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细雨朦脓中,崔鸢宁能够看到崔墨衡翻身上马的动作,他举手抬足间因伤势初愈而略显滞涩。
崔墨衡勒紧缰绳,马儿不安地踏动着蹄子,似是有预料前路必定不算的太平。
他轻声安抚了片刻,那马儿才渐渐的安定下来。
就在队伍即将开动的前一刻,崔墨衡像是心有灵犀般,蓦然回头,精准地望向了高坡上那辆毫不起眼的马车。
隔着重重的夜色与距离,兄妹二人的目光仿佛再次交汇。
崔墨衡黝黑的面庞上清晰地闪过一抹惊诧,随即那惊诧便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暖意。
他显然未曾料到,宁宁竟会在这寒凉的雨夜,独自来到这荒郊野岭为他送行。
一股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他急忙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逼退。
下一秒,已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一口白牙在夜色和雨水中显得格外明亮耀眼。
崔鸢宁隔着雨帘,望着兄长那熟悉又似乎因经历风霜而更显坚毅的笑容,心头百感交集。
她努力压下喉间的哽咽,微微探出身子,朝着他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手。
崔墨衡看到了那纤细手臂的挥动,笑容更深。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干脆利落,口中说了句“放心”。
然后不再犹豫,猛地转过身,脊背挺得笔直,扬起马鞭。
队伍开始移动,马蹄声、车轮声、铠甲碰撞声渐渐汇成一股洪流,向着北方而去。
崔鸢宁一直望着,直到那支队伍变成一条模糊的黑线,最终彻底消失在雨雾弥漫的官道尽头,再也看不见。
冷风裹着雨丝从车窗卷入,她这才缓缓放下早已酸麻的手臂,轻声对车夫道:
“回去吧。”
马车调转方向,返回城中。
车厢内,崔鸢宁倚着车壁,兄长那灿烂的笑容和转身时决然的背影,在她脑海中反复交错。
边关绝非京城此间的细雨和风。
兄长此去,必然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北境,凛州城。
风如刀割,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沙砾,砸在人脸上生疼。
这里的天空总是呈现一种压抑的灰黄色,与京城的碧空如洗截然不同。
崔墨衡抵达凛州大营不过半月,身上的京城气息尚未被边塞的风沙完全磨去,但眼神已迅速变得锐利而警惕。
他被编入先锋营,从小卒做起,无人知其出身侯府,只当他是个武艺不俗、沉默寡言的新兵。
北狄部落纠集精锐,突袭边境粮草辎重车队,消息传回凛州,主帅震怒,即刻点兵遣将,欲予痛击。
深夜。
“将军,狄人狡诈,此次劫掠后必料我会派兵追击,恐有埋伏。”
老成持重的副将面露忧色。
须发花白的主帅盯着沙盘,目光凝重:“粮草不容有失,必须夺回,至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的手指点在沙盘上一处险要峡谷,“黑风峡,是他们运粮返回的必经之路,也是设伏的最佳地点。”
帐内一阵沉默。在黑风峡设伏,固然能占尽地利,但风险极大,若被敌人反噬,便是全军覆没之局。
谁愿领此九死一生之令?
太子裴烬眉眼中也带着一丝愁色。
“末将愿往!”
一个声音打破沉寂,不算特别洪亮,却十分坚定。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新来的那个姓崔的小子。
主帅锐利的目光扫过崔墨衡:“你?可知此去凶险?”
“知其凶险,方更需前往。”
崔墨衡出列,单膝跪地,“末将只需三百精兵,趁夜潜入峡谷两侧高地,多备火油滚木。待敌粮车队伍过半时截断,纵火焚粮,乱其军心,居高临下击之。不求全歼,只求最大毁伤,迫其溃退。”
他的计划清晰果断,并非一味蛮干。
裴烬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狄人前锋精锐,峡谷地势复杂,你如何确保能准确埋伏而不被发觉?又如何保证火起之时,能有效扰敌而非被其困死?”
崔墨衡抬头,目光灼灼:“末将日前巡哨,曾仔细勘验过黑风峡地形,对其小路暗道略有了解。愿立军令状!若不能毁敌粮草,提头来见!”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牛油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军令状不是儿戏。
良久,一旁的主帅猛地一拍案几:
“好!本帅就予你三百骁骑!再拨给你五十名擅长攀爬潜伏的斥候!记住,事若可为则为之,不可为则速退,保全兵力为上!”
“得令!”
崔墨衡抱拳,眼中燃起战意。
是夜,崔墨衡率领三百五十名精心挑选的士兵,人衔枚,马裹蹄,沿着崎岖难行的小路,悄无声息地向黑风峡潜行。
寒冷刺骨,每一步都需极度谨慎,稍有不慎便可能滑落深谷或被敌方暗哨发现。
他肩胛的旧伤在寒冷和剧烈的攀爬下隐隐作痛,但仍咬紧牙关,一声未吭,始终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终于,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们成功抵达预伏地点,悄无声息地隐匿于怪石林木之后。
时间一点点过去,峡谷中只有风声呜咽。
寒冷和等待消耗着人的意志。士兵们伏在冰冷的岩石后,手脚几乎冻僵。
天色蒙蒙亮时,远处传来了沉闷的车轮声和马蹄声,间杂着狄人粗野之声。
一支庞大的运粮队伍,如同长蛇般缓缓驶入峡谷。
所有人心神一紧,屏住了呼吸。
崔墨衡眯着眼,仔细观察着队伍的长度和护卫分布。
他极有耐心,直到望见队伍中段那飘扬的、属于狄人主将的狼头大纛,以及大纛周围明显更为精悍的亲卫队时,眼中才精光一闪。
就是现在!
他猛地站起身,张弓搭箭,箭簇上裹着浸满火油的布条,在身旁火把上一掠而过。
“放箭!”
一声厉喝,撕裂了峡谷的寂静!
带着火焰的箭矢如同流星般射向下方的粮车!
与此同时,两侧高地上,滚木礌石轰然砸落,携着万钧之势!
粮车遇火即燃,干燥的粮草瞬间变成最好的燃料,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峡谷顿时陷入一片火海!
狄人队伍大乱!
人仰马翻,惊呼惨叫声不绝于耳。
战马受惊,四处狂奔,冲撞践踏。
“有埋伏!稳住!后队变前队,冲出去!”狄人将领声嘶力竭地吼叫,试图控制局面。
但崔墨衡岂会给他机会?
“杀!”他身先士卒,手持长刀,如猛虎下山般从高地直冲而下,三百将士紧随其后,喊杀声震天动地。
狄人遭此突袭,首尾不能相顾,又身处火海,阵脚大乱。
崔墨衡目标明确,直扑那狼头大纛下的主将!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那狄将也极为悍勇,挥着弯刀迎上。两人刀锋相撞,迸出刺耳的金鸣之声!
十几个回合下来,崔墨衡卖了个破绽,诱敌深入,随即侧身闪避,反手一刀,力道千钧!
刀锋划过一道凄冷的弧线。
噗!
一颗硕大的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喷溅如泉!
那狄将的脸上还残留着惊愕与不甘。
主将毙命,狄人士兵彻底失去了斗志,溃不成军。
“将军有令!焚粮即可,不必穷追!”
崔墨衡砍倒狼头大纛,扬声高呼,制止了杀红了眼的部下。
残余的狄兵仓皇逃窜,留下满地狼藉、熊熊燃烧的粮车和无数。
崔墨衡站在硝烟与火光中,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扫过战场,冷静地下令:
“清点伤亡,迅速撤离!”
此一战,他以极小的代价,焚毁狄人大批粮草,阵斩敌酋,极大地挫伤了狄人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