脱她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也顾不得夜深,直奔江氏院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病重 丫鬟连滚带爬地冲出蕴珠阁,深夜的江府寂静无声,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在回廊间回荡。 她几乎是撞开了主院的门,带着哭腔惊醒了守夜的婆子。 “不好了!夫人!小姐、小姐她不好了!” 丫鬟扑到江夫人门前,声音因恐惧而尖利扭曲。 江夫人本就因白日之事心烦意乱,浅眠中惊醒,听到门外喧嚣,不悦地蹙眉。 待听清是女儿院里的丫鬟,又闻其声凄惶,当即就披衣服起身。 “深夜喧哗,成何体统!” 江夫人打开门,虽强作镇定,但脸上已带了惊疑, “蕴珠怎么了?不是说只是着了凉吗?” “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丫鬟涕泪横流,跪在地上磕头, “小姐烧得厉害,说明话,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还、还说明才那些话……奴婢瞧着,瞧着实在不像普通风寒啊!” 她不敢直言“时疫”二字,但惊恐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江夫人脸色骤变,也顾不得仪态,匆匆便往蕴珠阁赶去。 一路上,心乱如麻,白日里疫病坊前的景象、女儿回来后苍白的脸色、以及她那闪烁其词的抱怨…… 种种片段交织在一起,让她生出强烈的不祥预感。 一踏入蕴珠阁内室,那股病气混杂着汗味的热浪便让江夫人呼吸一窒。 待看到床上女儿那副人事不省、高热惊厥的模样,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珠儿!我的珠儿!” 江夫人扑到床边,触手滚烫的温度让她心惊肉跳。 她听到女儿破碎的呓语, “时疫……不是我……娘……救我……”,字字句句如同惊雷炸响在她耳边。 时疫!真的是时疫! 江氏听闻这两个字眼时,握着江蕴珠的手迅速抽了回去。 脸上染上了一丝沉重,这“时疫”二字可能会影响到家族的声誉、旁人的指摘、甚至是被隔离封锁的恐惧…… 她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瞬间做出了决定。 “闭嘴!”她厉声喝止了仍在哭泣的丫鬟,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不准哭!不准再提时疫两个字!听到没有?!” 丫鬟被她的神色吓住,噤若寒蝉。 “小姐只是染了极重的风寒,邪风入体,才胡言乱语。” 江夫人一字一句,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去,拿着我的对牌,立刻从角门悄悄出去,请仁心堂的刘大夫来!记住,只说小姐急症,风寒高热,别说其他的!若敢走漏半点风声,我扒了你的皮!” 仁心堂的刘大夫,是江家惯用的大夫,口风紧,懂得审时度势。 丫鬟慌忙应声,连滚带爬地去了。 江夫人看着床上痛苦呻吟的女儿,眼中闪过心痛,但更多的是一种狠厉。 她绝不能让人知道蕴珠可能染了时疫! 尤其是现在这个敏感的时候! 崔鸢宁刚刚在疫病坊立了威,若此刻传出江家嫡女染疫,岂不是坐实了冲突报应? 江家的脸面往哪里搁?说不定整个江府都要被牵连! 她亲自拧了冷帕子覆在江蕴珠额上,又喂了些水,但江蕴珠牙关紧咬,水大多顺着嘴角流下。 她的呓语渐渐低微,但身体却开始无意识地抽搐。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 每一刻都如同煎熬。 刘大夫终于被丫鬟悄悄引了进来,神色凝重。他一看江蕴珠的症状,心中便是一咯噔。 搭脉片刻,又查看了瞳孔、舌苔,他的脸色越来越沉。 “夫人……”刘大夫收回手,压低了声音,面带难色, “小姐这症候……来势凶猛,寒热交攻,邪毒内蕴,观其脉象及表征,恐、恐非寻常伤寒啊……” 他话说得含蓄,但眼神里的恐惧和回避已然明了。 江夫人心沉到谷底,却强自镇定: “刘大夫,你是我江家信得过的老人了。蕴珠她就是今日外出受了风邪,又受了些惊吓,才病得如此沉重。你只需按最重的风寒来治,用最好的药,务必尽快让她退热清醒!” 她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甚至有一丝隐隐的威胁。 刘大夫额上渗出细汗,他行医多年,岂能看不出这极似时疫的凶险? 但江家势大,他不敢得罪,更不敢轻易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一旦坐实,后患无穷。 “是,是……老夫明白。”刘大夫擦了擦汗,“小姐症候极重,老夫先开一剂猛药,尽力退热。只是……若是夜间再有反复,或出现……出现其他症状,务必、务必再唤老夫。” 他话说得留有余地,心中却暗自叫苦,这分明是时疫的症候,凶险万分,寻常伤寒方子怕是效力有限。 药很快煎好灌下,然而江蕴珠的高热并未如人所愿般退去,反而开始干咳,胸脯剧烈起伏,呼吸变得急促困难。 江夫人紧紧握着女儿滚烫的手,看着她在生死线上挣扎,再听着那刺耳的咳嗽声,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 可她明白。 不能承认!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她眼中闪过一丝偏执的狠色,对心腹嬷嬷低声吩咐: “封锁蕴珠阁!从现在起,只许你带两个绝对信得过的人进出,就说小姐需要绝对静养!所有饮食用药,你亲自经手!其他人一律不准靠近!若有敢多嘴多舌、探听消息的,直接发卖出去!” 嬷嬷深知事关重大,凝重应下。 无论如何,必须瞒住! 她的女儿,绝不能和那种肮脏的病扯上关系! 江家的声誉,绝不能有损! 至于救治……刘大夫既然不敢治,那她就另寻名医,重金悬赏,总有人能治好她的女儿!只要瞒得住…… 心腹嬷嬷姓赵,是江夫人的陪嫁,手段利落,心肠也硬。 她很快调来了两个哑仆,皆是家生子,父母兄弟的性命都捏在江夫人手里,绝对可靠。 阁门悄然落锁,对外只宣称小姐病情加重,需避风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连平日里伺候的二等丫鬟也被寻了由头拘在各自屋里,不得随意走动。 院内一时静得可怕,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和偶尔传来的、江夫人的安抚: “珠儿,别怕,娘在……娘一定会救你……” 刘大夫开的药似乎泥牛入海,江蕴珠的高热持续不退,脸颊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潮红。 并且开始呕吐,呕出的尽是些清水粘液。 江夫人亲自端着痰盂,用细软的白绸帕子一遍遍擦拭女儿的嘴角,那帕子上很快沾染了不洁的污渍,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夫人,这样下去不行啊!” 赵嬷嬷看着江蕴珠渐渐涣散的眼神,声音里带了哭腔, “小姐这……这分明是……” “是什么?” 江夫人猛地抬头,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向赵嬷嬷, “我说了,是风寒!重症风寒!” 赵嬷嬷被她眼中的狠厉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 “是,是老奴失言。只是……刘大夫的药不见效,是否……是否再请他来?” “请他有何用?他敢下猛药吗?” 江夫人冷笑,声音却因焦虑而沙哑, “去!拿我的名帖,不,去拿老爷的名帖!去请回春堂的孙老先生!就说……就说小姐急症,疑难杂症,愿以重金相聘,请他务必前来!要快!” 回春堂的孙老先生医术高明,但也以脾气古怪、不畏权贵著称。 江夫人此刻已顾不得许多,她只求有人能救女儿的命,同时,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来,或许不是那该死的时疫! 第一百四十四章 老郎中 然而,派去的人很快独自折返,面无人色,声音有些发虚道: “夫人,孙老先生……孙老先生他不在堂中!药童说,老先生午后便被崔家请去了疫病坊,至今未归!” “崔家?!” 江夫人如被冰水浇头,浑身一颤,踉跄着扶住床柱才勉强站稳。 又是崔鸢宁! 那个祸水! 她竟将城中圣手都抢先笼络至疫病坊! 莫非真是天要绝她的珠儿? 望着榻上气若游丝的爱女,一股彻骨的无力感将她彻底淹没。 但她眼下并无他法,珠儿生的貌美,对她来说还有用处,所以不能就这么死了,可眼下并没有合适的大夫,难道就只能如此了么? 江氏略微思索了片刻,精致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纠结的神色,片刻后又才吩咐赵嬷嬷道: “你去派人将崔鸢宁请过来。” 请崔鸢宁? 赵嬷嬷有些为难,谁人不知当初江府与崔家闹得很是不快,现在让她去请崔家小姐,恐怕是难于登天。 再者说,这几日她也不是没有听到一些外面的风声,崔家小姐现在得到了重用,见她一面恐怕都不容易。 赵嬷嬷闻言,脸上皱纹都挤在了一处: “夫人,这……那崔家小姐如今今非昔比,掌管着疫病坊,多少人求着她。况且,当初咱们府上……那样对她,她心里岂能没怨气?老奴只怕是连她的面都见不着,就算见着了,她也未必肯来啊。” 江夫人何尝不知这其中艰难。想起昔日自己对崔鸢宁的种种打压、嘲讽,甚至在她与自家……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床上昏睡的珠儿,那桩旧事上推波助澜,如今却要低声下气去求她,简直比吞了苍蝇还要难受。 可目光触及女儿苍白如纸的小脸,听着那细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掉的呼吸,她心口就像被针狠狠扎刺。 珠儿不能死!她容颜绝世,是江府将来稳固地位、甚至更进一步的最大筹码,怎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江夫人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深吸一口气后努力维持着主母的威仪,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一丝罕见的低声下气: “去!拿着我的对牌,去府库挑那支赤金嵌红宝的双凤衔珠步摇,还有前年得来的那盒极品老山参,一并带上!就说是……就说是我江氏求她,念在昔日也曾唤我一声母亲的情分上,请她务必拨冗前来,救珠儿一命!告诉她,只要她能治好珠儿,往日恩怨,我江府绝不再提,另有重谢!” 她刻意忽略了是谁对谁有怨,这话语里仍带着几分习惯性的高高在上,但“求”字出口,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赵嬷嬷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这已是夫人最大的让步,不敢再多言,连忙应了声“是”,匆匆退下,亲自去挑选礼物并安排得力的、脸皮厚些的管事妈妈前去请人。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和江明珠微弱的呼吸声。 江夫人无力地跌坐在床榻边的绣墩上,紧紧握着女儿滚烫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心中如同油煎火燎。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外面的更鼓声敲了一次又一次,江夫人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崔鸢宁会来吗? 她会不会故意拖延?甚至根本不屑一顾? 那个丫头,自从去了疫病坊,心肠似乎变得硬了许多,手段也高明了不少…… 想起疫病坊如今井然有序、甚至得了上峰嘉奖的传闻,江夫人心里更是一阵发慌和莫名的嫉恨。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之时,外间终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江夫人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起身,期盼地望向门口。 进来的是赵嬷嬷,她独自一人,脸色比去时更加难看,额上沁着汗珠。 江夫人心头猛地一沉。 “夫人……”赵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老奴无能!崔、崔小姐她……她不肯来!” “什么?!”江夫人眼前一黑,扶住床柱才稳住身形,尖声道,“她说了什么?你难道没把礼物送上?没说是我的意思?” “说了,都说了!”赵嬷嬷哭丧着脸,“崔小姐她根本没收礼!她、她当时正在疫病坊里给一个浑身脓疮的乞儿诊脉,连头都没抬,只说……”赵嬷嬷似乎难以启齿。 “说什么?!”江夫人厉声催促,胸口剧烈起伏。 “她说……疫病坊患者皆为性命,我分身乏术。江小姐若真病得沉重,可即刻送来疫病坊隔离区,我自会按规矩诊治。若不便送来,便另请高明吧。说完就让药童把我们请出来了……” “送去疫病坊?隔离区?”江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竟敢让我的珠儿去那种脏污之地?和那些贱民待在一起?她这是存心羞辱!存心报复!她到底是怎么敢的!” 极致的愤怒和恐惧瞬间席卷而来。 江氏一把扫落旁边小几上的茶盏,瓷片碎裂声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崔鸢宁!你这个毒妇!贱人!你不得好死!” 她失控地嘶吼着,面容扭曲,再不见平日半分雍容华贵。 吼骂之后,却是更深的无力。 崔鸢宁甚至不屑于与她计较往日恩怨,只是公事公办地将珠儿与那些平民乞丐等同视之,这种无视,比直接的报复更让江夫人感到难堪和绝望。 另请高明?城中还有哪个高明能请?孙圣手都被她笼络去了! 难道真的要把珠儿送去那鬼地方? 不!绝不可能!珠儿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以后还如何许配高门?而且那里瘟疫横行,若是没病反而染上了…… 可若不送……珠儿还能撑多久? 江夫人陷入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进退维谷。 她看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女儿,终于忍不住,伏在床沿边双目无神,目光里里充满了绝望、怨恨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悔意。 早知今日,当初或许……不该将事做绝? 然而此刻后悔已是无用。 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要将这华丽的府邸连同其中挣扎的人一同吞噬。 就在江夫人几乎要崩溃之际,一个守在外间的小丫鬟忽然怯生生地探头进来,小声道: “夫人……门房刚才传来话,说、说外面来了一个游方的郎中,自称能治疑难杂症,听闻府上小姐病重,特来毛遂自荐……” 游方郎中? 江夫人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闪过一丝怀疑。这种江湖骗子,平日里她连大门都不会让进。 可如今……孙圣手请不来,崔鸢宁不肯来,珠儿危在旦夕……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可能腐朽不堪。 “请!快请进来!”江夫人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直接请到小姐院里来!快!” 她此刻已顾不得什么规矩体统,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要试一试。 不多时,一个身着灰布长袍、背着个旧药箱的老者被引了进来。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进得屋来,并未像寻常人那般先向夫人行礼,而是目光径直落到了榻上的江明珠身上,鼻翼微动,轻轻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先生……”江夫人急切地上前,“快看看小女……” 那老郎中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江夫人,微微拱手,声音平静无波: “夫人莫急,容老夫先为小姐诊脉。” 第一百四十五章 妥协 他走到床前,三指搭上江蕴珠纤细的手腕,闭目凝神。片刻后,他又仔细查看了江蕴珠的眼睑、舌苔,甚至示意丫鬟撩开锦被,看了看她手臂和颈侧的皮肤。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让焦躁的江夫人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心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先生,如何?” 见老郎中收回手,江夫人立刻追问。 老郎中沉吟片刻,缓缓道: “小姐是否午后突发高热,伴有谵语,颈项强直,皮肤触之灼手,却无蕴显汗出,且畏光惧声?” “正是!正是如此!”江夫人连连点头,心中希望又增一分。这郎中说得分毫不差! “此症来势凶猛,非寻常风寒。” 老郎中捋了捋胡须,面色凝重, “乃是热毒内陷,邪犯心包之危候。” “可以治?”江夫人心又提了起来。 “能。”老郎中答得干脆,却话锋一转,“不过,治法凶险,需用虎狼之药,强行催汗退热,其间或有反复惊厥,且……” 他目光扫过屋内华丽的陈设和江夫人焦急的脸, “老夫的药,药性猛烈,小姐金枝玉叶,若用药后有所闪失,老夫一介游医,恐怕担待不起。” 他这话分蕴是要事先免责。 若在平时,江夫人定会怀疑这是江湖郎中的推脱之词或是为索要高价铺垫,但此刻她已乱了方寸,又见这老者气度不凡且诊断精准,救女心切之下,立刻道: “先生放心用药!无论结果如何,我江府绝不为难先生!若能救回小女,必有千金重谢!” 老郎中闻言,深深看了江夫人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带有一丝怜悯,又有一丝讥诮,快得让人抓不住。 “既如此,请夫人令人速备热水、汗巾若干,再寻两个力气大的婆子进来,以备不时之需。” 他不再多言,打开药箱,取出一套银针和几个瓷瓶,开始配药。 江夫人连忙吩咐下去,整个院子再次忙碌起来,只是这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绝望,而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紧张和期盼。 没有人注意到,那老郎中在低头配药时,嘴角极轻微地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冰冷而诡异。 他取出的一味褐色药粉,悄然混入其他药材之中,无声无息。 那粉末细如尘芥,落入深色的药汤里,瞬间便没了踪影,只余下原本苦涩的气味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腥气。 药很快煎好,浓黑的汁液盛在白玉碗中,更显沉郁。 老郎中亲自试了试温度,指挥着婆子将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江蕴珠稍稍扶起。 “小姐,服药了。”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医者特有的安抚意味,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光。 他想起了孙儿当初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被抬回来的模样,那份锥心之痛,今日便要这娇纵跋扈的江家小姐也尝上一尝! 他的孙儿只不过是在街上游玩罢了,却被江蕴珠的车架给生生碾了过去。 而他人微言轻,只得到了一笔数量不大的封口费便没了下文。 好在老天有眼,给了他这个机会。 他下的并非立刻夺命的剧毒,那太容易察觉。 此物名“缠丝”,性极阴寒,能悄然侵蚀经脉,尤其对高热耗损之体伤害更甚。 它会让她日后体虚畏寒,每逢阴雨便关节剧痛,如万蚁啃噬,终其一生都需缠绵病榻,受尽折磨。 这比杀了她,更解他心头之恨! 药汁一勺勺被喂进江蕴珠口中,她无意识地吞咽着。 喂完药,老郎中再次施针,手法迅捷精准,几枚银针落下,江蕴珠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也开始细微地颤抖。 “按住她!”老郎中低喝一声。 两个健壮的婆子连忙上前,用力按住江蕴珠的四肢。 果然如郎中所言,惊厥开始了。 江蕴珠的身体时而绷直如弓,时而剧烈抽搐,额头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状况看似凶险万分。 江夫人看得心惊肉跳,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却牢记承诺,不敢出声干扰。 老郎中冷眼旁观着江蕴珠的痛苦挣扎,心中并无半分怜悯,只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但他面上却是一片凝重,指挥若定: “热水!汗巾!快!为她擦拭身体,助热毒发散!” 丫鬟婆子们依言上前,用热汗巾不断擦拭江蕴珠滚烫的皮肤。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下去,江蕴珠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大汗淋漓,而原本灼手的高热,竟真的开始缓缓消退。 她的呼吸虽然微弱,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热退了!热退了!夫人,小姐的热退了!”贴身丫鬟惊喜地叫出声。 江夫人几乎虚脱,扑到床前,握住女儿依旧冰凉的手,喜极而泣: “老天保佑……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她此刻对这老郎中已是深信不疑,感激涕零。 老郎中缓缓收针,面色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仿佛方才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救治。 他淡淡道: “热虽暂退,但邪毒未清,日后极易反复。老夫会开一个方子,连服七日,固本培元,清除余毒。切记,七日之内,绝对静卧,不可受风,不可见光,饮食务必清淡。” 他刻意加重了“不可受风”、“不可见光”的嘱咐,只因“缠丝”之性,最怕阳气旺盛、气血通畅。 这般将人困在阴暗密闭的室内,正利于那阴寒之毒悄然扎根,深入骨髓。 江夫人此刻哪有不应的,连声吩咐: “都记下了!一定严格按照先生的吩咐办!” 老郎中提笔写下药方,其中几位药材颇为名贵,但于江家而言不算什么。 他将药方交给江夫人,叮嘱了煎服之法,然后便婉拒了即刻的厚谢,只道: “待小姐七日后病情稳定,老夫再来复诊。届时再论酬劳不迟。” 他收拾好药箱,在江夫人千恩万谢中,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弥漫着药味和一丝无形寒气的江府绣楼。 回到暂居的陋室,老郎中关上门,窗外月色凄冷。 他缓缓坐下,倒了一杯冷茶,眼前浮现的却是孙儿如今苍白虚弱的脸庞。 “爷爷……”里屋传来孙儿虚弱的咳嗽声。 老郎中手指猛地一紧,茶杯几乎捏碎。 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 “蕴珠我儿,你定要撑过去……”江夫人握着女儿的手,泪眼婆娑,全然不知那碗“救命的虎狼之药”,实则是将女儿推向另一个深渊的穿肠毒药。 江蕴珠喝完药后又是一口鲜血吐出,饶是江氏再是痴傻都察觉出来了不对劲,她忙用帕子去擦拭她的嘴角,六神无主道: “珠儿,你这是怎么了?” 江蕴珠只觉得有万蚁噬心,这感觉实在是有些不好受,她张口欲言,却又是一口鲜血。 江氏见状便明白,那药应该是有什么问题。 派人去追查方才那个老郎中,却被告知人已经走了。 她心下气急,但看着江蕴珠那难受至极的模样,又只能将此事暂时搁置到一边。 身边的老嬷嬷劝阻道:“夫人,如若不然还是将小姐送到崔小姐那边去吧……” 不管怎么说崔小姐的医术都是有目共睹的。 江氏眼下进退两难,略作思考后,妥协道:“好……那就按照你说的这么做吧……” 若是再耽搁下去恐怕还会危及到珠儿的性命……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有用 江氏心中虽万般不愿向崔鸢宁低头,但眼见女儿气息奄奄、呕血不止,那点可怜的骄傲早已被恐惧碾得粉碎。她颤抖着声音嘶吼: “快!备车!去西市!快啊!” 婆子丫鬟们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用锦被裹住不断痉挛、嘴角溢血的江蕴珠,小心翼翼地抬上马车。 江氏一路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青灰之色,心如同被油煎火燎。 马车在西市前尚未停稳,江氏便跌跌撞撞地冲了下去,跑到医馆前,一脸急切道: “崔鸢宁!救救我的珠儿!求求你救救她!” 门房被这阵势吓住,连忙通报。 不多时,崔鸢宁带着侍女缓步而出。 她衣着素净,神色平静,看到眼前这场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崔小姐!崔姑娘!以前是我们不对!是我们有眼无珠!” 江氏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了,扑上来就想抓崔鸢宁的衣袖,被崔鸢宁身侧的侍女轻轻挡开。 崔鸢宁这几日为了疫病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几日都未曾合眼了,面上带着淡淡的疲惫。 她眼下正在救治一个年迈的老者,那老者的情况相比于江蕴珠更加的危急,于是轻轻扫视了一眼后吩咐道: “先将人给抬进去。” 江氏见她似乎不准备马上救治江蕴珠,当即道: “崔小姐,现在事态紧急,以前是我们的不对,但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青杏闻言心下有些不悦道: “什么见死不救,我们小姐正忙着呢,不管什么事都要分个轻重缓急不是么?” 可江氏已听不进去任何话, “我不管,你必须先救我的珠儿!” 周围一些前来照顾病人的家属,听到江氏的这番言语,都纷纷议论起来, “怎么?你的珠儿就要比旁人高贵些么?老丈的命就不是命?” “就是!崔大夫仁心仁术,自然会先救更危急的!在这里吵嚷什么!” “看这穿戴也是富贵人家,怎的这般不讲道理!” 议论声不大,却字字清晰,江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何曾受过这等平民百姓的指摘。 若是平日,早已厉声呵斥,可此刻,她看着女儿气息愈发微弱,再听着这些刺耳却占理的话,那点仗势欺人的底气瞬间泄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难堪。 就在这时江云山也跟着过来了。 他虽对江蕴珠的印象变得有些不好了,但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自己的亲生妹妹,所以自从听到江蕴珠感染了疫病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可看到崔鸢宁将母亲还有妹妹拒之门外的时候,他脸色一沉道: “崔姑娘!即便家母与舍妹往日有不是之处,如今人命关天,你身为医者,岂能因私怨而见死不救?先将人拦在门外,是何道理!” “再说了,当初江家对你也有养育之恩,” 现在这个时候了,他还想要拿所谓的养育之恩来威胁她。 江云山的话音未落,周围原本稍歇的议论声又起,只是这次带了些疑惑,目光在江云山、江氏和崔鸢宁之间来回逡巡。 江氏见儿子来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刚想哭诉,却被周围的目光刺得开不了口,只哽咽着拽住儿子的衣袖。 崔鸢宁尚未开口,她身旁的青杏忍不住了,上前一步,虽保持着礼节,语气却带着愤懑: “江公子!请您慎言!我家小姐何时因私怨拒诊?您可知里面正在救治的那位老丈,高热厥脱,已是命悬一线,片刻都延误不得!小姐方才已吩咐先将江小姐抬入静室,并行针用药稳住情况,何来见死不救之说?难道只因江小姐是您的妹妹,就比那垂死的老人更金贵,理应插队先治吗?” 青杏一番话又快又急,却条理分明,将方才的情形和崔鸢宁的安排说得清清楚楚。 周围众人闻言,看向江云山的目光顿时也带上了不满和鄙夷。 “原来是一家人,都这般不讲理……” “就是,崔大夫明明已经安排了救治,还在这里胡搅蛮缠……” “富贵人家就能不把咱们穷人的命当命吗……” 江云山被青杏一番抢白,又听得周围议论,俊脸瞬间涨红。 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关心则乱,又先入为主地以为崔鸢宁是因旧怨怠慢,此刻被当众点破,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失了判断,言语冒失,误会了崔鸢宁。 他看向崔鸢宁,只见她依旧神色平静,只是眼底的疲惫似乎更深了些,并未因他的指责而有丝毫动怒,只淡淡对青杏道: “多言无益,去做事。” 随即,她的目光转向江云山,声音清冷却不容置疑: “江公子,令妹之症我已初步判断,乃中混合奇毒,非寻常疫病。现已行针暂稳情况,但需一味罕见药材碧血灵芝配制解药。我手头没有,需立刻派人去城中各大药铺寻觅,或去城西永济坊顾老先生处求取。此事关乎性命,延误不得。” 她语速不快,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江云山闻言,心中一震。 混合奇毒?并非疫病? 他立刻意识到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和危急。 再看母亲六神无主、妹妹昏迷不醒的模样,以及崔鸢宁虽然疲惫却沉稳专注的神情,强烈的羞愧感涌上心头。 他方才那番话,不仅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是在耽误宝贵的救治时间! 他对着崔鸢宁深深一揖,语气诚恳而急切道: “是在下鲁莽,误会了崔姑娘!请姑娘海涵!寻药之事,我立刻亲自去办!城中药铺和顾老先生处,我分头派人去寻访求取!” 他转身立刻吩咐随从速去各大药房,自己则准备亲自前往据说性情古怪的顾老先生处。 江氏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又看看沉稳安排一切的崔鸢宁,再回想自己方才的失态和儿子的误会,脸上更是火辣辣的。 她默默地退到女儿床边,紧紧握着女儿依旧冰凉的手,心中五味陈。 崔鸢宁安排好,又匆匆转身进了内室。 青杏也跟着进去了,她十分不解道:“小姐,你为什么要救江家小姐?” 往日在江府的时江蕴珠就多次欺辱自家小姐,而且明里暗里各种使绊子,要是她的话绝对不会去救的。 崔鸢宁手中捣药的玉杵未停,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她此刻不能死。” 青杏一愣,更是疑惑:“为何?她那样对您……” 崔鸢宁抬眸,目光穿过忙碌的医馆,似乎落在极远的地方。她放下玉杵,取过帕子细细擦拭指尖沾染的药渍。 “其一,她若此刻死在我的医馆门前,或因我见死不救而亡,江家,尤其是那位最要脸面的江老夫人,会如何反应?” 崔鸢宁声音低沉, “她们不会记得是自己求上门来,也不会记得我正救治更危急的病人,她们只会认定我挟私报复,害了江家嫡女的性命。届时,泼天的污名和麻烦便会接踵而至。我如今诸事缠身,疫病未清,实在分不出心神与她们纠缠这些无谓的恩怨。” 她顿了顿,拿起一旁墨迹未干的药方轻轻吹了吹。 “其二,也是最要紧的一点。” “她这毒,中的蹊跷。症状酷似时疫,却更为凶险诡谲,绝非寻常人能得,更非意外沾染。下毒之人,手段阴狠且隐秘,若非我恰巧翻阅过几本孤本医经,也险些被瞒过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救助 “是谁为何要对一个深闺小姐下此毒手?这毒……我总觉得有几分眼熟,似乎牵扯到一些我更想查清楚的旧事。” 青杏恍然大悟,压低声音: “小姐的意思是……救她,是为了顺藤摸瓜,查出下毒之人?或许……与您一直在查的…… 崔鸢宁微微颔首,示意她心照不宣。 “留着她,有用。” 崔鸢宁语气淡然, “一个活着的、中了奇毒的江蕴珠,是引蛇出洞的饵,若她死了,这条线就断了。” 她重新拿起药杵,继续捣药,动作不疾不徐。 “所以,于公于私,她现在都必须活着。至少,在弄清楚谁想让她死、以及为何要让她死之前,她得活着。” 青杏终于明白了自家小姐的深意,心中那点不忿顿时化为钦佩: “原来如此……还是小姐思虑周全。那奴婢一定看好她,也留意任何可疑之人!” 崔鸢宁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显得专注又冷静。 崔鸢宁将捣好的药末倒入白瓷碗中,又取了几味颜色奇特的干草药,吩咐青杏小心研磨。 她的目光落在昏迷的江蕴珠脸上,那张原本娇艳的面容此刻泛着不正常的青灰,唇色深紫,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去取一壶烈酒,要最醇的烧刀子。” 崔鸢宁的声音平静无波,手上动作却片刻未停。 她解开江蕴珠的衣襟,露出纤细的脖颈和部分胸膛,那里的皮肤下隐约可见蛛网般的暗色纹路,正随着心跳微弱地搏动。 青杏很快取来酒壶,浓烈的酒气瞬间在室内弥漫开来。 崔鸢宁取出一套银针,在酒中浸过,又在烛火上细细烤过。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十分精准。 第一针落在江蕴珠的眉心。 细长的银针没入半寸,昏迷中的人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声。 青杏吓得后退半步,却又立刻上前按住江蕴珠乱动的手臂。 “按住她。” 崔鸢宁的声音依然平静,第二针已精准地刺入喉下的天突穴。 随着银针依次刺入,江蕴珠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暗黑色的血从她的七窍缓缓渗出,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甜腥气,混杂着草药的苦涩和酒的烈性,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小姐,这血……”青杏掩住口鼻,眼中满是惊骇。 “毒已入髓,非此法不能逼出。”崔鸢宁目光沉静,手下又一针落在膻中穴。 而此时昏迷的江蕴珠已然清醒,看到救治自己的人是崔鸢宁后,她双目圆睁,反应剧烈道: “不要!我不要你碰我,你是不是想要杀了我!” 江蕴珠的挣扎异常剧烈,那双因中毒而浑浊不堪的眸子死死瞪着崔鸢宁,充满了恐惧与不信任。 她枯瘦的手指胡乱抓挠,试图推开正在施救的人,喉间断续溢出嘶哑的尖叫: “走开!你走开!定是你……是你要害我!” 青杏险些按不住她,急道:“江小姐!您别动!我家小姐是在救您!” “救我?” 江蕴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情绪更加激动,涕泪混着暗黑的血污横流, “你们崔家……没一个好人!滚!” 崔鸢宁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面对江蕴珠失控的指控和抗拒,她眼神依旧沉静如水,手下动作更是一如既往的稳。 就在江蕴珠再次试图扭动头颅避开银针的瞬间,崔鸢宁左手如电,精准地按住了她肩井穴,微一用力,江蕴珠顿时半身酸麻,挣扎的力道骤减。 “是不是我害你,等你脑子里的毒清干净些,自有分晓。” 崔鸢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病人,而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但现在,你若再乱动,毒素攻心,大罗金仙也难救。是想死,还是想活?”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放缓了语速,字字清晰,敲打在江蕴珠混乱的神智上。 江蕴珠猛地一颤,似乎被“死”字刺痛,挣扎的动作僵滞了一瞬,布满血丝的眼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崔鸢宁。 那眼神里有恨、有怕,还有一丝绝境中滋生出的、微弱的求生意念。 崔鸢宁没有错过她这一瞬间的松动。 她不再多言,抓住这片刻的安静,手中又一枚银针迅速而稳健地刺入江蕴珠胸前的另一处大穴。 这一次,江蕴珠只是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却不再拼命反抗。 青杏暗暗松了口气,更加用力地稳住江蕴珠的身体。 崔鸢宁全神贯注,指尖银针起落不停,或捻或转,或深或浅。 每一针落下,江蕴珠体内的毒素似乎都被逼得躁动一分,更多暗黑浓稠的血从针孔和七窍中渗出,那股甜腥腐败的气味愈发浓重,几乎令人窒息。 时间在寂静又紧张的室内缓慢流逝,只有银针微弱的破空声、江蕴珠痛苦的呻吟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崔鸢宁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眼神依旧亮得惊人。 她注意到江蕴珠伤口处渗出的血液颜色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从近乎墨色的漆黑,逐渐转为暗红,那皮肤下的蛛网状纹路也似乎淡去了一些。 “取温水和干净软布来。” 崔鸢宁吩咐道,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青杏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去准备。 崔鸢宁这才缓缓起出江蕴珠身上的银针。 每一根银针的尾部都变成了骇人的青黑色。她将毒针浸入一旁的烈酒中,酒液立刻泛起诡异的涟漪。 起出最后一根针时,江蕴珠猛地咳出一大口半凝固的暗红色血块,随即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眼神涣散,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明显比之前顺畅了许多。 青杏端来温水,崔鸢宁亲自动手,用软布蘸着温水,仔细擦拭江蕴珠脸上、颈间的血污。 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十分仔细,避开了所有脆弱的伤处。 温热的触感似乎让江蕴珠恢复了些许神智。 她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崔鸢宁,对方专注的神情、冷静的眉眼,没有一丝一毫她预想中的嘲讽或恶意。 她眼中激烈的恨意和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困惑和茫然。 “……为什么?” 她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像破旧的风箱。 崔鸢宁擦拭的动作未停,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反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 江蕴珠艰难地喘息着,目光紧紧锁着崔鸢宁,“你明明……讨厌我。我也……讨厌你。” 她中毒将死,最高兴的难道不该是崔鸢宁吗? 崔鸢宁将染血的布扔进铜盆,清水瞬间被染浊。 她重新拿起药膏,用玉簪挑了些许,仔细涂抹在江蕴珠被银针刺过的穴位上。 药膏清凉,缓解了针刺的灼痛感。 “我救你,自然有我的理由。”崔鸢宁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你只需知道,此刻,想让你死的人,不是我。”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江蕴珠: “而你现在能做的,唯一有价值的事,就是活下去。” “活下去……” 江蕴珠喃喃重复,眼中泛起绝望的水光, “可我……我中了毒……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有我在你暂时死不了。”崔鸢宁说得笃定,语气淡然却掷地有声,“这毒虽棘手但并非无解。只是……” 第一百四十八章 招惹 崔鸢宁话音微顿,指尖蘸着药膏,轻轻涂抹在江蕴珠颈侧的暗纹上。 “只是什么?” 江蕴珠急急地追问,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 崔鸢宁收回手,拿起一旁洁净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每一根指尖,仿佛刚刚接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 她抬眸,目光清凌凌地落在江蕴珠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只是解毒的过程,会比死更难受。” 她的声音平稳,没有刻意恐吓,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毒素深入骨髓脏腑,非猛药重灸不能逼出。方才的针法,只是暂阻其攻心,接下来汤药灌服,药浴蒸煮,刮骨疗毒……每一样,都如同将你置于炼狱滚一遭。且……” 她微微倾身,烛光在她眼底投下深邃的阴影。 “且你需得绝对清醒,药力方能直达病灶。我会用参片和金针吊住你的精神,你想昏过去,亦是不能。” 江蕴珠的脸色本就灰败,此刻更是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仿佛已经预见到那无法想象的痛苦。 她看着崔鸢宁,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你……你是故意的……”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你就是要折磨我……” “你若觉得是,那便是。” 崔鸢宁直起身,神情淡漠, “选择权在你。是咬着牙熬过去,博一个生机,还是就此躺在这里,等着那毒一点点蚕食掉你最后的气息,浑身溃烂,在极度痛苦中悄无声息地烂死在这张床上都随你?” 救或不救她,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再说了救她对于自己来说恐怕也没什么好处。 她的话语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剐开江蕴珠最后一点侥幸。 “我……我……” 江蕴珠涕泪交流,恐惧几乎将她淹没,她看着崔鸢宁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猛地闭上眼,尖声道: “我活!我熬!我要活!” 那声音嘶哑破碎。 她才不要死,才不要变成一摊烂泥。 崔鸢宁眼中仍旧平静无波,吩咐道: “青杏。” “奴婢在!”候在一旁的青杏立刻应声。 “去煎药。按我先前给你的第二张方子,三碗水熬成一碗,加三钱蝎尾粉,煮沸即离火,速速端来。” “是!” 青杏不敢怠慢,快步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摇曳,和江蕴珠压抑不住的、因恐惧和虚弱而起的啜泣声。 崔鸢宁不再看她,转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细缝。 夜风裹挟着凉意涌入,稍稍冲淡了室内浓重的血腥与药味。 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透过这浓稠的黑暗,不知要看什么。 夜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面颊,却吹不散她眼底的深沉。她听见身后江蕴珠压抑的啜泣声,那声音微弱而绝望,像是被困在陷阱里的小兽,全然收起了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那副模样。 良久,她轻轻合上窗,转身回到床前。 江蕴珠已经哭得脱力,整个人蜷缩在锦被中,只露出一双因恐惧而睁得极大的眼睛。 那眼中盛着将死之人对生的渴望,也盛着对未知痛苦的极致恐惧。 “既然选择了活路,就收起你的眼泪,哭是最没有用的。” 崔鸢宁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话一说完江蕴珠的声音就小了许多。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布包,展开,里面是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金针。 烛光下,针尖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江蕴珠的身体又是一颤,明显是有些害怕。 “现在,我要在你几处大穴下针,先护住你的心脉,以免你待会儿受不住药力,直接心脉断裂而亡。” 崔鸢宁捻起一根金针,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 “过程会有些酸胀,忍着。” 不等江蕴珠回应,那金针已精准地刺入她颈侧的穴位。 江蕴珠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酸麻胀痛的感觉瞬间从那一点蔓延开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紧接着是第二针,第三针…… 崔鸢宁下针又快又稳,指尖没有一丝迟疑,仿佛她手下不是活生生的人体,而只是一块需要修补的布料。 很快,江蕴珠的胸前、手臂、甚至头顶都刺入了数枚金针。 她感觉自己连颤抖都变得困难,只有意识被那针法吊着,异常清晰,清晰地感受着每一丝不适和恐惧。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青杏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药碗进来,浓重苦涩的药味瞬间霸占了整个房间,那味道古怪至极,还夹杂着一丝腥气。 “姑娘,药好了。” 青杏的声音有些发紧,显然那药的味道也让她难以忍受。 崔鸢宁接过药碗。 那药汁浓黑如墨,表面还浮着一层诡异的油光,热气蒸腾间,几乎能看到细微的药渣在滚动。 她用瓷勺轻轻搅动了一下,那粘稠的药汁挂在勺上,缓慢滴落。 “蝎尾粉的毒性会在热力下激发,与其它药材相互冲克,又相互依存,强行冲刷你体内的沉疴。” 崔鸢宁一边解释,一边在床沿坐下, “它会像无数烧红的细针,钻入你的四肢百骸,刮擦你的骨髓……青杏,扶她起来。” 青杏连忙上前,费力地将浑身僵硬的江蕴珠半扶起来。 江蕴珠惊恐地看着那碗越来越近的、几乎冒着毒气的药汁,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不……等等……” 她本能地想向后缩,却被金针限制,动弹不得。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阴险毒辣的药物。 心下害怕是崔鸢宁故意公报私仇弄出来折腾她的东西。 满脸写满了抗拒。 崔鸢宁眼下正是忙的时候,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跟着她一起耗了,当即一手捏住她的下颌,稍一用力,迫使她张开了嘴。 那碗滚烫、苦涩、药性霸道的药汁,就这样被毫不犹豫地、几乎是粗暴地灌入了江蕴珠的喉咙。 “咳!咳咳咳!” 江蕴珠被呛得猛烈咳嗽,大部分药汁被灌了下去,小部分沿着嘴角溢出,留下深褐色的污迹。 那药一入喉,就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腹,让人感到十分难受。 然而,几个呼吸之后,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猛地从她腹部炸开! 那真的像是无数烧红的针,从内脏深处往外刺,同时又像有无数只毒蝎在她的血管里爬行、啃噬! 痛楚瞬间席卷了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关节,甚至每一根头发丝! “啊——!” 江蕴珠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猛地弹起,又被金针和青杏死死按住。 她浑身剧烈地痉挛,眼球不受控制地上翻,口水混合着药汁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只有那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痛苦是真实的。 她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可偏偏意识被金针吊得无比清醒,甚至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深陷于无休止的剧痛中,每一次落针都像要将她彻底撕裂,骨头仿佛正被一寸寸碾碎,连骨髓也正被一丝丝抽离。 这真的比死还要难受千百倍! 在她扭曲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崔鸢宁依旧平静地站在床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她在地狱里沉沦,记录着她的每一分挣扎,仿佛在评估药效。 烛光将崔鸢宁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像一个冷酷的神祇。 江蕴珠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崔鸢宁或许是她这辈子永远都不能招惹的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试药 江蕴珠的惨叫声持续不断,撕心裂肺,几乎要掀翻屋顶。 她身体扭曲成一种诡异的弧度,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若非崔鸢宁早有先见之明用软木塞垫了布让她咬住,恐怕早已舌碎齿裂。 青杏按着她,脸色发白,几乎不敢去看江蕴珠那狰狞痛苦的模样,手下传来的剧烈挣扎让她心惊肉跳。 崔鸢宁却像是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对眼前的惨状视若无睹。 她救治江蕴珠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让她帮自己试药罢了。 如此一个完美的实验体摆在眼前,谁又能够拒绝。 她甚至又靠近了一步,微微俯身,仔细观察着江蕴珠颈侧、手臂上那因剧痛而愈发凸显、甚至隐隐蠕动的暗纹,以及她皮肤下仿佛有活物在窜动的可怖景象。 “按住她,别让她伤到自己。” 崔鸢宁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抽出空来,拿起方才那块软布,擦了擦溅到手上的几滴药汁。 她又捻起一根金针,精准地刺入江蕴珠耳后某处。 江蕴珠的惨叫陡然拔高了一个调,身体猛地一挺,眼白几乎完全翻了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那痛楚似乎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姑娘……” 青杏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她快要按不住了。 “忍着。” 崔鸢宁这话不知是对青杏说,还是对江蕴珠说。她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江蕴珠的反应上,甚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炭笔,就着昏暗的烛光,快速记录了几笔。 药效猛烈,发作用于肺腑,通脉效果显著,痛感远超预期,神志清醒度维持尚可。 她的笔尖流畅,不见丝毫停顿。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痉挛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并非痛苦减轻,而是江蕴珠的体力在极度消耗下终于濒临极限。 她的惨叫变成了断续的、沙哑的哀鸣,像破旧的风箱。 崔鸢宁看了看她灰败中透着一丝异常潮红的脸色,伸手搭了搭她的脉象。 指尖下的脉脉博竟然奇迹般地平稳了下来。 “第一阶段差不多了。” 崔鸢宁自语道,随后拔掉了江蕴珠头顶和颈侧的几根关键金针。 金针一撤,那强行吊住的精神如同绷紧的弦骤然松开,江蕴珠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床榻上,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室内顿时陷入一种死寂,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血腥气,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沉静。 青杏脱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看着床上不成人形的江蕴珠,捂着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而崔鸢宁却像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工作,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她的金针,一根根擦拭消毒,放回布包。 她瞥了一眼昏死的江蕴珠,对青杏道: “用温水给她擦身,动作要轻,她现在的皮肤受不得一点力道。半个时辰后,她会发烧,用第三张方子的药汤擦身降温,若体温过高,再来叫我。” “是……是,姑娘。” 青杏声音发颤地应下。 崔鸢宁不再多言,拿起她记录的小本子,转身走向外间。 眼下她不仅要时刻注意到江蕴珠的情况,还需要去照顾那些得了时疫的病人,可谓身兼数职了,忙的不可开交。 就在她准备去沐浴休息一番的时候,一个清秀的小厮却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东家,不好了,有人咳血了。” 小厮名叫竹青,年纪不大,平日里还算稳重,此刻却是面色惶急,额上见汗,显然是跑得急了。 崔鸢宁脚步一顿,面上不见波澜,只将那本记录着江蕴珠试药反应的小册子收入袖中,冷静问道: “何人咳血?症状持续多久了?咳出的血是鲜红、暗红,还是带有泡沫?” 她一连串的问题清晰而迅速,瞬间让慌乱的竹青找到了主心骨。 竹青喘了口气,急忙回道: “是、是住在西厢第三间的那位老丈,姓周。约莫半盏茶前开始剧烈咳嗽,然后便咳出了血,血色…似乎是暗红色的,量不算少,溅在了衣襟上。小的不敢耽搁,立刻就来禀报您了。” “暗红色……” 崔鸢宁眸光微凝。暗红血多来自消化道或提示陈旧性出血,但结合时疫肺炎的症状,也可能是肺部血管严重受损所致,情况确实危急。 “青杏,”她头也未回地吩咐里间,“照看好里面,按我说的做。若有异状,立刻来报。” “是,姑娘。”青杏的声音依旧带着些许惊魂未定,但勉强镇定了下来。 崔鸢宁不再多言,随手拿起方才擦手的那块软布擦了擦指尖可能沾染的些许药味,便快步随竹青向外走去。 她的步伐迅捷却不见慌乱,裙摆拂过地面,带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药香,与这庭院中弥漫的苦涩气息融为一体。 时疫病人被集中安置在宅邸西侧临时划出的隔离院落里。还未走近,便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呻吟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浑浊感。 西厢第三间房外围着几个胆战心惊的仆役和病人,皆面带恐惧地望着屋内,窃窃私语,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咳血,在时疫中往往被视为极凶险的征兆,几乎与死亡划上等号。 “都散开些,聚在此处于事无补,反而容易染病。” 崔鸢宁清冷的声音响起,众人如同见了救星,立刻让开一条路。 屋内,一位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者伏在床沿,正痛苦地咳嗽着,身躯剧烈颤抖,地上溅落着点点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的脸色灰败,嘴唇发绀,呼吸急促而浅薄,显然已是极度缺氧的状态。 一个负责照料的老仆正手足无措地替他拍背,面色焦急。 崔鸢宁上前,示意老仆让开。她先是仔细观察了老者咳出的血迹颜色和状态,随即俯身,仔细倾听他的呼吸音。那声音浑浊不堪,带着明显的湿啰音,仿佛破风箱在艰难运作。 她伸手搭上老者的腕脉,脉象浮数而无力,是正气衰败、邪毒内陷的危象。 “取我的银针来。另外,立刻去煎药,按我昨日重定的那张犀角地黄汤合三七散’的方子,加童便一杯为引,急火煎煮,越快越好!”崔鸢宁语速极快,命令清晰地下达给紧随其后的竹青。 竹青应声,飞奔跑去。 崔鸢宁则从随身的布包中再次取出金针——这些针方才已简单擦拭消毒过。 她凝神静气,出手如电,迅速在老者胸前膻中、背后肺俞等几处大穴刺下,针尾微微颤动,手法精准而沉稳。 这几针下去,老者剧烈的咳嗽似乎稍有缓和,但呼吸依旧急促困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鸣声,面色愈发青紫。 “痰壅气道。” 崔鸢宁立刻判断。她毫不犹豫,取出一根三棱针,在老者指尖十宣穴快速点刺放血。 几滴浓稠近乎黑色的血液被挤出,老者的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丝,但效果有限。 情况比预想的更棘手。时疫之毒猛烈,已然深入营血,耗伤阴液,瘀热互结,损及肺络。 寻常药石恐难立刻起效。 就在这时她脑中忽然闪过方才江蕴珠那痛苦扭曲的模样,那试炼的毒药,虽霸道无匹,痛楚至极,却有着一种奇特的强效通脉、激发潜能的效力,甚至能逼退一些沉疴痼疾…… 第一百五十章 病倒 眼前这位周老丈,已是油尽灯枯之兆,常规之法恐怕回天乏术…… 崔鸢宁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 但理性告诉她那未成熟的虎狼之药,用在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身上,风险极大,几乎等同于谋杀。 可另一方面,若是不加以救治的话,恐怕这老丈也熬不过今夜。 她的目光落在周老丈痛苦而绝望的脸上,那是对生的渴望。 几息之间,她已做出决定。 “竹青回来了吗?”她扬声问道。 “来了来了!东家,药正在煎,但还需些时辰!” 竹青端着刚备好的药材跑回来,气喘吁吁。 “不等了。”崔鸢宁的声音冷定,“我另有一剂猛药,或可一试,但风险极大,九死一生。用与否,需他自己或亲眷决断。” 她目光扫向旁边那老仆,“他是你何人?” 老仆泪流满面:“是、是我家老主人……少爷们都在外地,赶不回来……小姐,求您救命,无论如何,试一试吧!总好过……总好过眼睁睁看着啊!”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既然如此。”崔鸢宁不再犹豫。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比之前给江蕴珠所用更小一号的瓷瓶,里面是浓度稍低但药性依旧极为猛烈的同类药汁。 她估算着周老丈的体量和承受能力,极其谨慎地倒出约莫三分之一勺的量,混入少许温水化开。 “扶起他,设法喂下去。” 老仆和竹青协力,艰难地将意识已有些模糊的周老丈扶起。 崔鸢宁亲手将药碗抵到他唇边,一点点灌了进去。 药汁入喉不过片刻,周老丈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开始剧烈地抽搐,比之前的咳嗽更加骇人! 他猛地睁大眼睛,眼中血丝遍布,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床沿。 “按住他!” 崔鸢宁命令道,声音依旧冷静,但眼神却锐利,紧紧盯着周老丈的每一丝反应。 竹青和老仆拼尽全力才勉强按住那突然爆发出骇人力量的枯瘦身躯。 与江蕴珠类似,但或许是因为剂量稍轻,或许是因为他本就濒死,周老丈并未发出那般凄厉的惨叫,只是浑身剧烈颤抖。 皮肤下的血管狰狞凸起,颜色变得深暗,那咳血的症状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反应强行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身性的、可怕的痉挛。 崔鸢宁再次拿出她的炭笔和小本子,就着昏暗的灯光,快速记录,重症濒危,用量减三分之二,反应剧烈,痉挛替代咳喘,瘀滞之象似有松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老丈的抽搐渐渐平复,不是痛苦减轻,而是力气耗尽。 他瘫软下去,呼吸变得极其微弱,面色不再是青紫,反而泛起一种诡异的潮红,体温开始急剧升高。 “发烧了。” 崔鸢宁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滚烫。 “准备降温。犀角地黄汤煎好后立即送来,若他能熬过这阵高热,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只剩下周老丈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和药罐在火上咕嘟的微响。 崔鸢宁寸步不离,时而凝神诊脉,观察瞳孔,时而用冷毛巾为他擦拭额头、脖颈。 她的额角也沁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专注,不见丝毫慌乱。 老仆在一旁手足无措,只能不断祈祷。 竹青则严格按照崔鸢宁的指示,看顾着煎煮的汤药,并准备好一切可能用到的物品。 终于,犀角地黄汤煎好了。竹青小心翼翼地滤出药汁,晾到温热。 “扶起来,慢慢喂。” 崔鸢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两人再次协力,将几乎失去意识的周老丈扶起。 崔鸢宁亲自试了试药温,然后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将汤药喂入老人干裂的口中。 喂药的过程依旧艰难,时有咳呛,但总算大部分喂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老丈那骇人的高热竟真的开始缓缓消退,潮红的脸色逐渐转为一种虚弱的苍白,但原本那死寂的青紫却未曾重现。 最令人惊喜的是,他那一直堵在喉间、令人闻之心悸的痰鸣音,似乎减弱了许多,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顺畅了不少! “热退了……热退了!” 老仆率先察觉,激动得声音发颤,几乎又要跪下。 崔鸢宁再次搭脉,凝神细察许久,紧绷的下颌线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丝。 脉象依旧虚弱紊乱,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似乎被强行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虽如风中残烛,却仍在顽强跳动。 “险关暂过。” 她收回手,声音低沉, “接下来十二个时辰至关重要,需有人时刻看护,按时服药,观察变化。我这副药性子太烈,后续调理若跟不上,前功尽弃。” “老奴来!老奴一定寸步不离!” 老仆连连磕头,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救命之恩!” 崔鸢宁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 她站起身,想吩咐竹青一些注意事项,却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猛地一黑,耳边嗡鸣不止。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以及方才那场与死神抢人的极度消耗,让她因试药而受损的身体更加虚弱。 “东家?!” 竹青的惊呼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崔鸢宁只觉得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软软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 再度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软的被褥和鼻尖萦绕的淡淡安神香。 不再是医馆里那挥之不去的药苦味。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顶帷幔,这是她在崔家闺房的布置。 “宁宁!你醒了?” 一个充满焦急与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又熟悉。 崔鸢宁微微偏头,看到母亲崔夫人正坐在床边,眼圈泛红,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用手绢轻轻拭着眼角。 母亲身旁,站着她的二哥崔墨川,一向洒脱不羁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担忧,眉头紧锁。 “娘……二哥……” 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干涩发痛。 “快别说话,先喝点水。” 崔夫人连忙示意,旁边的丫鬟立刻端来一杯温水,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 温水润过喉咙,稍微缓解了不适。崔鸢宁缓了口气,记忆慢慢回笼: “我……我怎么回来了?周老丈他……” “你还惦记别人!”崔墨川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大夫说了,你是忧思过度,劳累成疾,加上……加上体内似有药物积损之象!你知不知道你晕倒了一天一夜!”他的声音到最后带上了后怕的颤抖。 一天一夜?崔鸢宁怔住,她竟睡了这么久? 崔夫人轻轻拍了下儿子的手臂,示意他语气缓和些,然后转向女儿,眼中满是疼惜: “宁宁,我的儿,你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开设医馆济世救人是好事,可哪有你这样拼命的?那日你晕倒,可把我们都吓坏了。是竹青叫人把你送回来的。” “周老丈暂时无碍了。” 崔墨川接过话头,语气缓和了些,但仍带着责备, “你那个小丫鬟青杏很能干,按照你之前交代的,帮着那老仆照顾着,又请了坐堂的大夫过去轮流看诊。方才传来消息,人已经醒过一次,能进些流食了。你……你真是……”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叹了口气。 天知道当他看到妹妹脸色苍白被抬回来时,心里有多恐慌。 崔鸢宁心下稍安,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头脑依旧昏沉。 第一百五十一章 温暖 “宁儿,” 崔夫人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语重心长, “娘知道你好强,心善,见不得他人受苦。可救人也不能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啊。你若是累垮了,病倒了,让娘……让咱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好?” 母亲的声音哽咽了: “你父亲虽不说,心里也急得很,方才还来看过你,只是朝中有事又被叫去了。你大哥那边也派人送了信回来,叮嘱你一定要好好休养。宁儿,你不仅仅是大夫,你还是我们的女儿,妹妹啊。” 二哥崔崔墨川也在床边蹲下身来,平视着她,难得地收起了平日里的嬉笑怒骂,认真道: “小妹,你想做什么,二哥从来都是支持你的。但这般不计后果地折腾自己,不行。以后医馆里的事,不许再亲力亲为到这种地步,多请几个可靠的帮手。若是银钱不够,或是遇到难处,尽管跟二哥说,不许再硬扛,听到没有?” 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听着二哥虽然责备却满是关怀的话语,崔鸢宁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连日来的压力、独自支撑的疲惫、试药带来的身体不适、救治病人时的如履薄冰……种种情绪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她的眼眶微微发热,泛起一层水雾,轻轻反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 “娘,二哥,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崔夫人见她这般模样,更是心疼,将她搂在怀里: “傻孩子,跟娘说什么对不起。只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崔墨川也放柔了声音: “好了,醒了就好。大夫开了安神补气的方子,一会儿乖乖喝了。医馆那边你别操心,二哥帮你看着,出不了乱子。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知道吗?”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响声,只见小小年纪的崔墨白一手端着汤药,一手端着蜜饯走了过来,奶声奶气道:“阿姐,喝药药……” 那药碗几乎有他半个脸大,褐色的药汁在白玉碗中微微晃动,蒸腾起苦涩的热气。 小家伙走得极稳,小脸绷得紧紧的,全神贯注地盯着碗,生怕洒出一滴。 他身后跟着两个屏息凝神的丫鬟,伸着手虚虚护着,却不敢真的上前帮忙——这是小少爷坚持要亲自为姐姐做的事。 这认真又可爱的模样,瞬间冲淡了房内凝重的气氛。 崔夫人连忙起身,接过那碗药,摸了摸幼子的头:“我们白哥儿真能干。” 崔墨川一把将小弟抱起来,笑着用胡茬蹭他的小脸: “哎哟,我们家的男子汉都会照顾姐姐了!” 崔墨白被蹭得咯咯直笑,却还不忘自己的使命,扭着头看崔鸢宁,催促道: “阿姐,快喝,药药凉了苦!” 崔鸢宁心中那点酸涩顿时被这股暖流冲得无影无踪。 她靠着软枕坐起身,从母亲手中接过温热的药碗。那药汁浓黑,气味苦涩扑鼻,但她却毫不犹豫地仰头,一口气尽数饮下。 药味确实极苦,从舌根直冲而上,让她忍不住微微蹙眉。 几乎是同时,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立刻将一颗晶莹的蜜饯果子精准地塞进了她嘴里。 甜滋滋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化开,巧妙地中和了那令人皱眉的苦涩。 “吃甜甜,就不苦了。” 崔墨白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仿佛在传授什么了不得的秘诀。 崔鸢宁看着他,心底软成一片。她伸手将小弟揽到床边,轻轻捏了捏他软糯的脸蛋: “谢谢白哥儿,阿姐现在一点都不苦了。” 得了夸奖的崔墨白立刻害羞地把脸埋进了姐姐的衣袖里,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喝了药,又说了会儿话,崔夫人见女儿脸上倦色复又浮现,便细心为她掖好被角,柔声道: “再睡会儿吧,万事有爹娘和兄长们在。” 说罢,便带着一步三回头、小声说着“阿姐乖乖睡觉”的崔墨白,并一众丫鬟婆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窗外的日光透过雕花棂窗,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更衬得屋内一片宁和。 崔鸢宁闭上眼睛,却并未立刻入睡。 家人的担忧和关怀仍萦绕在心间,沉甸甸的,她想起父亲沉默却深切的注视,想起大哥远在边关仍不忘送来的家书,想起二哥表面责备实则心疼的维护,想起母亲强忍的泪水,想起小弟那碗端得稳稳的汤药和甜甜的蜜饯…… 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独自扛起济世堂的招牌,可以为了那些被病痛折磨的患者殚精竭虑,甚至可以不顾自身试药尝毒。 可她忘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她的身后,始终站着这样一群深爱着她、将她视若珍宝的家人。 一种混合着愧疚与幸福的复杂情绪包裹着她。 或许,娘和二哥说得对,救人固然重要,但她也需珍重自身。 若她倒下了,那些依赖她的病人又当如何?深爱她的家人又该何等伤心? 思绪渐渐飘远……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似乎听到窗外有极轻微的、压抑着的咳嗽声。 那声音很低,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刻意隐忍的痛苦,若非四周寂静,几乎难以察觉。 崔鸢宁的睫毛颤了颤,医者的本能让她从昏沉的睡意中挣扎出一丝清醒。 是哪个下人不舒服吗? 听这咳嗽声,似是肺气不畅,带有痰音,咳得又这般隐忍,怕是病了有些时日,却不敢声张。 她想起身去看看,但身子沉重得不听使唤,安神药的效力彻底泛上来,将她重新拖回了深深的睡梦之中。 那咳嗽声,渐渐远去,再不可闻。 这一觉睡得极沉,再醒来时,已是日影西斜,暮色四合。 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柔和而朦胧,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息香气息。 她动了动,发现浑身的酸软无力感减轻了不少,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却清明了许多。 守在床边的丫鬟云芷听到动静,立刻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挂起半边纱帐,惊喜道: “小姐醒了?感觉可好些了?灶上一直温着粳米粥和小菜,夫人吩咐了,您醒了就用一些。” 崔鸢宁就着云芷的手喝了几口温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问道: “我睡着时,似乎听到窗外有人咳嗽?可是院里谁病了?” 云芷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支吾道:“ 没、没有吧……许是小姐听错了?或是外头路过的人……” 她这情状,如何瞒得过崔鸢宁。 崔鸢宁微微蹙眉,看着云芷:“嗯?” 只是轻轻一声,云芷便知瞒不住了。 她深知小姐看着温和,实则心思缜密,最是明察秋毫。她低下头,小声道: “是……是南厢房那位……沈公子带来的那个小书童,好像是叫……青墨。似乎是染了风寒,怕惊扰小姐休养,一直忍着不敢咳出声,方才在院子角落熬药时,怕是没忍住……” “夫人吩咐了这几日不管任何事都不能打扰到小姐,所以奴婢便没有说……” 南厢房那位沈公子…… 崔鸢宁想起来了。 数日前,一位姓沈的年轻书生持着父亲一位故友的荐书前来借住,说是赴京赶考,暂寻个清净地备考。 父亲便将他安置在了较为僻静的南厢房。 他身边似乎确实跟着一个年纪很小、沉默寡言的书童。 崔鸢宁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道:“可知病了多久了?可请过大夫?” 第一百五十二章 源头 崔鸢宁问,声音里带上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医者仁心,早已刻入骨子里。 云芷摇摇头: “奴婢不清楚具体。只听洒扫的小丫鬟嘀咕过一句,说那书童脸色不好看有两三日了。沈公子自己似乎也懂些岐黄之术,开了方子自己抓药煎呢,并未惊动府里请大夫。” 自己开方? 崔鸢宁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那书生年纪轻轻,即便读过几本医书,又能精通到何处? 况且,这京中近日气候反常,早晚寒凉,午间燥热,引发的风寒症状多有变化,并非寻常方子所能应对。那咳嗽声……她听着便觉得不简单。 她沉吟片刻,对云芷道: “你去一趟,就以我的名义,就说我听闻他书童身体不适,既在府中客居,崔家理当照拂。请那位沈公子允许,让我去为那书童诊一诊脉。” “小姐!” 云芷急了, “您自个儿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夫人和二少爷千叮万嘱让您务必静养!再说了,南厢房那边……毕竟男女有别,又是外客,您亲自过去,怕是不太方便……” “无妨,” 崔鸢宁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只是去看看,费不了多少神。医者眼中无男女,只有病患。去吧。” 云芷深知小姐的脾气,一旦关乎医术病患,便格外执拗,只得应了声“是”,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云芷离去后,崔鸢宁并未静坐等待。 她起身行至窗边,目光掠过庭院中初绽的花,心下却无半分闲适。 那压抑的咳嗽声犹在耳畔回响,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黏连与沉浊,绝非普通风寒。 京畿之地的时疫往往起于微末,若真是疠气,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的情形已经很是糟糕,再容不得旁的情况出现。 崔家满门清贵,若府中竟成了疫病源头,那便是滔天大祸。 她转身从多宝格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巧的檀木盒,打开来,里面是几层素净的棉布口罩,又以苍术、艾草等物制成的香囊数枚。 这是她依古法自行配制的防瘴避瘟之物。 她取出一枚口罩戴上,又系好一枚香囊在腰间,清苦的药香微微弥漫开来,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定。 不过片刻,云芷便回来了,脸色有些微妙,身后并未跟着那位沈公子。 “小姐,”云芷福了一礼,语气带着几分不解与忐忑,“沈公子他……他亲自来了,就在院门外。” 崔鸢宁微怔。 她本欲亲自前往探视,以示郑重,未料对方竟主动前来。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虽在病中,仪容却不愿失礼:“请沈公子进来吧。” 云芷引着一人步入小厅。 来人正是暂居南厢的沈公子。 他穿着一袭半旧的月白直裰,身形清瘦挺拔,面容虽有几分掩不住的倦色,却依旧难掩其眉宇间的清贵之气。 他步履从容,然而细看之下,眼底深处藏着难以化开的凝重。 他立于厅中,对着崔鸢宁拱手一礼,声音温和却疏离: “在下沈燕,多谢崔小姐关怀。只是小童之疾,乃寻常伤风,不敢劳动小姐玉体。” 崔鸢宁还了一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他的面容。 他肤色白皙,此刻却透着一丝不自然的潮红,呼吸声虽极力压制,仍能听出些许急促。 她心中疑窦更深,语气却依旧平和: “沈公子客气。医者父母心,听闻贵伴身体不适,鸢宁既为医者,略尽绵力亦是本分。况且,近日京中时气不佳,风寒之症亦多有变幻,谨慎些总是好的。” 沈燕眸光微动,似在权衡。 他抬眼看向崔鸢宁,见她虽面带病容,弱质纤纤,但一双明眸清澈坚定,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医者的专注。 他沉默一瞬,终是侧身让开一步,语气缓和了些许: “既如此……有劳崔小姐。只是小童病体沉疴,恐过了病气给小姐,实在心中难安。” “无妨,我自有防备。”崔鸢宁示意了一下脸上的口罩,“请公子带路。” 南厢房位置略偏,陈设简单却洁净。 一踏入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病气便扑面而来,虽开着窗,仍觉滞闷。 榻上躺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双颊赤红,呼吸急促,正陷于昏睡之中,时不时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胸肺间如同扯着破风箱。 崔鸢宁心中一沉。 这症状,绝非寻常! 她快步上前,在榻边坐下,三指轻轻搭上少年滚烫的腕间。 脉象浮数紊乱,且沉取有力,竟有瘟邪内陷之兆。她脸色渐渐凝重,又仔细查看了少年的舌苔、眼睑。 “他这般情形已有几日了?” 崔鸢宁收回手,声音低沉。 “已是第三日。” 沈燕立于一旁,目光紧锁着榻上的书童, “起初只是微咳,我以为是寻常风寒,便自行开了清解宣肺的方子。谁知昨日骤然加重,高热不退……” 崔鸢宁轻轻扫过榻上人的面容,心下隐约觉得沈燕并没有说实话,恐怕这情况不只有三日,她收敛下心绪随后道: “公子开的方子,可否借我一观?” 沈燕略一迟疑,从袖中取出一张药笺递过。 崔鸢宁接过一看,方子是典型的治疗风寒郁表之症,用药倒也平和对症,若真是普通风寒,即便不能立时痊愈,也不该恶化至此。 “方子无大错。” 崔鸢宁放下药笺,目光如炬,看向沈燕, “但贵伴所患,绝非普通风寒。脉象沉数,舌绛苔黄,高热神昏,咳声窒涩……这像是……疠气。” 最后两个字,她压得极低。 云芷吓得掩住了口,连连后退两步,眼中满是惊恐。 近来盛京多疫病,就是因为疠气。 这…… 沈燕身形猛地一僵,脸色瞬间白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慌乱与难以置信,但旋即被他强行压下。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疠气?小姐是否……诊错了?京畿重地,何来疠气?” “疫疠之起,从不择地。” 崔鸢宁站起身,目光扫过窗外, “公子可知,京中近日类似症候已非独例?只是大多被当作重症风寒处置了。” 她转回头,紧紧盯着沈燕,不错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化, “鸢宁冒昧问一句,公子与贵伴入京前,可是从南边来?” 沈燕瞳孔微缩。 就在他迟疑的刹那,榻上的书童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猛地喷出一口暗红的鲜血,溅落在素色的被褥上,触目惊心! “青墨!”沈燕失声惊呼,扑到榻前。 崔鸢宁微蹙眉,吩咐道 “云芷,取我的金针和紫雪丹来!” 沈燕被她推开,踉跄一步,看着崔鸢宁毫不犹豫地上前施救,那双纤细的手沉稳地扶起昏迷的书童,拍抚其背心,动作十分迅捷。 他僵立在原地,望着那滩刺目的鲜血,听着书童痛苦的呻吟,再看向眼前这位沉着冷静、不顾自身安危的崔家小姐。 一个被他死死压制的、可怕的念头涌现。 他本是南晋的皇子。 过来盛京只是为了那件事情罢了。 离晋时,父皇忧心忡忡叮嘱道: “南境郡县奏报,有疑似时疫之症,你此去盛京,一路务必小心……” 难道……难道青墨染上的,根本不是什么水土不服或寻常风寒? 自己竟在无意中,将灾祸带入了这崔府,带到了这盛京的脚下? 而此刻,崔鸢宁已接过云芷递来的金针,明晃晃的针尖对准了书童的穴道。 第一百五十三章 身份成谜 崔鸢宁凝神静气,手下稳而准,迅速刺入书童青墨的几处要穴,先止其痉挛,再图清热开闭。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与果决,仿佛此刻天地间只剩她与病患。 沈燕僵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那几枚细针没入青墨的身体。 那口暗红的血流出,与正常颜色相差过大,他眼神微暗,便又想起了南境时疫……疠气……父皇的叮嘱言。 若真是因为他,将这致命的疫病带入崔府,甚至波及盛京……那他就是盛京的罪人,更是崔家的灾星! 他来这里的初衷并不是这个。 他看着崔鸢宁专注的侧脸,她似是大病初愈,柔和的面颊上还戴着一丝倦色,可还是不辞辛劳的替人看病救治…… 崔鸢宁无暇顾及沈燕那深邃的目光。 她全神贯注于眼前的病人。 针下之后,青墨剧烈的抽搐稍稍平复了些,但高热未退,呼吸依旧急促而艰难,唇边残留的血迹看着惊心。 “云芷,紫雪丹。”她伸出手,语气急促却不慌乱。 云芷连忙将一枚深紫色、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丸递到崔鸢宁手中,又端来温水。 崔鸢宁小心地将药丸化开,试图喂入青墨口中。 但青墨牙关紧咬,意识昏沉,药汁难以喂入,多半沿着嘴角流下。 “这样不行。”崔鸢宁眉头紧锁,“需立即用猛药,灌肠或鼻饲,强退其热,否则邪热内闭,危在顷刻!” 她转头看向沈燕,眼神锐利:“沈公子,事急从权!请立即帮我按住他!” 沈燕回过神来后立刻上前,有力的双手稳稳按住青墨的肩膀。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崔鸢宁无暇顾及其他,迅速取过一套细长的银制导管。 她在烛火上快速燎过,声音冷静得像山涧清泉: “云芷,准备大黄石膏汤,加倍剂量。” 导管从青墨鼻中缓缓插入时,少年无意识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沈燕的手臂肌肉绷紧,将人稳稳固定住,目光却不自觉地又落在了崔鸢宁专注的眉眼上。 她的额角渗出细密汗珠,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 药汁通过导管缓缓注入。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听得见烛火噼啪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突然,青墨的身体猛地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 “松开他,侧身!” 崔鸢宁立即下令。 沈燕迅速照做,只见青墨“哇”地吐出一大口暗紫色的淤血,随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但脸上的青紫却渐渐褪去。 崔鸢宁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高热开始退了。” 她这才抬眼看向沈燕,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今晚是关键。若子时前热度能降下来,便无大碍了。” 沈燕望着她被烛光柔化的侧脸,喉结微动: “崔小姐......” 话未出口,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惊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姐!前院......前院又倒下了两个下人,症状和青墨一模一样!” 崔鸢宁猛地站起身,衣袖带倒了桌上的药瓶也浑然不觉。 她与沈燕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凝重。 疫病竟然开始在崔府中扩散开了。 崔鸢宁没想到这次的疫病居然来的这么厉害,她翻遍医书熬煮的汤药虽说是有一定的作用,但还是不能完全克制住疫病的蔓延,若是一直这么下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崔鸢宁一向很是不喜欢管闲事的,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才是最重要的。 可眼下疫病已经蔓延到了崔府,即便是她想要袖手旁观,独善其身,恐怕也不行了。 这时沈燕斟酌着开口道:“崔姑娘,或许我有法子……” 崔鸢宁问言,瞬间就将目光投向了他。 她将信将疑的看着沈燕: “沈公子有何高见?莫非在见过类似疫情?” 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眼下情形危急,任何可能的方法都值得一听。 沈燕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是。去年爆发时疫,症状与眼下极为相似,亦是高热、痉挛、咳血,传染极快。医官起初皆是亦束手无策,后来……” 他略微停顿,似在回忆, “后来幸得一位隐世苗医指点,用了当地几种特殊的药材,才控制了疫情。” 他看向榻上呼吸依旧急促但已稍见平稳的青墨,沉声道: “那苗医曾言,此疫非普通疠气,乃是一种融合湿热瘴毒与某种虫蛊的邪毒,寻常清热方药力有未逮,需以猛药攻伐,兼以解毒避秽之法。” “虫蛊?”崔鸢宁秀眉紧蹙,这超出了她以往的经验范畴,“何种猛药?何种解毒之法?” 她精研医道,对未知的病源一般都是十分谨慎。 “主药是三种南境特有的植物:断肠草、鬼灯笼和七叶一枝花。” 沈燕报出药名,见崔鸢宁脸色微变,知她明白这些皆是剧毒之物,立刻补充道, “用量和炮制方法极为严苛,且需以另一种名为避蛊藤的汁液为引,中和其部分毒性,并引导药力直攻邪毒核心。外用以药烟熏燎居所,净化秽气,防止扩散。” 崔鸢宁沉吟片刻,脑中飞速权衡。 断肠草、鬼灯笼皆是大毒,用之不当立时毙命。 但沈燕所言,与青墨及下人的凶险症状隐隐契合,那种诡异的暗红色血瘀,确实非一般温病所有。 崔鸢宁眉心轻拧,随后问道:“沈公子,那药方和制法,你可还记得?” “记得。”沈燕肯定道,“南境疫情结束后,我恐其复发,特意详细录下药方与治法,本欲呈送朝廷研议。此次入京,那份手稿正巧带在身边,此刻应在驿站行囊之中。” 就在此时,云芷端着新煎好的汤药进来,听到这话,急忙插话: “小姐,那些都是剧毒之物啊!万一……” 她不敢说下去,脸上满是担忧。 崔鸢宁目光扫过气息奄奄的青墨,又想起前院倒下的下人,以及整个崔府乃至盛京可能面临的情形,若是有法子自然是要试一试的。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她看向沈燕,果断下令, “云芷,你立刻亲自带人,持我的对牌,护送沈公子速去驿站取回手稿!务必谨慎,不得有误!” 她又对沈燕道: “沈公子,有劳了。取回药方后,还需你详细说明炼制之法及用量分寸。” 此刻,她选择相信沈燕。 不仅因为形势逼人,更因他提及疫情时眼神中的坦诚与忧虑。 沈燕毫不迟疑:“义不容辞!我即刻便去。” 他深知此事关乎人命,甚至牵扯更广,转身便与云芷快步离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摇曳。 崔鸢宁重新坐到榻边,看着昏迷的青墨,眼神略有几分深沉。 她早就觉得那沈公子气度不凡,绝非常人,没想到面对疫病的时候还是如此镇定,方才听闻他的说的头头是道,更是清楚疫病的应对之法的时候,她心下的狐疑更甚。 目前出现过这种大型的疫病的地方只有南境,而南境现在与盛京的局势紧张,这沈公子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一时间倒是让人捉摸不透。 若他是南境的探子,故意将疫病带到盛京的话…… 她目光幽幽,随后闪过一抹暗色…… 沈燕与云芷约莫花了一个时辰便回来了,他将自己往日写好的手稿递给了崔鸢宁,上面详细的记录了各种细节,症状,倒真的与当下的情况差不多…… 第一百五十四章 应对之策 手稿后面详细记录了三种毒草的采摘、炮制、配伍比例,以及避蛊藤汁液的提取方法和熏燎药烟的构成,步骤繁复严谨,甚至注明了可能的反应与应对,绝非是临时杜撰的。 这份手稿更是加深了崔鸢宁关于沈燕身份的疑云。 “云芷,” 她头也未抬,声音冷静, “立刻按沈公子手稿所载,去府内药库及京中各大药行筹措这些药材。所列之物皆非常见,尤其是避蛊藤,恐极难寻觅,多派人手,不惜代价,务必尽快购回。” 她将自己的对牌递给云芷, “若有药行问起,只说是配制驱蚊避瘴的香药,切勿提及真实用途,以免引起恐慌。” “是,小姐!” 云芷深知事关重大,接过对牌匆匆离去。 屋内再次剩下崔鸢宁与沈燕,以及榻上呼吸微弱却已平稳许多的青墨。 “沈公子精通医理,尤其对此等诡异疫病知之甚详,实在不似寻常商旅或游学士子。” 崔鸢宁放下手稿,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沈燕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不知公子家中可是有杏林传承?或是……曾在南境久居?” 沈燕迎上她的目光,神色坦然中带着一丝凝重: “家中并非行医。只是去年南境疫情惨烈,波及甚广,我恰在其地,亲眼目睹,故而下心思了解了诸多细节,只望若再遇此劫,能略尽绵力,减少伤亡。至于那些深入病理的见解,皆出自那位苗医之口,我不过是记录并转述而已。”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眼神澄澈,看不出丝毫闪烁。 崔鸢宁微微颔首,不再追问,眼下治病救人要紧。 她重新看向手稿,指尖点在那几味剧毒主药上: “断肠草、鬼灯笼、七叶一枝花……用量与炮制之法稍有差池,便是杀人而非救人。沈公子,依你之见,眼下府中病患情况,剂量当如何把握?是先试于一人,还是……” “疫情如火,恐已不容逐一试验。” 沈燕语气沉肃, “观青墨与倒下仆役症状之凶险,扩散之迅速,与南境时一般无二。当时苗医之言,此毒猛烈,一旦发作,拖延一日,病势便重十分,死亡率骤增。须得当机立断,下猛药攻伐。我认为,应即刻按方配制,对所有病患同时用药。至于剂量……” 他上前一步,指向手稿上一行小字: “苗医曾根据患者体重、高热程度细微调整。我可协助崔小姐,逐一诊视病患,确定每人初试剂量。喂药后需严密观察,一个时辰内必有反应,或吐或泻,邪毒由此而解,届时再根据反应调整后续用药。” 他的建议大胆却切中要害,显示出的决断力远超常人。 崔鸢宁凝视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好,便依沈公子之言。药材一到,立刻开炉制药。” 等待药材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崔鸢宁又去前院查看了倒下的两名下人,症状果然与青墨相同,只是发病稍晚,情况略轻,但同样不容乐观。 她吩咐将病患集中隔离开一处通风的厢院,派专人看守,严禁无关人等靠近,并让府中众人以药草熬水净手,以布巾掩住口鼻。 沈燕始终跟在她身旁,沉稳地协助她处理各项事务,他的镇定和有条不紊的安排,无形中让惊慌的下人们安定了几分。 终于,云芷带着人将所需的药材陆续采购回来,果然如崔鸢宁所料,避蛊藤极为难得,几乎寻遍了全城药行,才凑够少量。 “立刻按方处理药材!” 崔鸢宁下令,府中懂得药理的仆役立刻在她的指挥下忙碌起来。 研磨、煎煮、萃取汁液……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尤其是处理那几味毒草时,崔鸢宁和沈燕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 浓重苦涩又带着奇异辛辣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汤药制成后,崔鸢宁与沈燕亲自为三名病患喂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突然,青墨率先有了反应,他身体剧烈一颤,猛地侧身呕吐起来,吐出的不再是暗红的血块,而是大量黑褐色的污秽之物,气味腥臭难当。 紧接着,另外两名下人也先后开始呕吐腹泻。 场面虽骇人,但崔鸢宁上前诊脉后,眼中却露出一丝松快: “脉象虽乱,但那股沉涩紧滞之象开始松动了!高热也在退!” 沈燕仔细观察着呕吐物的性状,点头道: “与南境时的情况一致。邪毒正在排出。接下来需持续用药,并辅以米汤滋阴,小心护理。” 崔鸢宁直起身,看着沈燕指挥仆役清理污物、更换床褥,动作娴熟而自然。 烛光下,他侧脸轮廓分明,眉眼间虽带着疲惫,却自有一股沉稳如山的气质。 她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这般气度,面对疫情时远超常人的冷静与见识,对南境事务的熟悉……他究竟是谁? 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真的与他无关吗? 她心下暗自记下来这非比寻常的事情,随后便准备吩咐下人去好好探查一番。 “沈公子,” 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弥漫药气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此番若真能控制住疫情,你便是救了崔府满门,乃至可能阻了一场盛京劫难。此等大恩,不知该如何谢你。” 沈燕动作一顿,转过身来,对上她探究的目光,只是微微欠身: “崔小姐言重了。济困扶危,本是分内之事。何况……” 他语速微不可察地慢了一丝,“若非因我之故,或许疫情也不会传入贵府。” 他话语中十分自责,显然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崔鸢宁没有错过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正欲再言,窗外忽然传来更鼓之声。 她快步走到青墨床边,伸手探向他额间。 触手一片温凉。 高热,终于退了。 她缓缓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只要高热能退,便证明了这药是有用的。 疫病应该也能够得到一定的防治,这样也不会让人太过于忧虑。 崔鸢宁心下想着,忽觉有些头晕,她脚步踉跄一下,差点摔了过去。 这时沈燕伸手虚扶了一把,动作克制而有礼。 “崔小姐也需保重身体,疫情虽暂得控制,后续调理与防范复发更为繁琐,皆需您主持大局。”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我明白,多谢沈公子。” 崔鸢宁站稳身形,目光再次落回沈燕身上。 他方才那句自责之语犹在耳畔,此刻再看,他眉宇间确有倦色与歉然,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她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眼下确非深究之时。 “云芷,” 她唤来一直守在门外的侍女, “吩咐下去,按沈公子所言,为三位病患准备清淡米汤,小心喂服。参与照料之人,赏钱加倍,不得懈怠。再将府中各处以药烟重新熏燎一遍才是。” “是,小姐。”云芷领命匆匆忙忙而去。 崔鸢宁又看向沈燕,语气诚挚:“沈公子辛苦一夜,想必也已疲惫。我让人收拾出东厢的客房,公子暂且歇息。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下人。” 沈燕并未推辞,拱手道: “多谢崔小姐安排。若有任何变化,请立刻派人唤我。” 他顿了顿,补充道,“病患后续可能还会有数次反复排泄,乃是正常现象,只需保持清洁,持续补充水分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