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边地滑,玉公子日后还需……小心脚下。”他顿了顿,目光在她紧抱双臂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续道,“来人,送玉公子去更换衣裳,莫要染了风寒。”
他目光深沉地落在她蜷缩颤抖、试图掩饰的身形上,那湿透的衣袍紧贴,到底泄露了几分不同寻常的窈窕。
周遭仆役远远跪伏,无一人敢抬头窥视,更无人敢上前。
裴烬解下自己同样湿透、却依旧宽大厚重的外袍,解下,转瞬从仆从的手上拿了见干净的衣袍,动作间不见迟疑,径直罩在了崔鸢宁的肩上。
那外袍瞬间将她整个包裹起来,隔绝了冷风,也暂时掩盖了所有可能引人疑窦的曲线。
“谢…谢殿下。”
裴烬并未立刻回应,只是对远处跪伏的仆役沉声令道:“备热汤、姜茶,送至近水阁。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严惩不贷。”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随风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伏地仆役的耳中,令他们身形颤得更低,连声应“是”,随即有人慌忙起身前去准备。
吩咐完毕,裴烬的视线才重新落回崔鸢宁身上。
她脸色苍白如纸,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水珠不断从发梢滴落,模样狼狈至极,却也因那份狼狈,褪去了“玉公子”的刻意伪装,显出一种惊人的、清洌的美。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太过复杂,探究、审度、一丝未散的惊疑,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交织其中,仿佛要透过她此刻的狼狈,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人。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
“能走吗?”
他开口,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比落水前更难以捉摸,仿佛方才水中那瞬间的僵滞与惊愕从未发生。
崔鸢宁抿紧苍白的唇,平静道:“可以。”
方才二人的动作颇为亲密,难免让裴烬察觉到什么,不过她只要一口咬定此事只是他的错觉,难不成他还能扒了自己的衣服不成?
裴烬没再说什么,只是迈开了步子,步伐却比来时放缓了许多,似乎有意迁就她此刻的状态。
崔鸢宁裹紧他的外袍,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冰冷的衣物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但肩头那件属于他的外袍又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以及一种更令人心神不宁的、属于他的清冷气息。
裴烬的步伐不疾不徐,恰好让她能够跟上,却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
廊庑曲折,穿过月洞门,近水阁的轮廓便在郁郁葱葱的花木掩映中显现出来。那是一处临水而筑的精舍,清幽僻静。
阁内早已准备妥当,暖意融融,驱散着从外面带来的寒气。
屏风后热气氤氲,一只硕大的柏木浴桶置于中央,旁边小几上摆放着干净的衣物、布巾,以及一碗正冒着辛辣热气的姜茶。
裴烬在门口停下脚步,并未入内。
“玉公子可入内收拾妥当。姜茶趁热喝。”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在她仍滴着水的发梢上一掠而过,
“孤在外等候。”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崔鸢宁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几乎是脱力般地靠在屏风上,深吸了几口气。
冰冷的衣物黏在身上的感觉令人极度不适,更提醒着她方才的惊险。
她迅速褪下所有湿衣,踏入温热的水中,当暖流包裹住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时,她才真切地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她不敢耽搁,匆匆沐浴洗净,拿起一旁备好的衣物。
是一套男子衣袍,质料上乘,尺寸却明显比她平日所穿的要小一些,更像是为尚未完全长成的少年准备的,穿着她身上仍有些空荡,但已不至于过分突兀。
她将湿漉漉的长发擦得半干,勉强用一根发带束在脑后,几缕碎发依旧不受控制地垂落颈侧。
做完这一切,她端起了那碗姜茶。
辛辣的热流滚入喉咙,一路暖至胃腹,驱散了最后一点寒意,也让她纷乱的心绪逐渐沉淀下来。
他定然是察觉了异常。水中那一刻的僵硬,上岸后他审视的目光,以及这件恰到好处、不合身却又能勉强遮掩的衣袍……都在无声地昭示着他的疑心。
但他为何不问?是顾忌场合,还是另有打算?
崔鸢宁抿紧唇,将空碗放下。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只要没有铁证,她绝不能自乱阵脚。
她推开阁门,走了出去。
裴烬并未走远,就负手立在廊下,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
换上衣袍后,她看起来更加清瘦单薄,宽大的衣袍衬得她颈项纤细,脸色虽恢复了些许红润,但依旧带着沐浴后的湿润气息,那双眼睛也因水汽的浸润而显得格外清亮,此刻正迎向他的目光,努力维持着镇定。
“殿下。”
她拱手,依旧是男子做派,声音却因方才的寒意和热茶的交织而略带一丝沙哑。
裴烬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从那过长的袖口到略显宽松的肩线,最后落回她的眼睛。
“可暖和了?”
“谢殿下关怀,已无大碍。”崔鸢宁垂眸应答。
“嗯。”裴烬淡淡应了一声,并未继续寒暄,转而道,“你身体可有碍?”
崔鸢宁道:
“回殿下并未有什么不妥,是在下不慎,脚下打滑,惊扰了殿下,实在罪过。”
她将一切归咎于意外,绝口不提其他。
裴烬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看不透他是否接受了这个说法。
“池边地滑,”他重复了一遍她落水前他说过的话,语调平稳,“只是如此?”
她应该明白,他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正是。”崔鸢宁抬起头,目光坦然,“日后定当加倍小心。”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风轻拂过叶间的声音。
裴烬看着她,目光深沉,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核。
崔鸢宁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但她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
片刻,裴烬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极浅,意味难明。
“是吗。”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既如此,日后便小心些。玉公子身子似乎颇为单薄,若染了风寒,倒是孤招待不周了。”
他特意加重了“玉公子”三字,听得崔鸢宁眉心一跳。
“殿下言重了。”
“走吧,”裴烬不再看她,转身沿廊庑而行,“宴席尚未结束,莫要让他人久等。”
崔鸢宁暗暗松了口气,跟上他的脚步。
这一关,暂且算是过了吗?
她不敢确定,但至少,他没有当场询问。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沉默弥漫其间。这份沉默比之前的对话更令人难熬,仿佛有未尽的言语在空气中涌动。
行至一处岔路,裴烬忽然开了口,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崔家长兄近来可好?”
他问出口的瞬间,崔鸢宁的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暗色。
裴烬这是在怀疑她的身份。
崔鸢宁仰起头看着裴烬,
“殿下是何意?在下可不认识什么崔家长兄,更无从得知他是个什么光景。”
裴烬的脚步未停,语气听不出半分波澜,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是吗?孤记得玉公子与崔家似有旧谊,听闻崔家长公子前些时日染恙,还当玉公子知晓一二。”
“殿下怕是记错了。在下久居山野,初次入京,京中高门显贵尚认不全,何谈旧谊?更未曾听闻崔公子之事,实在无法为殿下解惑。”